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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矛盾


    如果说?谢芳娘变成解十六娘, 在沉沉看来,尚可以从自己上上辈子加上辈子做了两辈子?的滥好人,最后?却都“不得好死”、因此得了老天垂怜中找到原因。


    那么, 魏弃变成了魏炁——从毫无争储之心的九皇子?,变成如今人人畏怖的暴君。


    于她而言,便是实打实的意料之外, 和不可置信了。


    【姑娘喝下?这杯酒,既是成全了殿下?,也是成全了姑娘自己。如若不然, 姑娘便是亲手累得殿下?至此的罪人, 此后?余生……难道, 姑娘以为, 殿下?真能?甘心?与您在这冷宫之中空守一生么?怕是日子?一长?,便生怨怼吧。】


    昔日朝华宫中,手捧毒酒的三十二是如何“游说?”于她,一字一句,皆言犹在耳。


    【更?何况,便是您二位能?守得住,您又怎么忍心?、让小皇孙也成了这场父子?之斗的牺牲品。走了一个赵姑娘,日后?, 还有李姑娘、曹姑娘,您不在了,他?还能?在一位身份尊贵的嫡母膝下?养大?, 继续做他?的小皇孙。】


    【可您若是在, 他?却少不了要?重走一遍他?父亲从前的老路——姑娘是个聪明?人, 理应清楚,咱代上头传的这番话, 是什么意思。】


    圣心?难测,天威难犯。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意思呢?


    沉沉学着十二娘的模样靠上窗框。


    耳听得她仍在絮絮叨叨细数着“狗皇帝”的不是,却只无力地闭上双眼,沉默良久。


    “若非因为他?,我们解家如今还在江南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你不会病了这么些年,大?哥、二哥不会下?大?狱。还有你我的爹娘,他?们也不会……”


    十二娘说?到此处,渐渐红了眼睛。


    “当初,为了掩人耳目,说?好咱们来辽西投奔阿治,我爹,还有你爹娘,带着三哥、六哥他?们往南边逃去扶桑国。前两年,两边还有通信,结果狗皇帝派兵渡海南征,那之后?,便再?没收过他?们的消息。”


    “好在咱们的家底够厚,眼下?辽西的生意,也还有七姐和四姐撑着,不然早就……这么看我做什么?”


    十二娘伸手戳了戳自家妹子?鼻尖,一瞬破涕为笑:“都说?了我和十一娘,跟你一样,脑子?里都缺根筋,不是做生意的料啦!”


    “总之,十六娘你记得,这狗皇帝就是个灾星,天派来的灾星!远远见着了都得绕道走,回家烧香拜佛挂柚子?叶那种——”


    她连说?带比划,正?在“兴头”上。


    还欲再?张牙舞爪痛诉两句,怎料,不经意侧眼一看,却见自家妹妹……也不知是被自己的话吓到,抑或忧心?远方爹娘,脸色变得分外苍白。


    “啊……不过。”


    当即心?口一沉,话音急转,十二娘忙道:“还好……反正?你也见不着。这里是辽西,又不是上京,十六娘,是我扯远了。如今你的当务之急,只有快些把病养好,至于旁的事?,用不着你操心?。纵然天塌下?来,还有姐姐们顶着呢。”


    天高皇帝远。


    若说?这普天之下?,还剩什么地方最安全。


    或许,也只有辽西这块至今未被战火波及的“风水宝地”了。


    毕竟,有二十万赵家大?军为靠山,又手握玉山关关隘。


    那狗皇帝若不想逼得辽西联合突厥南征开战,便只有暂且隐而不发。也正?因此,七年来,边境一带虽小乱不断,却从没出过什么真正?称得上大?动静的乱子?。


    思及此,十二娘捡起掉在地上的《北行记》,拍了拍上头沾到的泥,又继续窝回葡萄架下?的美人榻。


    身后?,白瓷人似的胖姑娘,失神呆站于窗边良久,再?转过身,俯身桌案前,却已无法静下?心?来练字。


    脚边揉皱的纸团越来越多,心?口涟漪不止。


    末了,她索性挥笔写下?“魏弃”二字——


    看了半天,又揉皱丢开。


    在新纸上,写下?歪歪扭扭并不熟练的……【魏炁】。


    魏炁。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自己之所以选择饮下?那杯毒酒,不只因彼时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自知命若浮萍……别无选择。


    更?因为,魏弃那夜诛杀杏雨、险些屠尽朝华宫众人的一幕一幕——在她面前毫无遮掩、暴露的的嗜杀与无情,已然让她无法再?逃避。她不得不去面对,他?们二人终非同路人的事?实。


    生子?难产的那一夜,她已想到了死。


    而这亦是贪生怕死如她,平生第?一次,冒出了求死的心?。


    哪怕时至今日,隔着前世今生般漫长?的岁月,回望那时的自己,她依旧无法确切形容彼时错乱沸腾的心?声,只能?依稀回忆起那种感受……


    无法,无力,无奈。


    仿佛亲眼看到一个不受控制的恶鬼,寄居在魏弃的躯壳之中,却从自己魂魄中滋养出来。


    或许,当她习惯了魏弃是一个“表面凶恶却从不下?死手”、“战场上所向披靡却能?够怜爱将士”、“心?有大?义奖惩分明?”的好人,待她用情至深的丈夫后?。


    她便再?无法正?视,自己决心?余生相伴、朝夕相处的那个人,他?仍然还是那个,会随时随地杀死自己的好友、亲人,甚至孩子?的,冷酷无情如斯的……“九殿下?”。


    她面对不了,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魏弃,心?却仍然爱着他?。


    爱着矛盾的,恶劣的,残忍的他?。


    所以,临到死前,她仍愿意用自己的命,代他?在世人面前、向高高在上的天子?服了这个软——


    可她没有想过。


    从没有想过……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


    弑父杀兄,征伐不断,天下?大?乱,民怨载道……


    这里头的每一件事?,都超过了从前她对这个世道的想象。


    也许是她见识短,又或是她始终太?过天真,被魏弃保护得太?好,深宫中那些勾心?斗角,都被她理解得太?过浅显。所以,她才会既高估了魏峥身为一国之主的无上威权,也低估了魏弃,最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可,纵然知道了这一切,她如今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沉沉随手摸过桌案边搁着的那只镏银手镜。


    镜中,那张杏眼柳眉、唇红齿白,却被满脸“福气”挤得有些紧巴的小胖脸,属于解十六娘,而不是谢沉沉。


    而她做谢沉沉时的人生,纵然记忆犹新,纵然恍如昨日,但于现在的她而言,终究都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天宽仁,让她借十六娘的身份重活一回。


    难道兜兜转转,亦只是为了让她换一张脸,再?重蹈覆辙、飞蛾扑火一次么?


    沉沉的心?情很复杂。


    复杂到,写在脸上,便成了肉眼可见的郁卒与愁闷。任谁来看一眼,大?抵都不难发现她的心?事?重重。


    遑论解家的众姊妹,个个人精,整日陪着她说?话,面上不好点?破,背地里,却也不由地跟着郁闷起来:好不容易、费了老大?力气才哄好的妹妹,怎么突然间又消沉了?


    “难道是想起从前的事?,心?里又过不去了?”


    “那劳什子?的婚事?真是害人不浅!”


    “怕不是真被老道说?中了,郁气未疏,心?结未解,着了失魂症。心?结不解,便总是这般反反复复的……”


    “心?结……?”


    “别说?了,她还能?有什么心?结,不就是‘那位’出尔反尔、惹出来的事?端么——!”


    几人围在四娘院中讨论了半天,末了,却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反倒是最近忙着在赵明?月跟前表现、四处找不见人的魏治,这会儿,却恰好提着厚礼登门拜访。


    谁知,人刚一踏进院中,便正?撞在了一群表姐妹愁云惨淡的气氛里。


    “这、这是怎么了?”魏治一脸茫然。


    青年一身玄纹缎袍,以竹簪束发,腰佩香囊,大?改往日里穿金戴银的俗套劲,手中折扇轻摇,香气幽微间,竟也显出几分风流才子?的气派来。


    若是沉沉在此,定?要?忍不住惊呼:这七皇子?何时瘦得只剩半个他?了?


    从前那个浑圆敦实的“球”……哪去了?


    院中的解家众娘子?却似对此见怪不怪,连打趣的意兴也提不起来半点?,或抬头望天,或支着脑袋叹气——就是没人理睬花蝴蝶似的左右转悠的魏治。


    唯有十二娘嘴碎,边剥了颗葡萄扔进嘴里,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位表弟,嘴上又阴阳怪气笑了一声:“瞧你这盛装打扮的,阿治,刚从王姬那回来呀?”


    十二娘道:“盼了这六七年,终于盼到她择婿。听说?,你近来整日在她跟前忙上忙下?——阿治啊,可别忙坏了身子?吧?”


    “不忙、不忙。”


    魏治知道家中众姊妹因着十六娘的事?,素来与皇兄和“心?上人”不对付,忙打了个哈哈、想把这事?敷衍过去。


    环顾左右,眼珠子?一转,又笑着挤到那四仙桌旁,他?熟门熟路地,从打小最疼他?的十一娘手里捞了颗葡萄吃。


    “刚听说?十六娘醒了,我这不就马上来了!十二姐,你好心?有好报,就别再?挤兑弟弟了。”魏治道。


    十一娘闻言,低下?头,悄悄戳了戳妹妹的手。


    “哼。”十二娘给十一娘剥了颗葡萄,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魏治却知道:她这便是放过自己的意思了。心?中不由长?舒一口气。


    脑袋又转向一旁的解如星,他?低声问:“七姐,十六娘……她如今可还好?”


    他?对这个妹妹,心?中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毕竟,三哥与十六娘的婚事?,虽是母妃挑的人选,可因着自己母家这层关系,也少不了他?在中间“穿针引线”,左右游说?。


    谁知,好不容易定?下?婚期,连上京王府中的青鸾阁、都为此重新整修个遍,婚事?却仍是莫名其妙的……黄了。


    三哥不惜抗旨拒婚,将家中待嫁的十六娘一颗真心?伤透,害得她大?病不起。


    后?来,又在北上逃难的路上,被贼人掳去。


    解家的众娘子?是出了名的护短,为此,甚至有段时间对他?也闭门不见,直到四年前,十六娘终于找了回来,她们这才舍得给他?几分好脸色。如今,她们姐弟之间,关系这才缓和了多久,竟又眼见得微妙起来——


    魏治心?下?一顿诚惶诚恐。


    解家七娘见状,沉默片刻,许久,却悠然道:“阿治,你的心?,姐姐素来是明?白的。”


    说?话间,亦伸手给魏治剥了颗葡萄。


    “但,若是你能?为你那可怜的十六妹出出力,而不只是嘴上说?说?,”解如星说?,“也许,便更?好了。”


    出力?


    魏治闻言一愣。


    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地从她手中接过那晶莹欲滴的葡萄肉,却想也不想地答:“好、好。”


    “那你,这是答应了?”


    “答应,自然答应!七姐要?我出什么力?与阿治直说?便是。只要?我能?办得到……”


    这小子?,还是这么好骗。


    解如星心?中一哂,面上却仍是笑:“摄政王如今年已而立,府中除了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却始终无妻无妾。我看着,倒颇替你这个哥哥忧心?……”


    魏治:“……”


    不、不是吧,又来?


    一口葡萄肉卡在嗓子?眼,他?咳得天昏地暗,手里的折扇摇得飞起。


    饶是一旁的十一娘不住为他?拍背顺气,他?仍是被堵得半天没说?得出话来。


    “依你看,阿治,”解如星却依旧不紧不慢,话音淡淡道,“王姬择婿,摄政王娶妻,双喜临门,好是不好?”


    “这,不是、可是……他?一向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哪是我想说?动就能?说?动的……”


    话音未落。


    “我管你用什么法子?!”


    这回,却不等解如星出声,一旁的十二娘先沉不住气,冲自家表弟迎面扔去两颗葡萄籽。


    “如今你妹妹病了,不过要?你从中给她挣几分脸面,你就推三阻四的,你忘了咱家为了你举家迁徙,路上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累,连我这只手,你看看。昔年都提过水、摘过菜——”


    “晓得了、晓得了。”魏治擦汗。


    “他?二人本就有婚约在身,纵然他?抗旨不遵,可,别忘了,也是有旨有婚书?在前的。我们从没收到过退婚书?,反倒是那昭妃娘娘亲笔写来、好意关怀的信,如今还在我手中保管着呢。”四娘也跟着搭腔。


    “前几年,人没找回来也就罢了,等人找回来,昭妃娘娘又出了那档子?事?。”


    十四娘今日没有抱孩子?,说?起话来,那冷静分明?的意味,倒颇有几分像七娘:“人不在了,做儿子?的守孝三年,我们也认了。可如今他?早都出了孝期——”


    “找个机会,让他?二人见一面罢。”


    末了,终是七娘拍板。


    “成不成亲的暂且不论,我如今只想知道,十六娘见了他?,是不是便开心?了。她的心?结,是不是,就是那门未能?成行的婚事?。”


    若然真是。


    她解七娘便是泼皮打赖,闹上门去,也非要?逼那魏骁给个说?法不可。


    只要?十六娘开心?……他?们解府最后?这点?老脸算什么?


    那可是她们打小捧在手里养大?、最疼爱的妹妹啊。


    魏治闻言,脸上亦是肉眼可见的一阵为难。


    无奈,见几个表姐一个比一个意态坚决,却到底是咬咬牙,把心?一横。


    “行!”


    他?说?:“见个面罢了……我、我来想办法。”


    第92章 我执


    十日后, 赵王姬于城北梨园设宴。


    明面上,是为那数十名自天南海北赶来,甘心?倾倒其裙下的世家公子接风洗尘, 但“择婿”一说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赴宴众人?,更是“争奇斗艳”, 暗潮涌动——究竟意图如何,还能有谁看不出来?


    是以,开宴当日场面之盛, 毫无?意外, 引得城中万民空巷。


    扎堆在梨园外推车叫卖的小商小贩, 个个赚得喜笑颜开。


    更有甚者, 竟聚众开起赌/盘,将各公子的画像、名讳、生平等一众事?迹公然贴出,赌这驸马之位,未来究竟花落谁家。


    金复来自然也在其列。


    但很显然,尽管金家生意已然遍布天下,当得起一方豪贾之名,可与真?正身份尊贵、背后动辄一城一国支持的公子王孙,诸如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 雪域冬族族长之子寒风雪、北燕太子燕长庚等人?相比,他还是落了下乘。


    一比一千的赔率,当真?是闻着伤心?, 见者落泪。


    最后, 还是一心?侍主的车夫看?不下去?, 偷偷在写着他名字的破瓷碗里搁下二两银,这才让他的赌盘不至于空空如也。


    ——而这些事?, 此刻已然入席的金复来,却是全不知?晓的。


    梨园,乃二十年前,平西王赵莽开山辟道、集万人?之力所建。


    每到春日,梨花如云,园景之缤纷,茫茫大漠中,堪称仙境。


    七年前,赵王姬在梨园中筑别府,逢春秋二季,即在此小住。今日盛宴,亦特地选址于此。


    此刻正厅之中,一片歌舞升平。


    王姬尚在梳妆,久久不出,留下一众世家公子,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自然也对桌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糕点提不起兴致。


    倒是因着这家与那家有姻亲,那家又与另一家沾亲带故,左右都是熟面孔,席间的话题,很快便热络起来。


    金复来偶尔也能搭上几句腔,却远非话题中心?人?物。


    又因着他们所说?,无?不围绕对“那位”近年南征北战行径的同仇敌忾与怒斥、痛诉,到最后,索性便只笑而不语,不搭腔了:惹不起,还躲不起?


    手中茶盖轻刮茶面,一口清茗入喉。他仍在思忖着眼前这场“大戏”,今日当如何落幕为好。


    忽然间,却听左方上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原本?还在痛斥大魏昏君的众人?,此刻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那嘴里喋喋不休、吱哇乱叫的青年一身华裳,墨色长辫垂泄至腰间。前襟不知?羞地大敞开,任由缀满青松猫眼石的珠串挂满脖颈,更衬得那如雪瓷细腻的胸膛白得晃眼。


    若非胸口那玄青色的狼头纹身实在栩栩如生、望之可怖,这气质,倒当真?称得上一句华贵旖旎……让人?“误会”了。金复来忍不住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姿态,这做派,放眼当下,能出现在此“丢人?现眼”的,除了那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还能有谁?


    “早说?过本?王子对什么王姬公主的没兴趣!谁爱娶谁去?娶!”


    “王子息怒——”


    “还拐弯抹角把我骗来……一个个的都疯了吗?凭什么叫我娶她?!英恪呢,把他叫来!这种?事?不是他最喜欢干的么?”


    阿史?那金满脸不耐,说?话间,将手中把玩的发辫一扔,甩到脑后,两手一撑便要起身。


    “王子、王子且慢。”


    身旁亲卫见状,忙不迭对了个眼神,一左一右上前阻拦,却只换来阿史?那金陡然暴起的一脚,“滚开!”


    “王子恕罪!大汗之命,我等不敢违背,还请王子……谨记大汗嘱托,一切以大事?为重,切莫误了正事?。”


    许是认准了席间全是些外族面孔,听不懂他们所言,这些人?说?起话来,倒是毫不避讳。


    殊不知?,一群世家公子们的确听不懂,也不屑听。


    于常年走?南闯北的金复来而言,听懂几句突厥语,却是毫无?障碍:


    金家商路遍布大江南北。上达北疆,下达扶桑,突厥人?的生意,他亦做过不少。对如今突厥内部动荡,阿史?那絜大汗病重、数子夺权一事?,更是早有耳闻。


    九王子阿史?那金,乃阿史?那絜发妻所出,从小到大,可谓是备受宠爱。


    昔年,人?在大魏朝中为质,阿史?那絜更不惜费尽苦心?、前后派出不知?几多?人?手,直至上京之乱,改元换代,终才趁机将人?救出。如今,阿史?那絜沉疴病中,早已无?力掌控草原局势,却仍是将其派来求娶辽西王姬,个中用意,着实不言自明。


    “……”金复来笑了笑。


    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饶有兴致地尝了两口案上糕点。


    眼见得阿史?那金拂开亲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心?中却不由地暗自叹息一声:看?来,突厥那边的生意,是要暂时收缩一阵了。


    帝王爱子,却非良才。


    阿史?那金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其他兄弟梦寐以求的机会。换在谁身上,能够做到毫不妒忌,毫无?龃龉?


    这位飞扬跋扈的九王子能够活到现在,少不了突厥大汗在背后的支撑与斡旋。


    怕只怕,到时阿史?那絜一死。草原上,至亲手足相残的局面,却终将不可避免——


    “啊哟!”


    金复来正想得出神,自不曾注意到这掩在乐声之下、一声惊慌短促的低呼。


    阿史?那金身形却忽的微顿,生生停住了往前直奔的脚步。


    眉心?一跳,他低头,看?向正撞在自己胸前的那只脑袋


    沉沉从袖中掏出那面不离身的镏银手镜,欲哭无?泪地,照着自个儿额头上那一滚圈的红印。


    ——无?他,全是被这不长眼的小子胸前那堆珠珠串串给?“磕”的。


    “你、你为何走?路不看?路!”


    是以,又惊又怒之下,连撞自己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声讨的话已先?一步说?出口。她捂着脑门,一脸吃痛。


    “是你杵在这挡路。”阿史?那金却只冷冷回嘴道。


    他在上京为质两年,大魏官话,多?少听得懂一些。


    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和眼前的魏人?女子“平等”地交谈。


    不过是撞了一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在草原上,铆足了劲想撞到他怀里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思及此,男人?眼神落低,掠过她身上那件长及委地的绯色锻裙:上以暗金织线,绣以流云雪羽,一看?便知?是顶好的料子。


    配以玉簪螺髻,环佩叮当,通身富贵——无?论怎么看?,这女子都不像今日梨园中随处可见的无?名侍女,倒像个身份不低的世家女子。


    偏选在今日,傻愣愣杵在这梨园中,还不是本?就抱着从那赵王姬挑不中的男人?里“捡漏”的心?思?


    “你……!”


    沉沉听他恶人?先?告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刚要回嘴,脑子里,却仿佛有根筋突然一颤。


    记忆的阀门轰然开启——她回过神来:这个人?,说?的分明是突厥话。


    而她此刻是解十六娘,不是谢沉沉。


    解十六娘,理应是听不懂突厥话的。


    沉沉傻在原地。


    许久,方才捂着脑门,有些僵硬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史?那金见状,轻哼一声。


    抬步欲走?前,目光却终于从上到下,颇挑剔地打量了面前这“胖姑娘”一眼:


    白得过分的脸,弯如新月、却愈发衬出面若银盆的眉;鼻子生得秀气、鼻梁却有些微塌;唯独嘴唇倒是红艳,可,一眼便知?,皆因抹的口脂作用斐然——总的来说?,便是五官之中,哪一样都不算出众。


    但奇怪的是。


    纵然每个五官都称不上格外出众,组在一块,却又有几分和气温良的美?。


    尤其那双眼睛……


    脑海中的记忆有一瞬模糊。


    【你,还活着?】


    不知?怎的,时隔多?年。


    他竟忽又想起那昏暗无?光的地牢中,扑在栅栏外、拼命向他招手的魏人?少女了。


    还活着?


    没有被英恪杀死?


