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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1 章


    皇陵祭祀遇袭后, 太后掩下了永徽帝生死不明的消息,对外只宣称主君受伤禅位、退居渭山行宫,在长安另扶了五皇子萧詹继位。


    朝堂震荡,宗亲贵胄私底下议论纷纷, 但?苦于王氏在朝中一家独大, 皇室旁系的?子弟亦寥寥可数, 无?人敢真翻出什么风浪。继位典礼在仓促间匆匆举行,之?后又按照萧氏先祖传下的?习俗,拥新帝前往京郊东林苑春猎。


    春猎的?前一晚,齐王随部将悄悄离开了长公主府,临行前叮嘱洛溦:


    “明日皇祖母出长安城,禁军和神策军都将随行,届时我会领骁骑营攻打皇城,你切记一直跟在沈逍身边,若遇变故,至少皇祖母的人不敢动他。”


    在大事上,萧元胤还是拎得很清的?。


    洛溦亦知轻重?, 翌日午后,跟着沈逍出了长公主府, 坐上前往庆典的?马车。


    自从那日密室一别?,两人就没?再怎么碰过面。


    上次齐王耍性?子时说起的?六年前旧事, 她其实?, 早就不记得了,更不知道自己那时说过什么,可看沈逍的?反应, 倒似乎……是晓得这件事的?。


    该不会,自己真说过要杀他那样的?话吧?


    她看了眼对面的?沈逍, 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一直低头审阅玄天宫呈上的?继位卜辞,显然并不想搭理人。


    因仍在热孝之?中,他今日穿着一身雪白孝袍,无?冠无?簪,髻间只系一根素白发带,掠在肩头,衬得眉目愈加冰冷蕴霜。


    洛溦缓缓移开眼,望向马车的?车窗外。


    窗外的?朱雀大街上行人如织,茶坊酒肆前雕车竞驻,然芸芸百姓尚不知今日之?后,长安又要历经一场变劫。


    若是齐王顺利登基,周旌略和阿兰他们自是能得偿所?愿,平反正名,而自己,也能向齐王求一份恩德,到时候就算仍顶着玄天宫监副的?头衔,请调安南、回纥那样的?偏远之?地?,亦是能办得到吧?


    只是周旌略要平反,必然需要公开永徽帝的?遗诏。


    那样的?话,遗诏上皇帝强迫长公主的?事也会随之?公诸于众。


    太?史令,就真的?一点儿不介意吗?


    她想起那日他语气幽微地?说,“反正那时,我或许也不在了”,禁不住又再度抬起眼,瞥了下对面的?男子。


    沈逍的?目光落在手里的?卜辞上,眼帘未掀,淡声开口:


    “看够了吗?”


    洛溦惊觉回神,忙挪开了视线,讪讪不语。


    沈逍也沉默了会儿。


    末了,问道:“你把庆老六交给齐王了?”


    洛溦有些?紧绷,转念想到自己住在长公主府,去过哪里自然瞒不过他。他又那么聪明,一听说她去了怀宁坊,想必就猜出来了。


    “庆老六是洛水案的?证人,交给齐王最为合适。”


    既然都问了,洛溦也没?有隐瞒,犹豫一瞬,反问道:“总不会当?初太?史令留着庆老六,也想用他来对付太?后娘娘?”


    沈逍终于抬起了眼,看向洛溦: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洛溦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犯傻。


    他是太?后抚养长大的?,感情不同旁人,就算有些?怨,却终归没?有恨。


    马车行到了东林苑。


    宫苑依山而建,连通园林,园林又外接东江山谷。


    因大乾的?开国太?祖为将之?时,曾有在东山徒手猎杀熊罴的?传奇,历代君主继位都会举行猎赛,以示不忘先祖之?勇。


    东林苑谷中驯养的?兽禽繁多,既有虎、熊之?类的?猛兽,也有体型较小的?狼、鹿、狍、禽鸟。逢皇室行猎,禁卫和宫苑的?猎手,就会提前将猎物驱赶进包围圈中,缩小可奔跑移动的?范围,供执弓的?贵人们逐一慢慢猎杀。


    眼下时值季春,正是猎熊的?绝佳时间。


    沈逍和洛溦出府略晚,抵达之?际,萧詹已跟着王敏显等人去了狩猎场。太?后与?上了年纪的?宗亲重?臣以及女眷,则留在了苑殿,闲聊着等待猎场传回的?消息。


    苑殿建于山腰之?上,阶外开阔,如同居高的?观礼台一般,能依稀眺望到狩猎场那边烟尘翻滚,随行的?上百猎手呼犬御鹰,外围跟着装备精锐的?骑兵,确保整个射猎过程不会出现?任何危险。


    女官引领沈逍去垂帘后的?主位觐见太?后。


    洛溦知道太?后不待见自己,也不想去献什么殷勤,留在了殿阶上,远望猎场,听旁边的?几个武将女眷讨论围猎技巧。


    不多时,一队禁卫护送着从猎场返回的?贵人,纵马而归。


    寿阳县主闵琳骑马在前,后面的?舆车上则坐着长乐公主与?鲁王。


    鲁王靠着郗隐的?医治捡回一条命,却到底尚未痊愈,刚去狩猎场待了会儿就面色发白,长乐虽然百般不乐意,还是决定先将弟弟送回来。


    旁边的?那几名武将女眷,皆随夫君升迁入长安不久,对京中的?八卦甚是感兴趣,聚在一起,操着凉州口音压声议论道:


    “要不是听人说,我都不知道长乐公主怀孕了。”


    “你仔细看就能看出来!那腰身,估摸着至少三?个月以上了吧?”


    “听说要尚公主的?那位景侍郎在洛下被叛军所?袭,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也亏得公主心大,还出来玩围猎!”


    “嗐,听说那位景侍郎,从前也就是太?后的?玩物,靠着色相上位的?,能得什么真心?你们看他现?在出了事,生死?未卜的?,太?后和公主也没?怎么伤心过,更没?派人去搜过救过,也就那样吧。”


    几人唏嘘着评论。


    洛溦默然不语,转过身,视线循着进殿的?鲁王和公主,望向珠色鲛绡帘后主位。


    太?后不知何时也唤了王琬音过来,安置坐在沈逍旁边,自己则正与?沈逍说着话,矍铄的?目光时刻停留在外孙身上,笑容慈爱喜悦。


    同样是血脉相连,景辰得到的?,却只有洗不掉的?污名。


    如今他和永徽帝都不在了,那件事,也再没?有了任何人证,再无?从证明。


    洛溦收回视线。


    闵琳喝完水,走出苑殿,见到洛溦:


    “宋姑娘?”


    自上次一别?,不过两月时间,闵琳稚气未退的?面孔上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分惆怅。


    两人彼此见礼,闲聊了数句。


    闵琳邀请道:“我现?在要去狩猎场那边看围猎,宋姑娘也跟我一起去吧。”


    洛溦又扭头看了眼主位,见沈逍在和太?后以及王琬音一起喝茶,沉默一瞬,对闵琳点头:


    “好啊。”


    闵琳吩咐侍从备了马,带着洛溦去了狩猎场。


    猎场旁,颍川王萧佑,王敏显与?另几名王氏子弟,以及前兵部尚书耿荣的?长子、新任神策军指挥使耿锐,簇拥着新帝策马候于外围。


    场内上百猎手打着呼哨,驱策猎犬将狍群压入包围圈中,令其奔跑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直至缩成了草甸上紧聚的?一团。


    王敏显等人皆出身贵胄,自小就熟悉了这样的?围猎,见状忙举弓拉弦,锁定目标,再松指放箭。


    奔跑在最外面的?一只雄狍应声倒地?,余下众狍惊惶窜起,撒蹄试图四下狂奔冲撞,守在外围的?兵卫则打马追出,将逃散的?狍群再围堵回来。


    王敏显如今升任了禁军统领,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一面放箭,一面大声传令部属:


    “往南压,往南压!”


    闵琳和洛溦刚到,就被迅速移动过来的?包围圈挤到了一边。


    萧佑最是怜香惜玉,见状收了弓,将闵琳和洛溦护退至旁边的?林间:


    “王敏显他们玩疯了,你们别?靠近过去。”


    闵琳刚才被一阵冲撞,也吓得不轻,不再着急靠拢猎场,跟着萧佑翻身下马。


    萧佑让人取来短弓,教闵琳和洛溦射猎雀鸟。


    他哄女孩子惯有一套,时不时玩笑逗趣,时间过得飞快。


    洛溦也渐渐投入起来,学着装箭上弦,练习拉弦指法。


    狩猎场的?方向,响起密集的?马蹄声。


    耿锐带着一队人马急驰离去。


    萧佑循声望去,却见林边阴影中,沈逍端坐马背之?上,不知到了有多久,一语不发地?朝这边望来。


    萧佑迎了过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逍收回视线,看向萧佑:


    “王敏显没?跟着你?”


    “跟啊,就差没?贴到我身上了!”


    萧佑朝旁边外围的?几名禁卫努了下嘴:“那边,还有那边,你别?看那小子在围猎,眼睛可一直盯着我呢。”


    最近的?那些?传闻,他也都听说了。


    “你说我一个浪荡纨绔子弟,就算我父王旧部真来了,还能把我扶上墙不成?”


    又问:“啊对了,刚才外面乱糟糟的?,出什么事了?”


    这时,东南方的?天空中,一枚鸣镝呼啸划过。


    王敏显策马奔了过来,脸色激动,“发现?熊罴了!走,快过去!”


    今日太?后交给他两个任务,一是帮新帝猎熊,坐实?帝王之?兆,二则是盯死?萧佑。


    相比之?下,他对猎熊要感兴趣得多。


    只不过就算去,也得带着萧佑一起。


    又转向沈逍,“太?史令要不也一起去?”


    沈逍道:“不必了,我不擅骑射。”


    王敏显也不再多客套,催促萧佑上马,掉头离开。


    闵琳走了过来,向沈逍行礼,“太?史令哥哥。”


    沈逍对她说道:“时间不早了,你回苑殿吧。”


    闵琳看了下天色,没?觉得时间有多晚,转头又看了眼还在专心练箭的?洛溦,依稀明白过来什么。


    “哦,那好吧。”


    她偷抿了下嘴角,“太?史令哥哥跟宋姑娘好好玩。”


    说完吩咐马夫牵了坐骑过来,告辞离去。


    洛溦听到闵琳告辞的?声音,手里的?弦不觉拉紧了些?,松指,歪歪斜斜地?射出了一箭。


    身后马蹄声缓缓靠近。


    洛溦握着弓,准备转身。


    沈逍却已俯身将她揽上了马,挽缰在手,随即驱策坐骑,疾弛而出。


    林苑地?势起伏,沿山路直攀河谷畔的?峦顶,遥遥可望山下平原处大队兵马集结,旌旗飞展着朝西行进。


    峰峦另一侧,一队劲装结束的?精锐骑兵纵马而至。


    沈逍勒缰停驻。


    洛溦抬起眼,见当?前一人拉下蒙巾,正是扶荧。


    扶荧催马上前,向沈逍禀道:“已经发鸣镝把五皇子他们引过去了,那边猎手里七八成都是我们的?人,事先准备的?陷阱里有兽夹,足够折损大半禁卫。”


    扫了眼山下的?行军,“现?在神策军也撤了,以我们的?兵力,控制住整个东林苑易如反掌!”


    沈逍面色平静,望向兵马集结的?平原处,吩咐道:


    “鲁王现?在在耿锐手里,你以萧元胤部属的?名义把他劫走,余下的?人,务必把萧佑带出来。”


    “是!”


    扶荧应声领命,带着人纵马飞驰下山。


    山风猎猎,雷点般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峦坡尽头。


    洛溦尚没?有回过神来,却听身后沈逍隔了这么久,第?一次对自己开了口。


    “我知道你如今厌我至深,一心想要避开。”


    他挽着缰,素白孝带在风中飞扬掠动,看也没?看她一眼,语气冷凝:


    “我对你也别?无?所?求,只需你别?动不动就远离我的?视线,让我至少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洛溦想起自己之?前从苑殿不辞而别?,没?作声,默然望向山下。


    平原上的?大队兵马,已经消失在了苑林尽头。


    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想起刚才扶荧的?话,扭头问沈逍:


    “神策军,撤去哪儿了?”


    “回皇城了。”


    沈逍淡声道:“我告诉外祖母,萧元胤正准备攻打皇城,让她叫耿锐把神策军都撤回去了。”


    洛溦愣了一瞬,方才回过神。


    “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你……你为什么要告诉太?后?你这不是让齐王去送死?吗?”


    沈逍目视前方,语气漠然,“他死?不死?,与?我何干?”


    洛溦嘴唇轻颤,“那你们的?盟约,你想要借他公诸于众的?罪己诏呢?你都不顾了?”


    沈逍道:“没?有他,还有萧佑,还有南启的?豫王世子,那个位子,不是只有萧元胤一个人能坐。”


    “可他是因为相信了我,才会跟你、跟周旌略合作!”


    洛溦只觉热血冲上了天灵盖,整个人都在发抖:“我就不该帮你们,不该信你!”


    沈逍终于垂眼望向了她,墨眸深幽无?波:


    “你有信过我吗?”


    若真信他,又何必事事都去求萧元胤?


    洛溦悲愤填膺,眼角溢泪,“可我敬重?过你,太?史令,从小到大,我都敬慕你仰视你!为了说服圣上答应你们的?要求,我许诺过,要……”


    沈逍定定凝视着她,“要什么?”


    洛溦却再不想跟他多说一个字。


    她被他抱上马,侧坐在前,此时挣脱跳了下去,径直就往山下跑。


    她从小在药庐长大,知道山里什么样的?路走不了马,于是专挑灌木密集的?地?方往下跑。


    如果够快的?话,也许,还有机会通知齐王!


    灌木林的?下方,是紧临着江崖的?蜿蜒山道。


    洛溦扶着树木,趔趄奔下林坡。


    刚踏上山道,便听见兵刃相交的?厮杀声自不远处传来。


    洛溦瞥见缠斗中的?人影杀进,闪身躲去了江崖边的?岩石背后。


    奔近的?队伍最前方,是已经弃了坐骑的?王敏显,此刻正被几名禁军部属护卫着,拽着萧佑,急撤过来。


    他适才兴致勃勃带着人去猎熊,谁知刚到谷口就遭了伏击,随行的?禁卫落入预先布置过的?陷阱,顷刻就折损大半,鸣镝求救亦无?人回应。


    王敏显谨记太?后的?吩咐,擒了萧佑退撤开来。


    眼下见伏击的?敌手逼近,忙将萧佑拉到身前,举刀横在他脖颈上:


    “尔等若是为颍川王而来,就赶紧退下!否则我立刻让他身首异处!”


    这时,山道尽头又有马蹄声传来。


    长乐带着几名亲卫匆匆赶至,“表哥!”


    她适才看到王敏显发出的?求救鸣镝,便急忙找了过来,此刻翻身下马,吩咐亲卫:


    “快点去把我表哥救出来!”


    亲卫们得令拔出兵刃,围了过去。


    王敏显见己方人数骤增,立刻振奋起来,正要下令,突听得夹杂着巨大劲力的?箭矢骤然破风袭来。


    尚来不及反应,人已被一箭洞穿了脑门。


    意识溃散的?前一刻,依稀瞥见灌木林坡上,一向“不擅骑射”的?太?史令手持长弓,雪白衣袖飘扬当?风,臂间再度力张满弦,“嗖”“嗖”又射出两支铁箭,锐啸着从耳边弛过,身边两名亲卫应声倒地?。


    长乐目睹王敏显惨状,一口气哽在喉间,失声抽气。


    身边亲卫纷纷倒下,她扭过头,望向朝这边走过来的?沈逍,封印在脑海里的?某些?记忆遽然间破壳而出。


    “啊!你……你不要过来!”


    长乐满脸惊恐扭曲,疯魔般的?惊叫起来,转过身就往山道另一侧的?江崖跑去。


    岩石后的?洛溦见长乐发疯奔至,起身拦住她:


    “公主!”


    长乐此时却已神智尽失,不管不顾地?掐打着洛溦:


    “你放开我!放开!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洛溦顾念着景辰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哪里肯放手,长乐因此挣扎得愈加厉害,一瞬间失衡踉跄,拽住洛溦滚倒在地?,“嗵”的?一声,与?她齐齐跌入了湍急江水。


    刚刚追到近前的?沈逍,想也没?想,便已跟着纵身跃了下去。


    第 112 章


    洛溦感觉身体坠入江水之中, 嗵地下沉,又随即浮起?,湍涌的?波浪迎头覆来,再次将她击进了水里。


    好容易挣扎着探了下头, 还来不及呼吸, 慌乱扑水的长乐就猛地攀附过来, 拽着洛溦越沉越深。


    江水奔腾,须臾间就将两人带出了半里远的?距离。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洛溦的鼻腔和喉咙,胸口窒息得发痛,只觉得越来越脱力。


    浑身被冰冷裹挟侵袭,意识也很快抽离而去,眼?前一片漆黑。


    恍惚间,像是觉得从嗓子里呛出?了一口气,又随即被谁堵住了嘴,送入了另一口气。


    就这般浮浮沉沉,昏昏噩噩。


    再有感觉时?, 身体终于停躺在坚实的?陆地上,耳畔似有暴雨如注, 噼啪打落。


    洛溦意识混沌,过得半晌方才彻底清醒, 艰难掀开眼?皮, 见天色已然全暗,四?下黑漆漆的?一片。


    她撑了撑身,这才发觉自己身后还有个人, 转过头,借着雨夜微弱的?光线看了许久, 怔怔愣住:


    “太史令?”


    沈逍双目紧闭,意识昏迷,右手依旧十指紧扣地握着洛溦的?手,左手揽在她的?腰间,像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拥着她。


    洛溦费力扭转身,伸手去摸他的?脉像,只觉紊乱异常,指下的?皮肤更?是烫的?吓人。


    她坐起?身,环视瓢泼大雨中的?四?周环境,见两人此刻躺在一处岸屿之上,岸坡的?高处,像是有座黑漆漆的?屋舍。


    洛溦起?身想去屋舍看一看,手却还被沈逍死死握着,怎么?掰都掰不开。


    她低头望着他,想起?落水前与?他的?那些争执,又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根本不敢去想齐王此时?的?处境,只觉心中愁肠百结,滋味万千。


    半晌,用力吸了口气,也不再试图掰沈逍的?手指,俯身拖拽着他,一点点往坡上的?小屋挪去。


    到了屋舍门前,这才看清原来是座年代已久的?小庙,庙门失修凋敝,不似有人看守。


    洛溦艰难地将沈逍拖进殿中,越过门槛时?手在他后背扶了一把,感觉那里的?衣衫破裂,浸满温热滑腻的?湿意,再抬手凑近鼻边,闻到一股血腥的?气息,顿觉不妙,视线在庙殿内逡巡一瞬,瞥见神像后依稀有光亮闪烁,忙拽着沈逍又挪近过去。


    正殿的?神像背后,又有一尊神龛,龛前点着一盏豆粒大小的?长明油灯。


    洛溦取过灯盏,蹲身查看沈逍的?情况,这才看清他后背上的?一片血肉模糊。


    她依稀想起?之前落入江水中漂浮,好几次身体被浪头击撞到礁石上,硌得发疼,后来被人渡了气,便好像没再撞过什么?石头了,醒来之后,浑身上下也并没哪里有伤口。


    再忆起?醒来时?被沈逍紧紧揽护住的?情形,不觉沉默下来,盯着昏迷中的?男子看了会儿,垂低眼?,将他仍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慢慢地掰了开。


    夜风夹杂着雨水,从破损的?庙门卷入,激出?湿衣下的?一阵寒栗。


    他那样的?伤,继续在冰冷水气中熬下去,必是只会更?加恶化。


    洛溦思忖片刻,将沈逍浸湿的?外袍脱了下来,自己也褪了衣衫,起?身举灯走到神龛前,先合掌拜祈恕罪,然后把龛前的?供桌拖了回?去。


    木桌年岁已久,朽朽欲坠,拽踩了几下就四?分五裂开来。


    洛溦堆好木块,用油灯引火点燃,绞干了衣物搭在一旁,方又才慢慢坐下。


    橙色的?火光,徐徐腾烧起?来。


    她望着那火焰,不禁又有些心口揪紧,猛地闭了眼?,抱着曲起?的?双腿,把头埋进了膝盖间。


    脑海里,纷杂的?影像飞驰陆离,一会儿是与?景辰的?离别,一会儿是对齐王的?许诺,一会儿又是些陈旧断续的?记忆……


    浑浑噩噩的?,忽又想起?沈逍身上的?赤灭毒一旦遇到伤损心脉就会容易发作,忍不住抬起?头,朝身畔的?男子望去。


    火光摇曳之中,不知何时?已经苏醒过来的?沈逍,也正凝望着她。


    黑眸阒幽,脸色苍白,俊美的?五官黏着水气,几缕浸湿的?墨发垂在肩头。


    两人静静对视良久,眼?中俱是情绪暗涌。


    沈逍撤开视线,看了眼?腾烧的?火堆,哑声?道:


    “把火灭了吧。”


    洛溦垂了眼?:“可你在发烧。”


    总不能也让他像上次她那样,靠在人身上取暖吧?


