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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张卿清抬手指过?来, “你可别瞎说!我张某人清白还在,还没策马奔腾呢!”


    “喔……”周歆又拿起一块点心,边吃边说,“难道不是因为被张府的人打断了吗?他们不来, 你今夜怕是掉进销魂窟了。”


    张卿清挑起眉毛“嘿!”了一声, 双眸忽上忽下地扫视着她, “我还没调侃你和沈少卿, 你倒先调侃起我来了哇?”


    “我两清清白白的,你想调侃也没机会呀?”


    “你们两那也叫清白?”张卿清忽而提高了音量。


    周歆食指挡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张府偌大的家?业, 总要有个人继承。张卿清一心求学?, 那经商之道, 张光济应当?是传授给张斯里了。她跟着掌管生意,府里的下人才会如?此听命,她打你, 只要张光济夫妇不拦,其他人自然不敢拦。”


    张卿清回过?味来,“她怕我争家?产?”


    “不一定, 他们兄妹感情很好, 感觉更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要分工合作?似的。至于张光济……应当?只是担心你后悔。”


    周歆分析, “他怕你是一时冲动,毕竟入仕为官, 一直是张卿清的心愿。依我看,你大可认真规划一番,将方?案做出来拿给他看, 表明你的决心,他应当?不会再阻拦。”


    张卿清似是听了进?去, 垂眸思量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女高音,“沈少卿为何站在门?口不进?去?”


    张卿清顿时摇了摇头,一脸郁闷,“说曹操,曹操到。”


    “沈少卿这是何意?我兄长还在里面,我为何不能进?去?”


    周歆道:“让她进?来吧!”


    话音一落,张斯里便双手抱胸地走了进?来,“听奴仆说,如?今兄长对你很是不同,我还没在意,没想到你们二人还真有点猫腻,居然让沈少卿把门?,在屋里说悄悄话?”


    周歆反驳:“谁家?悄悄话是敞开门?说的?”


    闻言,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用威胁的口吻道:“朝南衣,我不管你给我兄长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奉劝你少打他的主意。你可莫要太贪心,有唐三?郎和沈少卿围着你转还不够么?”


    周歆扬起眉毛,“如?此忌惮本君,为何又派人请本君?即想本君帮忙,又嫌本君麻烦,你是蚂蟥精转世么?吸血吸得如?此心安理?得?”


    “朝南衣!”


    “张二娘子,注意你的言辞。”沈既白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来,声音冰冷,“凌云君的名讳不是什么人都能直呼的。不敬官长,按律当?罚。”


    张斯里气得捏响了骨指,可到底是闭上了嘴。


    张卿清一乐:“那可是太好了!沈少卿,现在就拉她去大理?寺喝茶哇!多喝几?天,没关系!”


    闻言,张斯里直朝他走了过?去,抬手拧着他的耳朵,“你说什么!哪家?兄长会这么对自家?姊妹?”


    “疼疼疼!”张卿清龇牙咧嘴地挣脱出来,站起来与她硬碰硬,“哪家?妹妹会这么对待自己兄长?”


    “那是因为你弃仕从商!”


    张斯里恨铁不成钢地道:“兄长,你莫不是失忆后连当?初为什么要入仕都忘了!你忘记阿爷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屈辱才走到今天!你忘记你抱着阿娘安慰她你将来定会做官成为张家?的靠山!你忘了你入仕是为了让张家?有自立的能力!士农工商,张家?最末,这种仰人鼻息,如?履薄冰的日子难道你还没过?够吗?”


    “哎呀!我都没入仕,哪来的弃仕从商!秋闱还未开始,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中哇?”


    “其他人也许不会中,但你一定会中,你以为你这个东都第一才子的名头是大家?谦让出来的吗?你以为圣人为什么没给个小官应付了事,而是执意让你走科举?”


    张斯里抓着他的衣袖,苦口婆心地道:“兄长,别再糊涂下去了!”


    周歆这才明白过?来圣人的用意。


    凡有重用,必要德行服众,张卿清乃商贾之子,又是经人推举,虽然有些才名,但依旧会被人轻视,若是他能中得进?士,圣人便可正大光明的重用他。


    张卿清摇了摇头,“可我如?今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你就别逼我了,我考不上的,我考不上的!”