    他害怕此刻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人?,只是她尚未离开人?间的一片魂。


    那少女闻言,却一脸古怪地歪了歪头,反问他:【不然呢……你以为我死了?】


    剔透分明的眼底,映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满面涨红又难掩喜色的自己。


    而此时此刻,他亦同样只想到这个词,剔透分明——来形容眼前这陌生魏人?女子的眼睛。


    纵然时隔经年,故人?早已化为白骨,可陡然的这一眼,仍是让他不受控制地一阵恍惚。


    【你,你喂我吃的是什么?】


    【毒药。】


    【……】


    【第一次吃这种?‘毒药’吧?我可是从小吃到大。】


    分明身着囚服,困于牢狱,满面污垢,发似蓬草。


    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可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来,那种?互相依靠取暖的信赖,甚至无?可取代的……依赖感,竟仍是远远压过彼时心?头翻涌的惶恐不安。


    所以,他想。


    自己大概……也许,是的确喜欢过那个女人?的。


    也许一瞬,也许更久,但,至少都是喜欢。


    他本?就是最尊贵的草原王子,平生拥有的女人?无?数,每一个,皆是爱恨随意,不求结果。


    唯独这个女人?,令他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奢望——却,终归也只是奢望而已。


    一个与他为敌的魏女,一个毫不留情给?他下毒、利用他的细作,甚至于,她还是那个疯子的女人?。


    他纵然喜欢过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


    他看?着眼前少女几分不解,几分惶惑的眼神,牙忽然莫名地疼了起来,不由地伸手捂住腮帮。


    殊不知?,与他四目相对的某人?,心?下又是另一番的惊涛骇浪,趁他不注意,当即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阿史?那金!


    是他没错,可是……阿史?那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沉沉懵了。


    “十六娘!”


    不远处,却忽传来一声焦急的轻唤。


    她闻听此声,顿时如见救命稻草,满脸喜色地循声望去?,正见方才被人?叫走?的七娘,与魏治一道并?肩行来。


    四目相对间,解如星的目光在她和阿史?那金两人?中来回逡巡。


    末了,却忽的加快脚步,几乎小跑上前,伸手拦在了她与阿史?那金中间。


    魏治后脚赶上,一眼瞥见自家妹子头上那圈红印,又见阿史?那金——此人?一脸不善,表情莫名。脸色亦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一家护短的,对上心?气高的。


    两方气氛,自是不消多?说?的剑拔弩张。


    若非阿史?那金身边那两名亲卫恰时出现,解如星亦清楚此来有正事?要办、悄然在身后扯了魏治衣角提醒,沉沉险些以为阿史?那金这一撞、要撞出什么收不了场的祸事?来。


    还好还好。


    她轻拍胸脯,一脸惊魂未定。


    直等目送着阿史?那金一脸不情愿地被两名亲卫“架”回席间,这才低声问起自家七姐:“咱们……今日这是,到这来做什么的?”


    为何这阵仗看?着这么吓人??


    解如星不答,却伸手在她额间轻揉,问她:“疼么?他撞的?”


    “不疼。”沉沉听出她话中毫不掩饰的心?疼,一时失笑,心?说?这点疼算什么。


    更疼的、疼上千百倍的,她也不是没有领受过。


    与其说?疼,不如说?,她实在是被突然出现在跟前的故人?吓了一跳。


    “不过是恰好撞到了他那些珠珠链链上,不碍事?,这印子一会儿就消了,”沉沉道,“七姐,你方才做什么去?了?还有表哥……你们路上碰到了么?今日这么大阵仗,是在筹办什么?”


    许是方才受了惊吓,她这声表哥喊得尤为顺口。远没了最初面对魏治、知?道他是自己“哥哥”时的别扭。


    魏治听得亦顺心?,紧绷的面色顿时舒展开来,侧过身去?,手中折扇轻摇,笑着给?自家妹子扇了扇风。


    “回头再同你解释。”他说?。


    说?话间,悄摸侧头、瞟了眼厅中主座方向。


    发觉赵明月尚未现身,这才放心?地小舒口气,又道:“表哥今日另还有‘大事?’要办,不过现在先?得和七姐一起,抽空把你的‘大事?’解决了。”


    沉沉:“……?”


    她能有什么大事?要解决?


    “跟我来。”


    魏治却又一次一马当先?地走?在了前头。


    *


    七弯八绕,最后,却是把解家两姐妹带到了梨园中的一处佛塔下来。


    佛塔高耸,拔地而起,足有十三层,不知?是何缘故,甚至还有一列重甲士兵在外巡逻把守。


    与梨园中春色无?边、芳草葳蕤之景格格不入,青铜色的塔身,愈发显出别样的威严——甚至,称得上是威压了。


    沉沉一脸不解地仰头。


    七姐今日说?要带自己出府散心?,如今,放着外头的大好春光不看?,却要来登佛塔?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魏治急着回厅中赴宴,不便久留。眼下已然将人?带到,他先?一步上前,与佛塔下的守卫低语交代片刻。见众士兵让开道路,终于放心?,与两姊妹打了个招呼便匆忙离开。


    而沉沉目送那玄色身影跑远,又扭头看?向自家七姐。


    想了想,终是小声询问道:“那,我们,上去??”


    大抵登高望远也是一种?乐趣。


    散心?嘛,不在意形式,能舒缓心?情便是好的。她心?想。


    解如星却冲她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你。”


    “啊?”


    “上去?吧,七姐在这里等着你。”


    “……?”


    “去?吧。”


    沉沉看?着七娘脸上凝重的神情,半晌,不禁又抬头,望了一眼面前这威严高耸的佛塔。


    天可怜见。


    自打重活一回至今,谢沉沉的脑袋从没转得这么快过。


    什么人?值得他们绕这么一大圈,还要托魏治的脸面,方能见上一见?


    又是什么人?,会让解家七娘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惯已有之的疼爱,还多?了几分心?疼与无?奈?


    “去?吧,”解如星道,“上去?了,你便知?道上头等着你的人?是谁。”


    “七姐……”沉沉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只可惜,这并?非感动的眼泪。


    而是“怎么这个人?这么阴魂不散到哪都能见到啊我真?的没有对他执念很深啊”——抓狂至极后,流下的热泪。


    “七姐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个心?结,这门婚事?,究竟成或不成,于我们解家而言并?不重要。于你而言,却被视为人?生大事?。若你要求一个答案,今日,便是最好的机会。”


    解如星只当她那表情是不可置信又隐含期待,见她踟蹰不前,迟迟不愿挪步,甚至伸手在后、轻推了她一把。


    “我……”


    “阿姐只希望你能开心?起来,十六娘。”


    沉沉一怔。


    “家中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开心?起来——”


    解如星说?:“十六娘,这门婚事?也好,你要嫁的这个人?也罢,从始至终,不过是是旁人?觉得好、父母觉得好、长辈觉得好,因此为你定下。你甚至只见过魏骁两面,却因他悔婚而要死要活,痛不欲生。直至如今,仍然将自己困在这心?结之中,郁郁不得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叫你执迷不悔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为什么他会反悔’;你以为,是因你做错了什么而被他所厌……但其实,这个答案也许本?就和你无?关。你什么都没做错,十六娘,错的不是你。”


    【错的不是你啊。】


    沉沉心?口没来由地一阵发酸。


    她不过是鸠占鹊巢的一缕异魂,却阴差阳错,得到了解家人?毫无?保留的偏宠与疼爱——可,她得到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亲人?”,又有什么能够回报给?她们家的呢?


    这些话,若是能说?给?真?正的解十六娘听,又该有多?好?


    解七娘仰首望向面前高耸入云的佛塔,却浑然不觉自家妹子此刻的心?潮翻涌。


    半晌,亦只轻握住她冰冷的手。


    “今日,”解如星道,“十六娘,便去?破了这段执念吧。”


    第93章 威慑


    梨园佛塔, 曾是辽西绿洲城中唯一的禁地。


    每年八月十五,平西王赵莽都会在这座佛塔之中独自枯坐一整日。


    纵然是他视之如珍宝的女儿,在他生前, 也从未得到允许踏入其中。一直到他离世,后人借故入内,方才发现?这座佛塔外在森严, 内里,竟简朴至极、空无?一物,不过供奉着?一座无名无姓的衣冠冢。


    至于墓中究竟葬着何人, 随着?平西王的故去, 亦再无?人知晓——


    而?魏骁之所?以?选在这里与解十六娘见面。


    一来, 是因此地隐蔽无?人打扰;


    二来, 也是因为这几年,他渐渐领会了昔年舅父一人枯坐的心情。


    每每心有杀意沸腾、无?可止息,便会在这佛塔中呆上半日。


    这座佛塔,俨然已成?了他一人的静室。


    他绝不会在此动手杀人。


    看在魏治的面子上,这,亦是他能向解家给出的最?后的“保证”


    “呼……呼……”


    佛塔之中。


    沉沉气喘吁吁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


    这具身体本就?笨重,再加上今日出府装扮隆重、裙据拖地,她爬到第五层, 已忍不住双手合十向漫天神佛告饶,自觉脑袋被那一堆首饰压得厉害,又悄悄解了头?顶步摇藏进袖中, 勉强爬到第七层, 却依然累得气喘如牛——更别说, 等?爬到魏骁登高望远的十三层塔顶了。


    到是到了,人只剩下?半条命也是真的。


    魏骁早已在窗边布茶静候她多时, 听得身后呼吸声凌乱、脚步沉重,却始终没有回头?。


    只等?她在身后站定,复才指了指茶台对?面为她备好的竹椅,淡淡道:“既来了,便坐吧。”


    沉沉:“……”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内心抓狂不已,拖着?犹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挪,总算挪到这位高贵的摄政王大人跟前。


    见他“沉迷”沏茶,兀自低头?不语,索性,便也毫不客气地一边揉着?酸麻的腿,一边拿眼角余光、打量起这久未见面的“故人”来:


    别说,左看右看,脸倒依旧还是她记忆中的那张脸,不曾因岁月变迁而?添上皱痕或丝毫疲态。


    反倒是那道横贯他右眉、自眉尾蜿蜒至眼角的刀疤,如今眼见得淡去不少,令他原本俊秀的面庞褪去几分杀伐之意,倒显出几分内秀温和的意态。


    青年墨发披背,红衣玄袍。


    红虽艳,盖不过玄色深沉;玄色虽浓,却亦因那底衬的红而?显出几分秾艳。


    沉沉想,她也算见过他许多面。


    少时白衣温文的笑颜也好,成?年后浑身戾气剑指杀伐的冷酷也罢,甚至在“梦”里,她亦曾亲眼见过他缠绵病榻、命不久矣时的老态,唯独,却没有见过这样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


    分明他就?坐在自己的面前,状若彬彬有礼地待客沏茶。


    但前生今世,加在一起,这却是第一次——她忽的意识到:她与眼前这个人,已是彻底陌路了。


    不再做谢沉沉的她,没了那些前尘往事的挂牵,在这些故人面前,也不过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过客而?已。


    她忽的有些失笑。


    “十六娘。”而?魏骁听见动静,抬手为她倒茶。


    到此刻,终于舍得开了金口?:“少时一见,如今,竟转眼已是十年。近来可好?”


    虽是问好,可话音之平静淡漠,犹似对?解十六娘这四年的昏迷不醒毫无?所?知。


    如若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真”的十六娘、殷殷切切期盼着?他一句关心的怀春少女,沉沉想,这会儿,想必会是……很伤心的吧?


    只可惜,她不是。


    还好她不是。


    “一切都好。”


    所?以?,她亦只是点点头?,温和地回答:“多谢关心。”


    话落,四下?寂静,只听得茶水滚沸、玉盏轻碰的细响。


    沉沉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迟疑良久,仍是端起吹凉、有模有样地低头?抿了一口?。


    “好茶。”她没什么话题可展开,又讨厌死?寂的气氛,只好没话找话地随便夸了句。


    其实她的舌头?并不金贵,喝不出茶水好坏,于她而?言,茶水亦不过是苦一点的热水罢了。


    魏骁却笑,反问她:“好在哪里?”


    “……呃。”


    “佛在眼前,不宜奢靡。这不过是最?普通的粗茶。”


    什么叫马屁拍到马腿上?这便是了。


    沉沉一口?茶水哽在喉头?,上不上,下?不下?,憋得满脸通红,心说好你个魏骁,不愧是你。


    “易为眼前事所?迷而?不见本质,是人之常情。十六娘,你自幼如此,”魏骁却道,“看来到如今,也未有改变。”


    “……”这是未有改变的事么?


    分明是你有意兜着?圈子引人跳进去,好借题发挥罢了。


    沉沉心里门?儿清,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装作一副“受教”的表情,冲他点点头?:“摄政王说得是。”


    魏骁手中动作一顿,有些稀奇地挑眉看她。


    沉沉只好又一脸无?辜地看回去:不是你爱教训人的么?


    怎么别人听了你的教训,你又看着?不满意了?


    “摄政王?”


    “你从前总学?着?阿治叫我三哥,”魏骁道,“病过一回,终究是长大了。”


    他也许是无?心之语,随口?一提。


    沉沉却心口?微动,惊觉自己似乎又不觉跳脱出了“十六娘”的壳子、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低头?装起鹌鹑。


    殊不知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在魏骁看来,正是从前解十六娘最?“常用”的招数之一。


    于是,眉心顿蹙。


    原本还存有的一丝打趣之心烟消云散,他不再同她绕圈子,直接便入了正题。


    “今日一见,知你身体康健无?碍,我心中也宽慰许多,”魏骁道,“犹记数年前,你被贼人所?掳,阿治深夜求到我门?前,彼时,我亦曾派下?暗影卫封山搜寻数月,却始终一无?所?获。没想到,最?后竟是你一个弱女子强撑着?从贼人手中逃脱、自己寻了回来——”


    沉沉深谙“天上绝没有白来的馅饼,也绝没有平白无?故的吹捧”的道理?。


    闻言,唯恐他问自己是被什么贼人掳去、又是怎么逃了回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不过是侥幸罢了。我病过一回,从前的事都已记不清,连贼人长什么样子,都全忘记了。”


    “全忘了?”


    “……嗯。”沉沉心虚地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还好魏骁似乎意不在此,也没有多问。


    只悠悠笑了一声:“罢了,绝处逢生,必有后福。十六娘,想来你是个有福气的——”


    “所?以?,又何必,”他话音一转,“始终执着?于把这一身的福气,空耗在一个、与你无?情亦无?缘的人身上?”


    他与解家的这门?婚事,本就?非他所?愿。


    不过是昔日母妃权衡利弊,既能保住他与阿治的兄弟情谊,又能争取解家不吝金银、在背后支持他争夺储位而?做出的下?下?之选。


    若他没有做过曾经的那个“梦”,不曾亲身走过梦中那一步踏错、步步皆错的人生。


    或许,哪怕看在魏治的情面上,他仍会把解十六娘迎入王府:不管是做那镇宅的鬼符,抑或一家主母,甚至自己某个庶子的母亲,什么都好——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只要能于他有所?助益,娶谁都一样。


    可偏偏,他梦过,走过,度过。


    解十六娘于他而?言,食之无?味,弃之亦不可惜。


    纵然他今日可以?卖魏治的面子见她一面,可这并不代?表,这余下?的一生,他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解家人蛮横无?理?的纠缠。


    他的耐心终究有限。


    保不齐哪一日,便会对?解家下?了死?手,由此伤了兄弟和气,所?以?,在那之前。


    “十六娘,你看。”


    他忽的推开一旁塔窗,伸手指向窗外。


    沉沉循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却见他所?指初,正是方才她与阿史那金撞了个满怀的正厅之外。


    而?此刻内中众人不知为何,竟都倾巢而?出,从这居高临下?的佛塔塔顶望去,只能瞧见一群簇拥的人影。


    “他们……这是要去哪?”


    “演武场。”


    以?赵家阿蛮的心气,要做她的驸马,自不可能只是容貌家世出众——对?她来说,家世再高,又岂能高过昔日的九皇子,如今的魏帝。


    是以?,至少还需得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文可七步成?诗,武可傲视群雄。


    若非如此,她绝无?可能甘心下?嫁。


    沉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凑到窗边,视线一路追随,果然瞧见那正厅之外、梨花树林深处,竟以?人力伐出一片四方地。


    校场之中,又设战鼓、擂台、观景台,更有箭靶无?数,骏马嘶鸣。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魏骁又一次抬手为她斟茶。


    眼神却连瞥都不曾瞥过她满是好奇的面庞一眼,只平静道:“底下?坐着?的,无?一不是当世才俊,说得上名号的世家儿郎。”


    “哦哦。”看起来确实排场很大。


    “这么远,瞧不清楚罢?”


    “是呀——”只能看见个后脑勺。


    魏骁见她半只脚已踩进了自己挖好的坑里,手中茶盏当即轻碰案几。


    只一声轻响,身后,便有暗卫现?身,捧上厚厚一摞画轴。


    “这是他们的画像。”他说。


    “嗯嗯……嗯?”


    沉沉一愣。


    傻傻转过头?来,盯着?眼前堆成?一座小山的卷轴看了好半天,半晌,又抬头?望向一脸老神在在、兀自轻抿茶汤的“摄政王”。


    “挑一个吧。”魏骁说。


    “你……”


    沉沉哭笑不得:“你……”


    敢情专程把人指给她看,是在这等?着?她呢?


    虽说她不清楚,七姐与魏治究竟是怎么和魏骁“争取”来的这次见面。


    但到了如今这幅局面,纵然是个傻子也明白了:这厮不过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面上说宽慰“前未婚妻”,背地里,却是急着?替她把“下?家”找到、彻底永绝后患罢了。


    也对?。


    这才是她认识的魏骁,而?不是个心软滥情、任人予取予求的老好人。


    沉沉勉强定了定神,将面前的画轴向对?面推回,她冲他摇头?:“多谢摄政王好意,但十六娘如今尚在病中,我……不急着?成?亲,也无?心婚事。”


    “但你家中,那些疼你爱你的兄姐急。”魏骁悠悠道。


    “我回去后,自会告诉他们,我对?摄政王无?意,”她说,“纵然要嫁,也再不敢‘劳烦’王爷。还请王爷不必为十六娘忧心。”


    “十六娘,口?说无?凭。”


    魏骁闻言,抬首与她四目相对?。


    良久,却蓦地淡淡一哂:“这句话,从前你亦说过许多遍,”他似笑非笑,“可到了要死?要活的时候,依旧让人不得安宁。”


    若你只是个空有痴心却无?依仗的女子,你的要死?要活,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无?足挂齿,也就?罢了。


    偏偏,你不仅有痴心,身后还站了太多怜惜你、疼爱你的人。


    你只需落泪、不忿、闷闷不乐,他们便会拼尽全力为你出头?。


    “所?以?,本王实在不放心,”他说,“真要算来,十六娘,你亦是我的半个妹妹。前些日子阿治找到我时,我便在想,这般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


    “思来想去,唯有为你从这才俊世家中择一良婿,取吾而?代?之。或许,才算真正对?得起两家交情,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


    可你求你的无?愧于心,来折腾我做什么?


    沉沉看着?又一次被推到面前的画轴,忽然反应过来:也许从一开始,魏骁便不是在给她选择的机会。


    他不过是逼着?她,就?在眼前,就?在他已然筛选过一次的这些人里,选出一个合适的“替代?品”罢了。


    他是辽西的王,决定区区一个女子的命


    运,不在话下?。


    “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见她迟迟未有反应,他索性代?她做了选择,“此人相貌英俊,风流无?双,是突厥大汗膝下?最?得宠爱的儿子。虽说姬妾不少,可年已二十有五,至今尚未娶妻。嫁与他,富贵权势,取之不尽。”


    当然。


    若是不幸前脚嫁给他,后脚便被连累死?于权斗中,便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后头?这句话,魏骁并没说出口?。


    沉沉却被这句“阿史那金”吓得顿时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不不、不,这个不行……我和他相处不来……”


    天可怜见,她可是十足领受过这小王子的臭脾气和坏毛病的!


    什么长得好看……再好看能有魏弃好看么?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哦?”魏骁盯着?她略显慌乱的神情,目光忽的微凝,“相处过?认识?”


    不认识,岂会是这种反应。


    但,若真说认识——早年身体虚弱养在闺中、后来又昏迷数年的解十六娘,哪里有机会认识突厥的这位九王子?


    沉沉一时默然。


    与他目光对?上,却立刻反应过来:他似乎已对?自己起疑。心口?不由一紧。


    还好,她急中生智,顿了顿,忙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刚才我在外头?等?我七姐时,他忽然从厅中冲了出来,沉沉说,“不偏不倚,恰好与我撞个满怀。可他分明撞了我,却无?半分歉意,反而?理?直气壮,蛮横得很。这样的人,我与他怎能相处得好。”


    她脑门?上那几点红印尚未消退干净,倒是“人证物证俱在”。


    “原是如此。”魏骁闻言,盯着?她额上红肿处观察片刻。


    末了,又微微一笑:“那便换一个罢。十六娘,你看那北燕太子如何?”


    “太、太子?”


    是不是太高看她了一些?沉沉只觉荒唐。


    果然。


    魏骁道:“虽说嫁与他,恐怕只能为妾。不过,虽是妾……”


    “我不做妾!”


    “……”魏骁一愣,抬眼看她。


    这回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的探寻。


    沉沉却无?心应付,只暗道情势不由人,人跟形势走。


    她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劫”,是以?,竟真的硬着?头?皮、在那堆画轴中正儿八经地挑了起来。


    既然一定要选——那,至少得选个看得过去顺眼的吧?


    ……而?且还得看起来脾气好点,与世无?争,比较好惹……这样,到时候要悔婚也比较方便……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将一个又一个的画轴徐徐展开。


    末了。


    视线却最?终停留在一个熟悉无?比的名字上。


    她面上难掩愕然,看向画中的蓝衣人——昔年险些在萧老夫人的撮合下?与她结为夫妇的金家二少,她虽久闻其名,与他隔着?马车、有过“一面之缘”,却从未得见过此人真容。


    又哪里能想到,等?真正见着?他的模样时,却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


    “金……”


    她嘴里一字一顿地念道:“金,复,来。”


    竟然挑中了这个人?