    沈逍缓缓撑坐起?身。


    洛溦低垂的?目光,瞥见他刚才躺过的?地面血迹斑斑,想起?他的?伤势,抑住情绪,挪近过去。


    伤原就不轻,后来又被她不知情地拖拽一路,俨然就是让这些已经裂开的?皮肉再磨了一次。伤口里还有残留的?江水泥沙,必须尽快清理干净。


    洛溦四?下巡视片刻。


    末了,背转过身,脱了中衣,再撕开亵衣的?衣角,把最里面的?衬布抽了出?来。


    人在江水里泡过,身上衣物里也满是泥沙,唯独就这块布还算干净。


    洛溦转回?身,小心翼翼的?,用衬布轻轻清理起?沈逍伤口周围的?细沙:


    “你忍着些痛,很快的?。”


    火光将少女的?一举一动,投映在斜对面的?墙壁上。


    沈逍定定凝视着那道婀娜倩影,感受着她清凉的?呼吸拂撩在自己的?皮肤上。


    屋外的?雨夜中划过一道微弱的?闪电。


    洛溦顿下手中动作,朝外望了眼?,迟疑着站起?身:


    “我想出?去一下。”


    沈逍回?过神,“做什么??”


    洛溦道:“我想出?去看看,公主是不是也被冲到这附近。”


    她记不太清沈逍是怎么?在江水里找到自己的?,但既然他们最后被水流带到了这里,那长乐也有可能被带过来。


    之前雨大,点不了火把照明,现?在有了闪电,或许能看清岸边的?情形。


    沈逍听懂了洛溦的?意思,道:“这里是老君滩,不在东江下游,除非她自己游水,否则不可能过来。”


    洛溦整理过长安知汛署的?文书,大概知道老君滩的?位置。从东江支流拐弯向北,水势稍缓,想必,是沈逍也清楚这里水波较平,特意带她逆流游了过来。


    “那……公主怎么?办?”


    她看向沈逍,“就完全不管了吗?”


    沈逍神色淡漠,“为何要管?”


    洛溦听他语气冷淡,“可她是你亲妹妹,太史令就一点儿不顾念手足情?”


    话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可笑?。


    竟然跟沈逍提什么?手足情。


    豫王也是他亲兄长,他下令杀那人的?时?候,连半刻的?犹豫都没有。


    还有齐王,眼?下,连生死都未卜……


    遽然而至的?沉默寂静中,唯有腾烧的?木柴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沈逍低声?道:“你早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又或者?,你从前尚不知,所以竟还会天真地敬慕我仰视我,觉得我真是什么?执掌天机的?谪仙神官……”


    他望着摇曳火光映出?的?人影,唇畔自嘲浮泛。


    “如今你清楚了,我其实,不过是阴沟暗渠里生出?的?孽障,就如萧元胤说的?那般,不懂常人情感,更?不知如何爱人哄人。世间所有人对我而言,实则都无足轻重,只如刍狗,随时?随地都可以舍弃。长乐也好,萧元胤也好,甚至萧佑,周旌略,都不过是我棋盘上的?棋子。他们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


    洛溦咬唇盯着沈逍,想要开口,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当然知道,他是怎样冷心冷性的?一个人。


    从前那样地待她,避她、厌恶她。


    可既然都已经那样冷了,那样狠了,又为何偏要突然救她护她,偏要时?不时?说些话、做些事,让她觉得他对她或许有些与?众不同?


    既然连他都承认自己是怎样无情的?一个人,她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厌恶疏离和避之不及,为什么?……


    就不能一直继续那样下去呢?


    洛溦移开眼?,扯过先前脱下的?中衣,撕开:


    “是,我早就知道太史令是怎样的?人,现?在更?是清楚,背信弃义,欺骗齐王,让他去送死。”


    沈逍沉默一瞬,声?音愈冷,“我又不曾发过什么?誓,要对他句句实言,永不撒谎。”


    洛溦再不想同他说话,低着头,把手里撕好的?布条结成绷带的?长度。


    他是坏的?透顶。


    但她不想让他毒发。


    还剩最后一次解毒了,只要一切顺利,她就再跟他没什么?纠葛了。


    在那之前,她不想他身体出?什么?状况。


    洛溦在心里开解着自己,跪低身,拉开沈逍的?上衣,开始往他伤口上缠裹绷带。


    可想到齐王,想到他因?为相信自己才陷入了险境,又忍不住有些眼?角发酸,悄悄抬起?手,拭去了那一点湿意。


    沈逍盯着墙上的?人影,将女孩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中苦涩淡淡。


    “萧元胤死不了。”


    良久,他缓缓开口:


    “他虽不懂政治,却从没输过战局,我又杀了王敏显,断了神策军的?后援,萧元胤若不能活着逃出?来,那他这十多年的?仗就都白打了。”


    洛溦停顿住,心下骤宽,语气却仍旧怨怼:


    “可太史令还是算计了他。”


    沈逍道:“我若不引走神策军,就救不了萧佑。”


    这些年周旌略为掩身份,在外一直借用栖山教的?名义行事。然万寿节之后纳入了豫王在东三州的?兵力,为稳军心,不能再继续以山匪盗贼自居,真实身份也渐为人所知。


    皇陵一战后,便再隐瞒不住。


    消息传到京城,太后自是不会放过晋王的?遗孀与?独子。


    “外祖母精于政术,事事谨慎。今日你也看到了,即使在她不知道萧元胤计划的?情况下,也会时?时?刻刻把病弱的?鲁王带在身边,为得就是遇到变故时?能手握钳制对手的?筹码。还有萧佑的?母妃和张贵妃,如今都不知被关去了哪儿。萧元胤自己也想救他母妃和弟弟,我若此时?与?外祖母彻底翻脸,他便再没了机会。”


    “治国?与?治军到底不同,大乾朝堂数百年都是依靠士族和文人来撑起?行政架构,门阀世家看上去文弱,实际上力量盘根错节,足以倾覆皇权。王氏十朝名门,传袭至今能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京官之中的?族人、子弟、门生实在太多,真要连根拔起?,整个三省六部?就一下子要革除至少一半的?人。没有了这些官员,朝廷的?机构无法运转,京畿随时?便会陷入瘫痪状态,萧元胤想单靠武力推行新?政,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那太史令为什么?不早些跟齐王说?”


    洛溦捏着绷带,“太史令若好好跟他计划,未必不能有万全之策。”


    沈逍一语不发。


    他凭什么?要跟萧元胤好好计划?


    那人何德何能,竟然能让满口谎话的?她立下那种?誓言。


    心里那点苦涩又漾开了些,喉间渐有了丝血腥味,垂眼?看见她绕来的?绷带,冷着声?:


    “既这么?介怀我算计了萧元胤,又何必管我的?伤?”


    洛溦手里的?绷带,已经缠到了沈逍肋下。


    她低着眼?,视线掠过他胸口处的?交错旧伤,想起?那晚在屋顶上刺他的?几刀,寂然一瞬。


    “我答应过冥默先生,一定会帮太史令解毒。”


    她飞快地将绷带绕过,遮住那些伤口,“太史令现?在身上有伤,鄞况讲过,赤灭毒走心脉,你身上有其他伤病的?时?候,一旦乱动情绪就容易毒发,我自然不能坐视不顾。”


    一面说着,一面捏着绷带末端,打着结。


    指尖触过他肩头的?皮肤,清凉似水。


    沈逍慢慢侧首抬眼?,见女孩低垂着眼?,手中动作小心翼翼,纤细柔软的?指尖拽着绷带末端,仿佛是怕勒疼他,不敢扯得太紧,打出?的?结有些松松垮垮,不觉便蹙了眉,解开重新?又来。


    觉察到他的?目光,她扬眸朝他望来,清澈的?眼?映着跃动的?火光,熠熠动人。


    他突然,想跟她说些什么?。


    “你刚才说,长乐是我的?亲妹妹。”


    他看着她,轻声?开口,“那晚你问我,为什么?送灯给长乐……”


    洛溦手指顿滞,垂了眼?,打断道:


    “太史令跟公主的?事,我其实并不关心。我……我刚才提到公主,关心她的?安危,只是因?为她怀着景辰的?骨肉。”


    她飞快打好结,将沈逍的?衣服拉了回?去,退开了距离。


    庙外的?大雨,泼洒得愈发滂沱,夹杂着夜风,击打在门窗墙檐上。


    屋内却忽而寂静的?异样。


    沈逍长久的?沉默着。


    脑海里浮现?出?她在江崖边阻拦长乐的?一幕,那么?的?坚决,坚决的?连命都不要了。


    他早该猜到为什么?。


    又或许是早猜到了为什么?,却不敢直面罢了。


    喉间的?血腥味,再次涌了上来。


    胸口一紧,霎时?便有些透不过气来。


    洛溦正在整理余下的?绷带,忽听见沈逍呼吸沉重起?来,心头一揪,忙直起?身去摸他的?额头,只觉冰冷汗湿,顿知不妙。


    这是赤灭毒发前的?症状。


    摸着冷,可一旦任由毒发,过不了多久就会血液灼烧,经脉喷张!


    “太史令?”


    洛溦再顾不得自己身上只剩一件亵衣,移到沈逍面前,见他身体发颤,呼吸沉重,眼?底泛着猩色。


    “太史令!”


    沈逍闭上眼?,推开她:“走开,不用你管。”


    洛溦哪里肯走开,“可我答应过冥默先生……”


    “他早就死了,你履不履行承诺,他都不会在意。”


    “但我还活着!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记得。”


    沈逍竭力抑着身体的?战栗与?痛楚,意识被浓重的?讥诮阴霾笼罩着。


    她为什么?,就这么?在意死人呢?


    洛溦想起?沈逍腰带上的?匕首,伸手从火堆边拽了过来,抽出?,想也不想地就朝自己手腕上割去。


    沈逍却在这时?睁开了眼?,将匕首劈手夺过。


    “太史令!”


    洛溦试图争抢,手刚抓到刀刃,人却已被沈逍翻身压到了地上。


    “怕我毒发是吗?”


    他俯低身,将手里的?匕首反转,塞进她手里,握紧,对准自己的?脖颈:


    “我告诉你怎么?做,待会儿我身上的?毒发作了,你就对着我脖子刺下去。”


    那么?的?在意死人。


    等他死了,她会不会,也能在意一点他?


    洛溦仰头望着沈逍,见那双阒暗黑眸中波澜暗颤,禁不住也抖了声?:


    “你疯了吗,太史令……”


    沈逍却恍若未闻,修长遒劲的?手指紧握着她执刀的?手,苍白手背上青筋突现?:


    “下不了手吗?”


    他再度俯身凑低,喉结抵到了刀尖上。


    洛溦惊惶失声?,无奈双手被他压制得牢牢的?,根本动弹不得。


    想起?上次在山寨相似的?一幕,挣扎着曲起?膝,朝他腰侧狠狠撞去。


    沈逍只觉腰间骤紧,整个人僵了僵,身体里一股激流冲得理智几欲溃散。


    洛溦趁机挣脱开来,举起?手腕,将刚才争抢匕首时?划破的?掌心向他嘴唇上送去:


    “你先抑毒吧,太史令,求你了!”


    沈逍看着身下的?女孩,眼?眸中是自小熟悉的?殷切,仿佛担忧的?到了极致,蕴着氤氲湿意,濡嫣宛转,哀求涟涟。


    他想起?从很早的?时?候起?,他就一直想弄哭她。


    让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索取极乐,也尝他尝过的?苦。


    “你最好别对我心软,宋洛溦。”


    沈逍哑着声?,“你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洛溦凄惶无助。


    一时?觉得他大概是毒发了,以至于癫狂失智。


    一时?,又仿佛很清楚,他为何会如此。


    “我知道的?。”


    她颤着声?,“我知道太史令是怎样的?人。”


    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人比她更?知道。


    不是真的?不在意任何人,而是最开始给出?的?那些爱,从没得到过回?应,久而久之,心也就封死了。


    “再喜欢一个人,再如何讨好,可他却一直对你冷,一直厌恶,一直躲……”


    洛溦定定望着沈逍,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再怎么?喜欢,时?间久了,也就放弃了。”


    沈逍凝视着女孩的?泪眼?,脑中仿佛有什么?炸裂了开来,白茫茫,混沌沌。


    继而猛地压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第 113 章


    庙外的?夜雨, 下得瓢泼滂沱。


    火堆旁的?两个人,却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洛溦被来势汹汹地堵住了唇,一霎那仿佛呼吸也被掠夺了去。


    喘不过?气,铺天盖地的?都是从?沈逍身上传来的灼炙热意。


    他的?唇, 也是烫的?。


    一开始就那么的?强势, 分开, 探入,缠搅,不管她如何逃如何躲,都还是瞬间就让他得?了逞,逐获到粉软的?舌尖,猎物般的?吮在唇间细细驯服。


    她从?前,也被他吻过?。


    可那时穿着冬衣雪裘,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眼下身上就只剩一件亵衣,他亦比她好不到哪儿。


    彼此身体的?每一寸温度、每一点反应,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洛溦泪眼迷蒙, 仓皇间,瞥见男子鸦羽般漆黑浓密的?睫毛震颤了下, 撑在她身侧的?手臂朝上挪了挪,似在调整姿态。


    她忙趁机推开他, 却又被他擒住了手, 不费吹灰之力地就重新压回了原处。


    她恼怒起来,故技重施地又想?去踢他,可刚抬了下腿, 便觉察到什么,整个人顿时石化住。


    待回过?神来, 拼了命地想?往上缩躲,却又被他制了住,拖回来,肩头差点撞到扔在一旁的?匕首。


    沈逍停住动作,伸手扯过?旁边已?经烘干的?外袍,裹到了洛溦身下。


    再将她又拥回进?了怀中,低头吻住。


    洛溦挣扎开。


    “太史令,你的?毒……”


    她试图跟他讲道理:“我手都已?经割了,你不解毒的?话,就浪费了!”


    沈逍抬起头,拉过?她被自己扣住的?左手,翻开掌心。


    先前争抢时被刀尖划破的?伤口,还在渗着血。


    洛溦往后挪开了些,将手掌朝他压近,“你解毒吧。”


    她想?,他一定是毒发了。


    肯定,是毒发了。


    所以才会如此。


    只要他愿意解毒,解完毒,一切就好了。


    沈逍抬起泛着猩色的?墨眸,凝视着身下轻颤的?女?孩。


    一头柔软的?长发还浸着水气,湿润润地散在肩头,泪眼嫣红,蕴着几许委屈与怨怼。嘴唇,像是还没缓过?气似的?微微启着,见他望来,下意识地咬了住。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十?指慢慢扣进?她指间,将翻开的?掌心举到近前,然后张开唇,缓缓舐过?渗血的?伤口,用力吮了上去。


    洛溦偏过?头,不去看他。


    可那样灼灼的?视线就像是带着温度,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热意难捱起来。


    避,无?可避。


    她咬紧了唇,闭上了眼,想?起那次在山寨,他也是这般存了心的?故意欺负她,解个毒,都能缠绵的?像是在亲吻似的?。


    她闭着眼,视线漆黑,别的?感官就又变得?敏锐起来。


    原以为?他因为?解毒就会渐渐平复下来的?身躯,依旧滚烫。


    刚刚挪身避开了的?那处,并无?收敛。


    洛溦咬着牙,朝后缩了缩身。


    沈逍停了下来,从?女?孩脸上收回视线,垂目看了眼她掌心的?伤口:


    “疼?”


    洛溦睁开眼,一双明眸像蕴满了水,迷惘惶恐中胡乱地应了声,“噢。”


    沈逍抚按住她手掌穴道,将血慢慢止住。


    洛溦见状,觉得?他的?毒应是暂时被抑了住,抽出手,去探他的?额头,可才刚触到一点,就又被他重捉进?掌中,十?指相扣着,摁到了头侧。


    滚烫的?吻,再度落回到她的?唇上。


    少了先前攻城掠地般的?强势,柔软轻啄着,像是要细细摩挲描绘那里的?每一道轮廓。


    洛溦偏开头,向?他确认:“你……你的?毒抑住了吗?”


    沈逍低着声,“嗯。”


    洛溦忙就要抽手,“那你放开我。”


    沈逍岿然不动,摁住她,抬起眼:


    “你就只在意给我解毒?”


    洛溦道:“那你还要怎样?”


    沈逍想?了想?,伸指抚过?女?孩泪湿的?眼角,道:


    “你发个誓,以后,也永不对?我撒谎。”


    洛溦怔然盯着他,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提这样的?要求,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太史令是小?孩子吗,这种事也非要跟齐王殿下争个高下?”


    “我跟他争什么?”


    沈逍目光灼灼,微微牵了下唇角,声音绻柔:


    “你刚才都对?我说那样的?话了,我还介意萧元胤做什么?”


    洛溦望着他唇畔的?笑意,刹时间有些思绪缭乱,移开眼,视线迷惘不知该落向?何处。


    庙外的?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潮湿的?水气弥散开来,让人的?心,也仿佛变得?模糊不清。


    “我刚才,说什么了?”


    洛溦低低道:“是因为?……说了太史令小?时候的?事,僭越冒犯了你吗?”


    她垂着眼,“我其实,也只是猜测,觉得?太史令如今自认对?人冷漠,对?谁都无?法亲近,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得?不到国公大人喜爱的?缘故。之前在卫邸的?时候,我曾看见过?国公大人挂在正堂的?天元图,在观星殿的?书阁里,又见过?太史令幼时的?天元术笔记,齐王殿下也曾提过?,说太史令小?时候做完课业,想?拿去给国公看,可他却直接掉头就走了。”


    “太史令从?前怀着子女?天性,亲近讨好国公,可他却一直对?你冷,一直回避,久而久之,太史令的?心也就变冷了,再不想?亲近人了。”


    洛溦慢慢扬起眼睫,看向?沈逍:


    “我刚才,就是想?说这样的?意思。太史令,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身侧的?火堆,烧得?明亮温暖。


    可沈逍的?心,却一寸一寸凉了下来。


    他一语不发的?,定定盯着身下的?女?孩。


    身旁的?火光像是也映进?了眼睛里,灼烧起来,声音却抑得?极为?平静。


    “那你,也回答我几个问题。”


    良久,他缓声道:“那夜在流金楼,那个叫玉荷的?女?子问你对?我的?看法,你是如何答的??”


    洛溦愣了愣。


    记起他扮作卫延的?时候,被自己带去了流金楼,陪着她跟玉荷闲聊了会儿。


    那时的?问题……


    还有她的?回答……


    洛溦记了起来,脸色顿时一红,垂了视线,轻声道:


    “我……我不记得?了。”


    沈逍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又问道:


    “那夜在观星殿,你反复质问我送灯给长乐之事,如此在意,又是何故?”


    洛溦依旧垂着眉眼,半晌,道:


    “我只是以为?太史令喜欢公主,想?拿此事佐证,没什么在不在意的?……”


    沈逍怒极反笑,“好。”


    “六年前,你遇到萧元胤那天。”


    他继续再问,“为?什么会哭?”


    洛溦移目看向?他,随即道:“那个……我不记得?了。”


    那件事,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沈逍却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冷声质问:


    “不记得?,不在意,不记得?。这就是你的?回答?”


    “我……”


    洛溦点了下头,又彷徨地想?要摇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才启了唇,就被沈逍俯身堵了住。


    她的?这张嘴,就该时时刻刻被狠狠堵住!


    明明这么的?软,这么的?甜,他连吻得?用力了些都舍不得?,却偏偏就总能吐出些骗人的?鬼话,伤人的?狠话。


    转过?头对?着旁人,倒是能句句实言,用不欺骗。


    他真是恨极了她!


