秦夫人定下心神,适才她大可偷偷溜走,但万一哪天自己藏在里间的事被抖落出来,便是犯上,不若与姜缨坦诚,或可求一个承诺。


    姜缨自也明白,不必她张口,笑道,“今晚一事,只我与姐姐知晓,对不对?”


    “对!”


    两人默契地一笑。


    消息严密一封,自无人知晓,到了翌日,在酒肆醉酒的众臣子也就不知晓柳渊来过,只当自己喝不过姜缨与秦夫人,羞愧地躲在各部舔舐可怜的自尊心。


    姜缨才落个清静,在海棠树下吹着绵绵的春风,一眼暼见顾夫人领着一众人款款而来,当即转身要跑。


    顾夫人紧追而来,一把握住她的袖子,“缨妹妹,你想开酒肆怎不找我,我给你开,开几家都行!”


    被人过度照顾也是一种苦恼。


    姜缨可不像把酒肆变成裁缝铺那样,眼珠一转,面色一沉,“薛蘋,兄长和姐姐还未和你提么?”


    骤然被喊名字,顾夫人一怔,“提什么?”


    “自是秦夫人做了我姐姐,薛大人做了我兄长的事,如今你和薛仲何都应喊我一声姑姑,咱俩差着辈呢,哪还能一起玩?”


    “绝交吧!”


    姜缨,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姑娘!


    顾夫人要伤心死了,“姑姑,你怎么对侄女这样啊?”


    对新身份适应得蛮好的。


    姜缨心里欣慰极了,更加冷酷,“做长辈就要有做长辈的样子,你还不快走!”


    顾夫人失魂落魄地走了,没成想半个时辰后,其余夫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姜缨跑都来不及,被其余夫人近乎抱到椅子上,“缨妹妹还瞒着我们,不就开个酒肆么,开难不倒我们!”


    一个夫人递茶,另一夫人递点心,姜缨明面上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心道,这还真把我当长辈对待了!


    姜缨看着一夫人道,“令尊身体可好?”


    那夫人道,“可好了,昨日还离京去云州溜达去了。”


    姜缨笑道,“老人家身体好,兴致高,乃是一件好事。”心里却叹息,看来不能再认一个兄长了。


    不想峰回路转,那夫人道,“好是好,就是我娘不太乐意,我爹走了,缺了个打着玩的。”


    “打架我在行啊!”姜缨一下子从椅子上撅了起来,心说,怎能局限于认兄长?再认个姐姐也成!


    姜缨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拉着那夫人回了她娘家,见了老太太亲切得不行,老太太别看年纪大了,素日就喜欢动动胳膊腿,舞枪弄棒的。


    姜缨投其所好,舞了一段长枪,看得老太太眼睛泛光,“不得了啊!”


    “不难,我教您!”


    姜缨与老太太相处甚欢,老太太感叹,“恨我生得太早,姜姑娘生得太晚,若是年岁相当,岂不是一对姐妹花!”


    “情意与年龄无关,咱们现在就能当一对姐妹花!”姜缨恨不得对天发誓,歃血为盟,“日后,你就是我姐姐了!”


    老太太欢喜极了,拉着姜缨的手对那夫人说,“来,这是你缨姨,快喊!”


    那夫人,“……”


    姜缨趁热打铁,“喊不出没事,孩子脸皮薄,不若绝交吧,我与你娘亲更能玩在一起!”


    那夫人哭哭啼啼地走了。


    其余夫人一瞧,不长记性,还想凑过来插手姜缨的酒肆,姜缨故技重施,挨个认老人家做兄长做姐姐,一轮下来,都快把京中世家的老祖宗认一遍了。


    面对姜缨突然长起来的辈份,朝中年轻一辈压力很大,纷纷跑到文渊阁哭诉。


    一个工部员外郎说,“有日,下官在街上碰到姜姑娘,她让我喊姑奶奶,还给了我一把糖!”


    “欺人太甚!”所有人都很愤怒。


    薛首辅与程次辅对视一眼,薛首辅不吭声,程次辅就安抚他们,“莫气,莫气,我妹妹年纪小,就爱开个玩笑!”


    没错,程次辅如今也是姜缨的兄长了!


    叛徒!


    所有年轻人在心里愤怒咆哮,其中一人忽地面目狰狞,语气幽幽,“您知晓她今日去哪家了么?”


    程次辅心里一突。


    “她去了裴家,见了裴家老祖宗!”


    裴家,是太后的娘家,是新帝柳渊的舅家。


    裴家老祖宗是柳渊的外祖母。


    姜缨若是认了老祖宗当姐姐……


    她还不至于这么疯狂吧?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忽地激动地一拥而出,边跑边交流,“去酒肆,陛下必在那里!”


