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不可避免地经过了布拉维坎。远远地,我站在山坡上看见城镇上的人们已经搭建起了修复酒馆的高脚架。


    废墟的大半部分都被其他建筑物挡住了,但风送来了城镇上的声音——


    我能听见铁匠们一边抱怨薪水的克扣、一边拿锤子叮里当啷地敲打木板上的钉子,还能听见人们在市场上发出的吆喝声和时不时低下去的窃窃私语。


    训练有素的马匹已经先我一步自主顺着小路向靠近小镇那侧拐了过去,镇外的主路离开了树林的遮蔽、完整呈现在了我眼前——港口今天依旧繁忙,除了石材和木材的运送,我还看见了一些披着白布的尸体。


    除了被我烧成焦炭的强盗,还有一些湿乎乎、像是刚从海水里打捞起来的尸体,就连盖着它们的白布也是湿的,让人能够隐约看见死者的脸部轮廓。


    就在它们的旁边,是一些工人正在用独轮车把这些尸体运送到镇外的墓地。


    “一场浩劫。”克拉克在我身后对此评价道。我用余光瞥到了他扭转下颚时划过的弧线,发现他和我一样,也在望着小镇的方向。


    他还没能学会骑马,所以我们依然是在共乘一匹,马背上的位置因为克拉克的加入变得狭小了许多,但现在冷风不会嗖嗖地继续吹过我的后背了——克拉克的胸膛让我感到很温暖。


    “你只看到了他们失去的。发现了吗?这些人只用了一个晚上就重建了失去的东西。”我抓着缰绳,强行把自己的视线从一个看着很像小孩的影子上挪开。


    ——那个小影子久久地伫立在其中一具湿透的尸体前不肯离开,尽管他旁边的大人似乎一直在劝他不要妨碍其他人的工作。


    也许是那个渔民,费舍尔的孩子。


    人死不能复生,我赶在新一轮的悲痛到来前甩动缰绳,让马匹快速带着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马儿奔跑时带动了我的裙摆,我突然在一次颠簸里注意到克拉克的右手轻轻攥着我的裙摆,这让我的脑袋里很快就出现了一个靠攥着母亲的衣摆来维持自己的身体平衡的孩童的形象。


    这原本应该是一场潇洒的告别之旅,我却让克拉克直面了一场可怕的悲剧,目睹了到了人性的黑暗面——我很难说在经历了像昨天那样的漫长一天后克拉克没有积攒到任何压力。


    越是这样的时候,靠酒精麻痹自己而坠入梦境越成了一种愚蠢行径。


    我想给克拉克创造一些美好的回忆——如果我们的这段旅途是我能给克拉克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我不希望他只记得我是个内心脆弱的不靠谱监护人,只记得火光冲天的【黄金王庭】。


    等等……我是不是还在克拉克面前捅了伦芙芮?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即将移民蓝星的小朋友面前做了何等可怕的事,好在上天似乎注意到了我绝望的心情并决定伸出援手——云层在我们经过一片湖泊的时候刚刚好分割成了两层,从缝隙里投下了一片璀璨夺目的日光,把湖面照得波光粼粼,美得惊心动魄。


    恰好这时速度慢下来的马儿也被这附近的草坪吸引了注意,开始慢条斯理地低头吃草。


    我不想打扰马儿吃东西,呼唤克拉克跟我一起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然后顺手就把缰绳绑在了附近的一颗树干上。


    “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停留片刻,进行一次野餐,”我对克拉克提议道,“等我们回到蓝星后,能在这样的美景里野餐的机会就不多了。”


    “因为环境被那里的人们破坏了吗?”克拉克好奇地问。对我总是在进行休整后捡起生活垃圾的行为很感兴趣,所以我告知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环境。


