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屋外。


    丑时之后, 终于恢复寂静。长廊幽深,行宫殿门闭合。雨落在其上,仿佛想要推开门扉, 欢迎什么人。


    裴述一人布上法阵, 取出昔日配置的,消解魔息的药方。


    其上有他对苏长柒血肉的分析, 当初他不知来源,还以为主母从哪儿得来的奇珍,花了许多力气,用心地进行拆分。


    依照其上的记录,他在法阵上炼化叶沁竹的血液,并一一对照。


    如果二者灵血中的关键处相同, 他便直接按照原有药方进行配比, 也算是对肃玺的补偿。


    裴述认真研究,最终, 徐徐叹了口气。


    不一样。


    二者无论是灵力分布, 还是炼化后的反应,皆有明显的不同。


    无法用原先的方法进行炼化, 制药什么的,更需要反复研究。


    但肃玺现在的状况,哪里能等得下去。


    头疼。


    裴述正苦恼,面前浮现水镜。


    他愣了片刻, 慌忙把取出的所有法器塞回空间囊, 遮掩自己的举动, 这才开启联系。


    意识到眼前人是谁, 忙行礼:“宗主。”


    许明独自一人,透过水镜看他。仙府的水镜设了屏障, 交流只有二人能听到,他无需担心被外人发现。


    许明:“裴长老,我且问你。那姑娘的根骨如何?”


    裴述:“什么?”


    许明:“穆语那丫头,靠着苏长柒的骨头才被选入阵法。如今这位姑娘,什么都没有,却能出现在浮灵教的唤灵大阵上,其根骨必然非同寻常。”


    裴述:“宗主莫非想收她做弟子?”


    “弟子?嗯,倒也不错。”许明想了想,敷衍道,“来,和我说说她的情况。”


    ……


    屋内,叶沁竹浑身僵硬,酥麻之感传遍全身。


    她胳膊支起,侧身,躺在苏长柒身旁。


    手指落在他的唇瓣,耳畔是震如擂鼓的心跳。


    苏长柒神色平和,长睫垂落,撒下一片阴翳。手覆于身前,墨发落其上,修长的身体舒展,像于月下沉眠的出尘谪仙。


    叶沁竹屏住呼吸。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仿佛过了很久,她终于清醒过来,猛地把手抽回,使劲儿往被子上蹭。


    花了好久,才把那份濡湿的触感擦去。


    嘴唇,牙齿,舌头。


    苏长柒俊美皮囊下,深处的那些东西,让她夺路而逃。


    这几日相处,看苏长柒看习惯。叶沁竹险些都忘了,阿七是个超级大美人。


    美人儿平日里不苟言笑,她以为自己已经免疫了。可一旦苏长柒改变神态,或纯或魅,都足以让她恍然失神。


    叶沁竹滚到角落,完全不敢看苏长柒的脸。


    她无比感谢浮灵教的床够大,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起,暗骂阿七真不是东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居然能睡得这么香。


    ——虽然他睡得如此安稳深沉,是因为她下了药。


    心里嘟嘟哝哝,叶沁竹终究没有抵住困意。


    布下若有大批人群接近,就报警喊醒她的灵符、法阵。一切准备就绪,少女终于缩在床角,安静睡着。


    这一晚,先前画下的警报灵符没有作响。


    苏长柒很平稳地睡了一觉。


    恢复意识时,他还以为自己入梦太久,仍未醒来。


    很快,胸口犹如泥沙堆积的沉重感传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只不过熬过第一晚,没什么值得庆幸。


    甫一睁眼,便看到身边空荡荡。


    床榻角落,有只缩小身子,把自己团成团的少女。被子严严实实捂在身上,离他老远。


    苏长柒抬眼看去,忍不住露出失落的神色。


    莫非,是因为昨晚听到他的试探,特地拉开距离,以此作为回应吗?


    苏长柒垂眸,无声地叹了口气。


    窒息和意识恍惚愈发沉重,他的灵窍仿佛有千疮百孔,时而麻痒,又时而剧痛,很快便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苏长柒起身,衣服都来不及披。他不敢打扰叶沁竹,跌跌撞撞往外走。


    出屋时,手上已多出把长刃,预备在意识尚未被吞噬前,向往常一样行事。


    “你做什么,住手、住手!”


    裴述的声音。


    他已经关闭水镜,又在对着叶沁竹的血仔细研究,见到苏长柒,慌忙上前阻拦。


    裴述:“你心脉刚愈合,必须以灵力稳定滋养灵体。再破开一次,那可真是神仙难救。”


    “你也不希望她忙碌一晚,最后做了无用功。”


    说话间,手中银针飞出,刺入苏长柒的心窍,带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魔息泄出,苏长柒紧抿薄唇,极浅地呼吸。他像是轻松了些许,但也仅仅是一分一毫,握刃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拼命站直身体,将力道施加在刀柄上,靠着裴述最后说的那句话,抑制自伤的冲动。


    脸上却不露出痛苦,在裴述看来,眼前人和寻常时无异。若非他经受过无数饱受魔息折磨的病人,还会以为苏长柒无病无痛,只是晨起来散步而已。


    裴述:“我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但先前的药早用完了,现在你也成了这般模样,更不能重新制药。你要想活着,只能忍耐,直到我想出新的办法。”


    苏长柒低头,看向锋利剑尖:“无需如此多心。”


    他清楚自己的状况,照这样下去,清醒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体内魔息的速度无法遏制,苏长柒不敢保证,明天他是否还能醒来。


    裴述:“……”


    他无话可说。他看见苏长柒救人,震惊之余,不免懊悔于自己长期对苏长柒的看法。裴述想要表达自己的歉意,可他先前做过许多事,道歉什么的,只能是遥不可及的空谈。


    想起叶沁竹的事,裴述试探:“肃玺,她的血……”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住口,


    “我什么都没说,您不要冲动!”


    苏长柒看也不看他,长指拨动,代表心誓的阵盘又一次调出。


    裴述:“我不会与她说的。再者,修真界中魔息者早就全部清除,对外说也没有用处。”


    他试着阐明道理,避开心力的大量损耗。可无论他怎么说,苏长柒的目光仍然不善。


    苏长柒:“我不信任你。”


    裴述:“……”


    苏长柒:“好了,再补一个心誓吧。”


    裴述尚未反应,二人的对话,在一片锣鼓喧天中结束。


    裴述暗暗感激来者救命之举,而苏长柒则迅速去掉银针。


    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欢乐的气氛由远及近,几乎要冲开沉闷的雨季。


    第三声锣响的时候,里间房门大开,冲出名打扮得体的少女。她换上崭新的紫金衣,竖起漂亮的发髻,连俏丽的脸蛋都经过精心装点。


    叶沁竹:“来了!”


    一脸紧张,闪亮亮的杏眼直扫过去,看向长廊尽头的行宫正门。


    “阿七赶紧换衣服,到我身边。裴长老是替补灵子,里间待着,送七星盏的人很快就会来。”


    叶沁竹:“林翎呢?他到底去哪儿了?”


    从裴述出现后,林翎就不见踪影。难道由于仙魔不和,裴述来前,顺便把林翎给处置了?


    叶沁竹下意识地去看裴述,还未收回目光,就见那位曾被她一脚踢开的女管事,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圣女殿下,少尊过来了。”


    叶沁竹不置可否,收回视线,准备开演。


    身边的人忽然开口:“无需紧张。”


    叶沁竹机械转头:“我没有。”


    话出口,看到自己倒映在男子眼中的模样,不禁闭上嘴。


    哪里没有紧张,她都在发哆嗦了。


    叶沁竹目光飘忽:“没事,不过是人多了点。和最开始没区别,我能演好。”


    苏长柒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需太过认真。”


    话出口,苏长柒袖口轻抖,抬手掐了个手诀,拉着叶沁竹退到一旁。


    少女茫然无措:“阿七,人要过来了,你别闹!”


    “我知道你很强,但我必须要去作为圣女献祭,中途不能出现意外。”


    “我知道,不会有意外。”苏长柒回应。


    看向叶沁竹,眼底掠过歉意的神色。


    “是我忘了,你看不见幻术,不妨开灵视看看。”


    苏长柒沉吟片刻:“若是觉得不满意,我立即将你送回去。”


    叶沁竹满脸怀疑,眼睛一睁一闭,在扭头去看。


    少女“咦”了一声。


    外间中心处,三道灵力凝成的身影正聚在桌前,推杯换盏,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一道结界铺开在外,隔开真实与虚假。


    叶沁竹又“哇”了一声。


    “不要紧吗,万一被发现了……”


    “来者共有百人,金丹期以上三十人。”苏长柒道,“最高修为是化神,与林翎相仿,为首的是元婴魔族,看不穿幻术。”


    苏长柒抬手,牵出一条灵力构成的丝线,示意叶沁竹来拿:“这条灵丝,联结属于你的灵偶。只需连上识海,便能随心而动,你来操纵便是。”


    “这是昨晚的谢礼。”苏长柒道。


    说话间,鸦青的长睫颤动,显得有点儿疏离。


    叶沁竹伸手,从苏长柒指上接过丝线,二人指尖一碰,迅速分开。梦中抵住指尖,让少女浮想联翩的模样,早就不复存在。


    她莫名有些不快:“阿七,你的那条灵丝,能不能也给我?”


    苏长柒没多想,随手将灵丝交出,叶沁竹眼疾手快,抓在手里。


    说话间,长廊尽头的大门,迅速打开。


    一名面上有魔纹,衣饰华贵的少年大步而入。他眉骨高挺,长发扎起,高高地束在脑后,面上带有丝悠闲的笑容。


    他身后跟了许多教众,有修士,有魔族。修为不一,有高有低,显然并非普通侍从。


    那群人抬着轿子,恭恭敬敬地来到庭外。


    走到叶沁竹身前,少年收起轻慢的神色,恭敬行礼:“圣女殿下。”


    他对着灵偶行礼,看也不看站在外侧的少女,那模样有些滑稽。


    叶沁竹小心翼翼,操纵灵偶,“嗯”了一声。


    “你就是魔族那位少主?”


    她记着管事匆匆跑来时,嘴里嚷嚷的话。


    少尊:“正是,圣女阁下,我和父尊不同。我有姓氏,姓宁,名字是玄机。”


    他看向苏长柒灵偶的位置:“这位,是您的灵子?”


    叶沁竹手中提着两条线,听到宁玄机的疑问,一边操纵灵偶回答:“不错。”


    说话间,提线一扯,识海波动。


    少女的灵偶伸出手,拍向一旁低眉顺眼的灵子。顺道操纵旁边的灵偶,往她身上靠。


    她察觉身边人呼吸一滞,像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叶沁竹回头看去,却见男子安静地站在她身旁,背手,平静地将发生诸事收于眼底,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叶沁竹莫名有点挫败感,终究正事要紧,只能操纵灵偶回答:“对啊,我的灵子,有何问题?”


    宁玄机的目光久久落在叶沁竹身上,似是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言语,回身拍手:“把轿帘撩起来。”


    那群人应了一声,迅速撩起帘笼。


    华丽的轿子中,放着一尊精致的杯盏。杯壁镶有七颗星石,杯中盛有凝固的液体。液体中,沉着枚皎洁如月牙的挂坠。


    七星盏。


    “圣女殿下,你至多有七日时间。”他敲动杯壁,“七日之内,星子全部点亮,就是你进入祭坛之日。”


    “但若过了七日,未曾全部点亮,就是神灵对你不满意。我等将有权对您进行处置。”


    叶沁竹玩得正开心,听到最后一句,心里紧了片刻:“好的,明白了。”


    叶沁竹:“如无他事,尔等便退吧。”


    她的目光落在七星盏上,视线描摹七颗如星子般闪耀的石头,思索该如何行事,才能把它们全部点亮。


    不如去问问穆语,她作为原圣女,应该懂许多。


    少尊:“在此之前,我还有件事,要与圣女单独谈。”


    他几步上前,走到灵偶身边,低头不知想说什么。


    宁玄机的声音略低,叶沁竹听不清晰。她慌忙走上前,来到灵偶身边,俯下身。


    宁玄机:“圣女殿下,听闻肃玺仙尊出现在行宫,可有此事?”


    叶沁竹的心骤然变凉,那个她自己就提了许多次,又派人反复查探,却杳无音讯的名字,又响在耳边。


    她稳住心神,用灵偶回复:“不曾。”


    “好。”少年歪过头,侧脸看灵偶,忽然绽放出一个笑容,“今晚,请圣女与灵子及时行吐纳之法。神灵会于今晚前来,请勿让他失望。”


    说完,他站起身:“好了,诸位,我们撤吧。”


    叶沁竹愣在原地,半晌,才勉强回神。比起什么七星盏,什么神灵光顾,她满脑子都是自己心心念念,提心吊胆许久的名字。


    在那批修士退出的刹那,叶沁竹松开丝线。两具灵偶无声倒下,叶沁竹没管这些,她急急看向苏长柒,显然被吓得不轻。


    “阿七。”明明裴述就在里间藏着,叶沁竹的第一反应,是找自己最信赖的人。


    她冲到苏长柒面前:“你听到那位少尊说什么了吗?庚辰仙府那位仙尊离山了,好像已经到了浮灵教的地界。”


    她语气焦急,仿佛自己的项上人头即将朝不保夕:“你说,他会不会突然出现,一剑把我劈了?”


    男子长身鹤立,安静地站在她面前。苏长柒一言不发,直到叶沁竹苍白的脸上恢复血色,方才道:“不会的。”


    叶沁竹充满怀疑:“真的吗?”


    他点了点头,雨幕之下,低着头,神色显得有些落寞。


    “别害怕。”苏长柒安慰她。


    而后抬高声音:“出来。”


    裴述自从进入里间,立刻被施加好几道结界,声音和气息被结结实实堵在里面,没人能发现得了他。


    他挨着门,听完全过程。


    苏长柒声音响起时,结界也被一同撤去,裴述慌忙从里间出来。


    他的神情也不对劲:“这不可能,且不说肃玺本人的动向无人知晓,知道他模样的人也很少。就算他真的出山,庚辰仙府也不会公布他的动向。”


    “应该是有什么人,真的见到了他,然后透露他的消息。”裴述说着,看向苏长柒,示意他问题不在庚辰仙府。


    叶沁竹:“林翎去哪儿了?”


    她猛地想到了什么:“他很早便失去踪迹,是不是和那位仙尊有关?”


    裴述看着叶沁竹,露出茫然的神色。感情她和他们这类人没什么区别,也对肃玺仙尊怕得不行。


    难怪苏长柒要他发心誓,保证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也不知道等小姑娘发现,身边的有人就是她畏惧的存在时,会是何种想法。


    裴述想着,看苏长柒的眼神中多了分同情。


    男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早已料到叶沁竹畏惧他的名号。


    苏长柒抬手,轻轻覆在少女头顶:“不是他的问题,应当是误传。”


    他很认真地与叶沁竹分析:“如果那位肃玺道君,真是冲浮灵教来的。以他的实力,可以直接掀翻整座行宫,绝不会刻意让其余人知晓他来到此地,留给他们做准备的时间。”


    叶沁竹:“可……”


    可书里是那么写的,虽然系统处处与她作对,但那本万字小说大部分都和现实对得上,总不会骗她。


    “叶姑娘,他没你想得那么可怕。”


    “也不会像你以为的那样,视你为草芥,随意生杀。”苏长柒道。


    像是陷入某种挣扎,为自己无力地辩护。苏长柒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很快不再说话,似是明白叶沁竹不会信他。


    裴述对此感到悲哀。


    谣言四起的时候,苏长柒任由其发展,那是他的自由。可先前放任铺天盖地的流言,待深入人心后,后又想让什么人相信他。


    他以什么身份,站在什么位置,去说服眼前心思坚定的女孩?


    比起叶沁竹信不信,裴述更担心苏长柒心绪波动,会不会加剧魔息的扩散。他接触过些心有他想的修士,静心还好些,杂念翻腾之时,那才是从心脉到识海,一起如千针扎般的疼。


    裴述想到此,就有些不忍心。


    苏长柒也明白自己的话没有分量:“关于肃玺其人,你可以问裴述。”


    忽地,他听见少女怯生生的声音:“我不需要问裴述。”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如果你说肃玺仙尊没那么可怕,我或许,能改变看法。所以,至少你不能骗我。”她的声音在抖,满是怀疑。


    脑内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和阿七宛如承诺般的话语纠缠,令叶沁竹难以分辨。


    她很严肃地提出申明:“你现在说的话,我真的会全部相信。你不能欺骗我。”


    言毕,叶沁竹试图抬头,却被不知哪来的力量按住,无法将视线上移。


    苏长柒声音很轻:“嗯,我保证。不用担心,哪怕他来了,也不会影响到你。”


    他的手腕被捉住,叶沁竹用力往下扯,移开:“所以按着我做什么,不让我看你现在的表情么?”


    她霍地抬头,踮起脚尖审视:“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嘛。”


    也不能说没什么不同,他的眼尾像是勾出一点樱色,不知适合原因。


    少女竖起一根手指:“好,那就按阿七的思路推断。”


    “假如肃玺仙尊既不残暴,也不会视人命如草芥。”叶沁竹提出假设,“那林翎去哪儿了?难道是他告的密,说肃玺仙尊就在这儿。”


    叶沁竹看向裴述:“你真的叫裴述吗?”


    她太过相信苏长柒,直接排除他见面就在骗她的可能性。


    裴述冒冷汗:“这是当然,叶姑娘,我和你保证,那位仙尊确实不在这儿。至于那位魔族……”


    苏长柒:“我知道他在哪儿。”


    叶沁竹满脸好奇,侧过头去。


    男子探指,有模有样地画了个符:“我已传讯与林翎,让他赶紧回来,把此事与你解释清楚。”


    “不必担心。”他恢复无风亦无波的语气,“他很快就会到你面前,到时,你问他便可。”


    他不动生色,任叶沁竹离开。


    确认少女不会再关注二人动向后,裴述面容一肃。


    裴述上前,走到苏长柒身侧,紧张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十有八九,就是先前那位魔族泄露了你的行踪。你打算怎么办?”


    裴述还在认真思考:“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苏长柒没有回应,目光重新落在先前的矮桌旁。


    失去控制的灵偶安静地贴在一起,两个精致的人儿原本就挨在一起,如今断了线,彼此手抵手,头碰头,如一对依偎细语的亲密情人。


    苏长柒看了许久,俯身,伸手。


    指尖落下,轻触少女模样无二的人偶。人、偶交相触碰时,苏长柒的心忽地一空,手下人偶消失,灵力四散,萦绕在他的指尖。


    因为叶沁竹的话,胸口的疼痛像是缓解些许。纵使她和自己拉开距离,纵使她拒绝自己的相随,但至少,她愿意去信任阿七。


    他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是信任我的。”


    他辜负了这份信任,不知该如何弥补。他无比珍视这份感情,哪怕被拒绝过一次,也想让它停留在己身久些,再久些……


    但倘若她能改变对“肃玺”这个名号的看法,倘若她能不再抵触与他同行。


    倘若——


    苏长柒暗自握紧的手,忽地松开。他的长指垂至身侧,克制地曲起,无数幻念从脑海中涌现,在胸口宛如重锤敲凿的闷痛中,尽数消失。


    没什么倘若的。


    “没什么好说的。”他淡声道,“我去把林翎带回来,让他亲自和她解释,仅此而已。”


    目光落在连绵细雨中,苏长柒心中的火焰,被一点点浇灭。


    所有的奢求,所有的希翼,都不过是垂死者偷偷编织的美梦。


    一切一切的前提是,


    倘若他能活下去。


    第22章


    林翎被带到行宫时, 浑身是血。


    苏长柒是在浮灵教势力范围外,魔族域见到他的。


    林翎守着残部,正和同样是魔族的一群人死斗, 苏长柒没有现身, 用结界隔开二者,随手一剑。


    用灵力卷住林翎, 回到行宫。


    手一松,魔族滚落在地,早已昏死多时。


    苏长柒:“裴述。”


    一旁医修早守着,听到指示,上前,简单查看。


    裴述:“没事, 死不了。不过是厮杀太久, 累晕过去。”


    三两下,把人救醒。林翎睁开眼, 从地上复滚起, 朝苏长柒拜了下去。


    林翎:“仙君,多谢仙君救命之恩。”


    连续磕了三个响头, 战战兢兢抬起。


    视野中,清雅幽静的庭院,男子随手收起长剑,低眸瞥向手心。


    带走林翎时, 苏长柒施了灵力作为间隔, 称得上毫无接触。但他仍觉得触感残留, 伸手, 接住降落的雨丝。


    医修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发生的一切, 脸色发白,不知在想什么。


    苏长柒瞟了裴述一眼,挥手布下隔音结界,隔开裴述和二人。下一刻,可明验真伪的灵阵浮现,落在三人阵中。


    “都说出来。”苏长柒对林翎道。


    裴述面露惊慌,下意识开口说些什么,声音早就湮灭在灵力中。


    “裴述只能听到你的声音,说的话传不进来。他拦不住你,没有事需要隐瞒。”


    苏长柒撤去结界,放任水珠从指尖落下,拭去残余的痕迹。收手时指尖轻动,捻过清风,恍若剑鸣。


    “说吧。”苏长柒道,“我的身份,是你告知那位少尊的吗?”


    林翎低着头,颤抖不止:“不是,绝不是在下。”


    他起身,又把头用力磕下去:“请仙君恕罪,我一直与先魔尊的旧部有联系,也透露出您的信息。您出现在浮灵教,是那名旧部告知教众的。”


    “请仙君勿忧,我没等他把你的身份说出来,便让他永远都开不了口。在被您搭救之前,已然销毁所有证物。”


    他指的是那些,传讯时使用的小纸条。


    苏长柒没出声,林翎继续说:“仙君救命之恩,在下永世难忘。以后有何吩咐,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长柒:“还有什么想说的?”


    林翎:“没有……了。”


    苏长柒侧转过脸,目光停留在落雨上。簌簌落下的细雨在他眼中,逐渐变慢,仿佛千百根细针,慢慢往下扎。


    若是此前的情况,他早就不与林翎交谈,甚至最初都不会有询问。


    但此次不同。


    他的心底出现了可耻的,名为侥幸的情绪。万一真的能再度出现在叶沁竹面前,他至少该告诉她,他是谁。


    “你改称呼了。”苏长柒道。


    林翎猝然一惊,看向苏长柒:“仙君……”


    以前林翎怀有异心时,虽然也喊他仙君,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仙君”和“少主”混着叫。如今,后一个称呼再没出现。


    苏长柒:“你见到了谁?”


    “如果不说实话,我自会去寻到那些魔族,挖出记忆来看。”


    林翎低着头,听见苏长柒轻描淡写的威胁,声音越发低弱:“仙君,属下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修士与魔族结合,无论魔族种族等级多高,都会在子嗣身上留下魔纹。敢问仙君,身上是否有魔纹。”


    苏长柒沉默片刻:“没有。”


    林翎倒吸一口凉气。


    他心底最后一丝希冀破灭,伏到地上:“属下,确实看到了先魔尊。他长驱直入,来到我等的营地,宣称自己还活着,许多人不知真假,全数被他招揽了过去。”


    先主怎么可能还活着。当初魂灯熄灭的时候,林翎就在旁边。


    再后来,便是魔界风云骤然变换。新主上位,钟絮白拼死送出一名婴孩,送至庚辰仙府。


    钟絮白在魔域的时候,一直在先主身边。二人亲密无间,如神仙眷侣。他们自然会认为,她怀的孩子,是先主的。


    看到苏长柒的脸时,怀疑变作确信。那副七八分相似的眉眼,绝对是二人的孩子。


    万一不是呢?


    万一是先主的身体,和不知谁人的意识与灵脉呢?


    “我等早已确认先主已死,如此说来,那人指不定是……”林翎欲言又止,他仓皇转头。


    邪灵苏醒时,浮灵教境内会下雨,直到祭祀日,方才歇止。


    苏长柒:“人身。”


    他接口林翎的话:“是么?”


    抬手,一并撤去隔音的结界,看向满脸惊慌的裴述:“不愿我深入浮灵教,仙府想瞒的,便是此事?”


    “确实是因为此事。”裴述的口吻颇为恨铁不成钢,“当初,谁能想到它会夺舍魔族的尊者,不仅如此,夺舍之后,竟然完全抹去他身上属于魔族的特征。”


    “甚至,诞下后代。”


    苏长柒:“你们是如何确定的?”


    裴述明白,他瞒不下去:“我研究过你的骨血,若是单单淬剑之体,无论与此世何人结合,成长速度绝不会如此迅猛,更不会让你有如今的实力。”


    “况且、况且,仙君之所以能成为唯一压制住魔息的人,也是因为你与邪灵有诸多相合之处。除去子嗣,再无可能有其余关系。”


    说话间,裴述满头冷汗,他慢慢往后退,双手并拢作行礼状,藏于袖内。


    “修士与魔族之后也就罢了,可您偏偏……无论是主母,还是我等,都会惧怕……”


    苏长柒:“怕我就此叛离,进入浮灵教?”


    “仙君,你不会。你已知邪宗所作所为,断不会弃明投暗。”裴述说。


    他字字铿锵,藏于袖中的手已经开始描画,只等苏长柒一有动作,便召出水镜。


    水镜是倾一宗之力炼制的传讯工具,哪怕是苏长柒本人,也无法立时毁掉。要是他真的有助纣为虐知心,也该第一时间告知主母。


    裴述:“你且宽心,此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仙府内的大部分修士,只知您和主母是血亲,绝不知你的生父为何人。”


    一道幽冷的目光,落在裴述袖口上。


    裴述手一抖,没等实质的威压传来,先一步松开,没敢再动水镜。


    那道目光长久地停在他身上,含着浓烈的讽刺意味,像是在讥笑,像是在嘲弄。


    “无需担心。”苏长柒垂眸,往后退半步,靠上支撑屋顶的圆柱,“我对祭祀之事,不感兴趣。”


    “只是如此,尔等的心思,也算是明了。”


    “这个解释,倒算合理。”


    苏长柒倚靠高柱,轻声道:“林翎,去把伤口清理干净,去告诉那位姑娘,你为何许久不曾出现。”


    “你知道她想要听什么,别多说。”


    “裴述,你来处理他的伤势。”


    “至于你的主人那边,想怎么汇报,直接告知即可,我不会阻拦。”


    医修应了一声,跟着林翎退下,到行宫另一侧的隔间医治。


    苏长柒转头,重新看向庭外的美景。他伸手去接从天而降的水滴,落在掌心,又掀起疼痛涟漪。


    “原来如此。”


    良久后,苏长柒听见自己的声音。


    “原来如此。”


    那名高堂之上,时而慈悲,时而怒目的女修,或许不会因恨男主害死姐妹而挥刀。但倘若她的妹妹以为将与心爱之人共度余生,却不明不白地成了邪灵的受孕之体。


    她必然会,对诞下的孽种恨入骨髓。


    回答他的,是少女疑惑的声音:“什么原来如此?”


