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洛阳,太清观内。
一位戴五老冠,着绛紫色道袍,鹤发童颜,白须白眉的老道士盘坐在蒲团之上。
双眸阖闭,一动不动,仿佛入了静。
周歆正襟危坐在下首,背挺得溜直,却挺不直脖颈,端出一副低眉垂眼,不敢平视于人的样子。
应召进屋已有一炷香的时间,这个人却将她晾在那里,始终不发一言,任凭静默压满堂。
这沉静无比的气氛压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轻易去打破,只能继续忐忑不安地等下去。
究竟如何解释,才能让眼前的道士,原主的师父,太清观观主灵鹤真人相信她是穿越,而不是夺舍?
这也太难了。
别人穿越要么手握金手指,要么自带原主记忆,她却是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
要不是恰好碰到了个认识她的人,她都搞不清楚原主的身份——太清观灵鹤真人首徒,朝南衣。
一位年芳十八便擒妖无数,名满东都,得圣人亲封凌云君,破例入职太史局的奇女子。
徒弟本领通天,师父更不能小觑,若是识破她这壳里换了人,恐怕会将她视做夺舍灭魂的邪修,最后落个神魂陨灭的下场。
前后思量一番,她下定决心——与其担惊受怕露破绽,不如直接装失忆。
反正她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槐树林里,手里握着一个青铜材质的封印器皿,地上有滩来历不明的干涸血迹,以及一把断裂的玄铁七星剑。
这情形,一看便知朝南衣,也就是原身,在槐树林里封印妖邪时出了事。
想好措辞,她深吸一口气,将背挺得更直,缓缓抬起头来。
抬眼的一瞬间,周歆倏然攥紧衣角,彻底慌了神,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满腹说辞瞬间烟消云散。
那端坐在正首的灵鹤真人,不知在何时睁开双眼,已神色不明地打量了她许久!
“铛铛铛——”
轻叩房门的声音传来,一个颇为稚嫩的声音说道:“真人,大理寺少卿派人来请凌云君协助擒妖。”
大理寺少卿沈既白,吏界一朵奇葩,不仅断人案,还为妖讨公道,几度将虐妖之人送入天牢。
这等人物都擒不住的妖邪,她一个不通术法的神棍更降不住!
刚想开口拒绝,便见灵鹤真人微微一动,慢斯条理地自袖中取出一张黄符,递了过来。
周歆默然一瞬,伸手接过。
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这……能行吗?”
“行与不行,去了便知。”
周歆:“……”
此时此刻,她心里十分没底。
有没有搞错啊?
这不是破煞符吗!
破煞破煞,专破煞气,跟妖邪根本不在一个赛道上,这符能有什么用啊?
*
出事的地方是长风酒肆,在洛阳最繁华的那条街上。
周歆赶到时,整条路的人都被大理寺清干净了,衙役们围在此处,见她有如见救星,欣然道:“凌云君来了!”
强挤出一抹微笑,她跟在衙役身后走到酒肆后院。
只见院内一片狼藉,院中央站着八九个提刀侍卫,身穿绣有兽纹的黑色戎服,头戴同色幞头,衣饰与大理寺衙役不同。
几个人围成一个包围圈,见到她时,均眼眸一亮,神情与镇守在外的衙役一致,迅速由戒备转为安然,好似瞧见靠山一般,大喊道:
“是凌云君!”
“凌云君来了!”
包围圈中心立着一个周身缠满透明丝线,大概三米多高的仓鼠。
作为当代黑红的假阴阳师,通俗来说就是以骗人为生的神棍,周歆压根没怎么见过真的鬼,更没什么机会见妖,别提还是这么大的一只妖!
难免会有些吃惊。
她微微睁大双眼,视线上下轻扫一番,心道,除去那双猩红的眼有点渗人,这白白胖胖的仓鼠妖看起来竟然有点萌?
出神的刹那,自鼠妖身后走出一名身形高挑的俊美少年,头簪玉冠,身着玄墨色的胡服骑射装,姿量挺拔,四肢修长,肩宽腰窄,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精瘦型身材。
在围攻仓鼠妖的众人中,他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也是最从容淡定的那一个,清隽的面容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气质清寒如冰,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周歆的视线不知不觉就挪了过去,定在那双微微上扬,如鹰隼般凌厉的丹凤眼上。
似是察觉到这抹视线,他侧目迎视而来,冷俊的眉眼暗藏霜雪,声音有一丝不耐烦,“还不帮忙?”
领路的衙役随之开口:“凌云君,它的力气很大,恐怕捆妖绳撑不了多久!”
话音刚落,鼠妖便挣脱捆妖绳,震飞了包围圈的侍卫!
领路的衙役连忙朝少年跑了过去,急切地大喊:“少卿!”
原来他便是大理寺少卿,沈既白。
只见他反应十分迅速,在半空中时便拔刀后刺,刀尖入地,以手撑着刀柄做了个单手翻,安稳落地。
被震飞的侍卫们从地上爬起来,立即与鼠妖缠斗在一处。沈既白冷冷地看过来一眼,也加入了战斗。
不知谁推了她一下,将她推入包围圈,那几名侍卫很识相地后退一步,做好了打辅助的准备,满脸信任地等着她出手。
连背对着她的鼠妖都好似察觉到她是这群人的主心骨,缓缓转过头来,猩红的双眼射着寒光,看起来十分危险!
周歆下意识后退一步,顷刻间便在气势上输了一大截。
有没有搞错啊!
虽然原主道法高深,可她只学过最基础的符咒,装模作样骗骗人还可以,实战起来连捉鬼都费劲,怎么捉妖啊?
