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盛唐异闻录 > 4、第4章
    闻言,沈既白眸光微闪,神情再次变得莫测起来。


    他挥挥手,示意衙役们先回大理寺复命。见状,领路的那名衙役问:“那少卿?”


    “本卿亲自陪凌云君去太清观走一趟。”


    衙役将黑布袋解下来递给沈既白,与金吾卫,以及镇守四周的衙役们一同离开了。


    周歆眯缝起双眸。


    这人对她全无信任,为何会派人来太清观请她相助,就不怕她真的袖手旁观毫无作为,将众人性命视作草芥?


    沈既白朝街道前方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催促道:“还不走?”


    以此人多疑的性格,再不走恐怕又会怀疑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周歆立刻提步跟上。


    这路上有不少人亲眼见证了仓鼠妖被收服的全过程,看过来的眼神有些难以言喻。


    周歆行得正,坐得直,自是不在意他人的眼光,没想到走出几步,路过一间露天茶肆,就听见坐在摊位上的人正小声讨论着她。


    “不会罢?当真亲上了?”


    “千真万确!我亲眼瞧见的!”


    “哎呦喂,这可真是一大奇观,这两位素来不合,如今闹出这么一幕,岂不是做梦都得吐出来,自己都嫌恶心?”


    “凌云君一介女流,沈少卿再不情愿也得负责罢?


    “胡说!凌云君曾发誓此生不结道侣!”


    “哎哟!当时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难保不是为了拒绝唐三郎信口胡诌的!再说,连圣人都未当真……”


    走在前方的人身形一顿,骤而加快了步伐。


    周歆也是如此,等终于走出这条街,转进天街十二坊宽敞的大路上时,她忍不住追上他的脚步,“沈少——”


    “闭嘴。”


    他斜视过来,凌厉的目光自她身上一扫而过,眼底的厌色呼之欲出,声音冷淡无比。


    “离我远点。”


    周歆当即将话咽了下去,同时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心道,这个梁子,可真是结大了。


    *


    太清观。


    灵鹤真人正在迎仙阁内传经授道,二人便去静室坐等。


    片刻后,一名小道童奉上来一壶煮好的茶。


    此人和朝南衣一样是孤儿,刚捡回来时体弱,灵鹤真人担心他活不长久,取名长生,乃辈分最低的小师弟。


    长生盛了两碗茶放在二人面前,起身退到门口,守在外面。


    周歆端起白瓷碗闻了闻,淡淡的茶香中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辛辣之气。


    闻起来有点怪,她不太想喝。


    “这是什么茶?”


    “紫笋茶,”长生道,“师姐不是最喜欢喝这个吗?”


    原来是紫笋茶,唐朝贡茶之一,颇受王孙贵族的喜爱。


    拗不过心里的好奇,周歆犹豫一瞬,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没想到仅仅一口就被呛到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茶居然是咸辣口的!


    将茶碗放回案几上,她拧着眉咽了咽口水,却感觉怪异的味道在唇齿间徘徊不去。


    见状,坐在一旁慢酌细品的沈既白停下了动作,侧目凝视而来,凤眸微眯,目光逐渐变得犀利。


    周歆憨憨一笑,“太烫了,呵呵。”


    大抵是不愿意搭理她,沈既白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喝茶。


    为了保持人设,尽管这茶的味道一言难尽,她还是端在手里时不时地浅浅抿上一小口。


    半晌过去,身旁的人已经喝了半碗茶,周歆的那碗却丝毫未减,一开始有多少茶水,现在就还剩多少茶水。


    身旁的人再次侧目看过来,目光却是先落在茶碗上,随后才上移定格在她的脸上。


    难道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周歆放下茶碗,心道,得找点事转移他的注意力才行。


    心思及此,她环顾一圈,视线落在守在门口的长生身上。


    小道童虽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却时不时偷偷地回头看一眼,冲着茶壶咽口水。


    以静室内简洁到毫无装饰摆件的风格来看,住在此处的灵鹤真人应当十分节俭。


    这茶估计是为了招待沈既白特意拿出来的,平时并不会喝,所以长生才会馋成这个样子。


    周歆又盛了一碗热茶,唤道:“长生,你跑外面站着作甚?进来陪沈少卿饮茶。”


    小道童面露犹豫,童真的眼眸中还透出几分惊讶,像是朝南衣往日里一向让他守在门口听候吩咐,绝不会做出这种举动一般。


    “进来呀!”周歆催促。


    长生怯生生地走进来。


    她将一碗茶放在对面,示意他喝。长生立即弯起了眉眼,快步走到茶几前,正襟危坐在她对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周歆:“好喝吗?”