    恨不得?就这样咬碎了,嚼烂了,吞进?腹间。


    沈逍吻得?狠戾,霸道,强势,不容抗拒,仿佛是闷着声地想?要惩戒。


    洛溦透不过?气来,憋得?眼角泪珠莹莹。


    心中亦是满腹怨恨。


    他怎么,就能这么的?坏?


    她又不欠他什么,凭什么就要这般被他欺负?


    可挣也挣不过?,唇也被封缄了住,连说些狠话、诛他心的?法子都使不出。


    仓皇中张了口,诱他探入,再狠狠咬下,可到底又有些心软,临到头撤了些力,倒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沈逍身体微微绷紧,抬起眼,眸色沉沉地看了她片刻,又再埋下了头。


    颈窝锁骨处的?皮肤,一瞬烧灼,蔓延向?下。


    洛溦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抽了口气,忙抬手去推,却又顷刻被捉了住,压去了身侧。


    她这下彻底害怕了,颤着声:


    “太史令……”


    沈逍毫不理会。


    他就是想?让她哭。


    让她战栗,让她失控,让她也尝他尝过?的?苦!


    疗伤时用的?里衬早被抽了去,只剩下薄薄的?两层丝面,浸了汗,轻渺的?像秋日淡雾。


    雪色间,樱果艳艳。


    洛溦只觉一股激流猛冲而下,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声音发抖:


    “你……”


    逸出口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羞愧难当。


    脑中空茫茫的?一片,恍惚中,又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双手感觉到重获自由,慌忙想?要撑起身。


    可下一刹那,人就死死僵住。


    待回过?神来,惊恐睁眼,往后缩退,却根本?撼不过?握在脚踝上的?气力,顷刻又被拖了回去。


    泪眼迷蒙间,看不见沈逍的?脸,只感觉被他吻了住,用了力,舐着,轻咬着。


    洛溦终于哭了起来,身上激流过?电般的?战栗,令得?眼泪簌簌滚落。


    身畔火堆里的?柴,渐渐快要燃尽。


    洛溦也哭得?快没了力气,只剩足尖还时时紧绷,感觉自己又像是沉进?了江水里,就快要窒息沉溺。


    好容易得?一口喘息,又被俯身吮住了唇,撬了齿。


    她尝到味道,羞愤的?想?要死掉,呜咽抗拒。


    挣扎得?太厉害,散开的?裙裾差点儿被火堆烧到。


    沈逍停了动作,伸手将那片裙布捞回来,低下头,看向?身下的?女?孩。


    风鬟雾鬓,玉软花碎,一双泪眼就如梦里一样,连睫毛都沾了水珠,轻轻颤抖。


    他眸色阒幽,轻抚过?她眼角泪痕,嗓音暗哑:


    “我说过?,别对?我心软。”


    洛溦哭得?眼睛都肿了,“是,我是不该心软,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救你!不该跟你换血!不该认识你!你怎么……就能这么坏?这么恶心?”


    沈逍凝视着她,缄默无?声。


    他早就知道,自己让她觉得?恶心。


    纵然理智溃堤,欲念席卷,他也始终记得?那些印在骨血里的?肮脏,无?法改变,令她厌恶。


    他取过?地上的?匕首,握进?她的?手里。


    “那再给你一次机会。”


    扶引着刀尖,慢慢抵至自己颈下,“这一次,别再心软。”


    洛溦颤巍巍抬起眼,视线掠过?他衣襟下的?那些旧伤,烫手般的?挣脱。


    她又没疯,为?什么要跟着他做这种疯事?


    沈逍盯着她,“不刺是吗?”


    “那你别后悔。”


    他扔了匕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朝下拉近。


    洛溦简直不敢置信,仿佛攥入了烙铁似的?,慌忙缩手,却他紧紧握住,不容逃脱。


    “握着。”


    他居高临下,眼底欲念熏染,语气却凛然自若。


    洛溦呼吸都要停止了。


    手被他握得?那么紧,挣也挣不掉。


    沈逍看着她,开始重复之前的?问题:


    “那夜在流金楼,那个叫玉荷的?女?子问你对?我的?看法,你是如何答的??”


    洛溦泣着声,不敢看他。


    掌心烫的?吓人。


    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死掉。


    羞死掉。


    不就是,想?听她说吗?


    她咬着唇,怨忿嗫嚅:“我……我说太史令,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她承认,他是长得?好看。


    即便此时此刻,做着这样的?事,都还能一脸的?清冷出尘,仿佛就是在摆弄算筹,推演程式,描画星图,如圭如璋。


    可那又怎样呢?


    还不是坏的?透顶。


    沈逍继续道:“那夜在观星殿,你反复质问我送灯给长乐之事,如此在意,又是何故?”


    洛溦唇瓣翕合了下,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


    “我只是,想?让太史令看清楚自己的?心。”


    “为?何要我看清楚自己的?心?”


    洛溦觉得?手都疼了,只想?让他赶紧松开:


    “这个问题刚才没问过?,我不用答。”


    沈逍不肯放过?,“让你答就答。”


    洛溦泪眼盈盈,看向?他:“那上回在大理寺,太史令又为?什么……为?什么宁可自宫也不碰我?”


    沈逍沉默住。


    洛溦挣着手,“你放开我吧,我手疼。”


    明明割破的?是左手,可如今右手的?掌心却更?像遭了肆虐。


    “六年前那晚,”


    沈逍到底没肯放过?最后的?问题:


    “为?什么会哭?”


    “那件事我真不记得?了!那时用了散毒的?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信你去问鄞况。”


    洛溦抬眸看他,氤氲哀求:


    “现在可以放开了吗?”


    沈逍凝视着她,半晌,终于撤了开。


    可另一只手随即抬起,蒙住了她的?双眼。


    洛溦眼前一暗,只听得?男子气息逐渐急促,灼热的?呼吸伏进?了自己颈间,又过?得?半晌,骤然绷紧了全身,在她耳边低低闷哼出声。


    她脑中一片炸裂。


    被他伸臂抱了住,依旧浑浑噩噩的?,长时间回不过?神。


    庙外的?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她哭了大半夜,早已?累极,此时被身后温暖的?身体拥进?怀中,恍惚许久,终是缴械投降的?合上了眼,昏昏睡去。


    第 114 章


    洛溦再次醒来?时, 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雨还在?下,变小了些,绵绵细细的。


    入睡前已经快熄灭的火,此刻倒是烧得明亮, 暖暖的, 烘得人又生?晕懒。


    沈逍不知何时已起了身, 坐在?她与火堆之间?,正俯身往里添着柴。


    察觉到?动静,他停了动作,转头望来?,俊美的五官映着火光,镀着一层淡淡金晕。


    洛溦怔怔与他对视了一瞬,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


    待昨夜的种种记忆如潮水般回溯,不觉顿时脸颊滚烫,又羞又恼,背转过身,慢慢撑坐起来?。


    身上, 还裹着他的外袍。


    她脱了下来?,取过自己烤干了的外衫, 穿好。


    可裙子连着腰带被撕成了两?片,却是再穿不得了。


    洛溦低头研究着破损处, 试图找出修补的办法。


    沈逍的手从?她身后伸来?, 扯过裙子,扔进了火堆。


    洛溦骤觉腰间?一空,又窘又恼, 越过身试图抢回来?:


    “你干嘛?”


    沈逍背对着她,眼也不抬就制住了她伸出的手, 另一只手拾起散开的裙角,丢进火里,语气澹然:


    “脏了。”


    洛溦被沈逍拽住了手,人伏到?他背上,忙撑开身,挣脱起来?。


    他后背的衣料早被礁石划破,露出缠裹的绷带,上面?血痕新旧交替,显然昨晚不止一次地?撑裂了伤口。


    洛溦移开视线,望向逐渐被火舌吞没的裙布,狠咬唇角。


    过得片刻,目光捕捉到?火里残漆剥落的木柴,愣了住,随即抬眼朝神龛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就只剩下了一尊灰扑扑的泥塑。


    洛溦简直不敢相信,重新裹了沈逍的外袍,起身走去了泥塑前。


    昨夜为了生?火,她迫于无奈拆了供桌,岂知沈逍更甚,竟是连龛笼都给拆了!


    洛溦暗道罪过,合拢双掌,朝泥塑拜了拜。


    沈逍从?火堆旁望来?,沉默一瞬:


    “知道是什么神吗,就乱拜。”


    洛溦不想接他的话,但还是忍不住掀起眼帘,觑了片刻面?前的泥塑。


    年代久远,斑驳的漆色早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但不管是什么神,拆了人家的龛笼,总是该赔罪的。


    她又不像他,恣无忌惮,肆意妄为。


    洛溦继续合掌祷拜。


    沈逍站起身,走了过来?。


    “这是高禖,源自上古时的句芒神,主管繁衍生?息。”


    他伸出手,将泥塑侧转,现出腹部?微凸的轮廓:


    “在?佛教传入中土之前,高禖一直是百姓求子所拜之神,如今见得少了。”


    洛溦还保持着拜神的姿态,双掌却蓦然有些失力,一时不知是该继续虔诚合十,还是赶紧撤开。


    僵立良久,倔强嗫嚅道:


    “那反正……总之也是神,不能冒犯……”


    感觉到?沈逍的视线一直凝在?自己身上,终是有些坚持不下去,慢慢交叉了手指,合拢收到?胸前。


    沈逍望着神色局促、始终不肯朝自己看上一眼的女孩,靠近,伸手,将她额前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拇指指腹在?她红肿的眼角处停留住。


    良久,轻声开口道:“昨晚……”


    “昨晚的事,”


    洛溦抢先截断了他:“我?都明白。”


    她低垂着眼眸,“我?知道,昨晚是太史令毒发了,又还发着烧,所以才失了神智……从?前我?在?郗隐先生?的药庐里,见过各种病症的病人,早就习惯了,比如那种得了癔症的……


    洛溦攥着裹身的袍边,开始讲起各种病例,絮叨完毕,不见沈逍有什么反应,踯躅了片刻,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逍一语不发,静幽幽地?看着她,似在?等着看她还能再编出怎样?的鬼话。


    洛溦垂了视线,再编不下去。


    他诚然可恨可恶,但一开始,是她……说了那样?的话。


    纵然事后找补,但以他的聪明,又岂能不辨真假?


    而且,他也没说错,是她软了心肠,刀都握在?了手里,却终究刺不下去。


    活该如今自怨自艾。


    洛溦低头看着脚尖,沉默片刻。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跟大部?分的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


    她轻声道:“太史令,不一样?的。”


    她跟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也厌嫌过她,鄙夷过她家人的市侩,应该明白她除了一点点皮相之姿,再无可取之处。


    沈逍默不作声。


    半晌,目光移向那尊曾被万千女子拜求过的高禖神像。


    他跟她,是不一样?。


    血脉肮脏,终此一生?,连子嗣天?伦都无从?肖想,又何敢言许人世俗寻常?


    他不过,也就只能跟他所憎恶之人一样?,做个阴沟烂渠里不肯放手的觊觎者罢了。


    窗外细雨微斜,送入一阵带着湿气的风,吹得火堆里柴木噼啪轻响。


    洛溦缓缓抬起头。


    就在?这时,庙门口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与人声。


    一身蓑衣的扶荧快步奔进,转过前殿佛像,扬首看见沈逍,当即大喜:


    “太史令!”


    身后几名部?属也匆匆跟了进来?。


    转瞬看见洛溦以及两?人的装束,又立刻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


    扶荧也退到?了门外,请罪道:


    “太史令入水后,闻七他们也跟着跳下去了,只是搜错了了方向,昨夜又一直大雨,燃不了火把,费了不少时间?,现下才找到?这里!”


    老?君滩这一带的地?势奇特,这座高禖庙更是位于一处丘岛之上,进出的石桥因为修造时久,只有在?枯水季节才会露出水面?,现下根本没有陆路可走。


    扶荧昨晚让人举着防雨的琉璃灯,沿东江一路找寻,今早又往支流调了舟艇,方才寻到?了这里。


    洛溦见扶荧找来?,顾不得许多,拢着身上沈逍的衣袍,走去前殿:


    “长乐公主呢?有找到?她吗?”


    扶荧道:“公主被闻七救上来?了,没什么大碍。”


    洛溦松了口气。


    扶荧因为知道沈逍和洛溦都落了水,事先就准备了更换的衣物?,眼下叫人从?船上送了过来?。


    洛溦在?后殿穿好衣物?,简单挽了个发髻,走出来?。


    沈逍一面?换衣,一面?聆听?扶荧的禀奏。


    扶荧道:“昨日酉初,齐王先带兵控制住了务本坊,然后与骁骑旧部?里应外合,攻入了朱雀门。戌时三刻,耿锐带着神策军赶回皇城,在?神武门跟齐王的人拼杀了半个时辰。齐王在?人数上吃亏,耿锐又下令关闭长安九座城门,想要瓮中捉鳖。估计齐王也权衡过利弊,最后弃了皇城,从?启夏门退去了万年县,现下应该已经拿下了县府,踞在?那边等金云关的援兵。”


    沈逍系上袍带,“东林苑那边呢?”


    扶荧禀道:“鲁王是我?亲自去劫的,颍川王也平安无事,亏得太史令调走了耿锐和神策军,带颍川王出苑的时候没遇到?太大阻碍,只不过禁卫大部?分的兵力都留在?了五皇子身边,我?们不敢贸然行事,就没动他。”


    沈逍又问:“周穆呢?”


    扶荧闻言迟疑了下,看了眼洛溦。


    沈逍淡声道:“无妨,以后这些事都无需瞒着她。”


    扶荧应了声“是”,奏道:


    “周大人的名单今晚就能送来?,大部?分都是前年太史令牵出中郎将府案之后就开始培植拉拢的人,三省六部?皆有,也都受过新旧两?党排除异己的牵连,想要支持新政变革。皇帝禅位给齐王的消息,也由御史台传出去了,今早紫微台肯定要乱成一锅粥。”


    沈逍斟酌片刻,吩咐道:


    “告诉周穆,新旧两?党的势力既互为掣肘,亦能掎角成援,让他权衡行事,切记木强则折,外祖母那边我?会想办法斡旋。”


    “是!”


    扶荧领了命,出去安排传话。


    洛溦看着沈逍,心中错愕交织。


    她知道周穆是谁,当朝御史,有名的硬骨头,当初在?朝元宫宴上连皇帝都敢当众面?刺。


    没想到?,竟然也是沈逍的人,而且还隐藏了这么久。


    这些年他不在?观星殿画星图的时候,大概……就都在?忙这些阴谋诡计吧?


    沈逍取过扶荧送来?的奁盒,撩袍坐到?壁角断旧的石像墩上,抬眼朝洛溦的方向看了眼,见她正怔怔地?望着自己。


    他默然一瞬,缓缓启唇:


    “过来?。”


    洛溦回过神,朝他走近了些。


    沈逍把手里的奁盒递给她,“我?背上有伤,绾不了发,你帮我?。”


    洛溦接过奁盒,打开,见里面?放着不同?样?式的男子发簪。


    “怎么不让扶荧他们帮忙?”


    “他们梳得太丑。”


    沈逍伸出手,把洛溦拉到?跟前,取出奁盒里的梳子,放进她手里握住:


    “我?待会儿要进宫,不能失仪。”


    洛溦被他握着手塞进东西,某些不怎么好的回忆涌上心头,顿时掌心灼烫。


    但听?到?他要进宫,踟蹰片刻,终是握了梳子,抬手帮他绾拢头发,一面?道:


    “太史令是要去见太后吗?齐王殿下的事,太史令打算怎么办?是要……让五皇子让位给齐王吗?”


    沈逍感受着女孩柔软的手拢住了自己的头发,时不时的,小心翼翼用指尖拂去昨日在?江水里粘上的沙粒,呼吸清凉,撩在?额角。


    他静默了会儿,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为什么就这么想要萧元胤做皇帝?”


    想起那日在?金云关听?到?的两?人对话,心底涌起些许艰涩,“你想要他为景辰正什么名?赐谥?荫封他的遗腹子?”


    洛溦手里的动作,缓了下来?。


    半晌,未置可否,只轻声道:


    “我?……我?只是觉得齐王殿下很好,适合坐那个位子。”


    沈逍良久未言。


    萧元胤很好。


    景辰或许更好。


    好到?人都已经死了,她还要不顾一切地?为他博虚名尊荣。


    “他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逍缓缓抬起眼,将洛溦拢在?自己发间?的手握住,拉近,看着她:


    “你是我?玄天?宫的人,这辈子都只能留在?玄天?宫做观星修历之事,顾不得别的。”


    洛溦被突然捉住了手,失措扬眸,对上沈逍阒暗的视线:


    “可是……”


    “可是什么?”


    沈逍漠声道:“你是玄天?宫的监副,终身不得致仕。当初我?给过你选择,你为得好处,信誓旦旦地?应下,还说什么会全心全意,难道如今就想反悔了?”


    他握紧了手,拉她靠得那么近,几乎快要跌坐到?他腿上,逼视着:


    “总不能,你都已经满口谎话了,还要再对我?言而无信?”


    洛溦被这样?的目光看着,一时心绪紊乱,移开眼,想再开口,却又好像一个字也辩不出来?。


    沈逍亦是一语不发,默然从?她手里取过梳子,迅速绾了发,站起身,走了出去。


    ~


    乘船离开老?君滩之后,洛溦被扶荧护送返回玄天?宫,而沈逍则直接去了皇城。


    经过昨日一番浩劫的皇城,栖惶狼藉,暗流涌动。


    沈逍跟着宫侍进到?宁寿宫时,见外殿乌泱泱跪着好些官员,再往内走,又有王颛、王之垣等王氏贵戚,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


    见到?沈逍到?来?,太后挥退了其他人等,召了外孙坐到?近前:


    “昨日你去哪儿了?”


    看着他,目光微露矍铄锐利,“哀家让耿锐派了人出去寻,到?处都找不到?你。”


    沈逍亦未掩饰,“我?送萧佑离开长安了。”


    太后心中其实早有定论,却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接,反倒因此有些猝不及防,转了会儿腕间?佛珠,方才道:


    “你明知道萧佑身份特殊,哀家扣住他也是为大乾社稷着想!为何还要处心积虑把他带出去?”


    沈逍抬起眼,不疾不徐:


    “外祖母特意把萧佑带去东林苑,不就是想要试探我?吗?既然给了机会,我?自是却之不恭。”


    叛军突袭商州,他却恰在?那时自洛下扶灵而归,任何人都会起疑。太后当日召他进宫,表面?试探得漫不经心,反倒表明疑虑未消。


    “所以你一开始就是故意……”


    宫人们奉来?茶点,太后住了口,盯着案上的碟盘,半点儿胃口也无,阖目片刻,睁开眼:


    “那齐王呢?你能提前知道他的计划,难不成……与他也有往来??”


    沈逍取过茶盏,“外祖母觉得我?会与萧元胤有所勾连?”


    太后道:“你们两?个自幼就合不来?,小一点儿的时候没少打架,长大了亦彼此看不顺眼,当初洛水案之后,也是你背后谏言,帮哀家除了他的兵权。”


    语气暗蕴几分意味深长,“若他掌了天?下,定是不会让你过得舒心。”


    沈逍道:“那刚才外祖母又何必问我?是不是与他有往来??


    “我?能提前知道他的计划,只因晋王的旧部?知晓我?与萧佑交好,暗中求到?了我?面?前,让我?帮忙救人。他们应是与萧元胤有过接洽,知其安排,所以故意选在?了那一天?动手,若我?真有心做些什么,又何必告诉外祖母萧元胤的计划?”


    他指尖轻抚盏沿,“且此时放走萧佑,对外祖母利大于弊,若晋王旧部?无主,难保不会投了萧元胤,倒不如眼下他们各为其主,鹬蚌相争。”


    太后转着佛珠,良久沉吟。


    沈逍说得不错,眼下如何稳住京畿的局势,才确实最为紧要。


    一开始到?底是她顾虑太多,没能一早杀了萧佑。


    晋王案原就经不起推敲,萧佑若再横死,难免引人猜疑,若非如此,她何至于留着这个祸根这么多年?


    所幸那人的母妃还在?自己手里,量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太后看向沈逍,“你就只想让萧佑活命,不求其他?”


    沈逍沉默了会儿,抬起眼,“上回外祖母说,想让我?执权摄政?”


    太后脸色微怔,“你不是不愿意吗?”


