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提金身边的两个侍卫率先怒吼一声,提着刀冲了过来。
林向远也当即拔刀，喊了一声：“先走！”
如今局面，他在北,冷清风和陆耀炎在中,那两个侍卫在南。冷清风带着陆耀炎先走，他正好对上这两人,帮他们拖延时间。
陆耀炎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下意识迈腿却走不动，才发现自己还被人扯着。
原来林向远那句“快走”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抬头看向身后的人,这时才慢半拍的惊讶起来：“……冷、冷清风！你的武功——”
冷清风面无表情将他的锦囊递给他，“你要的东西。”
等陆耀炎慢吞吞伸手接过，冷清风才放开他衣领。回身拔剑，两个侍卫已冲至他身前。
他反手稳稳挡住那两个侍卫劈来的尖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陆耀焱没站稳，拿着香囊哎哟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等他再爬起来时,冷清风已手起刀落将那两人解决。剑光一闪,身首异处，也算他们恶有恶报。
对于恢复武功的冷清风而言,这世上已无敌手。林向远奔过来的时候表情还有些尴尬，仿佛一腔热血错付。
与冷清风面对面的南境军则默默后退了几步，不断用眼神示意南境军将领。他们不太能将冷清风与地牢里那囚犯对上,但能从他招式中看出强横的劲道。
此人绝不是他们能轻易战胜的。
南境将领已得到俘虏,也不太想对上冷清风折损人手,便扬声道：“收兵！”
包羞忍耻是男儿，南境军将领深刻明白这个道理。
他也明白,如今的大衍,已不是他们所能战胜的了。就算赢了面前这人，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南境整顿队伍,齐刷刷退兵离开。
在逐渐远去的盔甲碰撞声中，林向远扶着陆耀焱站起来。刚想说什么，冷清风突然回身问：“……乌力提金刚才说主人在大牢，是怎么回事？”
林向远沉默片刻，“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就长话短说。”
林向远：……
“太子殿下在朝堂上说出了自己与南境勾结的事情，此刻已经被软禁了。”
冷清风扭头就走。
林向远忙到：“等等！除了我之外，陆侯也在，他说要交给你一样东西，是太子殿下托他转交的！”
冷清风停了脚步。
没人知道他如今有多想回到流月——主人身陷险境，御影怎能不在？
他知道这或许只是主人的另一个计策，这或许又是主人一次以身犯线但计划必须达成的前提。可万一呢？
万一主人主人说的自己不得不回流月，就是指眼前的困境呢？
万一主人……其实等着自己去救呢？
可主人让陆侯转交某种东西给自己，显然是考虑到了自己会这么想，特意留下消息提示自己，就如同秋猎那次一般。
天人交战片刻后，冷清风终究是屈服了，他呼出一口气来，转身道：“走吧。”
而陆耀焱听到这个消息后，就一直沉默着。直到他靠林向远扶回大衍军中，被自己带去纯明峡奇袭、本该死在乌力提金手下的那一千人簇拥起来时，才变了脸色。
“你、你们，你们都没死！？”
他副官挤在最前面道：“侯爷出现，救了我们！倒是小侯爷受苦了，那帮南境人真该死！”
陆侯走上前来搀他，“耀焱。”
“父亲。”陆耀焱眼眶湿润了，“您怎么在这儿？”
陆侯严肃看了看他身后面无表情的冷清风，拿出那御影宫玉印道：“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的。”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陆耀焱的副官也没想到陆侯的突然援助背后居然有这样的隐情，他是武将，自然没想得那么深，只知道陆侯来救人，不知道陆侯来救人也需要兵符、也需要情报，所以也没问过陆侯为何会那般恰巧的出现在纯明峡。
“太子殿下……？”陆耀焱不解，“可、可太子殿下他——”
可段枕歌明明是害自己身陷险境的凶手！
他看了看自己父亲，又看了看冷清风，一时陷入迷茫。
而等他吃了回天丹后功力大增、凯旋归流月，听唐柔柔说其实这丹药是段枕歌给的后，陆耀焱便更加不能理解了。
他好像次次被逼入绝境，又在绝境之中收获了不少东西。一次两次他还会觉得是自己运气好，可次数如此之多，且每一次事情都与段枕歌有关，他才惊觉这并非巧合，自己恐怕还是错怪段枕歌了。
这些就是后话了。
除他之外，冷清风身边也围了一群人。
冷雨听到冷清风被带走时一百个不相信，又听说冷清风与南境勾结，差点气得和陆耀焱手下对打。此刻听到这个消息，赶忙高声道：“看看！我就说我家清风不会做那种事情！这一切都是误会，清风肯定是好人！”
冷清风无语看他。
陆侯命令手下看顾好陆耀焱后，将手中玉印交给冷清风，“如今我儿已归，他有兵权，我便不需此物了。太子殿下说过需将此物还给冷大人，你拿去吧。”
冷清风接过玉印，双目闪烁着不明的情绪，“主人他……还说了其它的事情吗？”
“对你，他似乎并未留什么口信。”
冷清风道：“那我便走了。”
林向远一愣：“诶！你要走？可南境——”
冷清风背对着他摆摆手，意思是南境战场与他并无关系。
他内心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看到这玉印，他总觉得就好像是段枕歌在托付些什么——主人花了那么大力气得到这东西，难道就是为了借给陆侯吗？若真如此，又为什么要特意留给自己？
段枕歌才是最重要的，他必须马上回流月一探究竟。
流月与南境战场距离太远，消息传过来还要十几日，恐怕等自己策马回去，段枕歌已经被关上一个月了。
一个月，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冷清风不敢犹豫，找地方补充了食物和水后，直接用轻功开始赶路。
也多亏他如今武功已经高得不能再高，内力滂湃如海，用轻功这般挥霍着赶路也根本用不完。除了每日休息一个时辰养精蓄锐外，其余时间他都在以最快速度往流月奔驰。
在第六天夜晚，他终于见到了流月的城墙。
令他没想到的是，段枕歌虽然人在□□之中，但帝宫周围的御影仍旧有序排列、防守森严，他们见到风尘仆仆的冷清风也十分恭敬，以副宫主之礼相待，有问必答。
冷清风：“主人如今在何处？”
“回冷大人，宫主如今在天牢之中。若您需要，属下可带您过去。”
听到此处，冷清风内心的紧张情绪已消解了大半——还能调动御影宫，说明苍庄帝对段枕歌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说，段枕歌的势力已经大到能无视皇权。
如此看来，纵然入狱，段枕歌的生活起码没有太大影响。
冷清风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段枕歌在他心中确实是能将牢房变成行宫的人。
只是这囚禁如同虚设，主人又为何偏要走这一遭？
“如今御影宫仍是何鹄一掌事？”
去往天牢途中，冷清风问身前御影。
那御影点点头，“王爷现在也在流月，宫主说等您见过他之后，还需再见见王爷。”
“主人还说什么了吗？”
“再无其他。届时冷大人可亲自问过宫主。”
两人乘着月色来到天牢入口，那御影现身之后，向把守天牢的士兵们点了点头，那些士兵就十分自觉的打开了天牢大门，侧身让他们进去。
等两人进门后，那队士兵居然迈着步子离开，将整个天牢都留给他们。
冷清风开始疑惑起来。
御影何时有这般大的权限进出天牢了？
那御影对此情景不多做解释，只领着段枕歌走向天牢最深处，半柱香后，两人停下。
冷清风双眼在黑暗中也能分辨，他们面前是一扇形状奇特的金属门。
“宫主只让大人一人进去。今晚天牢再无他人，属下与其他御影会守在天牢大门处，大人与宫主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
说罢，那御影将一枚钥匙交给冷清风。
冷清风看了看他，犹豫着接过钥匙后，御影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冷清风握着钥匙，心中更为困惑。
但段枕歌就在他身后的天牢尽头，容不得多想，他快步走至面前的门前，插入钥匙。
大门缓缓打开，后面是左右墙壁上挂着火把的狭长小路。
道路虽然狭窄，但墙壁上的火光将整个空间映得明亮起来，甚至还带了些许温馨的感觉。
等冷清风真正走入这小道时，才发觉这墙壁与外边天牢所用的青石板不同。此处的墙壁，竟是用暖玉筑成的，冬暖夏凉，是个极为奢华的地方。
他往前走去，小道逐渐变得宽阔起来。
很快，道路便走到尽头。
此处不是普通牢房，而是极富生活气息的三间居室。不仅上好的红木家具一应俱全，该有的装饰品也完全不缺。
冷清风愣了片刻，居然一时间分不出来此处与一些达官显贵的院落房间有什么区别。
他看了看周围，敏锐感知到侧室的榻上应该有人。
他感觉得没错。
绕过屏风，段枕歌正倚在榻上，就着明亮的烛火看书。
两人许久未见，冷清风竟停在原地无措起来。
主人好像在忙，他要过去吗？他要打招呼吗？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主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他是不是太着急了，或许应该先找地方沐浴一番再来见主人的……
段枕歌在看书的间隙抬起蓝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好像早就知道他来了似的，歪歪头道：“坐吧。”
冷清风低头走至他身边，沉声道：“参见主人。”
说罢，他就准备坐到一旁的桌边。
谁知，段枕歌抬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的软榻，“坐这儿。”
冷清风僵硬片刻。
那儿……是不是离主人太近了些？
坐那儿，和坐主人怀里有什么区别？
“属下不敢。”
段枕歌翻了页书，“有什么不敢的，在禁地里说过的话，自己都忘了？”
冷清风愣了。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脏猛烈的跳动了一下。
站了片刻后，他脚步沉重的挪到段枕歌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还不等冷清风适应，段枕歌放下书搂住他腰，突然凑近他脸颊道：“什么时候赶回来的？”
冷清风一缩，小声答：“六、六日前……”
谁能想到，六日前他还是个令南境闻风丧胆的大衍侠客。此刻被段枕歌接近，反倒红了脸颊，心猿意马，害羞的缩起身子。
“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如何侍寝？”
“侍……”冷清风卡壳片刻，怎么都没想到两人再次见面第一个话题居然是这个，“属下、属下还未准备——主人可否允许属下先沐浴更衣……？”
第九十二章
在入狱之前,段枕歌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只不过别的犯人倾尽家产、上下打点，是为见上旧友故交一面。而他一文不剩，为的是把所有想要和他沟通交流的人挡在外面,阻碍所有人窥探与疑惑的视线。
可以说,在摊牌之前，段枕歌将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这一方小小的天牢里了。
因为已经不剩什么事情需要操心,所以在入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看话本子打发时间。
等到连话本子都无聊起来后，段枕歌索性看起来在禁地里录下的长达30+小时的录像,甚至还让御影送了点磨牙小零食进来，悠闲等待冷清风回来。
也悠闲的等待自己的命运终结。
好嘛，一看一个不吱声。
看之前，他还好奇冷清风这一次会不会生气的发现自己是个没有心的怪物，毕竟他为了自己闯过禁地,自己却让他去乌力提金手下送死。
看完他明白,冷清风不会觉得他是怪物，只会觉得他是小丑。
——是谁和人家发生了关系、约定好了接下来的夜间生活安排后,又彻底忘光光了！？
不仅忘了，还十分冷漠的让对方上前送死。如果不是给了回天丹，他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追妻火葬场里利用对象的脑残渣男。
段枕歌沉默半晌,才幽幽喊：“6442。”
6442弱弱：【……到？】
段枕歌的声音在空旷无人的天牢禁室内回荡,“你为什么没有提醒我这件事？”
【……您也没问呐。】
“我都失忆了怎么问啊！”段枕歌指着光屏,手都在哆嗦，“冷清风和我已经——你知不知道我没多久好活了！你知道我错失了多少和他亲密接触的机会吗！”
6442缩头缩脑片刻,又理直气壮答：【宿、宿主也知道自己要离开了,为什么还要招惹人家！这样不就挺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冷清风明显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段枕歌想起他们离开禁地第二天夜晚发生的事情,“怎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看了录像，段枕歌就好像背课文终于想到了下一句开头一样，记忆一下子就如潮水般涌来。不管是两人在禁地所说的话语，还是冷清风肌肤的触感和温度，都在他心头和指尖如涟漪般泛起。可见太祖留下的那本解释机关书确实有用，只要有个大概的引子，这记忆就会恢复。