    叶沁竹端来了药,回到外间。走进时,刚好听到苏长柒呢喃出声。


    她安静地等了会儿,发现他没注意到自己接近,试探着喊出声。


    苏长柒听到她的回应,愣怔片刻。他的反应像是迟缓许多,明明耳朵接受到她的话语,竟忘了转头看他。


    叶沁竹:“我把药煎好了。”


    她感到很不满,这儿有三个人,对苏长柒的身体情况都有概念。结果到头来,她才是最急的那个,甚至比本人还要急。


    少女端着托盘,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苏长柒的回答。


    她往前凑近,歪头看他。她露出惊愕的神色,扭头四顾:“裴述呢?”


    苏长柒:“你找他做什么?”


    叶沁竹:“我……”


    “你等下。”


    她还不会用灵力凝结平台,只能把药碗与托盘就近搁下,机敏地搬过把木椅。


    “就坐着吧,我给你加道符,不会被冷到。”


    叶沁竹自认为非常贴心,话出口,讪笑地补充:“那个,修士会挨冻吗?”


    苏长柒顿了许久:“会。”


    他握住木椅扶手,靠着坐下。不用费力强行站立,让他稍微好受些。


    终于能好好与叶沁竹说话:“你是怎么发现的?”


    叶沁竹露出得意的笑容:“经验。”


    “这种小事,一旦熟悉你以后,很快就能有判断依据。”


    苏长柒难受的时候,都会不经意表现出疲态。他本就沉默寡言,因此必须从神色和动作上观察。


    苏长柒轻声:“原来能猜出来。”


    他抬手按住额角,努力平复心底的情绪。


    并非他有多在乎,而是魔息实在无孔不入,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波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杂念越多,翻涌得越激烈,苏长柒甚至不能去想有关魔息的事,一旦细想,又是强烈的恶心。


    苏长柒突然明白,当初那些受魔息之苦的修士,为何会对他虎视眈眈。那些被救的修士,哪怕知道仙门给他们用的药中有什么,依然感恩戴德。


    在杂念纷飞时,当真是如万蚁噬心般,几乎让人失去意识。


    那位邪灵还是不够聪慧,若是从一开始就以血肉做药引,吸引修士,又如何会被逼到浮灵教这种犄角旮旯里。


    “阿七,阿七,裴述去哪儿了?你告诉我。”


    苏长柒听到叶沁竹的声音,他缓缓眨眼,摇头。


    “抱歉,我现在没法喝药。”


    叶沁竹听懂他再说什么,下意识地抬手,看向指尖。在苏长柒的目光移来前,迅速回撤。


    她看见苏长柒取出根银针,用灵力洗净,反手刺入心脉的位置。


    他扎得很深,但比起先前直接挺剑刺穿,简直是九牛一毛。


    像是得到片刻慰藉,苏长柒取出第二根针。因为疼痛,他的手微微颤抖,而往下的动作没有迟疑。


    发抖的手,在半道被拦下。


    “你这样不行,歪了该怎么办?”少女眉头拧紧,“你忍一会儿,我去把裴述寻来。”


    她劈手夺下苏长柒指尖银针,顺道抢下他疑似存针的法器:“你是全才吗?什么武器都有。”


    半开玩笑地抱怨一句,转身就走。


    腕口被拽住。


    他心中焦急,连基本的礼法都不顾,拉着少女的手腕不让她走。


    “别去寻他。”苏长柒按着额头,语调发软,像是无路可去,“来不及了。”


    “只是最低限度的刺穿灵脉,谁都可以做。”他说的很艰难,“不会有事。”


    “……谁都可以做?”叶沁竹停下脚步,又问了一次。


    苏长柒勉力点头。


    叶沁竹:“那我来吧。”


    灵体升阶之后,无论是挥剑,还是画符,她的效率都更上一层楼,刺穿灵脉这种事,做到并不难。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边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叶沁竹不再犹豫,反身按住苏长柒肩头。


    “后靠,躺好。”


    她捏起那枚闪亮的银针。


    “把你身上的屏障接触,太亮了,我开灵视看不清楚。”


    苏长柒脸上表情僵住,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一瞬后,他的睫羽垂落,周身漫过道柔光。几乎被黑色占满的灵体映入眼帘,相比起叶沁竹上次看过的,简直触目惊心。


    叶沁竹眉眼轻抽,心里惊讶,情绪奇妙地稳定,手也没抖。下落的动作干脆利落,稳稳地让尖端没入。


    苏长柒侧过眸子,没敢和少女对视。被银针刺入时,他长睫颤抖,握住叶沁竹细腕的手不自觉收拢。


    慌忙有了松手的架势。


    叶沁竹:“抓着吧。”


    手往上挪了挪,让他能更好地掌控。


    她居高临下,弯腰俯身,细白的手指描过眉眼,停在眉骨的上端。指端用力,压在一片冰凉中,叶沁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温热的呼吸。


    从纯粹浓黑中,辨出灵脉和魔息走向并不容易。前额处更是修士的要害,心脉、颈脉破碎,或许还能活,一旦灵台湮灭,识海倾覆,不死也得废。


    就连苏长柒,都没敢直接给自己来上一剑。


    叶沁竹覆身上前,凑得极近。


    “你信任我吗?”她问了一句,“要是不信任,我就……”


    苏长柒没让她说完:“可以动手。”


    他想再挣扎一下,本来也是因为被少女的那份信任吸引。


    那份感觉并不愉快,尖细针头刺破皮肤,往内探入。势头极缓,无法快刀斩乱麻,能消解的魔息也仅仅是一星半点。


    如干渴欲死的人,见到山间留下的水滴。他的内心雀跃欢呼,但很快就发现,那只是一滴、一滴往下流,让他无比期盼,又无比焦躁。


    苏长柒遏制不住地颤抖。


    交握的手变换姿势,到最后,完全被扣住,换做由另一人全程主导。就这么牢牢抓着,不让它落下。


    叶沁竹把力道传过去:“别动。”


    “多久以后能取出来?”


    苏长柒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男子双眸半闭,脑袋无力垂至一侧,宛如精疲力竭般低喘。


    叶沁竹:“我去找裴述。”


    苏长柒反手把她五指扣住:“……至多半个时辰。”


    他努力享受这份短暂的、极容易被无视的放松。


    细腻的触感拢了上来,叶沁竹避开伤处,用帕巾拭去苏长柒面上的冷汗。担心过时后对苏长柒灵体有害,她干脆在一旁等着,替他掐时间。


    叶沁竹:“怎么回事啊?是因为药物愈合心脉,控制不住了吗?但早些时候,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她是圣女。被绑到浮灵教,要被强行献祭给邪灵的人,不可能对浮灵教的神有好感。是否会和修真界那群人,一旦发现苏长柒根骨的不对劲,就多加地方。


    苏长柒不知道,他能不能对她开口。


    “不仅仅是药物的原因。”他认命了一般,“我方才,知道了些事情。”


    叶沁竹问得很主动:“我能听吗?”


    苏长柒点头。


    “我……”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可能,和害你的邪灵有联系。”


    叶沁竹:“哎?”


    苏长柒:“很近的联系,甚至算得上,血脉相连,至亲。”


    叶沁竹:“!!”


    少女歪过脑袋,警惕地看向苏长柒:“你是本人吗?”


    “我听说过,那位邪灵在被主母困死前,是可以自由转换人身的。”


    苏长柒:“我没有入侵他人识海,挤占意识的能力。”


    “也对,你要是能夺舍,也不会现在突然和我坦白。”叶沁竹了然点头。


    的确,阿七体内的魔息和一般描述的不同。它不像由外部入侵,反而是从心脉滋生,朝全身延续,如果是体质原因,就很好解释。


    “那怎么办?”她满脸忧心,“这样一来,庚辰仙府以前的治疗方案,是不是没有效果了?”


    担忧地转头,与苏长柒四目相对。她意外地发现,那双眼睛里有鲜明的疑惑。


    苏长柒:“你不惊讶吗?”


    叶沁竹:“我惊讶啊,这不是立刻在试图为你想办法嘛。”


    苏长柒:“……”


    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你不害怕吗?”他问,“不讨厌吗?”


    叶沁竹幽幽叹息:“阿七,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依照凡人的观念,你得喊我一声,姨娘。”


    “没什么可纠结的。”少女唇角划过弧度,饶有兴致地勾唇一笑,“我不了解这个世界,所有纷纷扰扰的关系与我而言,都是不存在之物。”


    “我有眼睛,会亲自去观察,判断所见所闻。其他的,留给那些土生土长的人考虑吧。”


    她重新站直,没等苏长柒答复,迎风咳嗽两声:“我真的要去找裴述了,昨晚没睡好,好像有点感冒。”


    昨晚……


    苏长柒都快忘记,昨晚她把自己塞进犄角旮旯,躲着他。


    她此刻的殷勤,只是因为觉得欠了他人情,努力偿还么……


    “你去吧。”他没理由拦她,“他在长廊另侧的隔室。”


    叶沁竹临走前,还在那儿嘱咐:“我这边灵符计时呢,到点来喊你,不用担心超过时间。”


    依照苏长柒的指引,来到隔室。叶沁竹礼貌地敲了几下,迫不及待将门拉开。


    “裴——哦,二位。”


    她看了看裴述,又看了看林翎:“二位在这儿做什么?”


    林翎已经把伤口处理完毕,乍一看,跟没事人似的。


    “姑娘,我先前几日不知所终,实属误会。”林翎扯谎,“我来与你解释。”


    叶沁竹:“明日成吗?今日事务繁多,你没事就好,没必要说太多。”


    “我寻裴大夫有事。”她盯住裴述。


    待林翎离开后,叶沁竹在裴述震惊不已的目光下,迅速关门,覆上符文锁住,不让他离去。


    隔声、隐蔽,一系列的操作行云流水,显然是在脑子里排演过许多遍,就等着找机会把裴述关在屋子里,不让他离开。


    裴述警觉:“你要做什么?”


    叶沁竹:“裴大夫,你先前取了我的血,对吧?”


    “它有什么用?”


    少女倚在门上,抬眸看眼前医修,似乎觉得威慑力不够,又把那片花瓣取出:“我还没丢哦。”


    浓浓的威胁意味。


    裴述被堵在密室,进退不能,他犹豫片刻,忽地就这么笑出声。


    “姑娘,你卡了个好时间。”


    裴述觉得,自己就是棵墙头草。他从不认为苏长柒会是毫无威胁的存在,因此不敢放松警惕。可每次真的与他和他身边人相处,裴述又觉得,他愿意出手相帮。


    “辰时,你的阿七要求我发心誓保密。就差那么一点,这个秘密我就不能说了。”


    此后,整整一天,叶沁竹没再提到任何关于魔息的事。她把白日里的事处理完毕,闲暇时间,取出玲珑镜,与水镜另一端的少女交流。


    穆语:“主母好像知道我在做什么了,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再等等,说不定在祭祀日前,我会被放出来,加入此次行动。如果有那个时候,我来接你。”


    叶沁竹:“这些事情过会儿再说。”


    “七星盏究竟该如何点亮,你知道吗?”想到少尊先前的言论,叶沁竹浑身发毛,“还有,他们说今夜邪神会来验货,这又是怎么回事?”


    前一句话,穆语神情轻松,摇摇头示意不碍事。听到后半句,神色微滞,像是想到什么。


    “叶姑娘。”她严谨地问,“你和你的灵子,现在是什么关系?”


    叶沁竹险些没接住她的问题:“朋、朋友关系。”


    “亲密的行为呢?”


    “没有!”小姑娘脸红了,“我们就是逢场作戏,在别人面前演一演,绝对没有干过别的事。”


    穆语抬起下巴:“如此的话,从现在开始练习也来不及了。就只能让它看你们事后的姿态。”


    叶沁竹:“啊?”


    “很好理解吧,两个人为了点亮七星盏,精疲力竭一番折腾,欢愉吐纳之术大成时,刚巧邪灵来此。”穆语侃侃而谈,半点羞赧之意也无。


    “要是你胆子足够大,还能向它打个招呼。我虽未曾真实见过那个东西,但听我在浮灵教的那位友人说,数任圣女都是如此度过。”


    打、打招呼……


    叶沁竹想所未想。再加上今日听到的消息,她无法想象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目光看那位邪灵。


    难道要:“叔叔好,我是阿七新交的朋友,很高兴认识您。”


    ——怎么可能!


    叶沁竹和穆语交流完毕,一直维持着恍惚的状态。等夜幕降下,再无一丝亮光后,她终于恢复神智,鼓起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大踏步往屋里走。


    有人在里间等她。


    幔帐低垂,红烛摇曳,银质灯盏辉光点点。茶几上,静静地搁着晚些时候喝完,来不及收拾的瓷碗。


    氛围旖旎曼妙,如果再来点剪花贴纸,还真会让叶沁竹有几分洞房花烛的意境。


    她聊起裙摆,跨过门槛,牢记穆语的嘱咐:事后。


    一路走到那张大得每次看,都会觉得诡异的床榻边。少女挑起弯弯细眉,“哎呀”了一声:“我忘了和你说一件事。”


    “今天它会过来。”


    叶沁竹开口时,苏长柒眸光微蹙,猛然抬头。他尚未说话,唇瓣被细指抵住:“不论你在想什么,我必须要作为圣女前去祭坛,今日在他眼前,我要把这场戏做下去。”


    少女露出坚定的神情,她起身,作势叉腰。不知想到了什么,悻悻笑着收手,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态。


    “虽然我很想信心满满地说‘放心,一切交给我。’,但抱歉了,阿七,你得多脱几件。”


    叶沁竹:“最开始我们就约好的,逢场作戏。即使对方是邪灵,也要演给他看。”


    说着,先解开自己的束腰带。薄纱之下,少女雪肩白臂刹那间展现。


    在苏长柒惊愕的目光下,叶沁竹把外衫在手腕上卷起,丢到床底。


    她方才听见苏长柒开口:“无需如此!”


    “等……等等。”男子慌慌张张,目光闪躲不敢看她,整个人仿佛失了冷静,“这等事,让灵偶来做,不是更好。”


    他的脸色很差,还带点异色。不知是因为情绪起伏疼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能看穿你的幻术。”叶沁竹点明,“那个邪灵的阶级明显要高于你,你如何保证,能骗得过它?”


    苏长柒不语。


    叶沁竹戳他:“这在我以前是很正常的事,我都不在意,你不用避。”


    先前提出逢场作戏时,他满口答应,叶沁竹小心翼翼试探,他亦面部改色。


    叶沁竹还以为,阿七并不在意眼前人是何打扮。


    结果,不就是脱了件衣服,反应怎么那么大。


    “别太在意。”她有点内疚,拾起床下的外衫,“对你身体不好。”


    “要不然……”


    叶沁竹垂眸,思索该如何做戏,让邪灵以为他们确实欢好过。


    耳畔传来细微的响动。


    叶沁竹对这类声音非常敏感,先前系统把她拉入深渊时,耳边也传来类似的动静。


    她停下动作,紧张地看向门外。


    耳边同时传来男子如水般提醒:“来了。”


    他从闭上眼,松垮垮地坐着,一副不再反抗,随叶沁竹摆布的模样。


    那个人身的实力,苏长柒能摸透。他能拦住它,能打过它,甚至可以出剑击杀。


    可叶沁竹必须前往祭厅,他只能让它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内室。


    为了防止它与叶沁竹的所见相似,连幻术都不能用。


    苏长柒觉得可笑:“这么早出现,看来,是察觉到此次祭品美味,想提前一饱眼——”


    “——福。”


    他骤然被按在靠背上,最后一个字,险些没说出来。


    少女居高临下,神色慌乱,手臂发抖。她的动作快速,解开床两侧的幔帐,扯下任由其落至两侧。从门外看,只剩两道曼妙身影。


    “好了,不是事后,是事前。”叶沁竹迅速改变方针。


    叶沁竹垂首,看向苏长柒:“他能认出你么?”


    苏长柒:“它先前曾间接感知过我的气息,没有发现异样,只把我的灵骨当做符合它心意的祭品。”


    叶沁竹:“那……脸呢?”


    “你有继承他的模样么?”


    苏长柒微怔,还未回答,开门声传来。


    吱嘎。


    清晰可闻。


    “好。”


    绵软的声音,落在耳廓。只余气声,轻轻呵着。


    “阿七,靠过来。”


    叶沁竹抬起袖子,外衫卸去,内里的广袖还留着,她抬手搭上木沿,混杂独属于她的气息,将苏长柒整个儿拢住。


    脚步声。


    有人来到榻前。


    幔帐被挑开。


    少女扭头,露出慌慌张张的神色:“啊,神灵大人。”


    紫金衣拢下,遮蔽视线。苏长柒无法轻易看穿帐外之物。如果要强行纳入视野,必然会引起灵力波动,对叶沁竹不利。


    他只能听,少女声音娇俏,如名虔诚的信徒,和那具尸体对话。


    “我等尚未开始,神灵大人为何突然亲至?”


    “无碍,只是来见见未来的新娘罢了。”


    “你可以继续,我很乐意看你展现风采。”


    它说,一点被主母废去能力的自觉都没有。


    “那怎么可以!”叶沁竹低下头,眼底满是倾慕与羞怯,“现在这副模样,太过生涩。”


    “我还希望多加练习,然后,在那日奉献与你。”


    她是在装模作样,苏长柒很明白。脸上阿谀逢迎,实际恐怕已经把这位无力无能的邪灵,嘲笑几百遍。


    但体内的情绪抑制不住地激荡,剧痛蔓延,从心脉处往外扩散,他的胸口像是被巨力压着,无法轻松片刻。


    叶沁竹离他很近,为了完全遮住他,不得不拉着他半躺,然后倾身压上去。


    苏长柒甚至能感知到,少女颈脉内有温热鲜血流淌,于含羞带怯的语调中,伴随收缩、跳动,汩汩地引诱他。


    他的识海摇摇欲坠,仅剩的,求生的本能反复催促,提醒苏长柒伸手。


    苏长柒听见那具尸体说:“甚好,我很期待。”


    叮。


    有什么东西被敲了一下。


    脚步声。开门声。合门声。


    粗重的呼吸声。


    少女声线颤抖:“它,好像走了。”


    苏长柒没有说话,与她维持当前的姿势,静静相持了许久。


    毫无征兆的。


    叶沁竹的脑袋被猛地按住,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往下拉,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他在看她,像是隐忍到极致,大手从她的头顶向下,一路滑落,落至光洁细腻的颈部。苏长柒此刻的形象,与寻常时的克制截然相反。


    像条阴冷到骨子里的蛇。缠上猎物,便不肯放手。动作温柔,却满是禁锢的意味。试图舔舐吞咽,食髓知味,予取予求。


    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满是贪婪和渴望。像是找到势在必得的猎物,一点点倾身压上。


    叶沁竹心头微紧:“阿七?”


    苏长柒的动作忽然停住。


    少女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夜晚,似银针落地,清晰可闻。


    惊得把她禁锢的人骤然回神。


    他的眼底恢复一瞬清明,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用力把她推开,拉远距离。


    苏长柒退开时,留了个心眼,神识外铺,确认邪灵的人身已然不在附近。


    这份心思,彻底把他所剩无几的力气榨干。


    他几乎是从榻上摔下去,无措地捂着脸,在欲裂的头疼中挣扎。


    眼前模糊一片,他试着去够什么,指尖碰到托盘。


    “哗啦”。


    瓷碗砸下,碎了一地。


    叶沁竹跟着冲下来:“阿七!”


    苏长柒跪在地上,乌发凌乱,落在红渍中。破碎的瓷片被男子握在手中。他的力气很大,碎片几乎镶嵌进去,鲜血顺攥紧的拳头不断淌落。


    她伸手去扶,又被推开。


    “你别过来,别靠近我。”


    男子浑身颤抖,艰难地挤出话来。


    “裴述……把裴述喊过来,立刻。”


    浑浑噩噩中,苏长柒召不出兵刃,连自裁都做不到。他只希望在伤到她之前,叶沁竹能立刻寻到裴述,解决掉一切。


    和他预料的无二,一旦心脉开始愈合,不过寥寥几日,意识就会被吞没。先前的约定,怕是没法完成了。


    他忽然没再挣扎,身上的时间像是停滞般。


    视线一寸寸地偏转,落到眉语目笑的少女身上。


    她的指尖点在苏长柒的嘴唇上,挪移之后,点落的鲜艳之色清晰可见。


    “我觉得,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裴述。”她说。


    红烛影下,少女衣衫褪去,粉面桃腮。宛如话本故事里,从古墓、桃林中现身,勾魂摄魄的美娇娘。


    “是我。”


    第23章


    见到那位邪灵时, 叶沁竹的心猛地提起。


    面貌是其次,她早就做足心理准备,五分相像的容貌未曾让她惊愕太久。


    它的身上有魔息。


    黑气萦绕在它身上, 忽视修真界的层层结界, 跟随主人一同入内。


    叶沁竹立刻明白,糟糕了。


    阿七会出事。


    她听裴述描述过修士遭受魔息时的痛苦模样, 肺腑肝肠剧痛无比,仿佛被油煎火燎,冰锥乱戳。


    阿七,是怎么忍下来的?


    分明,只要开口和她说一声,叶沁竹不会拒绝。


    “如何, 要不要我走, 考虑好了吗?”


    小姑娘嘟起嘴,生闷气似的。说话间, 眉眼忽然轻轻一抽。


    发出轻微地“嘶”声。


    她被咬了一口。


    不是床榻之上唇齿闭合, 近乎温柔的舔舐,而是倾略性的、无法忽视的疼痛。


    叶沁竹吃痛, 条件反射地往回缩,手腕被立时握住。


    纵使不用灵力和术法,苏长柒仍能牢牢掌控住她。他想让她进,叶沁竹退半步都难。


    叶沁竹低下头, 刚好撞进那双幽深的瞳孔中。


    幽暗的眼底, 涟漪叠起。


    叶沁竹见过苏长柒这种眼神。


    眼底没有神采, 动作尽显贪婪。


    叶沁竹记起某些东西。


    斗篷。


    发簪。


    叶沁竹一下子明白过来, 苏长柒看自己的眼神,看她流出的鲜血的眼神, 从来都不是惧怕。


    是欲求。


    他忍得太过辛苦,仅存的理智摇摇欲坠,全凭一根蛛丝吊着。当少女把血点在唇瓣上时,轰然破碎。


    感受到最初的甘甜后,苏长柒的唇舌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汁液。喉头上下挪动,无比期盼更多的滋润。


    “你别急——”叶沁竹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手中多出柄匕首,想往自己的腕上划,半路被截住。


    苏长柒满脸警惕地看着她。


    长指拨动,把叶沁竹的匕首格在安全距离外。


    宛如争抢猎物,护食的野兽,握住少女皓腕,拉着往回拖拽。


    叶沁竹猝不及防,脚下踉跄,就这么失去平衡。她只来得及手中施力,抓紧匕首,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先是气息,而后是冰凉的嘴唇。


    苏长柒紧抓她的手,殷红染落,是他掌心处新增的伤口。


    确认势在必得,他便不满足于指尖,低下头,轻柔地在她的颈间磨蹭。


    昔日的克制全然消失,仿佛他本就是这般不懂怜香惜玉,只有兽性的存在。


    叶沁竹没等苏长柒找准目标,忽地想到什么,奋力躲闪。


    “你别咬脖子,你又不是什么特殊物种。”


    人类的牙齿是平的,苏长柒一口咬下去,要是血管咬断,叶沁竹恐怕要直接横死当场。


    “手腕、手腕……”叶沁竹语带商量。


    “阿七,手腕可以吗?”


    苏长柒没理她。


    他完全被本能冲昏头脑,连带体内的蛊虫一同,因品尝到渴望已久的灵血而欢欣雀跃。


    他嫌叶沁竹聒噪,抬手,把她的嘴捂上。他将叶沁竹按在地上,以身体作笼子。堵住嘴,不叫她喊出声。


    重归安静后,怀着极大的迫切与破坏欲,安心快慰地低下头。


    叶沁竹:“唔——七——”


    她说不出话,眼下的情况,就算她努力发声,苏长柒也不会听。


    她趁其光顾着看脖子,紧急在腕上划出道伤口。


    抬手横在二人之间,用力抵了上去,凑到苏长柒唇前。


    男子长睫低垂,眸光轻动。


    苏长柒露出贪餍的神情。


    他接过她的手,收下这份馈赠。垂首细细品尝。腕脉中的鲜血淌出,舌尖温暖一点点漫上。


    细微的,黏腻的声音中,丝丝殷红交汇到一处,而后慢慢淌落。


    鲜血从体内流出的速度并不好受,还是被人可以诱导,半强制地不断放血。叶沁竹极力忍着,只发出细小的喟叹。


    存活得到保障后,她放松下来,自暴自弃地在地面躺平。躺在平地上,思索要不要给自己准备点急救措施。


    忽然,她感觉身上的人陷入静止。


    他仍然压着她,力道却不再加重。


    血珠坠落,砸在地上,发出暴殄天物的声音。


    叶沁竹疑惑地抬眸,看到他双眸隐隐浮现清明之色,眼底热烈的色彩潮水般褪去。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漆黑的眼底倒映少女的模样,苏长柒低着头,理智回归,刹那之后,又尽数碎裂。


    “叶姑娘…我对你、我对你做了什么?”苏长柒问。


    苏长柒的记忆很模糊,模糊到只记得少女伸出纤细的食指,在他的唇上轻柔一点,抚平即将崩坏的识海。


    而后欲.念滔天,把他淹没,等回过神来时,身下女孩伤了好几处,正一边急促呼吸,一边担忧地与他对视。


    回忆过后,苏长柒终于明白发生何事,眼底漫出惊恐,他匆匆松手。


    他不能动她。


    理智强行压过冲动,甫一拉开距离,立时又眯起双眼,显然是还没适应再度反噬的魔息。


    叶沁竹眼疾手快,探手揪住苏长柒的衣领。


    她怎么能让自己前功尽弃。


    “你别动!”叶沁竹喊。


    她把他抓在手里,另一只手还握着匕首,自然没办法继续喂血。


    干脆利落对准颈侧安全的位置,用力划上一刀。


    鲜血涌出,模糊了苏长柒的视线。他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退身欲躲,被牢牢控制住。


    没了失控时的兽性,满心愧疚,叶沁竹很轻易地制服了他。她的力气越来越大,不停拉近和苏长柒的距离。


    叶沁竹说:“喝。”


    她的手松开染上樱色的外衫,直往前伸,覆上苏长柒的后脑,使劲儿往下按。


    二人亲密无间,苏长柒只消张嘴,便有甜腻涌入腔内。


    “给我喝,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喝到你能好好和我说话为止。”叶沁竹说。


    她的声音不大,字字有力。强迫性地按着苏长柒,逼他在本能地趋势下,一口一口吞着血。


    苏长柒浑身战栗,他的眼眶,不知何时通红一片,漂亮的桃花眼满是凋零之意。


    伴随滚滚黑潮退却,思绪一点点明晰,苏长柒伏在叶沁竹身上,动弹不得,痛苦地发出如幼犬般的呜咽。


    “松、松手…叶姑娘,我求你,松手……”断断续续地恳求。


    他完整地说出了一句话。


    叶沁竹松开手。


    她偏过头,看向撑手在地,不停颤抖,勉力支撑的男子。


    叶沁竹先发制人,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长柒没有回答。


    抬手,小心翼翼地去碰叶沁竹的伤口,颈部干脆利落的剑伤,鲜血尚未凝固,指尖染上时,他的喉结上下移动。


    他还想喝。


    “你知道,在寻常情况下,你的这类体质会遭遇什么吗?”