    他是她在?世间?唯一剩下的骨血。


    莫说摄政之权,就算是皇位,也是能给的。


    但前提是他要肯听?自己的话,答应她提的诸多条件,包括跟王琬音的婚事。


    而眼下,决计不是谈这些条件的好时机。


    沈逍当然清楚,眼下不是外祖母谈条件的好时机。


    王家子弟再无人可用,唯一稍稍能有些能力的王敏显也被自己射杀在?了东林苑。


    萧元胤被他引来?京畿,此刻就盘踞在?万年县。


    晋王旧部?势力未除,御史台又开始在?朝中推波助澜。


    整个长安,内忧外患。


    他如今想要什么,根本无需再屈服于任何条件。


    所以才会步步筹谋,一直等到?现在?。


    沈逍眉眼轻垂,看向指尖摩挲着的茶盏。


    雨过天?晴的瓷色,又让他想起昨夜的雨,昨夜的人。


    若那人此刻在?此,知晓了他的种种谋算,大概,会更厌恶,更觉恶心吧?


    ~


    洛溦被扶荧送回到?了玄天?宫。


    路上得知长乐得救后也被送来?了玄天?宫,尚在?病中。


    洛溦有些放心不下,前去探望。


    长乐之前亲睹沈逍射杀王敏显的一幕,其后又落了水,惊吓过度,服过几次药仍有些精神恍惚。


    此刻郗隐和鄞况都在?屋内,讨论着施针用药的方案。


    长乐坐在?美人榻上,意识迷茫地?喃喃低语,看到?洛溦走进来?的一瞬,遽然惊声尖叫起来?。


    “是你!”


    她仿佛记起了什么,抖着手指,指着洛溦,“我?记得你,你是宋洛溦!因为你,若存哥哥才会跟我?说那些可怕的话!”


    说着,就起身朝洛溦冲了过来?。


    鄞况忙拦住长乐,往她后颈扎了一针。


    长乐瘫软下来?。


    洛溦问鄞况:“她怎么样?了?是有些糊涂了吗?”


    鄞况把长乐扶回到?榻上,若有所思:


    “好像她看到?你,倒是神智清明了些。”


    转身与郗隐商量了几句,又重新讨论起治疗方案。


    洛溦在?旁边听?他师徒二?人对话,大致明白过来?长乐如今怀有身孕,无法随意用药,是以病情一直起伏不定。


    然郗隐最喜拿疑难杂症试药,重新又把了脉,琢磨一番,添了几味猛药,把剂量减少,频率增多。


    洛溦有些担心他试过了头,留在?一旁瞧着,一面?帮忙给长乐喂药。


    入了夜,鄞况回药房熬药,洛溦独自守在?榻边,喂长乐服下新一轮的药剂,又探查她的腕脉。


    长乐徐徐睁开了眼,盯着洛溦。


    洛溦见她醒来?,问道:“公主好些了吗?”


    长乐盯了她片刻,眼神似又清明几分,过得半晌,突兀开口道:


    “你是因为景辰的孩子,才肯照顾我?吧?”


    洛溦怔了怔,没说话。


    长乐竟会知道她与景辰的事。


    是景辰……告诉她的吗?


    长乐慢慢坐直起身来?,突然挥手而出,一巴掌扇在?了洛溦脸上。


    洛溦耳中嗡鸣,刚转回头,长乐的第二?个巴掌又已挥了下来?。


    她抬手挡住,握住长乐的手腕,“公主!”


    长乐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洛溦,“你松开,你要是不松开,我?就再不吃药,直到?弄死肚子里这个孩子。”


    洛溦攥着她的腕,踯躅半晌,缓缓松了开。


    长乐猛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情绪疯癫:


    “知道我?为什么笃定你放不下景辰的孩子吗?因为他对你,也是痴心的很,被皇祖母下了那么重的药,都能忍着不碰我?,人都快没意识了,还在?叫你的名字……”


    长乐慢慢站起身,揪住洛溦,“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先是迷住了若存哥哥,让他那样?地?对我?,转身又勾搭上景辰……”


    “你就是个贱人!”


    说着,一巴掌又狠狠甩到?了洛溦的脸上。


    洛溦趔趄踉跄,后退的身体?,恍惚像是撞进了谁的怀里。


    意识,一片飘忽流离。


    第 115 章


    洛溦思绪惘乱, 仓皇间只觉自己被身后的人揽扶住,胀痛的脸颊贴到了他胸前?,微微浸着湿意。


    长乐已经再度扬起?的巴掌,滞在了半空, 先前?狠戾的面容变得扭曲恐惧起来:


    “若存哥哥……”


    她定定盯了沈逍片刻, 脑中时而是过往对他种种迷恋的情?绪, 时而又?是那?日在璇玑阁里的可怕一幕,瑟瑟发抖。


    “都是因为宋洛溦,都是因为宋洛溦……”


    长乐捂住头,喃喃自语,一会儿又?想到被沈逍射杀了的王敏显,失声惊叫起?来?。


    鄞况端着药从屋外进来?,见状忙上?前?施针制住长乐。


    沈逍道:“不用留了。”


    鄞况捏着银针,确认道:“马上?吗?”


    洛溦清醒过来?,忙道:


    “太史令,公主什么?也没说,你?别……别伤她!”


    沈逍松开手, 将?揽在怀中的洛溦扶转过来?,低头看着她红肿的脸和泪湿的眸。


    半晌, 揽着她走到长乐跟前?:


    “那?好,你?打回去。”


    洛溦心绪惘徨, 看了眼被鄞况施针制住、无声发抖的长乐, 摇了摇头。


    “我不……”


    转身扬首去看沈逍,“我不能……”


    沈逍注视她片刻,眼中怜惜渐转幽冷, 拽着她出了屋。


    看押长乐的这间密室,毗邻后院的药房。


    沈逍拉着洛溦进了药房, 让小僮寻来?了消肿的药膏,伸指托住她下颌,扳过面庞,俯身亲自上?药。


    洛溦适才听了长乐的一席话,心中紊乱如麻,只想找个地方独自待着静一静。


    可又?害怕,沈逍会回去伤害长乐。


    她抬起?眼,看着他,“公主她,其实也没细讲太史令跟她说过什么?……”


    她不知道沈逍从前?到底跟长乐说过什么?,让她那?般的害怕,也不敢问,只能劝慰道:


    “太史令别对她生气了。”


    沈逍擦药的动作顿住,掀起?眼帘:


    “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个在生气?”


    洛溦回望着他,动了动唇,又?旋即抿住。


    沈逍道:“假如她此刻没有怀着景辰的骨肉,你?会打回去吗?”


    “那?我……也不会。”


    洛溦垂了眼,“她生着病,我俩又?都是女孩,没必要打来?打去的。”


    都是女孩,所以没必要?


    沈逍默然注视洛溦。


    当初在含章台给何蕊的跪垫放驼花粉,分明?没半点的手软。


    她是什么?样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


    哪怕对着明?知不是对手的匪贼,手里的刀说刺就?刺下去了。


    如今无非,只是为了那?人的缘故。


    沈逍的指尖,还扶在洛溦的下颌上?,感觉到她面颊的撤避,缓缓松了开。


    洛溦沉默一瞬,拿起?案上?的药盒。


    “那?我先回去了。”


    她低着头,收起?药盒,转身退了出去。


    沈逍独自静立在药案旁,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怔忡良久。


    回过神,准备出屋,却?见郗隐背着手走了进来?。


    “咳。”


    郗隐睨了眼沈逍,咂巴着嘴,没打算遮掩自己?偷听了壁角,啧啧叹道:


    “听你?俩说话,简直要把我这条老命搭进去。”


    他在案边坐下,取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喝了口。


    半晌,重新看向沈逍,踟蹰片刻,问道:“师兄有没有跟你?说过,当年我为什么?会把那?颗血灵丹给了绵绵丫头的娘亲?”


    沈逍道:“说过。”


    他那?时年纪还小,却?也听明?白了大概,知道洛溦的母亲是郗隐从前?的意中人。


    郗隐又?问:“那?你?可知道,阿萝后来?为啥选了宋行全,没选我?”


    沈逍摇了摇头。


    郗隐捏着茶杯,“论?才华人品,我甩那?姓宋的五千里!但可惜,论?起?哄姑娘家开心,他确实又?远胜过我。我这人,性?子要强,从不肯低声下气,更说不来?什么?甜言蜜语,而宋行全那?厮,你?也见过,说话惯会伏低卖惨,动不动就?能为她生为她死,没她活不下去。”


    “当年我只顾着自己?清高傲世,又?觉得以阿萝的心智,断不会被那?等不要脸的招数所惑,可俗语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千百年传下来?的话,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郗隐不想再多说自己?当年的憾事?,转向沈逍:


    “你?知道从前?景辰是怎么?待绵绵的吗?但凡学堂休学,不论?刮风下雨,必走四五十里山路来?我的药庐陪她,从不说一句重话,从不露一次冷脸,我若是个姑娘,也宁可选择跟他……”


    沈逍默然聆听郗隐讲述洛溦少时之事?,神色疏漠,末了,问道:


    “师叔说这些话,是想让我学景辰吗?”


    郗隐看着他,“你?不该学学吗?”


    沈逍不置可否,反问道:


    “倘若师叔重活一次,又?可会学宋行全的伏低卖惨?”


    郗隐沉默住。


    沈逍眉目清冷,替他答道:


    “师叔定然不会,否则让对方动心的就?不再是你?,而是你?刻意模仿习来?的影子,终究见不得光,到最后又?有何意义?”


    他转过身,出了药房。


    屋外夜色正沉,一轮明?月谧然映在繁星之间。


    沈逍抬头凝望月色半晌,重新回了看押长乐的密室。


    此时长乐已在鄞况的施针下渐转安静,看到沈逍进来?,又?有些紧绷,缩躲到鄞况身后。


    沈逍开口问道:


    “之前?你?说外祖母给景辰下了重药,是怎么?回事??”


    长乐不敢看他,“就?……就?是那?么?回事?,想让我跟他……”


    沈逍俊眉微蹙,“他不是自己?愿意的吗?”


    他一直以为景辰是因仕途不顺,自荐到太后跟前?,后来?与长乐有了苟且,也是因为想要再择高枝,谋求名份。


    太后身边可用之人不多,看中景辰才干、想留由己?用,因此愿意有所退让,也并非不可理解之事?。


    但若说亲手将?面首送至孙女榻上?,则实乃匪夷所思,毫无道理。


    长乐摇了下头,“他都没……”


    话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看着沈逍:


    “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宫?我想回宫!”


    沈逍没理会她,转向鄞况,“师叔是不是有种药,能让人开口说实话?”


    ~


    洛溦拿了药,回到自己?在璇玑阁的住所。


    一直苦抑着的情?绪,蜂拥而至。


    太后,竟是用那?样的法子逼迫景辰……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景辰他,又?到底曾遭过多少的罪?


    洛溦坐到窗边,伏着头默默流泪。


    拭完了泪,取过案上?的一个铜匣,摸着匣面上?的金属格。


    这个铜匣,是当初去景辰宅院提走庆老六时,护卫奉命转交给她的。


    匣面上?封着六十四格卦锁,据说想要打开,必须按照准确无误的顺序调整卦块,否则匣内机关就?会渗出酸液,毁掉里面所放之物。


    洛溦研究了许久,也没看出这些金属格排列的玄机。


    她想起?景辰身世的秘密,猜测着这里面的东西会不会与此有关。


    如今皇帝和景辰都不在了,太后自己?,是绝不可能承认当年调换婴孩之事?。


    倘若太后不肯出面解释前?因后果,那?景辰的身上?就?会永远留着以色事?人、巧立名目的烙印,千秋万载都洗不干净。


    她想要为景辰正名,想要与造就?了他不幸命运的权力相抗,所以真?心希望着齐王能得登极位,改变时局。


    可眼下齐王被太史令设计,蛰退一隅,前?途未卜,将?来?何去何从,亦未可知。


    洛溦伏在案边,摩挲着匣面,一夜寂寂辗转。


    翌日起?身,便上?了观星殿,查找殿内古籍,寻找与卦锁有关的记录。


    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玄天宫,身为监副需要审核的文书也积攒了不少,五行署和司天监一直将?需要她用印的书函送往观星殿,由扶禹暂理,如今她既然回来?了,扶禹便把东西整理出来?,送了过来?。


    厚厚的一摞,堆到案上?。


    洛溦一面查书,一面审着文档,两日下来?,时间须臾飞驰。


    这晚入夜后,熬得有些昏昏欲睡,下阁做了些薄荷糕端回来?,却?见沈逍不知何时来?了殿中,正坐在了自己?堆放文书的案后,素袍胜雪,垂目执笔。


    她踯躅了下,慢慢走了过去。


    沈逍眉眼沉静,翻阅着案上?文书,手中朱笔在数值间轻走而过,圈画出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的速度很快,不像她,审定几道推演还得摆弄半天算筹,不多时,便阅过好几份录函。


    洛溦旁观他笔下演算,愕羡中渐渐淡忘了两人上?次不欢而散的尴尬,见砚中朱砂就?快用尽,忙取了新的砂石捣碾。


    夜风从穹顶灌入,拂动琉璃灯盏里烛火轻颤了一瞬。


    沈逍伸笔入砚,视线触到女孩研砂的纤白指尖,再又?缓缓抬起?,定格在她低垂专注的眉眼间。


    洛溦感受到他的注视,也下意识地掀起?眼帘。


    两人的目光,静静纠绞一瞬。


    洛溦垂了眸,调着砂粉,轻声道:


    “太史令怎么?过来?了?”


    她听扶禹说过,沈逍如今以同平章事?之职,领了执宰三省之权,位同摄政,连着两天都待在了紫微台。


    沈逍没有答话,蘸了笔尖,继续审阅文书,过得许久,反问她道:


    “脸还疼吗?”


    洛溦摇头。


    郗隐的药膏都是极有效的,用过一次基本便消了肿,没留什么?痕迹。


    想到因为挨了长乐巴掌、跟沈逍起?的争执,她沉默了会儿,斟酌开口:“前?日的事?……”


    沈逍却?眼也没抬,“长乐的孩子,不是景辰的。”


    洛溦怔住。


    好半天,回过神来?,“什么??”


    沈逍翻过一页历算,面无情?绪地勾出错处,“上?回你?让师叔用在扶荧身上?的那?种药,长乐也用了,说了实话。”


    “孩子,是王敏显的。”


    万寿节宫变那?晚,长乐被困在承极宫内,目睹肃王鲁王中箭,惊慌失措之际自己?也跌下宫阶,被赶来?的王敏显救护住。


    彼时整座宫中杀戮四起?,禁卫都守去了皇帝和太后身边,长乐又?怕又?惧,抓着王敏显不肯放手。


    两人是表兄妹,自幼相熟,王敏显本就?对长乐存了点心思,送她回寝宫后,又?被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拉着不放,顿时便有些心猿意马。且那?晚他奉太后密令暗中射杀肃王和鲁王,情?绪亦有些紧绷焦虑,哄着长乐陪自己?喝了些酒,之后便鸳鸯帐落,珠胎暗结。


    长乐怀孕之事?,自是没能瞒过在后宫耳目众多的太后。


    然而出乎沈逍意料之外的是,本该遂了侄孙心意、趁机将?公主下降王家的外祖母,竟然会选择以此作胁,让长乐在上?元夜当众禀述与景辰有私。


    显然,是有意要助景辰上?位,成为皇室驸马。


    以沈逍对太后的了解,景辰不可能只是一介面首那?么?简单,否则无论?再如何才华出众,也不可能让太后舍弃王氏本族利益,做出如此抉择。


    他抬眼看向洛溦,缄默一瞬,开口问道:


    “景辰可曾对你?说过些什么??”


    第 116 章


    琉璃灯下, 洛溦的神情有些恍惚。


    长?乐腹中的孩子不是景辰的?


    可为何他由始至终,都?不?曾解释过一句?


    是宁可让她,鄙夷怨恨他吗?


    “他?什么也没说过,我一直以为, 他?和公主……”


    洛溦抬起眼, 神色微惘。


    沈逍望着女孩眸中隐隐泛起的水雾, 移开了视线。


    他?早就知道,她听说此事后,会有怎样反应。


    欢喜,释然,相比起自?己的那?些肮脏不?堪、强诸于她的欲念与禁锢,她心中的皎皎君子仍旧不?染尘埃。


    高山仰止,令她心折。


    或许他?没有必要告诉她真相。


    然而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沈逍垂目,演算着笔下的朔望月周,朱砂字迹略有顿滞:


    “我不?是问这?个。他?还有跟你说过别的事吗?”


    别的事……


    洛溦回过神,脑海中不?知为何?, 又浮响起了景辰那?些苦涩的话语 ——


    “她告诉我说,她的沈哥哥, 是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的人……”


    “你,喜欢太史令吗?”


    “若他?一开始, 也像我从前一般地对你好, 陪着你,你也……不?喜欢他?吗?”


    穹顶处涌入的夜风,吹拂案边两人的衣袖轻触交缠。


    洛溦思绪缭乱, 缓缓扬起眼眸,望向身畔执笔的男子。


    素袖当风, 眉目如画,神姿高彻。


    面前厚厚一摞原本需要她审定的文书,转眼已被?他?阅完了大半。


    沈逍良久未等到洛溦的回答,停了笔,朝她看来。


    女孩却?在这?时垂了眼,神色微惶,面颊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嫣色。


    是……想到景辰说过的什么话了吗?


    沈逍撤回了视线。


    半晌,冷着声:“我是问有没有什么跟外祖母相关的话?”


    洛溦听他?提到太后,心弦霎时绷紧。


    抬起眼,去看沈逍,却?除了他?眉宇间惯有的疏离冷漠,瞧不?出?有什么情绪。


    他?那?么的聪明。


    该不?会,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洛溦暗咬了下唇,摇了摇头:“没有。”


    她心中因此,对他?一直存着些愧疚。


    现下又怕他?继续这?个话题,想到刚才带来的点心,试探问道:


    “太史令,要吃点薄荷糕吗?”


    她站起身,从旁边的桌案上取过食盒,端出?自?己做的薄荷糕。


    “我以前做的点心太史令都?不?太喜欢,但这?种是我上次在嵯峨山做过,太史令说还不?错的。”


    她把盛着点心的碟子放到案上,看向沈逍,本文由疼训裙八扒三另期七雾散六整理上传“要尝尝吗?”


    沈逍朝她望来,又垂眼看了看糕点,视线在碟子旁的餐箸上轻扫而过。


    漠声道:“手没空。”


    随即重新垂了眼,继续批阅奏册。


    洛溦看着他?执笔书写,另一只手伸指压过册角纸页,依稀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那?……


    到底是想吃,还是不?想吃呢?


    她踌躇了片刻,取过玉箸,夹起一小块糕点,小心翼翼送到他?嘴边:


    “太史令?”


    沈逍眼也没抬,启唇,一脸平静地咬进了嘴里。


    原来是要吃。


    洛溦忙又夹了一块,送过去。


    沈逍吃着洛溦喂来的点心,默默审阅文书,直到阅完了最后一册,合起,放到一旁。


    洛溦正?想着这?下不?用自?己投喂了,却?见沈逍留意到自?己压在函册下的画纸,伸手揭了过来。


    “这?是……六十四卦算式?”


    画纸之?上,绘着六十四个分别以纵、横、斜方位排列的数字方框。


    洛溦没想到沈逍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什么,不?由得放下餐箸,靠近过来:


    “太史令认得这?个?”


    她在藏书阁里找了两天,什么相关的书籍都?不?曾找到。


    沈逍“嗯”了声,“这?是按照伏羲六十四卦排列的算式。”


    看向洛溦,“怎么想起要解这?种题?”


    以她的水平,解这?样的题根本毫无可能。


    洛溦含糊道:“就……就偶然有次在古籍里翻到,觉得看着很有意思。太史令,能教?我怎么解吗?”


    沈逍望着女孩眼中莹莹的殷切,犹豫片刻,从筹盒里取出?算筹。


    “伏羲六十四卦,又叫方圆四分四层卦。”


    他?将算筹在案面上摆开,“这?道算式里的数字,都?是依照四分四层来排列。每三个纵列为一道同余程式,从左上第一道开始解,解出?的数值,再按六十四卦方位重组。”


    洛溦刚听了个规则,就已经感觉有些头晕,打起精神,认真观摩解题步骤。


    沈逍一边讲解推演,一边运筹,修长?的手指,轻轻摁拨着算筹,在紫金石案面上抚挪移动。


    洛溦竭力跟上他?的运算,目不?转睛。


    但没过多久,就委实跟不?上了。


    程式一直是她最不?擅长?的题目,更?何?况这?种同余程式,开头几步勉强能听懂,后面就又渐渐稀里糊涂了。


    反正?,也不?可能真学会,不?如就等着让他?把整个答案全算出?来好了。


    太史令的答案,肯定是不?会错的。


    等她拿到最后重组的数字,应该就能打开那?个铜匣了吧?