    他用力点点头,眉眼间的笑意更深,眸光亮晶晶的。


    周歆也跟着笑了笑,没注意到一旁的沈既白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眼里的审视一览无余。


    “沈少卿来访,可是有何要事?”灵鹤真人手持拂尘,踏步进室。


    长生当即放下茶碗退出去,并贴心地带上了门。


    沈既白收回目光,起身朝灵鹤真人行出一礼,道:“是凌云君有事。”


    灵鹤真人撩袍坐在居中的首位,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周歆立即将锁妖袋交上去,大致讲了一遍事情经过。


    听罢,他打开锁妖袋,放出里面的仓鼠妖。


    小小的鼠妖半睁着眼帘,躺在三人中央的草席上,看起来虚弱无比,仿佛仅剩一口气在。


    灵鹤真人并拢双指,恍若利剑,在空中画了几下,一道金光符箓自空中一闪而过。


    尔后,房内传来一个极尖细的声音:


    “伤人的妖就地诛杀,未伤人的妖关入锁妖塔。我又没伤人!你们为何抓我?”


    周歆不答反问:“你可记得幻化之前的事?”


    “……记得一点。”


    原来,这仓鼠妖一直在洛阳地下修炼,至今已有两百多年。


    仓鼠妖贪吃,百年来打出无数暗道挨家挨户地偷粮食,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了解洛阳城。


    比如谁家汤饼最好吃,果酒最好喝,菜籽油最新鲜,它是再熟悉不过了!


    但它吃遍洛阳城,却独独没吃过汇聚五十八道世间极品佳肴的烧尾宴,因此生了执念。


    凭借着这份执念,它修炼了百年,只想有朝一日能入宫品尝烧尾宴上的人间美味。


    可它过于贪吃,修炼到如今才幻化出人形,听闻长风酒肆的樱桃酿天下一绝,曾是烧尾宴上的佳品,便第一时间跑去喝。


    喝得正尽兴时,一阵清风吹来,有片落叶吹到了脸上。


    它取下来才发现那不是落叶,而是一个剪纸人!


    纸人躯干上画着朱砂符,好似有生命,被它抓在手里的时候还拼命地想挣扎出去。


    它想撕碎纸人,没想到纸人双手比划了一下它便失去了意识,等清醒过来时已经在锁妖袋中。


    沈既白道:“你并无当时记忆,怎知你未伤人?这些都是你一面之词而已!”


    鼠妖伸出仅剩的一只前爪,“……一看便知。”


    沈既白看向灵鹤真人,眸中尽是不解。


    “它想传灵与你。”


    “传灵?”


    沈既白与周歆异口同声,说完,二人同时看向对方,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灵鹤真人念出几句咒语,“你以指与它爪心相触,阖闭双眸,心中默念这几句话,自会看见它所经历的事情。”


    沈既白照做。


    周歆跃跃欲试,也想体验一下,伸出手指去触摸鼠妖的前掌,闭上双眼等了片刻,却什么也没看见。


    不论是触摸鼠首,鼠尾,鼠身,眼前都没有任何画面。


    她便将主意打到了沈既白身上,指尖覆在他的手指上,可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他不甚乐意地皱了皱眉。


    周歆又去触摸他的手背,手心,见毫无效果,干脆握住了他与鼠妖前掌相触的那根手指。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既白用力拍走她的手掌,倏然站了起来,起身的幅度太大,撞翻了身旁的案几。


    他拧着眉心,尽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呼之欲出的愤怒。


    “你做甚么!”


    周歆仰头看着他,一脸懵然:“……传灵啊!”


    灵鹤真人道:“传灵需要心甘情愿,沈少卿不信鼠妖所言,它便想让他眼见为实,自然只能他看得见。”


    “……真人不早说。”


    周歆泄气般地坐了回去。


    沈既白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的情绪已尽数消失。


    他将打翻的案几拾起,规整回原样,朝灵鹤真人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地道:“晚辈失礼,还望真人勿怪。”


    “是小徒顽劣,烦请沈少卿多多包涵。”


    周歆附和:“对对对,是朝某失礼,沈少卿海量,莫与朝某一般见识。”


    闻声,沈既白的眸光中透着几分诧异,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将蒲团移得离周歆远了许多,坐下身来。


    这个变故导致传灵提前结束,但鼠妖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只是直直地看着沈既白,声音突然变得有气无力。


    “……现在可信我?”


