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缨脱口而出,“不想,兄长说薛仲清是个傻的,薛仲清还说可以当自己姑父,实在太不妥了。”


    柳渊一下子笑出了声,边笑着,边用探过来的指腹趁机抹掉了姜缨眼角余泪,待那手指缩进了袖中,笑声仍不见止息。


    姜缨清醒了,目光幽幽地盯过来,柳渊终于闭了口,咳了一声,一手捏起朱笔,视线落在那折子上,“看朕做什么?”


    姜缨不满,“那陛下笑我做什么?”


    柳渊哦了一声,“不是笑你,是为你高兴,你找了一个好兄长。”


    姜缨心道,之前不还说薛首辅不适合当她兄长?现下又觉这个兄长好了,真是好难猜的心思,她也懒得猜了,“陛下不必为我赐婚,我一时还未寻到合适人选,至于搬到别院一事,不若再等等。”


    朱笔一顿,柳渊迟疑,“你不愿搬了?”


    “那倒不是。”姜缨道,既然都已在柳渊面前提了再嫁,丑都出过了,不若真落实下来,寻寻有无合适的人选,寻不到就再不提这念头了,她遂道,“陛下容我再思虑思虑。”


    “那你好生思量。”


    面对姜缨,柳渊最擅长的便是等待,他并无恼怒,更无气馁,他甚至体贴地道,“虽说太子等着就学,也不差十天半月的,你莫急,别误了吃饭休息。”


    姜缨笑道,“我知晓,谢陛下关心。”


    若说柳渊对她差劲,单凭这句就不准了,当年柳渊待她也是尽了夫君的本分,付出诸多关心,她离开东宫时并不怨柳渊的,柳渊只是不爱她罢了。


    姜缨心叹,自己这几年真是长了本事,思及柳渊不爱自己,竟能心如止水,且还能面带笑意地对柳渊道,“陛下若无其他事,我便退下了。”


    她见柳渊头也不抬,只颔首同意,也不犹豫,转身即走,步至门边,回头再望,柳渊依然垂头,似乎全副心思都投入进了折子中,她再不回头地走了。


    殿里空了下来,柳渊松了朱笔,将那全是催促太子就学的一堆折子扔到了一边,从袖中探出手指,指腹残存泪液,湿漉漉的,他低眉嗅了嗅,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姜缨一回到姜府,已不见了先前收拾东西的宫人们,不由满意,白芙凑过来恭喜她,“好消息哦,过两日,你姐姐要过六十大寿了!”


    姜缨疑惑,“哪个姐姐?”


    “秦府老祖宗哦。”


    姜缨恍然大悟,暗道糟糕,忘了准备寿礼了,又是一阵忙活,挑选出了合适的寿礼,及至秦府老祖宗寿诞那日,姜缨带着寿礼去了,秦老祖宗见了她就笑道,“妹妹可来了。”


    就这一声,让姜缨的辈分在秦府高到没谱,秦府一群人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姜缨干笑几声,又被拉进厅里,一抬头,满屋的老祖宗们瞅着她笑。


    其中得有一大半是她认的姐姐,于是屋里格外热闹,姜缨也如鱼得水,竟是又认了几个姐姐,她心说,盛情难却,多个亲人多条路啊!


    等老祖宗们把她团团围住,她突然有一种“我也活了很久很久”的错觉,好在秦老祖宗及时提醒她,“妹妹还稚嫩着呢!”


    姜缨讪笑,心说,不稚嫩,儿子都五岁了。


    哪知秦老祖宗的意图在下句,“再找个夫君照顾你是极好的事,妹妹若真有意,姐姐给你指个,你瞧瞧,如何?”


    姜缨哦了一声,这样的话那我愿意稚嫩,于是她笑道,“姐姐指的自是最好的,那我瞧瞧?”


    “就瞧瞧!”


    不愧是老祖宗们,思虑就是周全,人都找好了才给姜缨提,这才叫不耽误事,只见秦老祖宗朝门外喊了一声,“进来吧!”


    姜缨期待地望向门口,慢慢地瞪圆了眼睛,这哪是指了一个,这是指了一群人呀!


    起码得有七八个适龄男子立在厅里,薛仲清竟也在其中,目光幽愤地盯过来,姜缨干笑一声,对秦老祖宗低语,“姐姐,薛家公子是我侄子,不合适,把他筛掉!”


    秦老祖宗失望地啊了一声,“妹妹介意这个啊!”


    姜缨登时觉着不妙,转过头扫了一圈,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大多数侄子都在这!秦家年轻一辈竟也在!


    姜缨当即震惊地表示,“姐姐们,我是安心做你们妹妹的,你们难不成想做我祖宗?”


    老祖宗们甚觉冤枉,“哪有这个意思?”


    “那这几个侄子就不适合了吧,快请侄子们出去!”