    魏骁手指轻敲桌案,面上神情依旧淡然。


    看她的目光中,却有一瞬迟疑的打量。


    “金家世代?从商,到他这一辈,总算称得上富贾一方,”他说,“但,十六娘,须知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为最?/贱。放着?那么多世家贵胄不选,你竟选中这么一个人?”


    “……”


    骂谁呢?


    沉沉道:“我解家亦是世代?从商。”


    魏骁喉间一哽。


    沉沉又道:“商人重不重利,十六娘不清楚,但是真要说起来,重利的人,好像也不止商人。”


    她从来不是个牙尖嘴利的人,只是,见不得人什么好处都占尽,还要再来踩上一脚。


    若然如此,哪怕踩的不是她——她也要想法子,让那个踩人的心里跟着?不好受才行。


    魏骁听出她的话里有话,不置可否,却终是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卷轴。


    “好罢,金家家风,听说倒是不错。只是如今金家的本家一宗,已不在江都,早已迁往上京,”状若不经意地一提,他随口?问道,“十六娘,可曾去过上京么?”


    “……”


    何止是去过。


    沉沉想,简直是这一生都不想再踏足的那种——每每想起上京,她脑海中最?后的印象,只剩下?那座冷清寂静、将她所?有生机埋葬的深宫殿宇。


    如果可以?,她只希望终身不再踏足上京。


    然而?,上京城中,却还有着?她不得不牵挂的人……


    沉沉想得出神,渐渐低下?头?去,痴望向自己那双洁白细腻、不复粗糙的双手。


    这些日子,她刻意不去想起那个孩子,却每每不受控制地,记起自己死?前、他嘹亮的啼哭;


    在脑海中,不断描绘着?梨云口?中、那“聪慧异于常人”的小皇孙,如今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又过得好不好?


    她不在,魏弃可曾善待他?


    沉沉心中百感交集,殊不知,自己此刻脸上的惘然与惆怅,已然尽数落入魏骁眼中——又被误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上京距此千里开外。你若属意金家人,本王自可命人为你从中牵线搭桥,只是,”魏骁说,“你家中那些姊妹,从此若想见一面,也就?难了。”


    “是。”


    沉沉问:“那,如果我不选他,你还是要让我在这些人里挑么?”


    魏骁沉默不语,随手翻看起手边其他画轴。


    但——这态度亦很显然:沉默,便是默认。


    沉沉立刻道:“那就?他了。”


    “为何?”


    “与其高攀,不如互能依仗。我解家与他金家,两家皆是世代?从商,想来再般配不过。”


    沉沉随便瞎扯了个借口?:“而?且,我若是嫁得远远的,王爷岂不更能松一口?气么?”


    “十六娘,你倒把我想得甚是狭隘。”


    魏骁笑道:“昔年大魏朝中,你解家也算忠心待我,一心扶持。于公于私,皆算对?我有恩。是以?,比起为本王分忧,十六娘,本王当真希望,你能寻到个好归宿。”


    虚伪!


    沉沉在心中腹诽。


    许是被他那既要又要的口?吻激出点性子来,她盯着?他的脸,认认真真看了半晌。


    末了,冷不丁地——几乎没过大脑,却忽然单刀直入地蹦出一句:“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娶我?”


    这个也不满意,那个又不满足你“报恩”的条件。借口?恁多。


    说来说去,你若是真感念解家人昔日对?你砸金砸银的支持,娶了十六娘不就?是了?


    魏骁没想到性子软弱如解十六娘,如今病过一回后,竟真能在他面前问出这种不知羞的话。一时间,也不由地微怔住。


    “为什么?”


    “……我与你无?情。”


    “无?情却在一起共度一生一世的夫妻,还少么?”


    梦里的你,前生的你,不就?是觊觎赵家的权势而?娶了赵明月么?


    为什么换了解家,便如贞洁烈妇般不依不饶了?


    说到底,还不就?是解家的金山银山,比不过赵家的兵马刀剑?


    沉沉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那张——如被说中痛处般蓦然铁青的脸,忽然间,却觉得今天来的这一趟,当真可笑又可怜:


    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最?可笑。


    以?为可以?掌控命运却总是在被命运玩弄的人,最?可怜。


    她伸出手去,点了点他手中金复来的那张画像,示意他自己心意已定、不再更改——要嫁就?嫁金复来,随即起身,冲人福了福身。


    “事情既定,日后,我家中姊妹兄弟,定不会再来打扰摄政王,”沉沉说,“也请王爷有大量,不要再与她们计较为难。”


    不过是一桩婚事罢了。


    上上辈子加上辈子,她不是没成?过亲,只是每一次成?亲,最?后都不得善终。


    如今想来啊……也许,只因那时的她太不信命。沉沉想。


    年少时,总以?为自己尚有大好年华无?限,力无?尽时。只要有心,皆能改变。


    到后来,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将她狠狠摔落在地,让她不得不去面对?:力有尽时。纵然有心,世间也有太多事,注定无?法改变。


    如她,如魏骁,如魏弃。一辈子又一辈子,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时间相遇,可从某些意义?上而?言,他们始终都没有变。


    无?情的人依旧无?情,多情的人依旧轻贱。


    冷酷的人可以?爬到最?高,心软的人却总哪里都有挂牵……所?以?,举步不前。


    可那又怎样呢?


    或许,她注定是一个被命运、被人上人、被规则安排的普通人。但普通人,未尝没有属于他们的、有尊严的活法。


    沉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步下?楼梯离去。


    而?魏骁坐在原地,一动未动。自不可能——也绝不会叫住她。


    行至第五层,沉沉忽想起袖中藏起那堆钗环步摇,停住脚步,要把它们重新插回发髻。


    忽然间,却听窗外传来一声破空刺耳的尖叫——


    她手一抖,金钗失手掉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响。


    *


    “啊!!”


    演武场中。


    赵明月跌坐在地,花容失色。


    一支羽箭赫然穿过她面前玉屏,直插/入她高耸的发髻之间,只需再往下?一寸,便得穿颅而?过、将她射杀于当场。


    “是谁!谁!”魏治第一个跳了起来,满面怒容地环顾四周。


    无?奈,一番四下?寻找皆无?果,反倒是将演武场闹了个人仰马翻。


    赵明月惊魂未定,满面苍白,胸脯不住起伏。


    心腹侍女见状,唯恐她喘疾发作,连忙唤来侍从。


    训练有素的亲卫当下?结阵、将三人牢牢护卫于阵眼之中,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搀扶起赵明月、正欲一同退避于安全处。


    “王姬——!”


    却忽然,有一传令兵自梨园外纵马而?来。高呼过后,连滚带爬地摔落下?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手中捧着?一只——凡辽西之人、皆再眼熟不过的锦盒。那锦盒外沿,甚至仍在不断渗血。


    “王姬,您……”


    那传令兵涕泪同流,一路狂奔靠近的同时,嘴里呜咽喊道:“王姬,出事了……赵将军、赵将军他……!”


    赵将军。


    哪个赵将军?


    赵明月眼瞳微缩,下?意识攥紧了身旁侍女的手臂。


    待到看清那锦盒打开后、内里是何物什,却仍不由尖叫一声。脚下?一个趔趄,再度摔跌在地——


    锦盒里,装的正是如今的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的项上人头?。


    男人七窍流血,死?不瞑目,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脸上仍写满惊恐。


    而?也正是这一跌。


    搀扶赵明月起身的侍女,蓦然惊叫一声。


    在她准许过后、小心翼翼探手,从那横穿她发髻的羽箭上,抽出了一只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笔力刚劲,力透纸背。


    字形舒展,犹胜鸿惊鹤飞。


    却只挥笔留下?两行小字:


    “昔吾之妻,今何嫁之;


    昔吾之土,今何取之。”


    你曾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如今,打算要嫁给谁;


    你脚下?所?立之地,曾是大魏疆域,今日,又要许之于谁?


    这个笔迹,绝不会错。


    是他……!


    赵明月的目光落在那纸条上,顷刻之间,脸上神情轰然而?变,只猛地扭头?、望向身旁侍女。


    “快去请摄政王!”


    她急声道:“快去……立刻去!”


    第94章 替嫁


    深夜, 王姬府中,依旧灯火通明。


    魏骁冒雨前来,一身夜露半湿。


    甫一踏入正厅、未及环顾四周, 高坐上首的赵明月已匆匆迎将上前。


    “表哥!”她语气焦急。


    情势所?迫,似也忘了?早前因公然择婿与魏骁等一众辽西要臣赌气的事。


    只随手将十余名陪在殿中、随时准备为她?赴死的仆从侍女屏退——没了?外人?在场,她?亦不再端什么王姬的架子, 一把攥住魏骁衣角,


    “你来了?。”


    赵明?月哀哀道:“为何这时才?来?……可?是有何要事,路上耽搁了??眼下情况, 究竟如何是好?”


    从花宴遇刺至今, 已然过去?足有五个时辰。


    魏骁迟迟不来, 她?也没有闲着, 着人?翻遍了?上京暗探这数月来传递的书信,然而,尽管已确认魏炁绝无可?能?在此出现,亦并?不能?让她?长舒一口气。


    相反,那种千里之外、性命仍被人?轻易扼在掌中,令人?胆寒的感觉,更让她?久违地、无可?抑制地从心底里冒出恐惧。


    她?派出重兵追杀,那行刺于她?、代魏炁传信的刺客仍如水滴遁入大海, 消失于绿洲城中,难觅踪迹。


    悠悠众口难堵——


    梨园中发?生的“诡异事”,随着择婿赌局的不了?了?之而传开, 只半天?功夫, 便?在城中闹得人?尽皆知。


    她?六神无主, 第一时间,便?遣人?去?请了?魏骁还有赵五等人?。


    可?愣是过了?足足五个时辰, 魏骁才?出现在自己跟前。


    至于赵家军中、那些赵莽多年培育下的心腹——后来转为支持她?的一众叔伯兄弟,更无一人?到此。


    前去?查探消息的探子回报,说是眼下所?有人?都齐聚于兵马大将军府中,为赵二奔丧。


    这位德高望重的“赵老将军”的死,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或隐退,或甘心藏匿于魏骁羽翼下,近年来逐渐变得默默无闻的赵家旧部尽数现身。


    于情于理,身为辽西王姬,她?本该亦到场拜祭。


    无奈,担心那刺客神出鬼没、再行不利,最终犹豫再三,还是只命魏治代为前去?。


    “无妨,一些琐事罢了?。”魏骁闻言,疲惫地摆了?摆手。


    看似不经心的的动作,却也无声息地将她?扣在自己衣角的手拂开。


    赵明?月低头?望向自己空落落的手心,微怔。


    然而,短暂的怔忪过后,回过神来,她?反倒终于平复心绪、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手缩回袖中。


    仿佛这一刻,她?再无需在魏骁面前卑躬屈膝——毕竟,真要论血统,论身份,在辽西,姓赵的比姓魏的有用。


    她?那样盼着他来,也不过是心里多少还有几分做不得数的少年情意作祟罢了?。


    他不领情,她?便?不当他是表哥,而是与她?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不比谁轻贱,谁更不比谁高贵。


    如此便?好。


    “这是今日?……那张字条。”


    她?从袖中掏出那折了?几折、又被汗意浸润得有些模糊的纸条,递到魏骁眼前。


    魏骁接过手中,却只一眼扫去?。


    看明?内容,反手便?将那字条搁在烛火上、随火舌吞没去?,烧作一团蜷曲的灰烬。


    “你这是!”赵明?月见状,顿时脸色大变。


    阻拦不及,反倒险些被那火星子燎了?手。


    她?瞪大双眼、仰头?看向魏骁,“为何要烧了??”


    她?与魏骁,甚至魏治,少时都曾亲眼见过魏炁习字时的刻苦、目睹“先帝”对他的倾囊相授,对这笔锋字迹再熟悉不过。


    当今天?下,能?写?出这手字的,绝无第二人?。


    可?若没了?字条——到时她?要如何向赵五他们那些人?交代?如何解释今日?梨园中发?生的事?


    纵然要举兵,她?至少还需要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


    “除你我之外。”


    魏骁却似对她?脸上惊怒表情视若无睹,只平静追问道:“今日?,还有谁看过这字条上的内容?”


    赵明?月盯着那团灰烬怅然若失。


    听他问起,却仍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没有。”


    这点戒心,她?还是有的。


    之所?以将这字条贴身藏在袖中,又在府中按兵不动、一直等到魏骁来,也正是打算第一时间和他分……享。


    她?的呼吸忽然一滞,目光看向身旁右首的案几。


    桌案之上,还搁着一杯冷透的清茶。


    【阿蛮,是谁把你吓成这样?那字条上写?着什么?】


    【我不走、我不走,你让我在这陪陪你吧。】


    【不是……我不是单为了?讨好你……你别这么看着我……】


    【我,我就是觉得,你一个人?呆在这,我不放心啊。阿蛮,就算你来日?嫁的不是我,我也是你……算了?,你就当是吧,当我是你半个表哥。哪怕做不成夫妻,能?常见见你,也是好的。】


    魏治被她?叫去?应付那些赵家叔伯前,曾陪她?在这坐了?三个时辰。


    魏骁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微凝。


    不等她?交代、却已先一步猜到:“是阿治?”


    赵明?月默然不答。


    唯独一张小脸惨白,嘴唇抖簌,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可?怜来——问题的答案,显然都已写?在脸上。


    魏骁见此,再不纠结,当即摔杯为号,召来早已候在四处的暗卫。


    “今日?大宴之上,”他话音淡淡,不曾回头?,“凡近身王姬两尺之内者,全?部找出来——记住,做得干净点。”


    近身两尺,便?可?在赵明?月惊慌之下、无从发?觉时窥探到字条中的内容。


    而这也意味着,搀扶她?离席的两名侍女,护她?一路回府的侍从,在这命令下达过后,全?数难逃一死。


    赵明?月闻言,不觉一愣:


    几个侍卫倒是无关轻重,可?侍女——毕竟是服侍了?她?十余年的。


    饶是她?自认并?非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刀砍到自己人?脖子上,却也难免迟疑。


    想了?想,终是拉住魏骁、小声提议道:“不如只拔去?她?们的舌头?……”


    说不了?话,至少性命还在,还能?在她?身边陪着她?。


    两个哑巴,又不识字,更无法向外传递什么消息。


    “想留她?们一命?”


    魏骁忽的一笑。


    没管她?颤颤不愿放手的手指,却伸出手去?,漫不经心地拨动起眼前烛火。


    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衬得手指愈发?秀气纤长。他似乎察觉不到痛,任由?那火舌燎了?手指,倒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但?这世上,阿蛮,从来只有死人?的嘴最安全?。”


    “……”


    “还是说你如今,甘心为两个奴才?冒上以身饲虎的风险?”魏骁道,“那孽障之所?以留下这两句话,意在何为。你揣摩了?五个时辰,理应比我更清楚。若是把这字条交给赵五他们,有赵二的丧命在前,你说,他们会怎么选?”


    赵莽过去?的确在辽西威震一方?,无人?不敬,无人?不闻。


    她?赵明?月能?在辽西横着走七年,亦多亏了?“平西王”的余威犹在——亏得那群,被赵莽赐姓赵的旧部忠心仍存,待这个侄女不亚于昔日?旧主,甚至因其身娇体弱,性子乖觉,是以,在许多事上,皆是能?忍则忍,望她?能?事事顺遂、以此告慰旧主在天?之灵。


    但?,这种威信在生死面前,又究竟还能?有几分作用?


    七年来,魏骁在内统摄辽西,一手兴商,一手严政,固然有功。


    但?在外,一力除去?小乱不断、保得一地太平的,却仍是赵二赵五这些还活着的赵家老将。如今,赵二已死。


    且是暴死。


    比起已故去?数年、身化白骨的赵莽,近在眼前的大活人?被人?斩首当场,想来,更让人?心惊胆寒,夜不能?寐。


    赵明?月显然亦听懂了?魏骁的弦外之音,不由?趔趄后退数步。


    纤细的手腕撑住桌案、青筋暴起,仍是几乎站不稳身体。


    “他们还有自己的子孙,自己的家人?,如果是七年前,那时,舅父白骨未化,辽西民怨冲天?,他们也还年轻,尚有一战之力,凭着几分侠肝义胆的志气,想来……亦会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可?如今,阿蛮,他们老了?。人?,总是越老,就越怕死的。”


    “你猜今夜他们聚在一起,正商量什么?赵五,赵昭明?,赵天?鹰,甚至……陈望,赵无求之流,他们会不会抛下你,让你用你这王姬的身份,再为辽西换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太平?”魏骁说,“你的婚事,本就是一桩买卖,既然你可?以卖,他们,自然也会心安理得地替你卖上一卖。这道理,我早已说给你听,是你不信。”


    七年来,魏炁不知何故,始终对辽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考虑。


    但?很显然,他最后的底线,是辽西作为能?为大魏隔绝突厥的最后一道关卡,恪守本分,不得逾越。更别说偏向突厥一边。


    然而如今,赵明?月广告天?下、择能?者为婿,这些人?里,甚至包括了?一直对大魏虎视眈眈的突厥。


    他焉能?对此坐视不理?


    “我也早说过,终有一日?,你的任性乖觉会害死你。”魏骁道。


    犹如宣告一个已成定局的结论。


    他说这些话时,语调甚至平静无波,不见丝毫起伏。


    “不!”赵明?月却忽的失声尖叫道,猛然伸手,将桌案上一应物什尽数拂落,徒留一地狼藉。


    “那疯子……就算他真的疯了?,也不可?能?娶我。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爹已经告诉他了?——!他怎么可?能?娶我?他既然不娶我,又为何……为何……”


    她?紧咬下唇,不住在厅中踱步。


    “为何,连我的婚事都要干涉……”赵明?月喃喃自语,六神无主,“他使这种手段,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故技重施,拿旧事胁迫于我!他想把我架在火上烤,我就知道,他是个疯子,我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逃出来……七年前他便?差点杀了?我!我怎可?能?再狼入虎口、到他眼皮底下送死?我绝不能?嫁……绝不……!”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有得选么?”


    “表哥!”赵明?月凄声道。


    然而这一回,无论她?怎么喊,怎么劝,怎么流泪,魏骁始终沉默不语。


    正如两个月前,她?在这厅中放话、要择婿于天?下世家。


    他似也是这般,沉默着,冷眼旁观着,直至最后,不发?一语,拂袖而去?。


    他没有阻拦她?,也没有出手相帮,所?以今日?,甚至是他们时隔两月后的第一次见面:


    她?明?知道魏骁在赌,赌她?的野心太大招来祸患,赌魏炁不会坐视不理。


    如今,却仍是不得不咬牙低头?,不得不承认,在许多事上,她?依旧需要依仗他而无法自立。


    他们又坐回了?同一条船上。


    “还是说,他不满我与突厥人?接触?可?是,我并?没有真的……”赵明?月的声音逐渐变得轻不可?闻,飘忽而心虚,“我没有真的打算要嫁给那蛮人?……”


    更没有真的与那突厥大汗阿史那絜,定下什么死契。


    将阿史那金迎入绿洲城中,对外,也不过是说他有意于她?,携重聘前来求娶罢了?。


    过去?这七年,魏炁手底那些间客,究竟已经把辽西渗透到什么地步?


    她?越想越觉骇人?,不由?地冒出一身冷汗。


    “不行,如果他真的要打来,实在不行,我便?与那突厥的九王子——”


    “够了?。”


    魏骁却忽的蹙眉,开口打断她?道:“事已至此,他写?了?什么并?不重要。他究竟是何来意、所?求为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今在向辽西示威。”


    公然叫嚣,旁若无人?地示威。


    他身为摄政王,赵明?月更贵为王姬,眼下遭此冒犯,他们若毫无反应,定会被天?下人?所?耻笑,


    人?心惶惶之下,唯有静候大魏铁蹄踏平辽西。


    但?,若是真要举兵抗敌……赵二身死,眼下军中群龙无首,他想要趁机收拢赵家那二十万兵马,也还需要时间。


    “嫁人?,是缓兵之计。”魏骁说。


    赵明?月听得寒毛直竖,立刻高声道:“我不嫁!总之我不嫁!”


    “因为……因为,我若是嫁给他,”被他眼风一扫,她?的声音不觉压低——神情却仍是坚定,“我是辽西王姬,绝不能?离开辽西,我若是走了?,没人?能?光明?正大镇得住底下的人?——表哥,你这个摄政王,没有我这个做王姬的表妹在旁,其实,也坐不安稳……你比我更清楚这个中利害,不是么?”


    正如她?需要魏骁的铁血手腕,魏骁也需要她?这个赵家嫡系的血脉压阵。


    他们之间虽非夫妇,关系却早已比寻常夫妇更为紧密、轻易不可?分割。


    魏骁听罢,不置可?否。


    厅中烛火幽幽,将他面庞映出明?灭分界,阴晴难定。


    赵明?月望向他,耐着性子,等着他的后话——却始终等不来。


    魏骁既不说话,也不表态,更不像从前那般、对她?好言安慰。留给她?的,只有近乎窒息的沉默。


    到最后,她?的目光犹如望向一个无可?揣摩、无力分辨的陌生人?。


    却忽然间,不觉泪盈于睫。


    “你还在怪我,是不是?”赵明?月低声道。


    “怪你什么?”


    魏骁摆弄着手中那只玉扳指,漫不经心:“七年来,我与你亲如兄妹,不分彼此,有何可?怪罪?阿蛮此言,倒是叫你我生分了?。”


    是啊。


    她?与他之间,从未结仇,犹胜夫妻一体。


    究竟有何可?怪罪?