    沈既白静默一瞬,才道:“可你还是差点伤了人。”


    “这并非它本意。”


    周歆拿出一张符纸,放在三人中间的草席上,“此乃破煞符,可化煞气,对妖邪无用。起初,徒儿并不理解真人给与此符的含义,直到徒儿探查到被仓鼠妖袭击之人的身上,有丝不易察觉的煞气。”


    “若徒儿没猜错的话,应当是纸人对它施了咒,将煞气引入它体内,致使它失控暴走。真人感应到附近有一现即逝的煞气,恰逢大理寺派人过来,便猜测出大致情况。”


    “正是如此。”灵鹤真人颔首。


    沈既白:“纸人所用是何符咒?”


    灵鹤真人稍稍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渡祟邪灵咒,乃玄门禁术之一。”


    周歆:“那驱使纸人的符咒呢?”


    他拿起桌案上的剪刀,剪出一个纸人,用朱砂笔在躯干上画出符箓,“是此符吗?”


    鼠妖道:“……是。”


    “此乃替身符。”


    灵鹤真人解释道:“此符需以自身气血为引,修为做载,方可驱使自如。一旦纸人身陨,施术人必遭反噬,失去渡给纸人的修为不说,还会伤及灵台,甚少有人使用。”


    周歆立刻抓住了重点:“所以是有人不惜损伤自身修为,也要施咒引祟气侵噬鼠妖?这么缺德?”


    鼠妖缓缓阖闭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仿佛下一瞬便会驾鹤西去。


    “……修炼太苦了,熬了几百年,才换来一日成人。”


    它气丝微弱,声音愈来愈小,好似在自言自语。


    “……不修炼了。”


    “……下一世不修炼了。”


    “……做鼠挺好的。”


    这番话字字敲击着周歆的心,就好似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心脉,作痛难忍。


    “……还没吃到烧尾宴上的佳肴……”


    它的双眼渐渐闭合,却始终留有一道缝隙,“……不甘心啊!”


    “……为什么……是我呢?”


    仓鼠妖断气了,但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它呢?


    周歆垂眼看着仓鼠妖的尸身,悄然攥紧了拳头。


    “它靠一丝灵气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为了自证,又传灵给沈少卿,灵力已枯竭……”


    灵鹤真人低低叹息一声,没再言语。


    人有善恶之分,妖有正邪两面。不论是人是妖,凡遇不公,必查明之。


    这是沈既白一直坚持的信念,但他却未将心中所想说出口。


    “仓鼠妖失智伤人,若不是金吾卫及时赶到,恐怕早已闹出人命。此事非同小可,沈某定会彻查,将幕后之人缉拿归案。”


    周歆道:“它今日方化人形,并无与人结仇的时机,恐怕是遭到了无妄之灾。”


    沈既白也想到了这一层。


    昨夜锁妖塔走失万狐之王,今日仓鼠妖受煞气侵体,种种迹象表明,这洛阳城内来了位居心叵测的修道士。


    “能借纸人之手施咒结印,此人修为不在小徒之下。”灵鹤真人在无意之间提供了一个侦查方向。


    能与凌云君相提并论的修道士并不多。


    沈既白眼眸一亮,心里立刻有了主意:“细查近期出入东都的修道士,或有线索。”


    “也好。”灵鹤真人朝周歆使了个眼色,“替为师送送沈少卿。”


    *


    沈既白冷着一张脸,独自走在前面,活像谁欠了他百八十万。


    “沈少卿还生气呢?”周歆照旧跟在他身后,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走在前面的人恍若未闻,全无理会之意。


    周歆却不生气,甚至还有几分理解。


    任谁被心底厌恶的人亲吻触碰都会愤怒不已,何况他还在一天之内遭遇了两次。


    搞不好,他都会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沈少卿若实在气不过,便骂上几句,朝某保证不还口。”


    周歆小声嘀咕着:“再或者,朝某吃亏一些,让沈少卿摸回来!”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星目含威地凝视而来。


    不是吧!


    周歆心道,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这个人怎么就当真了。而且他的眼神,怎么那么像要打人,而不是摸人!


    四目相对一瞬,周歆缓缓伸出手,低声道:“……那沈少卿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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