    苏长柒忍下冲动。


    “会被当成药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世上,从此,没有人能找到你,也没有知道你遭遇什么。”


    她是傻子吗?苏长柒多方顾忌,最终准备佯装不知,带进坟墓的秘密,就这么明晃晃地被叶沁竹揭开。


    “是裴述告诉你的,是不是?”


    少女和他对视:“我猜出来的,找他查证,仅此而已。”


    “我问你,要是我一直没发现,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告诉我?先前喝药治伤,难不成全是在哄我?”


    苏长柒摇头,也不知在回答哪个问题。


    长指茫然地拭过唇角,低头看指尖的殷红,久久不语,仿佛尊被腐蚀的白玉石像。


    苏长柒的手被握住。


    身下女孩的语调骤然变软,她像是预见到什么不好的事,无力改变,只能固执地抓着他的手,低声近乎祈求。


    “阿七,你别死好不好。”


    苏长柒没有反应,叶沁竹就这么抓着。


    直到他的唇瓣动了动:“然后呢?”


    叶沁竹:“哎?”


    苏长柒变换姿势,覆手上去,去除叶沁竹身上的血迹。


    榻上的行李箱“砰”地打开,药盒飞入他掌心。


    苏长柒起身,顺势回握,把少女从地上拉起,让她坐到床上。


    他试着挣脱,叶沁竹还以为苏长柒又要回避,死死抓着不肯放手。


    苏长柒只能让药盒悬在空中,指尖蘸取药膏,点在叶沁竹手腕上,复又小心地抹在她颈间。


    眼神很复杂,动作温柔,生怕力道过重,弄疼了她。


    “你救了我。”待伤口愈合,苏长柒平静地阐述,“我又能多活几个月,或者一年半载。然后呢?”


    他们很快就会分开,再不见面。魔息失去压制,又会变得和以往无二。


    叶沁竹:“庚辰仙府……”


    苏长柒:“他们的方法对我没用。”


    叶沁竹:“那我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等我离开浮灵教后,我来找你。但前提是…我得知道你的动向。”


    苏长柒:“你说什么?”


    他问得很快。


    叶沁竹答得也很快:“我来找你。”


    叶沁竹知道,自己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是特殊的那个。她尚未明白系统为何会选择她,也不知道自己一路走下去,结局会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既然她是特殊的那个,就多少能决定些什么。比如试着伸出手,抓住谁人,用力拉一把。


    “只要我活着,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去处,我就会来找你。”


    苏长柒很清楚地记得,叶沁竹先前拒绝了他。


    如今却拽着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口口声声要和他做约定。


    苏长柒:“为何?”


    他的注视变得安静,试着从少女突然变化的态度,辨析她的情绪。原本已经被他藏于心底的想法,又一次如破土藦萝,野蛮生长。万一叶沁竹再度变卦,苏长柒不知晓,自己该如何是好。


    叶沁竹也不再说话,她坐在榻上,沉默许久。


    直到眼前人眸底涟漪恢复平静,神采褪去,从因为魔息造成的失控中恢复。


    苏长柒平缓呼吸,努力淡化口中满溢的血腥味。他想去斟上杯茶,然后把一切都翻篇,忘却今晚的喧嚣。


    他听见叶沁竹深深吸了口气。


    她的另一只手,腕上还残余膏药,也一并覆上。


    叶沁竹抓得很紧,说话间语调微颤,像是鼓足了勇气,终于能开口。


    “我知道我这么说有点拎不清,你也不一定会相信。是生是死,是你的自由,我很弱,什么都掌控不了。而且依照我们的约定,等祭祀日结束分离后,我们也一拍两散,再不互相干涉。”


    她很紧张,连带废话也开始不断增多。


    “我想救你,阿七。”


    叶沁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意,并不自量力地将其宣之于口。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看待,但在我这儿,你不应该是归于尘土的结局。所以,等我离开这儿,等我获得自由,我一定会来找你。”


    她提到了“自由”。


    苏长柒忽然明白,眼前的女孩受到诸多无形的束缚。他不知道对方是何种存在,但对于叶沁竹而言,恐怕连主动朝外界求援,都是不允许的。


    那时把自己藏于角落,也是因为束缚吗?


    苏长柒不解。


    但他不需要去纠结这些。


    话语的余音萦绕在苏长柒耳边,久久未曾歇止。他甚至连呼吸都忘了,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和叶沁竹四目相对。


    苏长柒曾以为,自己的未来无非是两种选择,放弃忍耐,放任自己轻盈挥剑,带着满身的血腥归去,又或是像如今这般,压抑到极致,苦等一日安眠。


    充其量,不过是走上末路的两种方式。


    “我问你,叶姑娘,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语气谨慎,甚至怀疑。


    叶沁竹咬牙,用力点头,内心焦急。


    她已经极近努力,紧紧抓着苏长柒,力气大得自己都觉得骇人。而对方仿佛无知无觉,他散着墨发,眉眼轻抬,唇角还夹带笑意。


    反反复复地询问她,问她说出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到底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希望他早些死去,他到底有多缺乏安全感。当初第一次见面时,那疏淡至极的眉眼背后,藏着多少痛苦。


    她还能怎么表示。


    叶沁竹松开了手,双手垂落。


    在男子脸上表情还未变换前,飞身扑了上去。双臂环过长颈,把他紧紧搂住。


    苏长柒猝不及防,身体后仰,险些又被压倒在床上。用手撑住,才没有落得狼狈模样。


    “这样可以吗?”他听见叶沁竹在说话,说出的话隐隐含有哭腔,“我真的、真的非常希望你能活下去。”


    一个纯粹到极致的拥抱。


    一声平地惊雷,炸起。


    陷入寂静。


    叶沁竹是暖融融的,她身形修长,体态轻盈,挂在苏长柒身上,也不显沉重。


    她用力搂着他,俏脸埋进他的颈窝,有晶莹泪珠从眼中滚落,砸在冰冷的锁骨处,往下滑落。


    “阿七,你相信我,我是在乎你的。”


    她哭了。


    叶沁竹上一次哭,还是因为灵脉即将被废,因疼痛而落下生理性的眼泪。


    苏长柒被她抱着,只觉得似乎有暖流从心口划过。


    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往日切断心脉后,热血流出的熟悉感,非常陌生。像空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被塞入团棉花。先取之,而后与之。忽冷忽热。


    她靠得近的时候,那份感觉就轻减些。她离远了,就会愈发难受。


    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变化,足够苏长柒陷入慌乱与无措中。


    苏长柒:“你别哭,我……”


    他扭头,准备先替叶沁竹把眼泪擦了。


    还想说些什么,耳边传来清脆的警报。


    叶沁竹骤然抬头,抽抽噎噎。


    “有人来了。”


    先前被扑倒在地时,为了防止突然有人闯入,发现异样。她特地添上咒符,并无阻拦性质,而是只要一有人接近,立刻报警通知她。


    少女边揉眼睛,边释放神识,探测来者何人。


    “不是裴述、林翎,也不是侍从……”她细细分辨。


    苏长柒:“是宁玄机。”


    那位魔族的少尊。


    他的语气有些懊恼,似是在自责太过陷入情绪,没能察觉有人接近:“他带着东西。”


    叶沁竹:“是什么?”


    她还记得邪灵裹着一身魔息,长驱直入的姿态,登时紧张起来。


    苏长柒摇头:“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终于取过帕巾,一点点将藏在叶沁竹眼角各处的泪渍抹去:“随意应对就好。”


    “要用灵偶吗?”苏长柒问。


    叶沁竹想了想,摇头:“不必。”


    刚从死亡线上捞回来的病人,就让他出手做这做那儿,叶沁竹的心还没那么黑。


    她从苏长柒身上挪开,打算自己去应付来者。叶沁竹整理幔帐,准备跳下床去,紧急把衣服穿好。


    袖口被拉动。


    叶沁竹疑惑回头,看到苏长柒移开目光,没看她:“你眼圈还红着。”


    叶沁竹:“!”


    苏长柒:“声音也变得很尖。”


    叶沁竹:“!!”


    他往旁边挪了位置:“还是用灵偶吧。”


    叶沁竹眼圈还红着,说话尖声细语,无论如何也没法像先前那般,做出颐指气使的模样。


    她闷头闷脑地说了声:“好。”


    手承载床榻上,叶沁竹伸直手臂,将灵丝从苏长柒手中取来。


    她回到原位。


    抬眼看苏长柒身侧,摇摇头:“我坐这边就好。”


    虽然用了灵偶,叶沁竹还想占据有利的视角,看清宁玄机的动向。


    在少女的身形出现,漫步到摆在里间的银质杯盏前时,木窗发出清脆响亮的吱嘎声。


    白日见过的少尊撑开木窗,踩在窗沿上。


    他迎着晚风,面带笑意,脸上纹饰不加遮掩,一身漆黑的短衣,于夜幕中跳入房内。


    站定,像是没料到叶沁竹会站在屋内正中,面上微讶:“圣女殿下,这么晚,怎么还醒着?”


    开演。


    “叶沁竹”回身看他:“你来做什么?”


    宁玄机:“你的灵子呢?”


    叶沁竹:“他身体差,刚睡下。”


    “这么差啊……”


    宁玄机嗤笑一声,也不知在嘲笑什么。


    宁玄机手背在身后,审视她许久。


    “你真的是穆语的妹妹?”


    叶沁竹陡然一惊。


    是他?


    能信任吗?


    叶沁竹不知道。她调出判定真伪的灵阵,密切观察灵阵对宁玄机说出的话的判别。


    灵偶开口:“……是。”


    叶沁竹状态切换的很快,下一瞬,已经切换成感激涕零的模样:“阿姐说的人,就是你吗?终于有人来救我了。”


    宁玄机仍然是玩世不恭的态度,上下打量:“你们,长得并不像啊。”


    少年语气轻慢,说出的话却不是没头没脑。


    “叶沁竹”:“少尊想多了,并不是只要是姐妹便都会相似。比如我和姐姐,虽然从小一道儿长大,但很多地方的习惯都不一样。”


    她尽量往模糊地范围说,宁玄机看她的眼神逐渐带上耐人寻味的笑意,犹如在看一出好戏。


    叶沁竹心跳开始打鼓,盘算该如何回应。


    耳边忽然传来苏长柒的声音:“直接拿下吧。”


    叶沁竹手捻灵丝,讶异回头。


    苏长柒倚在榻上,双手交叠,说话时,眉心透出细微的不快。


    “对付这种人,无需损耗精力。直接捆个结实,让他把来龙去脉交代完毕,洗掉记忆送出行宫。”


    叶沁竹拦他:“先别。”


    她反身看向苏长柒:“把我送出去。穆语曾说过,要是她的朋友不信任我,可以由她来处理。”


    宁玄机没有看上去那么心思浅显,再聊下去,必然会被觉察出疏漏。虽然不知道穆语会用什么话术说服,但她信心满满,必然是有办法。


    “你检查灵阵,要是察觉他说谎,再动手不迟。”


    苏长柒皱起眉,难得露出不快的神色。他伸手往前一指,下一瞬,叶沁竹的视线中,出现宁玄机随性的笑容。


    “少尊,请您看这个。”


    她没有迟疑,从空间囊中取出玲珑水镜,双手递上,呈送到他面前。


    宁玄机接过,他熟门熟路地点亮圆形符。下一瞬,脸上的笑容就灿烂了几分。


    和面对叶沁竹的假笑全然不同:“阿语!”


    镜中人声音急切:“玄机,我阿妹还好吗?”


    宁玄机:“非常好,我一直在关注她,绝对没有遭遇任何危险。神灵人身要来行宫的事,我也一早与她说了。”


    全然不顾叶沁竹目瞪口呆的视线,浑身洋溢着“快夸我”三个字,像只乖巧的小狗。


    “不要得意忘形。”穆语的声音,有点想被弟弟缠住的知心姐姐,“七星盏点亮了吗?是不是欺负我阿妹,逼她交出玲珑镜了?”


    宁玄机连连摇头:“当然不可能,阿语,我很听话的。”


    拿着玲珑水镜,笑得特别可爱。


    宁玄机走到那尊银杯面前,他在指尖划了道伤口,而后取出一物,捻去其上气息。


    鲜血混着气息,飘飘荡荡,落入杯中。


    二人身后,长指拨开垂下薄纱。帘笼垂下,男子形容俊美,神态如浮冰碎雪,冷冽的目光无声扫去。


    苏长柒隐在幔帐之后,注视眼前一幕。灵阵没有异样,宁玄机确实是来帮忙的。


    他知道穆语是谁,年轻的法修,此地原本的圣女。叶沁竹先前说的,裴述给她指的明路,居然是向穆语求救。


    叶沁竹背后的存在,不让她接受自己的援手,却允许她跟随穆语离开。


    宁玄机没理由主动背叛浮灵教,当是名为穆语的修士施了花招,蒙骗过他。


    灵阵没有出现异常,虽不知是他真的上当受骗,还是主动愿者上钩。但宁玄机为了讨穆语欢心,愿意带她的“妹妹”离开教会。


    ——不安全,不可靠。


    无论怎么想,这条出路都像是走独木桥似的,摇摇欲坠。难怪会被列入允许的行动范围内。


    苏长柒默默思量。


    忽地,他的双眼稍稍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一幕。


    有光如视线,穿透雨云,从天而降,落在表情夸张,和穆语一唱一和,矫揉造作地夸赞少尊英明神武的少女身上。


    它安静地看着。


    而后隐去。


    第24章


    伴随七星盏的点亮, 叶沁竹听到一声细小的机械音。


    “——”


    什么都没说,似乎是确认进度的节点,很快消失无踪。


    很快, 她耳畔传来少年的轻音朗诵:“圣女修行之灵力, 灵子承恩之精血。合二为一,是为燃灯之火。”


    “七星之盏, 连接神灵之本,点亮之日,极为唤神之日。望神灵垂怜,告知我等,何日可将圣女奉上。”


    宁玄机神色庄重,认真地祝祷。


    七颗星子, 明明暗暗, 连成一条绵延至海底的璀璨星河。


    叶沁竹在一旁,屏息凝神, 听完宁玄机的话, 忍不住疑惑地抬眸。


    灵子?


    宁玄机的血,也能算作灵子的血吗?


    还没等她考虑这件事, 就听见少年郎又恢复先前的玩世不恭。他翘起尾巴,主动朝穆语邀功:“阿语,我搞定了。”


    穆语“好,多谢玄机。剩余的事, 也麻烦你了。”


    “没问题, 你妹妹, 就是我妹妹。”


    宁玄机:“依照先前的约定, 我带你的妹妹来见你,你与我同归。”


    镜中人毫不迟疑, 笑语盈盈:“当然,我们约好了。”


    叶沁竹站在一旁,第无数次地揣摩,这二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还没等她琢磨出味来,宁玄机已经快乐地和穆语道了别,切断联系。


    少年眉宇间闪过丝阴郁,垂下圆镜。他的墨发被整齐束起,脸上的表情没有遮掩,当神色浮现狠厉时,亦明明白白地展现了出来。


    他回头,看向叶沁竹:


    “圣女阁下,七星盏已经点亮,您的灵子没用了。为了安全,您的这位灵子,不留下较好。”


    话里话外,有杀人的意图


    叶沁竹:“什么意思。”


    她拦在宁玄机身前:“你别动他,自从我被绑来此地,都是他一直在安慰、支撑我。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早就疯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魔族发出不屑的声音。


    宁玄机:“听好了,带你离开一事,是阿语嘱托我的事,我不想让她失望。”


    “父尊与神灵关系匪浅,除了我,没有人能堂而皇之地带人从祭厅出去。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近身的灵子、还有先前正教会派来的替补,凡是今晚可能见过我的人,必须全部处理掉。”


    宁玄机回头,看向床榻。他看不见已经放下帘笼,攒够力气走下床的修士,手中浮现一柄魔刀做武器,对准幔帐的位置。


    “好妹妹,虽然不知你和你的灵子是何关系。多一个人知晓事情内幕,就多一分威胁,我会迅速下手,不叫他感到痛苦。”


    宁玄机握住魔刀,不知哪来的兴致,安抚叶沁竹几下。


    叶沁竹抬起双手,捂住俏脸,没有答话。


    宁玄机以为她在害怕,夸张叹息一声,正准备动手。


    他忽然不再动弹。


    苏长柒:“收回杀心。”


    他身着洗去血渍的浅色长衣,面上带有些许疲态。神色未变,站在少年身前,宛如飘飘而至的白玉人。


    说话间,手中掐诀,灵力自指尖泛起,往魔族识海中灌注。


    苏长柒:“明白了?”


    手下之人陷入迷糊,只能回答:“是。”


    苏长柒早就离开幔帐,来到二人身旁。苏长柒施了幻术,宁玄机看不见他。他姿容特秀,萧萧肃肃,眼底遍布寒意,思索如何处置其人。


    在少尊侃侃而谈,扬言要杀死灵子时,苏长柒已站到他面前。他本想直接除去此人,想起叶沁竹曾三番五次,强调说只有完成祭祀,才能离去,没有伤人的想法。


    捻了个手诀,手掌往其面门罩。


    苏长柒的身量更高些,抬手时没费多少力气,手覆下时,刚好是宁玄机安慰叶沁竹的时候。


    宁玄机以为叶沁竹是害怕捂脸,实际上,她再不做点什么,自己脸上扭曲的表情就要藏不住了。


    ——怎么会有这样啼笑皆非的场面,她不是主角,都替宁玄机感到尴尬。可恨她这双眼免疫幻术,被迫看完少年口出狂言,却被高人一手制止的喜剧。


    叶沁竹五指张开一条缝,看见苏长柒将手移开,魔族浑浑噩噩,脚下虚浮地站在原地。


    终于没忍住,将头低下,开始笑。之后笑声越来越大,到后来,弯着腰补了道隔声符。


    “我忍得好辛苦!”叶沁竹笑得肚子疼,“他说要处理灵子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担心他性命不保。”


    现在看,性命是保住了,就是脸面在叶沁竹心里,彻底丢光。


    苏长柒:“我不会杀他。”


    他双眸微眯,看向叶沁竹头顶。


    那道光在七星盏亮起之后,便消失无踪。


    它像在看叶沁竹,也像在看浮灵教,似乎在期待不久后的祭祀。苏长柒第一次见到此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再也寻觅不到。哪怕他故意出手,压制住宁玄机,也不曾察觉多余的视线。


    “你要按照他们提出的方法,前往祭厅?”苏长柒问。


    叶沁竹点头。


    苏长柒:“那样不安全。”


    “我知道。”叶沁竹召来先前布下的灵阵,“可至少他们没说谎,说明穆语,以及这位少尊,是真心实意想帮我离开此地。”


    更重要的,是系统没有提出异议。也即是说,它默认了这种方法。


    “肯定不安全,我明白。”叶沁竹点了点头,“我不可能像穆语描述的那样,畅通无阻地离开浮灵教。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不是吗?”


    “……你先前的提案,不行。”她移开目光,不去和苏长柒对视。


    没法解释。


    幸好对方像是察觉出她的难言之隐,并不过问。


    苏长柒低头,看向呆滞地站在原地的魔族:“灵子不足为惧,不必诛杀,明白吗?”


    宁玄机点点头,模样意外乖巧。


    苏长柒:“帮助圣女逃跑,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宁玄机:“只有我与穆语,其余无人知晓。我和她最初的约定,就是祭祀日与我一同离开此地,自此隐居。不久前她用传书找到我,说她虽然离开浮灵教,但连累与她体质相同的亲生妹妹,拜托我搭救。”


    苏长柒默了默,目光幽冷:“你相信她吗?”


    宁玄机:“不信。”


    苏长柒:“会背弃约定吗?”


    宁玄机:“不会。”


    一问一答,干脆利落,叶沁竹站在一旁,神色时而沉思,时而愕然。她快速地整理信息:“也即是说,少尊明知是假,但帮穆语的心思却是真的。而穆语提出的交换,则是离开庚辰仙府,和他在一起?”


    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算了。”少女叹息,挪到苏长柒身边,“能不能帮我问问,他们打算如何行事?”


    “密道。”苏长柒似乎早就将叶沁竹纳入询问的范围,她甫一问毕,宁玄机立即回应。


    “从正厅室往右,开启密道,从密道中出去后,便是浮灵教境外,乾巽之壁边界,她想去哪儿,与我再无瓜葛。”


    ——也就是说,一旦成功将叶沁竹送出,少尊便会立刻离开。少女的命运如何,和他毫无关系。


    “阿七,乾巽之壁,是什么?”叶沁竹把现有的信息消化完毕,忆起自己听到陌生的词汇


    对于叶沁竹对修真界一问三不知的状态,苏长柒已经适应。她时常问许多东西,他一一耐心答复。


    但听到“乾巽之壁”的名字时,男子垂下长睫,罕见地没有立刻回应。


    他继续对宁玄机提问:“如若出了地界,穆语没有遵守约定,你当如何?”


    宁玄机听完,咧嘴,露出微笑。


    “那自然是把她捉住,关起来,锁住琵琶骨。毕竟我们说好的,她不能言而无信。”


    “原来如此……”


    苏长柒露出了然的神色:“怪不得会是,乾巽之壁。互相利用,你二人对彼此的性情,倒是了解得清楚。”


    他没有着急回答叶沁竹的问题:“看明白了?这是魔族的性格。”


    “魔界纷乱,尽管曾有修士入内治理,但礼法教律不过昙花一现。魔族虽重情义,却很难生情。生性残忍,且不懂克制。父食子、子弑父的场面屡见不鲜。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压制他们之前,切勿和他们走得过近。”


    “倘若像这位庚辰仙府的法修般,引得魔族对她上心,后续必然会有一番波折。”


    叶沁竹认真听,到最后,露出疑惑的神色。


    她抗议:“不对啊。林翎也是魔族,但我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好人。”


    苏长柒愣住,奇怪地看向她。


    叶沁竹:“他确实很不错,虽然是畏惧你的实力,但只是怕你,用得着帮我准备那么多日用品么?我是凡人,需求与修士不同,他能想到这层,我觉得他还挺会关心人的。”


    苏长柒:“……”


    决定留下那日,是他找到林翎,依照自己对人界百姓的了解,让他置备物品。


    怎么就被叶沁竹算到林翎头上了?尽管是小事,苏长柒依然像是无端被针刺了一下,有点不悦。


    “林翎侍奉的是前任魔尊,先魔尊曾经和主母有过治理魔界的合约。林翎…姑且还算有被教化过。”他把这份莫名其妙的不快压下。


    苏长柒:“先前说到的乾巽之壁,是主母在魔族入侵时铸造的。”


    既然聊起修真界的事,苏长柒干脆起手以灵力绘制地图。他的面前平展半透明的图层,其上标明浮灵教在修真界边缘的势力范围,以及其上南、北、东三个方向的位置。


    走到叶沁竹身边,铺开平面。


    “你来看。”


    叶沁竹自从穿越后,一直被关在浮灵教的四方囚笼。她整日和四色庭院眼对眼,还没有看过教外的风景。


    邪灵是提前苏醒的,而叶沁竹的任务有整整三十日,献祭之后,她至少还要提心吊胆五、六天,才能算完成任务。


    叶沁竹先前还在纠结,等离开浮灵教后,她该在哪里暂留。苏长柒聊起修真界的布局,她立刻凑上。


    入眼是两块被划分明晰的,一大一小两处区域。其中小的一处一处颜色稍重,叶沁竹看过去,依稀能辨别先前去过的虚景地境。


    苏长柒伸手,点在地图上,示意她看地图中标志行宫的点位:“这儿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此地以西,是浮灵教的势力范围,在此界的最角落。以东是仙魔大战以来,魔族尚未退尽、修士还没掌控的地界。浮灵教内魔族、修士众多,教众经常于地界频繁出没。”


    “再往北,是被誉为天尽头的静海,寻到法阵穿过静海,是前往魔界的一条路。”


    “南方呢?”叶沁竹边记边问。


    南边的位置,有一条亮色的弧线,将整座修真界一分为二。


    苏长柒:“是仙门的领地。”


    “人界与修真界同时并存,修士内部有明文规定,不得侵扰凡间,因此,领地内的生灵皆生活安定。”


    “至于你先前的问题……乾巽之壁。”


    苏长柒点上那条漂亮的弧线。


    苏长柒:“想出去看看吗?”


    叶沁竹:“嗯嗯。”


    叶沁竹:“嗯??!”


    “阿七,你说什么?”