可他明明没有带那本书，为什么冷清风会记得这一切？
因为对方武功太高了？
但段枕歌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忘记了这段记忆，眼下的情况真的和武功有关吗？
段枕歌将录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因为积分问题，录像中断在两人即将离开禁地的时候。6442当时还十分明确的提示了一句。
那时，自己明明还是记得发生了什么的，所以在秘道里他突然抓住冷清风，说了那句话。
可出禁地后，等怀昌王再问起，他就莫名忘记了一切。
这段时间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他与冷清风一直在一起，后面甚至还加入了影三十二。如果有什么异样，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中招。
追根究底，这件事情肯定发生在禁地之内。
如果这失忆源自于之前两道机关中的哑毒和瞎毒，不可能一种毒会致人失忆而另一种不会。如果是源自机关，两人几乎同吃同住，走的路线也几乎相同，也不会有这样的差别。
思来想去，禁地中只发生过一个例外——那就是冷清风吃了回天丹。
可他吃回天丹的时候，自己也没有失忆啊？
“肯定发生了一件事情，是所有参赛者理论上都会经历，但不知为何冷清风却逃过了的……”
而且这件事情还必须发生在冷清风吃回天丹这个动作前后不超过一天时间，因为回天丹不能永远根治所有毒素和伤痛，只会解决吃丹药之前所中的debuff。
段枕歌喃喃自语，拖动符合条件的时间区间里的录像进度条反复观看。
真没想到，在禁地之行结束如此久后，段其金和段其玉两兄弟设下的机关还会这般折磨他。幸好他也无事可做，正好用这小小谜题打发时间。
或许是又忙起来了，这夜他做了梦，梦里他又回到那日马车上，冷清风夜里进来，问他明日布防之事。他双眸鎏金滚烫，暗含邀请之意。发丝松散，平添几分柔软。
那哪里是为了问布防，那副情状，明明是在……
段枕歌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起床，6442感叹了一句【年轻真好】，换来他一个眼刀。
他这么惨，只能在梦里一解心结，怪谁？
“为什么你能瞒着我，你不会是中病毒了吧？”段枕歌幽幽坐在前厅泡茶，选择性不看侧室打扫的侍女投过来的异样目光。
6442鸵鸟式回避这类问题。
当然，段枕歌也知道系统是不可能中病毒的，只是因为他当时失忆，没法询问，这才给6442一个避开问题的机会。他不问，那6442告不告知就是自由选择，而非强制执行……
——等等。
“病毒……毒？”段枕歌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毒……不对，是毒的解药！”
醍醐灌顶。
已知，进入禁地的人都会中毒。第一种毒是专供拿球者的，第二种则是专供没有中第一种毒的。也就是说，不论发生什么意外，参赛者都会中其中一种毒。
又知，这两种毒的解药就在第三关通过之后的房间里，且两种解药是一样的。所以理论上来说所有参赛者都必须吃掉匣子里的一颗丹药。
再知，段枕歌吃了这药，冷清风没吃。
可得——
这解药是参赛者能否失忆的终点！
那这失忆究竟是如何实现的呢？
段枕歌合理猜测：禁地密道里定然有一种毒和第二关的哑毒一样，都是混在空气中，令人不知不觉就中计的毒药。这种毒对常人没有影响，只会作用于吃过那解毒丹药的人。
段枕歌吃的不仅是解药，也是毒药！
没想到啊没想到，段其金两兄弟设计的机关竟这样环环相扣，居然在踏出禁地的前一秒都不能放松警惕。
寻常人谁想得到这一点？
见他因为解开谜题而开心不已，憋了好几天的6442怂怂出声：【宿主，我觉得现在重点不在于他为什么还记得，应该在于你要怎么做吧？……关于这个呢，我的建议是你继续装作对此事并不知情——】
段枕歌立刻拉下脸来：“凭什么？”
【就凭你要回去了啊，那你这样糟蹋、啊不是，这样强取豪夺男二，你良心过得去吗？】
“就算我不糟蹋他，他也不会再找别人了。”段枕歌道。
他写的男二他当然清楚，冷清风与他已经发生过关系，那对方必然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现在想切断两人间的联系，早已不可能。
既然如此，不如维持原本计划。
他已经错过很多机会，当然不会放过眼下这个。
所以，当与冷清风真正见面后，段枕歌当机立断采取行动，十分渣的不顾别人舟车劳顿开始动手动脚。至于他是想维持渣男形象，还是想借机占占便宜，就不得而知了。
“完事后沐浴也是一样的。”
冷清风便不再反抗，衣衫半褪，欲言又止。
段枕歌亲了亲他侧脸，换来一个大红脸。段枕歌笑了，决定给他个机会：“有什么想说的？”
冷清风看了看周围：“主人……为何要入此间？”
他关心的还是段枕歌有没有危险，至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他本也有一定私心，自然不会拒绝。
段枕歌想了想，“我作恶多端，恶有恶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可——”
“冷清风，你对我有意，才觉得我是好人。可那些因为战乱而死的大衍人、南境人呢？他们难道不是因为我而死的吗？我难道不该偿命吗？”
冷清风不明白为什么段枕歌能微笑着说出这些话，他微微扬声以掩盖声音的颤抖：“若如此，属下替主人去！主人何苦忍受牢狱之灾……”
也或许，主人早有打算，此刻俯首，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退居幕后？
怀着一丝希望，冷清风去看段枕歌双眼。发现对方只是淡淡笑了笑，湛蓝的瞳孔氤氲着他看不懂的风暴。
他心脏一空，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且如往常一般，他定然看不透、也想不明白。
“不说那些了。”段枕歌轻轻将他放至榻上，“既然你是我御影，永远听我命令就是。记住你答应我的话，不可陪葬，不可入局，这就够了。”
“主人——”
他还想再问，却被一个吻打断。
好吧。
冷清风晕晕乎乎的想，如果主人正在谋划什么，起码不要以付出性命为代价。
他不敢想象失去主人的自己会做些什么。
一夜过去。
冷清风再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床上只有他，身旁已经凉透。
他慌张起身，看到段枕歌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桌边，不知在写些什么。
冷清风放下心，正要说话，开口却咳了咳，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哑。床边角柜贴心的放了碗水，他起身，拿起来喝了一口。
穿好寝衣后，他喊：“主人……”
“醒了？”段枕歌放下笔，扭头看他。
冷清风走至他身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想到两人昨夜之事，面色微红，低下头去。
段枕歌觉得十分好玩，“想到什么说便是。若不知该不该问，那就只能我来猜了。
“你若想知道南境战事，我可告诉你：第一，在你走后，陆耀焱服下回天丹，如今应该已经带兵打到南境边城。第二，陆侯之事，确实是我在暗中布置。第三，乌力提金该杀，我猜到他或许会毁约，所以特意安排了几个御影过去。
“整件事情中，只有一个变数——那就是你。”
段枕歌笑着看他，“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对乌力提金动手。毕竟他还拿着我的印鉴。”
“属下不是冥顽不灵之人。他毁约在先，属下不过在维护主人威名。何况——”冷清风从地上散落的衣物中找出一枚金光闪闪的东西，抬起手给段枕歌看，“属下杀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主人印鉴，不算主人亲临。”
这印鉴是他在找陆耀焱的香囊时找到的，乌力提金并没有把它带在身上，也省了冷清风摸他尸的功夫。
段枕歌笑了起来。
“倒是机灵……既然是你找到的，这印就给你了。”
第九十三章
反正他也用不上了。
知道自己居然能留下此物,冷清风喜悦中带了些许惊讶。可这东西算是主人身份象征，他怎么能拿？
段枕歌见他犹豫，扬扬手让他过来。随后他亲自起身,撩开冷清风脖颈后的青丝,将那印鉴系在他脖子上。
“没事，你带着吧。”段枕歌笑了笑,“省得再往身上烙了。”
“是……”冷清风温顺的接受了这个解释。
两人一同用了午膳,段枕歌本想温存一会儿，谁知中途又来了兴致。折腾到下午时分,他才放开冷清风，将自己早上写的东西交给他：“你先去找怀昌王，再去一趟御影宫。碧云和红珠都在，他们会告诉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冷清风缩在他怀里穿好寝衣，低着头没有回答。
段枕歌疑惑,“怎么了？”
“主人……何时过去？”冷清风小心抬起眼睛问。
他不敢问更深的东西,他不敢问整体计划究竟是什么。但他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段枕歌。
就像他也从不会问段枕歌是否失去过禁地的记忆,也不问他何时、如何重新记起来的。对段枕歌在身旁的他而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默默承受,不会多言。
段枕歌笑着答：“很快,我保证。”
毕竟他死了之后是要葬在御影宫禁地高塔里的,当然很快就会去了。
也不知道段枕歌用了什么法子，侍女在两人都穿好衣服后就端着热水和新衣物出现了。等两人沐浴完再出来,她们已经整理好侧室,让人一点都看不出刚才两人胡闹后的狼藉。
“都是御影宫借调过来的人，别担心。”
冷清风点点头换好衣服,趁着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离开天牢。临出发前他想将御影宫玉印留给段枕歌，被段枕歌拒绝了。
“你带着吧，将它留给你我也安心些。你也看到了，这玉印是否真的在我手上并不重要。无需此物，御影们也认我为主。”
冷清风理智上明白确实如此，可情感上他总觉得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他的潜意识早已告诉他这一切都不对劲，段枕歌所作的一切或许只会导向一个最不可能但最合理的结局。
可或许是因为段枕歌的笑容太过令人安心，又或许是两人之间的接触让他松懈。总之，冷清风没再多问，如平常般缄默。
段枕歌欣赏他这种缄默，所以倚在那扇禁室的金属门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天牢。冷清森*晚*整*理风走了很久回过头，发现他还在那里看着，还对他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冷清风也挥了挥手，离开天牢。
他首先去了怀昌王处。
怀昌王就在靠近帝宫的府邸居住，再见面时，他竟罕见的眉头紧锁着伏案工作。
见到冷清风来，怀昌王表情更深沉了。
两人坐至书房前厅。等端茶倒水的仆从都退下后，怀昌王问：“你师父如何？”
“师父在南境战场，一切都好。”
“……嗯。”怀昌王喝了口茶，状似抱怨：“有些名气的江湖人都去了南境，这部分的力量一旦缺失，江湖便会动荡起来。要维持稳定，御影宫必须毫不停歇的运作。我那好侄儿倒是当了甩手掌柜，把这堆烂摊子都交给我了。他可和你说了什么时候再出来，自己将这些破事了解？”
虽然他说得轻松，但冷清风总觉得他表情有些凝重。
他摇了摇头：“主人只说，很快便回御影宫，并未言明具体时限。”
怀昌王表情轻松了些，“你同他待了多久？”
“……大约一日时间。”
“看来天牢内待遇比想象中要好上不少。”怀昌王若有所思的看向冷清风身上的新衣，“同他在一起这么久，他可与你说了接下来他究竟要做什么？”
听他这般说，冷清风才明白原来怀昌王亦不清楚段枕歌如今处境，也不清楚段枕歌具体计划。
或许，只有主人信得过的御影和侍女才能进出那间天牢。也或许，只有主人非常信任的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并未。”冷清风摇了摇头，竭力遏制自己去想这一天当中他都在和段枕歌做些什么，自己又为什么总是没法发问。
怀昌王显得很疑惑，但出于礼貌并没有询问他俩这一天都在干啥。他只能长叹一口气：“总之，他托付本王同你讲讲御影宫的各项规矩。本来这事是由何鹄一做的，但他现在在御影宫，本王就受累教教你，免得你接下来手忙脚乱。”
怀昌王作为宫主，兼顾着御影宫与皇帝之间桥梁的职责，看问题的角度与何鹄一这个副宫主完全不一样。冷清风虽然不明白段枕歌的用意，但也认真听了起来。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大约就是他们二人通关了禁地，按理来说需要行一个典礼才能接任御影宫。冷清风这次回去，主要就是为了完成这个典礼。为此，红珠和碧云已经回去帮忙了，届时影三十二也会到。