    “张斯里,你有没有想过?,他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周歆试着说服她:“他没再次疯掉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你非得将一切都回归原位吗?可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他毕竟疯过?,也差点死过?。若他没清醒过?来,你还会逼着一个疯子上考场吗?”


    张斯里道:“这是张家?家?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即是张家?家?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小辈来做主了?我以为,他两次死里逃生,你们应当?是希望他能健健康康的活下去,而不是希望他能为了张家?的未来而活下去。”


    周歆站起身?,“本君言尽于此,他现在的情况依旧不稳定,若是再疯掉,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张卿清伸出尔康手,急道:“你要去回去了吗?你别走哇!”


    “这是你一个人的战场,我爱莫能助。你若相信我,就回去与他们好好谈谈,有些道理?,她不懂,但府君会懂。”


    张斯里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以为我就不担心兄长的安危?”


    “你担心吗?”周歆莞尔一笑,“没看出来。”


    她指着张卿清,“你请个医师来探探他的脉,看看他现在的身?体到底经不经得住你的毒打,煞气入体最是伤身?,难道府里的医师没有和你们交代吗?”


    张斯里一怔,“煞气入体?怎么回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周歆道:“你去问问门?口的小厮不就知道了?”


    张斯里狐疑地看向了张卿清,见人没有反驳,又看向沈既白,见他也没有反驳,便立刻走了出去。


    张卿清自己抱着自己,一脸惶恐,“你别吓我,我现在的情况很严重吗?”


    “不严重,但是很虚弱。煞气损伤根本,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你今夜若是策马奔腾,保不齐会马上风。”


    张卿清的脸色一下白了,“那得调养多久?”


    “以张府的财力,补上数月即可。张斯里不知道实情,但张光济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将花娘都请走,他在担心你的身?体。所以我说,你不妨回去与他好好谈谈,好过?在这与张斯里争执不休。”


    “走了,”她将最后几?块点心都装进?乾坤袋,“这个不错,我都拿走了,你记得结账啊!”


    张卿清“噢”了一声。


    周歆拉着沈既白走出不夜楼,刚准备上马车,就听见一声呼唤。


    “凌云君!”


    她回头,见张斯里追了出来,便朝沈既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上车。


    张斯里停在面前,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羞于启齿的模样。


    周歆对不熟悉的人向来没什么耐心。


    她转过?身?,“既然无事,本君便走了。”


    “有事!”


    张斯里抓住了她的衣袖。


    周歆回眸,见她低着头,好似不敢与她对视,“谢……谢谢你救兄长一命。”


    闻言,周歆挑高了眉毛,“唷,难得!居然能从你口里听到这两个字!”


    “但是!”她倏然抬眼,“虽然你失忆后性情变得平和许多,但你若再欺负展道长,我还是会不客气!”


    周歆眉头微蹙,“展道长?”


    她这才想起来,她还有个云游在外的师弟一直未见过?,听长生说,他超度战场上的亡魂,得到了左将军的赏识,不日会随同大军一起返京。


    原来张斯里对她的敌意,是因为这个师弟。


    周歆意味深长道:“你属意他?”


    张斯里登时涨红了脸,“是又怎样!”


    周歆立刻八卦起来,“那他知道吗?”


    张斯里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周歆会意,“看来是不知道。需要本君委婉地告诉他吗?”


    她立刻抬手指过?来,“你居然威胁我?”


    “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跳上车番,打开车门?走进?去,一抬眼,便对上了沈既白略显阴沉的一张脸。


    张府是双匹马车,车厢宽敞,主位能坐三?个人。周歆便紧挨着他坐下来,歪头打量着他,“噢哟!又是谁这么不长眼,惹我们沈少卿不高兴呀?”


    沈既白动了动唇,似是有话要讲。


    周歆眼疾手快地拿出一块点心塞进?他的嘴里,“吃了我的点心,可不准再计较了喔!谁还没有点小秘密不想别人知道呢?我不让你进?也是在尊重张卿清的隐私嘛!”


    他移眸看过?来,眸中有几?分无奈,好似他刚刚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周歆将点心往他嘴里塞了塞,“也不知道是什么点心,酸酸甜甜的,还蛮好吃的!你尝尝看!”