    “不全是。”我摸了摸鼻子,不太想现在就告诉克拉克真相——他会在蓝星变得过于出名,以至于到了连他自己的私生活都受到了限制的地步。


    不过我宁愿这些名声带来的负面小情绪在克拉克亲身经历后才体会到:现在就告诉他还太早了,只会打消他试图融入蓝星的热情。


    我翻出几条昨天收集到口袋里的鱼类物资,简单地处理鳞片和内脏后就用树枝把它们串在了一起,但克拉克负责搜集的干燥木柴还没送到,我只好先原地暂时性地把树枝插在地上、避免鲜鱼的肉质被弄脏。


    做完手上的活计,我一回身就看见刚刚没有绑好的蛇皮口袋歪斜着倒在草地上。


    我跪在野餐布上盯着口袋看了半晌,突然有了想把里面的拉斐尔牌玩具熊拿出来再次仔细看看的念头。


    它简直可以完美融入任何一家博德之门的玩具店,又软又绵——如果它真的只是个玩偶,我会很乐意亲亲它,表达我的喜爱——但考虑到壳子里面现在是拉斐尔,我自己都露出了无法接受这种行径的复杂表情。


    我翻转了一下它脖子上的那枚装饰——那颗珠子现在已经不再红的发亮了,也许拉斐尔睡着了?但谁能知道魔鬼的心思呢?也许他只是想明白了自己现在应该藏在暗处蛰伏起来,直到我因缺乏警惕而露出破绽。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瞥见了什么东西在水里一闪而过。


    是湖里有什么东西吗?


    我能想到的只有湖水里生长的淡水鱼——因为这片湖太清澈了。它甚至没法当镜子来使用。


    结合它所处的这片美妙的小树林,如果再召唤来一片虚无缥缈的、如仙境般的迷雾,随便来一个过路人告诉我这片湖水中心有个小岛上插着湖中剑我都会相信。


    突然,湖里的【某样东西】又闪了一下。


    我已经过了调皮捣蛋的年纪,但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这具身体天生就携带无法对亮晶晶的东西产生任何抵抗力的好奇心和占有欲,我情不自禁地从野餐布上站了起来,像着了魔似的靠近了湖泊。


    我弯下腰,伸手去触摸湖水,却看见眼前上演了堪称诡异的一幕:刚刚还清澈见底的湖水突然变成了一面清晰可见的镜子。


    我在湖水里看见了我自己,一个睁着绿色眼眸作惊讶状的紫发精灵,而我的身后——


    那个红色人影的名字还没能被我在舌尖上拼出来,我的脑袋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进了水里。


    ——救、救命!


    克拉克就在这附近,如果我喊出来,克拉克一定会出现发,但我的嗓子像是被封印住了一样,连最基本的溺水后的“咕噜噜噜的”气泡声都无法顺利发出来。


    就在这危急关头,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瞬间,脑袋被按入水中无法动弹的窒息感消失了——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为骰子判定的降临而感到高兴。


    着火的骰子在我此刻的水底视角里变成了一颗正在被蓝色火焰包围的骰子,亮黄色的文字在水里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好在我全部辨认了出来。


    ——我现在需要进行一个【奥秘】检定。


    这个简单。甚至应该说是【不出所料】。


    我可以下注10000个金币去赌我的溺水和现在压在我脑后的力量全部都来自拉斐尔!


    骰子这次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在我熟练项的加成下扔出了一个数字21,高分飘过眼前的难度5——可这居然没有结束。


    第一次奥秘检定的成功只是让我看清了湖底的全貌——我的脑袋就像穿梭位面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似的,虽然我本人还在溺水,还在窒息当中,但我却在湖底清楚地看见了位于水下世界的、燃烧着蓝色地狱火的第一层地狱,阿弗纳斯。


    这是我的幻觉吗?