怀昌王说了些典礼注意事项，又提点了一下如何兼顾明处与暗处的势力制衡。几个时辰过去，天色暗下，两人一起用过晚膳后，他留冷清风在此处歇息。
冷清风拒绝，表示自己即刻出发前往御影宫。
“王爷，主人会去典礼吗？”
“……我不知道。”怀昌王看向他，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皇侄虽然做事狠了些，但绝不是那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人。他也不会笨到将自己卷入什么死局之中。你既然信他，那便信到底吧。”
冷清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但他总觉得，与其说是在说服他，怀昌王更像是自己在说服自己。
这一次他无需赶路，所以每日大概能歇上两三个时辰。过了四日，他赶到怀州，在山脉密林外意料之中发现了领路的御影。
御影早就知道他会来，一路领着他走入苍衍山茂密的树林之中。至终点，冷清风取出怀昌王给他的瓷瓶，将瓶子内的血液倒在石板上。石板翻开，露出密道。
两人沿密道来到御影宫，那御影将冷清风带上环绕在御影宫外围的云轨缆车，把他送到高处的一座宫殿之中便离开了。
冷清风站在殿门口，恰巧与出门倒猫砂的红珠打了个照面。
“冷、冷大人！”红珠彻底愣在原地，随后表情生硬的转变成惊喜，“他们说您或许这几日会来，没想到这么早就到了！碧云姐姐，冷大人来了！”
她冲里面喊了一句，宫殿内有人应了一声，片刻后碧云出现，将有些迷茫的冷清风引入室内。
这宫殿匾额写着“宫主殿”，处在山腰靠上的位置。碧云介绍，此处就是御影宫宫主的住处。
御影宫整体呈纵向排列的结构，以山的海拔区分不同场地。宫主殿上面还有阎罗殿与会议厅，下面就是普通居民居住区——此地有不少苗疆人驻扎，世世代代为御影宫的用毒大业刻苦钻研。在这些人下面就是影卫和御影预备役的训练机构，山脚是这些预备役们的住所。
冷清风边听边踏入宫主殿，环顾四周，正打算问副宫主殿的位置，突然感觉脚踝传来毛茸茸的暖意。
他低头，发现许久不见的西瓜正乖巧的用脑袋蹭他，鸳鸯双瞳乖巧无比。
碧云一笑，“冷大人一去南境三个月，西瓜也格外想念您。”
这猫咪圆润得像一颗大珍珠，怎么也不像思念谁的模样。冷清风蹲下身将西瓜抱起来，想到红珠方才的动作，问：“西瓜住在这里？”
“是。”
“可会打扰主人？”
碧云笑容淡了些，她摇摇头，“此地只有冷大人住，殿下或许不会住在此地。”
“是主人吩咐？”
“是。”
碧云是段枕歌心腹，说出来的话值得信任。冷清风摸了摸西瓜的头，没再说什么。
的确，段枕歌是太子。就算继承了御影宫，也不可能在此地居住。但是自己是御影，不应该跟在主人身边吗？为何主人安排自己住在这里，还将西瓜和碧云他们也送过来了？
难道主人决定让自己掌管御影宫，同时换一批身边人？
这样的话，他与主人岂不是要天各一方，许久才能见一次面？
虽然非常不想面对这样的未来，但这个说法，是唯一能够解释自己所遇到的所有情况的了。
冷清风面无表情摸了摸西瓜的脑袋，心中的焦虑找到了源头，于是他下意识忽视了这件事情最为重大的疑点——那就是他仍不清楚为何段枕歌会自愿入狱。
但直到那条消息传出来之前，所有人都与冷清风一样——毕竟段枕歌手握御影宫，又是当朝太子。钱权名利一个不少，就算入了天牢，大理寺那边也没人敢真的拍板定他死刑。而且皇帝对此事根本不表态，颇有种“自家孩子闹就闹吧”的放任感。
他们都觉得段枕歌被放出来不过迟早的事情。
冷清风抱着这样的想法走完了整个继位大典，在典礼上接过何鹄一递来的名册与信物，正式成了御影宫副宫主。何鹄一提示他，接下来大概一月的时间他都必须留在御影宫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副宫主。当然，如果真遇到什么紧急的事情，也能出门，只不过需要报备。
没想到第二日，冷清风就接到传信，说是有人想见他一面。传信者是影三十二，见面人是黎思。
既然是黎思，说不定这会面是主人安排的。冷清风不疑有他，特意向何鹄一打了个招呼后就离开了苍衍山。
黎思和冷清风约定的地方就在怀州旁边的辽城。冷清风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一个时辰后就在辽城的何柔酒庄雅座处见到了黎思和影三十二。
酒庄已经被清场，此刻只有他们三人。
影三十二如往日一般向冷清风点点头，黎思却没有往日那种松弛感，反倒面色有些沉重，紧紧盯着冷清风，像是要说些十分重要的事情。他身后列了三个黑袍傀儡，每个傀儡手上都端着一个东西。
冷清风内心疑惑，但面上并无太大波澜，他向两人打过招呼后坐至黎思对面，开口问：“不知黎楼主寻我何事？”
黎思疑惑看了他片刻，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仰天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是吧，居然要我来说……”
冷清风静静看他打哑谜。
黎思抱怨过后挥了挥手，他身后一个傀儡上前一步，将手上的小箱子放在桌面上。
随后，那傀儡抬手打开箱子。
看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后，冷清风面色一僵。
第九十四章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枚回天丹。
不多不少，正好换完600积分。
“这是太子殿下留给你的，他说你肯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一盒你想留着自己吃也行,想拿去卖来换钱也行,任凭你处置。”
黎思说完，他身后的傀儡又上前一步,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黎思没有给冷清风提问的机会,继续道：“这是太子殿下名下所有‘何柔’字号的产业，包括酒庄、客栈、钱庄、赌坊、画坊等等……的售卖所得。在下便是收购方,所付共计白银六千三百一十八万两，黄金一千四百三十二万两。根据我与他的协定，从今日起，这些钱将将尽数转移至你名下。除此之外，你每年最低可得分红四百万左右,凭此契,可至扬州任意钱庄领取。”
最后一个傀儡捧着的东西就有些平淡了，那只是一些册子和纸张。
黎思深吸一口气,用手推了推那盒东西，表示自己没有想看的欲望：“这是你入御影宫以来所有的记录，包括你可能的身世、受训练的记录、出任务的描述和你擅长或者不擅长的一切……另外,还有一本全新的空白本子,上面写着什么生平札记,他说你看到就知道要写什么了，他还说虽然之前这些都是他的任务,但是现在只能拜托你了云云……”
黎思一摊手,将所有东西在冷清风面前展开，“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你签字画押,我们就了事了。”
冷清风自他打开第一个盒子起就彻底沉默下来。直到黎思说完，他也很久没有说话，只脊背一点一点弯了下去，好像空气当中有什么他承受不住的重量，只要再加一根稻草，他就会彻底坍塌。
见他沉默，黎思抬头看了看影三十二，影三十二耸耸肩，走到门边站着。
黎思身后两个傀儡各自站定在窗边，另外一个站至黎思身边。
这显然是为了防止影三十二突然逃跑。毕竟黎思收钱办事，肯定不能自砸招牌，让人半道跑了。
布置完，他抬手倒了茶，率先放到冷清风面前，随后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开始慢品。
冷清风金眸动了动，缓缓抬头，问：“主人……要弃了我？”
黎思垂着眸子，甚至对他的无知产生了一丝同情，“可以这么说吧。毕竟他已经死了。”
可怜的不是弃犬，而是不知主人已死的忠犬。为了一个约定永远等在原处，不论寒暑。
冷清风表情变了。
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将“段枕歌”和“死”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的，上一个这么做的乌力提金连全尸都没留下，作为江湖最厉害的情报贩子，黎思不应该犯这个致命的错误。
“我说的是真的。”黎思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茶杯，“我本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因为这事情发生在一周前……苍庄帝比你更不愿意相信，以至于他将整个流月和流月周围城池的仵作都接进帝宫，这些人都能告诉你——那尸体就是段枕歌本人，没有中毒，没有失智，他是自杀——呃！”
冷清风突然从座位上暴起，如一只黑豹闪电般扼住黎思喉咙。
很明显，他不想再忍受黎思无聊的废话了。
黎思身边的傀儡反应很快，化掌为刃，从上往下直劈冷清风面门。
冷清风双眼绽出前所未有的狂怒，居然同样反手一劈，直接将那傀儡木铁混合的手臂斩断。那手臂旋转着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老远。
黎思抓着他铁钳般的手腕，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他说错了，冷清风不是狗，他明明是一只豹，一只被人驯服的猛兽。一旦没了主人，便野性毕露。
“自、杀……”冷清风一字一顿的说完，他趴在桌子上，盯着黎思因为缺氧而通红的双眼，如同一只被血腥彻底激怒得贪狼，“我不信！怎么可能！一周前，是我离开天牢的第二天！明明那时……”
明明那时，段枕歌还挥手向他告别！
明明就在那天前，段枕歌还想他保证自己很快就会回御影宫……
黎思嘶哑着声音说：“是，他也跟我说过这话。因为……他要葬于御影宫，对吧？”
冷清风动作一僵。
他任凭缺了胳膊的傀儡将黎思从他手里夺走，脑中不断转着段枕歌说的那句承诺。
原来……竟是这意思？
“很快就会回御影宫”。
段枕歌必须葬于宫内，所以他说这句话是因为他知道他很快就会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冷清风低头看着桌上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散乱纷飞的银票，眼眶已然红了。
但他又觉得这不可能，段枕歌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生命的人，这里面肯定还有什么内幕——
说不定段枕歌只是像当年段君溪一样死遁了，并不是真的死了。他肯定还能找到他的，他肯定还在这世上某个地方，只是藏起来了，只是大家都见不到了而已。
对，对，一定是这样的！
他要找到段枕歌！
一旁脱离他铁爪的黎思心有余悸的退到另一个傀儡身后，脖子上已是鲜明通红的指印。
他一直都觉得冷清风其实并没有表面上这么冷漠。现在对方的举动验证了他的猜想：冷清风是野兽，只不过被段枕歌戴上了金圈，装模做样的陪他们玩玩。一旦段枕歌不在了，谁知道冷清风那情绪丰富的内心能想出什么事情来？
“你想回流月一探究竟，当然可以。但走之前，你必须把这些东西签了。”黎思知道他定然是不信的，因为自己一开始也不相信。
直到他心腹去流月走了一遭，确定了那尸体的的确确是段枕歌。
为什么不会是龟息大法、或者假死神药呢？
那心腹直言：还没见过什么龟息大法需要在脖子上开那么大一个口子的。
一周了，段枕歌尸首都凉透了。
除非他会借尸还魂，不然应该是不太可能继续活着了。
冷清风抬头，金色双眸酝酿着冰冷的风暴。他看了看黎思，又看了看站在门边的影三十二。
影三十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主人吩咐过，先签了黎思的契，我再带你去。”
冷清风翻身下桌，看了看桌上的一堆东西，沉声道：“拿笔来。”
傀儡递过笔，他端正写了自己的名字在三张纸上，又按了指印，表示自己已收到所有转交的东西。
他知道，影三十二不会叛变。他说的话肯定就是主人的嘱托。
他明白，主人并不是会随意寻死觅活之人。肯定有什么东西错了，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想到的。
他一定要亲眼见到主人。
黎思知道他暂时用不上这些，检查了契约后，就吩咐傀儡将这些东西都打包起来，“我会将东西都存在辽城的何柔钱庄，你拿着这钥匙和凭证，随时都能将东西领走。”
说罢，他垂眸，“这是我与殿下最后的交易了。冷大侠，节哀顺便。”
冷清风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他花了整整四日时间用轻功赶回了流月，没有休息一刻，把自己逼到极限，也不管影三十二跟不跟得上。
深夜寒凉，星斗漫天。两人日夜兼程，仍嫌速度太慢。
算算日子，已经到段枕歌死去第十日了。
进了流月城门，只见全城缟素，帝宫门口挂满了白绸。冷清风一路走来，心中异常的镇定，甚至镇定得有些过头了。可他双眼布满了血丝，面部肌肉也不受控制的冷硬，显得他那英俊的面容异常狰狞。
他扭头问影三十二：“主人在何处？”
一路走来，影三十二吃了太多强提内力的药，此刻人的反应都慢半拍。冷清风问完后三秒，他才眨了眨眼睛，说：“东宫。”