原本还想借着这次穿越的机会认真学习道术,做一名真正的捉妖师。可老天根本不给她时间,一穿过来就被赶鸭子上架。
这谁顶得住!
仓惶躲到一旁的酒缸后,周歆忍不住吐槽:“我的天,这跨专业了吧!”
老娘连鬼都只捉过假的,哪配捉妖啊!
见状,那七八名提刀侍卫面面相觑:“?”
尔后,几人十分默契地后退一步,将妖怪留给沈既白。
眼瞧着上一刻还莫名高涨的士气瞬间崩塌,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废物!”
“对对对,沈少卿不是废物,沈少卿最厉害!沈少卿倒是速速将它拿下啊!”
周歆蹲在角落里抱紧了双腿。
“凌云君到底是上,还是不上?”
“我上你妹啊!”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好似什么东西被砸塌了。
周歆探出头去看,见那七八个提刀侍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只有沈既白未被击倒,与鼠妖相视而立,长刀横于胸前,刀锋割入鼠妖两只前掌的掌心,一人一妖抵着长刀你来我往地较劲。
她刚想赞一句“牛x”,就见鼠妖抓住长刀两端,用力一掰,长刀“咔”地一声被折成两半。
周歆:“?”
就这,还骂我呢?您也没强到哪儿去啊!
还没腹诽完,沈既白便踉跄着向鼠妖怀里跌近!
霎时间,鼠妖抓着他的脖颈将他提起来,张嘴便朝他咬去!
“少卿——!”
“沈少卿!”
“凌云君快救人!”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将最后的期望投向周歆,好似她真有力挽狂澜的本事。
救救救,该怎么救?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而有了主意,倏然站起身,双手悬于胸前飞速结印,嘴里念念有词,声音特别低,几乎是哼唱出来的:“拜拜甜甜圈火锅奶茶方便面,定!”
随着“定”字喊出,手中结印已成,鼠妖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原地!
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大喊道:“沈少卿!快逃啊!”
沈既白双手用力去掰鼠妖的手掌,但鼠妖的力气很大,他掰不动,只能连蹬带踹地挣扎出些许缝隙,才挣脱束缚“嘭——”地一声掉在地上。
“用你多嘴!”
大抵是被勒得喘息困难,他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
其他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气,陆续站起身来,“多亏凌云君出手了,不然……”
“她早该出手了!”沈既白瞪过来一眼,好似根本不领这份情,“一个醉酒失智的鼠妖,往日可需费这般功夫?”
“那倒是。”有衙役接话,“往日不管何妖,凌云君总能瞬间将其制服,甚至有时候都不需要七星剑出鞘。”
话里话外都在怪她出手晚,闹得好像是她不知好歹自告奋勇擒妖似的。
周歆语气不善地道:“既然大理寺这么嫌弃朝某,以后别来太清观请人帮忙呀!”
沈既白移眸看来,“大理寺断人案,太清观捉妖邪,是灵鹤真人称人手不足,圣人才令金吾卫与大理寺一同协助捉妖。凌云君——”
他凤眸微眯,冰冷的眼神中透出一抹危险气息,“你说反了吧?”
糟糕,他起疑心了!
心猛地悬了起来,周歆暗自思考着如何回答,忽而灵光一闪,当即便有了主意。
她勾唇淡笑,“是么?”
沈既白不答反问:“难道不是么?”
周歆双手摊开,耸了耸肩:“抱歉,朝某封印妖邪惨遭反噬,如今记忆有损,还真记不大清了。”
闻言,衙役不由得惊呼出声:“不愧是凌云君,竟能独自封印万狐之王!”
原来那封印器皿里关着的是万狐之王——九尾灵狐!
难怪朝南衣为此搭上了性命。
一旁的仓鼠妖微微动了一下。
随即,它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猩红的双眼直直看过来,眸中的怒火呼之欲出。
见状,众人又惊又慌,纷纷看过来,脸上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凌云君,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
周歆拔腿就往院外跑:“快跑啊!这咒对它不管用!”
大抵是仇恨值拉得太满,仓鼠妖只盯着她一个人追。
仓惶跑出后院,周歆倏然一停,转过身面对追赶而至的仓鼠妖,伸出食指指着它,边指边跺脚,大声喝道:“退!退!退!”
没想到仓鼠妖竟然真的停了下来,依言后退一步!
院内的提刀侍卫皆看傻了眼,周歆则掉头继续跑。
不出片刻,身后再次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妖兽愤怒的嘶吼。
从眼前的小路拐进街道,周歆再次停下来故技重施。
“退!退!退!”
这回,仓鼠妖没再停下来,反而加快了步伐!
周歆哪敢再耽搁下去,立刻撒丫子跑得飞快,边跑边大声叫喊:“救命啊——!”
清脆的喊叫声突破天际,街道两旁的楼肆里探出不少人来,只见那位素有‘弹指降妖,宝剑斩魔’美誉的凌云君反被妖怪追得四处乱跑,落荒而逃。
她跑得极快,道袍向后翻飞着,求救声一声高过一声,碎碎念不间断地从嘴里往出蹦:
“有没有搞错!”
“这么多人,为什么只追我!”
“果然妖怪也欺软怕硬啊啊啊——!”
酒肆附近空无行人,仅道路两端列有一排大理寺的衙役,仿佛一道人墙,将行人阻拦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眼瞧着快要跑到人墙前,墙后的街道上,零星有几名刚从街边商铺里走出来的百姓。
衙役们相继拔出刀来,依旧保持着列阵的姿势,大有一副‘大敌当前,视死如归’之感。
担心仓鼠妖会伤到无辜之人,在距离人墙尚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周歆倏然停了下来。
刚站住脚,仓鼠妖便追赶而至,巨爪一挥,抓起她就往嘴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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