    他抬手捏住,咬了一口,咽下去以后才说:“……梅子酥。”


    “梅子酥?怪不得吃起来有一股梅子味。”


    沈既白嗯了一声。


    这个人一向食不言,周歆便也没说话。唐公?案告一段落,但很多细节还没有来得及处理?。


    比如?那个偷走食气灵的邪修到底是谁?


    正在思考这个问题,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偷走食气灵的邪修,你可有想法?”


    周歆一怔,心里莫名的有几?许激动,“与放走万狐之王的应该是一伙人,没准和冒充虚尘子赴生辰宴的是同一个人。”


    “为何如?此确定?”


    “朝南衣与纸扎人打起来,说明那夜有纸扎人潜入了锁妖塔。目前已知能操控纸扎人的是虚尘子,可他进?不来东都,那就只能是假扮他出席生辰宴的人。”


    她一点点分析,“这说明,他和虚尘子是一伙的。虚尘子又与预言有关系,五妖现一妖,结界便有所松动,虚尘子为了尽早出关,一定会加速动手,我们守株待兔即可。”


    沈既白道:“好。”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车厢内倏然安静下来。周歆坐直身?体,感受到贴合在手臂的淡淡压迫感,慢半盘拍地意识到坐得太近,便双手撑着座边,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这一撑,顿时感觉触感不太对,垂眸一看,才发现她竟然握住了沈既白的手背!


    周歆动了一下,想收回手,没想到他突然反客为主,反手一扣,将她的手扣在掌下,五指顺着指缝插进?去,牢牢握住。


    她身?体一僵,鬼使神差地没有挣脱,只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车门?,用力咽了口唾沫。


    覆在手背上的肌肤渐渐变得潮湿,寂静的车厢变得更加安静,周歆清了清嗓子,主动找话题打破奇怪起来的氛围。


    “朝南衣经常欺负展道长吗?”


    沈既白嗯了一声,“他离京云游,就是被逼走的。”


    “为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


    “展道长也很厉害?”


    “天资不如?朝南衣,但勤能补拙,已经结丹了。”


    什么?


    周歆摸了摸自己的丹田,虽然灵气充沛,但是空空如?也。


    朝南衣都没有结丹,她名不见经传的师弟却结丹了。以她高傲的性格,定然十分接受不了,怕是会处处针对。


    “长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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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日便能回来……”周歆隐隐有些担忧,“朝南衣以往和他打过?架吗?”


    沈既白摇了摇头。


    “那便好。”


    周歆松了口气。


    须臾,她又想起来什么,问道:“什么原因会导致一个人身?手变差,甚至变得毫无反击能力?”


    沈既白几?乎是有问必答,“经脉受损,内力尽失。”


    周歆暗暗记下,决定大肆宣扬一番,就称她封印万狐之王时受伤过?重,筋脉受损,内力尽失,记忆全无,境界大跌,看唐彦修究竟能翻出来什么浪。


    第 52 章


    马车倏然停了下来, 透过车窗依稀能看见太清观的大门,但沈既白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她?便也一直没有动。


    片刻后,车夫敲了敲门, 催促道:“凌云君, 太清观到了。”


    “知?道了。”


    话音刚落, 束缚在手上的力道就消失了。周歆依旧没敢看他, 试探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


    她?匆匆跳下车,蹭蹭蹭地蹦上数阶台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响声。一转头, 见沈既白站在车番上静静地注视着她?, 耳垂有几许粉嫩。


    “记得明天来上药!”


    少年微仰着脸, 清隽的面容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温暖的日光将他的睫羽晕染成漂亮的金色,连那双凌厉的凤眸也变得温和?许多, 波光流转间,尽是缱绻柔情。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极其郑重地应了一声?, “好。”


    虽然只有一个字, 却?抵过了千言万语的重量, 沉甸甸地压在周歆的心上。


    恍惚间,她?差点以为他这是许诺了什么一生一世的誓言。


    周歆晃了晃脑袋, 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之脑后,蹭蹭蹭地跑上台阶,拐入大门, 不见了。