因为身份原因，两人刷脸就顺利进了帝宫，一路畅通无阻走向东宫，盛放段枕歌尸体的棺椁就摆在东宫主殿正中央。
一队侍卫沉默把守着灵堂，有婢女在一旁忙碌，有的烧纸，有的端着冰盆，也不知在做什么。
冷清风直直跨过门槛，以势不可挡的态度走向棺材。有人认出他是段枕歌御影，便没阻拦，只惊奇看他仿若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冲了进来，混身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那是一种急于知道真相的强烈渴望，这渴望灼烧着冷清风，让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变得不再重要。为了这个真相，他会摧毁阻碍他的一切。没有人敢阻止他，没有人敢挡住他。
于是，在一众侍卫和婢女的惊呼下，冷清风抬手掀开了棺材盖。
段枕歌衣衫整齐，身着太子华服，安详的躺在棺材之中。
他颈边有一道很长的疤痕，已经用线缝合起来了，但从伤口走势和形状看得出来是用尖锐的利器自刺的。
就算死去数日，他容颜仍旧华美，只是有些非人的惨白覆盖着整具身躯。
冷清风强忍着倒退逃开的冲动，颤抖着伸手，去摸他耳后。
没有。
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
守着大殿和灵柩的侍卫宫女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要不要阻拦他这亵渎尸体的行为——御影是段家最重视的东西，段枕歌生前就很宠冷清风，现在这样，或许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冷清风不管别人的想法，抬手去摸段枕歌衣服下方的身体。
有宫女看见他摸的部位，两眼一黑。
两人已经有过数次肌肤之亲，冷清风对段枕歌的身体足够熟悉，任何人想要借别人的尸身伪装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冷清风摸到的，也不是别人。
不是假死药、不是龟息大法、不是狸猫换太子。
这具尸体，就是已经咽气的段枕歌本人。
影三十二走到混身都在颤抖的冷清风身边，同他一起看向棺材内。随后，影三十二抽了抽鼻子，说了句：“有点臭了。”
虽然这大殿阴凉无比，棺材还特意设计了夹层来储存冰块，但不妨碍段枕歌已经死了十日，现在还能保持尸身完整，已经是仵作和那些换冰的宫女们努力过的结果了。
影三十二冷漠的话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冷清风翻身拽住他领子，像只被激怒的棕熊一般，低吼道：“你——！”
他嘴边涌起千言万语，几乎全是他从未说过的刻薄又恶毒的话。如果不是段枕歌的尸身就躺在旁边，他绝对要让影三十二见血。
影三十二冷冷的看着他，双眼没有一丝感情，只有无尽的疲惫：“殿下说，等你见过了，就扶棺回御影宫吧。他刻意不封棺，就是等你看上一眼。”
第九十五章
“不可能！”
冷清风几乎立时吼出了这句话。
“主人怎么会自尽！这太荒唐了……理由呢？原因呢？主人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冷清风胸腔剧烈起伏,肺部不受控制的循环着气体，他觉得面前场景都扭曲拉伸起来，耳边的声音模糊得仿佛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他背后渗出冷汗,指尖用力到发疼。
声音绷至极致,往前就是嘶吼，往后便是求饶。
“……此事定有其它解释,否则为何我走之后主人会突然自尽！”冷清风觉得自己的精神已冲至极限,再差一点他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其实这并不突然，冷清风心里有一个角落传来平静又冷酷的解释。
一切都有迹可循。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段枕歌做了很多类似交代后事的事情，又走了许多常人不会走的棋。冷清风察觉到了，怀昌王也察觉到了。甚至很多人恐怕都察觉到了。
冷清风内心已经警告过他无数次，只是他觉得现在这个结果太过荒唐。
他们都觉得这个结果太过荒唐。
所以没有人敢往此处猜测。
影三十二看着他，慢半拍的动作让他的表情蒙上一丝诡异的悲悯,这悲悯并不是针对冷清风,好似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道：“……我不知道。但我必须看着你扶棺回宫，这是殿下的命令。”
纵使他知道这件事对冷清风来说与凌迟无异,他还是会坚定的执行。因为他是影卫，他只听命令，没有感情。而段枕歌知道,所以才将这件事情交给他做。
在段枕歌的谋算之中,人人各司其职,没有人能逃脱。
但他们都不知道何为真相。
冷清风正想再说什么，突然有一身穿黑衣的御影出现在两人身边。
御影神出鬼没,但冷清风早就发现他的存在,只是没想到他会出现，于是停下话语,愤怒看这不速之客。
此御影表情平淡，现身之后，对两人抱拳。
他行礼方式奇特，用的是同阶礼仪。冷清风就明白了，此人并不是御影宫御影，而是苍庄帝的御影。
那御影拱手道：“冷大人，陛下有请，就在东宫内。”
冷清风咬牙，一字一句道：“我，没，空。”
他生平第一次对阻碍他的人产生了这么深沉的恨意。
他没时间去考虑苍庄帝，他没时间去考虑任何人。他心中只有段枕歌，他也只在乎段枕歌。
那御影仿佛知道冷清风急于做什么，直言：“陛下托我传口信：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死因进行了调查，若冷大人想知道的话，可随我来。”
这句话倒是诱惑满满，直击痛点。
冷清风沉默望着他，若野兽般的眸子绽出极大的愤怒。他讨厌任何利用段枕歌的人，特别是现在。但他知道苍庄帝定然了解一些别人都不清楚的内幕，他无法拒绝。
冷清风狠狠推开影三十二，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走至一旁将棺木扶正盖好。
做完这些，他才低声道：“走吧。”
就算是这一句示弱般的话语，也掺杂了令人胆寒的怒意。
那御影低着头领他离开。
影三十二没有跟上冷清风，只沉默望着两人背影消失在东宫深处。
等他走后，影三十二对周围的侍卫宫女道：“封棺吧。”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听从了他的命令，开始忙碌起来。
冷清风与那御影一路沉默的走过整个东宫，在冷清风耐心耗尽前，他们终于东宫角落处停了下来。冷清风抬头，意外发现此处居然是自己所住的院落。
虽然他拢共没待多久，但地方还是记得的。
此处偏僻，有向阳翠竹在风中轻轻摇动。东宫外面的声响几乎进不来，这里发生的事情也不会被旁人听见。冷清风只知道此处距离段枕歌的主殿很远，与他在凤栖宫的住所完全不同。
没想到，此刻苍庄帝就坐在这院落之中，静静发呆。
他比冷清风上次见到时苍老了许多，鬓边头发已经全白了。看得出段枕歌的死对他的打击极大，与毕生心血被毁无差。
这样的苍庄帝，是绝不可能撒谎的。
冷清风走到他对面，没有行礼，只等他下文。
他不是蔑视皇权，也不是自恃天下第一，他只是不在乎了。
他只是突然什么都不在乎了。
好在苍庄帝与他状态没什么区别，所以也没有追究他礼数不周。见到冷清风，苍庄帝缓缓从类似发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片刻后淡淡道：“朕做太子时，他母亲极喜欢这院落翠竹。朕每回来时，都能见到她在此处刺绣、画画、弹琴、聊天。”
冷清风心尖波动了一瞬，这一瞬如今成了滔天巨浪，在没有阻挡的情况下成了最尖锐的冰山。
他直说：“我就住在此处。”
这下，苍庄帝彻底不回忆了，反倒有些诧异的看他。
许久，苍庄帝点点头，“你很特别。”
冷清风没回答。
特别吗？
他突然很想笑。
他突然很想不管不顾的追随段枕歌而去。
在这个时候，特别反而不是好事。若他只是个心悦主人的普通人，或许在角落里拔剑自刎也不会有人在乎。
可他偏偏不是这样的人。他偏偏是段枕歌心目中十分特殊的人。
所以他只能承担着最令人痛苦的责任，一步一步完成段枕歌留给他的一切担子。
是的，他就住在这里，那又怎样？他还是庸人自扰，他永远不会拥有皇后在苍庄帝心目中的地位。
苍庄帝看他似乎不是在炫耀，反倒像是在自嘲。干脆摇了摇头直入正题：“既然你曾居于此地，方才一路走来，有没有发觉东宫有何不同？”
“有。”
现在的东宫与冷清风记忆中已经大不一样了。他走了几个月，发觉此处早就被搬空了。虽然仍如以前一样奢华，却少了许多寻常居住的气息。
就连他住的院落里的东西，都移动到了御影宫内。
他想到御影宫内见到红珠和碧云时两人的表情，和影三十二这几个月来的奔波……恐怕主人很早之前就已经在计划这个了，只是他和怀昌王等人根本不知情。
冷清风发现的，苍庄帝当然也能发现。只可惜苍庄帝对这个孩子太过信任，或者说，对这个孩子太不了解，以至于发生了眼下这样的事情。
他知道没有人能伤段枕歌，却不知道段枕歌会自伤。他知道段枕歌从小野心勃勃，却不知道他这野心究竟目的为何。
“你是他自尽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苍庄帝看向冷清风，“你和他，说了什么？”
明明苍庄帝面容仍带着一丝哀伤，但冷清风敏锐察觉到这院落的空气传来也些微波动——御影已将此地团团包围。若他回答不恰当，恐怕今日就走不出东宫了。
暂且不论苍庄帝是否对他的武功产生了什么误解，冷清风在意的是他的话。
“你说……我是主人见到的最后一人？”
苍庄帝点了点头，面容暗含着风暴，“这条消息并没有被公之于众。若有心人听到了，定然会认为，是你逼死了三皇子。”
冷清风缓缓睁大了眼睛，脱力一般退后了几步。
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逼过段枕歌。
他只是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当时能来东宫看一眼，如果自己当时留心这些特殊之处，或许就能发现什么端倪，或许……就能阻止主人。
冷清风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他才知道他是唯一有能力逆转此事的人，可踏在终点前最后一个岔路口时，他居然根本没意识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他就这样放任段枕歌离开。
苍庄帝没有逼问他什么，因为他也明白，段枕歌心性坚韧，是不会因为别人说几句话就寻死觅活的。但冷清风在他心中地位特殊，且武功高强，难保可能有什么突发情况，所以这才找人当面问清楚。
只是看冷清风的样子，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都不明白段枕歌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以及做这样的决定的目的何在。
“不过，枕歌做的奇怪事情也不止这一个。”苍庄帝笑了笑，“或许他只是终于失了心智，不怪任何人。”
冷清风独自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对，主人确实会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对陆耀焱。”
他金眸闪过一道暗芒。
说不定这件事情和陆耀焱或者唐柔柔有关。
此刻，他突然明白苍庄帝在四周布下这苍白无力的威胁是为了什么——因为如果斯人已逝，那自己这满腔愤怒、委屈、悲伤、忧愁、思念，都必须尽数化为复仇的火焰，发泄在那造成了一切的元凶身上。
报仇，才是他们这种人的祭奠方式。
苍庄帝知道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陆耀焱现在在南境，唐柔柔更是好几个月没见过枕歌了。你没必要猜他们二人与从事有关。”
如果答案这么明显，他早就想到了，也轮不着冷清风。
苍庄帝比冷清风先得到消息十日，这十日里他想了无数种可能，调查了许多人，就为了找到段枕歌的动机，或者牵扯到这动机的人，可每一种设想都能被完全驳回。
不知道目的，就无法推理。找不到原因，就不能判断。
冷清风是最有可能知道内幕的人了，可他反倒是整件事情中最一无所知的存在。这或许是段枕歌对他的保护，而这保护也恰好切断了整件事情的线索。
事实在逼着他们承认：段枕歌就是自杀的，他就是自己和自己突然过不去了，不怪任何人。
冷清风是断然不会接受这个解释的。
“……我要回御影宫。”
苍庄帝已经没了线索，但冷清风还有。
他想森*晚*整*理到碧云和红珠，目光渐渐凝实起来：“这件事情，由我亲自解决。我必须要找到一个答案。”
说完，他转身就走，将苍庄帝留在这略显凄清的院落之中。
等他再见到段枕歌棺椁时，众人已经上钉封棺，将冰块全部引出来了。
影三十二面无表情站在棺材旁边，见他过来，抬头静静看他。
冷清风有一瞬庆幸自己不用再面对段枕歌的尸身。他看了看封装好的棺材，道：“……走吧。”
扶棺回宫，本就是他这个御影应该做的。