    烛影下,沈逍移动算筹。


    “这?里直除完得到的数字,要填到第四十五卦的位置上,对应上兑下坤。”


    他?看了眼走神的洛溦,修眉轻蹙:


    “有在认真看吗?”


    洛溦幡然惊醒,忙道:“有啊。”


    信誓旦旦,“我一直都?追着太史令的手在看呢。”


    说着又凑近了些,曲肘支颐,态度严谨,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沈逍执筹的手。


    沈逍凝视着她,一语不?发。


    半晌,将她揽到自?己身前,手里的算筹握入她指间:


    “你来解。”


    惊惶失措的洛溦,懵懵然被?拥抵到案沿边,握住了算筹,听见沈逍低醇的声音响在耳边,疏冷不?带什么情绪:


    “我教?你。”


    “下一步,解万位,继续直除。”


    他?伸出?手指,引导她运筹的方向:


    “这?里,对应巽位和坎位。”


    洛溦思绪混沌地跟随着,一步步挪动着算筹。


    明明听沈逍语气平静漠然,可偏就控制不?住让她有些心慌意乱,努力集中注意力思索着,仍旧完全不?知每一步是怎么解出?来的。


    煎熬了许久,实在再熬不?下去了,扭头羞愧道:


    “我……我真学不?会这?个。要不?,太史令直接帮我解题吧?”


    沈逍看着她。


    靠得那?么近,她的唇,几乎就在他?的唇边。


    他?搭着眼帘,声平无波:


    “我只答应教?你,没说直接帮你解。”


    洛溦嗫嚅道:“可我真的脑子转不?过来,太史令这?样教?我一遍,我估计也听不?懂,还浪费时间,所以不?如就直接解了,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咬了下唇,示好道:“要不?,我再喂薄荷糕给太史令?”


    谁想吃那?薄荷糕?


    沈逍微垂着眼,盯着她唇上咬出?的浅印,俯低,靠拢,轻轻吮住。


    洛溦猝不?及防,缩身想躲,后脑却?被?他?的手指扣了住。


    然而吻得却?并不?强势,轻啄了下,便停住,抬眼,判研着她的反应,托在她乌发间的手感觉到了她的抗拒,随即慢慢松了开来。


    洛溦绷紧着的呼吸,回复过来。


    垂了眼,抑住情绪,好半天,声音低如蚊蚋地开口道:


    “太史令,能认真解题吗?”


    沈逍一语不?发,取过算筹,开始解题。


    少了讲解的必要,他?运筹的速度就快了起来,抚云拨水般的,过了莫约两三刻,便将数字重组完毕。


    洛溦也不?再纠结先前之?事,忙取了笔,对应着记下。


    沈逍注视着女孩专注的模样,静默片刻,淡声道:


    “想学的话,我可以从同余程式开始教?你。”


    洛溦哪里还敢让他?教?。


    收起记录答案的纸,摇了摇头。


    扬起眸,对上他?定定的目光,心底一点隐秘的期望浮泛上来,斟酌着,调换话题似的问道:


    “对了,太史令去见过太后娘娘了,那?有没有……决定接下来会怎么做?”


    齐王如今被?困在万年县,现下何?去何?从尚不?知晓。


    “那?日?太史令曾说,不?该一下子连根拔起京官中的世家旧党,是……打算帮着太后娘娘,保下五皇子的帝位,然后再一起对付齐王吗?”


    沈逍的视线从洛溦的脸上收回,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外祖母想要说服萧元胤退兵称臣,我也希望他?能以退为进。”


    洛溦问:“要是齐王不?答应呢?”


    “他?现在,没有太多选择。”


    沈逍将案上的算筹收拣回筹盒,“你也用不?着为他?太操心。”


    “可他?是因为信了我,才……”


    沈逍收拣算筹的动作顿住,捏在手里的竹筹似不?知该放去何?处。


    “谁让他?要信你?”


    他?将手里的竹筹啪地扔进筹盒,眉目蕴寒,寂然起身离去。


    ~


    洛溦回到居所,心情沉甸甸的。


    好在那?个六十四卦锁的答案是有了。


    她定了定情绪,重新拿出?那?个铜匣,按照沈逍算出?的答案,将匣面上的卦块移动重组。


    铜盖下,发出?一声脆响,机括打了开来。


    洛溦揭开匣盖,见里面放着一叠书纸样的东西,最上面的是一封信。


    她展开信,读道 ——


    “绵绵,见字如晤。此番东行洛下,自?知或难身返。匣中之?物,若得启用,必因太史令相伴相助之?故,吾心安矣。汝当知,逝者?似水,未尝亡也,于吾而言,更?谓解脱。从此一别,望勿念,万勿疚。吾平生之?所愿,唯汝喜乐无忧。”


    洛溦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心头百般滋味。


    景辰故意用了这?样的卦锁,明知只有太史令才能解开,是笃定了……她会去找沈逍帮忙吗?


    又或者?,是觉得她会把里面的东西转交给沈逍,得其相助,因此才会觉得心安?


    可他?都?不?知道,那?个人有多冷多坏。


    又怎么能,让人心安呢?


    洛溦默默将信纸折起,收好,开始整理铜匣中的其他?文书。


    文书的内容很杂,有几道太后亲笔所写的密诏、密信,还有一些王家子弟贿赂公行、戕害人命的记录和罪证。


    另又有一张发黄泛旧的纸,被?仔细地叠存在鲤封之?中,展开来,见上面绘着一座建筑内里的结构图。


    建筑的外形看上去有些像座佛寺,屋顶造型却?又有些许不?同,空白?处写着一个“昭”字,寺庙最底部几间甬道连通的暗室,旁边写着一个“母”字。


    洛溦将图仔细看了几遍,一时摸不?清头脑。


    但既然这?张纸被?如此谨慎地保存着,想必意义重大。


    太后软禁了萧佑的母亲和张贵妃,会不?会……跟这?个”母“字有关?可纸张颜色泛黄,显然又不?是新近之?物。


    那?到底,会是什么意思呢?


    ~


    齐王夜袭皇城之?后,原就人心惶惶的长?安城中,更?是暗流汹涌。


    又有不?知何?处流出?的传言,开始在京中广为散播,说永徽帝在洛下禅位之?事不?实,传位诏书皆系伪造,暗指太后牝鸡司晨,挟幼主垂帘干政。


    所幸在百姓间声望极高的太史令,此时愿意入主紫微台统理政事,总算令得人心稍定。


    三省六部的晨会之?后,穿着各色官袍的朝臣寒暄退离,唯独御史周穆留了下来,转去了正?堂后的偏室。


    偏室内,沈逍身穿一品紫色官袍,袖口襟前微露雪色孝衣,立在铺陈在玉石地砖上的巨大舆图前,聆听几名心腹部属的禀奏。


    周穆静待诸人奏完事宜,退了出?去,方才上前道:


    “神策军并入中军监后,王之?垣举荐子侄接任统领权,今早御史台以之?前王敏显失职之?罪弹劾,未令其得逞。”


    沈逍的视线从舆图上收回,走到书案后,提笔撰写公函,一面道:


    “让何?岐将神策军的兵力疏入京兆府,另设军营,推举你名单上的人接管过去,等南北六州的兵权交接之?后,再做清理。”


    周穆应道:“下官遵命。”


    他?昔日?曾是晋王伴读,后被?沈逍招揽,暗中助其谋划,选拔受党争打压的忠直纯臣,为革新吏治做准备。此番自?沈逍执掌三省,借朝局动荡之?机,周穆培植的心腹皆被?不?动声色地安插至要职,扼住了旧党动摇朝纲的枢要处,一步步牵制平衡,蚕食其势。


    “眼下朝政局势趋缓,太后年事已高,王家亦再无可掌舵之?人。”


    周穆继续道:“太史令摄领六部,摈除党争乃是迟早之?事,只是眼下齐王尚且盘踞万年,储君之?事需得早做定夺。”


    沈逍神色澹然,“不?急。”


    萧元胤一直盘踞在京城附近,他?才有足够的理由将南北六州的兵权收拢到自?己手中。


    “等何?岐交接完兵权,再将皇帝禅位给齐王的诏书内容传出?去,帮萧元胤造些势。”


    周穆闻言略有些迟疑,问道:“太史令是决定要扶齐王继位了吗?”


    沈逍合起函册,想起那?晚在观星殿与洛溦的争执,沉默住。


    论私情,他?决计不?愿让萧元胤得偿所愿。


    但以大局论,萧元胤又确实是皇子之?中最适合坐那?个位子的人。


    大乾想要彻底革新吏治,任重道远,除了削弱门?阀世家的势力,还要彻底更?改底层官职的选拔,摈除党派攀附。萧元胤的强硬不?折,反倒让他?拥有了推行新政的决心与毅力,比起皇室中的任何?人都?更?为称意。


    否则当年豫阳兵变,他?也不?会特意传令让周旌略留下了萧元胤的性命。


    沈逍沉吟片刻,吩咐道:


    “帮我约萧元胤在岐川见一面。”


    ~


    洛溦拿着铜匣里的那?页纸,反复研究了几日?,一直找不?出?什么头绪。


    大乾管理寺庙的监院,恰也隶属玄天宫,洛溦让扶禹找来与寺庙有关的名册和书籍,逐一翻阅。


    她从书中了解到,“昭”字,原来是吐蕃佛教?的寺院名。


    可自?四五十年前大乾与吐蕃交恶,朝廷便断了与吐蕃的往来。洛溦长?这?么大,都?不?记得在哪儿?听说过有吐蕃佛寺,送来的名册里,也始终查不?到任何?这?样的寺院。


    苦思了多日?,突然想到曾与沈逍待过的高禖庙,心中有了念头,匆匆下了璇玑阁,去了司天监。


    司天监里,存放着历朝历代的舆图,除了描绘地貌的山河形图,亦有城池地舆,标注着其间建筑的名称。


    如今不?为人知的庙宇,或许也像那?座高禖庙一样,只是废弃了。


    洛溦埋头找寻了一个下午,终于在一幅五十年前的长?安舆图上,找到了标记为大昭寺的一座建筑,就紧临在宫城之?西。


    据载两百年前,吐蕃公主和亲中原,皇室为示礼迎,在毗邻宫城之?处修建了这?座佛寺。自?此大昭寺屹立长?安一百多年,直到四十多年前,因为与吐蕃交战的缘故,被?朝廷下令拆毁,于其原址上重建了一座无量寺。


    这?座无量寺里面,又能有什么秘密呢?


    洛溦心事重重地走出?存放舆图的书斋,远远望见一名有些眼熟的文吏,缩在廊角处朝自?己悄悄示意。


    她走了过去。


    文吏提心吊胆地等了半个下午,此时见洛溦出?来,忙上前躬身行礼,压低了声道:


    “宋监副,齐王殿下想见你一面。”


    齐王?


    洛溦不?敢置信,“殿下在哪儿??”


    “监副请随小人来。”


    文吏从前与鲁王一起师从曹学士,受过不?少恩惠,昨日?被?齐王殿下派人找到,原以为根本没机会把话送进璇玑阁,谁知阴差阳错的运气好,宋监副今天竟自?己来了司天监。


    他?领着洛溦去隔室换了身小吏的冠袍,带着人出?了监院,过桥,引至渠对岸的一处算命店铺前。


    龙首渠因靠近玄天宫,一直是长?安善男信女积聚之?处,沿渠各式算命看卦的店铺摊位亦是鳞次栉比,围满了求问姻缘功名的百姓。


    易了容的萧元胤,黑着张脸,抱臂站在一排写着“小诸葛”、“赛神仙”、“不?准不?收钱”的招牌前。


    见到洛溦过来,他?神色稍霁,拉了她退进算命铺子的后院。


    洛溦自?知晓沈逍借自?己利用齐王之?后,就一直心存愧疚,此时见到萧元胤,忙想解释:


    “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我知道与你无关。”


    萧元胤截断她,“是沈逍那?厮阴私,也怪我自?己没留够后手!”


    他?时间有限,长?话短说,“你如今既也看清那?厮的真面目,定也不?想再留在他?身边,索性就跟我走吧。”


    洛溦回望齐王,欲言又止,半晌,问道:


    “殿下怎么突然来长?安?”


    现在到处风声鹤唳,齐王进京,必定危险重重。


    萧元胤道:“我母妃还在皇祖母的手里,我不?能不?管。”


    张贵妃与太后素来不?和,如今落入其手中,不?知会受何?等折磨。


    “皇祖母应是知道我曾与晋王旧部有过来往,前些日?子派人送了密信给我,让我想办法截阻萧佑,用他?来交换我母妃。”


    萧元胤虽不?知太后何?以对萧佑如此在意,但却?不?能放过这?个解救母亲的机会。


    “我应允了下来,此次入京就是为了带走我母妃。”


    他?看向洛溦,“特意选在今日?,也是因为沈逍约了我去岐川行宫见面,他?此刻不?在京中,我要带你离开,能有七八成的把握!你先跟我的人去婆娑林暂待,等我换回母亲,再去接你同行。”


    洛溦想到萧佑,“颍川王他?……”


    萧元胤道:”我自?不?会像沈逍那?般阴私,拿自?己的亲堂弟去做棋子,且萧佑如今身在何?处,我也确实不?知晓。但我有其他?的筹码跟皇祖母交易,等见了面,自?能让她答应。”


    他?握住洛溦手臂,带她走到院子侧门?:


    “时间紧迫,我先送你去婆娑林。”


    洛溦一时回不?过神来,脚步迟疑,彷徨间想起铜匣里的那?幅图,问齐王:


    “太后,约殿下在哪里交易?”


    萧元胤道:


    “无量寺。”


    第 117 章


    沈逍赶在日暮之前, 抵达了岐川行宫。


    此处是隶属万年县的离宫宫苑,宫苑不远处的临水地,如今被萧元胤暂据为了屯兵之所,河流沿岸的旷野之上扎着营帐, 招展着印有皇室徽记的各色旌旗。


    随行诸人在?山岗上勒缰驻马, 遥遥可见营地外围的骑兵步卒齐整操习。


    扶荧撇嘴道:“齐王这是知道太史令要?来, 故意把家底都?搬出来示威吧?”


    一旁的中军监何岐,向沈逍谏言道:


    “太史令,不如让末将趁机去探一下这里的兵马数目?”


    养兵不易,士卒军马每日的口粮消耗都?不是一笔小数,齐王既然要?显摆,他们便索性却之不恭,以便将来掐着时间断他的粮草供给?!


    沈逍颌首,“谨慎些。”


    语毕率余下诸人,纵马驰入了宫苑。


    候在?此处的齐王副将,领了萧元胤的命令,出苑迎了沈逍, 又请罪道:


    “齐王殿下还在?操练士兵,末将这就去传话?, 烦请太史令稍等!”


    然而这一去,过得?快小半个时辰, 还没返回。


    何岐潜去了营地查探消息, 沈逍倒也不着急离开。


    扶荧一向不喜齐王,抱着剑,忿忿道:“齐王这谱儿摆得?太大了吧!他如今困在?此处, 金云关的援军也打不进来,不赶紧来求人, 还想怎地?”


    屋外?的天?色,已渐渐暗沉。


    沈逍在?檐下抬首,望向深蓝夜幕中渐显的星辰。


    西北方一抹极淡的赤方气,若隐若现。


    参宿之伐。


    大凶之兆。


    身后的扶荧,还在?絮絮叨叨地悻然抱怨:


    “总不能,齐王还能有比议和脱困更在?意的事吧……”


    沈逍却陡然想到了什?么,倏地转身,下令道:


    “回长安。”


    ~


    洛溦跟着齐王上了马,往皇城的方向行去。


    齐王此番入京,为安全起见,并没有以真实身份和容貌示人,而是扮作?了副将林谅的部属,由林谅出面与太后交易。


    萧元胤对洛溦道:“皇祖母好?像对萧佑格外?在?意,竟愿意暗地里跟我做交易。可我就想不通了,若是萧佑真投了晋王旧部,皇祖母大可名正言顺地发榜文通缉他,直接给?他安个逆党的罪名,不比这样背着人行事来得?有利?”


    洛溦缄默不语,心中却是能猜到太后如此行事的原因。


    永徽帝不是太后亲子,那么原本应该继承帝位之人,就该是萧佑的父亲晋王。


    晋王二十一年前被永徽帝暗害,惨死突厥,如今萧氏皇族剩下的男丁、最能顺理?成章继位的皇子,就只?有晋王的遗腹子萧佑。


    出于这样的原因,太后必须不择手段地除掉他。


    但萧佑得?了沈逍的庇护,太后不愿明面上与外?孙翻脸,加之晋王之死本就疑点重重,她不可能再堂而皇之地对萧佑动手、坐实当年暗害庶子的罪名,自然只?能私底下另想办法。


    所以甚至不惜找到了齐王,跟他做交换。


    萧元胤继续道:“皇祖母为了跟我交易,按我的要?求提供了出入京畿的凭信,一会儿你拿好?凭信,要?是我过完亥时还没到婆娑林,你就自己先走!”


    洛溦回过神,对齐王道:“可我没打算要?离开长安。”


    “为什?么?”


    萧元胤看着洛溦,“难不成你还真打算留在?沈逍那种人的身边?”


    洛溦垂了垂眼,不置可否地略过这个话?题,沉默了会儿,又抬头望向夜幕中渐转明亮的星斗。


    “我跟殿下一起去无量寺吧。”


    她开口道:“景辰留下了一张图,上面有一些关于无量寺的线索。图我没带在?身边,却能记得?大概,如果贵妃娘娘一直被囚在?那里,或者殿下此行遇到什?么变故,也许能帮得?上忙。”


    齐王如今陷入这样的处境,皆因之前相信了她的谏言,继而被太史令利用。


    她心中一直有愧,也想借机弄明白?景辰留下那张图的用意,执意同行。


    萧元胤却是不愿。


    虽然太后是暗中相约,亦有顾忌,不会把阵仗闹得?太大,且他此番随行诸人也俱是身经百战的沙场精锐,但毕竟是涉险,不敢让洛溦跟着担风险。


    但转念想起她刚才?那句“没打算要?离开长安”,又不觉有些心头堵涩。


    是不是,他若此刻放她离开,她就又要?回玄天?宫,守回沈逍那厮的身边了?


    萧元胤沉默不语。


    洛溦一直等不到齐王的答复,斟酌了下:


    “殿下是因为介怀上次轻信了我,不愿再相信了吗?”


    萧元胤回过神,“什?么话?!”


    说得?好?像不带她去,就是不信她似的。


    “那行,让你跟着。”


    他犹豫片刻,叮嘱道:“切记时刻待在?我身边。”


    洛溦出司天?监的时候就换了小吏的服饰,扮作?了男装,此刻稍作?修整,涂暗面容,跟在?同样易容成随从的萧元胤身边,并不太起眼。


    一行人在?夜色掩护中,抵至宫城外?的无量寺。


    如齐王所料,太后没有动用官军,而是让心腹王喜瑞领了王氏的内府兵,提前清走了寺内僧众,隐秘行事。


    宦官出身的王喜瑞如今沾了旧党得?势的光,进封了殿中监和内府将军,此时戎装轻甲,带着一队亲卫,在?山门殿外?接应了林谅等人。


    “颍川王呢?”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随行诸人,质问林谅。


    林谅事先得?过萧元胤的吩咐,道:“等见到了贵妃娘娘,自会让人将颍川王送来。”


    王喜瑞也不纠缠,冷笑?了下,“跟我来吧。”


    洛溦也随在?队伍的后面,跟着踏上山门殿的石阶,行过飞拱桥,到了寺院的正殿之前。


    借着殿中微黯的灯烛光亮,她四?下环顾,寻找着从前大昭寺的痕迹。


    按照那张图纸所示,正殿外?的天?井东侧,原来有座双鹿拱金轮屋顶的经室,正对着佛塔,室内底部盘阶一直往下,引向那几间密室。


    可四?十多年过去了,昔日的大昭寺已被拆毁,从前那座金轮屋顶的经室早不复存在?,佛塔也已变作?了诵经的侧殿。


    也不知那些密室,还在?不在?原本的位置?