    可?赵明?月听明?白了?:七年过去?,他依旧在等着她?的自省与剖白。


    他更要趁这个机会,彻底杀灭她?的威风、碾断她?半硬的翅膀。


    而她?,志气已亏,理更亏——


    “表哥,无论你信不信。”


    犹如瞬间被人?抽走了?一身力气,她?软倒在地,轻声道:“我、我不是故意……拦下那些信。”


    “我知道你对那女子不一般,”她?说,“我全?都知道,可?,就算你那时真的赶回去?,又能?做什么呢?她?怀了?那疯子的孩子,她?是魏弃的女人?。难道你会想要一只破……不,你会稀罕一个并?非完璧之身的女子么?”


    时隔七年,她?终于还是亲手把这道血淋淋的伤口揭开。


    可?,没有快意,没有想象中终于压在他头?上、居高临下的蔑视,有的只是屈辱。


    她?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不住颤抖。


    “我只是……不愿见你被天?下人?耻笑,不愿让你身陷囹圄,表哥……”


    多可?笑,她?曾天?真地以为,魏弃坚持拒婚解十六娘,是为了?自己。


    她?以为,他总算还是惦记那份经年相伴的情谊,魏骁待她?不一般——终究,还是与别的女子不一般的。至少,他不会舍得让她?像解十六娘那般颜面扫地。


    所?以,那解十六娘越伤心难堪,她?越洋洋自得。


    到最后,她?甚至如愿等到了?魏骁只身前来辽西和谈。


    人?人?都说,魏骁这一来,代表的是大魏的颜面。陛下心中的天?平,已经从大殿下偏向了?三殿下。


    而魏骁与他们赵家和谈的资本,说来说去?,也同样不过是一句话:“若我称帝,这天?下,终有一半姓赵。”


    他身上流着赵家人?的血,若他能?取收复辽西之功,未来借此登顶帝位,对赵家而言,对辽西而言,都是无言自明?的好处。


    在他带来的信中,姑母更以性命向赵家全?族许诺,魏骁称帝之日?,必迎赵氏女为后——


    字字泣血,无不真心。


    她?读过信后,毫不犹豫地信了?。


    赵二赵五虽不那么情愿,到最后,也不得不看在各方?人?马的面子上,勉强答应和谈:


    毕竟,辽西虽好,毕竟风沙漫天?,绿洲也不过一叶之地,往远了?看,哪里比得上上京?


    与其占山为王,不如据天?下而俯瞰之。


    赵明?月把一切计划得顺理成章。


    更何况,她?从小到大的愿望,走到今日?的唯一目的,不就是做一国之母,成为天?下女子所?仰望而不可?及之人?么?


    为此。


    为了?彻底将这门亲事彻底落归实处、不容反悔,她?甚至做了?从前她?最不齿、最不屑的事——


    在魏骁来到辽西的那年春末。


    她?邀他夜半赏月,举杯同饮。而后,借着那杯下够猛料的酒,不费吹灰之力地,爬上了?他的床。


    可?那夜,听到、看到的一切,却令她?毕生难忘,如五雷轰顶。


    把她?劈得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沉沉。】


    她?听见魏骁埋首于她?颈边,呼吸粗重。


    看见他面带红潮,汗落如雨,两眼中,却仍盛满痴迷的情意,他说:“沉沉,吾妻……”


    【我帮你找谢缨,我帮你找。你不要再记恨我……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那一刻,他的眼底甚至有一刻清明?。


    恍惚间,似挣脱了?药性、恢复理智,春光旖旎间,仍是近乎虔诚地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额头?——那是一个与情欲无关,却充满爱怜的吻。


    可?惜,她?清楚地知道,他仍是在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


    【我会……带你回江都。带你回家。】


    魏骁说:【不要嫁给魏弃,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妻子,没有人?能?再把你从青鸾阁赶出去?……那些害你的贱人?,我会杀了?他们。】


    【一个都不放过。一个,都不……】


    赵明?月脑中轰然一声。


    直把她?炸得浑噩如鬼,连赵二赵五慌忙踹门而入的动静也未曾发?觉——


    她?命人?故意将他们引来,本是希望他们能?代以“见证”,向魏骁逼婚。


    谁能?想到,到最后,他们却成了?她?一生中最大耻辱的见证,成了?魏骁后来手握底牌、威胁她?放权于他的见证。


    而她?当面无法发?作,也不能?发?作——从她?做出这个草率过头?的决定开始,她?与魏骁便?彻彻底底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背过身去?,却如泄愤一般,寻机烧毁了?魏骁与上京秘密通信的所?有来往“证据”。


    尽管她?明?知那并?非皇室密函,上头?盖的,是魏骁的私印。


    信中写?的,则是他恬不知耻觊觎“弟妹”的证据。


    可?她?仍是借着为他销毁他人?话柄的借口,将所?有的信付之一炬。


    “可?我若不烧了?它!所?有人?,不对,总有人?会发?现,他们迟早知道你对那女人?的想法,她?是你的弟妹……她?是魏弃的女人?。你怎能?罔顾人?伦?你就不怕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不怕被那些迂腐的文人?戳脊梁骨——”


    “罔顾人?伦。”魏骁一字一顿地重复。


    末了?,却笑着反问:“那又如何?我想要的,穷我一生也要得到;我不想要的,便?是喂到嘴边,也弃若敝履。”


    赵明?月脸上一白,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


    许久,方?才?颤巍巍抬起头?来,看向他不觉烧红的眼底。


    那分明?是一片沸腾的杀意。


    “如若不是你,”魏骁轻声道,“在魏弃闻讯赶回上京之前,我本该更早地……做完了?,我原本要做的事。”


    比如,趁着朝华宫无主,抢先一步、偷梁换柱。


    比如,让她?假死后,以另一个身份陪伴在自己身边。


    这些,他本该都做得到。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把一切都毁了?。


    谢沉沉,她?死在与前生无二的冬日?,死于剧毒。


    据闻,死相可?怖,惨不忍睹。


    世人?皆以为,七年前,他得知上京发?生的那场惨剧,一瞬仰天?长哭,哭的是自己的父兄受戮,是天?下将乱,一切已成定局,他不甘臣服,所?以,扭头?沦为“乱臣贼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哭的,是他的妻。


    他本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本以为,一切尚有转机,以为魏弃能?护得住她?,来日?,待他登顶九五,仍有无数办法,可?以把她?夺回手中。却,他终究还是迟了?。


    命运让他永远迟了?最关键的那一步……


    于是,之后的每一步,便?都步步皆错,无可?挽回——


    “可?毕竟,你是我的妹妹。”


    魏骁忽的蹲下身去?,轻抚女人?颤抖不已的脸庞。


    “你,也是辽西的王姬。”


    他眼底幽暗,话似叹息:“你说得对,你不能?嫁,不能?走,更不能?离开辽西半步。”


    七年来,他早已摸透辽西这二十万大军的底细,深知倘若粮草军需充足,与魏炁一战,并?非全?无胜机。所?以,倘若不得不战,又何必怯战?


    他不是龟缩求存的赵二赵五,相比于辽西,亦更牵挂那张远在千里之外,却可?在瞬息之间动摇山河、主宰一切的龙椅。


    只是如今,他还需要时间,将赵二那群人?的势力尽数收归手中……为此,自然需要一步缓兵之计。


    “阿蛮,你的确不能?嫁。”魏骁道。


    说话间,目光却望向门外:一轮悬月盈空,今日?,正是满月。


    家好月圆时啊……


    辽西王姬的择婿大宴,挑的,的确是个上好的黄道吉日?。


    只可?惜,明?月盈缺不由?人?,苍穹之下,世人?的命运亦从来不由?自己掌控。


    怪只怪,性命不足贵;


    怪只怪,人?上人?压死万般人?。


    “你不能?嫁,但?是,有人?可?以,”他说,“阿蛮,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务必安分一点。”


    他的手轻抚过她?脆弱的脖颈。


    拇指上,玉色的扳指,泛起润泽的莹光。


    “明?白我的意思么?”


    “……”


    “从今日?起,阖府上下,闭门谢客。”


    魏骁蓦地拂袖起身,“非我准许,不得迈出王姬府半步,若有违逆——”


    “我、我不会违逆。”赵明?月怯生生道。


    男人?闻言,脚步一顿。


    却终是没有回头?,大步离去?,很快,背影融入夜雨之中,再看不清切。


    第95章 入宫


    【王爷, 属下已查明,那解明珠并无异常。解家上下,皆可证明, 其确乃七年前遭人掳去的十六小姐。】


    【虽相隔数年,其人形貌略有变化,昏倒于解府门前时, 或因?一路辗转颠沛,体质极虚,弱不禁风。解家人亦曾怀疑是容貌相似者假扮、企图冒领赏金。但事?后?, 解家众娘子轮流照顾数月, 皆确认其乃解十六娘无疑。】


    【四年来, 解十六娘始终昏迷, 解家更不吝金银、倾一家之力为其调养身体。直到半月前,此女骤然转醒。醒来前,并无任何预兆。】


    奏折文书堆叠如山的桌案上。


    正中?间摆着的,却?是十日前、潜伏于解府的探子暗中?呈上的密函。


    魏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扳指,看似走神,实则却?已将那封密函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末了,终于兴致缺缺地将之随手搁在一旁。


    难道……真是自己多思多虑了?


    他心中?有一瞬迟疑。


    毕竟,在他有限的记忆中?, 他与那解十六娘,平生亦只有两面之缘。


    只不过,这仅有的两面之缘, 他仍依稀记得:那是个胆小怕事?、惯常躲在一众姊妹身后?不敢冒头的姑娘。


    寡言, 沉默, 与世无争。


    以他对母妃的了解,他甚至毫不怀疑, 母妃之所?以最后?选定解十六娘,除了对她那掌家有方?、足以拿捏解家大权的父母有所?倚仗外?,十有八九,还看中?她这好拿捏又颇得大人长辈们疼惜宠爱的个性?:


    家中?排行老末,凡事?都得照顾,性?子却?软弱好欺。


    说得好听是温柔,说得不好听,便?是个任人揉圆搓扁的团子。而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既能如菟丝花般依附在侧,又能在狂澜之中?予他助力。


    可正因?此,他今日见到的解十六娘——


    魏骁想,便?越发……显得“怪异”起来。


    虽然有意遮掩,时不时在他面前强打笑颜,装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怯怯模样。


    但他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这女子的假意顺从。至于那话?里几次三番的夹枪带棒,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察觉的轻蔑与作弄。单一个性?情大变,绝无法解释这一切变化的原因?所?在。


    唯一能说得过去的,便?是,解十六娘,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解十六娘。


    但她不是解十六娘……又能是谁?


    【我病过一回,从前的事?都已记不清,连贼人长什么?样子,都全?忘记了。】


    说这话?的姑娘,有一双心虚打飘、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黑葡萄眼。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娶我?】


    她明明问的是为何不娶。


    直视他时不闪不避的眼神,眼底却?并无少女怀春的情意,倒是看得出来掩不住的嘲讽——


    ……四年前啊。


    他忽然想到。


    七年前被掳失踪,却?在四年前独自一人生还,昏倒于解府门前。这中?间相隔的三年,实在是个太?微妙的节点。


    让他不得不想到,正是四年前,魏炁突然发了疯似的举兵南下,开始漫长而艰难的渡江之征;


    大魏的情报网,一夕间被利用压榨到极致,只为替他日夜不息地探查一个人的下落。


    银蛇君子,尹问雪。


    但,他究竟为什么?要查这个人,查到之后?又有何用,无论如何严刑拷打那些失手被擒的探子,都始终问不出任何线索。


    世人只知,这位暴虐非常的帝王,在出征之前将自己关在朝华宫中?。


    整整三个月,闭门不出,不问世事?,不理朝政。


    任由太?子跪在朝华宫外?日夜叩求,世子璟哭嚎不休,他都不曾露面。


    最后?,却?是左丞相陈缙,冒死将魏炁劝了出来。


    只是,这两人在朝华宫中?究竟谈了些什么?,此后?,又成为另一桩不为人知的秘闻


    四年前,朝华宫。


    被重金通缉、却?始终逃匿不出的银蛇君子……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法不多想。


    魏骁望着桌上那封密函,久久不曾挪开目光。


    心中?,更莫名飘上一丝令人胆颤的疑云:


    会和谢沉沉有关吗?


    可是,就算她没有死,这些年来的一切都是假消息,她还活着,被魏炁从父皇手中?秘密救下——


    世间奇人异事?,的确多如牛毛。


    他也曾听舅父提起过,江湖之中?,有位名为百里渠的神人,号称“千面郎君”。


    因?精通易容之术,只消见过的人,便?能原模原样复刻出对方?的脸,且毫无破绽、堪称千人千面。可惜,此人行踪诡秘,以各色面孔行走世间,从不透露身份,早已销声匿迹多年。


    但……光凭易容?


    他忍不住将今日见到的解十六娘,与记忆中?的谢沉沉放在一处比较,迟疑再?三,最后?,却?仍是摇头。


    就算可以易容,人之骨骼早已长成,又岂能轻易改变身量?


    谢沉沉不过堪堪到他胸前,解十六娘,却?已几乎挨到他的肩。两人一个瘦弱矮小,一个,在女子中?称得上高挑,且略丰盈。


    再?联想起那十六娘听他提起是否去过上京时颇显怪异的表情,无端选中?金复来,又胡编乱造的一堆理由……


    金复来昔年拜师于顾氏商会,师从顾华章,明面上中?立无害,可他清楚,这人分明是魏炁的走狗无疑。


    以魏炁的脾性?,便?是假扮,又怎会允许谢沉沉另嫁他人?


    是以,与其怀疑解十六娘与八竿子打不着的谢沉沉是何关系,不如说,如今的解十六娘、更有可能是个已经换了“芯子”的魏人细作。


    他又怎能把?一个卑鄙下作的间客,和谢沉沉联想到一起?


    思及此,魏骁脸色微凝,侧眸望向?窗外?、如墨夜色。


    良久。


    终于再?次提笔,亲手在另一封急函之上——已然写?满的九个名字后?,再?添一名


    七个月后?。


    魏都,上京。


    宫殿恢弘,飞檐斗拱,年前方?才重新整修过的琉璃青瓦,在日光之下,泛起碎金色的细光。


    昔日最为富丽堂皇、后?宫众人无不仰视之的息凤宫,此刻,却?是七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


    破败陈旧的正殿内,废后?江氏顶着一头花白乱糟的发,抱着怀中?破旧褪色的彩绘木塑,嘴里不住喃喃自语。


    时而兴高采烈,时而高声痛骂,时而泪眼朦胧,时而望着远处、神色木然:


    不过七年光景,昔日风韵犹存、不怒自威的一国之母,肉眼望去,竟已俨然是个花甲之年的疯老太?。


    “娘娘!娘娘!”


    曾侍候她多年的大宫女兰芝,如今,亦是一身粗麻布衣。


    一大早便?不见人影,消失了数个时辰,眼下,却?忽的从殿外?匆匆奔来,环顾四周,满脸紧张之色。


    确认殿中?并无耳目盯梢,这才小心翼翼掩了门窗,三步并作两步、直窜到江氏跟前。


    “娘娘,咱们要有救了!”她说,“咱们能给十皇子报仇了!给雉奴报仇!”


    江氏闻言,眼神却?仍旧定定望向?远处,似乎半点没有注意到她。


    殿门关了,看不见外?头,便?死盯着门。


    那既痴而疯的神色,仿佛已真正浸入旁人无法踏足的世界,任由兰芝紧紧拖住她的手、热泪长流,依旧毫无反应——


    “那小世子不念咱们的情,养不熟的小崽子,终究是靠不住……!幸而,还有人惦记着娘娘,还有人想着您、盼着您!奴婢就知道,娘娘是有福之人,绝不会被那昏君活活耗死!”兰芝道,“曹丞相……他今日托了人来,说是、说是从不曾忘记您两家昔日的世交之谊。”


    虽说她是在入宫之后?,才跟在江氏身边伺候,可时间久了,却?也曾几次听人有意无意提起,皇后?娘娘之所?以能稳坐后?位而不倒,一切只因?娘娘昔日背靠家族,曾出过前朝祖氏三代元老。


    若非娘娘以性?命相胁、以利益相诱,引族人投奔先帝——彼时的上京城门,不一定能破。更不一定,能破得那般叫人措手不及。


    皇后?娘娘,是有功于大魏,有功于陛下的。


    而如今大魏当朝丞相,权倾朝野的右丞曹睿,同样也是当年里应外?合谋反、大开城门的“参与者”之一。


    当然,在大魏的史书之上,则称他是有勇有谋,另投明主?。


    “那人带了信来,说是曹丞相与您有要事?相商。若事?成,日后?定能保您不死,余生永享富贵太?平。”兰芝边说着,边颤颤巍巍,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


    也不知是在这深宫之中?实在过得无聊寂寞,无人说话?;


    抑或看着昔日旧主?如今这般痴呆模样,心中?不忍。


    单是递信的这一阵功夫,她嘴里竟也不忘恨恨不平:“那孽障……倒行逆施,兴兵征伐,我就知道,迟早有一日,会碰了钉子!这不是就在辽西啃了一嘴泥么??奴婢只偷偷出去这一趟,也晓得,背后?议论这事?的人大有人在。”


    “从前,只知他残暴不仁,还当他对那女子有几分情意,为此空置后?宫,迟迟不娶。可谁能想到——他亦是个恬不知耻、毫不知羞之人!平西王死在上京,他与那位王姬的婚约早已遭人唾弃做不得数,如今,那王姬招婿于天下,他竟还遣人前去刺杀,留书一封,极尽挑衅……挑逗之能事?,这等行径,与登徒子何异?!”


    什么?【昔我之妻,今甚眷之】。


    什么?【乐极何欢,不思故土】。


    简直放浪形骸,不堪入目!


    “王姬不堪受辱,险些自绝,幸而被及时发现,这才勉强活了下来,事?后?,又含恨写?下封万字血书,信中?痛陈那孽障的不忠、不仁、不义,随即便?昭告天下,要嫁与七殿下为妻——您还记得七殿下么??就是那解贵人生的草包。”


    “如此一来,岂不是告知世人,堂堂大魏皇帝、竟还比不过那草包么??当真是往那孽障脸上扇了好一记响亮耳光!痛快!!……娘娘,这也是为咱们出了口恶气啊!”


    江氏黑沉沉的眼珠,倏然僵硬地转动了下。


    眼神不再?痴望向?某处,而是有些迟缓地、呆呆地向?上,定在了兰芝脸上。


    “娘娘?”


    兰芝看在眼里,声音不觉发抖,低声轻唤。


    江氏不答,只一眨不眨地,不错眼地盯着她。


    眼神仍是呆的——兰芝见了,却?竟犹似受到鼓舞,心道:是了,娘娘平生最恨,便?是那杀害陛下与大殿下、又害了雉奴的畜生。


    但凡魏炁活得不痛快,便?是娘娘最大的痛快,她给娘娘日日夜夜讲的这些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娘娘能变回曾经的样子么??


    她于是讲得越发起劲:“婚事?办得极为风光,那赵家女宁可嫁给毫不中?用的七皇子,也绝不给那孽障半分好脸色,真真是女中?豪杰!说来,倒也称得上有几分昔日赵家人的胆色——”


    话?虽如此。


    她没有说的是,辽西虽未将赵王姬“拱手奉上”,相反,着急忙慌、安排她另嫁他人——还是嫁给名义上仍为质子的魏治。但他们似乎也不愿真的开罪那个疯子。


    因?此,拒婚过后?,又转而由魏治以兄长的名义,向?上京送来了十余名精挑细选的美人。


    如此这般,那孽障贪美好色的名头,倒是彻底传了出去。


    算算脚程,就在这几日,那群被送来给人消遣的小蹄子也该到了。


    兰芝入宫多年,心知肚明这个中?的交易与谋算,却?从不曾将这些事?说与江氏听:她要说的,唯有魏炁的丑事?与恶事?,报应与灾劫。


    见江氏迟迟没有接过她手中?信函的意思,又忙低头道:“娘娘……奴婢,是奴婢扯得远了。”


    这些年来,江氏时而清醒,时而发疯,昔日余威犹存。


    兰芝心里对这位主?子,也依旧是怵得慌:“奴婢今日见了曹丞相派来的人,他告诉奴婢,曹丞相有要事?与娘娘相商,还请奴婢将此信代为转……”


    转交。


    话?音未落。


    却?只听“噗呲”一声,在这冷清到几乎瘆人的殿宇中?突兀地响起。


    兰芝手里还紧捻着那封信,脑袋却?不受控制地低下去,看向?那把?捅穿自己小腹,滴滴答答、不住向?下渗血的匕首。


    “娘……娘……”她的声音里掺着不敢置信的哽咽。


    两手慌忙捂住伤口,却?还是止不住血,更止不住痛。


    被痛意激得不由倒退半步、她嘴里仍在呜咽:“奴婢对娘娘……一片……忠心……”


    手中?信函飘落在地,被血泊浸透。


    江氏却?冷笑着,牙齿不住打战,一脸森然地盯着她。


    “赵为昭——!”


    江氏几乎喊破喉咙般嘶声大叫:“我认得你,你剥了皮我都认得你!别想蒙骗我……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你害死我雉奴,你要死,你的儿子迟早也要死,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那刀刃在腹中?翻搅,兰芝无力挣扎,终是两眼翻白,身体彻底软倒下去。


    殿中?“扑通”一声,令人心底发凉的钝响。


    江氏却?置若罔闻,只静静坐在一地血泊中?,一脸爱意地,轻抚着怀中?木塑。


    “都死了……都死了,”她喃喃自语,满面笑容,“只剩我和你了。”


    “峥郎,你说过,我们在一起,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你答应我的。”


    “一生一世……谁都不能再?叫我们分开……”


    *


    而与此同时。


    上京城外?,一辆四马齐驱的华盖马车,正在重兵护送下,缓缓驶在官道之上。


    车中?不时有人撩起车帘,四下探望。


    眼见得城墙渐近,原本交头接耳、同身旁人窃窃私语的少女,却?骤然低头拭泪,模样伤心不已。


    “宋姐姐,这、咱们这就算到上京城了么??”