    苏长柒:“此物非三言两语能说清,如果你有想法,我可以带你离开行宫,你亲眼去看这面结界。”


    “浮灵教的圣女出行,是被允许的,虽然教众深知这条规矩形同虚设,但祭祀即将举行,不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反对圣女的举措。”


    苏长柒点了点宁玄机:“至于那些知晓你外出的人,直接和他一样处理即可。我能操纵他的思绪,不让他感到异样。”


    叶沁竹一见宁玄机魂不附体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她低头捂嘴,极力克制上扬的嘴角。


    “那倒是——不错。”


    只要和苏长柒在一起,叶沁竹的心情就很安定。或者说,自从和他在一起后,安全感和踏实感快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但偶尔,也会因为阿七给她的感觉过于可靠,让叶沁竹生出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她的笑容微微止住,盯着宁玄机看。


    叶沁竹问苏长柒:“你说,世界上像你这样,能随意操纵他人灵识的人,还有多少?”


    “如果有人对我、或者和我有关的人动手,该怎么办?”


    万一逃跑当日,他又变成这幅模样,叶沁竹找谁哭。


    “此项能力……”苏长柒的目光落回掌心,沉吟片刻,“或许还有一个人有。”


    如果范围很广,叶沁竹还会乱猜几个,犹豫许久。阿七说只有一个人会,那答案呼之欲出。


    “肃玺仙尊,是吗?”叶沁竹成竹在胸。


    苏长柒:“不是。”


    叶沁竹猛地红了脸,四顾左右,试图找到点别的东西引开话题:“那什么,今天的雨下得真殷晴。”


    她一直以为对方的庚辰仙府的首座,肯定什么都会来着。


    苏长柒抬手,指了指七星盏。


    侵略识海,操纵意识的能力,和寻常邪术不同。它不需要苏长柒耗费多少灵力,甚至手诀也很简单,只需制服对方,心念一动,便能完成。除他之外,其余修士想要进行记忆删改,且不论耗费心力,准备的材料就数不胜数。


    苏长柒原本以为,是因为他资质足够好,修习术法才如此轻松。


    现在回想,分明是明晃晃的暗示。只是他愚钝,未曾发现。


    叶沁竹了然:“是它啊。”


    “那就麻烦了,要是它对我动手,我说不定也会中招。”


    她露出愁苦的表情,没发现苏长柒将手收回。他垂眸看了几眼,抬手,笔直点在少女眉心。


    叶沁竹抬起眉眼,盯住苏长柒忽然戳来的长指,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阿七,做什么?”


    苏长柒:“叶姑娘,我也很危险。”


    叶沁竹:“?”


    “你所想的,会被邪灵施加在你身上的事,我也能做到。”苏长柒提醒。


    “这和普通的幻术不同,能切实影响到你的识海,不害怕吗?”


    叶沁竹呆愣两下,霍然想起,最初见面时,苏长柒确实对她使用灵阵,让她控制不住地说出些心里话。


    像现在这样控制宁玄机,改变他的意识,平直地询问他各种问题,而后一一得到回复,即使放在她身上。


    苏长柒也做得到。


    “会吗?”叶沁竹问出声。


    男子笑容慢慢浮现,如春风化雨:“说不定。”


    “说不定,我会变成这样的人。”


    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哪怕是现在,苏长柒已经有将裴述、林翎的记忆全部清洗一遍,抹掉他们对叶沁竹的印象的打算。


    曾经的他,绝不会有这种想法,只会觉得无聊且多余。如今他意识到自己心思的变化,不禁有些恍惚。


    人心易变,会不会有朝一日,他的手将伸向眼前笑语盈盈的女孩。


    一想到此,苏长柒便控制不住地感到恶心。


    叶沁竹扬眉,一眨不眨,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男子:“提前交代自己未来的错误,倒是稀奇。”


    她眉宇间露出关切:“阿七,先前的问题被打断了。我再问一次——”


    “你希望我来找你吗?”


    苏长柒面上笑容凝固,旋即失笑。


    “我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不明白。”


    他垂下长睫:“叶姑娘,你知道缓释符吗?”


    叶沁竹俏脸泛起疑惑。


    “它是医修所绘制的一种灵符,可以去除病人疼痛,让其感觉不到一分一豪。但它除去缓解痛楚外,没有其他的功效,相比其余治伤灵符,显得微不足道。”


    “它的功效仅能维持几个时辰,时辰结束后,便会失效。分明是无用的灵符,但却是医修常备的符纸,无数人趋之若鹜。”


    苏长柒:“短暂息止疼痛,实在太过令人着迷。”


    “只消使用它,即使是垂死者,也能被给予美梦,送他入极乐世界。”


    口腔的血腥味依然残留,提醒他先前经历过什么,也提醒他眼前的女孩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苏长柒厌恶自己的身份,也厌恶自己本身的存在,他庆幸自己暂时寻到锚点,能维持住理智,但倘若锚点不复存在,他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任何大能描画出的灵符,都有失去效果的那天。当习惯于安乐,又重新被扔回深渊之时,他是否该立下心誓,以此约束自己。


    “你觉得,我会希望你来寻我么?”苏长柒问。


    他的胸腔传来钝痛,时而空旷,时而拥挤。苏长柒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很清楚,他希望叶沁竹也能清楚。


    即使作为取血的工具,她一而再,再而三上前后,他会离不开她。而她呢?她从头到尾,只和苏长柒一人相处,等她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是否还能维持本心,践行先前立下的承诺。


    叶沁竹张口欲言。


    苏长柒:“先别回答,别考虑我,认真考虑考虑你自己。”


    “你能保证一日不改变想法,那一年呢?十年呢?百年呢?”


    他在为她考量。


    叶沁竹很明白。苏长柒能轻易制服她,此时却在真切地为她担心。


    叶沁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想救苏长柒,心意很明确,也很直白地展现。但终究只是一个浅显的想法,要想兑现承诺,她得付出千百年的时间。


    阿七不是凡人,不能以叶沁竹曾经的眼光来看待。如果一直没有寻到解除魔息的方法,他除了自戕与失去意识外,唯一的方法,便是如雏鸟般,日复一日地等待叶沁竹从天而降,把血赐给他。


    就算她真的能从头到尾,坚定不移。


    万一她能回家呢?


    万一她能冲过门扉,回到她曾经习惯,如今却日思夜想回不去的家乡呢?


    那可真是,令人难过的未来。


    叶沁竹的心被揪着:“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直接什么都不想,接受我的提案不好吗,非要考虑最坏的结果。”


    她听到头顶传来声很轻的笑,带着深重的悲伤。


    “所以,你现在,想听怎样的回答?”苏长柒问。


    他以指画出一个灵符,拍进宁玄机的识海内,护住他的魔识。苏长柒不知此等撇脚拙劣的术法是否能对抗那位邪灵,但即使略逊一筹,也该事事准备周全。


    叶沁竹提出那个想法时,他真的难以抑制地动了心,令人心惊的拥抱之下,感谢与承诺几乎要冲口而出。


    苏长柒忍住了。


    叶沁竹的见识还是太浅薄,她不知道自己做出的许诺,分量有多重。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还不知道吗?他怎么能答应这种事,把她拉进陷阱中。


    弊端一一分析到位,男子终于缄口,抿起薄唇,低头,不言不语地等着叶沁竹的回复。


    “千百年的时间,太长了,我不知道未来。”叶沁竹认真地思索。


    “但如果我拒绝,阿七会怎么做。等下次魔息爆发,而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了结一生吗?”


    苏长柒:“我未曾想过。”


    “你会的。”叶沁竹点头,“以我对你的了解。”


    “是我把你拉出来,强行延续你清醒的意识。倒不如说,要是我不在身边,而你又没有寻到其他的办法,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叶沁竹认真思量,苏长柒含笑看她。


    少女注意到他的笑容,于是抬头:“先前是我冲动,那句话太过不负责任,轻描淡写,毫无份量。”


    难怪等冷静下来后,苏长柒会是那种表情。


    苏长柒点点头:“既然如此……”


    “我来重新更正提议。”叶沁竹说。


    她收起卦盘,整容正色,深深吸了口气。


    叶沁竹定下心神,认真看向苏长柒,朗声道。


    “我会来找你,来报答你对我的恩情。我会努力寻找除我以外,抑制、乃至消除魔息的方法。”


    “倘若真的有一天,我不得不弃你而去,而无法救你脱离苦海。”


    “我会来杀你,给你迟来的解脱。”


    第25章


    苏长柒没能第一时间给出答复。


    幸好, 叶沁竹没急着要求他回答,她说:“所以,我们要一起出去玩吗?”


    她转移了话题, 像苏长柒一样, 给他思考的时间。


    走到外间,看向夜幕中湿漉漉的花蕊时, 苏长柒偏过脸,问不动声色,站在他身边的魔族。


    “我问你。”


    “假如穆语要杀你,你当如何?”


    宁玄机:“她能杀,杀我就好。但她要是没这个能力,就是我杀她。”


    他仍被控制, 诉说顺从内心的真实。


    苏长柒:“倘若我要杀你呢?”


    宁玄机:“我会先杀了你。”


    没什么区别。


    雨打花枝, 淅淅沥沥。


    苏长柒摇摇头,不予置评。


    想杀他的人很多, 光明正大说出来的, 却只有她一个。如此堂而皇之,如此无所顾忌。


    苏长柒不讨厌, 甚至,想听她再说一遍。


    在宁玄机行动前,苏长柒叫住他。


    “你用来点亮七星盏的佩饰,让我看看。”


    即使被控制识海, 少年依然露出鲜明的不满。他不情不愿, 把佩饰取出, 递给苏长柒。


    苏长柒接过饰物, 指腹摩挲。片刻后,露出了解的神色。


    是灵骨, 但不是成块的骨骼。更像是磨下骨粉,融进饰品。


    难怪他觉察出了微弱的气息,仔细辨别,却不是最初程越记忆中看到的饰物。


    个中缘由,当是穆语用密信传书,拜托宁玄机救人,结果半路书信被截下。主母知晓她的动向,依然纵容,只是把装有他灵骨的饰品替换。


    能和邪灵同阶的灵骨,她终究是舍不得。


    所谓圣女,不过是灵体资质极好,却被提前从修道路上剥离的无辜人。穆语的灵体算不上顶级,她被选中,全靠随身带了他的灵骨。


    而像叶沁竹这般人,则是真正的,一等一的优越。能让邪灵提前苏醒,说不定,比之淬剑之体,更甚之。


    她成长得很快,过个几十几百年,说不定真能杀了他。


    苏长柒垂眸,把饰物交还宁玄机:“我不拿你的东西。”


    “回去,好好睡一觉。除了与穆语的约定和七星盏已点亮的事,全部忘掉。”


    他指挥宁玄机离开,看着毫无停歇势头的雨丝,轻声叹了口气。


    太奇怪了。


    叶沁竹言之凿凿的模样,实在是太奇怪了。


    相逢时,两人完全是陌路人。一个赴死,一个求生。


    他们背道而驰,少女却转过身,拉住他,喊他回头。他摇头示意拒绝,于是少女说:“你决心如此,就由我来操刀,可好?”


    她像是终于认可他,又像是有别的意思。


    熟悉的钻心的刺痛感传开,像是有大手捏住心脏,不停往里搅动。苏长柒知道,是因为杂念翻飞,导致魔息的快速蔓延。


    幸好,和先前相比,轻了太多,他眼皮都不用眨,就能将其忽视。


    低声轻咳,压制住胸腔的撕裂感,苏长柒祭出道灵符,没多久,神色恭敬的医修匆匆而至。


    “仙君。咦?”裴述行了一礼,看向苏长柒时,惊讶出声。


    苏长柒的气色不错。


    比起他们这类健康的,神采奕奕的人,苏长柒的状态绝对算不上好,但比起先前的模样,实在是好了太多。


    傍晚,苏长柒硬撑着灌下愈合灵脉的汤药时,裴述看过他的脸色。他当时就在心里判明,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他活不过今晚。


    结果他活下来了,不仅活了下来,还能走能动,能把自己喊出来。


    ——等等,喊出来?


    裴述顿感不妙,该不会苏长柒记恨他泄密,下一刻,就要把他劈成两半。


    他慌忙道:“仙君,你听我解释。非我主动告知姑娘,而是她把我锁在屋内,我如不坦言相告,就不放我出来。”


    眼前人似乎没有秋后算账的打算,而是问了个诡异的问题。


    苏长柒:“我问你,假如我要杀你,你当如何?”


    裴述浑身一抖:“仙君饶命。”


    苏长柒:“……叶姑娘要杀你呢?”


    裴述直接跪下:“仙君饶命啊。”


    笑话,叶沁竹什么实力,她能杀谁?少女要是挥起屠刀,必然有苏长柒的授意。


    苏长柒:“……”


    他深感自己多此一举,徒增烦恼。


    干脆直截了当,说了自己的要求。


    苏长柒:“将水镜打开。”


    裴述:“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以水镜与庚辰仙府联络,把它召出来,我有用处。”苏长柒道。


    裴述浑身僵直,心里杂念翻飞,害怕肃玺又改变想法,甫一拿到水镜,就冲过去砍了主母。今时不同往日,仙君的想法变得很快,简直称得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八个字。


    裴述胡思乱想,动作却仿佛被牵引般,异常乖顺,他立时召出水镜。镜面流动,逐渐浮现出仙气缥缈的楼阁庙宇。


    苏长柒设下道结界,不让另一端的人发现自己身处何地。


    而后平直转眸,看向镜中的白发女修。


    “钟青青。”


    主母很少被人直呼其名,她长睫一颤,复又抬手,挥出结界隔绝在场诸人的视线。她似乎做足心理准备,终于抬眼,去和苏长柒对视。


    在对视的刹那,各类符法纷纷涌现,防住苏长柒可能采取的所有措施。她见过邪灵,和它认识数百年,自然知道该如何对付它。


    以及它的子嗣。


    苏长柒在外貌上,同时继承双亲的优点,与父母皆可称得上“相似”二字。每次看到这张清冷漠然的面孔,钟青青都会恍惚间以为,很快会有女郎展露笑意。


    朝她喊:


    “阿姐。”


    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听到的,只有毫无情感的声音,如冰雪般冷冽:“我有一个交易。”


    “述之呢?”钟青青问,“被你杀了?”


    苏长柒没理她:“我会前往浮灵教,砍碎其正殿,粉碎那个邪灵的人身,再把你朝思暮想的,孪生妹妹的遗骸带给你。”


    钟青青似笑非笑:“想要什么?”


    她觉得苏长柒今日有些古怪,和平日不一样。比起以往对所有人视而不见的模样,此时的他,竟然能勉强称得上,是个人。


    苏长柒:“蛊毒的解药。”


    且不提其余身外事,光从蛊虫而言,裴述的缓释药也是花了心思。制作出来后,必须当月服用,一旦超过时限,就失去药效。


    他不能拖着无限衰弱的身子,和叶沁竹同行,也不能每月都消失几日,躲在角落里等蛊毒发作到极致,再逼出毒血。


    “裴述虽然是研制者,但他只有缓释药,有关解药的配方与材料的记忆,都被人费了大力气封印。”


    苏长柒说着,漂亮的桃花眼幽暗一片:“是你做的。”


    钟青青仰起脸,美目得意地眯起:“我确实给述之下了死命令,让他不得透露解除蛊毒的方法。难为你能委曲求全,求到我这儿。”


    “你变了。”她说,“但你该改改语气,这不是求人该有的态度。”


    “不是请求。”苏长柒纠正。


    他修长的指节曲起,虚虚轻叩两下。


    庚辰仙府,钟青青为了交谈布下的结界之外,轰然传来震动。灵力扭曲,像被外来物吸走般,朝外奔涌。


    钟青青眸光微促,她像是明白什么,面上陡然变色,挥手解除结界。


    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见许明朝她奔来。修士模样狼狈,身上法衣黯淡无光,连法器都顾不得用,跌跌撞撞地冲在路上。


    “主母,主母,不好了!”他惊声,“我等想得没错,肃玺果然人面兽心,阳奉阴违,他要杀您。”


    钟青青立刻起身,准备冲出正殿。她大踏步前行时,手中已然指捏成诀,数道结界落下。另一只手覆上剑柄,准备抽出仙剑御敌。


    “我知晓你在担心什么,也能回应你的期待。”


    耳畔传来苏长柒的寒凉之声。


    “我曾在幽谷深处,寻到一剑。此剑不喜凶煞,不嗜血肉,唯爱居阴阳之界,灭神诛佛。”


    “它非恶剑,乃是造化之物,乾巽之壁拦不住他。”


    钟青青转瞬出了正殿,冷眼俯视慌乱无章的修士们,她手诀作成,强行压下真气,护住山头。


    许明跟在她身后:“主母,可要启动护山大阵?”


    护山阵法,由被苏长柒破坏的八门困灵阵改良而成,专门为了针对苏长柒研制。核心的材料的其灵骨,可谓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一旦使用,便是两败俱伤。


    钟青青:“还没到时候。”


    即使钟青青冲出正殿,那面圆镜一直如影随形跟着她,她知道水镜的联系一直没断:“你敢出剑?”


    “心誓若破,必有雷霆。”


    苏长柒神色不动,淡声回复:“我以为你忘了。”


    “不妨猜猜,心誓若破,雷霆落下时,死的人究竟是谁。”


    钟青青蹙眉。


    苏长柒没有说谎,哪怕是天罚,都很难让顶级的修士速死。更别提苏长柒这个层级。


    即使是飞升的渡劫雷,都不一定能杀死他。要不然,让他发个心誓就能解决的事,何必总是提心吊胆。


    脚下山河绵延,山光水色分布于绚丽的流光中。钟青青的神识中,那柄飞剑正以极快的速度,从象征边界的乾巽之壁飞来,几万里、几千里、几百里。


    光是凭现在的速度,就算没有任何其他的术法,这么直直撞上仙山至高峰……


    钟青青:“停下。”


    “不然我毁了解药的配方。”


    苏长柒操纵飞剑的速度丝毫未减缓。


    “解毒的方法在我手上,毁掉之后,再无解除的可能。”


    “告诉我原因。”


    “你现在何处?”


    一声比一声急。


    钟青青已经能看到远处的仙剑,她能挡下,可苏长柒远不止这一把剑。第一下不过是示威,她就算能次次拦下,会耗费多少心血。


    苏长柒话少,钟青青根本判断不出,究竟是何原因,让苏长柒变了态度。


    “……可以。”钟青青退了一步,语气压抑。


    骤然间,所有的威压消失,翻腾的灵力慢慢沉寂,宛如狂风呼啸后的海面,平静得吓人。


    “不需要带回遗骸。”钟青青想了想,“杀了人身,便算完成交易。”


    他其实根本不用提交易,只要像现在这样,步步紧逼,让她退步便可,为何要特意提到阿白?


    钟青青闭口,不知想到了什么。


    回过神,镜中眉目如画的男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需要接你的妹妹吗?”


    苏长柒语气疏淡,让人根本想不到他口中之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钟青青面上阴晴不定,沉声答:“不需要。”


    “……这倒是奇了。”


    镜中人似乎冷笑一声。


    “我原以为,你很在意她。”


    “你的假面戴得不好,我和你交谈许久,未曾感受到你的恨意,可我总觉得,你至少应该爱着你的妹妹。”


    他审视钟青青表情的变化:“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感到有点好奇。”


    “你当初,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才会爆发出如此强烈的厌恶。”


    白发的女修没有回答他。


    “你该好好关注自己。”钟青青透过镜面看他,开口,“如果没有杀述之,让他给你检查一下,或许能让你心里有底。”


    “想要解药?杀了人身,回来,我会考虑是否给你解药。若背信弃义,你什么都拿不到。”


    ……他真的和先前,不太一样。


    钟青青眯起眼,认真审视这位性情转变的血亲。他的眼型和母亲不同,但其中清冽透亮的神采,几乎无二。


    如果能好好长大,说不定,性情也会随母亲。


    钟青青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阿白时,她怀着孕。


    挽着昔日的郎君,站在魔域,朝她浅笑。


    钟絮白的手搭在小腹上,已然显怀,她明眸善睐,站在钟青青对面。


    露出自己无比熟悉的,温柔缱绻的笑容,回身朝雾霭与沉重的魔息走去。


    阿白,那是你的孩子。


    若你爱着这个孩子。


    你若爱他,那我……


    许明急匆匆的声音,打断钟青青的思绪。


    “主、主母,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如何是好?”


    “那个人,他果然长期记恨您,现在便施以威胁,未来该如何是好。您作为府主……”


    “最好立刻退位让贤,去处理我与他的私人恩怨,是么?”女修的声音冷若冰霜,打断许明状似焦虑的话语。


    “我所行作为,从不见后悔,他现在想杀我,我必以全府之力对敌,到那时若我的目的未成,死的可不是我。”


    “是你们。”


    许明陡然变色。


    “许宗主,你省下这份挑拨离间的心思。待浮灵教清缴完毕,有你好说的。”主母似在冷笑,回身,拔剑,目光扫向神色惊惧的修士。


    “若无意外,二日后便会举行祭祀。”


    “肃玺会前往浮灵教,若发现他有联合邪修之意,通报与我,我自会杀他。”


    “到那时,把穆语放出来,任她自由行动。其余人听我号令,不得有误,违者,我将斩之。”


    ——捣毁浮灵教的计划迫在眉睫,她筹划此事百余年,不可能在此功亏一篑。


    许明慌忙垂首,掩去眼底神色。


    他并非真心拥护主母,在他眼里,拥有淬剑之体,就应该像钟絮白那样,乖乖为丈夫诞下子嗣。而非是步入修道之路,还坐上高位。


    钟絮白是位合格的孕体,可这位姐姐,怎么就不走正路呢?如果她能安生下来,由他来做府主,此世必然会再出一位如苏长柒那般,惊才绝艳的天才剑修。


    眨了眨眼,许明想到了另一位,被他纳入考虑范围的少女。


    某位被施以关注的,假圣女。


    许明心底虽有猜测,但尚不知晓假圣女的真实天资。待穆语把人带出来后,他需亲自去辨别。如果真的和他想的一样,灵体实力低下,却天赋不俗,那便是极好。


    细雨已经接连不断下了两天两夜,站在木窗前,看庭院的景象,仍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天色蒙蒙亮,苏长柒前往外间布下幻术迷阵,挨个儿叮嘱侍从。叶沁竹独自待在里间,整理行装。


    说来好笑,还有两日就要前往正殿,她还没想好从浮灵教出来后,她该何去何从。如果不是昨夜提到密道之事,叶沁竹都没有要先出去,看看行宫外世界的想法。


    “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却要……出去玩,总觉得很不真实。”少女嘟嘟哝哝。


    林翎在她身旁,依照先前苏长柒的吩咐,和她解释自己先前的去向。


    “虽然在下潜伏的事还未暴露,但必然已引起上层人的察觉,先前的少尊,恐怕便是来试探的。”


    他并不知道少尊与穆语的关系。


    “对了,我来的时候,仙长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林翎又道。


    他神色有些紧张。先前他虽然有许多心眼花招,但都是因为他把苏长柒当做可拉拢的党羽,希望能借助他为先魔尊报仇。


    结果拉拢失败,不仅如此,还被救了一条命。


    林翎大感丢人,发誓报答恩情之余,也恨不得冲到正殿,随仙长一起砍了邪灵的人身。


    因此,他有理有据地为苏长柒的奇怪发言感到担忧。


    叶沁竹:“他说什么了?”


    昨日她的态度很明确,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放弃。她给苏长柒消化的时间,而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给出答复。


    林翎:“他问我,假如他要杀我,我会怎么样。”


    “又问我,假如叶姑娘您要杀我,会怎么样。”


    叶沁竹:“?”


    “哎?”


    叶沁竹:“你怎么回答的?”


    “那当然是引颈就戮。”


    林翎回答的铿锵有力,说完,脸上表情古怪:“但仙长听完,似乎对此特别不满意。”


    林翎战战兢兢:“你说仙长,会不会是因为什么原因,一时间想不开?叶姑娘,仙长和您关系近,要不您旁敲侧击,多问问他……”


    罪魁祸首叶沁竹:“……”


    苏长柒会有这种想法,确实是她干的。但她绝无此意,阿七理解成什么了?


    叶沁竹不过是用苏长柒听得懂的方式,保证绝不做甩手掌柜,绝对不会抛下他,有那么难听懂吗?


    少女露出震惊的神色,片刻后,垂眸不语,低声叹了口气。


    “林翎,想杀他的人,是不是很多?”她没问苏长柒的身份。


    叶沁竹不用林翎回答,看他的脸色,心里就知道答案。


    是。


    阿七没理解她的意思,搞不好,他还以为自己真的对他起了杀心。


    ——怎么可能啊!


    ——也不对,像裴述那些人,不就是先救了他,又反手害他。他怎么敢完全信任自己,信任叶沁竹不会变成裴述那样的人。


    小姑娘瘪瘪嘴,把符纸收入空间囊。


    这些是她拜托林翎帮忙买的,用自己的灵石做结算。


    既然确定要出门,某项规划就要提上日程。


    报酬。


    她的灵石,在结算过后,已经由十九枚缩水到十五枚……


    难道在临别之日,叶沁竹得举着十五枚上品灵石:“感谢阿七的配合,这是你的报酬,期待我们下次再见。”


    思之令人发笑。


    此次出行,目的本就是观修真界风光,她询问过林翎,确实能靠出售符纸赚取钱财。如果能趁机多赚点钱,也不枉她先前狮子大开口。


    叶沁竹盘算计划的时候,忽然察觉有人接近。放出神识外探,发现那名女管事正行色匆匆,绕过长廊,往寝殿走。


    苏长柒随意地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偏头看那位管事,看他的神色,并非是什么要紧事。


    叶沁竹收拾完毕,从里间走出,正好迎面撞上管事。她眼底混沌,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显然是被苏长柒下了术法。


    女管事:“圣女殿下,您先前喊我留心的事,终于有眉目了!”


    叶沁竹瞪她:“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给我滚下去。”


    她如今一夜便点亮七星盏,更印证神灵宠儿的身份,浮灵教低等级的侍从,谁敢招惹她。


    女管事点头哈腰:“圣女殿下,您不是要我留意肃玺仙尊的动向吗?”


    “我今日收到消息,他出现在浮灵教地境外,尚未被那群修士占领的地界中。我听说他……”


    叶沁竹眨了眨眼:“嗯,好,我知道了。”


    “你退下,我这两日要出行,等祭祀花轿来了,再传讯给我。”


    她兴致缺缺,和昔日紧张万分,揪着管事询问肃玺仙尊是何方神圣的模样大相径庭。


    熟练地指挥管事乖乖听话,向后转,齐步走。


    没等女管事走远,少女转身,凑到苏长柒身边。


    “你特意让她告诉我的?”