    正殿之内,太后已亲自等候在?此,捻着佛珠,坐在?主位软榻之上。


    四?周侍卫环绕,太后面前跪着一名被绑缚住的华服妇人,身形衣饰皆是张贵妃的形容,被黑布罩着头,颈间架着钢刀。


    王喜瑞躬身上前,向太后附耳禀报一番。


    太后脸色寒沉,抬目望向林谅:


    “谁给?你的胆子,敢同哀家讨价还价。”


    林谅扫了眼跪地的妇人,上前向太后抱拳一礼,道:


    “娘娘恕罪,只?需先让末将确认贵妃无碍,便去提颍川王来换人!”


    太后默不作?声地盯了林谅片刻,转过头,朝押着张贵妃的侍卫抬了抬下巴。


    侍卫领悟到示意,一把拽过地上被缚住的贵妃,遽然抽出匕首,割下了她一根手指,扔到了地上。


    黑布之下,张贵妃显然是被塞住了嘴,但突如其来的痛苦仍旧让她发出凄厉的呜咽声,蜷在?了地上挣扎颤动。


    被割断的手指滚到青石地砖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叮”响。


    萧元胤循声望去,看清断指上母妃素日常带的翡翠戒指,忍不住霎时目眦欲裂,作?势就想要?冲出去,却被被洛溦拉住了衣袖:


    “殿下别冲动。”


    若让太后认出了齐王,必是不肯轻易放他离开。


    主位上,太后转着腕珠,语气冷锐:


    “即刻把萧佑送来,否则哀家每隔半炷香,就断她一根手指。手指断完了,就轮到手脚,再往后,还有耳鼻、眼睛、舌头……”


    被罩着头的贵妃听到此处,愈加挣扎起来,被旁边的侍卫摁住,狠狠按到了地上。林谅等武将驰骋疆场多年,见惯血腥杀戮,却也不曾见过如太后这般冷血残忍的妇人,禁不住一时无措,暗中朝齐王看去。


    萧元胤此刻也再忍受不住,甩开洛溦的手,出列道:


    “这大乾王朝姓萧不姓王!太后有何权力对帝妃滥施酷刑?”


    深吸了口气,“且齐王手中还握着圣上的禅位诏书,另又有洛水案的人证,足以证明太后构陷皇子,勾结逆党,篡改圣旨,罪不可恕!”


    他此时虽易了容,压着嗓音,但气势间自有一股常年领军所磨砺出的锋利,一开口,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太后也不觉微微眯起了眼,一面判研打量,神色喜怒不显,一面缓缓开口道:


    “大乾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说的话?作?数。单凭齐王的那些罪证,想要?扳倒哀家,纯属痴人说梦!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连紫微台都?送不进去,更遑论掀起什?么风浪。”


    满朝上下,大半都?是她王家的人,谁能逆流而行?


    萧元胤道:“那倘若能送进紫微台呢?倘若如今紫微台的主人,早已生了异心呢?太后有没有想过,当初我们是如何潜入京城、召集骁骑营旧部的?京畿重地,处处盘查缜密,何以齐王就能瞒过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长安?”


    他被沈逍摆了一道,这次冒险进京,就是打算也要?还对方一刀,也是往太后心口插上一刀!


    “你什?么意思?”


    太后的神色果然起了变化,捻转佛珠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萧元胤道:“太后就不觉得?奇怪,沈国公的灵柩刚回京,齐王就出现了,这难道不是巧合的有些过分?或许太后现在?就可以派人去一趟玄天?宫和长公主府,看看太史令是不是还在?长安,又或者直接出城去一趟岐川军营,看看他是不是约了齐王共谋大计。”


    太后脸上的神情几经变化,心中那许多长久以来都?想不太明白?的事,渐渐串到了一起。


    她审视着面前的萧元胤。


    从小在?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就算不喜,也是万分熟悉的。


    这身型,这语气,还有一提到沈逍就禁不住激越起来的情绪……


    “你是三郎吧?”


    太后开口问道,口气笃定。


    萧元胤被看破身份,也懒得?再装了,一把扯下易容的胡须,露出真容,道:


    “谢祖母还认得?我这个孙儿。”


    太后冷笑?了下。


    她今晚之所以会亲自过来,就是猜到以萧元胤的性子,多半会忍不住亲自来救母亲。


    只?要?他来,不管怎么隐藏,都?躲不过她这个做祖母的眼睛。


    今日拿不拿得?到萧佑,实为其次,能除掉齐王这个心腹大患,才?是重中之重。


    既然费心设了这个局,那总而言之齐王和萧佑,今天?必须死上一个!


    她转头看了眼王喜瑞:


    “不必跟他们啰嗦了,送贵妃上路吧。”


    萧元胤闻言疾声道:


    “皇祖母不顾念我这个孙儿,那父皇呢?你如今尚不知他到底是生是死,就不怕他还活着?还有你那个宝贝景侍郎,万一他在?我手里,你就不怕我的人将他碎尸万段?”


    太后默然一瞬,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冷声道:


    “与大乾社稷相比,谁都?能死,就算他们活着,哀家也不会受任何人拿捏。”


    语毕,站起身来,在?侍卫的拥簇下便往外?走。


    殿梁上埋伏着的弓弩手,骤然现身,引弓拉弦,将羽箭似急雨地朝殿内齐王部属射出。


    林谅等人拔出兵刃,轮动挥舞,挡下箭矢,又与殿中余下的内府军战到了一处。


    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军中精锐,手中刀剑横开六合,对付毫无沙场经验的内府军不在?话?下,赢胜只?是时间问题。


    但张贵妃还在?对方的手里。


    萧元胤将洛溦拽到殿边的铜钟下藏好?,自己则拔出长剑,追上被王喜瑞拖走的张贵妃。


    王喜瑞是王家的家生子,少时被特?意培养武艺,之后净身入宫,侍奉太后身边,名为宦仆,实为死士,身手灵敏,招式狠辣,但毕竟年岁已大,与齐王缠斗了莫约六七回合,力渐不敌,拽过张贵妃,将她当作?盾牌般推向齐王,自己趁机逃出了殿去。


    萧元胤顾及母亲安危,没有继续追赶王喜瑞,只?抱住贵妃道:


    “母妃!”


    他伸手揭开了罩头的黑布,却看清对方是个容貌完全陌生的妇人。


    那妇人趁着齐王失神的刹那,手中白?刃一闪,匕尖已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


    周围部属围聚过来,惊恐大喊:


    “殿下!”


    太后跟着护卫匆匆离开,出了大殿,上到通往拱桥的回廊。


    王喜瑞追了过来,禀道:


    “娘娘,齐王应该已经着道儿了,那女死士功夫不弱,必能一刀毙命!”


    太后点了点头,吩咐道:


    “现在?可以调人了,去给?耿荣传话?,就说齐王夜袭皇宫,图谋不轨,让京兆府守住城门,一个也别放出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女子的喝声:


    “太后娘娘。”


    太后闻声停住脚步。


    其余诸人也循声回首,只?见正殿外?的阶顶之上,一人手持灯烛,盈盈而立,虽着男子服冠,烛火映照下却似容颜殊丽,姿态中透着一种傲然的倔强。


    王喜瑞率先认了出来,“好?像……是那个姓宋的丫头!”


    先前殿内光线昏暗,洛溦又站在?人群后方,并不起眼,此刻手持灯烛,五官便清晰起来。


    太后眯起眼,眸中顿时杀意浮泛。


    洛溦的身后,林谅等人护送着重伤的齐王疾奔而出。


    萧元胤伤了要?害,若不能及时就医,必死无疑。


    王喜瑞忙朝护卫下令:“把人拦下,能拖多久拖多久!”


    洛溦提声道:“谁敢!”


    她转向太后,“娘娘此刻若要?拦人,明日景辰母亲的秘密就会传遍长安!”


    太后遽然变色。


    洛溦继续道:“放齐王离开,否则我必有办法让那件事传得?天?下皆知。”


    太后牙根紧咬,盯着洛溦的视线似想将她就地凌迟。


    但那样的秘密,她实不敢冒险。


    “放他们走。”


    她吩咐左右,继而看向洛溦,“但你得?留下。”


    洛溦扭头示意林谅等人,“带殿下走!”


    林谅虽知齐王看重宋姑娘,但眼下到底主上的性命更要?紧,点了下头,护着萧元胤朝外?急去。


    一行人匆匆穿过回廊,过了拱桥。


    谁知刚走到山门殿的庭院内,就被一大队突然而至的重甲士兵阻住了去路。


    士兵们手持火把,簇拥着为首一人,整齐不乱地涌了进来。


    摇曳的火光中,沈逍一袭素袍镀着淡淡金晕,神色却冰寒似水,视线扫过被林谅等人扶住、失血昏迷的萧元胤,冷声问道:


    “她在?哪儿?”


    ~


    正殿外?的石阶上,洛溦目送齐王被部属顺利带出,一回头,王喜瑞的剑已架到了她脖子上。


    太后唯恐洛溦再喊出些什?么,恨不得?即刻就取了这丫头的性命,但又不能不审个明白?,吩咐道:


    “带她过来!”


    王喜瑞拽着洛溦,跟着太后一起进到了廊侧的诵经堂,关上了门。


    太后极力抑住情绪,盯着洛溦问道:


    “你知道些什?么?”


    那些事她苦苦瞒了四?十多年,杀了无数的人,如今也就只?剩身边的王喜瑞稍知一二。


    洛溦看向太后,缓缓道:“我都?知道,比如,圣上不是娘娘的儿子。”


    太后沉默一瞬,又问:“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


    洛溦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好?让你灭口吗?”


    太后神情狠戾地看了洛溦一会儿,移开眼,“是景辰告诉你的?你这个无耻的小贱妇,勾得?逍儿失了理?智,转过头又去勾搭景辰,哀家要?不是顾及给?逍儿解毒,早就取了你的性命!”


    如果齐王所言属实,逍儿真的背叛了自己,那这个小贱妇也终于可以不用留了,必是要?让她死得?痛不欲生!


    洛溦看着太后:“像娘娘这样的人,自是不懂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我与景辰清清白?白?,没什?么不能与人道的关系。倒是娘娘与他的关系,敢拿出来向天?下人明说吗?”


    她想起景辰信中的那句“此番东行洛下,自知或难身返”,想起他遭受过的种种苦难,禁不住恨怨伤怀,继续质问道:


    “太后当初让景辰去洛下时,明知道圣上会想要?杀他,仍旧执意为之,就是想让他送死吗?”


    “他是你的亲人,你为什?么就能这么心狠?”


    太后冷笑?道:“你一个商户女,能懂什?么?门阀天?家之中,宗庙为大,谈什?么亲情?”


    “那太史令呢?”


    洛溦道:“你对太史令也没有亲情吗?”


    偏爱得?那么明显。


    同样都?是外?孙,为什?么,就要?对景辰那样不公平?


    太后沉默住。


    脑海中浮现出初闻女儿怀孕时的情形。


    “逍儿,是哀家期盼出生的孩子,也是出生之际,唯一一个让哀家由衷感到过喜悦的孩子。”


    她背负着那样足以毁天?灭地的秘密,杀掉了所有能杀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害怕,有朝一日真相泄露,自己与家族死无葬身之地。


    “圣上是哀家千挑万选得?来的,什?么都?好?,唯独长得?不像先帝,也不像哀家……”


    孩子长相不似父母这样的事,换作?发生在?寻常人身上,也许并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


    可一旦人心里有了鬼,就难免格外?敏感,有时只?是旁人无意间一句调侃之言,也足以让她心惊恐惧。


    她那样急切地需要?一个证明,证明她的儿子与先帝的血脉羁绊,所以即便是明知女儿不愿,还是半逼着她留下了这个孩子。


    洛溦听懂了太后的意思,一时不敢置信,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所以在?太后的眼里,就连太史令也只?是一个工具吗?所以你宁可让他那么的痛苦,都?不肯说出真相?”


    太后神色冷漠。


    “知道真相的又不止哀家一个,为何非得?是哀家内疚?”


    她转向洛溦,“你,不也没告诉他吗?”


    经殿的门扉,传来一声轻微的扣响声。


    紧接着,被人从外?面猛地推了开来。


    沈逍脸色苍白?,袖袍在?夜风中寂寂飞鼓,望过来的阒眸暗不见底。


    第 118 章


    王喜瑞见?沈逍突然出现, 忙将剑压紧到洛溦的脖子上,挡在了太后面前,嘴上朝沈逍问礼道:


    “太史令。”


    之前齐王揭露沈逍的那些话,王喜瑞也听得清楚。他麾下的内府军刚才在齐王手里折损了大半, 但还剩下至少七八名的好手, 如今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被解决在了殿外, 一点儿警示都没发出,足见太史令心存异志、有备而来,间接坐实了齐王的指控。


    太后被王喜瑞挡去了身后,心绪亦是?复杂,盯向外孙:


    “逍儿。”


    她不确定自己刚才与宋洛溦的对话,被?沈逍听去了多?少,又因此会生出怎样的打算。


    沈逍的目光在洛溦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开?口?时,语气已抑得平静听不出情绪:


    “外祖母把她带到这里,是?有什么事要谈吗?”


    太后判研地回望着外孙, 见?他没提先前之事,足见?不准备追究, 心下稍宽。


    到底是?在自己身边养大的孩子,不可能没有一点的感情。


    “这姓宋的丫头勾结齐王生事, 企图暗害哀家, 还胡编乱造了些谎言企图离间你我祖孙情分?。他们?居然跟哀家说,是?你帮齐王回长安,助他召集旧部, 与哀家为敌。可哀家怎么会信那样的话?你是?哀家带大的,不管怎样, 都不可能帮着齐王来害哀家,对吧?”


    她要赌,赌这孩子就算什么都知道了,也不会愿意跟自己翻脸。


    沈逍神色疏漠。


    “自是?不会。”


    他淡声开?口?:“孙儿少时不得父母喜爱,时常被?留在宫中,全仗外祖母照料,八岁失恃后,又搬入宁寿宫住了四五年,与外祖母朝夕相处。纵然曾有过怨,却并无恨。”


    太后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沈逍又继续道:“宋洛溦是?玄天?宫的人,若她勾结齐王谋逆,我必会严惩,不劳外祖母费心。”


    洛溦被?王喜瑞持剑挟住,不敢动弹,此时闻言抬眼,朝沈逍望去。


    见?他也正向她投来一瞥,目光冰冷,不带温度。


    她确实瞒着他,与齐王私下有了谋算。


    齐王当众揭露他时,她亦没有制止过。


    洛溦的唇微微翕合了下,又旋即紧咬住。


    王喜瑞见?太后似有松动之意,忙将手中剑刃向下加力,侧首谏言道:


    “娘娘万不能心软,这丫头留不得!”


    那样的秘密,牵系着王家满门兴亡,绝不能轻易将人交出!


    说话间,压在洛溦颈间的剑刃愈加用力。


    太后举棋不定,心中各种?权衡思?量,百般纠结。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自梁间跃下,手中软剑在半空弹出,电光火石的霎那,已挑开?王喜瑞手中兵刃,再反手拉回,寒芒夺目,“噗”的一声割断了王喜瑞的脖颈。


    鲜红的热血,猛地喷涌而出,溅到了太后的脸上。


    扶荧在沈逍身边站稳,甩干净剑上残血,收剑入鞘,“太史令。”


    太后望向倒地抽搐的王喜瑞,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得牙关咬得发颤。


    “逍儿……”


    她死死盯向沈逍,“你竟是?要算计我?”


    故意拖延时间,伺机而动。


    在自己与这个?贱丫头之间,还是?选了后者!


    “好,好,不愧是?哀家养大的孩子……”


    她猛地拽过身畔的洛溦,狠狠推到了殿壁的石像上,自己则退到对面的侧壁前,攥住了嵌在壁上的灯盏。


    洛溦刚稳住身形,便听得“咔”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身侧的石像轰然震动起来,似有一股巨大的咆哮之力,由下至上地窜起,冲击得石像自内炸裂,无数的碎块从?头顶坠落下来!


    殿室对面的太后,抠拽住铜灯下的机关,眼神冷戾。


    这座诵经殿下,埋着她毕生想要隐藏的秘密。


    当年大昭寺被?毁,工部奉旨重修,她费尽了心力人脉,将从?天?竺偷运来的石脂炸药掺入到了修缮所用的石料里。可彼时她只是?先帝的皇后,不敢肆意,更不敢让人怀疑动机,中途几番出现差池,不得不灭口?毁迹,精心设计的机关也只完成了一半,能不能炸到最下面的密室并无把握,三十余年中屡次犹豫,都一直没敢轻易动用。


    但今天?,就算毁不掉想毁的证物,也必须除掉宋洛溦这个?贱丫头!


    诵经殿靠内的一半,皆被?炸药所撼,成排的石像连带着烛台倾倒,夜色中的佛殿光影覆灭,随即又有青蓝色的火焰从?石像下方的青石地砖中窜起。


    一片晦暗中,洛溦只觉地面抖动、塌陷,掀翻而起的青石板被?高高抛起,击打在身上,铺天?盖地的烧灼感自脚下冲涌而上。身体被?巨力抛起,两股力量交汇碰撞而出的另一波的震荡,将她狠狠推倒、再反弹,视野眩晕,意识混沌,鼻息间尽是?硫磺的气息。


    脚下的地面亦被?青蓝的火焰撕裂开?,人开?始不受控制地下坠。


    下坠。


    混乱间,像是?听见?扶荧大喊了声“太史令”,随即感觉身体被?拥入了男子有力的臂膀间,紧紧护在了怀中,鼻息间的硫磺气息,也被?熟悉的迦南香所覆盖。


    纵然神智迷惘,一颗心却骤觉安稳,身体依旧不断坠落,亦再不是?彷徨无依。


    沈逍揽住洛溦,手中长剑没入裂开?的石像基座,借力跃落到塌陷深处的碎石堆上。


    堪堪稳住了身形,头顶上方的轰隆声再度爆响,整片的石基被?掀翻裂开?,铺天?盖地地倾斜下来。


    沈逍来不及细想,紧紧抱着洛溦,俯身挡住飞落的砾石。


    咣咚的坠落时持续许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洛溦在一片混沌中回复了意识,反应过来刚发生了什么,忙撑起身:


    “太史令?”


    她伸手摸索,指尖触到沈逍的脸上,语气渐转急切,“太史令!”


    四周一片寂静漆黑。


    洛溦的心如坠冰窟,颤着手指摸向他的颈脉,感受到脉搏跳动的刹那,凝窒着的一口?气遽然卸下,连带着眼角也涌出了热意。


    沈逍幽幽转醒,低低呛咳了声。


    洛溦摁在他颈间的手连忙缩回,僵着身,满腔的话语堵塞在心间。


    黑暗中觉察到他撑起了身,呼吸急促,朝自己伸出手,略带迫切地检查她的身体,又沿着脖颈摸到了脸上,指腹触到她睁开?颤动的眼睫时,陡然顿住,踟蹰片刻,撤了开?去。


    两个?人都陷入情绪翻滚的沉默中,彼此良久无言。


    末了,洛溦斟酌开?口?,“扶荧他们?,会很快找过来吧?”


    爆炸伊始她仓皇失措,不及细想,现下再回忆,记起殿中炸裂的地方只集中在自己所靠的石像周围,而当时沈逍和扶荧在殿门口?一侧,离得远,又都会武功,自己逃生根本?不是?问题,若非因为她……


    身畔的沈逍寂然片刻,漠声道:


    “想急着出去查看萧元胤的伤势?”


    洛溦原想再说出口?的话,又滞在了嘴边,忆起先前沈逍在经殿看自己的眼神,解释道:


    “我跟齐王来这儿,只是?想帮他救回母亲,毕竟他眼下这般处境,也是?因为轻信了我。”


    沈逍语气似平淡无波,“你心里其实更想说,不是?因为轻信了你,而是?因为我心思?狠毒,算计了他,坏的让你生恨,是?不是??”