    “嗯。”


    “我这辈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上京——呜呜,呜,第一次来,就要……就要去见我的太?姥姥同太?姥爷、还有阿爹阿娘了。呜呜,我、我阿姐,今年要烧多少纸钱,才够我们在地下花……”


    “别说晦气话?!咱们也不是非得死。”


    “可、可是宋姐姐……你怎么?也在哭呀。”


    “……”


    似乎没发觉身旁人无言哽住的表情,那一身绿衣的少女说完,擦擦脸上眼泪,又接着呜呜咽咽:“早知如此,我走之前便?该多带几张胡饼的,我好想念诗娜儿做的胡饼……死就死了,至少、至少得叫我做个饱死鬼吧——”


    “别说了。你看你旁边那个,不就是只现成的饱死鬼么??”


    “啊……”


    “她都昏了多久了,还不见醒,倒是每次送膳来,都闭着眼睛吃得一干二净,”女人摇头道,“照这么?下去,别人不知道,反正她一定能做个饱死鬼——”


    谢沉沉是在一阵颠簸中?,被生生晃醒的。


    迟钝的五感逐渐回笼,沉重无比的身体,亦逐渐有了知觉。


    然后?。


    她便?听到了四周那无可忽视的嘤嘤哭声。此起彼伏,哀婉痛绝。


    沉沉:“……?”


    她还来不及问诸位姑娘这是在哭什么?,手里却?被莫名其妙先塞进一把?匕首。


    “拿,拿刀给我做什么??”她懵了。


    声音还沙哑着,有些迟钝地问。


    “自戕。”那个塞刀给她的姑娘于是也“嘤嘤嘤”地答她。


    “……”


    一边嘤嘤嘤,似乎是看她满脸茫然,又一边抽噎着给她解释:“记得,记得要抹脖子,那样、痛,痛快一点,不会很痛苦。宋姐姐说的,咱们听着就是了。”


    “啊?”


    沉沉闻言,人更傻了。


    手里下意识握紧那把?匕首,打量也不是,出鞘观摩也不是。


    末了,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冲旁边哭个不停的姑娘小声问:“为什么??”她说,“我的意思是……我、我们,我们为什么?要……”


    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绝啊?


    她很认真的想问一句这关乎身家性?命的话?。


    可到最后?,却?愣是卡在嗓子眼、没能说得出口——


    而原因?亦无他。


    两眼原本因?畏光而模糊的视线逐渐复原,她看清楚了四周的景象:此时此刻,她正和一群人比花娇的姑娘,十几个人,一起挤在辆……勉强算宽敞的马车里。


    而这里头的姑娘,有两个特点。


    第一,人人都漂亮得出奇。除了她。


    第二,人人都在哭。


    依旧除了她。


    这——


    沉沉看一眼哭得几乎快要厥过去的姑娘们,又低头看一眼手里的匕首,脑子里轰然一声,炸了。


    等等,谁来给她解释解释。


    这好像被人卖了的凄凉……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啊啊啊啊啊!!!


    第96章 魏咎


    谢沉沉现在很深沉。


    准确来说, 是?在解家这个蜜罐子里泡久了,几乎都已经习惯做人人宠爱的解十六娘之后,她时?隔很久, 终于又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这仿佛被狗啃过一口、七零八落的命运。


    思考到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该来的跑不了。


    不该来却非要来的,你想拦也拦不住。


    想明白了这一点, 她甚至都已懒得问那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事实已是?既定的摆在眼前,她亦只能努力安抚旁边哭得一抽一抽的姑娘。


    费劲巴拉地、从人嘴里套了半天话, 她总算搞清楚:这马车上除了她外的十一名女子, 皆是?被魏治送来上京示好的无辜少女。


    至于示好的对象, 她更是?再熟悉不过——不愧是?能给赵明月留书?, “昔我之妻,今甚慕之,乐极何欢,不思故土”的男人。


    如今,爱好除了打仗、杀人之外,又多了一个“贪恋女色”是?吧?


    “……我是?来嫁人的。”沉沉环顾四周一圈,忽然说。


    众少女均一脸古怪地望向她,许久, 中间一个姓宋的姑娘低声道:“是?啊,我们都是?来‘嫁人’的。”


    “我是?被骗来的。”沉沉摇头。


    “是?啊,我、我们也都是?被‘骗来’的。”这回是?那个哭得停不下来的小姑娘。


    沉沉:“……”


    连着被人哽了两次, 后头原本要?说的那句, “我们不一样”, 在众女子泪盈盈的目光注视之下,到底还是?没能说得出口。


    也是?, 她想,说到底,“我们”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


    她只觉得自己有些天真。


    七姐希望她去见一见魏骁、一解所谓的“心结”,她见了;


    见到之后,魏骁说让她在一群素不相识的男人里挑个夫婿,她自知胳膊肘拧不过大腿,也乖乖挑了;


    回到家中,众姊妹又是?心疼又是?激愤,争相要?去找魏骁要?说法?,她不想解家为她再起争端,又只得一一安抚下去。


    【十六娘,难道你真想嫁那金复来?】解家七娘问她。


    【金家人阴险狡诈,言而无信,个个有数不尽的心眼,你为何也心甘情愿跳进那火坑里去?须知我解家人,从来不是?什么老古板、崇尚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一套——你若要?嫁,也当?嫁给心心念念所思所想之人,而不该是?这样一个素昧平生、互不交心的陌生人!】


    【我知道。】沉沉点了点头,轻声说。


    我知道你们都是?极好极好的人。


    也知道,婚姻嫁娶之事,并非儿戏。


    【那我这就?去找阿治,让他再去——】


    【可?是?,】沉沉忽的伸手,拉住了扭头就?要?往外跑的解七娘,【七姐,我还知道,我这个人,如果是?个躺着人事不知的,自没什么。可?我醒了。若是?醒了之后,还顶着昔日那一纸婚书?的名头、一直在魏……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晃悠——他迟早会对整个解家发难。】


    解七娘脚步一顿。


    【十六娘确然不知金家二少是?何品性。可?十六娘知道,解家人,原就?不该叫自家人为难。】她说。


    十六娘,不愿叫你们为难。


    所以谢沉沉,也绝不会叫你们为难,逼得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蚍蜉撼树。


    这门阴差阳错得来的婚事,遂就?此定下。


    只不过一开始,沉沉还能安慰自己:说是?嫁,也不定只是?魏骁说来吓她;再不然,就?算要?嫁,她总还有时?间准备吧?


    成婚毕竟是?一生大事,又不是?今日说嫁娶,明日就?能过门的。


    却没想到,她这想法?刚过脑子,一转眼,金家前来提亲的人,竟来得比谁都快。


    与他们一同?前来的,甚至还有“忙里抽空”的摄政王。


    【言出必践,方为君子,】青年?高居上首,噙笑?看她,【特意前来,恭贺新禧。】


    金家那位二少从始至终不曾出面,只派来一位管事统摄此事,紧赶慢赶之下,这便又成了一门再推拖不得的婚事。


    但,诚然,说的时?候,能说得大义凛然。等一座山当?真毫无准备地压在你肩头时?——沉沉辗转反侧了数日,最后,还是?难免时?不时?盯着兰苑里那还未来得及填的狗洞,想过些用腻了的“老招数”。


    比如说,逃婚。


    可?,怎么逃?


    从前她在萧家时?,敢逃金家的婚,是?因?她本姓谢,算来算去,不是?萧家的种,充其量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出了事,人家怪不到她娘的头上。顶多说她这个年?少没了爹的孩子没教?养、不知事。


    但如今,她是?解十六娘。


    解家风光不似从前,魏治被魏骁压得抬不起头,在人前说不上话,哪怕娶了王姬,也没什么改变。


    尽管如此,她如若要?逃、要?临时?反悔,沉沉毫不怀疑,那些解家娘子依然会不计后果地帮她——但,却正是?因?为她们会帮她,所以她更不可?能逃走,抛下一堆烂摊子给她们、拿命来收拾。


    谁让,这具花费重金才养活的好壳子里,住的是?贪生怕死?……却还尚有良知的谢沉沉呢?


    她只好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劝服自己,以解十六娘的身?份嫁给金复来,或许本不算什么坏事,至少,她能光明正大地回到上京。说不定,假以时?日,亦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七年?啊。


    七年?过去,沉沉忍不住想,那分明哭声嘹亮、却哭得很少;有调皮顽劣资本,偏又乖巧懂事——梨云说,生得粉雕玉琢、一顶一讨人喜爱的孩子。


    她生下来、却从未抱过,亲过,爱过的孩子,究竟长成什么模样了呢?


    念头但凡浮现,便再难压抑。


    她被关在解府待嫁的两个月,最喜欢做的事之一,便是?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拼凑”起那孩子的脸。


    或许是?怕事态生变,不久,解府门外,甚至又加派了重兵把守。


    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


    期间,唯一一次得到允许走出解府,亦不过是?凑热闹、去看了一眼魏治与赵明月成亲的……盛况空前。


    十里红妆,万民空巷,王姬游街,国色倾城。


    耳边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众人脸上的喜色亦不像作假——他们显然都在真心实意地为这位王姬开心。唯独沉沉,却算是?个十足的“例外”。她没有说“恭喜”,因?为她总觉得,赵明月其实嫁得并不情愿。


    要?不然,一个嫁得心甘情愿的新娘子,为何始终都不展笑?颜?


    她自没有好心到为这位前世仇人感?到扼腕或不平的程度,只是?,看在眼里,仍不免叹息一声:大抵这世间女子,纵然尊贵如赵家女,亦终难得其所爱。


    兜兜转转,最后嫁的,依旧不是?自己少时?心心念念之人。


    【十六娘。】


    正出神?间。


    身?后,却倏然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你当?真,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么?】


    沉沉听出是?谁,身?子一僵,没有回头。


    所以。


    他是?何时?来的,她不清楚,何时?走的,她也没能注意。


    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错肩而过,他走入人潮簇拥、山呼千岁之中;而她孤零零站在人群里,等了没多久,便等到了发现她走散、回头来寻她的解家众姊妹。


    而这,亦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插曲一件罢了。


    沉沉左思右想,想了两个月,最后,终于还是?说服自己,接受了这莫名其妙的婚事。


    时?不时?的,把那金复来的画轴拿出来看一眼,竟也真渐渐看得顺眼起来。


    ——说到底,不就?是?嫁个人么?


    她想得很开。


    毕竟上上辈子,她嫁给过狼心狗肺的人;


    上辈子,嫁给过……睚眦必报的小疯子。难道还怕再嫁给一个金山里打滚的商人不成?


    她从前便想过安安稳稳、一世无忧的生活,只是?,做谢沉沉时?奢求不得。


    如今,却大抵是?上天注定,要?让她借十六娘的身?子如愿——她总是?习惯把大多数事都往好里想,想得透透的,也好让自己活得快乐些。


    只是?,却仍然有一件事,怎么都想不明白:


    那便是?,在她“出嫁”前,魏骁突然又不请自来地上了一回门。


    彼时?的辽西,诚然并不太平。


    饶是?她被关在府上,也能感?觉到一片风雨欲来,人心惶惶的气氛。


    魏骁作为如今辽西实际的掌权人,更是?忙得形容憔悴,装不出平素那副处之淡然的姿态——却仍是?坚持来见她一面。


    见到了,又不说话,只是?用一种颇为诡异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十六娘。】


    末了,他“怪模怪样”地问了一句:【金家人,就?那么得你心意?】


    她闻声一愣。


    回过头来,挠了挠鼻尖,干巴巴地答:【啊……确实,甚得我心。】


    得或不得,事情都定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并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爱好,只心里巴不得魏骁赶紧走,是?以,边说着,又端起茶来喝,半张脸几乎都埋进了茶碗里。


    魏骁的手却冷不丁伸到她面前。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沿着她鬓角猛地向下一撕。


    【啊——!!!】


    她措手不及,痛得大叫起来。


    魏骁这一撕,生生拽下她一撮头发,她险些没忍住破口大骂,却见他满眼森然,低头盯着手中那缕黑发,眼神?晦暗不明。


    末了,竟抢在她“兴师问罪”之前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这算什么?!


    拿她的头发泄愤么?


    沉沉气得倒仰,下意识追出去几步,却在看见迎面走来的魏治时?瞬间停住,想了想,到底是?冲人挤出个笑?容。


    ——魏治此人,大概是?这天底下,做“赘婿”做得最开心的男人。


    以至于,乐到过了一个多月,才听说自家妹子要?出嫁,被解家众娘子险些揪下耳朵。


    不过,他倒也不见生气,反倒屁颠屁颠给她添了不少嫁妆和:这哥哥当?的,说不上特别靠谱,但的确还算义气。


    这一刻,过去那个恃强凌弱、目中无人的七皇子也好,如今这个嬉皮笑?脸却难掩真诚的哥哥也罢。


    沉沉听着魏骁一顿细数成亲的种种好处,看着他脸上满溢喜色的笑?容,忽然觉得,或许,魏治才是?这世上、她见过的……最幸运的人。


    【嫂嫂她,近来可?好?】沉沉忽的问。


    【自然是?好的!】


    魏治闻言,立刻笑?起,笑?得很是?欢实。


    只是?,仔细看她表情,觉得不像单纯询问,反倒有几分忧虑难表的意味在其中。


    他顿了顿,又不由地小声道:【十六娘,表哥知道,你与你嫂嫂从前有些嫌隙,但如今她已嫁我为妻,今日,还是?她提醒我、我才急急忙忙赶来,你就?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日后断不要?再……不要?再,觉得她不好,成不成?咱们毕竟……都是?一家人。】


    沉沉微怔。


    心道,这是?十六娘觉得她不好么?


    按照解家姊妹说给她听的那些往事,难道不是?赵明月向来看不上十六娘一个商贾出身?的小女子,又因?她险些做了魏骁正妻,而心存怨怼、每每刻意针对么?


    魏治再头脑简单,毕竟在宫里活了这么些年?,不会不懂这个中的关窍。


    然而,在妻子和妹妹之间,他还是?选择对十六娘,说出了这看似劝慰,实则是?劝她多让步、多放量的话。


    幸运儿啊……


    沉沉盯着眼前人有些心虚发飘的双眼。


    可?他的这份幸运,总是?踏在太多人的不幸身?上,而他自己却毫无察觉。或者说,纵然察觉了,仍要?欲盖弥彰,粉饰太平。


    还好。


    她并不是?真的十六娘,所以,不会伤心。


    *


    金家派人来接“解十六娘”进京的那一日,绿洲城中,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沉沉踏上喜轿之前,与一众哭得泪眼涟涟的解家姊妹告别。


    掀开轿帘时?,却忽然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长街尽处。


    她总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身?上,如有芒刺在背,让她浑身?发毛。


    然而,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唯有地上两道醒目的、尚未来得及被大雪掩去的车辙,与她要?去的方向相背而行。


    她收回目光,也收回了心底似有若无的那一缕叹息。


    去往上京的路,因?这十年?未遇的大风雪而走走停停,路上,折腾了足有三个多月。


    可?越是?靠近上京,她不知何故,变得越发嗜睡,有时?,甚至能一整日长睡不醒。


    伺候她的小丫头颇为殷勤,见她身?体抱恙,自告奋勇出门买了几回药。


    她服了几帖,却仍迟迟不见好,起初,还以为是?十六娘的这副身?子不适宜北地气候,水土不服,后来,却也渐渐察觉出点不对劲来。


    可?惜,还是?晚了。


    “姑娘。”


    犹记得,自己这一觉睡过去之前,那丫头边为她捻着被角,仍在劝慰着:“此处驿站离上京只剩三十余里,姑娘再睡一觉醒,或许,也便到了。”


    如今,确实是?到了。


    沉沉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把匕首,又环顾四周,望向那群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蓦地长叹一口气。


    只不过……很大可?能,是?死?期到了


    上京皇宫,承明殿。


    曾经的天子寝殿,如今,入目皆是?素色帷幔,层层叠叠,犹如迷宫。


    若非雕梁画栋仍在,满地跪倒、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乌泱泱的人头更“气势”分明——与其说这是?一处宫殿,不如说,这里更像一处阴风阵阵的陵寝。


    本该富丽堂皇的内殿,一眼望去,尤其空旷。


    四面墙壁满是?刀剑落痕,面目全非,殿中仿佛曾被洗劫过一番,既无古玩,也无字画,甚至连张桌案也看不见。


    若说唯一的大件,大抵也只剩那张被四面帷帐掩得看不清切的“龙榻”。


    床上依稀躺着个人——却安静得犹如死?去,久久不曾移动?,或发出任何动?静。殿中众人,也不知是?早已习惯这种诡异,抑或恐惧得无法?出声,一个个大气不敢出,连呼吸声亦轻不可?闻。


    “父皇。”


    唯独那跪在最前头、身?形瘦弱的少年?,却将手中托盘又一次举高至额前。


    “儿臣,恳请父皇用药。”他说。


    不开口不知道,一开口,方才叫人发觉,这竟仍是?一把……稚童般脆生生的音色。


    仔细再看,果然,那少年?面容亦不过六七岁模样,生得玉雪可?爱,脸上的婴儿肥甚至尚未褪去。


    可?观其形貌,杏黄锦袍加身?,发束玉冠,礼仪端庄,又颇有几分成人气度。


    仿佛一个老成持重的青年?,却用着一身?男童的稚幼皮囊。


    眼见得帷幔之下的身?影毫无动?静,他仍执着地将手中托盘继续高举齐眉。


    无声间,犹如某种冷峻不阿的对峙。


    直到那瘦弱的双臂再无法?承担手中重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额头沁出汗意,仍在咬牙坚持。


    “儿臣,请父皇用药——”


    几乎是?这话音落地的瞬间。


    一只素白如玉,指骨分明的手,忽从帷帐下伸了出来。


    见状,跪在少年?身?后的两名宦官不约而同?地对上视线。


    脸上表情,却实在称不上欢喜,反而惶恐莫名。


    “请父皇——”


    电光火石之间。


    两名宦官早已心有准备,下意识伸手去接,可?仍是?慢了一步。只听“砰”的一声,少年?竟如破碎的布偶般、被凭空掀起,整个人生生向旁飞出数尺远,狠掼在那满是?剑痕却毫无修缮的墙壁上。手中药碗砸得粉碎,汤水撒了一地。


    遍地狼籍中,那少年?很快面无表情地爬起身?。


    恨意、憎恶、厌弃……种种复杂的情绪,只一瞬划过眼底。他很快重新跪直。


    就?跪在那破碎的瓷片上。


    任由瓷片划破他的手、刺入手心,他双手仆地,冲龙榻上的人叩首,再起。


    “茂全,”少年?低声道,“再去煮一碗药来。”


    “殿、殿下——”


    “去。”


    童稚的声音,亦无法?掩去那话中令人胆寒的冷意。


    被他点名叫住的宦臣闻声,顿时?止不住地发抖。


    左右环顾,迟迟不敢动?,末了,只也跟着一个劲地磕头,“殿下,奴才……求您饶奴才一命,求您开恩,饶奴才一命……!”


    少年?却依旧不为所动?,只兀自膝行至榻边。


    身?后,拖出一道逶迤的血痕。


    不知是?他手心流出的血,抑或膝上刺进的瓷片,可?单看神?情,从他脸上,竟看不出丝毫的吃痛或难以忍受之色。


    他只直挺挺地,跪在自己父亲咫尺可?触、一念便可?杀的方寸地——


    “魏咎。”


    终于,帷幔之下,传来一道平静而冷淡的男声。


    简单的两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如那少年?始终无表情的脸。


    任谁来看,恐怕都难免觉得,这实在是?一对——连性格都如出一辙的父子。


    “你觉得,我会吃你这出苦肉计么?”


    “儿臣不知父皇何……”


    “我在问你。”


    不知何处,风起。


    帷幔一角,掀开又落,徒然露出一叶雪色。


    殿中人目之所及,却只有那雪纱之下,两片生来薄情寡淡、毫无血色的唇。


    唇角极尽嘲讽地勾起。


    “这天底下,”魏炁说,“最盼我死?的人,难道不是?你?”


    “儿,不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


    “是?么,”魏弃淡淡道,“……是?谁说,你不能有?”


    父忌子,子杀父。


    他曾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早在那一刻,他已隐隐觉察,命运轮回的刀,悄然横亘于他颈边。


    “相反,有朝一日,你若是?真能杀了我……”


    青年?帝王压低声音。


    犹如引诱,犹如温柔劝慰的低语。


    “让我与你的母亲,能在九泉之下团圆。魏咎,倒也不枉费我在你身?上,徒然耗去的这些年?。”


    话落,跪在地上的少年?,双手倏然攥紧。


    额角青筋几乎一瞬勃然待发,可?他仍低着头,没有动?。


    唯有垂在身?侧的手臂,不自察地微微发抖——


    “可?惜,”魏炁说,“你啊,只是?个空长脑袋不长本领的废物。”


    一个天生早慧,却也仅仅只是?早慧的怪物。


    纵然你的母亲拼尽血泪,予你天生不凡,又有何用?