    很快,第二次检定来临。


    依然是奥秘检定,难度10——我这次扔出了一个24,再次顺利通过。


    可施加在我身上的束缚依然没有消失,那股压迫我的力量反而变得更强大了,现在我的上半个身体几乎全部被压入了水中;我眼前的场景也再度转变了,不再是蓝色的阿弗纳斯——我认出了天花板的吊灯——这次我居然来到了蓝色的希望之邸。


    在检定还没有来得及再次出现的几秒钟,我的五感会再度回到缺氧的水下世界——然后我就又一次在濒死当中再度进入了检定环节,我试图大口呼吸,可检定界面却不允许我做任何扔骰子之外的事情。


    还是奥秘相关的检定,但我却突然发现了某种异常——着火的骰子好像一直在努力通过数值检定来暗示我某件事。


    这一次,我没有急着扔出骰子——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背景里的希望之邸,依稀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女矮人身影。


    柯里拉!


    我几乎立即就断定了这个卷发女性是跟在拉斐尔身边的、他那个【忠心耿耿】的仆从。


    她的面容在水底看着非常模糊,但我却无端联想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每一层【幻境】都在把我跟魔鬼的距离缩短,从最开始阿弗纳斯到现在的希望之邸,如果我的检定再度成功下去,我会不会被直接带到魔鬼的老巢?


    这个检定究竟是在帮助我从拉斐尔的邪恶力量当中逃离,还是在帮助对方——也就是拉斐尔的仆从施法把我彻底拽入另一个位面?


    我既感到懊恼,又觉得气馁。我清楚地知道魔鬼从不做亏本交易,拉斐尔又怎么会真的被困在这个世界无法逃离——问题在于,他下这样的功夫绑架我的目的是什么?


    可回蓝星的计划就在明天,我绝不能现在就被拉斐尔打乱阵脚。


    天知道我被抓去希望之邸能什么时候才被放回来!


    如果被拉斐尔抓住机会逼迫我签署下一个不平等条约、再次去为他夺取王冠该怎么办?如果他迫使我跟盖尔反目成仇又该怎么办?


    ——绝不能让拉斐尔的阴谋得逞。


    在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之后,我在意识里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扔出了那个把世间一切都静止了的骰子。


    这次的难度是15。我扔出了一个16。


    ——然后我死死地抓住了下一次奥秘检定出来前的间隙。


    虽然大半个身子都在水里,我却能感觉自己因用力过猛而全身发痒:我在水里无声地发出了一声嘶吼,那些原本只是浅浅地嵌在皮下的龙鳞随着我的挣扎和愤怒爆发式地连锁增长并快速分布到了我的四肢。


    我知道这肯定是个不完全的变身,但充满了活性和魔力的龙血短暂抵御了一切作用在我身上的魔法,这为我争取了重新夺回身体控制权的宝贵时间。


    ——我猛然钻出水面,同时把手里抓着的拉斐尔牌玩具熊狠狠地摔在了水面上。


    【我去你妈的,拉斐尔!】


    我一获得氧气自由就开始对玩具里的拉斐尔破口大骂,耳朵里听见的却是龙在发怒时发出的低吼,还有熟悉的、来自拉斐尔的嚣张笑声。


    玩具熊沾水就融化了,把湖泊染成了一片鲜红色,拉斐尔的刺耳笑声在我的脑子里像烟花一样噼里啪啦地炸响,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我还像个愤怒到了极点的野兽一样蹲踞在湖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直到克拉克不确定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


    “菲洛希尔?是你吗?”


    我回头看去,只见怀里抱着一堆木头的克拉克正茫然地站在我身后,全然一副状况外的模样。


    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好像不太一样了——就像孩子们在变声期的年纪里唱着唱着歌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唱出高音了一样。


    “我的声音怎么了?”我讶异地想伸手去捂住脖子,却发现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爪子,而且短到根本抓不到脖子,“我的手——我!我这是怎么了?!”


    “嘿!冷静点!”在确认我确实是本人之后,克拉克连忙扔下怀里那些木头来安抚我,“你只是——我不确定——你应该只是变成了一条龙?但大小和我记忆中书里描述的不太相符。”


    克拉克的话如同晴天霹雳。


    我刚刚确实是在试图激活血统的力量,但我没想到自己会激活到这一步啊!


    我该怎么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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