    姜缨当机立断赶了一群出去,看着剩下的最后一个男子有些茫然,那男子微微一笑,“多年未见,姜姑娘怕是将我忘了,我是温府的温在衡。”


    秦老祖宗赶紧护住最后一根独苗,“这可不是咱们侄子,妹妹可别赶了。”


    即便她不说,姜缨也不会赶的,因着她想起来了,温府的温在衡,阳城王妃温舒清的兄长,竟至今未有成亲,姜缨有些意外,只能面上笑了笑,“温大人。”


    温在衡又道,“多年未见,姜姑娘一如往昔。”


    往昔……


    姜缨心神一颤,兴致全失,佯装无事地与温在衡客套了几句,及至寿宴结束,她与老祖宗们打过招呼,正欲离开,温在衡从身后提步而来,“我送送姜姑娘。”


    姜缨正欲将话说清楚,心想这是个机会,遂点点头,秦府实则与姜府离得不远,两人缓步走着,姜缨笑道,“适才在屋里不过是老祖宗们开玩笑,让温大人见笑了!”


    温在衡也笑道,“都是在逗老祖宗们开心。”


    看来他自己也知晓,姜缨心里一松,待解释清楚,又似乎无话可说了,昔年她与温在衡有交情是因温舒清,她与温舒清来往得多,自也接触了温在衡,若无温在衡,她也不知原来高高在上的柳渊是能亲近的。


    那时候,她在校场与柳渊对打,旁人是伤不了柳渊的,也不敢伤,唯她使长□□了柳渊的肩膀,是她不甘心远远望着柳渊,故意为之,以求柳渊记下她,见柳渊流了血,又后悔了,即便知晓宫里自有最好的太医与药,哪里需得她送药?但她还是四处寻药,寻到了温府。


    时值秋末,风凉得紧,她与温舒清约好了时间,坐在温府待客的西花厅里等着,等了许久,等来温舒清的侍女过来道,“姜姑娘,大姑娘进宫了,因着宫里召得紧,大姑娘就去得急了,今日不能见姑娘了。”


    姜缨本想走的,奈何药膏的事情没个结果,她的心总悬着,厚颜笑道,“没关系,我在此等你家姑娘回来。”


    那侍女见状也笑着,送上茶水点心,又去忙了。


    姜缨孤身不知等了多久,脑中总闪出柳渊流血的的肩膀,突地门外传来一道训斥的男声,“大姑娘被太子召进了东宫,还不知何时回来,怎能让姜姑娘一直等着?”


    姜缨霎时回了神,抬眼见一青年走进来,那青年文雅地笑了笑,“让姜姑娘等这么久,是我温府失礼了。”


    姜缨道,“温公子哪里的话,舒清是因进了……东宫,有要事要做才没能来……”


    “什么要事,不过是太子殿下想见她,对了,姜姑娘,舒清向我提过你要寻药膏,我去她院里拿来了,可是为这个来的?”


    温在衡递来一个小瓷瓶,姜缨笑道,“正是因此,谢谢温公子了。”伸手接过后,抿了抿唇,又仰起头笑道,“也不知舒清何时回来,需得当面谢谢她。”


    温在衡低眉一望,失神一瞬,复又笑得温和,“姜姑娘莫等了,她一进东宫就没个时长,还是早些回去吧。”


    姜缨笑着称是,出了花厅,一颗心急速下坠,迈过温府门槛时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她强撑着稳住身形,疾步离去了。


    她那时想,她还是离柳渊太远了,即便亲近得了长公主,即便与温舒清来往,可依然不若长公主与温舒清,进出东宫那般自由,那般亲近柳渊。


    也许她一辈子都无希望踏进东宫一步。


    这一步,实在太远了。


    那一夜,姜缨尤其丧气,难以言明的感觉缠得她的心脏好疼,时至今日依然难以磨灭,她沉默地提着步子,隔了一人距离的温在衡瞥过来,笑道,“原来还是有些变化的,倒不如以前话多了。”


    姜缨一惊,笑了笑,“温大人倒是与往年无任何变化。”


    “姜姑娘这么说,我是真欢喜,我时常想起往年,你在温府与舒清在一起,你们总想出许多好玩的点子,闹得我书都看不下去了。”


    姜缨听着,瞥了温在衡一眼,实则比之往年,温在衡也是有些变化的,年龄长了几岁,形容更为稳重,那眉眼与温舒清是相似的,温舒清……


    姜缨听着温在衡谈及温舒清,这般的平和,心中很是欢喜。


    京中不会忘了当年的事,有些事只会被人在暗地里翻出来咀嚼,好比温家大姑娘温舒清,那么一个娴静舒雅的贵女,却在一夜宫宴过后,与安王同处一榻,直至天明被宫人发觉,最后不得不以最不光彩的方式狼狈出京。


    但是温在衡不以为意,他说起温舒清,不带任何负面情绪,只有兄长的温暖。


    姜缨喜欢这样的兄长,于是她对着温在衡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温大人再看不下去书不也成了当年的状元?跨马游街好生风光呀。”


    温在衡喉咙里溢出笑声,勾起的唇角忽地一压,容色肃正起来,姜缨诧异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面上笑意一滞,最后两人齐齐收了笑,往姜府门前去。


    柳渊立在海棠树旁,面色淡淡地望来一眼,随后旋身进了府门,两人疾步至门内,府门一闭,温在衡伏地一跪,垂眸道,“臣见过陛下。”


    柳渊负手立着,任谁都看不出他的情绪来,他随意地伸出长腿,小腿抵在姜缨微弯的膝盖上,姜缨转瞬站直,再不行礼,头还低着,周身气氛无端地让人心头发慌。


    温在衡跪了好一会儿了,柳渊才似有觉察,“温卿来姜府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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