    还不是?什么都保不住。


    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第97章 重逢


    此番辽西送来上京、“献给”魏炁的美?人, 共有十一名。


    沉沉没把自己算在里头——当然,她这个后?到的“外来户”,一时之间, 本也是融不进去的。


    是以,察觉到空气中有意无意散发出的排斥意味,她索性也只蜷缩于马车一角, 静静听着这些女?子窃窃私语。


    很快,她便发现,最开始给她塞匕首的那美?貌少女?, 似乎唯独与旁边一个姓宋的姑娘相熟, 一口?一个“宋姐姐”叫得亲热。


    而除了她俩, 另外的九个少女?, 则几乎都不怎么说话。


    虽说也会哭,但?那眼泪与哀容,与旁边“嘤嘤嘤”个不停的小美?人相比,显然少了几分害怕与恐惧,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义无反顾?


    视死?如归?


    沉沉环顾四周,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思前想后?,末了, 在?被?宫人驱赶着下车查验身份前,她终是一咬牙,偷摸上前、拽住了那哭肿眼的小美?人。


    “姑娘。”


    沉沉低声道:“把刀扔下罢。”


    “为什么?”小美?人闻言, 回过头来, 一脸不解。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就听我的吧。”


    前头只剩下两个人, 眼见得就要叫到她们,沉沉怕来不及, 慌忙把自己那把匕首往马车褥子底下一塞,见小美?人迟迟不动,索性直接伸手、去夺她藏在?腰间的短匕。结果?手还没碰到,便被?一旁旁观全?程的宋姑娘一把拍开。


    “你这是干什么?!”少女?美?目含霜,拦在?沉沉与那哭哭啼啼的小美?人面前。


    只是,问归问。


    很显然,她也没打算给沉沉一个解释的机会,只厉色道:“你愿意受那苦头,你便去受,莫拦着我们给自己一个痛快!”


    话落,也不管沉沉脸上表情诧异,径直伸过手来、将小美?人推搡间略显凌乱的前襟整理?复原。随即两人便一前一后?,先沉沉一步下了马车。


    这……这是不是就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徒留她目送二人背影淹入人群,愣了半晌。


    末了,终是叹息一声,跟在?后?头下了车去。


    ……


    加上谢沉沉——不,解十六娘在?内的十二名女?子,虽说名义上是辽西送来上京求和的“美?人”,但?以两方早已剑拔弩张、暗自较劲的关系而论,可想而知,她们也绝不可能在?宫人这受到什么礼遇:


    说得不好听点,不过是些连自己的命都做不得主的玩物罢了。


    “各位若是识相、聪明些的,但?听我陈嬷一言。”


    “在?这宫中,凡事?少看,少问,慎言。从?前在?宫外,你们过得什么日子,是千金小姐抑或为奴为婢,咱不管;但?从?今日起,若有行差踏错,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贵人生气——可得小心你们脖子上顶的这颗脑袋!”


    甚至连负责安置她们的那位“陈嬷”训话时居高临下望来的眼神,于沉沉而言,亦是再熟悉不过:


    昔年谢家满门被?抄、阖府女?眷没入掖庭。


    她们如牲口?一般挤在?宫门处任人挑选,那时,袁舜看自己的眼神,同样如此。


    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是死?是活,全?凭天命。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或许,也只有心态上的熹微不同:这回“进宫”,她尚抱有一丝希望。


    心说魏弃如今到底也是一国之君,哪来那么多功夫、抽时间应付几个毫无威胁的辽西美?人?顶多是让这个陈嬷领着、把人带去往后?宫里一扔罢了。


    而十六娘的容貌,在?时人崇尚的“白瘦美?”中,只独独占了一个“白”。放在?人群里、或还能因高挑白净有些存在?感,可放在?一群美?人里头,便有些不够看了。


    她巴不得这嬷嬷嫌弃,最好能把她随便找个地方安置了,毕竟上京皇宫,她从?前还算摸得门清。


    一天不被?人想起,她就多一天能仔细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说不定、还能想到法子逃出宫去,或是找到人代她传信金家,就说,请金家人看在?她这“未过门媳妇”的份上,一定施以援手——


    施以援手,让她离开这千不该、万不该,也绝不该回来的地方。


    沉沉心中忽叹了口?气:


    诚然,她是并?不打算和魏弃“相认”的。


    且不说她如今的容貌身形,与昔年的谢沉沉实在?大相径庭,以她对魏弃的了解,倘若她顶着这副壳子冲上去说“我是沉沉”,大抵立刻就被?拖去砍头……呃,还有很大可能命丧当场。他?要杀她,不过就是一伸手的事?。


    更别说,哪怕再退一万步讲……


    沉沉低着头,眼神望向脚下的青石砖;


    跟着嬷嬷身后?一路直行,目光又不觉投向头顶那斑斓流光的琉璃瓦,四面红墙,说不出来的庄肃与威严。


    这里,是上京皇宫。


    是她无数噩梦的开始,诸般美?梦的结束。


    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这里的每一面宫墙,甬道,昔年她做小宫女?时,都曾或多或少地走过。


    可她仍然不喜欢这座皇宫。


    不喜欢血浸青砖的杀戮,不喜欢帝王之侧、伴君如伴虎的心惊难宁,不喜欢本不同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走到一起,又在?痛苦中磋磨、拼命磨平自己的棱角却仍是无所得的结果?。


    上天给她机会做十六娘,重活一回。


    她或许仍会忍不住思念那些没来得及告别的故人,想起过去遗憾或伤情的旧事?,却再不打算、也没有勇气,重蹈覆辙地,以飞蛾之身扑向烛火。


    哪怕魏弃现在?拥有一切——无上的皇权也好,征伐天下的霸图也罢。


    可其实她想得到的,从?始至终,只有俗世的安稳。她不会再用他?给不了的东西,绊住彼此的脚步。


    有缘无分的事?,从?前尽了力?,尽了情,也就够了。


    不后?悔,也就够了


    思及此,她将头埋得更低。高挑的身形藏在?队伍最末,因着故意弯腰驼背,竟也矮小得一时让人无从?注意——然而,她跟在?这“队伍”中走了没多会儿,却仍是渐渐觉出些不对来:这嬷嬷带她们走的,明显不是往后?宫去的路。反而越走越直、越走越宽敞,以宫中布局,这分明就是……


    沉沉心下一紧,脚下便不由慢了两步,结果?,立刻被?身后?宫女?推搡着往前。


    “愣着做什么!”


    顺带的,换来一道压低声音的叱喝。


    以及隐隐听得出不满的嘀嘀咕咕:“……又来一个傻的。”


    听这口?气,估计刚入宫便被?“吓傻了”的,还不止她一个。


    而这也意味着,说话的宫女?,曾接手过如她们这般的“上供美?人”,也不止这一趟。


    心念电转间,沉沉一咬牙,悄悄把临别前、解十二娘亲手给她戴上的一只玉镯子褪了下来。


    借着长袖遮掩,转手飞快塞进了那宫女?手里。


    “咦?”


    许是镯子够分量,肉眼望去,成色亦好得出挑。


    这位身材同样丰盈、面若桃花的胖宫女?,收了东西、脸上神色顿时和缓不少。


    “敢问……这位姐姐,”沉沉见状,这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承明殿。”


    承明殿——!


    沉沉注意到,有好几个离得近的姑娘都悄然侧耳,听着这边的动静,脸上犹疑、好奇、冷漠神色兼有之。


    可于她而言,这会儿听到“承明殿”三个字,心中却唯有震惊:敢情魏弃还真?的……百忙之中抽空,要把这入宫的“美?人”一一览遍?


    她怎么记得从?前入宫的秀女?,大多都是往后?宫里一塞,有的甚至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一面的?


    算盘又不知不觉落了空,饶是一贯温吞如她,脸上神色亦不由变得难看起来。


    一旁的胖宫女?看了,却只以为她是被?吓得脸色苍白。心下虽不屑,可到底收了人的东西、拿人手软。


    是以,人矜持地略微高扬了下巴,终是“大发慈悲”,给眼前这没见识的团子脸解释起来:“承明殿里头,住的是当今陛下。别怪做姐姐的没提醒你,咱们这位陛下……”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可从?不会怜香惜玉,管你是什么身娇体软的美?人,只要不合他?心意,都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此话一出,站在?沉沉前头的几个姑娘、尤其是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又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胖宫女?却一副见怪不怪表情,冷嗤一声,继续侧头望向“团子脸”——想来这便是她在?心底给沉沉起的外号,小声道:“想活命,就放机灵点。”


    “倘若陛下今日兴致好,说不定,你们这里能活下三之一,回头送进东宫,太?子殿下倒是个心慈的,想必不会为难你们一群弱女?子。若是不走运、恰好碰上陛下今日兴致不佳……”


    “春杏!”


    话音未落。


    沉沉心下一头雾水,还在?想怎么见了“陛下”,回头就被?送给“殿下”。却见队列最前、那满脸沟壑的老嬷嬷忽的扭过头来,冲此一声低喝。


    方才还越说越起劲的胖宫女?,顿时一个寒噤,默然消了声息。


    再之后?,无论沉沉怎么悄悄拽她的袖口?暗示,总归是缄口?不言,只顾低头走路了——拿人手短归拿人手短,想来,她还不至于为一只镯子送了自己的命。


    左右无法,沉沉只好就这样揣着一肚子的疑问。


    跟在?队伍最末,很快,埋头踏进了从?前曾远远看过、却从?未踏入过的“天子寝宫”。


    耳边的声音或远或近,却都不入心。


    她不敢抬头,让站就站,让跪就跪,全?程只低着脑袋,兀自盯住脚底的青砖出神。


    只是,看得久了,又忍不住腹诽:这天子住的地方,怎么破烂成这样?还不如朝华宫呢。


    朝华宫虽旧,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人用心照顾着,从?前是魏弃,后?来是她,再后?来,她照顾不动了,还有梨云……和杏雨。


    绝不会像眼前这般,留着满地深浅不一的划痕,有的地方甚至陷下半块青砖,看着依稀有些年头,竟也无人修补。


    难道做皇帝还得做到这般勤俭持家不成?


    她脑子里一会儿一个想法,不觉神游天外——直到一道突兀的叱喝声,如炸雷般,忽的在?殿中响起。


    “以吾之身,敬告天地,独夫之心,必受天戮!”


    话落,一股腥气扑鼻而来。紧随而至的,便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辽西四十年安稳,如今尽毁尔手!”


    “吾虽女?子,亦知气节,绝不愿委身于你这等卑鄙小人!”


    “刚愎自用,残暴不仁……暴君当道。”


    “大魏将亡——大魏将亡!!”


    甚至于,就在?她抬头的瞬间,又有此起彼伏的“声讨”在?耳边响起。


    这些女?子似乎早已打定主意自绝于此,下手极快、亦极狠,殿中很快只剩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哼,与濒死?前痛苦的呻/吟。


    沉沉一惊,后?知后?觉地环顾四下,入目所见,唯有七八个——方才还好端端地站在?她身前,如今已横躺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泊的纤细身影。


    以至于,还“剩下”的人,除了她,眨眼间,便就只剩那宋姑娘,和那个从?进来开始就不停在?哭的小美?人了。


    “昏君!”


    宋姑娘两股战战,握刀的手亦在?发抖,显然是吓得狠了。


    可她仍是学着那些身死?的“前辈”,将刀刃对准了自己,一旁哭得抽噎的小美?人见状,也颤颤巍巍从?腰间掏出那把匕首。


    到此时,沉沉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方才不让她们把匕


    首带下马车,是因为绝逃不过搜身。可如今,十二个人,十一个带着利器的,却都把刀带进了这里。


    好似从?一开始,就算准了会出现这样惨烈的局面一般。


    “别!”


    沉沉脸色大变,撑着酸软的双腿扑将上前,一把抱住了小美?人的腰,吃力?地伸出手去、拼命够她那只握刀的手。


    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她的确不是什么绝顶大好人,却也绝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曾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横死?当场。


    “你……”


    小美?人脸上泪痕未干,有些疑惑地低头看她。


    正要张口?,却忽然盯着她身后?,愕然地惊叫出声。


    “宋、宋姐姐?!”


    沉沉一愣,循声回头,却见一片寒芒划过眼底,原本横在?那宋姑娘颈边的匕首,竟赫然对准她面门直刺而来——


    可,也就只是“而来”了。


    沉沉捂着脸就地一滚,却迟迟没有等到那刀刃落下。


    取而代之,是一声痛哼传到耳边。


    “呃……啊!!”


    不知从?哪飞出的一块碎瓷片,顷刻之间、刺穿女?人后?颈。


    姓宋的姑娘捂着血流不止的喉咙,呛出几口?血沫,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坠在?地上。


    “宋姐姐!”


    小美?人哭着膝行数步,靠近那委顿在?地的身影。可近距离看到那般骇人的伤口?,显然还是出离了她的承受极限。很快,她的哭声便戛然而止,两眼翻白,昏倒在?地。


    “……”


    而也正是这一声无可忽视的闷响,终于把还陷在?宋姓姑娘突然发难的意外插曲中、迟迟未回神的谢沉沉惊得窜起——


    是了。


    窜起。


    她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环顾四周,除了尸体还是尸体,鲜血浸透青砖,喷溅在?那素色的帷帐上,留下一片又一片骇人血痕。


    事?已至此,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终于反应过来:魏骁送她来上京,根本不是让她来“嫁人”,甚至连“替嫁”也算不上,他?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分明就是要她的命!


    无论是自绝还是被?杀,总之,魏骁是要她死?在?这里的。


    她额上冷汗直冒,不自觉退后?半步,又半步,直觉地想要离这些尸体远些。


    可,就在?她逐渐靠近殿门的同时——


    “你的刀呢。”


    一道再熟悉不过,恍如隔世的声音,却忽的在?殿中响起


    那声音并?不带任何情绪,轻描淡写的语气。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设想过无数再见或永不再见的可能,心中不会再有丝毫波澜起伏。


    却不知何故,这瞬间,她仍不由一怔。胸腔鼓噪的心跳,淹过万般惊骇与惶然。


    如浪潮奔涌,潮起又落,徒留裸/露在?外的沙石与黄土——本该早已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的荒地,此刻,却竟如陷在?漩涡深处,狂乱而不安地翻搅着。


    她僵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不远处,那血色浸染的素帷掀起——


    任由殿中众人自绝于面前,而自始至终毫无反应的魏帝;


    残忍无道之名响彻于天下,依旧一意孤行、我行我素的暴君。


    魏炁。


    她揉了揉眼睛,似乎想要把他?看得清楚、再清楚一些,可无论她怎么睁眼闭眼,仍无法藏去眼底那一抹雪色,无法不看,他?斑白的两鬓。白发垂落,掩在?枯涩的黑发之间,醒目得近乎残酷。


    那是和他?那张美?貌的脸格格不入的苍老。


    纵然他?的容貌依旧年轻俊美?如昨,轮廓却褪去最后?的青涩;肩膀,身形,都不再是少年时的模样。


    他?终是长成了一位嗜杀无道的帝王,却再没有什么,比那缕白发,更清楚地昭示“故人”:岁月已逝,不复追矣。


    “……”


    沉沉低声说:“我没有刀。”


    我不是来杀你,更不是为了跋涉千里、专程死?在?你的面前明志的。


    她心中闷得厉害,说话的声音亦不觉瓮声瓮气。


    许久,却仍是深深呼吸,鼓起勇气,直视他?的双眼。


    “我……陛下……”


    解释的腹稿,求饶的腹稿,早在?这一路行来的踟蹰中拟好。她连想都不用想,便能说出一番长篇大论。


    可,与他?“四目相对”的这瞬间。她竟又忽的一顿,不受控制地刹住后?话,只静静盯着那双——并?没有随着她不闪不避的目光而聚焦,依旧涣散的双眼。


    一种直窜天灵的寒意,骤然席卷了全?身上下。


    她讷讷失了声音。


    第98章 爱惧


    毫无疑问, 这是一双无法视物的眼睛。


    沉沉愣在原地。


    不知为何,忽的想起小时候,那位给她算出“逢凶化吉, 遇难成祥”命的老先生。


    她少时不懂事,第?一次见着这种好似蒙着一双白翳,雾蒙蒙无法聚焦的眼睛, 觉得好奇,又实在害怕,是以下意识躲在了阿兄身后。听见阿兄喊他作“老瞎子”, 竟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喊了几声。


    谁料, 阿兄这么喊没人?管, 独她一开口, 却被?爹爹毫不留情地拎起来、狠狠打了十几下屁股。


    【呜啊——!】这是她嚎哭震天的声音。


    【阿爹,别打了!】


    这是谢缨在旁急得跳脚,扑将上前来劝,【不要打了!她又不知道……!总之,别打了!】


    爹爹一贯疼她,从不对她动手,说起来,那实在算得上是她记忆中唯一一次挨打。


    哭得眼泪与鼻涕齐飞, 谢沉沉变谢蠢蠢,最后,还?是那老先生微微一笑?, 开口替她解了围。


    【罢了, 潜渊, 】他说,【莫要……吓着了她。孩子, 过来些,让我?瞧瞧你。】


    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又如何“瞧瞧”人?呢?


    她不懂,却还?是抽噎着向老先生道了谢,一步三回头地走近了他。


    那双本该早已无法视物的眼睛于是直直向她望来。须臾,他伸出一只树皮般苍老的手,轻抚她发顶。


    破烂的道袍,平庸无奇的皮囊,衰残如风中残烛的身躯,几乎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脸。


    那实在是个随便?扔到人?群里、就再找不见人?影的老头子。


    可?时至今日,沉沉却还?记得他那时一字一顿、给自?己?批下的“命数”,或者?说——祝福。


    【孩子。】


    他说:【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处处皆乃意外之喜。行到山前,有?刀辟道,坐到水穷,流水推舟,你的父母亲,已将这凡世中最宝贵的一切留给了你。还?望你,珍重性命,长命百岁……终有?一日,得窥太平。】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这位老先生的话,多年后,她果真经常倒霉,命途多舛,不曾事事如意。却也?难能?可?贵,总在绝境之中,收获几分意外之喜。


    ——可?是,真的全都是“喜”么?


    谢沉沉看着那双找不见焦点、雾蒙一片的眼,看着眼前少年……不对,该是青年了,看着他斑白得不符年纪的两鬓。


    她从前觉得能?重活一回,大抵是自?己?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努力做个好人?的“回报”……如今却觉得,大概是报应也?说不定。


    所以。


    这不就来了么?


    这不就给她机会让她领受这份“报应”了么?


    她想好好做解十六娘,想过从前奢望而不得的安稳日子,也?因此,她愿意为了保下解家安稳而与魏骁交易,嫁给金不换。她甚至为此找了许许多多的粉饰太平的理由。


    但心底里,那句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也?是无法对自?己?的心说出口的那句话,最残酷的原因,却是一句直白到几乎难以说服自?己?的——


    【我?不想要他了。】


    是的。


    她,“不想要”魏弃了。


    活了两辈子,死了两次,皆是横死。谢沉沉终于认清楚了自?己?的命。


    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普通,善良——但也?懦弱,同时,帮不上什么大忙的滥好人?。


    她会恐惧战争,恐惧杀戮,会怜悯弱小,施舍善意,可?在真正的强大和虐杀面前,她总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乃至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用眼泪来忏悔一切的失去,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知道自?己?爱魏弃。


    和上上辈子对“卫三郎”那种,由感激而生出、由崇拜而深植的孺慕之情不同,她只不过是单纯地,喜欢这个有?一副好皮囊、对自?己?好、身世凄苦却不自?苦,在这世上,与她有?最亲密相?依、最深厚依赖的少年。


    她就是这样一个肤浅而知足的傻人?。


    所以,尚不明?白何为爱的时候,已糊里糊涂交出了自?己?的真心。


    朝华宫里,被?明?里暗里地挤兑和陷害也?好,经常吃闷亏受克扣也?罢,从不明?说、却被?命运安排“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已隐隐生出几分患难与共的情谊;


    北疆战场,一个不远千里而来,一个不远千里而归,两个残废在一间屋子里养病。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


    少年人?两心相?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的人?了然于心,要用一辈子,有?的人?,却不过是那一瞬的事。


    不然,江都城中,他们又怎会如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世俗夫妻般生活在一起。


    一个“谢二小姐”,一个“书院夫子”,私定终身,不畏流言。


    所有?人?几乎都以为,这又将是一段“小姐与书生”的浓情佳话。直到那震彻全城的钟声,在一个寻常的春日骤然敲响。


    军师公孙渊携五千部众跪于书院外,乌泱泱一片看不到头的人?群,尽皆叩首。呼声震天,恭迎九皇子魏弃回京。


    “江都远,碧川长,碧川飞出只金凤凰。”


    昔年沉沉离开江都城时,曾见路边小儿一路追赶马车,嬉笑?着、唱着新学来的童谣讨赏。


    这一生,作为解十六娘赴京,同样经过江都。


    她千般纠结,不忍牵累故人?,最终却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偷摸故地重游。


    然而,等她乔装打扮,好不容易到了萧府门外,看见的,却唯有?一片焚烧过后、满目疮痍的荒园。


    一个“故人?”,不,一个活人?都没有?。


    她傻傻地在那断壁残垣外站了很久。


    或许是那模样实在太过惹眼,有?好心的货郎路过,还?笑?着同她搭话,问她是不是也?来等段“奇遇”的。


    【你是不是听漏了消息,没来对时候?这都过了几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货郎见她脸色苍白、全无半点血色,又好心解释道:【这萧府里头,葬着“谢后”家里那几个亲眷,可?金贵着呢。话说,他们要是活到现在,少说也?得是上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吧——姑娘,你晚来了几个月,“奇遇”是碰不上了,实在不行,沾沾贵气倒也?不错。】


    【……】


    沉沉动了动嘴皮,没说话。


    眼神直直地盯着那废墟,额头爬满冷汗,眼眶里却愣是没泪流下来。


    【看你这样子,难道连“谢后”是谁都不知道?】货郎瞪大了眼睛。


    说话间,瞥了眼自?己?担子里没卖出去的两套话本。


    男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索性冲着她大侃特侃起来:【谁不知道,那暴……咱们陛下,不近女?色,这辈子唯一搁在过心上的女?子,大抵也?就只有?他那短命的糟糠妻了!这,便?是“谢后”,陛下唯一认过封过的皇后。】


    【打从七年前起,每年秋末,谢后忌辰,这位陛下定当风雨无阻、携太子至江都祭奠。就为这,年年来咱江都想求个偶遇的男男女?女?,那可?都是数不胜数啊。】


    【去岁,陛下率军南征扶桑,人?在万里之外。谁都以为他来不成了,结果,他竟也?日赶夜赶,风尘仆仆地赶在最后一天来了。呃……就是可?怜那小太子……年纪还?不大,也?就是个半大孩子模样。我?远远看了一眼,啧,这一路赶得,这孩子累得都不成人?形了。】


    【也?就咱们陛下铁石心肠,管你是孩子还?是什么,要换了咱,自?己?的孩子,可?不得心疼死么?不过我?想着,大概做皇帝的,儿子总是多的数不完吧……】


    货郎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至少得有?半刻钟。


    沉沉却压根没听太仔细,只觉得那说话的声音仿若从天外传来,蒙着层纱般,飘渺虚无。


    或者?说,她根本不关心这座废墟在成为废墟之后,如何被?世人?传得玄乎其?玄。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怎么死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极干涩地在耳畔响起,【为什么会死?】


    【谁知道呢,】货郎闻言,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我?也?是听人?说的,那天晚上,不知从哪吹的风,不知怎么走的水,总之,一把?怪火,直接就把?整座府邸烧了个干净,除了几个警觉的逃了出来,剩下一家四十五口,全都葬身火海。发现的时候,都烧成……唉,不说了,你个姑娘家家的,说了也?吓人?。】


    只不过嘛。


    说是不好说,不代表不能?看。


    货郎一眨不眨观察着她脸上表情,忽的,从自?个儿担子里飞快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想知道,不如买上一本?你瞧,姑娘,这上头可?还?有?那镜无尘亲笔作传,三两银子,不二价……诶!诶!别走,实在不行,二两银子也?成,别走啊!】


    沉沉最后用一两银子,买下了那所谓话本大家“镜无尘”,写的《谢后传》一本。


    翻到后记中,确有?三言两语提到萧家满门被?灭之事。


    只不过这镜无尘大抵人?如其?名,是个心无尘埃自?清静之人?。所以,哪怕是这等血腥残忍之事,他亦只一笔带过,留下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批词,便?罢了。


    无论是牵连进前朝谢后之死而因此被?灭,抑或纯粹被?那些、对魏弃心有?怨恨的人?杀了泄愤,萧家满门四十五口,到最后,也?不过博了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沉沉忽的想,此时此刻,是不是已经和娘、阿殷还?有?妹妹婉娘,老夫人?……在地下团聚了呢?