    洛溦咬了咬唇,垂着眼。


    过得良久,轻声道:


    “今天?齐王殿下来找我,原是?说要送我出长安的,但我没答应。”


    “我其实,一直很感激太史令当初收我进?了玄天?宫。如果没有那样的机会,我这一辈子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女,学?不到观星修历的知识,更不会被?人叫作什么慈主,有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后来我跟父兄翻脸,无处可去,也是?幸得太史令不弃,给了我监副的职位,让我能靠自己谋一份生计,不必倚靠家人而活。”


    “我既然……受过太史令的恩惠,就会讲良心,遵循承诺,一辈子都会为玄天?宫做事的。”


    一片漆黑中,沈逍长久的沉默着。


    胸膛中充溢着的某种?情绪,让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终是?抑了回去。


    他抵抑住肩背处的剧痛,坐直身,摸出火折,吹亮。


    周围碎石堆积,满目狼藉,万幸上方建筑坍塌之后被?地基撑出一个?窄小空间,让他们?得以安然。


    右侧的角落处,有个?未被?掩埋的通道口?。


    沈逍熄灭火折,撑着石壁站起身。


    这里不能久待。


    先前那青蓝色的火焰,他曾在记载外域史料的书籍中读过,源自天?竺以西的海岛之国,因时有海战发生,国中术士以硫石与石脂、沥青炼制燃料,其状为黑色膏脂,水浇不灭,遇火则爆,威力惊人。


    “走。”


    他俯身拉起洛溦,朝右侧的通道口?慢慢走去。


    石道中幽风阵阵,逆之缓行,又过得片刻,空气中的硫磺味道彻底消失。


    沈逍再次吹燃火折,见?两人身处一间十步来宽的石室之中,室壁上嵌有锈蚀的灯盏,其中一个?尚有余油灯芯。


    他点燃灯,查看焰苗飘动的方向,辨认风源。


    洛溦的视线,却投向了沈逍的手。


    适才被?他拉住,就感觉不对,现下借着火光垂眸细看,忍不住惊呼出声:


    “你的手……”


    想来是?之前在经殿救她时,以身相挡,手又护在她脑后,被?那蓝色灼焰所烧燎,手背上的整块皮肉连带手指,俱是?伤痕累累。


    除了右手,衣袖和后背的衣料亦被?烧坏,触目惊心。


    洛溦再顾不得许多?,托起沈逍的手细细察看,见?他戴着白玉环的食指上已起了水疱。


    “这个?玉环得马上摘下来。”


    她不敢用手去碰,背转过身,撕出里衣内衬,裹到沈逍手指上,一面轻轻吹着气,一面小心翼翼将玉环挪下来。


    指环压过水疱的时候,心都抽了一下,屏着息,定住神,忙又继续柔柔吹送凉气:


    “疼不疼?”


    沈逍一动不动,垂着眼,静静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年前相似的一幕。


    砸碎了母亲遗物的他,趴在案边不停地给他伤口?吹气的她。


    仰着的小脸,难过的都快哭了,一个?劲儿不停地问:


    “疼不疼,沈哥哥?”


    洛溦取下了玉环,又用衬布包住手背,系好,抬起眼,撞进?了沈逍定定的视线中:


    “太史令?”


    沈逍移开?视线,“我疼不疼,与你何干?”


    他收回手,神情冷漠。


    洛溦依稀觉察到什么。


    齐王的事已经解释过了,他还这般生气的话,只能是?因为……


    “我之前跟太后说的那些话,太史令都听见?吗?”


    她欲言又止,心里矛盾错综交复。


    沈逍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希望我听见?吗?”


    她和太后说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门外了。


    “你希望我听见?哪一句?是?外祖母千挑万选得来的儿子,长得不像她和先帝,还是?我的出生,让她有了遮掩真相的工具?”


    晦暗的光影中,他墨黑的双眸中浮泛起薄雾,蕴着讥诮:


    “我也以为我会欢喜,可其实又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从?背德灭伦,变成了刀弓鹰犬,身边亲近之人,宁可看我痛苦,也不明言,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何区别?”


    一生之中,唯一的一点亲情偏爱,也不过是?因为他的这张脸。


    外甥肖舅。


    何等荒唐。


    洛溦仰头怔怔望着他,眼角不觉泪珠滚落。


    “太史令……”


    他果然都听到了。


    他那般聪明,就算只是?只言片语,也能推敲出大概。


    沈逍被?洛溦眼里的泪意刺到,伸手攥住她肩头衣物,似想将她从?身前拽开?些,却不知是?手疼还是?哪里疼,半天?都没拽开?。


    最后,只能自己转过了身。


    他不需要她来可怜。


    若真觉得他可怜,又何以一直瞒他?


    从?前以为她避他拒他,是?因他血脉肮脏。


    如今方知,她不过只是?厌弃他这个?人罢了。


    洛溦怔立原地,情绪翻涌地望着沈逍背影,伸出手碰了下他衣袖,又迟疑着收回。


    垂了眼,想斟酌些说辞,目光忽然捕捉到脚边土里的东西,呆了一瞬。


    待看清了些,忍不住抽气失声:“啊!”


    沈逍听到声响,转回身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洛溦攥住自己衣袖,身体剧颤着地靠了过来。


    他抬了抬手,似想把她推开?,却终又下意识垂了手臂,将惊恐中的女孩揽住:


    “怎么了?”


    洛溦双眼紧闭,簌簌直抖,无数思?绪影像飞驰急纵。


    太后的秘密,那张写着“母”字的密室图……


    在脑中渐渐串联成形。


    沈逍伸手抚住洛溦的面颊,托着下颌抬起,见?她眼中泪意婆娑,蹙起俊眉:


    “到底怎么了?”


    洛溦用力呼了几口?气,平复住心绪,“地里,地里……有尸骨。”


    沈逍低头看去,见?壁角下的土里露出头骨形状的轮廓,不止一个?,且看大小,似乎竟还有婴孩的头骨。


    难怪让她哭成如此模样。


    沈逍拥着洛溦,带她退出密室,靠坐到门外,抬手捋了捋她沾了泪的乱发:


    “尸骨而已,上回不是?还想跟萧元胤一起躺棺材吗?那个?就不怕了?”


    洛溦被?沈逍抱在怀里,情绪稍定,低声道:


    “可这些,不是?寻常尸骨。”


    她顿了顿,“这里,应该就是?当初太后娘娘藏匿圣上生母的地方……”


    她早就该想到,当年太后怀上第一胎孩子,不知男女,而那时先帝已经有了晋王,虽然只是?庶子,却聪明果敢,深得圣宠,太后为固王氏地位,因而想尽办法?要确保自己“生下”男孩。但孩子是?不是?刚出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太后有了那样的打算,就必须确保有妇人跟她在同一天?生下婴孩,且还必须是?男孩。


    这样的话,提前准备一两个?替代的孕妇,根本?不够。


    沈逍也很快领悟过来,语气幽微:


    “所以,外祖母会事先囚禁许多?待产妇人于此,一旦自己即将临盆,便行催产之事,迫使那些妇人也在同一天?生下孩子。”


    那些生下的女婴,还有没被?选中的男婴,便同他们?的母亲一起,永远被?埋葬在了此处。


    就连他自己的亲祖母,或许,就在其间。


    沈逍不觉亦沉默下来,低头看向怀中再度落泪的洛溦,收拢手臂,将她紧紧拥住。


    半晌,见?她渐渐安静了些,问道:“这些事,你都是?如何知晓的?”


    洛溦靠在他胸前,踌躇一瞬,不再隐瞒:


    “是?……景辰告诉我的。他的母亲,就是?当初被?太后换走的那个?女儿。”


    沈逍抚在洛溦肩头的手,微微滞住。


    她在诵经殿与太后的对话,他听到了后半段,却没听到前面。


    此刻得知真相,先前的许多?疑惑,霎时豁然明了。


    禁不住,又语气艰涩:“所以你费尽心力想让萧元胤继位,就是?要为景辰正这个?名?”


    第 119 章


    洛溦说出想法, 感受着沈逍的情绪变化,在他怀中微微抬眸,望向他:


    “太史令,觉得呢?”


    沈逍的视线落在石道对面晦暗的虚无处, 好半晌, 都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他能觉得什么?


    是该觉得她念念不忘景辰的志向, 凡事为那人考虑得面面俱到?,实乃情深,还?是该觉得她始终高看萧元胤一眼,把那人视作明君雄主,眼光过人……


    他垂低眼,看向洛溦:


    “这些事为何从前不跟我说,如?今才肯据实相告?是因为之前笃定萧元胤能靠自己坐稳帝位,现下却知道他受制于?我,要实现你的愿望,就只?能转而求我?”


    “不是的。”


    洛溦想要解释,回望向他。


    视线触到?他冰冷的目光, 终又语难成?言。


    这时,石道尽头的上方传来了铁器挖凿的响动声, 巨大的石板被撬开、吊起,泻入的火光一瞬明朗。


    扶荧带着人逐一跃落, 找了过来:“太史令!”


    见到?相拥着的两人, 忙又退开几步转身回避,请罪道:


    “诵经殿下面的石料间?掺得有石脂炸药,我们不敢莽撞行事, 只?能一点点搬开,因而来得迟了。”


    沈逍扶着洛溦站起身来。


    近卫奉上氅衣斗篷, 沈逍接过,展开,裹到?洛溦身上,淡声询问扶荧:


    “上面什么情况?”


    扶荧禀道:“太后受了伤,我令人将她暂且囚去了附近的朝元宫,何岐接到?太史令的传命后,已调京兆府控制住了长安九门。”


    顿了顿,又道,“齐王那边是郗隐先生亲自在照料,据说已经救过来了,伤了肺腑,不会致命。”


    洛溦听到?此处,方知沈逍竟救下了齐王,忍不住朝他看去。


    沈逍却始终面色清冷,眼也未移,吩咐扶荧道:


    “让周旌略执遗诏,领三万军马进长安州府,再让京兆府传大行皇帝死讯,以?国丧之名?封禁长安,无紫微台瑞令,不得通行。”


    离开无量寺,洛溦跟着沈逍回了玄天?宫。


    鄞况闻讯,赶来查看两人的伤势。


    洛溦除了被王喜瑞挟持时割破了些颈侧皮肤,倒没什么其他的伤,而沈逍的手、手臂以?及肩背处,都被石脂火烧到?,另还?有坠石击划的裂口,看得鄞况都微微抽了口凉气?。


    洛溦抑住心中情绪,默默跟在鄞况身旁,帮他一起调配治伤的药膏。


    鄞况用不着她帮忙,“你要是有空,就去师父那边搭把手,齐王命大,虽挡得及时、没伤到?心脏,不过也够呛的,师父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洛溦应了声,放下手里的药具。


    转念却又想到?什么,掀起眼帘,觑向沈逍。


    沈逍垂首读着商州送来的信函,可视线,却又似没在那信纸上。


    洛溦静默一瞬,转身取了鄞况的药杵:


    “要不……还?是你去帮郗隐先生吧,这里要用的药我都很?熟,我留下就好。”


    鄞况愣了愣,依稀反应过来什么,扭头看了眼沈逍,又转向洛溦,咧嘴笑了下:


    “哦,啊,那也行。”


    顿了顿,“那要不干脆,你把太史令的毒也解了!反正也拖这么久了。”


    洛溦和?沈逍的最后一次换血,原本两个月前就该完成?,但因为各种事一直拖延。


    沈逍身上有伤时,极易催发赤灭毒,所以?刚才鄞况就想建议先解毒,但瞅着两个人自从回来就一句话不说,一个假装读信,一个低头配药,俨然是在冷战,鄞况又总有些怵沈逍,便没敢提这茬儿。


    现下既然有机会,他也就大了些胆子。


    “这毒一直不解,终归是隐患,太史令最近又总在外面忙,带着伤实在危险,我看不如?就现在解了。”


    他转向洛溦,“而且之前你不是一直想要恢复从前的记忆吗?等这次解完毒,我就能给你用药了,刚好师父也在,能帮着参考,估摸过几日你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


    一直垂目看信的沈逍,此时终于?抬起了眼。


    而洛溦这时却低了头,对鄞况道:


    “不用了。”


    她帮忙收拾了下膏盒,“解毒我可以?的,一直拖着确实不好。”


    鄞况侧首去看沈逍,见他面色沉凝,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那行,我现在就去准备!”


    鄞况研究了下要用的药材,配好份量,去了璇玑阁下的浴室。


    洛溦跟了过去帮忙。


    少顷,沈逍也下了楼,进到?浴室,见室内雾气?已升。鄞况从屏风后转出,向沈逍道:


    “我加了些治外伤的药在池水里,换血过程可能会比往日长些,但请一定耐心坚持,这次换完血,太史令体内的赤灭毒就彻底解清,不会再复发了。”


    说完,告辞退下。


    浴室内,洛溦正伏身测试着水里的药力,听到?动静,扭过头,见沈逍走?了进来,身上外衫已除,单薄寝袍迤迤。


    她忙垂了眼,转回头,继续伸手试着水。


    感觉药效差不多?了,收回手,轻声道:


    “太史令慢慢下去吧,要是伤口觉得疼,就告诉我,我这儿还?有药。”


    沈逍盯着女?孩背影半晌,一语不发,下了水池。


    洛溦也站起身,拢了拢薄短衬裙,下水走?到?了沈逍对面。


    蒸腾着雾气?的涟漪向四面涌开,两人身上仅有的那点衣物,一瞬便湿了透彻。


    洛溦像从前那样,取来池岸药盘里的银管,然后去握沈逍的手。


    沈逍搭着眼皮,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被握住的手,微微蜷回。


    洛溦抬起头,有些紧张:


    “碰到?伤口了吗?”


    他手背和?手指的烧伤严重,就算水里加了药,也是会很?疼的。


    可若不及时解毒的话,万一又像上次那样毒发……


    洛溦想起上回的情形,不敢再看他,低了眼帘,重新托起他的手,小心避开伤口,舒展掌心。


    沈逍看着她,兀然淡声开口:


    “之前说要遵循承诺,一辈子都会为玄天?宫做事,可还?记得?”


    洛溦抬起眼,对上男子濡湿墨睫下的清幽目光,有些懵然,但还?是点头:


    “记得。”


    沈逍凝视她片刻,没再说话,蜷起的手指不再抗拒坚持。


    洛溦展开了他的手掌,将银管刺入了劳宫穴。


    两人的掌心,连在了一处。


    水中的药效,令得心跳有些不稳,呼吸艰难。洛溦阖上眼,平复着这种熟悉的不适,感受着手掌间?的血液流转。


    十四年了。


    做过无数次的事,早就成?了习惯。


    这一次之后,再没有下一次。


    他也从此,再不需要自己了。


    洛溦被这样的念头攫住思绪,犹疑着,缓缓睁开了眼。


    沈逍也在看着她,静静的,一瞬不瞬。


    池水蒸升出的水汽,黏在他俊美的五官上。


    阒幽的眼眸抑得平静,看不见的最深处,却又暗涌着些复杂的情绪。


    从今往后,他就再没有能留住她的理由了。


    沈逍的手掌,陡然撤了力,像是要后退收回。


    洛溦吓了一跳,忙将十指滑入他的指间?,紧紧扣住:


    “太史令?”


    她张开唇,吸进几口药雾,面颊顿时嫣色浓郁。


    “是很?疼吗?”


    她试图劝抚:“你再忍一下好吗?”


    知他未必肯理会自己,又拿出他关?心的正事,劝谏道:


    “现在朝局那么混乱,太史令接下来肯定还?有许多?事要做,身上又带着伤,所以?这毒必须尽快解了,不然万一哪天?你在紫微台毒发了怎么办?”


    沈逍看着她,半晌,眉目疏漠,冷声开口道:


    “怕我突然死了,没法帮萧元胤继位,为景辰正名?,是吗?”


    洛溦无语凝噎。


    他这个人,怎么……


    就这般不讲道理。


    回想一路上的冷战,她亦有些情绪微涌:


    “之前我是因为把太史令当作值得信任的人,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讲了出来。”


    “而且我只?是就事论事,齐王继位是对天?下有利的事,他也适合那个位子,周旌略他们不也这么想吗?”


    “太史令也是秉正之人,否则就不会帮阿兰和?卧龙涧的人洗雪沉冤,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护着颍川王殿下。景辰遭受的不公确为事实,为什么就不愿意为他正名?呢?”


    沈逍一言不发,回视她许久,低声启唇:


    “你说呢?”


    夹杂着苦涩药味的水汽,静静弥散在两人的眉眼间?。


    洛溦垂了眸,看着粼粼的水波,想说的话逸到?了嘴边,又挣扎着咽下。


    沈逍凝望她片刻,眼底悒郁愈涌,语带轻嘲:


    “终于?明白讨好我也没用了?你早就清楚,我是个多?么坏的人,让你那么厌恶,宁可攥着秘密任由我痛苦……所以?又何必说些违心之言,装作关?心我在意我?”


    洛溦满腹情绪,百般滋味,一时确为瞒他而有愧,一时又忍不住气?恼生恨,扣着他的手指微微用了力,压到?破了皮的伤口上,止不住又是心口一阵抽紧。


    眼角,亦泛起了酸意。


    “是,太史令那样的坏。”


    她偏开头,掩去眼中晶莹,“又坏,又冷,时不时……还?会发疯。”


    “从前在这间?浴室里,就不止一次骂过我,伤过我,让我滚……”


    洛溦咬着唇,抑着颤抖:


    “可我,却从没怨恨过你。”


    “从来,都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从来,都只?盼着你幸福顺遂,连自己,都总有些瞧不起自己……”


    她吸了口气?,竭力平复情绪,抬眼看向沈逍:


    “太史令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为藏住秘密而愧疚负罪过?”


    “我也是有感觉的人,也会……感激你,心疼你,心疼你小时候尝了那么多?苦,苦到?再不敢奢望甜,即使现在明明知道我催你解毒仅仅只?因为关?心你,都不愿相信,对吗?”


    细碎的涟漪,在雾气?下静静地漾着。


    炼白的水汽,仿佛散进了人的心里,湿漉,粘腻。


    沈逍的胸口,窒疼的厉害。


    “你就不该对我心软,宋洛溦。”


    他声音暗哑,视线紧绞着她的泪眸:


    “你就该一直恨我,手里有刀的时候,就该毫不犹豫地刺下去,或者那晚把我推进河里,让我就那般死了。”


    “噢。”


    洛溦轻轻应了声,一滴泪滑过眼角:


    “你怎么知道我没心狠过?那晚在屋顶,我是真想过要狠狠捅你的……可你那么奸猾,还?说什么大事未了,必须惜命……”


    沈逍的手指动了动。


    洛溦唯恐他又要撤离,连忙扣紧,却是被他收拢握住,抵去了池畔。


    “那现在就让你捅。”


    他俯身靠近,居高临下,“要吗?”


    洛溦后背靠到?了池岸,仓皇抬眼,视线掠过他浸湿衣襟下的那些旧伤,低了头:


    “不要了,你……又不是卫延。”


    沈逍依稀明白过来什么。


    “卫延你就能狠下心去捅,我却不能。”


    他看着她,“为什么?”


    洛溦没说话。


    沈逍的手指,抚上她的下颌,托起,“为什么?”


    女?孩依旧没说话,紧闭着唇,低垂的眼睫坠着水珠,微微扑扇。


    他低下头,吻住了那抖动的羽睫,吮去了上面的泪珠。


    洛溦身体一颤,惶恐抬头想说些什么,却又被他俯身堵住了唇,轻咬,濡研着。


    交握着的手,就快要被压过头顶。


    她偏开脸,挣脱出来,“还?在解毒呢……”


    沈逍松开了些,随即转过头,去看窗棂上的光影。


    天?色尚早,离解完毒,还?有不短的时间?。


    他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到?洛溦的唇上。


    洛溦觉察到?他的企图,忙谏言道:


    “要不……要不我们说说话吧?聊些正事什么的……”


    沈逍静默一瞬。


    “好。”


    他看着她,“那你说说,外祖母的那些事,为何要瞒着我。”


    洛溦明白这件事迟早躲不过。


    不过好歹说到?正事,她整理了下思绪,解释道:


    “因为那个秘密说出来,就等同?揭露太后娘娘的罪责,太史令,毕竟是太后娘娘抚养长大的,感情到?底与旁人不同?,未必会愿意与太后反目,而齐王殿下却会因此失去名?份。我之前,也问过太史令,是不是打算帮着太后扶持五皇子、一起对付齐王,太史令并没有否认。”


    沈逍忆起那些情形,面上依旧冷冷:


    “所以?说,还?是萧元胤能继位更重要?之前说什么心疼我,只?是一时兴起的逗弄?”


    洛溦忙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他靠近过来。


    洛溦忙躲,可身后就是池岸,避无可避。


    沈逍瞧见女?孩仓惶缩躲的模样,又气?又怜。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


    “别怕了。”


    他退开些距离,放低了声,“上次在高禖庙里那样对你,只?是看不惯你满口假话、想要逼你承认而已。如?今既知你心意,自不会再强迫什么。”


    没有人,比他更讨厌做那样的事。


    洛溦眸色惶然,“我……我有什么心意?”