送棺的队伍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一声令下。队伍全都是段枕歌提前安排好的御影，省了冷清风许多事。
整顿一番后，众人于午时三刻启程，前往怀州伏龙山。
第九十六章
常言说,人在面临巨大波折之后的情感分几个阶段。比如从否认到愤怒，从愤怒到懊悔，从懊悔到沮丧,再从沮丧到接受。
冷清风就是个非常好的例子。
众人带着巨大沉重的棺椁,缓慢向怀州方向进发。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挑的都是无人行走的地方,几乎可以算是在林中开道而行。
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几日时光里,冷清风那不可置信的愤怒渐渐转变成了悲伤。
这悲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连几日，他一句话都不说,也滴水未进，只将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看着某个地方发呆，金瞳里泛着常人看不懂的水光。
其它御影不敢与他搭话，影三十二和他几乎没什么好说的。冷清风独自静默驻足在有段枕歌存在的光阴之中，感觉只有自己被向前的时间撕扯成支离破碎的灰。
他走不出来。
没有人拉他一把,也没有人能拉他一把。
他想打开那已被封死的棺材,同那里面的人一起躺进去。他想过无数遍，做梦都在想。可每次睁眼,他都明白那不可能。
因为碧云肯定还知道些段枕歌留下的消息，如果他需要弄明白这件事情，就必然要回到御影宫找她。所以段枕歌早早将她安排在御影宫,就是为了保证冷清风还有牵挂,这样他才能完成这最后的任务——扶棺归塔。
冷清风想,好吧，如主人所愿。
但有时候他又想,为什么要如他所愿？
主人已死,他作为御影本就是要追随而去的。主人根本就没考虑到自己的感情，反倒如此利用自己。他累了,他不想再奉陪了。
那为什么他现在还在这里，踏在柔软的草地，领着这样一群人，牵着这样一匹马，走在这人迹罕至的密林之中，护送着身后那乌沉庞大的棺椁？
——因为他喜欢主人。
因为他喜欢，所以心甘情愿忍受痛苦，只为求得真相让主人瞑目。
主人到底知不知道，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他心绪纷杂，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这些痛苦的纠缠之中。但他并不多加阻止，理智与情感像两个毫不收力互相撞击的球体，他就站在两个球中间，被撞得头破血流。
直到影三十二在一个深夜突然找到他，道：“你面上冷漠，心里想的却太多。”
冷清风先是一愣，随后有些诧异看他。
影三十二确实不常说类似的话，但他更不常说接下来的话：“若无处发泄，就找些东西转移注意力。画画、听曲、练剑，都可以。”
冷清风沉默片刻，问：“这是主人让你说的？”
影三十二面无表情点点头，“殿下让我盯紧你，他说，你比世人想的更脆弱些。说不定哪天一个想不开，就会独自跑去边疆孤苦度过余生。”
冷清风破天荒露出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笑容，虽然其中含了不少苦涩。
“主人怎知我确实想过。”
主人怎么什么都想得到？
如此神机妙算的主人，又为何会在牢中自尽？
这个问题影三十二回答不了，冷清风在他沉默的视线中摆了摆手，兀自倚在树干旁闭上眼睛。
他听见影三十二离开的脚步声，在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后，他缓缓睡去。
篝火跳动着，为他深邃的眉目刻上俊逸的阴影。
这容颜曾经独属于一个人，现在那人死了，于是这轮廓便不可能再雌伏于任何一人，再为任何一人独占。
空谷幽兰，终在无人处凋零。
一行人缓慢前行，在八月底前赶到了怀州。
冷清风与其他人在伏龙山入口处分别，独自一人持着玉印、带着棺椁进入御影宫禁地。棺椁沉重，他就卸了马，将绳索在手上绕了几圈后，拖着车子步行走入设有奇门八卦针法的密林。
看守禁地的御影是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他早早得到了传信，一直等在禁地入口。
冷清风问：“谁让你来的？”
“宫主命我在此等候。”那御影垂着头道，“副宫主喊我四二即可。”
宫主自然是段枕歌，这命令定然是段枕歌早前留好的。
有了玉印和看守禁地的御影的帮助，这一路倒不算艰难。冷清风沉默的跟着四二走过黑漆漆的地道，再上到地面时，发觉已在曾经他与段枕歌修整的第一个中间点院内。
这农家小院早被看守的御影打扫干净，他和段枕歌留下的痕迹早已不可见。
“大人，过了那扇门，便是高塔。”御影指了指有三颗凹槽的院门，对冷清风说。
冷清风点了点头，转身独自将厚重的棺椁拖上来，放在院落内水井旁。
等四二走后，他跌坐在棺木旁边，靠着冰冷的木板，听了很久的风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红了眼眶，终于捂着脸呜咽出声。
若段枕歌还在，定要笑他长不大，还像小时候那般爱哭鼻子。
可现在没人理他。
禁地里的一切都静默的等待着，等他情绪平复，等他哭声渐歇。等他再次变成那个冷漠严肃的御影，等他完成他最后的使命。
等到第二天清晨，四二又回来了。
在他距离极近时，冷清风才惊觉他存在——这些天他都是这般度过的。他睡不着，又累到极点，就会盯着某处发呆，不知时间流逝。
看来他昨天又发呆了一整夜。
但毫无所察的被人近身，倒是第一次。
隐匿功夫极好的四二蹲下身，将手中食物递给坐在地上的冷清风，双眸中有他没察觉到的悲悯：“我发现第三关机关并未启动，便自作主张来看看……副宫主，吃点东西吧。”
冷清风摇了摇头当作回答，站起身看了看周围，随后拉着棺材走过四二身边，直接忽略了对方，一步一步走至院门边，打开了通向第三关的院门。
四二没有离开，只捧着食物跟在他身后。
冷清风甚至没有意识到身后多了个人，他孤独的上了高塔，机械的打开了大门，如行尸走肉一般牵着棺椁走入密室中，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好像还缺个雕像，也缺个石棺。
就差一点点，冷清风就要在脑袋不清醒的情况下掀开祖宗的石棺，看看他们都是怎么“合葬”的了。
万幸他手放在一旁石棺上时，四二突然开口喊他“副宫主”，才将他的理智拉了回来。
四二见他动作，面带疑惑：“副宫主需要什么？”
冷清风愣了很久，才道：“……皮尺。”
“我去拿。”
四二将食物放下，消失了一会儿后又带着皮尺出现了。
冷清风站在原地无所事事的等着，索性四二速度很快。于是他拿过皮尺，机械的将那盛装躯壳的木头按照距离和顺序摆放在应该放的第五个位置上，根据棺椁大小和地形特征记录了一下石棺和雕像需要的尺寸，随后端正身形，直直跪下在那棺木前，盯着棺椁一言不发。
四二陪了他一会儿，便离开了。
第二日，四二再次出现，惊讶发现冷清风居然没走，甚至跪得直直的，好似动都没动一下。四二匆匆忙忙离开，又很快回来。
“副宫主？”四二走到他身边小声喊他，“吃点东西吧。”
这回，冷清风甚至没施舍他一个眼神。
他只定定垂首看着那棺木，缄默如常，又好似道尽了千言万语。
四二将食物放在他身边，陪了他一会儿就走了。
第三天，还是如此。只是这一次，四二什么话都没说，只站在冷清风身后很久，久到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到了第四天，四二捧了本书陪在冷清风身边，大有种要陪他直到天荒地老的感觉。没想到，四二的书看到一半，冷清风突然起身了。
这是时隔三日，冷清风第一次有了别的动作。
“副宫主？”四二好奇抬头，放下书，“您要走了？”
冷清风点点头，看了他手上的书一眼。那书名十分陌生，他并没见过。
冷清风从伏龙山回到位于苍衍山御影宫主殿时于是傍晚，碧云和红珠一袭白衣，在围着火盆烧纸。黑夜中，跃动的火焰格外明显，像某种空灵的舞蹈。
冷清风跨过门槛，站定在火焰辐射的光芒边缘。
见他进来，碧云起身，往日温柔的眼睛已然红了。
“冷大人。”她喊。
冷清风没有寒暄，他走到她面前，开口以陈述的语气道：“你一早就知道了。”
“是。”碧云没有否认，“我劝过殿下，可……有些事情，并非我们能做主的。”
“还有谁知道？”冷清风哑声问。
“……影三十二、黎楼主、两位林大人都知道。”
冷清风向她迈了一步，放在身侧的手背鼓起青筋，“即是说，只有我不知道。你们都清楚会发生什么，但是没有人同我说过，没有人告诉我。”
他们就这样任由他看着他去死。
影三十二自大殿的黑暗中走出，站至碧云身后，似乎想说些什么。
“这是殿下的主意。”碧云抬手按住他，随后低下头，似乎觉得十分对不起冷清风。
冷清风呼吸片刻，问：“……为什么？”
碧云摇摇头，“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但殿下说，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影三十二也扭过头去，似乎他刚才想说的就是这话。
冷清风闭了闭眼。
是的，他们知道段枕歌会死，但也只知道这么多。
他们和冷清风没什么区别，他们都被段枕歌玩弄于指尖。冷清风没有资格责怪他们不提前说明，也没有资格埋怨他们不得不隐瞒。
“但是，”碧云见他没再继续问下去，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殿下他……确实给你留了东西。”
“……什么？”
“这儿。”碧云摊开手掌示意，“这个御影宫。”
御影宫有规矩：宫主死后，由副宫主代宫主职责，直至下一任御影宫宫主出现。
但这人选短期不太可能出现，一是因为苍庄帝对御影宫持反对态度，而他抱有重望的段枕歌刚刚去世，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触他霉头。二是挑战御影宫禁地，需要战胜御影宫副宫主得到钥匙。但战胜冷清风是绝不可能的，除非冷清风自己愿意给，否则全天下人连一个挑战机会都拿不到，何谈通关。
冷清风这御影宫宫主，保守估计要当一辈子。
段枕歌是真真实实将汇聚了整个大衍最强大武者的存在留给他了。
碧云又道，“不只是御影宫事宜。御影宫内的一草一木、男女老少，皆是你需要负责的。冷大人，殿下希望你不要沉湎于过去，当下还有很多人指望着你。”
没想到，冷清风突然道：“不必。”
第九十七章
这下,轮到碧云问了：“……什么？”
冷清风抽出脖子上挂着的印鉴，“不必指望我。主人已死，御影册已交还于我,印鉴也是主人亲手给予。没有人再有资格命令我,也没有人能决定我的去留。”
碧云想了想，点点头道：“你说得对。可冷大人,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要去找一个原因,一个让主人如此行事的原因。”
“动用御影宫的力量，对你所行之事更为方便。”碧云道,好似已经在心中排练过千百遍这样的对话，“若需调查，你定要身份与助力。可你如果不再是殿下御影，又有何理由登门拜访陆府唐府，如何摸清其中盘根纠错的势力？你要顺藤摸瓜,就必须依仗御影宫的力量。”
段枕歌设局,又怎会允许他中途退出？
他就是在利用冷清风的感情，强行将对方捆在局中。但是他并没有做出更加严苛的限制,或者说，他并没有给冷清风一个必须留下的理由。
冷清风当然可以抽身离开，除非——他彻底放下段枕歌。
段枕歌永远在给冷清风选择,也永远希望冷清风选另一个选项。
但冷清风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转身离开。
他站在原地,内心的情感重若千钧，这份情感让他无法移步。
西瓜迈着步子走过来,喵喵叫着用脑袋蹭他。
冷清风低头看它。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就算是为了这只猫，他也不会离开的。他割舍不掉它,正如他割舍不掉任何与段枕歌还有一丝关联的人或物。
他心甘情愿永世臣服，以维系这样微弱的与段枕歌的联系。
过了半年，在冬雪终于开始融化的时候，南境撤军，陆耀焱风光回宫。
永和六年四月，冷清风接到陆耀焱拜帖。
陆耀焱显然十分震惊于段枕歌的遭遇，在搞清楚大致的来龙去脉后，就急急来寻冷清风这唯一一个可能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彼时，两人都地位卓绝，身后牵扯了不少东西，所以真的见面后，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冷清风一身黑袍铺陈，冷肃严峻，端坐堂前，竟有几分像故人。
他早已知晓陆耀焱来意，故先开口：“陆小侯爷于朝堂上据理力争，为主人正名，在下承情。但有些事情，恕在下不能告知。”
他查了这么多年，仍旧一无所获。但至少他搞清楚了这事与陆耀焱无关。
既然如此，就不必拉他下水了。
陆耀焱无言片刻，才问：“他、他是不是没死？”
时隔许久，冷清风听到这话，眼中还是亮了几分：“陆小侯爷何出此言？”
陆耀焱道：“因为你仍喊他主人，还坐在这位置……若他真的不明不白死了，我不信你坐得住。”
冷清风失落的垂下眼睛。
原来陆耀焱并不是发现了什么特殊线索，只是通过自己行为揣测了这样一个结果。
“陆小侯爷多虑了……若陆小侯爷没有其它事情，不必在此处耽搁时间。”