    第?一次,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活过来”这件事。


    也?是第?一次,她开始怀疑,活着面对这些惨痛的结局,或许,比死了更可?怕。


    那天晚上,她一夜没有?合眼。


    却一反常态,甚至出乎她自?己?预料的,她没有?哭,没有?预想中的崩溃。


    只是脑海中来来回回,回荡着昔日阿娘重病时,搂着她、说的那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芳娘,他的身份,终究不是我?等可?以攀附。】


    【芳娘,若是娘亲现在同你说,断了这份不该有?的念头,从此安心在江都城做从前的你,你愿不愿意?】


    她那时满心都是要与魏弃长相?厮守,所以,有?一句顶一句。


    说,出身不是人?可?以选;说,无论生死,她与魏弃都要在一处。


    顾氏听完,爱怜地抱紧她,什么都没说。


    直到她哭累了,睡着了。睡梦中,才依稀听见阿娘那一整夜不停的叹息。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阿娘已经想到了日后萧家的结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曾以为,或者?说,她和魏弃,十余岁时,一派天真,都曾以为那一去:离开江都,远赴上京,只为了挣一个自?由高飞的前程,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永远离开斗争漩涡的可?能?。


    可?他们都错了。


    那座皇城,最终把?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


    她如是,魏弃亦如是:


    她变得更加胆怯,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


    而魏弃——尽管她不愿承认,可?她与魏弃同卧一塌,日日相?见,又岂能?感觉不到?


    不停的杀戮、双手染尽人?血,已然渐渐改变了他本来的心性。


    他还?能?在她的面前,尽可?能?不漏破绽地维持“人?”的模样,只因为他在外面杀够了人?,强压下了心底的杀欲。


    可?他终究有?压不住的那一天。


    三十一,杏雨梨云,陆德生,那些在上位者?看来轻贱,却是切切实实陪伴过她的人?,有?些已经变成地下白骨。她直到眼睁睁目睹死亡的那一刻,才悚然发现,原来,世间并没有?有?情饮水饱;原来,她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拦住他。或者?说,她看到的,仅仅是他想让她看到的自?己?,那些可?怕的已经无法抑制的另一面,她唯有?用眼泪、用伤疤、用生死去“威胁”——


    可?她害怕啊。


    她没办法不害怕。


    害怕终有?一天,当她的眼泪、伤疤、生死无法起到任何作用,她也?许就是下一个杏雨。


    害怕,她在他身边的每一日,都不敢轻易去相?信任何一个人?,因为她太天真,愚蠢,轻易地,就会把?一个半路相?知的人?当做朋友。


    而这个朋友,也?许不被?魏弃所认可?,也?许,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朋友也?会背叛自?己?……可?背叛的代价,绝不是强忍眼泪的一声“绝交”可?以结束的。而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某一天,这个“朋友”,也?许就会死在魏弃的剑下。


    可?杀人?过后的魏弃呢?


    在她面前,他仍然还?是那个会懒洋洋为她打扇,给她剥荔枝的少年——尽管那只剥荔枝的手,前一刻,才染上过她身边人?的血。


    所以,想明?白了这一切,那时的她,才会害怕到明?明?已经醒了,却仍迟迟地装作不清醒。


    清楚地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听见梨云的哭声,听见魏弃如一缕游魂般轻飘的脚步声,她什么都知道,却始终不愿意睁眼。


    宁可?喝下毒酒,求一个了断,也?不愿再互相?磋磨,空耗时光。


    她怕啊。


    爱是明?晰的情,怕却是令人?胆颤的退无可?退。


    她知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少时养在父兄膝下,天真不知世事;八岁家中巨变,从此过上寄人?篱下、只求一口饱饭的日子。


    她不懂尊严,因为尊严不会让她吃饱饭,她的膝盖软得谁都可?以跪,为了活下去,她可?以不知廉/耻地对魏弃说出“真心天地可?鉴”,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在阿史那金手下为奴作婢,又翻脸不认人?地给人?下毒。她也?有?过普通人?的善良,没法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堂姐受苦,没法对濒死的魏弃见死不救,没法看着只剩一口气的阿史那金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的善良,只能?支撑她在活下去且不牵累她人?的前提下给予善意。


    其?实,她从始至终,沉沉想,她只是一个很想活下去的……三流小人?而已。


    她做不了“皇子妃”,更做不了“谢后”;


    她从不奢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愿不会,一人?身死,全家连/坐。


    仅此而已。


    沉沉抬起脸来,望向眼前步步逼近的帝王。


    忽的,双膝一软,她在他跟前端正跪下。


    “陛下,”她说,脑袋磕在地上,沉闷的一声响,“求您明?鉴,奴……民女?,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加害陛下之心。”


    一个本该早已死去,孟婆汤灌下两大碗、前尘尽忘做新人?的游魂,如今却得到了再睁开眼的机会。


    阴差阳错,故人?相?见。


    她多希望自?己?看见的,是一个意气风发,剑指河山的君主,他早已忘了她,或者?,记得她、却仍不妨碍他过得逍遥快活,如此,她虽有?些难过,却也?能?顺理成章地“以牙还?牙”,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重活一次的人?生。


    如此,在她决意抛下他去另觅天地时。


    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无法控制地热泪长流。


    还?好……她从小就是个能?骗人?的。


    一边哭,说话的声音竟也?抖都不抖,她只俯身下去,重重向魏弃磕头,说:“民女?乃金家妇,受人?蒙骗,故才至此。”


    说:“请陛下开恩明?鉴,”用解十六娘的身份,向高高在上的帝王陈情,“民女?若有?半句谎话,当受天打雷劈,五雷轰顶。还?请陛下开恩……饶民女?一命。”


    第99章 生杀


    沉沉伏在地上, 脸上泪痕未干,满头?大汗。


    而?这汗如泉涌的缘由——显然?也不仅仅是?因那扑面而?来、令人?胆寒的?帝王威压,而?是?踩在她肩上, 那份生杀予夺的?重量。


    “你惯用哪只手。”


    就在半炷香前,高高在上的大魏皇帝问她。


    语气听不出任何?喜怒或威慑,似乎只是?随口的?一问, 可,就在她犹豫着说出“右手”的?刹那,一只未着鞋履、却被血色浸透的?赤/足, 毫不留情地碾上了她的?右肩。


    她甚至连吃痛的?闷哼声都未及发?出, 原本便因叩首而?伏下的?双肩瞬间塌陷在地。


    肩上重量稍一加深, 她立刻听见骨骼碾碎、清脆的?碎响, 不由地汗如雨下,却连稍微抵抗的?动作都做不到,整个人?完全?被覆盖在一种恐怖的?重压之下。


    仿佛踩在她肩上的?不是?一只脚,而?是?一座山。


    她半边身子失去知觉,只有嘴还能动弹,挣扎着出声求饶:“陛下,民女无辜,求陛下彻查, 民女绝无……!”


    绝无半点不敬?


    绝无加害之心??


    都没有用。


    她不想?死,不意味着她就能有不死的?权利,出现在这里的?十二?个女子, 已死了十个“大逆不道”的?, 晕了一个“胆小如鼠”的?, 还剩下她这么一个“苟且偷生”的?——其实,和地上那些死了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区别只是?早晚而?已。


    上位者,尤其是?如魏弃这般大权独握的?上位者,不会去思考谎言的?真假,一切只凭直觉和心?情行事。


    【倘若陛下今日?兴致好,说不定,你们这里能活下三之一,回头?送进东宫,太子殿下倒是?个心?慈的?,想?必不会为难你们一群女子。若是?不走运、恰好碰上陛下……】


    沉沉忽然?想?起进殿前,那胖宫女讳莫如深的?表情。


    心?道,很不幸,魏弃今日?的?心?情大抵算不上好。


    而?自己,大概就属于不走运的?那种,总是?每次都能撞在人?的?枪口上。


    “陛,下,”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牙齿打颤,撑在地上的?双手直抠出两道血痕来,“民女解明珠,曾受先帝指婚,许以摄……许以昔日?的?,三皇子为妇,因故流落在外,昏迷数年,再醒来时,婚约……已废,民女却已不为辽西贵人?所容,这才,匆匆,嫁了金家……”


    蚍蜉撼树,蝼蚁亦有偷生的?本能。


    她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嘴里仍不住喃喃说着解十六娘的?生平,企图能换来这位陛下的?一丝怜悯之心?,又或者,在他心?里,还有丁点被利用的?分量也好。


    “魏骁,”头?顶却忽的?传来一声冷笑,“解家女,变金家妇,他倒是?舍得本钱。”


    沉沉哪里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只当他是?终于想?起了这位解家十六姑娘,心?头?一喜,忙道:“陛下明察,民女确乃——!”


    终于反应过来了吧?


    她是?解十六娘,是?魏治母家中最疼爱的?的?幼妹,是?辽西摄政王的?“前未婚妻”,本该嫁给金复来的?她,如今却出现在上京皇宫……个中阴谋,一想?便知。


    活着的?她,总比死了的?价值稍高些,于情于理,总该给她一条活路吧?


    “陛下,”她说,面不改色地卖了辽西某个混账玩意儿?,“民女,心?向大魏,绝不会,帮人?,污蔑陛下……也从未有过,以死相胁之心?……”


    “十二?女血溅承明殿,誓死不从昏君。”


    魏弃却只淡淡道:“若孤没有猜错,你们每一个人?,在辽西,出身理应都不低。尤其是?你,解家女——怎么,我那位三哥苦心?孤诣,要做正义之师,捎带着你们的?命来做他的?垫脚石。你食君之禄,受命而?来,却,临阵反悔?”


    前脚说他觊觎赵明月,后脚便给他送来十二?个“敢死兵”,要不了多久,他这个暴虐不仁的?名声前头?,又能再加上一个更让天下人?所不耻的?“性好/色,喜夺人?妻子”。


    魏骁的?算盘倒是?打得精明。


    只可惜,挑的?人?里,却并不是?每一个都那么视死如归。


    而?他,不稀罕临阵倒戈的?叛徒,不介意成全?


    没有焦距的?双眼,似乎在虚无中找见了方向,“视线”落低,幽冷而?平静地望向脚下。


    鬓边白发?垂落,更衬得一张出尘俊秀的?脸,少了几分尘世秾艳,却更似神祗圣洁,高不可攀,无悲无喜。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沉沉作为殿中仅剩的?活人?之一,却也无从观察——她甚至连头?都抬不起。


    只一瞬间,感觉到肩上力气稍松,立刻贪生怕死地就地一滚。捂着受伤不轻的?肩膀,她趴在地上,气喘如牛,心?道自己十六娘的?身份还没捂热,难道今天就要折在这了?


    对上魏骁,她尚且还有解家作为资本,可以与他唇枪舌战,是?因自信自己在依从他的?前提下,魏骁不会轻易杀她;


    可对上魏弃——


    她发?现,自己现在完全?摸不透这家伙的?想?法?啊啊啊啊!


    他杀人?不讲任何?理由也不考虑后果?,想?杀就杀啊啊啊!


    沉沉在心?中咆哮,难怪说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当一个人?完全?不害怕你能够威胁他,不好奇你从哪来,不对你存有任何?情绪时,踩死你,可不就比踩死路边的?一只蚂蚁简单么?


    亏她临别前还托七娘打听了一下,说金家在大魏这边的?生意,比之盛年时的?解家亦不遑多让。


    可,就是?这么一个富可敌国、跺两脚能影响今春粮价的?商人?,在魏弃这里,竟然?连句“彻查”都换不来!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


    沉沉艰难地爬起身,强撑一口气,继续维持着跪倒的?姿势,动也不动地跪在这尊杀神跟前。


    “民女不是?临阵反悔,”她说,“实乃被蒙骗而?来,从始至终,都不知个中设计。”


    说话间,被疼痛逼出的?冷汗已渐渐浸润了衣裳。


    她的?肩膀不知是?脱了臼,抑或干脆折了骨头?,整个软软地垂荡在身侧。


    一片死寂间。


    没听见魏弃吭声,也不敢抬头?,她的?眼神飘忽,又不经意瞟过那横躺在地、死不瞑目的?“宋姑娘”:


    准确来说,是?瞥过那贯穿女人?喉咙的?碎瓷片,留在颈上、醒目又骇人?的?伤口。


    这——


    她脑中“嗡”一声,福至心?灵,立刻龇牙咧嘴地开口:“陛下,方才救了我,民女当以余生报答陛下救命之恩,绝不敢再生二?心?……”


    而?且,你才救了我,不至于现在又要杀我吧?


    刚才突然?发?难只是?试探我是?不是?说谎对不对?


    魏弃的?“沉思”被人?打断,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偏头?。


    那双蒙着白翳般诡异而?渗人?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却仿佛仍能看清什么一般,直直向她望来。


    沉沉正好满脸期冀地抬头?,不巧与他双目对上,登时吓得一哆嗦。


    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发?觉自己绝无可能漏出破绽——分明还是?顶着十六娘的?壳子在说话,这才稍松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望向那双不知是?在看她、抑或透过她看向某处的?眼睛。


    “民女感念陛下大恩,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结草衔环以报。


    话音未落。


    “救你,因为你在救人?,”却听男人?薄唇微动,轻飘地吐出一句,“有趣。”


    沉沉:“……”


    可你说“有趣”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半点笑容也没有,看起来像是?在说一块砖很平整,一面墙很结实……一个死人?,很安详一样啊?


    有趣,所以留人?一命?


    她的?心?高高吊起,强忍肩上剧痛,俯身再拜:“民女惶恐——”


    话音未落。


    “可惜,徒有救人?心?,毫无意义。”


    却听那声色如刀,将她片片凌迟,每说一个字,她的?心?便往下沉重一分:“她们死了,尚有节名,你苟活于此?,难道还盼着金家人?冒大不韪,把一个送进宫的?女人?,再光明正大接出去么?”


    既然?活着,还不如死了,有什么必要一心?求生?


    生,既无益,何?不赴死?


    沉沉闻言一怔。


    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顷刻之间,不由汗流浃背。


    脑中飞快思索对策的?同时,又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可……入目所见,除了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满是?剑痕的?斑驳墙壁,血痕喷溅的?帷帐,哪里还有她能躲藏或逃命的?去处?


    她的?脑子自重生过后从未转得这般快过,一声“陛下”还卡在喉口,冷不丁地,胸前却忽的?一痛。


    “……?”


    起初,仿佛只是?被人?撞了一下,闷闷的?疼。


    可紧接着,那痛感却如水中波纹般散入四肢百骸。她低下头?去,瞧不见任何?伤口,可胸口分明如被撞瘪了般凹陷下去。回过神时,整个人?已横飞出数丈远,后背狠磕在墙上。


    原来,杀人?……真的?是?这般轻易的?事。


    这是?沉沉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


    她如破碎的?枯蝶般,手脚歪折,俯趴在地,血流了满脸,一动无法?动弹。


    恍惚间,脑海中却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的?确见识过魏弃的?这门功法?。


    捻叶为刀,执气为石。


    只不过那时,捻在他手中的?莲子弹指而?去,只为熄灭屋中烛火。


    如今,他同样的?一招,却足够在一念之间,取她性命于瞬息——


    罢了。


    她呕出一口血来,心?道,罢了。


    她早该知道,没了生死相依的?情分,她与昔日?惨死在眼前的?杏雨毫无分别。


    只可惜,十六娘死了……解家的?姐姐们,该有多伤心?……而?她好不容易,才能重新睁开眼睛。她还没有活够,不想?……就这么死掉啊……


    双眼将闭未闭,只余一线天光——


    她伏在地上,呼吸越来越微弱。


    脑海中的?走马灯,画面却愈发?清晰,代她回忆着这短暂贫瘠的?一生、作为“解十六娘”的?悲欢喜乐。


    “姨父!”


    忽然?间,一道短促轻快的?童声,伴着殿门大开的?钝响传来耳边。


    沉沉挣扎着望去,模糊而?朦胧的?视线中,依稀看见双白缎缠金丝的?短靴,踏着一蹦一跳的?步子越过自己。


    紧接着,似扑入了谁的?怀抱,声音一下便遥远起来,她只能依稀辨别、他嘴里叫嚷着的?:“姨父!姨父!”


    姨父……


    那孩子声音清澈,且笑且闹:“我听兰若说,您又不吃药了?”


    “是?眼睛又疼了吗?我瞧瞧、我瞧瞧。诶……果?然?,看着比上个月还严重些了呀!”


    “听说您还把兰若给收拾了一顿?他又干什么惹您生气了。您知道他是?犟脾气,怎么还是?跟他计较,哈哈!”


    兰若,又是?谁?


    沉沉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身体中的?生气似一点点被抽干,脑子越发?糊涂起来。


    不甘心?就此?闭上的?双眼,仍挣扎着留有一条缝隙容纳天光,却唯有徒劳地盯着头?顶,目光仿佛能穿透那沉闷的?高墙,看见碧海青天,上京繁华,人?声鼎沸,凡尘烟火。里头?的?每一样,都比这视人?如蝼蚁、性命微贱不值一提的?深宫,更值得留恋。


    起码在那里,她是?一个人?。


    被人?伤了杀了可以伸冤,被人?欺负可以反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连反口的?资格都没有,就这样,填了一条来之不易的?性命。


    她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早已不是?谢沉沉了……


    回荡在肺腑间不平的?愤怒,与无声的?哀伤,甚至无法?化作一行眼泪流下。她哭不出来,满脸鲜血,即将……死去。


    “呀,怎么死了这么多人??”那道童声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语气中,毫无悚然?的?惊惧,反倒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不是?送来给兰若做媳妇儿?的?么?怎么都死了?话说,兰若宫里头?都有三十几个了——姨父,我什么时候也能有?”


    “等你长大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魏弃,这时终于开口。


    却只平静地抛下一句:“现在还不是?时候。”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发?觉——可,这的?确是?第一次。


    今天的?第一次,沉沉想?,她在魏弃的?语气里,听见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这一刻,他不再是?视生死如无物?,万人?之上的?君王,而?只是?一个同小辈逗乐,又先忍俊不禁的?长辈而?已。


    “怎么才叫长大?长到多大才算大?”而?紧随其后,那追问的?声音,又不依不饶地响起。


    “等你长到姨父肩头?高的?时候。”


    “凭什么!兰若也只比我高一个头?,也不及姨父肩头?高呀,”那声音顿时扬高,满是?不可置信和委屈,“而?且,兰若还比我小了大半岁呢,他都有三十几个了,而?我还一个都没有……”


    后头?的?话,沉沉便再听不清了


    她的?视线终于还是?被血浸染,隔着一道暗沉的?血幕,她看见,那个一直哭个不停、又被吓昏过去的?小美人?,似乎偏偏在这不凑巧的?时候,茫然?地半撑起身,环顾四周。


    被魏弃抱在怀里的?男孩兴高采烈地指着小美人?,不知说了什么,小美人?纳头?便跪,磕个不停。


    发?生了什么?