    男子坐在外间竹椅上,正闭目养神。他三指搭在腕上,为自己诊脉。


    听到叶沁竹的话,苏长柒睁眼:“我以为,你会想知道有关此人的事,特地让她进来告知你。”


    前几日,叶沁竹一听到肃玺的名号,便惊恐万分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叶沁竹默了默:“你不是和我说过,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吗?要是运气不好,见到他,老老实实交代自己从何处来,做过什么事,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苏长柒点头:“自然。”


    叶沁竹:“那没事了。”


    “性命无虞,我不怎么在意他。”


    除去一点。


    肃玺仙尊,和她一样,是治疗魔息的灵药。叶沁竹很想寻到他,商谈有关制药的细节。


    当然,叶沁竹并不打算和阿七说。


    她换上一副期待的神色:“阿七,我们什么时候出行?”


    “很快便行。”苏长柒道。


    他把手从腕上移开,长眉微蹙。


    而后露出清风朗月般的神情:“我现在画移形符,此符玄妙,你且看好。”


    像是从未听过钟青青最后的话语,从未感知到体内的变化。


    第26章


    关于出行的事, 苏长柒安排得有条不紊,简单地与叶沁竹讲明。


    “至于林翎和裴述……”


    “林翎会在暗处跟随。他知道许多奇闻轶事、风俗民情,若是有什么我解释不了的, 你可以问他。裴述会坏事, 我让他和侍从一起,留在此地。”


    苏长柒:“你若同意, 我便如此安排。”


    叶沁竹满脑子出去玩,都快把其余人全忘了。闻言,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觉得这样很好。”


    可怜的裴医生,自从来到行宫,不是在当工具人,就是在当工具人的路上。好容易他们两要外出, 还被安排了和敌方侍从一样的待遇。


    叶沁竹忍俊不禁。


    “阿七心细如发, 我不如也。”适时跟上一句吹捧。


    叶沁竹想起其他事:“你现在出去,外面不会有魔息吗?”


    苏长柒:“那些东西, 只会在魔域和浮灵教的境内有, 修真界内极少。”


    叶沁竹:“不用遮掩面貌吗?”


    苏长柒:“我已经用了术法,只是你看不出来。”


    瞎操心, 结果发出自己幻术免疫的叶沁竹:“……”


    她不再吱声,安静地看苏长柒画符。


    苏长柒的手指很长,描画之时,修长细指伴随灵力流动, 令人赏心悦目。


    为了让叶沁竹看清楚, 他特地取来张白纸, 在其上绘制符文。


    他端端坐于庭外台上, 体态直挺,提笔写字时, 皓腕悬空,如一尊白玉像。


    玉色长颈上,用作掩饰的绷带早被拆下。那道干脆利落,又触目惊心的伤口落于其上,显得白璧微瑕。


    他身上,不知还有大大小小多少处这样的伤痕。光是这些,慢慢愈合、养好,也不知道要花多久。


    叶沁竹眯起眸子,她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符文上,等记下各处细节后,就开始忍不住,频频看向苏长柒。


    “此为移形符,地点我已选好,就在宁玄机所说的密道附近。”


    苏长柒如名温和的师长,说完话,转头,看见叶沁竹眉宇间有些忧虑。


    “不必担心。”他道,“有我在,不会有事。如果你要去有危险的地方历练,我也会替你把关。”


    叶沁竹摇头:“不,我没有担心自己。”


    她盯着苏长柒看。他现在的模样,她看习惯了。但那终究是他二人的独处,要是出现大庭广众前,感觉有些不合时宜,缺了点什么……


    “你等我一下。”她忽然道。俏皮地眨了眨眼,脱兔般,重新奔回里间。


    很快跑回来,掌中多处卷缠绕好的绷布。除了白布,叶沁竹还把里间的圆镜一面带出来。


    她把圆镜摆到矮桌前,放正,取过截白色长带。轻手轻脚绕到苏长柒身后,作出个环住脖颈的圈。


    叶沁竹:“我来包扎一下。要是就这么出去,万一吓到过路人,就不好了。”


    “先前裴述说过,这些伤势不能操之过急,只能用温药慢养。无法愈合的话,重新遮掩住便好。”


    她的声音清润,动作细致。白布遮掩住伤口,稍稍往内拉紧,细细压实。


    “会不会太紧了?”她关切地询问。


    苏长柒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勾指,轻扯了下一层层裹上的绷布。意识到什么,撩起眼皮,看向面前的圆镜。


    镜中少女专注地低头包好颈部伤口,松松打上个结。


    叶沁竹说得没错,颈部红痕遮住后,骇人伤口消失,他倒愈发贴近正常人。


    “然后,如果要出行,阿七还需要把散落的长发束起来。”叶沁竹手指悬空绕圈,又有了新想法,“这样会比较普通,来个‘泯然众人矣’。”


    苏长柒垂下长睫,觉得绷布贴在颈上,无端有点发烫,又以指勾住,往外拉了拉。


    正往外牵拉,察觉叶沁竹俯身,凑到他耳边,小声低语:“要是路上和什么人结伴,不会吓着人家。”


    “如果遇到过去的熟人,也免得让对面过于担心。”


    苏长柒抬眸,不明白叶沁竹突然的举动适合原因。


    他眼看她带来绷布,还以为她要履行自己的承诺,对他动手。


    苏长柒:“不会遇到熟人的。”


    叶沁竹:“那总归,要多多在意自己。”


    少女声音软软的,一副哄人的模样。她松开捏住绷带的手,虚放在苏长柒的肩上,俏脸上眉语目笑。


    “你得先照顾好自己,我们的约定才能有未来嘛。”


    苏长柒修长指端抚上纸面,一时无话。


    苏长柒:“约定?”


    叶沁竹:“对啊。我不喜欢下沉的氛围,所以,在动手之前,我肯定不能看着你低落下去。”


    叶沁竹本来想和阿七说,昨天的事,他把自己误会了。话到嘴边,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我并不想杀你,阿七。”叶沁竹道。


    苏长柒原本想把画好的符文递出,手上动作一顿,白纸失去掌控,从指尖飘落。


    叶沁竹说完,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回应。或许是对方不知该如何回应,又或许阿七觉得没必要和她再说别的。


    她无端有些难过与落寞,预备把手松开。


    苏长柒没让她撤。


    冰凉掌心覆上,按住她的手,打断叶沁竹的黯然神伤。


    少女的目光落在和自己相叠的手上,脸上浮出茫然。


    叶沁竹:“为什么不放手?”


    指节微微弯折,仓皇无措。苏长柒手掌很大,单手覆上时,就将叶沁竹的手包住,少女蜷起手指,整个儿把手送入他的包裹中。


    苏长柒问:“不想杀,是什么意思?”


    叶沁竹硬着头皮:“就是字面意思。”


    “但先前说的话,也是真心的。”她认真道。


    她会杀他。


    如果别无选择,如果苏长柒需要,她一定会送他安眠。


    但那必须是穷途末路,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叶沁竹都不会放弃。


    叶沁竹小嘴张开又合上,不知如何诉说出口。


    她听到男声清朗:“原来如此。”


    “我好像,明白了。”苏长柒道。


    眉宇间放松下来,连带语气,也显露出笑意。


    他背往后靠,扭身回转,没有松开手。牵引着叶沁竹的手,落在自己额上。


    叶沁竹没有抽手。


    她问:“你明白了什么?”


    没能得到想要的回答。


    凉意从手背漫上,往心底窜。但她没有害怕,已然熟悉这份寒凉的温度。她由他拉着,站在原地不动,苏长柒的力道加重几分,把叶沁竹拉近几分。


    叶沁竹弯腰,视角不停向下,男子眼底仿佛落了朝霞,澄澈晴朗如琉璃。


    黑压压的云雨漫天,却仿佛有光透出,为层云镶上金边,如梦似幻。


    叶沁竹离他很近,再靠近些,可能会失去平衡,跌进苏长柒怀里。


    她的指尖触及冰凉,纤纤细指正中男子眉心处。


    苏长柒:“叶姑娘,看好了。”


    “我和其余修士不同,单纯的致命伤不足以要我的命。”


    他把她的手握紧,不让她乱动。引导她,慢慢向下。


    “眉骨下三寸乃是紫府,咽喉廉泉,胸后为心脉,三处命门全被破坏,才可要我性命。”


    “若一次无法同时下手,便毁紫府,可至重伤。”


    最终,叶沁竹的手停在苏长柒心脉处,不再移动。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好似屏住,薄唇紧抿,指尖连带手掌一同失去知觉,连眨眼都忘了。


    “记住了吗?”苏长柒问。


    她并不想杀他。她用杀人的口吻,道出的却是救人的承诺。


    苏长柒如乱麻般的心思豁然解开,空洞心脉中似有暖流淌过。


    他的笑容愈发鲜活,盈盈笑到一半,眉头骤然拧起,胸口熟悉的感觉再度传来。他下意识想抬手按紧,发觉叶沁竹在旁,手刚松开些许,又重新握上,想装作无事发生。


    没能瞒过。


    叶沁竹迅速发现不对劲,她顾不得其他:“怎么回事,昨天的血没喝够吗?”


    苏长柒摇头,面上神色恢复如常:“无碍,魔息已经被压制,只是偶尔会反复罢了。”


    他想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揭过去。


    “不许骗我。”少女眉头紧锁,“什么叫反复?我的血也不能完全解除症状?”


    “你不许轻飘飘闭口不言,不然我今天不走了。”


    她说到做到,作势要摘下空间囊,转身往里走。


    苏长柒知道瞒不过,思衬片刻,努力往好里说。


    “识海与灵台,皆无需担心。”


    “只是情绪变换时,会有些隐痛,程度很轻,没必要担心。”


    叶沁竹耐心地把话听完,漂亮的娥眉拧成一团。


    怎么就很轻了!


    叶沁竹觉得苏长柒肯定在安慰她,他说程度很轻,约摸和先前用剑自伤的痛感差不多。这哪是很轻,分明还是疼着。


    “情绪变化,是……”


    “无论喜怒,只要是变化,都会造成异动。”苏长柒想了想,没有刻意隐瞒。


    叶沁竹说不出话:“这!”


    这也算什么事,这也太欺负人了。


    照这种逻辑,阿七必须保持平静无波的情绪,才算安全。叶沁竹想让阿七过得开心些,在他身边兜兜转转,岂不是无形间害了他。


    叶沁竹:“我不太会说话,要不,我离你远些?”


    她打算把手收回,离阿七远远的。


    素手正往回抽,忽然感觉苏长柒施加力道,牢牢拽着她,不让她拉开距离。


    “我不喜欢那样。”他蹙眉道。像个不知世事的孩童,找不到合适措辞,词不达意地吐露心头的想法。


    叶沁竹:“但——”


    苏长柒:“你要是收手,我会更难受。”


    叶沁竹一阵阵头疼。她苦恼地皱起小脸,眉毛揪在一起,犯愁地弯下腰,手指搭上他心脉的位置,仿佛这么按着,便能减轻些许他的痛苦。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长柒心脏的跳动很微弱,叶沁竹指尖覆于其上,几乎感觉不到动静。


    叶沁竹没有管这份异样感,小声问他:“你说已经减轻许多,但没有完全息止。是不是因为压制魔息,和缓解痛楚,需要的剂量各不相同?”


    苏长柒不自觉垂首,尚未束起的墨发落下,散至少女肩头。他明白叶沁竹的意思,委婉地拒绝:“叶姑娘,不必如此。”


    叶沁竹已经来劲了,她抬头,热切地看向苏长柒:“再试试如何?”


    她的手变换方向,改做手心朝上。


    苏长柒艰难地张嘴,还打算拒绝,一道灵光划过。少女掌心破出伤口,殷色流出。她歪头看他,如山野精怪,俏皮中略显娇媚,有几分勾引的意味。


    今日出行,她特地换了衣衫,装成普通女郎。


    比起圣女的皎洁无暇,叶沁竹身上很适合装点色彩,无论是蓝衫翠衣,还是今日这般艳粉,淡墨或重彩,都很衬她。


    她曲腿蹲下,裙摆垂地散开,更显得纯质而灵魅。


    苏长柒慌忙扭头,抬起袖子挡在脸前,不知道要阻隔画面,还是断绝血腥。


    叶沁竹循循善诱:“你要浪费这些宝贵的灵材吗?”


    “你、你为何如此突然……”若叶沁竹像先前那样抽刀,苏长柒肯定能拦住。但她的行动过于快速,完全出乎苏长柒意料之外。


    “这是你教我的。”叶沁竹现学现卖,“是你说的,我可以用灵力破开创口,而非匕首等武器。”


    她见苏长柒迟迟不懂,掌心一歪,发出愕然的惊呼声。


    “不好。”


    “阿七,糟糕了!”


    惊讶之声还未休止,苏长柒强忍着将头转回:“怎么了?”


    少女可怜兮兮,掌心里掬着血:“我差点儿没拢住,险些让它们漏出去。”


    苏长柒:“……!”


    他知道上当,被眼前物强烈地吸引,心底乱成一团,刀捅针扎齐来。他转身想躲避,袖口被拽住。


    “试试看,万一有效呢。我的血那么珍贵,不能白流!”


    叶沁竹直接把手举到其口鼻底下。


    手掌倾倒,鲜红液珠向下落,伴随又一声戚戚然喊声:“装不住,你不要就算了。”


    她的手往下垂,似有跌落之势。


    最后时刻,伴随黏腻的碰撞声,从指缝外溢的殷红液体,落在另一只苍白的大手上。


    苏长柒俯下身,居高临下,和叶沁竹四目相对。


    接住少女未落的玉手,胸脯急促地上下起伏,身形几近僵直。新缠绕的绷布之下,喉结不住滚动,前额沁出薄汗。


    苏长柒清楚,现在,是完全清醒的状态。


    没有魔息的冲击,也没有人强制地按住他,逼他饮血。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浓烈的冲动与渴望。面上维持的端正假面,下一秒就会被无情撕开。


    昔日被加诸于身的遭遇,他要丝毫未改地,施加在难得在意的人身上。


    苏长柒问:“叶姑娘,会觉得我恶心吗?”


    叶沁竹摇摇头,语气肯定:“不会的。”


    她眼睁睁地看他低头。


    掌心的伤处,传来冰凉的酥麻感。宛如新生的蝴蝶展翅飞翔,落在心仪的花束,试探落定,伸出长而冰凉的口气,向内触探,吮吸藏在深处的蜜糖。


    叶沁竹觉得痒,忍不住抬头。视线从自己掌根上移,落在视线一错不错,几乎要深埋进她掌心的男子脸上。


    苏长柒双唇微张,顷刻间染上绯色。他捧住叶沁竹的手,没敢看她,贪婪而又克制,一滴不剩地舔舐沁出的血珠。


    把她微蜷的手指下压,整个掌心摊开,祭出灵力,操纵血珠往下淌,落入唇齿间。


    动作并不熟练,温柔谨慎中,夹杂忐忑的情绪。像个首次进入神殿,叩拜巍峨塑像的神官,他姿容秀美,动作生涩,虔诚地向心头神明献上自己初次的朝圣。


    叶沁竹感受到他的舌尖刮过掌纹,顿感一片酥麻,心上如油锅倾倒,不疼不痛,就是痒得厉害。


    她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用力咬紧嘴唇,仓惶将头转向旁侧,不敢去看他。


    苏长柒以为她在忍:“我弄疼你了?”


    “没、没有……”叶沁竹觉得现在氛围有点奇怪。


    对话奇怪,她的面色奇怪,就连说话时,她颤抖的语气都很奇怪。简直就像……


    苏长柒:“要是疼的话,别忍,直接和我说。”


    叶沁竹坚持不住,耳朵跟烧起来似的,憋半天:“真的!没有!”


    小心翼翼侧眸去瞟,看见苏长柒神色如常,丝毫没有对这一系列行为有反应。


    等苏长柒替她把血渍除尽,又用药抹除伤痕后,叶沁竹往后退了一步。所有杂念在脑中过了一圈,通通压下。


    “你、好点了吗?”她记着正经事。


    因说话说得迟了许久,苏长柒没能立刻回答。他反复漱着口,直到口腔的血腥味淡去,品不出任何滋味,他才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若有所失。


    回答叶沁竹的问题:“你猜得没错,足够的灵血,确实能缓解”


    也让他明白,有些情绪,不是魔息蔓延的疼痛造成的,而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哪怕现在,许多异样的感觉依然留存,未曾散去。


    叶沁竹结巴:“那、那那那…那太好了,那什么移形符,对,移形符,我现在就画。”


    在她劈手躲过纸张,专心致志临摹移形符时,苏长柒把披散的长发拢起,随手取来条发带,动作很快地挽发成髻。


    镜中男子,随他的动作,外形稍有变换。


    和原先虚景地境的灵子相比,装扮更像是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修士。


    叶沁竹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头也不回,专心致志地画符,绝不被美色所误。


    指尖落下最后一笔,少女抬头挺胸,合掌轻拍。


    确认灵符已成,知道避无可避,鼓足勇气回身:“阿七,我成符了——”


    话说到一半,险些被眼前人晃了眼。


    男子周身气质依然冷冽,穿着出行的长衣便服。眉宇依然疏淡,面色苍白。但束起墨发后,病气稍退,神采略振,像画中走出的文弱公子。


    真是貌美无双。


    叶沁竹真心实意地赞美。


    他听到叶沁竹的声音,从座椅上起身,走到她身旁。


    苏长柒没和叶沁竹对上视线:“灵符已成,只差手诀。”


    “你看着我的动作,切勿有疏漏。”


    叶沁竹知道他在教她,连忙跟上动作,与苏长柒一同掐诀。苏长柒刻意放慢动作,让少女将完整的手诀捏成。


    转瞬之间,真气笼罩二人。叶沁竹第一次捏诀,心里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出现失误,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环境迅速变化,她连眼睛都不敢眨,将奇异景象尽数收入眼底。


    从眩晕中回身神,第一时间引入眼帘的,是面高无止境的、巨大的光之白壁。


    自天边起,呈温和的弧度,划出如流星般的曲线。拔地而起,直入云端,金文卦象浮于其上,若隐若现,伴随低沉的金石鸣声,五象星图肆意流转。


    雄伟而壮丽的景象,倒映在少女一双清瞳中。


    叶沁竹踮起脚尖,看得脖子酸软时,苏长柒开口:“此乃所谓的,乾巽之壁。”


    “是庚辰仙府的主母倾尽全力,一手建成的结界。以战乱时死去修士的尸骸为地基,联结灵脉。不仅彻底隔绝魔息,还将入侵的魔族全数驱逐,断了他们入内的明路。”


    “只要她不死,结界便不会消失。”苏长柒站在她身旁,为她介绍。


    “自壁成时后,唯有联盟内的修士可自由进出,其余人若想通过白壁,必须得到主母允许。”


    “你灵体纯粹,通行的证明很容易入手。若是着急,也可以联系裴述,加快进度。”


    叶沁竹听完苏长柒的话,思量片刻,忍不住发出感慨:“哇……”


    她对主母的印象很模糊。整座庚辰仙府,除去裴述和穆语,叶沁竹唯一有深度接触的,只有那位肃玺仙尊。


    关于主母的了解,叶沁竹只知道她对那位仙君不好,挖人家的骨血制药,还有安排庚辰仙府渗透浮灵教,一门心思要在祭祀日出手,铲灭邪宗,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现在看来……


    “她还挺了不起的。”叶沁竹真心实意,“也很厉害。”


    苏长柒站在她身旁,听见叶沁竹的夸赞,背手而立,修长的身姿于柔和白光前,拉下道长长的阴影。


    一时无话。


    乾巽之壁,确实很美。


    它是一名修士的毕生鲜血,建立在无数的尸骨上。所花的心血,所做的牺牲,不计其数,也铸造了它的绝无仅有。即使是苏长柒,也无法将之复刻。


    苏长柒在化魔渊时,就听到穷凶极恶的魔族相互抱怨,埋怨乾巽之壁一寸寸前挪、推进,逼得他们再也享受不到修真界的资源。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低弱凡人就在眼皮子底下,看得见、吃不着,实在是挠心挠肺。


    他依稀记得,自己从魔渊出来,看到这座浩瀚白壁时,内心剧烈的震动。也记得裴述拦在他面前,要求他偿还人情时,所说的话。


    “她确实有错,我若是你,也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但结界和主母的命脉连在一起,一旦她衰弱,结界亦将失效。我们无法失去她,谁也不能失去她。”


    苏长柒是难得一遇的奇才,父母皆为上上人,骨龄不过二百,修为便已无人可及。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只存在传说中,踏破虚空,得道飞升的存在。


    但他无法替代钟青青。


    苏长柒离开魔域,怀揣杀意直奔庚辰仙府前,曾对人间有过匆匆一瞥。


    他看见大漠长河,青山秀水。他看见铺红揽翠,红砖绿瓦。他看见袅袅炊烟,渔火人家。好容易恢复百余年的安定,一切都在朝着欣欣向荣发展。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如画美景。


    那是主母尽心竭力所守护之物。


    那是她爱着的人间。


    苏长柒选择垂下剑尖。


    他没法回答叶沁竹的赞叹。


    “叶姑娘。”无话的二人中,传来第三者的声音。


    “你可别夸得太离谱。”


    影子的颜色由浅至深,跟着一起来的魔族扒开外皮,从地底钻出。


    林翎抖落身上的黑气:“所谓主母,就是个疯女人。原本好好的,从她妹妹死后,就疯得彻彻底底。不仅疯,还病,一开始病得不重,还能讲点道理,现在……啧啧啧。”


    “你是没见过她残害壁内异族的模样。不管好坏,只要沾了点魔息,或者不是寻求她庇佑的种族,一律处死。清缴完毕后,高阶的化成飞灰滋润天道,低阶的、没有威胁的生灵……那人头,都能堆成山。”


    “现在……更不用说。”


    “总之,你若是没有点利用价值,别离她太近。不然,你永远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发疯,送你入逍遥世界。”


    林翎竹筒倒豆子般,说着坏话。反正主母的手伸不到那么远,他也是魔族,想到啥说啥。


    林翎不允许叶沁竹夸钟青青。和别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就算了,偏偏还是和被钟青青害惨的仙长共处时,当着受害者的面,把凶手夸得天花乱坠,这不是往仙长心里捅刀子吗?


    叶沁竹听傻了。


    她跟棵墙头草似的,东倒西歪:“她这么可怕……的吗?”


    林翎听叶沁竹颇为相信,正准备加深少女的认知,被苏长柒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心领神会,登时闭口。


    蹲下身扒拉两下,又把自己埋进影子里。


    叶沁竹回身,看向苏长柒:“那位主母,真的很可怕?”


    苏长柒没有回答,他像是对此漠不关心:“我们所在的位置,虽是壁外,也在修真界领域。穆语与宁玄机口中的密道位于左侧,想提前踩点,可以直接过去。”


    “你身后视线范围内,有一座城镇,虽然比起壁内逊色许多,仍有修士出入,可窥视一二分其中风采。”


    叶沁竹回头时,眼前豁然一亮。


    浮灵教地境之外,不曾下雨。


    如今正是清晨,朝霞漫天。一朵朵霞分布天边,有的鲜红有的玉白,一簇簇金色箭矢从云中飞出,绚丽地迸发。


    叶沁竹视线向下,小心翼翼地打量人所制造的景物。


    她看到长道,看到行人与游车,看到飞舟与灵兽。魔族与修士共同生活,高天之上,景象令人眼花缭乱,地面之上,有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在节次比鳞的房屋中进进出出。


    人群拥挤,来来回回,似有什么热闹的聚会。叶沁竹瞪大眼睛,一时光顾着看,没有说话的空闲。


    她忽然问:“现在是有什么活动吗?”


    苏长柒完全不了解民间事,无法回答,于是影子开口。


    林翎又爬了出来:“今日是迎清河娘娘的日子。”


    苏长柒拦住他爬回去的动作,示意他继续说。


    林翎:“清河娘娘是小地方的信仰,据传说,她主佑姻缘,副佑身体康乐。这边的老人曾受过她的恩惠,口口相传,才有了如今这般庆典庙会。”


    第27章


    叶沁竹没有第一时间进城镇, 庙会要等晚上正式开始,如今的热闹都是准备工作,去了也没什么可玩的。


    她由苏长柒带着, 先对她现在所处的世界, 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两人一前一后,带了个影子, 一路走走停停,边看边教边学。


    一路上只要遇到符文术法,苏长柒都会用灵力使其显现,和叶沁竹讲解。他介绍得很细致,叶沁竹一边听讲,一边努力学。


    同时, 她根据林翎给的地图, 用搜寻符不停探索周围的安全,时间一晃而过。直到太阳西沉, 叶沁竹收回所有飞出的寻路符, 落在空白画卷上,其上立时浮现出画面。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方圆十里的所有事物尽数显现,修士飘逸的灵气,魔族的魔气、煞气,也被以各种颜色标注完毕。


    等过了不知道多久, 又去进行密道的踩点。


    密道设置得很隐蔽, 看布局, 应当是穆语在进入浮灵教后没多久就设立好。


    为了不让浮灵教的人有所察觉, 也为了能让穆语顺利逃脱,其上被施加了不知多少符法。修士灵符、魔族咒术, 应有尽有,并不好找。


    苏长柒并指祭出道灵力,隐藏严密的符文叮叮当当,落了叶沁竹满眼。


    叶沁竹正在查看自己画好的地图,见到此景,立刻把地图收起。她全神贯注,专注于苏长柒指尖又点出的一枚细小符文,取出随身的笔记本,照着描画。


    “这几道咒术,是新加的,用以限制密道外的人的行动。”她听见苏长柒说。


    “此处密道,与其说是行路通道,倒不如说是大型的传送阵,只要踏入起点灵阵,就能出现在终点处。”


    苏长柒把那几道阵符单独挑出,展示给叶沁竹看:“宁玄机的想法,应当是直接在终点守株待兔,你出现在密道尽头时,他会把你困住。准备等穆语来接你时,把她反绑下来。”


    叶沁竹蹙眉,又听苏长柒道:“但那位法修也不逊色,她此番信心满满,定是早就料到少尊的动作。”


    “她也会带着破阵之法来,交锋之下,宁玄机赢不了她。”


    这两个人各怀心思,互相欺骗,但结局对叶沁竹无害。


    只是……此地的位置城镇不远,密道又是预先布置好的,庚辰仙府中,定然还有其余人知道它。


    苏长柒抬指,迅速补上灵阵,替他密切监视这片区域。


    灵阵落成,苏长柒又感觉到有道光束扫下,像是视线,又如同无形的手,轻轻搭在叶沁竹身上,冷冷如霜,却透着杀意。


    少女在此时问出声:“阿七,你在做什么?”