接下来，无论陆耀焱再怎么询问，冷清风都避而不答，只得灰溜溜离开。
虽然碰了个软钉子，但陆耀焱并不气馁，三番两头登门拜访，从“找出真相”到“劝其报仇”，甚至后面还发动了唐柔柔一起来，让冷清风头疼无比。
他在陆耀焱身上看到了当初瞎折腾的自己。
他们都认为，段枕歌做出这件事情的理由太过模糊，以至于这件事情看起来无比荒唐。
所以，他们都认为段枕歌做这件事情是受到了“胁迫”，或者说“指示”。既然不是他自愿的，便必然有一个幕后操纵者。
事实上，没有。
如果有，段枕歌不可能不以巧妙的方式留下此人的线索。如果有，冷清风不可能半点端倪都找不到。
他们这样的追寻注定没有结果。
陆耀焱极为执拗的坚持着，直到有一次，唐柔柔在两人面前突然晕倒。传了大夫来看，这才发现她已有两个月身孕。
自此，陆耀焱来的次数大大减少，让冷清风松了好大一口气。
又过了七月，陆耀焱发拜帖邀请冷清风来一趟流月，说是想让他做孩子的干爹。
这帖子是提前发出来的，此时唐柔柔还未临盆。冷清风猜测陆耀焱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思考和准备的时间。
自然，这干爹的位置也不是给他准备的，而是给段枕歌准备的。只是斯人已逝，只能由他代劳。
冷清风纠结了很久，久到一个月过去，唐柔柔的孩子都出生了。陆耀焱又发了一封请柬，大意与之前那封差不多，不仅请他做孩子干爹，还请他来喝孩子的满月酒。
冷清风思来想去，又是一月过去，他本已打算拒绝，谁知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来见他——竟是那个守护禁地的四二。
“多谢副宫主接见。”四二恭敬站好。
冷清风点头，“寻我何事？”
“我来向副宫主辞行。”
“嗯？”
“我年事已高，油尽灯枯，宫内医者说我活不过三日。我自是想为副宫主鞠躬尽瘁，奈何身体所限，只得草草作别，还望副宫主来日珍重。”
冷清风没想到他居然大限已至，不知为何心中一沉，他想了想，第一次说了句安慰的话：“我即刻下令，让宫内医师极力诊治，所需费用药材你不必担心。”
四二有些惊讶的笑了一下，“副宫主宽厚，我心中感念。”
他说罢，状似无意的看到冷清风放在手边的鎏金请柬，“副宫主在看的这是……”
“王室宗亲之事。”冷清风反手将那请柬盖到书册下方。
四二直言：“是陆小侯爷之子诞生之事？可是陆小侯爷想请副宫主做干爹？”
冷清风：“……作为一个看守禁地的御影，你知道的有些多了。”
四二笑了笑，带着一种将死之人特有的淡然，“我来时红珠姑娘同我说的。副宫主莫怪，我想听听新鲜事，红珠姑娘心软了，仅此而已。”
“你倒是能说会道。”冷清风深知红珠性格，没有对此说法产生太大怀疑，左右这件事也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他也没再追究。
见他面无表情草草揭过的模样，四二又问：“副宫主不想去？”
“……我想不想去，与你何干？”冷清风面色一沉。
他倒是没见过四二这种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御影，毕竟冷清风严苛是出了名的，虽然他不如段枕歌狠毒，但也绝不是见找谁都会发发善心的小天使。
四二一笑，“属下想去看看，副宫主可否允了属下的愿望？”
冷清风盯着他半晌，面对这种反常，内心突然缓缓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测。
“……难道，主人托付了你什么？”
四二点了点头。
猜对了，冷清风指尖微颤。
可……在这么久之后？
在他已经能不再时常想到段枕歌时？
在他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时？
他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名为四二的御影，此人又为何会成为段枕歌计划中最后的一块小拼图碎片，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跳出来让自己去看看唐柔柔的孩子？
难道段枕歌神机妙算到知道这御影的临终之日就是唐柔柔临盆之时！？这恐怕已经脱离神机妙算的范畴，直达改写生死簿的程度了吧？
四二眼见冷清风的表情逐渐变成极度的疑惑，赶忙解释：“我的身体与此事无关。只是碰巧如此，副宫主不必惊讶……有时我也害怕自己突然逝去，无法完成宫主交予的任务。所幸总算让我撑到了这一天。”
既是如此，冷清风便不好再问了。
他想了想，说：“只要我去看唐柔柔的孩子，你便会告诉我主人留给你的话？”
“是。”
“……像你这样的御影，还有很多吗？”
四二反应片刻，才明白冷清风问的是：段枕歌是只给他留了这一封信，还是留了很多，多到每隔几年就会跳出来一个人跟他说“您有一封新的邮件，请及时查收~”。
四二被自己这联想逗笑了，赶忙敛起笑容摇头，“副宫主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
冷清风问：“你如何得知？”
“宫主亲口同属下说过，属下就是最后一人。”
“……”冷清风沉默许久，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喜悦还是失落。
最后一封也很好，他的脆弱心脏经不起更多了。
两人谈妥后，便很快出发了。
冷清风并不住在怀州，而是住在中州。这里是御影宫常用的驻点，离流月极近，大概是纵马一日的路程。理论上两人完全赶得及参加陆耀焱所写的满月酒的时间。
没想到，到了流月，四二并没有着急去陆府，反倒先领着冷清风去了一趟器物坊。
冷清风也没想到这位看守禁地的御影竟对流月这般熟悉，来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似的，轻车熟路就找到了流月最奢华的器物坊所在。
或许主人当年领着他走过这段路。冷清风心想，想完又有些气闷，心情和女人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被骗了一样困惑且烦躁。
四二走进店铺，和掌柜打了招呼后，转身看向冷清风：“不知副宫主有无带着宫主印鉴？”
冷清风问：“若我说没有又如何？”
说完他就后悔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因一个下属对段枕歌可能的友好关系而吃醋拌嘴吗？他只是段枕歌御影，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人，他哪有资格？
四二没有惊讶他突如其来的幼稚，只笑道：“若您不随身带，您也就不会因为一个口信特意同我走一遭了。”
不知为何，冷清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段枕歌的气质。只是段枕歌比他更加稳重些，好似心里装了很多东西。
四二就像无忧无虑的段枕歌。
这般想着，冷清风自欺欺人的觉得胸中沉郁轻了不少，他掏出挂在胸口的印鉴，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争风吃醋的炫耀者。
“这就是你要的？”
“是。”四二点了点头，对身后掌柜示意。
掌柜凑过去看了看，表示一切无误后，命伙计将东西端上来。
那是一只精致的长命锁，用纯金打造，以白玉为匙。冷清风接过，诧异于它的重量。显然这锁所用的金子纯度极高，没有半分偷工减料。
长命锁雕麒麟腾空，缀八宝莲花，以红布大绸包裹，礼数周全，心意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冷清风早早就盼着这孩子降生，特意为他或她打了这样一支长命锁。
冷清风都没想到的东西，段枕歌还特意准备上了，而且是在自己死前就安排好，当真周全。
他面色复杂的看了看四二。
第九十八章
四二耸了耸肩,表示一切都是段枕歌吩咐，他可什么都不知道。
冷清风也不好为难他，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自己这被操纵的一生。
从器物坊出来,四二带着他直奔陆家,去看唐柔柔生下来的那白白嫩嫩的孩子。
听到冷清风来，陆耀焱亲自迎接。
将他们安置在幽静的院落后,陆耀焱带着唐柔柔过来,三人关起门说家常，一同赴宴和陆侯聊聊诗和远方。
南境战事结束,边境安宁。苍庄帝对陆侯偷偷摸摸前往增援一事做了惩罚，命他禁足三月，算是轻轻揭过。
四二身份不够，和他们没什么联系，只能待在外间院落无所事事等着两日后的满月宴开始。
他整理好房间,便从包裹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书。从封面来看,正是他之前看的话本。
他靠着床头打开话本，刚看两页,6442适时开口：【宿主，之前没见你这么喜欢这故事，怎么现在书不离手？】
花光了积分兑换了临时皮肤的段枕歌、也就是如今的四二,目不转睛道：“这不是要走了,得赶紧把结局看完。”
【宿主真的不想留下吗？哪怕一次都没想过？】
段枕歌放下书,知道自己这下是别想再看了，“想过,但只是想想而已。你这几天已经问我无数遍了,能不能换个话题？”
在他作为四二苏醒，在禁地入口见到久违的冷清风时,6442就已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对段枕歌来说，死后转换身体复活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但6442告诉他，他已经死将近一个月了。距离冷清风知道这件事也早过去半个月有余。
半个月，反派原本的身体都臭了。
段枕歌恍然大悟：怪不得冷清风看起来如此邋遢，恐怕这些天都心绪不宁吧？不过即使看起来落魄，冷清风外表看起来也像个落难贵族，仍旧有着帅气的内核。
四下无人，段枕歌只能对6442感叹。
这可不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是冷清风确确实实帅进了他心里。
这时起，6442就开始作妖了。
在段枕歌领着冷清风去往中间点时，它问：
【宿主宿主，你觉得如果你告诉他你就是段枕歌，你觉得男二会怎么想？】
“可能会把我大卸八块再丢进什么驱鬼阵吧。”段枕歌诚实回答。
在发现冷清风一直没启动第三关机关时，它问：
【宿主宿主，你拿上男二最喜欢吃的东西去见他，你觉得男二会认出你吗？】
“我觉得我现在也不太可能凭空变出一杯奶茶。”段枕歌对着御影空荡荡的住处摊手。
在见到冷清风在棺前跪了一整天后，它问：
【宿主宿主，你现在趁虚而入安慰他，你觉得男二会喜欢上你吗？】
“你是真的想让我死。”段枕歌已经学会丝滑回怼了。
在冷清风跪的第二天，它问：
【宿主宿主，你拿上你之前最爱看的话本去看，你觉得男二会留意到吗？】
段枕歌都无语了：“我是傻子吗？只有智商下线了才会故意死掉又故意暴露自己没死的线索吧？”
【可、可是虐恋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虐恋小说里主角也不是外星人，必须要回到赛博坦的那种。”
神奇的比喻，但意外恰当。
段枕歌忍了忍，补充了一句：“而且虐恋小说里做这件事的一般是女人！”
冷清风无言跪着的第三天，一人一系统坐在他身后，看他那凝成玄铁的背影，默然许久。
三天了，这三天里，冷清风动都没动。
【他在想什么？】6442好奇问。
“……不知道。”段枕歌回答。
他知道冷清风在想自己，可是他会怎么想？是爱？是恨？是疑惑？还是思念？
……抑或是，在他那冷漠坚固的外壳下，这些感情全都有之。他们如凝练的江水汇至大海，在他心底最深处纠结成一座冰。
在段枕歌以为6442今日可能不会再问的时候，6442突然开口：【宿主，你有没有想过留下？】
段枕歌看着冷清风，回答也很直接：“我爱赛博坦。”
6442：【……但是？】
“没有但是，我要回去。”
【好吧。】
6442气馁。
这两个字隐含了很多的意思，比如——
好吧，回去更重要。
好吧，就把冷清风抛在此地吧。
好吧，他不值得段枕歌毫无保留。
可段枕歌看向冷清风的背影，在心里明白自己在动摇。
不是这样的，他们之间，不是“好吧”就能概括的。
他想过留下。
他想过留在这个世界。
他并不依赖网络，不沉迷游戏、电影、空调、飞机等等一切现代社会才能享受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他而言都不如感情重要。
他孤独的生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在冷清风身上感受到一腔难以磨灭的热火，灼烧着他去掠夺、去靠近、去保护、去占有。在此之间，他从没想过他能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人身上迸发出这么多复杂又热烈的情感。
他明白，他不会遇到第二个冷清风了。
错过这一次，他就永远都只会孤独一人。冷清风少年时遇到了惊艳他的段枕歌，段枕歌何尝不是在过尽千帆后找到了这片大风起兮，云卷云舒。
难道现代社会的一切，会比真正和冷清风生活在一起重要吗？
不会。
但有的时候，他们做事，并不是朝着自己心中更重要的那方去走的，而是朝着一切比自己存在本身更为重要的东西不断前行。段枕歌背负着这样的命运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不确定抛下这份责任后，他还是谁，他剩什么。