    此时已落霞满天,众人奔至酒肆,果见酒肆外停着一辆华贵马车,众人识出车边立着的正是李公公,可怜的李公公神情呆滞,想必已受到了极大的精神摧残。


    众人也想拥有被摧残的机会,于是乎偷偷摸摸地到了海棠树下,往窗户那一瞥,果见柳渊在窗边坐着,侧脸相当俊美。对面正是姜缨,还穿着她最为钟情的青衣,一双妙目盈盈含水。


    姜缨哪里晓得窗外蹲了一众的朝廷命官,目光落至对面垂眸不语的新帝身上,心头难抵如潮的思绪。


    他还是喜穿华贵长衣,喜艳丽繁杂的纹路,和宫里其他皇子从来不一样。


    其他皇子低调谦和,穿着内敛沉贵,偏偏他因极得宫中专爱,穿得张扬放纵,又有一张冠绝京中的面容,能使那些奢靡华物臣服在他身上。


    姜缨记得,那时候在东宫,春天时,柳渊穿着华冠华服,自两旁缀满春花的道上过来,边走边望着自己,那个模样能抹杀天地间一切颜色。


    但是,姜缨不喜欢他那样望着自己,似是欲言又止,似是心不在焉,可是她没和柳渊说过,柳渊也就不知,很多次都在她不远处坐着,沉默地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柳渊在朝堂上何等风光恣意,在世家姑娘面前亦能高谈阔步,可惜到了她跟前,如昂扬桀骜的凤凰被迫收起了华美羽翼,沉默地失去了惊人的光彩,实在是委屈他了。


    就如适才,柳渊自马车下来,本是丰神威仪的新帝,天地万物自可信手取来,神色自当意得志满,却因是来找她,一下子沉了面色,直到坐下见了茶水,面色才有所缓和。


    姜缨见柳渊还迟迟不开口,依旧紧盯茶水,主动结束这种沉默,“这原是陛下爱喝的茶,若陛下现今不爱喝了,我为陛下换了。”


    话才说完,就见柳渊抬袖将茶水一饮而尽,望过来的眼神幽深复杂,直勾勾地盯着姜缨。


    姜缨偏头躲开了这道视线,“陛下不必为难自己,不想喝倒了便是。”


    “姜姑娘从何处看出朕为难了?”


    “陛下许久不语,只盯着茶水看,我自以为陛下不喜。”


    “姜姑娘错了,正因喜欢才看得久。”


    柳渊饮了一杯还不满意,长臂一伸,拎起茶壶,径自给姜缨倒了一杯,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店里备有此茶,莫非姜姑娘也喜欢?”


    “我不喜欢!”


    姜缨的心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匆忙答了一声,见柳渊止了动作,又直勾勾地望过来,她拎起茶杯就往外泼,泼得干干净净。


    窗外众人接了个正好,众人抹了把脸,权当自己洗脸了,有一人舔了一口嘴边,面色古怪,这等好茶是宫里才有的,姜姑娘一壶一壶的来,天天倒贴大钱做生意啊!


    窗里传来柳渊毫无情绪的声音,“朕喜欢。”


    姜缨笑道,“那陛下多饮。”


    “姜姑娘做生意做得大方,此茶也能尽兴地喝。”柳渊冷嗤一声,手里松了那茶,再不看一眼,又暼见那一茶壶,想到满满一壶都是此茶,又望向姜缨,似有欲言又止。


    又来了!


    就是这个模样,她在东宫里已看够了!


    姜缨见因那壶茶水引起,立时站起来,拎起茶壶,掀开茶盖,往窗外一倒,倒了个干干净净。


    窗外众人,“……”


    这已经不是洗脸的事了,这是洗头的程度啊!


    众人死死地憋着不吭声,因为窗子里那两人已开始吵起来了,柳渊的声音带着怒意,“朕说朕喜欢!”


    “陛下这模样可不像喜欢,倒像因这壶茶水生了大气。”姜缨想起了在东宫的时候,自己就像这茶水一样,柳渊对自己何曾有过喜欢,更像是因自己的存在而生气。


    姜缨冷笑一声,“还不知陛下今日为何而来,若是因为孩子,就不劳陛下费心了,我自可以顾好他。”


    她站着,视线也高不了坐着的柳渊多少,柳渊就那样抬头凝视着她,恼得腮边青筋一鼓一鼓的,可到底没有发作,那股气似乎无声地憋了回去,“今日不提孩子。”


    “那陛下为何而来?”


    “你今日去了裴府。”柳渊轻轻道。


    姜缨坐下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今日是去了,瞧一瞧老祖宗,老祖宗身体甚好,几年没见了,还如以前。”


    说罢,姜缨脑中灵光一闪,怪不得匆匆而来,面色不好呢,她当即保证,“陛下的意思我懂了,我的身份尴尬,贸然登门确实不妥,倘若传出什么闲话,陛下也不好做,日后我不去了。”


    窗外众人,“……”


    奇才啊,这个结论如何得来的?


    柳渊果然皱眉,“朕不是这个意思。”


    姜缨脑中灵光再一闪,匪夷所思道,“陛下当真糊涂,我即便认了满城的老人家做兄长姐姐,也不会认老祖宗当姐姐啊,毕竟我与陛下做过夫妻,再认老祖宗当姐姐,这多不合适啊!”


    窗外众人心里咆哮,你也知道不合适啊!你不敢当陛下的长辈,就要当我们的吗!


    柳渊偏过头,修长手指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朕与你说过了,像薛卿他们,不适合当你兄长,你再想想。”他斟酌好了用词,用那种上朝时的威仪肃穆的神色望着姜缨,“你想要兄长的话,朕可以给你。”


    姜缨没等柳渊登基就离京了,还没见过柳渊上朝,自也没见过柳渊这般模样,愣了一下,“陛下要做我兄长啊?”


    柳渊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姜缨,搞清身份,朕是你孩子的爹,不想当他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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