    苏长柒手指微曲:“检查那两人布下的阵符而已,无需担心。”


    叶沁竹不做他想:“照你这么说,我需要提前准备破魔符,炸毁宁玄机设下的阵法。这两人说不定会打起来,到时我能帮就帮,帮不了跑肯定没问题。”


    她又把书册往后翻了一页,提着便于书写的炭笔,刷刷做攻略。


    苏长柒点头:“你说得不错,他二人要是打起来,必会有一番动静。你记熟附近地势,到时以保全自己为上。”


    “我只能送你上轿,剩下的路,你需要自己走。”


    说话间,又布下数道术法,确认用处齐全后,顺势掩去密道的灵力波动,不叫更多的人发现它。


    苏长柒清楚地感受到,那视线停留许久,从叶沁竹身上,转移到他身上。


    它似乎很不满他的行为,但直到最后一刻,既没有惩罚,也不曾像先前那样出手。只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意,默默看着。


    在他有条不紊布置完术法,却只字未向叶沁竹提及后,那道视线悻悻隐去。


    只要叶沁竹不知道苏长柒在做什么,它就没有权利影响到她。


    苏长柒不知道敌人是谁,但试探之下,勉强找到些规律。


    他不能直接在叶沁竹身上布下术法,也不能让她佩戴法器防身,这些都会为它提供可乘之机。因此,游走于规则的灰色地带,不失为好选择。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是某种人为法器,还是天外有天?他尚且不知。


    它被苏长柒反复试探,依然频繁出现,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不知道他能看到它?


    如果是尚未发现自己被看见,倘若它还没有注意到自己……


    苏长柒垂下手,抚上腰间不存在的长剑,扣手轻弹。


    他未必不能动它。


    掩去眼底的杀意,开口时,话语依然风平浪静:“到此为止,遇到的符法都已经介绍完毕。”


    苏长柒:“接下来想去哪儿?”


    叶沁竹将厚厚一本书册合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放松地长长叹息。


    明明是出来玩的,却头昏脑涨地学了一整天,幸好她准备周全,没放过任何一点能学习的空间。


    她还以为等看完密道,就要返回行宫,听到苏长柒的问题,顿时喜出望外。


    “周围人烟稀少,要是能游玩,唯一能去的也只有先前看到的那座城镇。”


    叶沁竹眼底冒星星:“我们现在就去,怎么样?”


    “林翎不是说,今天是什么娘娘的庙会……”叶沁竹皱眉。


    她画了一整天符纸,林翎之前和她介绍的背景忘了七七八八:“什么娘娘来着……”


    她求助般看向苏长柒。男子却移开目光,变换手势,捏了个诀:“我知道有人能回答。”


    须臾后,影子里的魔族再度出现。


    林翎:“请问仙君,有何事寻我?”


    自从他自作聪明,在乾巽之壁随意多嘴,被苏长柒警告般威慑后,林翎又缩回角落,只敢在苏长柒给信号时出现。


    这一缩,就是一整天。等林翎探头出来,天都和他的影子差不多黑了。


    苏长柒:“先前你说的,关于庙会之事,再多讲些。”


    林翎:“是。”


    林翎对没有依据的传闻,莫名其妙的娘娘什么的不感兴趣,也没有特意去看她是何种模样。长期搜集各类信息,这种边角料的消息,总能挖出点内容来讲。


    “据传,那位清河娘娘容貌美丽,举世无双,心地善良,乃是神仙下凡。”


    “彼时的人界,还被□□占领,可谓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水中有妖鬼,山间有邪魔。”


    “清河娘娘渡化妖鬼,予城镇太平。百姓皆称其为,大善,故修庙留念。从最初到现在,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所以说。”叶沁竹心驰神往地试探,“庙会应该会很热闹吧?”


    “叶姑娘说庙会啊……”林翎一惊,把自己的腰包往后藏,生怕被发现自己就是从那儿来的。


    “早就开始了,人头攒动,特别热闹。从此地往镇上走,不过一刻时间,姑娘可要去那儿?”


    叶沁竹亮着双眼睛,跃跃欲试。没等苏长柒开口,她已经可怜巴巴地转过头看他:“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走,林翎,带我过去!”


    密道的位置离城镇有些距离,郊区无人烟,亦不像行宫那般灵气四溢,暗沉沉的没有灯火。叶沁竹能看清事物,但她怕黑,于是从空间囊中取出纸灯笼,点上火,提灯而行。


    暖融融的灯光微微晃动,被照耀之物,都蒙上层金色边框。


    不断地前行,象征人烟的光芒慢慢浮现。


    此时正是庙会节庆,从镇中心很远的地方,就有灯火摇曳。一排排红灯笼串串联结,又有纸糊布扎出的,五彩斑斓的彩灯,堪称张灯结彩。


    走在大街小巷的,能看见一排排摊位。行人要么三五成群,要么两两相依,要么一家三口出游,都因为难得的节庆,露出欢欣雀跃的神色。


    苏长柒脚步顿了一下,眼底染上暖色柔光。他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叶沁竹:“你觉得此地如何?”


    少女早就被喧哗吸引,抬头,眼底浮现惊艳之色:“很不错的地方。”


    她曾经想象过,行宫外的普通人生活的场景,也莫过于此。


    “离开浮灵教后,你可以在这儿等我。”


    苏长柒道:“我有些事要做,等诸事皆休,我就回来找你,如何?”


    她喜欢这儿,欢喜得溢于言表。如果把此地当成再见之所,倒也不错。


    苏长柒自以为提案不差,没想到少女露出苦恼的神色,合上地图,摇摇头。


    叶沁竹:“不行,你不能来找我。”


    “要是你过来,可能会出事。等离开浮灵教后,我应该会暂时隐藏气息,先躲一段时间。”


    她有自己的盘算。


    如果从密道出发,往城镇走,虽说大道通畅,但隐蔽性差。依照现在的时间往后推,从祭祀日到任务彻底完成,中间有三至四日空窗期,叶沁竹潜意识觉得,系统必然会趁此机会搞些幺蛾子。


    它或许惧怕成长起来、脱离掌控的叶沁竹,但并不害怕现在的她。在空窗期的这段时间,她最好找到不见人迹的地方,一个人待着,直到确认安全再说。


    叶沁竹:“所以,我来找你比较好……等离开浮灵教后,阿七会去哪儿?”


    她问,顺势扭头,去看苏长柒。


    苏长柒回首,注视她良久:“你觉得,我们约在庚辰仙府见面,如何?”


    叶沁竹:“哎?”


    “什么仙府?”


    “如果你想要继续修行,精进道法,入大宗是上上策。而庚辰仙府仙门第一大宗,去那儿有利无弊。”苏长柒没等她露出震惊的表情。


    苏长柒:“若加入小宗,则免不了对庚辰仙府俯首,若作为散修,没有人引导,空有优秀的天资也无大用。”


    叶沁竹的确该进仙门,而他所在的仙府,是最好的选择。


    声名赫赫的领袖,灵气充裕的地势,以及丰富的人脉与资源。内门弟子随意出入的秘境,都是那些小门小派鞭长莫及的。


    唯一的瑕疵,应当就是有名与主母结仇,却杀不死、干不掉的仙尊,像漂亮瓷釉上的米饭里,看着就扎眼。


    他以“阿七”的名字藏得够久了,这张名为“苏长柒”,亦或是肃玺的画卷,必须要向她打开。


    叶沁竹下意识摇头,想拒绝。还没来得及实施,动作一顿。


    阿七有不得不前往庚辰仙府的必要。


    他身上的蛊毒还没解除。


    裴述自从来到行宫后,态度虽然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他一副坚守原则的模样,想来没有上位者的首肯,不会把解药交出来。


    而裴述的上位者……


    不是宗主,就是主母,或者是那位首座。


    她能帮上阿七吗?


    就算帮不上,要是出了意外,叶沁竹至少能用符纸掩住他的行踪。


    叶沁竹用力点头:“可以。”


    苏长柒并未多想,欣然颔首:“那便如此说定了。”


    “要是不确定何时会来,也无妨。你可提个大致时间,我去那儿等你。”


    叶沁竹连连摇头,表示不必如此。


    她迟疑片刻,取出张符纸,提笔想往上写点什么,转念一想,又收了起来。


    “你等我一下。”她说。


    言毕,叶沁竹拉过在后面假装鸵鸟,一声不吭的林翎,嘀嘀咕咕一通,交给他一个小袋子。


    “交给你了,全部卖完,立刻来找我。”她忐忑地嘱咐。


    苏长柒回身时,正好看到叶沁竹郑重其事,满脸期待地和林翎说话。她像是有天大的计划,和林翎分享。话聊到最后,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魔族的肩,对他委以重任。


    苏长柒好看的长眉轻蹙,不忍心打扰少女满脸的兴奋。他将目光移开,没有开口。


    叶沁竹没发现她被人盯着,支走林翎,又从怀里掏出装灵石的口袋,跑到一家摊位前,不知道和店主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等回来时,手中多了片光洁的竹板,其上写了叶沁竹的名字。


    “给,我的名片。”


    她说得煞有其事。


    “用符纸写名字,实在太诡异了,所以我换了别的东西做底。”叶沁竹欣赏自己挑中的竹板,线条明晰,笔直无暇,越看越喜欢。


    “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但我保证,只要恢复自由,我立刻发信号给你。竹片上的名字亮起时,你就能探出我的位置。”


    小姑娘面露得意,把竹片交到苏长柒手中:“怎么样,我们也不用苦苦想什么见面地点了。”


    她真是聪明。


    苏长柒:“为何不用传音玉简?”


    他看着竹片,神情有些怪异。


    叶沁竹悻悻:“我怕我忍不住联系你。”


    苏长柒:“忍不住?”


    “对啊。”叶沁竹道,“等我们分开后,我肯定会想你的。到时候,岂不是自己坑自己,还是发信号比较好。”


    叶沁竹一副怨声载道的模样,苏长柒静静听着,唇角忍不住向上弯起,没有出声。


    瞄了苏长柒一眼,叶沁竹终是没忍住:“庚辰仙府对你做了那种事,我半点没犹豫就答应,你会不会不高兴?”


    叶沁竹后知后觉,自己答应的太干脆。她想帮阿七,但阿七不一定需要她的帮助。一口应下前往庚辰仙府的提议,叶沁竹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心没肺。


    苏长柒没料到她会如此,轻浅摇头。


    只要她在不久后别对他产生恐惧,对苏长柒而言,便是极好。


    他还记得第一次和叶沁竹提到,假如肃玺仙尊出现在她面前,叶沁竹会如何做时,少女的回复。


    时至今日,苏长柒已经不想让她跑了。


    “要往里走吗?”苏长柒问,“徒步而行,约莫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此地民众没有杀意,应当是良善之辈。魔族与修士,实力大多……”


    苏长柒说到一半,闭口不言。


    他无奈发现,自己除去对修行的规划外,对叶沁竹会感兴趣的事,几乎一窍不通。原本以为带着林翎,不会让她感到无聊,没想到叶沁竹快自己一步,把林翎支走。


    要是那个魔族还在,会好上许多。


    “分明是出游,开口就是打打杀杀,还真是无趣。”苏长柒歉意地笑笑。


    “需不需要我把林翎重新叫来陪你?”


    谈话间,男子刚巧走到红灯侧畔,火光透过红布外透,描摹苏长柒优美的轮廓。而他目光平直,波澜不惊,仿佛要融进夜色。


    如此热烈的氛围,没有感染他一星半点。


    他不喜欢热闹吗?


    此次名为出游,实际上是来踩点的。确认密道的位置,以及周围布局,该做的事已经做完,即使现在回去也不算虚度。


    长道上除去固定的摊位,还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拿着符合各自身份的货物,使出浑身解数叫卖。叫声此起彼伏,要把屋檐顶上天。


    苏长柒没等来叶沁竹的回答,忽然听见有人沉声询问:“这位郎君,看您是外地人,初来乍到,可是需要向导?”


    他转头看去,迎上双发亮的眼睛。


    “叶姑娘?”


    少女手中多了一物,一本折叠的木册。叶沁竹将之打开,粗略浏览,又合上。或红或黄的五彩灯光落下,映在她脸上,连带纤长的睫羽也透出光华。


    叶沁竹露出柔软的笑容,伸手拉住他的袖口:“虽然也只是个半吊子,但要是郎君需要,我可以免费提供服务。”


    “要是不需要,我们就回去,先前几下的那么多符法,我正好找时间重温。”


    话虽如此,叶沁竹看向人群拥挤的街道,颇有些恋恋不舍。要是苏长柒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只能抽身走了,当真遗憾。


    满心的失落,捏住袖口的手被牵动。


    “我确实对此地一无所知。”她听见苏长柒道。


    “不止如此。你问我修真界的山川地貌,我还能说出一二,你要是问我其余地方的风土人情,哪怕是人尽皆知的事,我都不一定知道。”


    “嘛,人无完人,看似无所不能的阿七,也有完全不擅长的事。”叶沁竹点头,她提心吊胆,等待苏长柒决定去留。


    苏长柒:“有劳了。”


    叶沁竹:“!!”


    “不,不有劳,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实在太感激了。”叶沁竹做好回行宫的准备,一下子被意料之喜重回头脑。


    她的杏眼弯了起来,满是惊喜交加的笑意。一时激动,干脆双手覆上,抓着苏长柒的袖子轻摇。


    “你才不无趣,我可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了。”


    叶沁竹的声音清润,听上去似山水叮咚,如鸣佩环。


    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俊美郎君微微惊讶,旋即露出笑容的面庞。叶沁竹只松开一只手,扭身回转,扬起手中木册,开始现学现卖。


    “阿七,我和你说……”


    林翎:“姑娘,我来了!”


    叶沁竹的动作僵了一下,原本攥着阿七袖口的手指放松,任由袖角从指缝中溜走。


    林翎满脸的忠厚,从影子里出现:“您给我布置的任务,我已经做完了。”


    叶沁竹在拜托林翎的时候,再三强调,只要符纸全部卖出,立刻回来找她。林翎心里惦记此时,行动迅速,堪称圆满完成任务。


    世上不可能有比他更优秀的跟班了。


    然而甫一冒头,就见到两道冷冰冰的视线。


    仙君就算了,叶姑娘是怎么回事,为何也瞪他?


    林翎:“叶叶叶,叶姑娘?”


    叶沁竹:“没事,你来得正好。”


    她收敛神色,迟来地发觉自己心跳有些加速。


    回身看苏长柒时,面颊不禁发红:“我有事要和林翎说。”


    一脸和林翎有小秘密,不愿意苏长柒知道的模样。


    苏长柒点头,长睫下垂,遮住眼底的阴翳。


    林翎鬼鬼祟祟:“叶姑娘,这是五百枚上品灵石,请笑纳。”


    叶沁竹:“哦,五百枚——多少枚?”


    林翎:“五百。”


    “姑娘放心,我绝对没有强买强卖,我往那儿一坐,把您的符往外一展,立刻就有人来买。”


    他心虚,于是把带着先前的魔族残部镇场子,虚张声势的事迹掩去。


    “总之这些钱清清白白,绝不是来路不明的。”


    叶沁竹掂量手中的空间囊,情绪复杂。她摸出张验真符,挡着林翎的面催动,符纸亮光,证明魔族所言为真。


    她的资产翻倍了啊,十几倍啊!


    “林翎,我问你,五百枚灵石,能买什么?”叶沁竹留了个心眼,怯生生询问。


    林翎:“顶级的法器肯定买不到,但是寻常地段,屋舍、楼台什么的,应该能随便挑。”


    叶沁竹:巨款啊!


    她捏起空间袋,和林翎道别,往苏长柒方向走时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叶沁竹回头,看见林翎正捂着鼻子蹲在那儿。


    叶沁竹:“你、你怎么了?”


    林翎哭丧着脸:“没什么,好像是潜入影子的方式错误,没能直接进去。”


    他又尝试一次,仍然不行。林翎蹲在地上,和自己的影子大眼瞪小眼。这可是仙君传他的潜行法,怎么会失效?


    林翎扭头,看看叶沁竹,又看看苏长柒。


    男子站在不远处,看也不看他,对林翎的惨叫置若罔闻,也没有因为术法出错而警觉。


    他刚刚出来的时候,这两人在做什么来着?


    林翎骤然意识到,他可能闯祸了:“二位,你们吃好、喝好、玩好,我绝不打扰。”


    影子也不钻了,起身就往外跑。留下尚不知发生什么事的叶沁竹,站在那儿,满头雾水。


    “阿七,他没事吧?”叶沁竹只当林翎自己出了问题。


    苏长柒轻轻摇头。


    叶沁竹:“我们,还进去吗?”


    她担心苏长柒变卦,有点提心吊胆。


    话说到一半,被人隔着长袖,将她的手腕握住。


    “别被他扫了兴致。”苏长柒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他自叶沁竹身后来,走到她前面。


    叶沁竹视线落在苏长柒的手上,眼珠子跟僵了似的,半天没动。


    “前方游人众多。”苏长柒不急不缓,“恐会走散。”


    “我又不会隐藏气息。”叶沁竹老实巴交,“走散的话,直接用寻人符找不就行了?”


    苏长柒没有回答:“有想去的地方吗?”


    叶沁竹掷地有声:“清河娘娘庙。”


    她记得很清楚,那位清河娘娘管理的是健康。清河娘娘是因善举而被建庙供奉,去拜一拜、求一求,说不定有用呢?


    “往直走,最里面左拐,就是清河娘娘庙。”叶沁竹早就做好打算,连带着怎么走,也爆了出来。她步幅加快,很快走到阿七前面。


    美滋滋规划一番,才发现阿七正惊讶地看她。


    苏长柒:“叶姑娘…有心仪之人?”


    叶沁竹:“?”


    “没有啊。”她回答。


    “我想给你求个安康来着。”


    她都快忘了,清河娘娘主掌的是姻缘。叶沁竹现在的第一要务是逃跑顺利,哪有什么姻缘要求。


    她不求,有的是人求。


    走到娘娘庙,叶沁竹才发现,此地寸步难行。


    那并不是座大庙,容纳的人数有限,但架不住游人如火的热情。单的,双的,甚至还有三的。一组组、一对对,从里到外,堆满了人。


    他们来时,门口正走过两名年轻男女。他们互相拉远距离,目光却直往对方身上瞅,或进或退,就是不黏到一起。


    叶沁竹仰起脸,看向人山人海的庙宇,明白了什么叫望而却步。


    她依稀记得,在她的故乡,只有财神爷有这等待遇。


    “我一个人进去就好。”别说阿七了,她都不想去人挤人,但话已经说出口,总不能撤回,只能硬着头皮上。


    眼见苏长柒平平抬手,像是要做什么手诀,叶沁竹眼疾手快拦住:“大家先来后到,很公平,用术法把人挤走是作弊。”


    苏长柒:“这不是害人的手诀。”


    他提醒叶沁竹:“不妨开灵视试试。”


    叶沁竹依言照做。


    顿时,周围不少人的身影都虚幻起来。看上去是人挤人,实际上不少身负灵力之人运用术法,不动声色地在人群穿行,丝毫不受阻碍。


    叶沁竹还没来得及惊叹,手腕被轻柔牵拉。


    “进去吧。”苏长柒道。


    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那两名还在扭捏的男女,来到正殿前。殿前有同样开了灵视的修士售卖香火,见到叶沁竹兴致盎然,顺便朝她兜售普通人爱用的许愿牌。


    叶沁竹没要,她只拿了三支香:“祭拜的时候,需要有什么礼节吗?”


    修士:“清河娘娘原本是修士,你按道家礼拜即可。”


    叶沁竹思索片刻,了然,回身朝正殿烧香处走。


    修士也不失望,转而向苏长柒开始兜售。


    “二位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修士夸赞,“仙长,仙子已经点了香烛,您要是不与她同去,她恐怕会难过。”


    苏长柒本应该解释,叶沁竹点的并非姻缘烛,话到嘴边,没能说出。


    胸口本应伴随魔息彻底息止,陷入平静,此时却跳得很厉害,有羽毛从天而降,轻轻挠动,此时没有痛感,唯有酸涩。


    苏长柒下意识想去寻求叶沁竹的踪迹。


    他记得叶沁竹往哪儿走,扭头,刚好将她的模样收入眼底。


    有风吹过,香雾袅袅,模糊面容。


    少女身着娇粉,墨发整齐梳拢。左手在上,右手余下,垂落的睫毛根根分明,伴随弯腰,发丝从鬓间垂落,更显得夺目。


    苏长柒静静地看着,空洞的心跳愈发鲜明,在耳畔震如擂鼓。


    外头传来动静。


    似乎是先前那对男女结束僵持,走到一起,有好事之徒大声应和,说些露骨之词。惹得那对新结成的情侣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叶沁竹也听到动静,她侧耳听了片刻,忍不住也笑开了:“这是能说的吗?真是不知羞。”


    她还捻着三支香,插入香炉中。


    缥缈烟雾散去,少女模样明晰,翘鼻樱唇,杏眼犹如天上星辰。面上因为听了不好的话,泛起几缕绯红。


    “久等啦,阿七。”叶沁竹笑盈盈地走近,“这儿人多,我们回去吧。”


    苏长柒:“等我一下。”


    他朝修士伸手:“我也去替她求一轮。”


    “哎?”叶沁竹茫然,“求……姻缘?”


    苏长柒摇头:“和你一样,安康。”


    擦肩而过时,男子抬手,拂走她头顶的灰白残片:“先前起风,有香灰落到你的发上。”


    叶沁竹猝不及防,慌乱地扒拉头发:“现在呢?”


    “没了。”苏长柒微笑,侧身让过她。


    随手点燃后,将三支清香并排插在前三支附近。


    他并不信这些。


    那些修为高深的修士,也在凡间有祠堂。他们仍是凡人,不过实力高强,且行善扶弱,一批百姓自发尊崇他们,向他们供奉祷告。


    通常而言,修士都会因为这种行为劳民伤财,出手制止。


    三百年对自己庙宇不闻不问,这位清河娘娘,应当早就陨落。


    但托她的福,苏长柒明白了自己为何而难受。


    无关魔息,也无关修道。


    是与凡人无二的感情,他太久没入世,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欲念。


    他对叶沁竹,有了除了灵血以外的,欲念。


    第28章


    庚辰仙府, 气宗。


    许明看着水镜中展现的符文,指腹摩挲收到的符纸,神色阴晴不定。


    “修为不高, 却能画出这般精致的符文, 确实是一等一,上好的修行资质。”


    “你确定, 那人是林翎?”


    水镜内,是不久前飞讯传书,将符纸呈送与他的人。


    “确定,我和林翎曾经共事许久,对他极为熟悉。林翎在浮灵教担任护法时,我隐瞒隶属庚辰仙府的身份, 为他提供许多便利, 他对我很放心。”


    “林翎兜售符纸时,虽然遮掩容貌, 但依然漏出气息。我上前询问, 他便自然而然地承认了。他没有作符的天赋,必然是有其余人画下符文, 委托他售卖。我想着时不可待,立刻飞信传书,将符文献上。”


    许明:“林翎,我记得他。”


    “好像是为了替他的旧主报仇, 主动依附主母, 潜入浮灵教进行卧底。”


    他露出惊喜的神色:“这枚符文, 笔者修为不高, 却落笔成符,一定是假圣女的手笔。这般资质, 怪不得能被邪灵选中,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丫头,居然有如此珍贵的潜力。反正,他们也做不成这个祭祀,如今又已骗过了邪灵,干脆去偷梁换柱。”


    先把假圣女抓住,然后替换成戴上面具的替身,哪怕被发现,也能用他为仙门筹划含糊过去。


    许明快速打定主意,昂起头:“来人啊——”


    被人拦住。


    “且慢。”在他的下位,模样忠厚的修士行了一礼,“宗主,此事急不得。”


    许明不解:“为何?”


    修士:“您觉得,那位假圣女是怎么做到,在浮灵教内多方监视下,大咧咧出行的?”


    “一定是有人在帮她,那么,宗主觉得,此人是谁?”


    许明:“谁会帮她?”


    修士:“肃玺仙尊。”


    修士名叫樊朔,从很早之前,就是许明的得力布下。他修为不高,却凭借出谋划策的能力,深得许明信任。


    许明:“我确实知道肃玺在浮灵教,可这和假圣女有什么关系?”


    樊朔:“圣女身边,有灵子。宗主,你既已知肃玺仙尊出现在浮灵教,为何不再往前想想?”


    “先前壁外域震动时,肃玺的恶剑曾短暂现身,而后再无踪迹。裴述前往浮灵教,说是接假圣女,同时寻找肃玺仙尊谈判,结果人反被扣下。既没有回来,也没有被杀。这不正好证明,肃玺与假圣女所居一处么?”


    许明:“怎么可能?肃玺是什么人,没理由帮假圣女。退一步讲,甘愿去当男宠吗?”


    “宗主,仙君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说不定,他突发奇想,想和圣女殿下玩玩。裴述不是说,他受伤了吗?又也许是藏身于浮灵教养伤期间,不期然被假圣女吸引注意。您必须将此考虑其中,没有准备,贸然出手,必然对您不利。”


    樊朔话说完,许明陡然变色,他立刻收起心思,连连摇头。


    “那还是算了。”


    “既然他对那姑娘有意思,我还是不掺和了。”


    苏长柒是什么人,别说许明,就算是钟青青,也打不过他。他要是看上谁,所有人都别想插手。


    “宗主,你想错了。”樊朔摇头,不紧不慢,“这是个机会。只需要准备充分,便可行动。”


    许明惊恐瞪他:“那有这种机会?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樊朔:“假如肃玺仙尊不在那儿,你把此女请来,对您的修行,以及日后子嗣都大有裨益,此事按下不表。倘若肃玺仙尊真的对她上心……”


    “苏长柒是苏长柒,假圣女是假圣女。他可以在化魔渊厮杀两百年,那个女孩儿要是被捅一刀,可是阴曹地府再难还。”


    他的声音逐渐变低,一点点为许明描画蓝图。


    “若是他在意,那就是他的弱点,是软肋,他就会是您的兵器。等到那时,宗主想要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言毕,见许明不说话,樊朔干脆替他发号施令,他朝下方招手:“来,零六,我告知你该如何行事。”


    乾巽之壁外,热闹的城镇庙会中,被谈论的少女无知无觉,正趁人流变少,往殿内走去。


    参拜在殿外进行,殿内没有蒲团,只有香雾萦绕,隔离游人。清河娘娘的塑像位置很高,在门外看不清面容。


    叶沁竹想着香都上了,不凑近一观,实在太过可惜,直接跨过门槛,迈步而入。


    拱手行礼,权当打招呼,抬头往上看,与高高在上的塑像四目相对。


    叶沁竹:“?”