段家的骄傲铸就了他，也限制了他。
他不想回去，但他要回去。
【我只是想提醒宿主……】6442突然说，【等到走完孩子满月的剧情，代表宿主最后一个任务完成，系统奖励200积分。如果宿主选择留下，可以用这200积分做很多事情。但如果宿主决定回去，如果在离开本世界前没有用完积分，系统将自动回收剩余积分。】
段枕歌想了想，“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要怎么用了。我只想知道一些小事，不会让你为难的。”
6442碎碎念叨：【宿主还真是把一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您去当家政，森*晚*整*理肯定能比当总裁更受欢迎。】
段枕歌：……
他决定有机会一定要投诉6442人身攻击。
两日后，四二跟着冷清风一起参加孩子的满月宴。
陆耀焱和唐柔柔的孩子是个男孩，起名陆中星，有一点前卫，让四二有些无语，总觉得听起来像路中心。
为了防止自己可能会突然笑起来，他在心里决定管这个小团子叫小小陆。
冷清风对大部份孩子态度平淡，但明显还是有点喜欢小小陆的。酒宴时，他将长命锁递给小小陆，小小陆一把抓住，紧紧握在手里。冷清风便笑了，好似开心于他收下了这个礼物。
也可能开心于段枕歌的准备没有白费。
小小陆显然不知道自己年纪轻轻就讨得本书最闷骚的男二的欢心，张开嘴巴就把金锁往嘴里塞。唐柔柔在一旁捂嘴轻笑，拿过长命锁，将其戴在小小陆脖子上。
四二笑着看向光屏。
【恭喜宿主，所有任务均已完成。】
【请您选择是否离开本世界？若选择是，您将只剩24小时滞留时间。滞留时间结束，您将会被强制传送。若选择否，系统会永久消除您身上的负面状态，同时保留系统。您可不时通过任务获得积分……】
透过半透明的蓝色光屏，四二凝视着冷清风侧颜。冷清风注意到他视线，也看了过来。
在这一瞬，四二明白他不能再看了。
他不是佛，他不可能对冷清风两眼空空。
四二垂下头，将衣袖攥出褶皱。
冷清风好奇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想说的，便转了回去。
片刻，那光屏上的【是】被触动，高亮起来。
光屏消失，一切尘埃落定。
一顿饭算是宾主尽欢，至夜，宴散。
冷清风在前，四二在后，两人绕着陆家水榭散步，顺便散散身上的酒气。冷清风仍旧一身黑衣，身上光华如黑夜照月。
四二跟在他身后，看他挺拔的脊梁。
走了一盏茶时间后，冷清风突然停下脚步问：“如此，算是完成主人的任务了吧？”
四二也停下脚步，透过眼前光屏上半透明的倒计时看着湖面良久，道：“嗯。”
“那你也该告诉我，主人究竟给我留下什么消息了。”冷清风转过身看向四二。
月上中天，星云罗列。
皎白的光在湖面涟漪泛起柔软的弧度，两人相对而站，恰似当年初见。那时，两人隔着冰雪。今日，两人隔着一切。
四二想了想，斟酌着说：“主人当时犹豫了很久，总觉得什么自由什么天下之类的话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而若是嘱托你好好看顾御影宫或者照看西瓜之类的……又有点借身份压人的嫌疑。所以……他想对你说，他其实不是好人，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一定会被他算计得很惨。他死得匆忙，对你而言却算个好事。他对不起你，他心里清楚，你喜欢他，他心里也清楚。”
说完，四二道：“就这么多。”
冷清风沉默片刻，答：“听起来为何像你现编的。”
四二有些尴尬：“或许是因为在同我说这些话时，殿下也是现编的吧。”
冷清风就说：“看来是我不够重要。”
“当然不是。”四二直接否认，“……副宫主不若换个角度想，殿下对您这般随意，他便不值得副宫主这般挂念。副宫主自然是重要的。”
冷清风重点很偏：“……你对主人的态度倒是特别。”
四二低下头不说话了。
冷清风没对这番话做什么感想，毕竟他本就不是在陌生人面前表露心迹的人。
他转身，离开了池塘边。
四二看着他离去时黑衣在月光下摆出的弧度，明白这就是两人最后一面。
不管冷清风是否意识到，段枕歌的故事到此，就算彻彻底底的结束了。他们二者，不会再见。
也就是这一刻，段枕歌突然道：“6442，演算人物命运。”
6442具有演算功能，为了躲开银锋针必杀技所用的【紧急规避】其实就是【演算】功能的延申。
现在，段枕歌需要6442演算冷清风接下来的人物命运。因为他只是看看，不会插手演算结果，所以消耗的积分比【紧急规避】少许多。
200积分，足够6442完整展开冷清风接下来的一生了。
6442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用积分的，【……宿主都要走了，何必呢？】
“开始吧。”
【……已为宿主开启演算，扣除所有积分。】
第九十九章
光屏上积分迅速清零,段枕歌周围景色瞬变。
世界变成了一块块可以被改写涂抹的景物模块，仿佛可以拼凑的棱镜一般，从他脚下开始,如折射的镜面似的不断推翻、延申、重构,经历着沧海桑田的变迁。
这是6442立体投屏出来的世界演算结果，也就是冷清风未来的命运。
很快,冷清风的身影出现在这一片虚无的光幕之中。
周围景色逐渐凝实。段枕歌看到他回到御影宫,沉默的处理事物。
段枕歌最后留下的口信对他而言也不过一时伤心，很快,他就继续走了下去。
数十年如一日，他在御影宫主殿孤独的生活。等碧云和红珠嫁了人后，他身边就再没有热闹起来过。
他有时会忙得忘记吃饭，这时，西瓜八成会跳上桌面,抗议的喵喵叫着,让发现猫碗里已空。
他给猫端食物，自己也顺便吃点。
得了空闲,或心血来潮，他会摸着西瓜的脑袋，不知透过那双鸳鸯瞳想什么。
苍庄帝死后,想要挑战御影宫禁地的段家皇子日益增加。冷清风的天下第一持续了十载,在三十岁时仍难逢敌手。偶尔他会直接投降,将钥匙交给那些他认为有资格担当御影宫宫主的人。但大部分人都没能与自己的御影一起出来，也就没法撼动手持玉印的冷清风的位置。
再后来,西瓜死了,冷清风身边就更寂寥起来。
他自己不太注重生活品质，却对西瓜非常好,有病治病，临死前西瓜毛发也雪白油亮，看得出猫咪主人的上心。
同样，对猫的寿命来说，西瓜已经在尽力陪伴这位孤独的主人了。冷清风也明白，所以郑重地将西瓜埋回东宫，向它告别。
冷清风严肃冷漠，在御影宫从未有好友，亦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有时路过三五成群、其乐融融的御影时，虽然他面上冰冰冷冷的，但段枕歌能看出来他其实很想加入那些聊天的后辈。
“去呀。”段枕歌轻轻对那个幻影说。
冷清风是听不见的，他没有加入，如平常一般转身离开了。
他也知道，就算他过去，恐怕也不会有副宫主与手下相交甚欢的场面出现。
不是所有人都和段枕歌一样对他宽容无比，他也不会对所有人像对段枕歌那样无限服软。
他变成了别人谈笑间话中描述的那种奇怪的中年男人：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有好友。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甚少出手，性格十分冷漠消极。
不知来处，也不知归途。
他是个谜，而且是让人不太有兴趣解的那种。
因为大部分人解开谜团只想得到奖励，可解开冷清风身上的迷，恐怕也得不到香吻一枚。
冷清风四十岁时，虽然仍旧未尝败绩，但已甚少拔剑。此时，有一个特殊的挑战者出现。此人是陆中星的朋友，一位段家王爷的血脉。
或许是受到陆耀焱等人的影响，此人虚怀若谷，文武兼备，他成功登上高塔，知晓了一切，带着画满机关的本子和自己御影回到冷清风面前。
冷清风在将玉印交给他前只提了一个要求——他要当守护禁地的御影。
他始终追寻着段枕歌死亡的真实原因，但从未有过结果。那么，是时候追随段枕歌了。
守护禁地，意味着除非御影宫覆灭，否则不能再出。
新任宫主如他所愿，于是，冷清风成了一抹幽灵，一个传说，一位守墓人。他永远离开了御影宫，也永远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段枕歌看着他用粗糙的黑布遮盖仍旧俊美的容颜，披上厚实的斗篷，孤独的走向夕阳，在禁地之中重复着枯燥无味的打扫整理工作。
但每日，他都会去段枕歌的石棺前驻足片刻。在斗篷之下，是段枕歌也无法理解的沉寂面容。
此时，段枕歌的棺椁已经放进石棺当中。石棺上也早压上了段枕歌的雕像。相较于其它四座雕像，段枕歌的面庞显得尤为年轻。
冷清风有时抬起头看看，有时不抬头，只看着石棺面前空空荡荡的桌子。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他也没有再见过任何人。
段枕歌看得出来，他累了。日复一日的工作并没有让他重燃对这个世界的好奇，红珠和碧云也不会唤起他对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的向往。影三十二确实遵从着段枕歌的命令一直盯紧了冷清风，但也只限于盯着他不要做出什么极端的行为，在冷清风进入禁地后，影三十二病倒了，再也没起来过。
冷清风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不在乎。他同样苟延残喘的活着，用回天丹修复过的身体度过虚妄又空荡的百年光阴。
终于在有一天，他拿着抹布和很多东西走到属于段枕歌的石棺边，例行擦拭着石头表面。随后，他掏出一本册子，放到石棺前的桌子上。又从自己脖子上摘下那金色的印鉴，看了看，放至册子旁边的盒子里。
那是持过玉印的宫主需要完成的札记，和留给后世的东西。
随后，他捧了一个盒子，打开，仔细清点里面的东西。
段枕歌看见，那是他留给冷清风的一切。包括十二枚回天丹、所有的银票、他自己的御影册子。冷清风清点完，确定并没有少任何东西后，又抱起箱子。
他看了看桌面上的盒子，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那印鉴取了出来，重新挂回自己脖子上。
盒子里已经装了段枕歌和他的私印了，这一枚段枕歌亲自为他戴上的，他不想留给任何人。
做完这些，他喃喃道：“歇一会儿吧……”
他很少自言自语，这是他第一次对着空荡荡的地方说话。
他苍老枯瘦的手摸上石棺缝隙的机关，随后他慢慢弯腰，坐至棺边，长长出了口气。
裹着他细瘦干枯身躯的黑色斗篷就盖在段枕歌脚边。段枕歌垂眸看着他，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耽误了他。
片刻后，冷清风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后悔、不后悔……”
他盯着面前空空荡荡的密室，仍旧自问自答一般，“不管怎么样，都注定了的。能有那几次，就够了……”
说完，他缓缓抬起胳膊，手指微动，拨响只有他一身精纯内力才能触发的机关。
石棺侧边的石壁翻开，如黑暗的巨口将他卷了进去。
他没有劳动任何人帮忙做这件事情，所以在大约半个月后，现任御影宫宫主才发现看守禁地的御影消失了。就如一颗风中的沙砾，一滴蒸发的水滴。
持玉印的宫主和御影都将从史书中抹除。没有人记得冷清风，所以宫主换了一个看守禁地的御影，一切终了。
段枕歌周围瞬间变黑，随后缓慢恢复原状。
他还站在陆家后院池塘边，明月皎皎，冷清风早已离开许久。
段枕歌站了片刻，转身，向着他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他们在池塘分别。
第二日傍晚，久久不见四二身影的冷清风去厢房找人，发觉四二双目紧闭躺在床上，呼吸与脉搏都停了。
想来，他说自己寿命将至，并非假话。
床边角柜放了一个水缸，冷清风低头一看，发现缸里装了半缸水，有一只草龟正趴在缸里石头上。
冷清风：……
什么东西？
四二还给他留了张纸条，上书：
【主人命你好好照顾这只乌龟。附注：龟与猫咪不能一起养
——四二留】
冷清风：“来人。”
有黑影出现在他身后，跪地道：“副宫主。”
“他昨日都干什么去了。”
“四二昨日与宫主分别后便睡下了。今早起床买了只乌龟，之后再未出过门。”
冷清风：……所以这乌龟就是这人现买的！什么主人之命，骗谁啊？他能活得过乌龟吗？
“好生安葬。”
撂下这句话，冷清风只带上那字条，转身就走。
那御影看了看水缸，茫然：“副宫主，这乌龟……”
“带回御影宫，找个水塘放生。”冷清风头也不回的说。
他对四二并没有太多特殊的情感，人死就死了。在经历过段枕歌的死后，他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没了太多波澜。
走出厢房，冷清风扬手又看了一遍字条，便展开胳膊，正准备挥挥手将这东西震成粉末时，突然动作一顿。
他脑中划过了纸条上最后那句附注，随后，他金眸颤抖，整个人的身形都僵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段枕歌已经回到了一开始的系统空间之中。
在这个纯黑的空间里，他用回了自己的身躯，此刻正穿着死前那套要去参加会议的西装，双手插兜看着面前光屏上的结算字幕。
在结算环节，系统大致告诉他整个世界的剧情走向、男女主的情感心路历程（尽管他并不想听）以及他完成的所有任务、剩余积分之类的事情。