    沈逍盯着她,神情逐渐暗沉,眼底幽潭深处的波澜汇聚汹涌,似想顷刻就将她撞得支离破碎。


    半晌,转过头,又看了眼窗棂处的光影。


    洛溦明白自己这次是真惹到?他了。


    虽知已是退无可退,还?是忍不住再往后缩了缩,手也有些握不住了,想要松开,却被他十指紧扣地攥住,不容逃离。


    她闭上眼,不敢再看他。


    时间?流逝,岸畔的灯烛燃尽大半,水池里的雾气?也渐渐稀薄。


    明明药力在不断减弱,可洛溦还?是能听见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如?雷如?鼓。


    刻漏的最后一滴水,落了下来。


    浴池里的药气?,也终于?散了去。


    洛溦感觉到?沈逍抵在自己掌心的手松开一瞬,忙什么也顾不得地撤了开,眼也不敢抬,转身就走?。


    可下一瞬,人就被他轻而易举地禁锢住,抱起,连怎么上岸的都不清楚,便被扔到?了池畔的软榻上。


    双手,被重新握住,摁去了头侧。


    浸湿的水珠,从他的面庞和?身上嘀嗒落下。


    洛溦眼中蓄泪,仓皇间?又意识到?什么,连忙缩身,颤着声:


    “你不是……不是说不逼我了吗?”


    沈逍不容抗拒,“你就合该被逼。”


    洛溦被制了住,强忍许久,终是禁不住哭出了声,红着眼尾的脸藏去湿发间?,抽着气?。


    沈逍松开她,伸臂抱住,拥在怀中。


    心里其实清楚,逼她又能如?何,逼了她这一刻,以?后也难保不会又改口。


    他心底泛起浓重的无力感,又纠搅着自作自受的痛楚,低头看着她,艰涩开口:


    “六年前那晚,我其实,回去找过你……”


    洛溦抽着气?儿,唯恐他又使坏,“那些事,我真不记得了。”


    沈逍没再说话,伸出手,将她湿乱的长发捋到?耳后。


    半晌,问道:“为什么不让鄞况给你恢复记忆?”


    洛溦见他总算肯好好说话,颤巍巍扬起氤氲湿眸:


    “都是以?前的事了,恢不恢复,都没什么区别。”


    怎么会没区别?


    沈逍的手指停在她耳畔,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一点圆润:


    “你以?前,不叫我太史令。”


    洛溦咬着嘴角,“那反正……也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太史令,又没有官职……”


    沈逍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半晌,缓缓撑起了身。


    洛溦想起适才的荒唐,忙缩身就想逃,却被他又摁了住。


    仓皇间?,伸手攥住他肩头的衣料。


    “你……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瞒你吗?”


    她泪水簌簌,见他终于?肯抬头朝自己看来,忙收腿坐直身,委屈控诉:


    “因为,因为我就是怕你会这样……”


    一旦没了身世的那道禁锢,就再没什么能阻止他无所顾忌!


    被她拽扯开的衣衫,从沈逍肩头滑落,露出矫健胸膛上错横的伤疤。


    他一语不发,沉默看着她,寂然冷凝犹如?冰塑。


    半晌,阒眸沉沉,嗓音暗哑:


    “跟我在一起,就那么让你害怕?”


    洛溦低着头。


    素白的榻衾上,沾着两人掌心留下的血迹,斑驳点点。


    她想起生平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


    倚着桶壁的小哥哥,白的像是雪做出来,割破的掌心和?她交握在一起,血流得到?处都是。


    她却看他看得出神,忍不住抬起剩下能动的那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嗯,我害怕跟你在一起。”


    洛溦抬起眼,大颗的泪珠滚落:


    “我害怕……害怕你用尽手段,让我……再离不开你。”


    “若你只?是卫延,我可以?……”


    “可你不是卫延,你……是太史令,是我从小到?大,都只?敢仰视、不敢奢望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愿意跟我在一起。纵使你如?今为了我可以?不顾性命,我也没有勇气?去赌……”


    “你,能明白吗?”


    池岸边铜枝灯上的蜡烛,燃尽最后一息,黯然了周遭的光影。


    沈逍的心,却如?同?被烙铁炙烤着。


    胸口撕扯出的一波波酸楚,蜂拥塞堵着,让他快要窒息。


    “我不明白。”


    他的声音,压抑了太多?的情绪,又干又涩:


    “我只?知道,你就合该被人逼着,宋洛溦。”


    他伸出微颤的指尖,抚去她颊边的泪水,收臂将她拥住。


    “你想要赌什么?我就是你的,只?是你的,有什么好赌的?”


    他抬手揉进她脑后的发间?,将她的面颊向自己托起,俯低,额头贴在一处,摩挲着。


    满腔情愫层层叠叠,压得沉重,把他的心都塞住了,不知如?何宣泄,狠着声:


    “我那晚,就该杀了你那蠢兄长,就是他的那些蠢话,让你从小总是心怀愧疚,总为了旁人的事奋不顾身,却从不知为自己去争去求,永远都在退让……”


    洛溦尝到?了从他唇上传来的泪水咸味,颤声落泪:


    “嗯,我……我是有点弱。“


    沈逍见她难得肯老实一回,忍不住无声莞尔。


    弱就弱吧。


    反正,也不用她去争,有他呢。


    沈逍伸出手指,将女?孩脸上浸泪的碎发轻柔拨开,再度俯身,将她用力吻住。


    第 120 章


    无量寺的石脂炸药引爆, 太后受伤,随即迁入朝元宫,名为休养,实为软禁。


    她伤势虽不?重, 但毕竟年事已高, 又担忧从前大昭寺中的秘密被揭出来, 心神难安,在沈逍前来探完一次病后,就彻底病入了膏肓。


    朝中门阀旧党原就连番被沈逍扼夺要职,如?今又失了太后这座靠山,族中子弟凋零,亦再无可掌舵之人,一时辙乱旗靡,束手无措。


    不?多日,昔日晋王府翊卫旅帅周旌略,执永徽帝遗诏,领三万军马抵至长安, 彻底控制住了京畿重地。


    大行皇帝的遗诏除了为昔日晋王与渭山两?案平反,亦包括禅位于齐王萧元胤, 两?日后,被囚于朝元宫的太后, 下懿旨罪己, 承认矫诏篡权,还政于正主。


    自此?,混乱了数月的朝局, 总算渐渐稳定下来。


    萧元胤从鬼门关?拣回了一条命,幸得郗隐神医妙手, 恢复得十分迅速,离开玄天宫前,特意来观星殿找洛溦。


    洛溦一身素衣绯裙,站在玉衡旁,调整着星盘,见?齐王进来,上前行礼:


    “殿下。”


    又斟酌了下,不?太确定,“是不?是……该改口称陛下了?”


    萧元胤负手打量着玉衡,“还早,过?几天登基典之后再叫吧。”


    醒来后,方知自己竟是被沈逍那厮所救,之后两?方拉锯似的几番谈判,终是应下那人诸多条件,也算是尘埃落定。


    萧元胤的视线,从巨大的青铜仪器上收回,落到洛溦身上:


    “你是真打算跟他了?”


    以沈逍如?今的权势地位,改朝换代并非难事,却肯将九五之位拱手相让自己,假惺惺说?什么是他与未婚妻的“共同心愿”,酸得萧元胤直想动手揍人。


    洛溦低头调整手里星盘,“我本来就是玄天宫的人,自是会跟着太史?令。”


    又调转话?题道:“当然也会忠心为殿下办事,就像在金云关?说?过?的那样。”给他看了眼手里的星盘,“这不?,眼下就正准备殿下登基所用的天命谶语。”


    萧元胤瞥见?她面上神色,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难怪那日她不?肯离开长安,他问她是不?是要跟了沈逍,她却避之不?答。


    她曾发过?誓永不?对他撒谎。那样的问题,不?答,便是默认了。


    齐王扯了下嘴角,扫了眼洛溦手里的星盘:“本王不?信这些?,你随便编些?吉利字句就行。”


    洛溦道:“那可不?能?随便。”


    这关?系着玄天宫的声名呢。


    她知道齐王对沈逍的芥蒂,斟酌着,又道:


    “其实太史?令也是支持殿下继位的,所以才会叮嘱我们认真准备,之前殿下在无量寺出了意外,也是太史?令立刻找了郗隐先生来为殿下疗伤。上回他瞒着殿下,一是为了能?从东林苑带走鲁王和颍川王,二则也是必须以此?取得太后的信任,稳住朝堂,找出贵妃娘娘和晋王妃的下落。当初在东林苑,太史?令事前拿准了以殿下能?力、必能?顺利脱险,才会用了那样的计划,他也对我解释过?。”


    萧元胤似笑非笑,“你现?在,就是一门心思帮他说?话?了是吧?”


    洛溦道:“我对殿下只说?实话?。”


    萧元胤沉默了会儿,“行,我也只信你。”


    他这段时间被从幕僚们也劝了很久,明白今后跟沈逍合作乃是必然。事实上,知晓前因后果后,他也暗自佩服过?沈逍的计谋手段,明白将来稳固朝堂缺其不?可,亦知对方既能?为昔日晋王部将筹谋多年,持中秉正,在大事上和自己的政见?并无分歧。


    自己既有大丈夫之宏图伟志,就不?该拘泥私心,感情用事。


    萧元胤心里做了决定,此?刻看着洛溦,却又抑不?住一缕酸涩,负手道:


    “本王对你许诺过?,会革新故制、公正治政,以后看在你的份上,也会试着跟那厮好好相处。”


    洛溦纠正道:“殿下既讲公正治政,就不?该再扯私交,不?然岂不?自相矛盾?”


    萧元胤反应过?来,也觉有些?好笑,握拳掩嘴咳了声。


    洛溦亦忍不?住抿了下嘴角,余光瞥见?门口阴影掠至,扭头望去,见?沈逍眉目清冷,一袭清润水色的宽袍猎猎风动,视线在她嘴角停留一瞬,随即走了过?来。


    萧元胤也瞧见?了沈逍,立刻敛了笑意,板起面孔。


    沈逍却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到了洛溦身边,抬手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捋了捋:


    “算好了?”


    洛溦低了眼帘,“还没?。”


    沈逍垂目取过?她手里的星盘,看了眼,“量天尺的数值可能?有错。”


    他揽过?洛溦,将她带到朝后一些?的位置,示意抬头,“你再看一下参宿的位置,度数是不?是偏了?”


    洛溦循着沈逍的示意,仰首望去,伸出手指,默默重新演算星度。


    沈逍握过?洛溦的手,将她指尖带到正确的位置。


    穹顶涌入的风,吹拂两?人衣袖微微鼓动,缠在了一起。


    满室灯火,金光摇曳。


    萧元胤觉得自己眼睛就快要瞎了,移开了目光,又彷徨不?知该落去何处。


    末了,倏然转身,大步出了观星殿。


    洛溦重新算好度数,回到案前,记好量天尺的数值,再抬眼,方才意识到齐王已经?离开了。


    她转头看向坐到自己身边的沈逍:


    “太史?令刚才见?到齐王都?没?问礼,他会不?会生气啊?”


    沈逍拉开筹盒,取出算筹,淡声道:“你管他做什么。”


    语毕,伸臂将洛溦揽过?来,拥到怀里,低头,“算星盘吧,错了我要罚的。”


    洛溦紧张起来,开始认真推演。


    可人被沈逍抱着,后背都?是热的,刚想挪开些?身,又被他捞了回去:


    “这里,算错了。”


    修长的手指在算式里点了点,随即便抚上了她的下颌,把脸转朝向他,俯低靠近,吻住唇。


    像是真要罚她似的,逐获到柔软,猎物般的缠搅驯服。


    洛溦又羞又愤。


    自从那天在浴室解完毒,他就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她挣脱开来,脸颊滚烫,重新排好案上的算筹:


    “我……我就只剩两?天时间了,必须赶在登基典之前算出来。虽说?齐王殿下不?信这些?,但他军中的那些?部将可都?迷信的很,太史?令之前跟他们有些?误会,更该好好对待。”


    毕竟,以后齐王就是九五至尊,万一记仇什么的……


    “萧元胤不?是那样的人。”


    沈逍神色澹然,帮洛溦挪动算筹,“不?然我也不?会将那个位子交给他。”


    “门阀旧党视他为死敌,没?有十多二十年工夫,他还坐不?稳帝位,更不?敢把我怎么样。”


    沈逍垂目凝视洛溦,眼神深深,“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


    洛溦跟他对视一瞬,颊色愈嫣,亦知他心思缜密,指不?定暗中又留了什么手段,遂不?再多言,跟着他指下的运筹推算,取笔记录数值。


    有了沈逍的帮忙,最终的星运很快算了出来。


    洛溦定好星盘,一边翻查典籍,一边在册书上撰写记录,斟酌许久,拿不?准最后的谶语用什么最合适。


    转头想征求一下沈逍的意见?,却见?他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架前,又取来一个册盒。


    沈逍将里面的金册递给洛溦。


    “这是为景辰正名的册文,我让外祖母也用了印。”


    他缓缓道:“上次你说?不?愿计较他母亲皇女的身份,但我知道,你心里未必真肯放下。所以我让外祖母认下了这个女儿,言她与圣上乃是同胎双生,只因天命不?祥,出生即被舍弃。”


    洛溦接过?金册,展开,读过?,不?敢置信。


    “真的……可以吗?”


    她仰起脸,看向沈逍,“不?会有人质疑吗?”


    “当初接生的人,早被外祖母杀光了。”


    沈逍在洛溦身边缓缓坐下,“天命乃我师父所测,师叔也拿得出当初疑是双生子的请脉记录,谁敢不?信?”


    他注视着女孩眼中泛起的光亮,心中有淡淡蹇涩,顿了会儿:


    “总之景辰也已经?不?在了,碍不?了谁的事,无非是个名份,并不?难办。”


    洛溦知他虽这般说?,但为了让太后及其身后的王氏让步,必是费了许多工夫。


    这样的结果,远比她之前所求的更多。


    她心中百感交集,又想到什么,“那长公主呢?”


    周旌略说?过?,沈逍一直以来的打算,就是想将母亲之死的真相原原本本地揭出来,甚至不?惜暴露自己不?堪的身世,也要逼永徽帝当众认罪。如?今既知晓了永徽帝并非太后亲子,当年的罪过?就算曝出来,也再不?至于背负上灭伦之名,可沈逍既选择了让萧元胤承袭皇位,显然是不?打算再追究昔日往事了。


    沈逍取过?洛溦手中金册,合起,放回盒中:


    “你曾对我说?,我母亲当日之所以选择自尽,实则自己也不?愿将这样的事公诸于众。且我若将真相示出,你心心念念想要拥戴的齐王殿下就做不?了皇帝,你岂不?是,又要怨我?”


    洛溦觉察到他用词的古怪,“什么叫我心心念念……”


    沈逍将案上的算筹扫去一旁,俯身将她抱坐到案上,靠近:


    “刚才,不?是跟他处得很愉快吗?”


    那相视而笑的模样,看得让人扎眼。


    洛溦窘迫起来,解释道:“我跟齐王,一直都?是在说?正事。”


    沈逍双手扶在她身侧两?边的案沿上,拢住,垂着眼帘,暗醇的嗓音响在她唇角处:


    “说?说?看,什么正事?”


    ~


    孟夏之初,齐王在长安登基继位,改元正始。


    继位大典,选在含章台的祭天坛前举行,玉道两?侧的共设九层观礼平台上,宗亲朝臣先行就位,人影憧憧,恭然肃立。


    高举着彩带白羽长矟的禁卫仪仗,登至台顶祭天坛,警跸于侧,随后身穿典礼具服的大宗伯,头戴博山远游冠,持龙节亦登阶而至。


    待至吉时,缀点着珠光翠羽的卤簿,簇拥御驾登临。


    萧元胤盛装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神态肃穆地踏阶而上。


    行于他身后左侧的,是身着亲王服饰的同母弟弟鲁王。右后侧,则是位素衣少女,手持麈尾金册,浑身上下无一件耀眼配饰,却仍旧殊色夺目,行动间自有一种山林隐逸所养出的风流蕴藉,令人移不?开视线。


    两?侧乌泱泱跪地的朝官军将中,很快有人认出了这位玄天宫的慈主监副,惊讶间,又不?觉愈加虔诚地俯身伏地。


    洛溦初次统领祭祀典仪,从择选吉日吉时,推演星运国运,再到眼下奉持自己亲撰的天命谶语,被新帝半劝半逼着随他一同登阶,心中暗自紧张不?已,紧紧捏着册书,目不?斜视,亦步亦趋。


    最高处的祀坛,是皇室中人方可登临的禁地,璃灯焕彩,流光争辉,从泾阳被接回的张贵妃,与临川郡主等皇室女眷,亦侧列于此?,一团团玉蝉花钿,衣香鬓影。由坛顶俯瞰而下,四?周环廊犹如?白浪落九天,波纹徐漾,以其水势与不?远处的玄天宫璇玑阁,山水遥相呼应。


    玄天宫的主人,此?刻也已站在阶顶,一袭素袍猎猎,神色疏漠。


    他如?今虽还领着神官之名,实则掌控中枢,手握十三万兵马,九阶之上的观礼官员皆心知肚明,若非有太史?令一力拥立,齐王的这场登基仪式,绝难顺利。


    祀坛上,大宗伯看了沈逍一眼,得其垂目示意,方才展开帛卷,上前朗声宣诵祀文。


    祀文之后,便是玄天宫的星命天运。


    洛溦捏着金册,望着台下乌泱泱的几层人,到底禁不?住有些?紧张,扭头朝沈逍看了眼。


    沈逍眼神平静淡漠,然嘴角极轻地牵了下。


    洛溦飞快垂了眼,心绪稍定,吸了口气,走到玉阶边,展册,提声诵念:


    “庚辰孟夏,五星秉行,人君昌吉,亢北四?尺,天府中道……”


    继位的谶语,最后被她定作了“终则有始”,意为万物归复本位,亦应喻新君年号。


    谶语既出,众朝臣俱伏地祈诵:


    “天佑大乾!”


    “皇恩圣德!”


    欢呼之声一时萦绕不?绝。


    大宗伯上前昭告礼成?,萧元胤手扶佩剑,登临主位,正式继承萧氏大统。


    随即,便新帝身份连颁数诏。


    除了将永徽帝几分遗诏公示之外,另又诵读太后懿旨,恢复了景辰之母的皇女身份。此?事虽事先由紫微台提前放出过?消息,仍难免引得暗流涌动,那些?从前背地里嚼过?舌根之人,亦方知当初太后宠爱景侍郎全为舐犊之情,大有恍然彻悟之感。


    但终归逝者已矣,纵仍有暗流私议,也再掀不?出什么风浪。


    冗长的祭祀仪式结束,众人的注意力便很快转到了即将开启的夜宴之上。


    洛溦也跟着沈逍下了含章台,沿着回廊往朝元正殿的方向行去。


    她刚刚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诵念自己撰写的谶语,心中紧张之情尚不?曾散去,依旧有些?懵懵然的。


    沈逍握觉她手心冒汗,在水榭边驻了足。


    洛溦也停了下来,望了会儿榭外银花雪浪、莲灯萦迂的景致,总算心绪稍定,长长地呼了口气。


    沈逍摸着她脉搏没?那么快了,凝着她,带着些?笑:


    “胆子不?是一向大的很吗?”


    洛溦正想开口,瞥见?前来赴宴的闵琳与几名贵女同伴,也走到了水榭前。


    闵琳远远就看见?了沈逍与洛溦,忙上前见?礼:


    “太史?令哥哥,宋姑娘。”


    闵琳即将及笄,现?下正在与京中几家大族议亲,然既有珠玉在前,余者便再难入其眼。


    如?今景辰的身世大白,她心中更难免唏嘘,与二人稍作寒暄后,想起适才沈逍蕴笑望向洛溦的情形,忍不?住低低叹道:


    “宋姑娘可还记得上元夜那晚,我跟你说?景侍郎笑起来像太史?令哥哥?现?在我可总算明白了,原来他俩是表兄弟,也难怪会那么像呢。”


    她话?音落下,四?周空气似有一瞬凝固。


    洛溦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霎时变得有些?冰凉。


    她踟蹰着抬起眼,撞进了沈逍寒潭般幽冷的眸中。


    先前嘴角弯存的那一点笑意,早已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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