    她使劲儿眨眨眼,没能挡住眼底浮出的震撼和愕然。


    据传,清河娘娘姿容甚美,乃是一等一的绝代佳人。


    建造塑像时,工匠大部分依照她原本的面貌,却抛掉温柔媚态,微调了柔顺的五官,改得有些中性,更显得淡然庄重。


    叶沁竹抬头看神像,猛地晃了神。


    她稳住心神,转头,看向苏长柒。


    男子站在她不远处,低眸看慢慢燃作飞灰的竖香,不行礼、不敬拜,不知在想什么。


    叶沁竹盯了苏长柒几秒,又抬头,直直地看向清河娘娘像。


    “阿七,你来看。”她后退几步,顾不得礼节,举起手指,点向神像的脸。


    “她和你,是不是有点像?”


    这已经不是像能形容得了的,高台上那位雌雄莫辨的端美娘娘,几乎和苏长柒一个模子刻出来,说是阿七的女装扮相也不为过。


    苏长柒顺着叶沁竹的指向,抬眼看去,看清神像模样后,脸上露出一瞬的惊讶,迅速淡去。


    “的确。”他移开目光。


    叶沁竹:“你认识她吗?”


    苏长柒漂亮的桃花眼微眯:“我不认识她,但知道她可能是谁。”


    三百年多年的庙宇,祭祀与香火,乾巽之壁尚未筑起时,锄强扶弱,游历四方行善的女修。


    钟絮白。


    叶沁竹:“谁?”


    苏长柒:“或许是我的母亲。”


    叶沁竹:“母亲?母亲!”


    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如遭雷击。


    叶沁竹不知该如何开口:“那、她现在……”


    苏长柒:“死去多年。”


    “我不知道她的故事,但林翎或许知晓。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让他讲故事给你听。”


    叶沁竹摇头:“……也不是很好奇。”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别的,她看见苏长柒抬头,朝侧后方看了看。


    “讲故事的人来了。”苏长柒道。


    “但很可惜,除了林翎外,还跟了一个人。”


    “不知是谁盯上了你,一路在接近,听林翎说,还是他认识的人,我让他把她带进来。”


    “周围的多余行人已经散尽,不会有人被殃及池鱼,你什么时候想离开,便用移形符遁走,即可。”


    苏长柒递出枚新写好的符文,其上是画好的移形符。他把符纸递到叶沁竹手上时,门外传来动静。


    女子的声音:“林翎,你保证来的人是少主?”


    林翎的回应满是尴尬:“说是少主…此事内情复杂,你喊仙尊便是。”


    “这儿供奉的娘娘,居然是夫人?”林翎也没有料到此事,“你不早和我说。”


    他带仙君和姑娘来这儿,明明是来玩的,结果闹出一堆事。


    自从林翎知道自己坏事,夺路而逃后,先是察觉有人暗中盯梢,通报仙尊后,得了个静观其变的指令,又见到曾经的小妹,得知这儿的纪念钟絮白的庙宇。


    林翎觉得,今天一整天都过得很不幸。


    二人从外走近,逐渐能让叶沁竹看清模样。


    叶沁竹收起符文,仔细审视。


    林翎在左,另一名衣着简素的女修在右。


    叶沁竹还开着灵视,目光落在女修身上,几乎一眼就看出,那名修士体内有魔息蔓延。


    她的情况比苏长柒轻许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丝丝黑气若有若无,在体内穿梭,往心脉钻。


    女修举止和正常人全无区别,全然不见病弱之态。体内魔息蔓延的形式,和苏长柒的截然不同,不知道区别如此大,在治疗的方法上,会有多少不同。


    新来的人似乎过于激动,进入正殿时,手已经紧握成拳,喃喃自语。


    “太好了,自从我与你们失散后。我一直在此为夫人守庙,如今少主亲至,夫人也可以瞑目。”


    “少主呢?少主在何地?”她左顾右盼,神情夸张。


    “看样子,是林翎的老熟人。”


    苏长柒侧过眸子,深深看了神像一眼。转而看向叶沁竹:“如何,对这位娘娘的故事,有兴趣吗?”


    “如果有兴趣,可以让他们讲给你听。”苏长柒道。


    叶沁竹静静地看着苏长柒,默默摇头:“我不想听故事,我们回去吧。”


    换做是她,听别人对自己逝世的母亲进行编排,肯定不会高兴。


    她捻起符纸:“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苏长柒压下她的手:“稍等。”


    “即使不听故事,也等我把此人解决。”


    他走到林翎跟前,解除遮掩身形的易容术。


    “林翎,你把什么人带进来了?”


    林翎还未回答,来者看到他的模样,大惊:“夫人!”


    她热泪盈眶,当即就想下跪。


    林翎手忙脚乱,生怕惹恼苏长柒:“你看清楚,那不是夫人。”


    性别都不对,她到底是怎么认错的。


    女修抬头,目光从苏长柒身上移开,落到站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眼底泛起精明的目光。


    “见过仙君。”她沉声自我介绍,“在下林柳,是夫人与尊上所收的属下。自夫人身殒、我等七人分崩离析后,属下一直留在此处,看守庙宇,从未离去。”


    “林翎入浮灵教,我便做了他的副手,做了修士和魔族的中间人,长期传递消息。今日见到林翎,想着说不定仙君也回来此,一问之下,果然是这样。”


    苏长柒问:“先前林翎所率的部下内乱,我为何不曾见你来帮忙?”


    林柳回答得不差:“那毕竟是魔族的事,我无法干预。”


    “仙君,那位莫非就是……”林柳目光移向叶沁竹,“仙君的道侣?”


    刚问出口,就感到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冰锥悬空,甫一落下,就能将她刺个对穿。


    苏长柒问:“你怎么知道,我和那位姑娘是同路人?”


    林柳浑身一抖,还没有进一步的想法,那道如冰的目光蓦地收回。


    叶沁竹原本落在苏长柒身后几步,加快速度上前。赶在苏长柒动手前,她拉住他的衣袖,用力摇摇头。


    不能杀林柳。


    叶沁竹还记得那只虎狼,它的体内同样存有魔息。阿七将其诛杀后,虎狼的伤口处飘出黑色的气息,让他难受许久。


    如果林柳亦是这般,她一旦死去,对阿七的身体大不利。


    叶沁竹无声开口:她若受伤,说不定会牵动你体内的魔息。


    少女的关心,一点不剩地注入苏长柒心底,他心念一动,虽然及时低头,仍没能藏住眼底的笑意。


    苏长柒:“她的最终目标是你,若不除之,要是她对你下手,又该如何?”


    他用的是传音,薄唇未动,声音先已注入。叶沁竹没有那么高的修为,只能用口型回答。


    叶沁竹:那就看我的吧,她对我没有提防,阿七你瞧好,看我如何让她住嘴。


    少女挑起好看的娥眉,回身之际,先前那名修士已经一个箭步,窜到她身边。


    林柳问:“姑娘,您是陪这位仙君来的吗?”


    她是受樊朔的吩咐,来探查苏长柒与叶沁竹关系的深浅。林柳原本想得很好,先接近苏长柒,再见机行事。结果苏长柒那边被挡了回去,无法进退。不过幸好,这儿还有个傻的。


    叶沁竹把手背在身后,开始描画:“是啊。”


    林柳笑盈盈地和叶沁竹拉家常,丝毫没有注意叶沁竹的小动作:“姑娘此次来,是来祭拜夫人的吗?”


    叶沁竹摇摇头,想到了什么,又点点头:“算是吧,但我最初并不知道是…夫人,进入正殿看到了脸,才发现他们二人很相似。”


    林柳感慨:“确实很像,最初我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是夫人复生。”


    她说完话,林柳迟疑片刻,真心实意地露出怀念的神情,她朝叶沁竹伸手,一副要与她亲热握手,做好姐妹的模样。


    “那可真是位温柔的夫人,把我们从泥沼中救出。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深渊中了。”


    叶沁竹配合着弯弯唇角,递上自己的手。


    在触碰到林柳的刹那间,猛地上翻,啪一下,扣到林柳脑门上。


    定身符。


    林柳见符,知道她心怀异心的事暴露,并不慌张,发出冷笑声:“我还当什么事,你算是几斤几两,也敢定——”


    她说不出话。


    她想最后再补个“我”字来着,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视线中,小姑娘笑眯眯地弯起杏眼:“真是不好意思,我的符比较特殊,不然,怎么能卖得那么好?”


    “你忍一忍吧,你这个等阶的修士,大概两三个时辰后符纸会自然消失。”


    她终究还是功法不到家,虽然画符皆灵验,但维系的时间,还需要根据实力差距决定。


    如果将定身符施加到阿七身上,说不定一炷香的时间都坚持不到。


    林柳:“——”


    林柳再说不出话,她目瞪口呆,可连眼珠子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从视野中消失。


    耳边传来雀跃的声音:“我搞定了。”


    显然,那位姑娘走到男子身边,抬头挺胸:“这招百试百灵,从不掉链子。”


    林柳这才发现,正殿之内,连卖香的修士也不见踪影。她确实要求修士遣散人群,可从来没有说过,让他们也撤出殿内。


    不是她动的手,那只可能是……林翎?还是,肃玺?难不成从她进殿时,目的已经被戳破了?


    叶沁竹:“我确实对故事没什么兴趣,人我搞定了,咱们回去吧。”


    苏长柒点头,在叶沁竹举起手中移形符后,又补上一道定身咒、藏形诀。


    大有让林柳在此站一辈子,一直到死都不被人发现的架势。


    一旁的林翎神色纠结,看了看叶沁竹,又看向苏长柒,不知道该求饶,还是该求情。


    最终下定决心,在苏长柒手诀尚未捏成,二人尚未离开时,林翎猛地弯折膝盖,跪到苏长柒面前。


    “仙君,看在林柳没有伤害姑娘,且曾经与我是多年老友的份上,请您放过她。”


    苏长柒看向被贴了符纸,原地站着不动的女修,又看向跪地求饶的魔族。


    “我问你,她背叛尔等,不算叛徒吗?”


    “……说背叛,可那都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林翎:“夫人与先主还在的时候,我等的确尽心竭力地辅佐,从无反叛之心。”


    “可他二人已死去数百年,我七人死的死,散的散,就算是改了主人,也不算稀奇。我那时的其余朋友皆已死亡,能遇到小柳,也算是意外之喜。”


    “请仙君高抬贵手,绕了她的死罪。”


    他一副沉痛的模样,看起来,对这位女修的感情极深。


    他见苏长柒不说话,又转头往叶沁竹的方向看。少女满脸的纠结,她下意识想捂起自己的耳朵,扭头看苏长柒,又将手放下。


    “……我不是当故事听的。”叶沁竹低声道。


    叶沁竹不想把阿七的过去当故事听,但这一连串的信息量砸下来,还是让她面露惊讶。一边是“夫人”,一边是“先主”,叶沁竹有些招架不住。


    阿七的父亲,不是浮灵教的那位邪灵吗?他分明还活着,可先主这名字,听上去和逝者差不多。


    苏长柒摇摇头:“无碍。”


    她总归会知道,从此处开始,听这些苏长柒自己都未曾听闻之事,倒也不坏。


    叶沁竹见林翎盯着她看,茫然地对了两下手指,干巴巴地憋出回复:“你们的关系,是兄妹吗?”


    他们都姓林,但样貌却完全不像。


    “不是,只是好友。”林翎道,“我们被救时,都是落难之人,被起了相似的名字而已。”


    林翎:“我等原有七人,皆是夫人在途中救下的。夫人原本想给我们好好起名,一时失察,被先主抢先。”


    “我是第一人,魔族本无名字,就连先主的名字,也是有她起的。等夫人再给我起名时,先主有样学样,同时突发奇想,以序列作为代号。”


    林柳的记忆没有错,钟絮白和钟青青不同。她们容貌相似,处事风格却截然相反。林翎被救起时,正好是魔息尚未四溢,三人年轻气盛,一边教化魔物,一边行侠仗义之时。


    钟絮白细腻心善,和她醉心剑道,酷爱斗法的姐姐相比,更容易受到凡间弱者的爱戴。钟青青也不在意,此人轻狂好胜,却尤其偏爱她的小妹,巴不得把自己的功绩,全都算到她身上。


    林翎曾听主人半开玩笑地提起过,他是如何留在姐妹身边。


    钟絮白从水里捞起他之后,发现魔物能通晓人言,且身上血债不重,便主动带在身边。希望以此作为契机,将入侵修真界的魔族礼貌地请回自己该待的地方。


    在起名时,不顾钟青青“太麻烦,直接和我们姓不就行了吗”的抱怨,贴心地给他贴了百家姓氏,任君挑选。


    魔头选了“苏”。


    因为当初不懂事,没能选“钟”,林翎的主人后悔了大半辈子。


    “七人?”叶沁竹歪了歪脑袋,喃喃自语,“确实,依照谐音的话,你们的确可以是‘零零’和‘零六’。”


    林翎猛点头,他知道苏长柒对此并不在意,干脆抬起头,瞄准她使劲儿求情:“二至五已然死绝,请叶姑娘向仙君求求情,放小妹一条生路。”


    叶沁竹抿唇,沉思片刻。


    如果叶沁竹没看错,林柳身上有许多传送用的术法,传送的、禁锢的。当时,要不是叶沁竹先发制人,说不定她现在已经不在正殿之中。


    叶沁竹对这位林柳并无好感。


    她不能受伤,也不能死,但这么牢牢地扎根在此地,又太过残忍。叶沁竹蹙眉停顿片刻,勉强想到一个可以糊弄过关的理由。


    她扭头,看向身边男子:“既然是你母亲的庙宇,让她僵在那儿很晦气,不是吗?阿……七?”


    说到最后,叶沁竹的声音无端卡住。


    “阿七?”


    她像是说白字,又念了一次。


    裴述也喊过他“阿七”,如果叶沁竹想的没错,阿七的名字应该也有个“七”,或者与“七”发音相同的字。


    她想起了林翎所说的,苏长柒父亲随意到极致的起名。


    零至六,然后是,七?


    巧合吗?


    第29章


    叶沁竹和林翎的求情, 最终化作一面巨大的灵阵。


    假如林柳能给出满意的回答,或许能在苏长柒手下讨得性命。


    “你是什么人?”


    苏长柒问林柳。


    女修的目光落在阵上,神色一连几遍。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 不再紧张, 如同变了一个人,施施然站立。


    苏长柒:“回答问题, 要是你不曾有过大错,我会放你走。”


    林柳:“如你所见,代号为六的修士。”


    “不,你是幻灵。”男子伸出长指,轻敲面前的灵阵,轻音响起, 伴着朗朗诵声。


    “如果是寻常修士, 有名有姓,不可能被收入序列之中。你是幻灵, 曾伪装心魔吸取精魄。被得道之士摔出识海, 因为还没来得及作恶,身上业障不重, 才会被当做老幺收留。”


    “与旧人分别后,既不曾前往壁内修真界,又不曾入魔渊,反而在浮灵教地境兜兜转转, 停留过久, 故而染上魔息。”


    声音轻柔而缓和, 像是冥府判官, 进行对眼前人生死的评价。


    殿内早没了陌生行人,伴随灵阵浮出, 轻柔的嗡鸣响起,周围空气猛地一沉,给人的感觉战栗又安心。


    在灵阵面前,被他问询之人仿佛从头到脚被全部剖开,任何秘密都无所遁形。


    苏长柒早已取下林翎身上的定身符,灵力凝成锁链,把她捆了个结实。真气笼上,迅速消解她简素的外表,修士皮囊消失,露出张哀婉艳丽的面容。


    苏长柒看向林翎:“这是她原本的模样?”


    林翎面上神情复杂:“是。恐怕是安定之后,百姓对幻灵多有恐惧,故而改变面容。”


    他视线闪躲,不敢和任何人对视。


    头顶传来声音:“林翎,你拜托叶姑娘求情。可倘若……我还是要杀她呢?”


    林翎拧紧眉头,纠结许久,默默退到一边。


    “仙君救过我,我彼时承诺过听命于你,不会食言。”


    他做出选择。


    苏长柒侧过幽深双眸,将视线从林翎身上收回。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拨灵阵,一道温和的传音,落入叶沁竹的耳畔。


    “看到了吗?”苏长柒对她说,“魔族难生情,林柳在林翎心底的分量,还没有到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为她挣命的程度。”


    他说得认真:“切记,不要去魔域,对你修行绝无裨益。”


    叶沁竹站在苏长柒身旁,听到他的传音,用力点头。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魔族不魔族身上,少女目光瞥向灵阵,心底有些紧张。


    阿七一向是好脾气的。


    就算是初见那日,她胡搅蛮缠般,拽着他的袖子,祈求帮助,他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光明正大地铺开灵阵审问。


    当时苏长柒释放灵力,甚至没有让叶沁竹察觉到异样感。若不是他后续主动提起,叶沁竹此生都不会知晓,原来他曾对自己用过吐真灵阵。


    如今这面法阵,不仅能检验真伪,甚至只要林柳开口,不论她回答了什么,苏长柒都能直接把对方看穿,知道想要的答案。


    是因为同样联想到自己的名字,生气了?


    叶沁竹回头,看向那座塑像。她记得清河娘娘的故事,从水中擒住邪魔,教化收服,还百姓以安定的生活。


    故事中的修士死去多时,魂灵不知何处去,留下空洞的躯壳,温和而无声地注视殿内发生的一切。


    苏长柒的声音依旧:“下一个问题,你在这儿,是做什么的?”


    幻灵被五花大绑,清楚自己撒谎无用,干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实在受不住,破罐破摔般,笑出声。


    “在做什么?自然是来迎接圣女,多亏她的那些符文,让我知道,此地还有这般天资优秀之人。”


    苏长柒纠正:“你在此地挑选人才,如果遇到有潜力的,就会趁他们实力尚弱时出手。”


    “自从乾巽之壁起,你就依附于大宗的仙长,为博得其欢心,不停挑选资质优秀的年轻人,送入壁内。换取药物压制魔息。”


    他看着灵阵中浮现的信息:“男子制成灵器,女子另做他用。你……并非罪孽尚轻之人。”


    林柳扭头,看向林翎。魔族已经移开目光,仿佛最初下定决心的求饶,已经是他的仁至义尽。


    苏长柒:“最后一个问题,是谁让你过来的?”


    林柳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的锁链,又转过头,目光死死地盯住叶沁竹。


    她露出一个笑容:“你猜?”


    话说出口,她整个人骤然散开,割去数百年攒起的形体,胸部的位置断裂开,化作一道青烟,飞身来到几步外的少女身旁。


    “林翎也就罢了,我好歹也是你母亲的侍女,比你多活百余年,岂能被你捏着审讯?”


    她自断生机,先前捆住她躯赶的术法一并失去效应,利爪抓来,饱含浓重的恨意,大有同归于尽之态。


    一张结界竖起,在叶沁竹祭出符文前,把她打飞出去。


    苏长柒冷眼看她,很快判断出林柳经此一下,应该是活不成了。


    林翎眼看其中惊变,不禁目瞪口呆。若说一开始,林柳还有几分活下去的希望,自毁灵体往叶沁竹方向去,直接让她再无活路。


    他想起曾经的旧情,想让林柳赶紧住口:“小柳,你……”


    林柳:“你闭嘴!”


    “吃里扒外,首鼠两端,认罪做父的东西。”


    明明是垂死败者,她却像卸下重担,直接开骂。


    “我确实是受人指引,但那帮人的计划如果顺利进行,就能杀你。我盼你死,可是盼疯了,如今终于得到机会,怎么能放过?”


    幻灵摔在地上,破碎的衣衫化作灵气,飘飘渺渺环在她身边。她的半截身子消失无踪,魔息从体内散出,往周围扩散。


    环绕在苏长柒的结界旁,犹如许久未见的老友叩门,寻找进入的时机。


    像是被魔息影响,苏长柒猛地蹙起长眉,他回撤了多余的灵力,方才觉得好受些。


    很快,胸口的沉闷骤然消失。又一面结界张开,隔开灵力与魔息的交汇。


    叶沁竹指尖泛起光,不太熟练地翻动笔记本。她会的符不多,但记得多,找到代表结界的符文,顺利描画完毕,才松了口气。


    叶沁竹:“你在做什么?”


    林柳:“问那么多的问题,一个两个,烦死了。”


    她撑起身子,看苏长柒的眼神中充满怨毒:“你该早早去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安然无恙地活着。”


    那是直白的诅咒,包含着要将眼前人碎尸万段的恨意。


    叶沁竹光是听着,就觉得刺耳。她不敢眨眼,生怕一分神,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林柳喊了个名字,被苏长柒用结界挡回,落在叶沁竹耳里,显得模模糊糊,像是有人透过静水,传递声音。


    苏长柒面上的表情,难得有了变化。脸色微微泛白,透出点严峻。他身体不好,一直有难掩的病态,如今更显凋敝之态。


    “叶姑娘。”他回头看叶沁竹,“我让林翎陪你回去,可好?”


    那双黝黑的瞳孔,如滩浓墨,柔软笔尖落下,就会将之搅得一团乱。


    叶沁竹无端感到恐慌,她猛摇头,往前进了一步,几乎要贴上他。


    苏长柒低下眉眼:“如此,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他移开目光,仿佛并不在意林柳的喊声,唯有苍白的面色,透露出他此时的心情并非如言语般平静。几近懦弱地回避后,下意识朝少女的方向看去。


    叶沁竹不禁想,阿七所遭遇的那些,是否都和林柳诅咒背后的故事有关。若是,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阿七,我听不见。”她说。


    摊开手,露出刚画上的耳盲符。


    “你的那些秘密,我不会刻意去听。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而不是模棱两可,于混沌中抛弃自己。”


    叶沁竹抬眸,眼底是不加掩饰地关切:“你要是想送走我,我不会反抗。但……你要是不想我走,我会在这儿陪你。”


    苏长柒:“你可以听。”


    他说的很慢,光看口型,叶沁竹大致就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叶沁竹:“还是算了,这种突然的消息,不知好坏,被外人听了没好处。”


    像是为表诚意,她抬手堵住耳朵:“你什么时候愿意说了,再讲给我听就好。”


    就像她的许多事,阿七虽然知晓,但从未多问。叶沁竹喜欢这种被尊重的感觉,她也该回馈同样的尊重给他。


    她站在清河娘娘的神像下,吐字清晰。


    苏长柒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声皆一声,引诱他伸手。


    叶沁竹站得离他很近,只消轻轻一带,就能把她揽到自己怀里。


    苏长柒没有行如此突然之举,他隔着袖子,牵着她的手腕,又往近前拉了几步,抬手,捂上少女的眼睛。


    苏长柒:“林翎,回行宫去,查看祭祀准备到了哪一步。”


    话语不容置喙,林翎听到,明白只要他回嘴,说不定也会和林柳一样,切成两半横尸在地。


    小柳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突然发疯?他心底有无数疑问,终究没有问出口。


    林翎走后,苏长柒重新把视线转向脚下。


    他的脚下,是大笑着的幻灵:“怎么,不想让旁边的姑娘,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也是,连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怎么敢让别人知晓——”


    她的笑声很快变成惨叫,身后缥缈的灵力化为实力,被拦腰斩断的痛楚和濒死的窒息一起涌上。


    苏长柒:“你应当不是来与我讲这些废话的。”


    “你现在死不了,哪怕血流尽,我也吊着你的命,直到你把知道的说完,说到我满意为止。”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哪怕是叶沁竹,也听不出情绪的变化。倒地的幻灵并不关心他是喜是怒,趴在地上,看向自己的手臂。


    “最后陪着夫人,协助她逃出浮灵教的人,是我。我变作腕带,绕在夫人的手腕上,陪她到了最后一刻。”


    “说起来,我还是看着你出生的呢……”


    林柳露出怀念的神情,很快,她的眸光一簇:“我问你,假如你身边的女孩被人换了芯,你需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认出来?”


    她没等苏长柒回应:“倘若是枕边人被替换,夫人需要多久的时间,才会发现异常?”


    “你记得八门困灵阵吗?那是夫人亲手绘制的,待在它身边,一点点地摸索出来的。她杀不了它,此世之人,没有媒介,都伤害不到它,只能依靠外力。”


    “我送走夫人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图纸从教中带出。”


    “看到钟青青那个疯女人把你当孩子养时,真是吓了我一跳。她真是蠢死了,连妹妹的意思都没弄明白。”


    苏长柒低头,看向脚边垂死的幻灵。他的手颤抖一瞬,很快被压制住。


    苏长柒:“原来如此,我听懂这个故事了。”


    林柳笑着,又听苏长柒道:“这个故事,还有一点不太对劲,我来替你圆上。”


    “浮灵教中的邪灵,让信徒以交欢之法,进行祭祀。它应当还在筹备,准备替换人身时,以己身加入祭祀,传播自己的血脉。”


    林柳:“你想说什么?”


    “补全这个故事。”苏长柒,“它虽然会人言,通人性,但归根结底,是酷爱繁衍的野兽。比起男身,钟絮白这般,能诞下天之骄子的体质,才更应该是它的心头好。”


    “可它夺舍错人了,如果我猜得没错,应当是被人拦下。正好,那具身体也能为子嗣添砖加瓦,比起原本的目标,还强大不少。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苏长柒没有等林柳再做反应,猛地驱散萦绕在周围的真气。痛苦和生机一并消散,幻灵的身形开始消失,唯有看向苏长柒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怨毒。


    临死前,幻灵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像是天边的问询:“你是谁呢?”


    “是被主母视若珍宝,从小以继承人的身份培养的剑道天才?”


    “是被困在地牢中,活生生抽了不知多少根近心的灵骨,靠着愚人的善行逃离的囚徒?”


    “还是被母亲视作工具生下,序列排在我等之后,不曾被任何人爱着的孽种?”