【请注意，所有已兑换道具将不可再次使用，所有积分将清零，系统会被回收。】
【在宿主返回愿世界前，我们希望您能了解以下注意事项：
【1，在空间传送过程中，您可能会遭遇一些颠簸。头晕、呕吐、情感波动、记忆混乱是正常情况。建议您深呼吸并进行睡眠调整。】
【2，您身上具备坚韧、智慧等良好品质，若有需要（即您再次意外死亡）时，系统有可能重新召回您完成任务。】
【3，若您对本次服务过程满意，欢迎您留下联系方式……】
段枕歌扶额，“可不可以说重点？我有点急着回家。”
6442道：【咳咳，宿主不好意思，这是强制阅读的。如果您觉得内容无聊，我可以给您搭配视频讲解。】
“不用……”话还没说完，他面前光屏就出现小人讲解搭配动作的模样。段枕歌知道自己制止了也没用，只能硬着头皮的往下听。
大概十几分钟后，6442终于讲完了注意事项，开始说明接下来的情况。
【按照时间换算分析，在您的世界，距离您死亡已经过去43分钟。我们会修复您的身体损伤，并将您的意识传送回原本的身体当中。为保证您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的人身安全，系统将继续跟随提供必要信息，直至您脱离危险。】
段枕歌点了点头，“明白。”
【那么……】
【请问是否开始传送？】
段枕歌抬手，正想点【是】，谁知6442的蓝色光屏突然花了一下。许多报错的红色指令行猛然刷新出来，一条一条覆盖，直接把段枕歌要点的内容刷新下去了。
有一个不同于6442的提示音响起——
【警报，警报。有角色萌生自我意识，正在脱离世界。请系统立即处理！】
【警报，警报。有角色萌生自我意识，正在脱离世界。请系统立即处理！】
【啊！？】6442不可置信，【又来！？】
段枕歌正想发问，6442忙道：【不管了，宿主，我先把你送出去！】
第一百章
段枕歌再次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时,首先听到的是段枕柔那久违却略显焦躁的声音：“……什么意思！我哥只是溺水，没有外伤，什么叫永远醒不过来！”
“二小姐您不要激动,这是医生的意见——”
段枕歌认出来,同她说话的应该是自己秘书，姓黎。
“我要打电话,我现在就要打电话给爸爸！”段枕柔斩钉截铁地说,似乎认定段家肯定有救治段枕歌的能力。
正如段枕歌所料，秘书拦住了段枕柔,“对不起二小姐，段总早已对眼下局面想好了应对方案。现在重点是将您送回段家，保证您的安全。电话您可以稍后在车上打。”
“别碰我！我哥在这儿，我哪里都不去！你听懂了吗？我哪里都不去！你如果还有心，就赶紧找人把我哥救醒,而不是执行他那些愚蠢的破计划！”
秘书低声道了歉,“二小姐，你也看到了。李叔是被人击毙的,说明他们肯定不会特意放过段总……不管眼下段总是什么模样，将来恐怕都是凶多吉少。二小姐，我只是个打工人,在做段总交代的事情,请您不要为难我了。”
段枕歌：……不愧是他的秘书,看问题都这么现实。
6442适时吐槽：【我算是明白为啥您会对冷清风另眼相看了，毕竟您身边都是影三十二。】
在段枕柔的挣扎声中,段枕歌缓缓睁开了眼睛。
因为秘书和段枕柔在病房旁边争执,所以第一个看见段枕歌苏醒的，是守在床边的其他保镖。
“黎秘书,总裁醒了！”
段枕歌顺着声音移眼看去，与两人对上视线。
见到段枕歌苏醒，黎秘书和段枕柔一前一后冲到床前。
“段总！”
“哥！”
在两人一连串的嘘寒问暖中，段枕歌只说了三个字。
——“打电话。”
半小时后，段父的车呼啸停到医院地下停车场。
段父□□出身，带过来的人和段枕歌聘的保镖完全不可相提并论。虽然个个穿得一本正经，但身上杀气和凶性怎么都盖不住。
数辆黑色汽车停下后，段枕歌带着人从停车场角落走了出来。
此刻的他已经不是小说世界中那个柔柔弱弱的反派了，用回自己的身体后，188的身高配上黑色长风衣，让他显得颇具侵略气息。虽然刚刚才经历了生死一瞬，他的气色并没有想象中的差，反倒多了一种野心勃勃的感觉。
秘书跟在他身后，段枕歌低声和他说了什么后，黎秘书便离开了。
随后，他挥了挥手示意段枕柔上了另一辆车，自己坐进了段父的车里。
保镖替他关起车门，汽车发动，父子俩来了一场久违的谈话。
两个小时后，三人回到段家祖宅。
此处还透露着段枕歌印象中的中式奢华，只是略微有些冷清。他一下车，一旁同时下车唐柔柔就跑过来牵住他的手，紧张问：“哥，你没事吧？”
“没事。”
他回头看了都看段父，段父对他点点头，他就对段柔歌说：“我们先走，太久没回来，我都有些忘了家里的路了。”
段柔歌一愣。
距离上次哥哥承认这里是他们的家，已经过来多久了？
面前的段枕歌变了，变得有些陌生起来。虽然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早上段枕歌去开会，但唐柔柔总觉得他好像离开了很久的样子。
久到他甚至原谅了父亲，接受了母亲的死。
“我、我带哥随便逛逛。”
拒绝了仆人领路，段柔歌牵着段枕歌到花园的位置，压低声音问：“哥，你去公司的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叔死了，你也跟着车一起沉到湖底。幸好你手机给我打了紧急电话，不然——”
段枕歌猜到是段枕柔救了他，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好了，没事，爸会搞定的。只是一些小问题，就不跟你说了。我跟爸说你吓坏了，你早点回去休息，晚上咱们一起吃你最爱吃的鸡翅。”
他已经在车上跟段父解释了来龙去脉，相信段父会查到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现在他知道的并没有比段枕柔多多少。而且……他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优先考虑。
段枕柔一点也放松不下来。
“你和爸总是这样瞒着我……”
当然，比起段枕歌遭遇的“小问题”，她更担心哥哥的应对方法。
要知道，段枕歌和段父的关系一直很僵。黎秘书也说了，就算在之前那种极端情况下，段枕歌也不会想着借用段父的力量，为什么现在突然改变了主意？
难道说，这次的对手强大到哥哥宁愿向父亲低头的程度？
“你别想太多，安心休息就好。”段枕歌看出她的困惑，再次出言安慰，“我得找个电话，等会儿让黎秘书过来一趟，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他顺便带给你？”
段枕柔哪里吃得下，她摇摇头，满腔心事堆积。在段枕歌要走开时，她拽住对方袖子，问：“……哥，你什么时候走？记得带上我。”
段枕歌沉默片刻，“不走了。”
他回身握了握妹妹的胳膊，“我们不走了，以后都住在这儿。”
这里有父亲，也葬了母亲，是他们从小生活的家。
他不会再走了。
告别了表情惊讶的妹妹，段枕歌拿着自己新手机来到书房。段父不在，应该是去处理那个凶手和凶手身后的事情了。段枕歌掏出心手机，拨了一圈电话，将事情都安排妥当，再让人将黎秘书接过来。
6442旁观全程，感慨道：【宿主看起来不太需要我的帮助。】
“这些力量是段家的，并不是我的。”段枕歌低头按着手机，顺口答：“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仅此而已。”
虽然他自己也能将这件事情搞定，但……将此事作为父子和好的契机，未尝不可。
说完，他收起手机，“对了，在我传送之前听到的那个警报声音，是什么意思？”
【啊？什么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宿主在说什么。】6442在线装傻。
“呵。”段枕歌一笑，“虽然过了十几年，但我记性很好。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你跟我说过，那个世界的反派就是因为剧情逻辑不够完整，萌生出自我意识，来到更高维度的空间当中，所以你才需要我去补全世界。你说的‘又来’，应该是第二个角色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吧？”
6442哼哼唧唧片刻，终于承认了：【对！没错！确实是这样，但是……但是这和宿主没有关系！】
段枕歌站定在书房的落地窗前，问：“是谁？”
【……不告诉你。】
“那……”他垂眸，“这样的角色，接下来会怎么样？来到更高维度的空间、意思是会来到我的世界吗？”
【也不告诉你。】
“我很快就会知道的。”段枕歌饱含深意的看了看窗外，“要知道，反派是没有武功、而且很早就来了的，要抓住他审问一番，可比抓住杀我的凶手简单多了。”
6442：【……】
系统的沉默并没有阻碍段枕歌半分，当晚，有一个人连夜被送到了段家祖宅的地下室。
此人银发蓝瞳，姿态高贵，身份不算显赫，但凭自己的本事过上了非常不错的生活。巧的是，他也叫段枕歌。
被抓到此处，他显得十分淡定。保镖将他压到椅子上绑好，随后拉开他头上的麻袋。
地下室光线昏暗，在看到面前站着的段枕歌时，他露出了最大的惊讶表情。
“是你。”
“你认得我？”段枕歌看着这张久违的脸，友好的笑了笑。
6442自见到这人开始就沉默起来。
没错，此人正是萌生了自我意识的小说中的反派段枕歌。
正如段枕歌所想的那样，反派来到了他的世界。而来到高纬度世界的角色，6442是没有权限再插手管理的。所以6442也不知道对方的行踪，自然不会知道对方过的怎么样了。
反派歪了歪脑袋，“段家少爷，道上还是略知一二的。敢问我一个普通人，是如何入了您的法眼的？”
段枕歌明白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身份，也不是因为自己与他同名同姓。反派能意识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段枕歌，恐怕是因为自己妹妹那与唐柔柔如出一辙的脸。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反派调查过他，正好让他省掉自我介绍环节。
“不愧是权谋天下第一的脑袋。”段枕歌轻描淡写评价，不顾对方突然意识到什么的表情，接着问：“你到这个世界多久了？你是怎么来的，有没有保留记忆？全部告诉我。”
反派非常惊讶，但他足够聪明，聪明道可以通过短短的问句就明白段枕歌或许已经和那个世界产生了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犹豫片刻，将自己的经历全盘托出。
反派是在走完了所有剧情后突然觉醒的。
他确实深爱唐柔柔不假，但他的行为都是为了得到唐柔柔。可剧情结局他居然被唐柔柔感化结果自杀？这等同于脑子被驴踢了。
反派觉得自己冤，自己太冤了。
离当皇帝只剩一步，他为什么不能当上皇帝之后再整强取豪夺？为什么非要对自己来一刀？
他想不明白，又执念满满，终于在某一刻脱离了世界的束缚。通过6442来到了此地。
“你是说，你是通过系统来的？”段枕歌问。
“没错，系统无法阻止角色苏醒，只能想办法解决。如果是不重要的角色，可以直接抹杀。如果是相对重要的角色，因为可能需要他们回到世界补全剧情，所以只能将他们传送到现实世界——这些都是掌管我们世界的名为6442的系统跟我说的。”
段枕歌抬眼看向光屏，6442鸵鸟式拒绝回应。
反派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片刻，道：“既然你与我同名同姓，想来……你应该就是接替我补全剧情的人了。你在那边遇到了很重要的人？她也觉醒了自我意识？”
“是。”段枕歌没有否认，“多谢你的情报，你可以走了。我会让人送上赔偿。”
反派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我在那个世界呼风唤雨，到这里才发觉人生还有不少意义，争权夺利不过其中一种。我凭自己就已经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对金钱名利没什么需求。倒是希望有人能做个伴，跟我聊聊那个世界的事情……段小少爷，你找到那人的话，可否让他与我做个朋友？”
段枕歌想了想，“可以是可以，正好那人你也认识。”
反派表情一变，隐含期待：“何人？”
段枕歌知道，他肯定猜想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唐柔柔、或者类似唐柔柔的人，所以希望段枕歌能给两人牵线搭桥，他再趁机介入。
反派这个一遇到女主就智商猛跌的设定居然还存在，这恋爱脑都要怼到段枕歌面前了。
可惜，段枕歌性向不是特别满足他的要求。
他非常坏心眼的拖长了声音，缓缓道：“冷清风。”
系统震惊，【宿主你怎么知道是男二！？】
反派顿时面如菜色。
任谁听到死对头的名字可能都是这等反应。
段枕歌觉得非常好笑，与他互换了联系方式，表示此冷清风或许和他印象中那位不太一样，不会突然捅他的。
“冷清风就是冷清风，不会不一样的。”反派拿着手机，略带嫌弃的说，“整天板着一张脸，但其实感情充沛得很。天知道他有多缺爱。”
“……你难道不也很缺爱？”
“我缺，但我是光明正大的缺。”反派道，“你妹妹现在还缺男朋友吗？”
段枕歌面色铁青的让人将他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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