    车上的人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才抿唇一笑, 撩起车帘走进车厢,离开了。


    *


    将密室翻出来的书全部过了一遍,周歆认命了,这世界上没有捷径。


    她?老老实实地闭关练起了术法?。


    张卿清背着个大铁锅,抱着仓鼠闯入水云间的时候,周歆正在练习撒豆成兵。


    她?洒了一地黄豆,也没变出一个兵。


    张卿清踩着一地的黄豆,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后摇晃。


    见状,周歆拣起一颗黄豆朝人扔了过去,黄豆砸在身?上的一刹那,他不受控住地后仰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哎呀”一声?。


    “你怎么来了?张光济同意你经商啦?”周歆叉着腰哈哈大笑。


    “不仅同意,还很支持,连张斯里都没再?说什么。”


    张卿清双手撑在地上想站起来,可一用力,还没等站起来,便脚下一滑,又摔了个狗啃屎。仓鼠顺势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抓起黄豆粒往嘴里塞。


    “出门前不是刚吃了一盘糖炒栗子吗?你怎么还能塞得下去?吃黄豆爱放屁知?不知?道!”


    周歆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肚子疼,只好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张卿清气得鼻子都歪了,“你们一人一鼠就没有一个过来拉我一把!”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堪堪站稳,才试着朝她?走近了一步,扣qun:扒霸三〇泣七捂伞六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你不是在闭关修炼吗?有没有本事把这一地的黄豆变没?”


    “噢哟,激我?”周歆解下乾坤袋,捏出阳雷指,道:“收!”


    地上的黄豆倏地飞了起来,自发的飞入袋中,眨个眼的功夫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连仓鼠抓着的那粒黄豆都不见了。


    张卿清不由得愣了。


    “不是。”他十分不理?解,“感情刚刚你就是故意在看我笑话?”


    “是啊!”周歆歪头看他。


    张卿清气得翻了个白眼,径自走进屋,将新打出来的,亮得发光的铁锅放在桌子上。


    “我这个酒楼能不能一炮而?红,就靠它了。”


    周歆有点明白过来了,“唐朝没有炒菜,饮食以蒸炸为主,你是打算弄个有炒菜的酒楼?”


    他猛地一拍桌子,激动道:“就知?道你会懂我!”


    “原来你以前是个厨子啊!哪个菜系的?”


    “川菜!”


    “可唐朝没有辣椒啊!”


    “那也没难住我张某人,噔噔噔噔噔!”


    他从锅里拿出一个陶瓷罐,打开罐口,递过来给周歆看。


    这罐里的东西黑红油润,闻起来有点辣,味道很呛,有点像油泼辣子和?麻椒油还有芥末油的混合体,是典型的黑暗料理?,只闻一下就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


    “这是什么啊?”


    周歆捂着鼻子退得老远。


    “秘制油泼辣子!”他抱着大铁锅,斗志昂然地问,“后厨在哪儿?”


    周歆指了指偏房。


    张卿清蹭地一下跑了进去。


    下一刻,他又跑了回?来,从怀里掏出几个象牙牙刷放在桌上,“初成品,你先试试看!最好给点改进意见!”


    说完,他又嗖的一下跑进了后厨,后厨立刻传来一阵叮咣的砸墙声?。


    周歆打量了一下牙刷,做工虽然粗糙,但比她?咬出来的杨柳枝强太多了。


    将牙刷收起来,她?提着乾坤袋继续在院子里练撒豆成兵。


    半个时辰后,后厨里的声?音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劈柴声?,伴着这个声?音,周歆第一次撒出来一个陶泥兵马俑。


    虽然没有什么用,但总算练出了一点效果。


    她?再?接再?厉,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撒出来一地的无?脸兵,张卿清也打开了后厨的门,端出来一盘炝炒香芹。


    周歆:“?”


    周歆:“这么半天你就炒了一盘菜?”


    他回?答得理?直气壮,“你这后厨什么都没有,连灶台都是现改良的,能做出来有的吃已经很不错了好哇?”


    周歆:“……”


    她?指着葡萄架下的藤桌,“放那吧!”