    可笑她自己已是?强弩之末,竟然?还有闲心?关心?别人?,沉沉回过神来,不由地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


    偏偏在这时,又一道脚步声,几乎贴近在她耳边传来——她被扔的?位置实在太巧,靠在殿门边,想?不听都难。而?这道脚步声,明显又比之前那个沉稳得当不少,仿佛天生受过训练,该迈左脚的?时候,绝不动一下右脚,踩着鼓点似的?节奏,不急不缓。


    那是?唯有自幼受教,又将这礼仪分毫不差铭记心?中,并以此?规训自身、时刻不敢懈怠之人?,方能有的?从容——


    而?后。


    那脚步,便忽然?在她身边停住了。


    久久地停住,不曾迈步。


    “……”


    这一刻,说不清为什么。


    她的?心?口忽然?狂跳起来,几乎用尽全?身力气驱使,终于,强撑开半拉眼皮。


    可是?……太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


    鲜血糊了她的?眼眉,结成一层厚厚的?血痂。纵然?她再努力,除了眼前一层模糊的?轮廓、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她只依稀觉得,停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小少年”,大概是?在看着自己的?。


    那目光说不上慈悲,更不可能如沐春风,他仿佛只是?很寻常地,扫过了路边的?一堆秽物?。于他而?言短暂的?一瞬,对她来说,却足够漫长。


    于是?,就在察觉他要走的?瞬间。


    她全?身上下忽爆发?出一股莫名的?力气,困兽一般扑将上前——可也仅仅只是?,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角而?已。她紧紧地攥住,在他衣角留下一握血痕,说不上话,便用目光代替。


    她仰起头?,用蒙了一层血痂的?双眼紧盯着他。


    【救救我。


    求你……帮帮我。】


    【我不想?死。】


    【至少不要死在这里。】


    皇权之下,命若蝼蚁。


    她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这片属于大魏的?国土之上,如今,魏弃就是?说一不二?的?暴君。其实,谁也救不了她。


    可她竟还是?天真地想?要试一试。


    想?要在死亡的?边缘,为了挽救自己的?命,做最后一件……力所能及的?蠢事。


    “救,救……”


    然?而?,她直到昏死过去之前,都没有听见少年的?回答。


    连一个施舍的?颔首也没有等到。


    自始至终,停留于她眼底的?,只是?一道不曾动过、遑论?动容的?轮廓。


    她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


    “兰若,你的?衣裳脏了。”


    魏璟坐在自家姨父的?手臂上,坐得驾轻就熟,稳稳当当。


    顺带一起领受了魏咎行的?大礼,倒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受得心?安理得。


    说话间,又昂起下巴,指了指魏咎那留了五指血爪印的?素衫衣角。


    “你方才在和那个人?说什么?”他问,语气里好奇而?天真,“她流了那么多血,还没死?”


    “没死。”


    魏咎闻言,站起身来,毫不在意地低头?瞥了一眼皱皱巴巴的?衣角。


    眼见得魏璟又要问东问西,他眉头?微蹙,飞快补充了句:“不过,快了。”


    “我就说嘛!”


    魏璟这才满意了,又伸出手来,指了指地上还在冲自己磕头?的?姑娘,美滋滋道:“姨父说,把她给我做媳妇儿?了,我也有媳妇儿?咯!”


    他和从小素得跟服丧似的?魏咎不同,喜着金衣,通身富贵,颈上挂着从不离身的?长命金锁,每天招摇过市——不对,招摇过宫。


    因着教导嬷嬷不敢管他,魏弃纵着他,长此?以往,便养成了个混不吝的?个性。


    说起话来不像世子,倒跟个养在坊间的?寻常小公子似的?,没规没矩,俗气得直白。


    魏咎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一身血的?姑娘,没有停留,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怎么这幅表情?”


    魏璟却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挣扎着从自个儿?姨父怀里探出半边身子来,动作太大、险些栽下去——魏弃不动声色地把他往回护了点,这才不至摔个倒栽葱。


    “你觉得我的?媳妇儿?不如你的?好看?”魏璟大声声讨,“你、你,我知道,你定是?这么想?的?!可恶,兰若,你有三十多个,加起来怎么也得比我这一个好看了!”


    声音大得震耳朵,刚才还磕头?磕个没完的?姑娘,顿时,竟又被他吓晕了过去。


    “……”


    魏咎道:“不是?这么算的?。”


    至于,要怎么算,为什么不能这么算,他没有说。


    只任由魏璟满脸忿忿地碎碎念着,依旧规矩恭敬地,将手中提盒呈上御前——只是?这次,却并没有如之前那般高举眉前,而?是?轻轻放在了魏弃的?脚边,随即,他退后数步,再次跪下。


    “儿?臣想?向父皇,求一个人?。”


    甚至连“劝药”的?话都不再说了。


    魏璟有些稀奇地瞪大双眼,看一眼他,又扭头?去看自家姨父。


    他打小便知道,姨父双眼受过重伤,每月总有数日?,是?见不得光、无法?视物?的?,仿佛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翳,是?这宫中人?人?皆知却不敢外传的?秘辛。他小时候,每逢这几天便躲着不来,唯有兰若最孝顺,经常捧着药来劝姨父喝——可每次又都劝得不得法?,闹到不欢而?散。


    今个儿?,竟然?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魏璟满脸惊愕不解。


    魏弃却始终面色不变,淡然?得几乎冷漠。


    低头?,“望”向直挺挺跪在五步外的?魏咎,他问:“什么人?。”


    “一个快死的?女人?。”


    明知他看不见,魏咎还是?抬手指了指靠近殿门、那面满是?剑痕的?墙。


    如今,墙上又多了望之骇人?的?斑斑血迹。


    “为何?。”


    “因为儿?臣与她,同病相怜。”


    话音落地,殿中一片寂静。


    饶是?魏璟这样没眼色的?孩子,刹那间,也察觉到不对,狂向跪在地上的?魏咎打手势、示意他别再往下说。


    魏咎却似乎没看到,又或者压根没放在心?上,是?以,并没有往他这里施舍来半个眼神——


    这个少年老成,自幼便比同龄人?高出一截,成熟到几乎让人?怀疑早慧近妖的?“太子殿下”,从不向人?掩饰自己的?一身棱角。


    他的?理由,亦从不必说服谁,只需表明非此?不可的?态度。


    “儿?臣就要这一个,”魏咎说着,俯身在地,沉沉叩首,“还望父皇,开恩准允。”


    “如若孤说不呢?”


    “那,还请容许儿?臣替父皇出手,了结了她。”


    魏璟话音平静:“兔死狐悲,难免有几分同情。见她挣扎受苦,倒不如,给个痛快。”


    第100章 太子


    换在前朝, 一个皇子——纵然他是嫡长子,入主东宫的太子,敢公然讨要献给皇帝的美?人?, 毫无疑问,也属要被弹劾到自陈谢罪的大不敬之事。


    然而。


    “这就是辽西送来的美?人??我瞧着?,她长得?也不算美?呀, 太子殿下?究竟看中了她哪里?”


    “王家妹妹,她都被包成个粽子了,你也能看得出来美不美??”


    “脸又没被包住, 怎么就看不出来了?”


    被唤作“王家妹妹”的宫装美?人?以团扇遮面, 扇子底下?, 一只朱红小嘴仍在不甘心地咕咕哝哝:“……这又白又胖的, 也能入得?了殿下?的眼——”


    “殿下?又从不挑拣这些!”


    “是呀是呀,我最?近……圆润了许多,殿下?还夸我面若银盘,有谐善之美?呢!”


    “殿下?真这么说?吗?那我回头也该放开了吃了!”


    “你?们呀……”


    正为榻上人?细心擦汗的紫衣美?人?摇了摇头,“我只担心,她这一身伤的架势,怕不是惹怒了陛下??回头陛下?若是迁怒,咱们殿下?又要受些无妄之灾了……你?们这一个个的, 笑什么?”


    “没笑、没笑。”


    “……”


    “哈哈哈哈哈!”


    “宋姐姐别生气,我、我们就是想着?……噗,你?是不是因为比殿下?大了十?五岁, 真把自己当成殿下?的娘啦……”


    “……”


    耳边恼人?的嬉闹声, 一阵接着?一阵。


    沉沉侧耳听了半会儿, 却只觉那声音如从天外?传来,虽察觉得?到动静, 可具体?在说?什么,却半个字也听不清——偏又叽叽喳喳吵个没完。


    以至于,饶是好脾气如她,听了半刻钟,竟也有些不胜其烦地皱眉,下?意识想伸手捂住耳朵。


    无奈,试了几回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如压了块巨石般,死活抬不起来。


    为什么抬不起来?


    我的手……


    承明殿中的命悬一线,濒死前的剧痛,骨折的右手……种种回忆涌入脑海。


    心口顿时狂跳不已,她“啊”的尖叫一声,猛然大睁双眼——


    “啊……!”


    两?眼发直,痴望着?头顶陌生的翠色帷幔。


    恍惚间,她仍有些不知是梦是真的错觉。


    半晌,复才吃力地低头,看向那只抬不起的右手:原是在她昏迷时,整个右肩连带着?上半身,都已被仔细包扎过,眼下?,裹得?个顶个的鼓囊。


    自己这是在哪?


    发生了什么?


    沉沉满心迷茫。


    正待环顾四?周,一张俏脸却先不打招呼地凑到跟前。


    “呀!你?醒了?”


    那明眸皓齿、面若美?玉的少女,目光惊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不多会儿,又扭头冲外?喊了一声:“宋姐姐,你?快来看,人?醒啦!”


    结果?这不喊不要紧,一喊,却不止喊来一个“宋姐姐”。


    沉沉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衣香鬓影,环肥燕瘦,概都三两?成群,款款而来。


    不多时,一间并不宽敞的宫殿内室,便挤满了各色美?人?。


    只粗略四?下?打量一眼,某人?已看得?两?眼发直,依稀觉得?,这屋子仿佛都被照得?亮堂了几分:


    清丽可人?的,娇若桃李的,媚眼如丝的,端庄秀美?的……甚至还有几个嫩的出水、可爱得?叫人?舍不得?挪开眼的。


    她能想到的美?人?儿——加美?人?胚子模样,这里区区一间宫室,竟概都找得?见顶尖的。


    当真是,鼻尖美?人?香,眼前美?人?靥。


    沉沉看在眼里,便是同样身为女子,也不由?悄摸咽了咽口水。


    所以这、这到底是哪?


    自己没死也就罢了,怎么还被塞进美?人?堆里来了?难道,人?间仙境?


    “我,这是……在哪里……”


    她卡壳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结结巴巴地问。


    声音犹带着?几分病中的嘶哑。


    方才第一个发现?她醒来的少女闻言,却顿时娇笑不已,手中团扇轻摇,道:“还能有哪!这整个上京皇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可不就只有咱东宫了么?”


    东宫。


    沉沉的脑子停摆了一瞬。


    东宫,太子……还有,这么多美?人??


    她的脸色突然“唰”一下?就白了,喃喃道:“救了我的,是太子……殿下??”


    “是啊。”


    “那,那你?们……”


    “我们?”


    美?人?儿手中团扇凑近、轻点了点她额头,“什么叫我们,叫姐姐——!日后,虽说?都是太子宫里的人?,可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嗯……不论?年纪,论?辈分,你?就叫我王姐姐吧!”


    此话一出,四?下?哄笑。


    有年纪稍长些的,也学着?这美?人?儿的模样敲她脑门,“这就当起姐姐了?”


    “王妹妹当够了,要做王姐姐了?”


    “谁让她来得?比我迟!”姓王的美?人?笑得?一派机灵得?意,“从此我便不是最?小的了,不过啊,咱们宋姐姐还是最?大的,大了殿下?十?五……呀!”


    王美?人?话没说?完,被拧着?耳朵到一边挨训去了。


    而躺在床上的谢沉沉,花了足有半炷香时间,总算在众美?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补充中,搞明白了眼下?的状况:


    她人?在东宫,被太子所救。


    眼前的这些,则都是太子所纳“姬妾”——准确来说?,是他国献给魏炁,魏炁拒而不受,又赏给太子的各国美?人?。


    上至北燕公主,下?至扶桑歌姬,这满屋子、足有三十?七个巧笑倩兮的大小美?人?儿,如今,都是魏咎“宫里的人?”。


    【太子魏咎,乃谢后所出,自幼早慧。常哀民生之多艰,礼贤下?士,年虽幼,已有仁厚之名。】


    她把那本《谢后传》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当然知道“魏咎”是谁。太子……又是自己的谁。


    可问题是,魏咎——


    阿壮……他如今不过七岁啊!


    七岁半!


    谢沉沉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三十?几个“儿媳妇”,忽觉脑子一阵眩晕:


    比莫名其妙差点死了更可怕的是什么?


    是你?一觉醒来,发现?救你?的是你?七岁的儿子,而你?七岁的儿子,派了三十?多个儿媳妇来……看你?。


    且你?,在这群美?人?中,即将,很有可能,排行第三十?八。


    沉沉两?眼一翻,终是扛不住这份“惊喜”,又一次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身边只剩了那宋良娣一人?


    “为什么陛下?要把我们赐给太子殿下??”


    负责照顾沉沉的宋良娣,是太子宫中位分最?高、陪伴最?久的妾室。


    据她所说?,她入东宫时,太子殿下?甚至才刚满三岁,是个实打实的矮墩墩。


    “太子殿下?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宋良娣说?这话时,满眼温柔,“也给他讲过话本,读过五经,算来,也许,我在他眼中,多少也有几分……长姐如母的情?分罢。”


    沉沉听到“长姐如母”这四?个字,心里没来由?地一动。


    连带着?,看这位姓宋的良娣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和那个动辄大呼小叫、性子咋呼的王昭训不同,宋良娣出身辽东世家,这年二十?有二,一言一行,皆算得?上沉稳端庄,让人?无法挑出错来。


    东宫中,有年纪比她大的顾良媛、陈良媛,有刚满九岁便被送入宫的聂承徽,方承徽,比她出身高贵的公主郡主,那更是多了去。


    可,无论?年岁几何,出身何处,这些女眷,概都能听得?进去她的话,这便是自幼规训出的“本事”。


    或许也正因此——


    沉沉想,太子索性便将来路不明、还在承明殿中落一身伤的她交给了宋良娣来照顾。


    而宋良娣,虽有些疑惑在心,几次旁敲侧击问过她的出身来历,白日 梦整理此文,加入亦二勿一斯亦四衣儿问她为何惹恼陛下?,却也的确从未表现?出过丝毫的不耐或怠慢。


    相反,凡事多不假手于人?,照顾起人?来,亲力亲为,有问必答。


    沉沉在她跟前装乖装了十?多天,也观察了十?多天。


    最?后,终于还是把心里那快憋不住的问题如实问了出来。


    言下?之意,为什么魏弃会把这么多明显可以做阿壮姐姐、甚至母亲的女子,许给他为妾?


    “为什么……”


    宋良娣低声重复着?她那突如其来的一问。


    许久,却只若有所失地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初登基,后宫空悬,那时,哪家不想着?能占去一杯羹,”宋良娣道,“只可惜,陛下?谁都不要。”


    然而,没有一份姻亲作保,各家的心又哪能安稳呆在肚子里?


    自然想方设法,都要往后宫里塞上几个能吹枕边风的“自家人?”。


    “陛下?不胜其烦,到最?后,大手一挥,索性把我们这些人?全都赐给了太子殿下?。起初,不过五六人?,我,还有顾良媛、陈良媛,再后来,陛下?打赢了北燕,又送来几位公主、郡主……这几年,扶桑也不停地送人?来……”


    她们这些人?,少的,比殿下?大五六岁,多的如她,甚至大了十?五六岁。


    直至近年,世人?终于后知后觉地确信,后宫进不去,到最?后,还是只能往东宫里送,这才渐渐来了与殿下?年龄相仿、不过八九岁的女孩——


    可是,八九岁的女孩,难道又真的懂什么男女之情?吗?


    她们说?到底,不过是太子殿下?的“养母”、“长姐”与“玩伴”,是家族选无可选的保险牌,一心只期盼着?来日殿下?长成时、登临帝位,还能记得?她们这些年华不再的后宅姬妾,容得?她们的一席之地。


    如若不然,难道还要诱骗一个七岁的孩子与自己谈情??


    宋良娣笑得?有些苦涩。


    而躺在床上、一动不好动的沉沉,脸上表情?则是既古怪,又震惊:


    理智上,她当然知道魏弃为什么不接受这些女子,或许,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原因……加上魏弃为人?的戒心,若不是信任到过命交情?,他绝不会再让另一个女子知道他身上的诸多秘密。


    难怪那些话本子里,都写什么魏弃为她“守身如玉”、“不近女色”,后来又因为辽西之事,称赵明月为“谢后第二”——


    可问题是。


    如今知道真相的她,要怎么才能高兴得?起来啊啊啊啊!完全没有高兴的感觉啊!


    你?倒是守身如玉了魏弃……我儿子才七岁,你?给他娶三十?多个老婆啊啊啊!


    沉沉一脸不忍细想兼不忍直视的表情?,艰难地闭上双眼,只觉心脏咚咚直跳,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总之,血气一股接着?一股往脑门上涌。


    十?五岁啊!


    她何尝不懂,这些女子,都被视为家族的牺牲品。嫁了委屈,不嫁更不行。


    她只是没法控制心头涌起的不忍:待到魏咎长大成人?,日后,真正懂得?了男女之情?,如宋良娣这般的诸名女子,她们,却早已年华老去,将自己最?美?好的人?生,都空耗在了深宫之中。


    那样的美?貌,才学,家世啊,若是……


    若是。


    喉间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沉沉脑子里一团乱麻。


    可,世间又哪里有什么万全之法?


    总不过是,万般不由?人?。她如今的境况,自顾尚且不暇,也由?不得?她来同情?别人?。


    “十?六娘!”


    正出神间。


    却听一阵轻快脚步声踏入院中,王昭训的声音,打老远便传到耳边,嬉笑着?喊:“十?六娘,你?醒着?么?太子殿下?要见你?!”


    “人?呢?人?呢,宋姐姐,太子殿下?要见——”


    “……!”


    沉沉猛地睁开双眼。


    *


    虽说?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养了半个月,实则她这一身的伤并没好全。


    直至今日,胸前淤血仍未散去,偶尔被人?搀扶着?下?床走动,也常是走不了几步,便咳嗽不止,那只半残的右手,更是被裹成了粽子,抬不起,动不了。


    幸而还有个宋良娣在旁,一路搀扶。


    两?人?伴着?急性子的王昭训,紧赶慢赶,很快到了春园——据说?此处便是两?年前,太子出动私库金银大兴草木,在东宫单独辟出的盆景园。为的,便是给一众平日里闲得?长草的姬妾侍弄花草,排遣无聊。


    沉沉几人?赶到时,几个年幼的昭训正在扑蝶,看着?都不过八九岁年纪,言行间颇有三分童趣。


    间或还有四?五个年长些的少女,则是浇花的浇花,翻书的翻书,自在快活,好不悠闲——


    呃……


    没看错的话,甚至,还有一个在打拳的。


    沉沉看得?傻眼,目光黏在那一身劲装的少女身上,迟迟挪不开,旁边的王昭训倒是嘻嘻哈哈跑上前去,嘴里喊着?“也教?教?我、教?教?我”,便又有样学样地跟着?挥了两?下?花拳绣腿。


    “那是北燕的宁安公主。”


    宋招娣侧眸看她一眼,低声道:“北燕女子多习武,她入了东宫后,也难改旧习。殿下?因而特许她在宫中如此装扮。”


    大魏女子,尤其是出身高贵的上京女子,多是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


    而这位宁安公主芳年十?七,却已是一人?可挑翻两?名太子暗卫的好手。


    “啊……”沉沉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心道阿壮和他爹不同,倒确实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郎君——不对,呃……好弟弟。


    至少,他没被这上京多如牛毛的规矩,压成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思及此,她不由?地一脸苦笑。


    目光环视四?周,最?后,终是轻飘地落在廊下?、那被四?下?倩影簇拥在中心的少年身上。


    “殿下?,陪嫔妾翻花绳吧!”沉沉认识,这是大他十?二岁的陈良媛。


    “殿下?、殿下?,你?瞧,这支花好不好看,是我……不对,是嫔妾亲手养哒!”这是大他五岁的朱昭训。


    “殿下?,吃、吃糖……”这是今年才刚九岁的聂承徽。


    魏咎自己还是个孩子,脸上犹带稚气,此刻被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却也不见丝毫的不耐或敷衍。


    相反,抬手将朱昭训手中的花枝插入她鬓间,顺带吃了聂承徽的糖,又陪陈良媛翻了两?道花绳。


    谁都不亏待,谁也不得?他的偏心。


    这孩子,到底是像了谁呢?


    “……”


    沉沉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怎么都挤不出半点笑容,只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温柔妥帖的少年,温声细语的说?话声,仿佛渐渐与记忆中那嘹亮的啼哭重合。可如今,他分明已长成世人?眼中无法言行有度、得?体?宽厚的少年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她却已实实在在地,错过了这孩子成长的岁月,成了弥补不回的遗憾与过去。


    沉沉站在原地,迟迟没能挪动脚步。


    魏咎似有所察,忽的抬眼望来。


    看见是她,目光略一沉凝。末了,嘴角又忽的扬起一道浅淡弧度——尽管那笑容放在一张玉雪可爱、七岁孩子的脸上,仍是有些老成得?格格不入。


    沉沉心说?你?才七岁,作什么笑得?这般滴水不漏?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了。


    可她说?不出口。


    至少,那笑容是善意的,并没有审度的锋芒。


    她亦只能在宋良娣的搀扶下?,双膝一软,冲那少年恭敬地跪下?。


    “民女解十?六娘,”她说?,“参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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