    最后的余音,传入叶沁竹的耳中。耳盲符被破坏得很突然,她正沉浸在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安静中,识海忽然被“孽种”两个字冲击。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听不见的这段时间,林柳对阿七说什么了?苏长柒迟迟没有反应,是耐心地把所有的话全部听完了吗?


    叶沁竹试着扭头,去看苏长柒的脸色。


    苏长柒没有让叶沁竹去看,用手臂将她拦下。他不叫她转身,也不想让叶沁竹看自己脸上的表情。


    叶沁竹:“阿七?”


    叶沁竹:“阿七?你怎么样?你疼不疼,难受吗,我……”


    叶沁竹看不到林柳,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话说到一半,嘴唇被手指抵住,她没来得及闭口,险些咬上去含住。


    苏长柒:“嘘。”


    “我刚刚,听了个故事。”苏长柒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


    “说故事的人,被我杀了,你找不到她。”


    叶沁竹:“和你有关的故事吗?”


    苏长柒低笑着“嗯”了一声。


    那是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然变作黄土白骨的人的故事。


    钟絮白也许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唯一可知的,是钟絮白试了不知道多少种方法,明白自己无法杀死邪灵,即使杀死人身,它也只会换个人取代。


    它像是从天边落入此事的辰星,没有人能杀死它,但幸好,她能制造出威胁到它飞兵器。


    她孕育出体内的生命,起名,然后带离它身边,交到自己最信任的姐姐手上。


    她盼望自己的孩子能早早死去,在知道何为痛苦之前,在知道何为伤害之前,化作诛邪之物。


    但是钟青青误会了,她误以为妹妹是带着母爱,将名为苏长柒的孩童托付。失去姐妹的女修难得感到慰藉,花了许多时间,倾注自己难得的温柔。


    直到那一日,直到她得知真相的那一日。


    那一日,时隔十四年后,主母没有抱怨,没有多话,朝自己爱过的孩子,举起手中剑。


    深深剜了进去。


    “多谢你让我留下。”心里的疑问,获得解答,苏长柒总算能舒口气。


    原来从出生开始,他就被人盼着不要经受太多痛苦,早日死去。


    他忽然不知道该恨谁,想着那个算不上愉快的故事,笑出了声。


    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过往,这般对他寄予厚望的血亲。


    全毁了,算了。


    笑着笑着,腰身被用力勾住,素手攀上背脊,覆于其上。


    “阿七……你……”


    叶沁竹的声音:“阿七,你缓一下。”


    第30章


    很久之后。


    苏长柒听到雨声。


    雨点落在屋檐上, 顺勾起的尖角滑落,跌碎在地。


    他偏过头,入眼是四种明亮的色彩。


    叶沁竹动用移形符, 不知何时, 把苏长柒带离那座寂静无声的庙宇。


    自从二人回来后,侍从的催眠一并解除, 重新开始行动。苏长柒缄默无语,维持这个状态不知多久。


    其间,裴述似乎要上前说什么,被叶沁竹一道符打回去。


    苏长柒陷入无边的沉默,直到听觉重新恢复,噼里啪啦雨打水面声响起, 方才回神。


    手往上移, 虚握在叶沁竹肩头:“松开我,我没事。”


    少女整张脸埋进苏长柒的怀里, 她抱着他, 用力摇头。


    叶沁竹:“我还能喊你阿七吗?”


    苏长柒点头,意识到她看不见, 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


    叶沁竹:“……阿七,你在抖。”


    苏长柒微微一愣,目光落在自己手心。


    确实,在幅度极小地颤抖。他以为自己会无所谓, 继续与往常无二地活着, 结果连身体都快不受控制。


    裴述说得没错, 此邪宗和自己联系颇深, 苏长柒待得越久,对庚辰仙府的威胁就越大。


    苏长柒徘徊许久, 试图寻找的答案,在缥缈的香烛前,被豁然解开。


    没有任何的意外,从出生起,就被给予死亡的期许。此世并不欢迎苏长柒,他是因为一个误会而侥幸活下来的工具。


    唯一的,能让他获得解脱的方式,只有消失这一条路。要是再无动于衷,内心没有半点波动,实在是太过勉强。


    苏长柒喉头滚动,克制地咳嗽几声。


    “阿七。”叶沁竹紧张起来,“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


    “不用。”


    他摇摇头,破坏与毁灭的欲望泛起涟漪,被强行压制住后,又如无止尽的浪花般,层层叠起。


    苏长柒:“我能抱一下吗?”


    叶沁竹:“……哎?”


    他的手悬在半空,礼节性地拉开距离,没有真正触碰到叶沁竹。


    苏长柒:“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


    叶沁竹:“好啊。”


    她话说完,忍不住将头低下,不再说话。


    叶沁竹自诩动作没有假如私人感情,看不出情愫的成分在,但要是被对方给出回应,意义就不一样了。


    她只说了一个回复,就不吱声,任阿七圈住她的肩膀。


    少女体态纤细修长,对于苏长柒而言,只需要施两分的力道,就能牢牢箍住她。


    但他此时的动作,甚至算不得拥抱。他像具失去牵引的木偶,徒劳地寻求支撑,叶沁竹往旁闪躲,就会如散架般,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叶沁竹感知到明晰得不能再明晰的颤抖,在她被剥离听觉的那段时间,阿七不知听到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抿紧薄唇,想把涌上喉头的血水咽下去。


    叶沁竹:“你疼不疼,要是疼的话,我……”


    苏长柒摇头:“就这样吧。”


    他第一次把人抱在怀里,清晰地感觉到掌心的柔软。他像是兜兜转转的孤魂野鬼,寻不到方向,凭着本能,把唯一愿意靠近他的人搂住。


    “多谢。”他的嗓音干涩,有些沙哑。


    “这倒是没事,但现在……”叶沁竹回头,看向顺长廊匆匆走来的管事,“天快亮了,阿七。”


    “祭祀的时间,似乎又提前了。”


    雨幕之下,太阳费力地刺穿云层,渗出薄薄的微光,照在外间厅堂中。


    苏长柒垂落的,蝴蝶翅膀般的长睫猛地颤动。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听叶沁竹道:“再见的地点,是庚辰仙府,对吧?”


    苏长柒:“……是。”


    “叶姑娘,你真的确定了?”


    叶沁竹听到她问。


    叶沁竹:“确定什么?”


    手从她的肩头松开,向下,落在她的腰身上。勾住,轻轻一带,把她往自己的方向又拉进许多。


    男子的模样冷淡又漂亮,与淡然的神色不同,他的眼底一片阴翳。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溢出。


    “我不是光风霁月的高洁之士,你来到我身边,只会受人非议。”他强调。


    钻心的刺痛感,与杂念和情动混杂,于他的体内搅动,说出话的时候,喉咙也开始发甜。


    苏长柒:“你还有反悔的机会,现在。不然,等你发现端倪,出现后悔的情绪时,我不会再遂你的愿了。”


    更何况,即使退一万步,他从一开始就骗了她。苏长柒不打算继续隐瞒,只要重逢,谎言立刻会被戳穿。


    患得患失感将他包裹,苏长柒已经仁至义尽,努力做了提醒。倘若她明知如此,依然向他靠近。


    到那时,他……


    恐怕很难放手。


    叶沁竹抬头,脑袋往旁边歪了歪:“我来找你,会被杀吗?”


    苏长柒怔住,摇头。


    “被苛待呢?”


    “怎么可能。”


    “那不就行了。”叶沁竹笑,“你的过往和背景,与我有什么关系?”


    “阿七,你信我一次,我是值得你信任的。”


    说话间,她从伸进怀里,取出收起的空间囊。叶沁竹现在很有钱,空间囊再也不是林翎供给她的那一个了,她买了两个。


    取出装有灵石的空间囊,很认真地放到阿七手心:“这是先前说好的,酬劳。”


    强行塞入苏长柒掌心后,少女两手叉腰,颇有些神气。


    “我可是一直记着的,绝对没有忘。眼看祭祀日快到,可把我急坏了,幸好林翎有良心,愿意帮我兜售符纸。”


    说到后来,目光飘忽:“……虽然,过程有些波折,还招来了不明人士。”


    苏长柒挑眉:“先前你和林翎说的,是这件事?”


    “对,对呀。”叶沁竹理直气壮,“一共卖了五百枚灵石,你不信,可以去向林翎查证。”


    “我分了你二百五十枚,作为精神补贴,至于为何不是全款……因为没有更进一步地造成身体创伤,合情合理。”


    苏长柒掂着手中的空间囊,神情有些哭笑不得。他目光放低,看向手中物:


    “这不是林翎给你的那个。”


    叶沁竹:“那个不好看,我留着自用,换了个好看的给你。”


    她从他怀里挣脱。


    苏长柒没有加重力道,随叶沁竹离开,少女退开几步,又往前走。


    “你等着我给你发信号,在此之前,千万别来找我。”她像是不放心,生怕她一转身,苏长柒就把自己捅了。


    “等我几天就好,一定要等我来找你。”


    苏长柒微微地笑,并不答话。


    他转头,侧眸看向半明半暗的天空。透过雨丝,他似乎能看到明媚的,撕破梦魇的阳光,宛如无主利剑,劈开虚妄的伪装。


    天的确快亮了。


    他没有机会,再做像现在这般的幻梦了。也不知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眼前坚定的,言之凿凿的少女,会是什么表情。


    惊讶?愤怒?还是恐惧。


    苏长柒:“动静可能会比较大。”


    “我更正我此前的言论,肃玺仙尊,可能会来浮灵教。他的心情不好,或许会让你感到害怕。”


    叶沁竹:“真的假的啊,他,心情不好……”


    “等等。”


    “阿七是怎么知道的?”


    叶沁竹:“难道,你认识他?”


    苏长柒点头。


    叶沁竹:“你骗我?”


    苏长柒目光游离,点头。


    叶沁竹挑起双眉,露出生气的表情:“好哇你,从最初到现在,说了多少谎?”


    话说到一半,管事来到:“圣女殿下,我等收到消息,请殿下上轿。”


    祭祀日只需圣女一人,灵子已是用过的消耗品,可以随意处置。


    咚。


    苏长柒听见一声心跳。属于叶沁竹的。


    她瞳孔收缩,深深呼吸,陷入紧张的情绪。


    站在下阶的管事,神情也产生变化。她抑制不住地露出笑容,眼中浮出大仇得报的欣慰。


    “圣女殿下,且随我前去更衣,你的神灵在等你。”


    与此同时,有手落在叶沁竹肩头。


    苏长柒的幻术是何时使出的,叶沁竹不知道,等回过神来,他已弯下腰,声音响在耳畔。


    “去吧。”他说,“没事的。”


    一句话,把她心头积累的慌乱抚平。


    叶沁竹扭头,鼓起嘴,模样有些气恼:“这位骗子郎君,你欺骗我的事,我还没消气呢。”


    下一瞬,她的眉眼就弯了起来:“嘛,原谅你一次好了。”


    “阿七,要是你认识肃玺,那就好办了。”


    “他不是心情不好吗?你见到他的时候,让他轻点儿挥剑,别砍到我。”


    扭头,双手合十,很虔诚地行了一礼:“我是个好人,拜托他别赶尽杀绝。等我到庚辰仙府,一定去登门道谢。”


    顾不得管事的连声催促,叶沁竹抬头,笑容洋溢在脸色。


    她的背后是连绵雨丝,女管事好歹还记着叶沁竹圣女的身份,不情不愿地撑出把纯色的红纸伞。伞面张开,明艳如火的颜色,亮晃晃的在苏长柒眼底招摇。


    对于重逢的渴望,和对坦白后事态发展的交织,化作雷霆,要将他劈成两半。


    苏长柒:“好。”


    他抬眸,朝叶沁竹露出温和的笑容。


    “下次见面之前,我会把事情都处理好。”他说。


    叶沁竹没有听懂,她在原地驻足停步,良久,勾唇微微一笑,背身朝外走去。她挺直了腰杆,走过管事身边时,自然而然地凝眸看去。


    “做什么?还不带路。”


    轻狂依旧的语气,唬得女管事一愣。这位圣女哪怕到了今日,怎么依然搞不清状况。死期将至,还一副乐呵呵的模样,难不成她真的是去结婚的?


    女管事看鬼一样,看向叶沁竹:“是,姑娘请随我来。”


    她挥手,先前那些被赶到外头的侍从一拥而上,脸上全是送走了大佛,幸灾乐祸的笑容。伴随女管事一声令下,像是忍耐许久,连声祝贺。祝祷词不要钱地往外冒,纸伞被举至头顶,缓缓朝外移动。


    圣女献祭的仪式流程,苏长柒早就记熟。目送少女被人簇拥着离开,他垂下眸子,感知在指尖流淌的灵力波动。


    大部分教众,都前往祭祀殿堂前,祝祷神灵庇佑。圣女则会在正门下轿,朝内走,进入厅堂,见过神灵,便出不来了。


    “林翎。”他最终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去乾巽之壁的终点附近守着,如果有异动,立刻像我报告。”


    魔族领命而去。


    苏长柒把视线转至角落。


    苏长柒:“裴述,去告诉钟青青……”


    “我要见她。”


    裴述一直在角落里装鸵鸟,听到苏长柒喊他的名字,浑身一抖:“仙君,您别……”


    “我不会杀她,她也不会想杀我。”苏长柒的叙述平静。


    他从袖口取出面竹片,指腹摸索,抚过其上龙飞凤舞,配着符法的名字。竹片黯淡无光,不知道要等到哪一日,才会重新亮起。


    一手握住竹片,一手递到裴述眼底。


    “你不是医修吗?你来看看,这具身体还能留下什么。”


    他需要等多久,三日?四日?


    苏长柒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后,心底便存在期待,真的到了最后一日的时候,有人能陪在他身边。无论是动手,还是就那么看着,都是极好。


    相互依偎的滋味,一旦体验到了,就跟上瘾似的,完全戒不掉。


    ……


    祭祀日。


    叶沁竹对这一天的到来,万分期待,又感到恐慌。


    她在教众、侍从的簇拥下,换上圣女的正装。原以为会是凡俗婚礼常见的大红袍,结果拿到手后,才发现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


    是洁白如雪的纱衣,由内衬到外袍,层层叠叠,穿在身上,重得吓人。


    甫一上轿,叶沁竹就从怀里取出藏好的空间囊,把笔记本取出,确认符纸和武器都在,开始不停地背诵各类符法。


    阿七无法与她同行,能不能离开祭厅,跑到右厅室,全靠叶沁竹自己。


    轿子被人抬着,又像是凭空离地,一路轻盈地前飞。自行宫始,不停往西走。


    坐在轿内,伴随颠簸,周围环境不知不觉发生变化。轿外敲锣打鼓的欢庆声中,魔息钻入轿帘,从外渗入,慢慢堆满了整座花轿。


    唯一的不同点,是如今的魔息,色彩与叶沁竹认知不同。有黑色如旧,也有白净如雪,各种色彩交织在一起,宛如异常美妙的幻梦。


    欢庆声更加热烈,而后息止,落得寂静无声。


    变化发生在刹那间,简直就像教会中的所有人,同一时间陷入美好的梦乡中。


    脑海内响起系统的声音:“任务进入第三阶段,离开花轿,即算参与祭祀,可离开浮灵教。”


    叶沁竹屏住呼吸,良久,慢慢朝外吐息。神识外扩,清晰地感知到有人在接近,她的手指捏住空间囊,数着自己的心跳声。


    熟悉的声音:“圣女殿下,请落轿吧。”


    叶沁竹没出声,她坐在位置上,神识继续扩散,将整座祭厅的大致结构印入识海中,判断最好突围的角落在何处,何时出手最合适。


    忽然之间,叶沁竹感到灵力震动,有柄利刃祭出剑气,隔断声与光的传播。


    不合时宜的尖叫声炸响。喧嚣和吵闹像海潮般,奔涌进神圣且安详的祭厅。


    无数人垂死时,靠本能发出的凄绝叫喊,震得叶沁竹头皮发麻。浮灵教在毫无预兆、毫无准备之下,遭受天罚般的攻击。


    攻击一挥而就,来得快,去得也快,层叠不休的惨叫声中,隐隐有幸存者在发问。


    “出什么事了?”


    “敌袭?”


    “敌人在哪?”


    “左厅室伤亡最重,快去看看。”


    女管事的声音也在此时加重:“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下来。”


    一只手伸入轿内,粗暴地掀起轿帘,要把


    与此同时,一柄雪色的亮剑破门而出,往前直刺。


    剑刃划破长空,嗡鸣响起。


    抽剑之时,女管事应声失去平衡,砸向地面。


    早脱去厚重外袍,只穿里衣的少女从轿中踏出,手执细剑,警惕环顾四周。


    安静不再,只剩下阵阵骚乱,从左厅室传来。大批的教众被引走,在剩余卫士上前捉拿她时,叶沁竹指尖一动,不见踪影。


    藏形符。


    她拔足往右厅室走,进入通道。


    整座祭厅由紫色砖瓦堆砌,墙面燃烧烛火,灯影落于其上,如同扭曲杂乱的水草,朦胧的魔息迷雾般笼罩,透着水漉漉的窒息感。它分有三个大厅室,彼此间长道联结,撑出宏伟而壮丽的骨架。


    叶沁竹从迷雾中钻出,挥手扇动好几下,才从步入深海的窒息感中退出。


    还没跨过门槛,迎面撞上明笑眯眯的男子。


    邪灵的人身,他们此前见过。


    叶沁竹低头想走,被猛然拦下。


    他问:“想要去哪儿,我的新娘。”


    他看得到她?


    叶沁竹一怔。


    她的符纸一向灵验,隐藏身形后,短时间内无人可见,只有灵符撑不住消解,需要再度续上时,才会暴露。它居然看得见她?


    少女往后退了一步,身后传来女子的娇笑。


    “是新来的妹妹吗?”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群白衣女子。


    为首的女郎身姿端方,生得温柔似水,容貌更是美极。她的身后站着数十名女子,年龄都稍小些,正好奇地往叶沁竹的方向张望,出声的,正是她们。


    男子的声音:“当然,是你们的新朋友。”


    叶沁竹呼吸极浅,紧握手中细剑,全神贯注地关注邪灵人身的举动。数息后,男子轻轻一笑,向后退了一步。


    退……?


    叶沁竹猛地回神,她慌忙转头,已经来不及。


    头冠先被拽住,而后是乌发、肩膀,上衣,被无数只手拖拽。叶沁竹控制不住向后仰,狼狈地摔倒在地。


    “又一个想跑的,给我回来。”


    “没事的,大家一起好好生活。和钟姐姐一起,不算坏事。”


    “跑不掉的,我努力了那么久,都没离开,凭什么你能走?”


    女郎们的声音:“有人救你也没用,你死在这儿吧,既然是被选中的姐妹,就该和我们结局相同。”


    邪灵的人身,气定神闲地指挥她们:


    “她的空间囊在腰上第三排腰扣,记得取下,别让她用符。”


    “那柄剑没什么稀奇的,反正也伤不到你们,留着给诸位玩吧。”


    “教训归教训,等她魂魄离体后,记得好好道歉。”


    女郎们齐声:“是。”


    十几只手探出,抓住叶沁竹的手腕,夺下腰间的空间囊,以及她手中捏着的黄符。


    ——这怎么打。


    叶沁竹脑袋“嗡”的一声,她已经开启灵视,看着那些半透明的魂魄浸在白雾般的魔息中,仿佛突然拥有实体,她们蜂拥而上,掐住她的脖子,爪子抓伤她的脸。


    “来陪我们,好吗?”


    她们是祭祀的执行官,她们是神灵的一部分,她们是这数百年来,拥有同样遭遇的少女,她们被献祭的时候,也才十八岁。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的时间,足以把这些被选中作为圣女,死后灵魂困在此地,不得往生的女孩们逼疯。


    欢乐的祭祀中,唯有最前方的女郎不动声色。她退在几步外,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是习惯了,又像是早已麻木。


    叶沁竹伸手去抓细剑,其中一个鬼魂笑着举起剑,把它掰断,扔到她面前。


    系统的声音:“祭祀已完成,异界生命逃离失败,现进行销毁。”


    “倒计时:五、四……”


    急不可耐。


    她明白系统为何不让她修行,就是为了让她能顺利死在浮灵教。要是没能被教众所缚,就被厉鬼吞噬。现在看来,禁止修炼只是加一层保险,就算她努力修行,也打不到这些鬼魂的实力。


    保险?等等,需要加那么多的保险吗?


    叶沁竹的大脑出现一瞬停滞。


    断剑落地声。


    很快,尖叫声响起。


    不是叶沁竹的,是那个离她最近,准备把她的眼珠子扣下来的魂灵。


    鲜血溅到她的面门,立时发出烤肉般的滋滋声,她的面目模糊一大片,慌乱地向后推开。被压倒在地的少女扬手攥住最近女子的发根,使劲往下扯,再一巴掌扇过去,一打打三个。


    “三、二、一。我替你念了,你看看,我死没死。”少女盈盈地笑着。


    她一手的血,扇完巴掌后,直接去抓另一人的衣领。叶沁竹的鲜血甫一触及鬼魂,那些少女就像被火焰炙烤般,发出凄厉的惨叫。


    叶沁竹起身,手中血珠一连串往外洒。指尖轻动,转瞬成符。


    “啊,想不到吧,我还挺特殊的。看来你们的繁文缛节比较多,彼此间无法通气,真是遗憾。”


    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完好的素手握上断剑,目光徐徐扫过去:“来啊,打群架是吗?谁怕谁!”


    目光落在邪灵身上,顿了顿。


    叶沁竹能看出人身体内魔息的流动,和林柳不一样,他也是从心脉开始,往外蔓延,与阿七极像。


    叶沁竹没来得及思考,视线被它身后的女郎吸引,她在朝叶沁竹招手。


    女郎看着她,眼底露出钦佩的神采。她抬起手,指尖往旁横横一划。


    符文?


    叶沁竹一时有些犹豫,她仔细端详女郎的容貌,猛地意识到什么。


    她将没拿断剑的手背到身后,划出一笔。


    跟着女郎的动作,落下。


    须臾,再起,又是一笔。


    很快,叶沁竹做完所有的动作,身后浮出一个漂亮的灵符。


    与此同时,女郎动了起来。她积蓄了不知多久的能量,一起释放而出,夺目得令人失色。


    魂灵起手捏渡化之诀,柔和白光中,先前耀武扬威的女郎们,纷纷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喊。


    “没事的,孩子们。”女郎轻声细语,“很快就结束了。”


    “看你们受苦,却一直袖手旁观,非我所愿,实在是……羞愧难当。”


    她催动少女鲜血绘成灵阵,在定格的白光中,祭出灵力,圈在叶沁竹手腕上,创造出无人打扰的结界,把她拉过来,带着叶沁竹往前走。


    “等结界消散后,就赶紧逃,跑得越快越好。”她低眸嘱托,“我本来想等阿姐来,与她一同诛灭人身,并不打算救你,抱歉。”


    她的声音很好听,如山间清溪:“但眼见你挣扎至此,若是什么都不做,实在看不过去。”


    话出口时,她的身形在急速变淡,连同结界一起,迅速消失。


    叶沁竹:“清、清……那个,清河娘娘?”


    现在情况危机,不允许她多说,但变化发生得太快,叶沁竹一时没反应过来。


    钟絮白回头,笑得温柔:“这是什么称呼?”


    “我只是一个长留在此,救不得人,杀不得邪魔的无能之辈,当不得此等敬称。”


    叶沁竹来不及解释,她眼见结界尚未消散:“我见过林翎和阿七了。”


    “阿七?”


    钟絮白神色变化,她早就是死人,此时脸色却惨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看向叶沁竹。


    与此同时,结界彻底消失,叶沁竹几乎是大力被掀出通道。她从地上起身,听到身后魂灵颤抖的声音,夹带哭腔。


    “阿姐,我,对不住你。”


    其中意思,叶沁竹来不及细想。她爬起来就逃,还没跑出几步,又被摁住。


    那是肉.体的触感,把她按在地上,无法挣脱。魔息于此时涌上,预备灌入叶沁竹的口鼻,鲸吞蚕食,将她吃干抹净。


    “不许走。”


    邪灵与系统的声音,一同响起。


    邪灵:“那个女人,做了无用功。她一直在做无用功,真是可笑,你以为你的小动作,我没看在眼里吗?你以为她的灵符,我没有感知到吗?”


    “你的资质实在是万里挑一,从最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了,不然,为何要引你入阵?”


    系统:“倒计时,三、二——”


    叶沁竹没忍住,骂人:“你们是不是有病。”


    想让我死,还要搞这些弯弯绕绕的规则,结果画蛇添足。真是有种清澈的愚蠢。


    她没有骂完。


    剑鸣声响。


    通道塌陷的声音传来,男子磁性却夺人性命的嗓音,系统冰冷的机械音,同一时间消失。


    叶沁竹拂去四散的烟灰,隐约可见有身影由远及近,朝她的方向走来。


    是谁?


    阿七?


    不管是谁,她现在谁也不能见,一见就是死。


    叶沁竹快被系统的倒计时折磨疯了,她想也不想,从地面爬起,转身就跑。


    剑光如雪降下,像彩带环绕在少女身旁,没伤及她一分一毫。


    直到叶沁竹冲进厅室,焦急寻人时,苏长柒执剑拨开散落的石块,进入通道。他已经看不到人影,抬手徒劳地按住胸口,单手执剑,扫视一圈通道中的景象。


    快如闪电地,刺向站在几步开外,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子。苏长柒的速度太快,几乎转眼间,欺身来到近前。


    眼前人身,并非本体,实力也仅仅在前任魔尊的层次。从第一眼见到时,苏长柒就知道,他能杀他。


    苏长柒的体内没有流淌魔族的血,或许在见到本体时会些许吃力,但对付魔族,算得上轻而易举。


    此地无人,可以随意出手。


    一招、三式,垂下长睫。


    “安息。”


    出剑时,苏长柒说道。他的声音很低,不知在说给谁听。鲜血溅在脸上、眼上,苏长柒没有闪躲,伴随闭目,血水从眼眶落下,顺着面庞滑落。


    当真是极为有趣的一幕。


    苏长柒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叶沁竹的模样。她身上、手上,全是血。看向他的时候,眼底满是惊恐,完全没有认出他。


    是在害怕什么?是他?


    还是……


    空旷的空间,断壁残垣中,男子回头,看向被他的剑光劈出的,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光团。


    “你让她害怕了,是吗?”


    苏长柒问。


    光球:“神气什么……你以为失去我,她会好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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