    张卿清端着盘子走过去,将菜放在藤桌上,搬过一边的小马凳坐下来,翘首以盼她?的评价。


    周歆坐在对面,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微微挑了挑眉。


    还别?说,张卿清搞得这个秘制油泼辣子是挺辣。


    她?多吃了几口,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不错……多久没吃过辣味了……味道很可以……不行……我要哭了……”


    话音一落,周歆便放下筷子,用力抹了下眼角。


    张卿清不由得一愣,嘴角疯狂地上扬着,“哎呀呀!你还真哭了?这么好吃吗?”


    “……不是。”周歆控制不住地掉眼泪,“……是辣哭的。”


    “你这个秘制辣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她?边说边忍不住哈气,“我感觉我的嘴巴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伸手指着她?,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会儿变成了张卿清捂着肚子笑她?笑得找不到北。


    周歆气不打一处来,将剩下的半盘菜往他面前一堆,竖起一根手指,“一,你把这菜吃光。”


    “二,”她?又竖起一根手指,“我召恶鬼出来日夜不休地缠着你,你自己选吧!”


    闻言,张卿清当即笑不出来了。


    肆意的笑容逐渐消失,他一脸郁闷地拿起筷子,小声?嘀咕:“至于?吗?”


    趴在肩膀的仓鼠从他身?上跳下来,落在藤桌上,绕着瓷盘转了几圈,用爪子扒拉了一块香芹啃了一口。


    下一刻,香芹掉在了桌面上,它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张卿清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大声?道:“至于?吗!不就是放了点芥子油吗!”


    他不信邪地夹起香芹,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


    “……挺好吃的哇!”


    “还好吧?也没有多辣哇!”


    “……咳咳,是有点辣……”


    “……我草……这辣椒怎么后返劲?”


    张卿清被辣得泪流满面,刚想放下筷子,周歆便瞪着他,“嗯?”了一声?。


    张卿清:“……”


    他端起盘子,将剩下的菜一股脑儿地扒拉到嘴里,立刻撂下筷子飞奔进后厨,过了好半晌才肿着嘴唇,红着眼眶,“嘶哈嘶哈”地走出来。


    周歆抬手指他,“想故意整我,把自己也整进去了吧!自作孽不可活!”


    张卿清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嘶哈……我没有!若是撒谎……嘶哈……天打五雷轰!”


    “轰隆——”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乍然直劈下来,将葡萄架都劈倒了,坐在葡萄架下的周歆当然不能幸免,青玉芙蓉冠不仅有了明显的裂痕,还被劈歪了。


    她?捂着头,仰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站在后厨门口的,离她?尚有一段距离的张卿清,百思不得其解。


    “你发誓,它劈我干什么?!”


    张卿清一脸无?辜地指了指天,“那你得……嘶哈……问它。”


    周歆简直是无?语至极。


    她?摘下发冠重新梳头,但发丝起了静电,怎么梳都梳不好,气得她?一脚踹翻了马凳,想一剪子剪掉炸了毛的头发。


    “哈哈哈哈!”


    张卿清蹲在门口,捂着肚子疯狂大笑。


    周歆瞪过去一眼,“你还有脸笑?”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直至笑够了才走过来,捡起地上的芙蓉冠,“瞧你笨手笨脚的样子!最后还得是我张某人出手吧?”


    周歆“呵呵”一声?,“这雷难道不是要劈你的?”


    “噫!我可离你八丈远呢!”张卿清拢起她?的头发,有模有样地梳了起来,“老天爷舍不得劈我,我也没有办法?哇!”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略微低沉的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周歆和?张卿清同时回?过头,见沈既白和?提着个食盒的徐绍站在院门口,两个人都穿着官服,一看就是从大理?寺赶过来的。


    他懵懵然地回?了一句:“这不显而?易见吗?梳头哇!”


    周歆有点意外,“你怎么来了?”


    闻言,沈既白的眸色阴沉,视线落在二人红肿的唇瓣,和?泛着水汽的眼眸时,更是崩直了唇线。


    “……我来的不是时候?”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表情却?是从未见过的严肃,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不是啊。”


    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周歆莫名?有点慌,“就是有点意外,这个时辰不是还没下值呢吗?”


    “没下值就不能来?”


    他抢过张卿清手中的芙蓉冠,后者迅速眨了几下眼睛,品出几分不对劲,立刻抱起桌案上的仓鼠往院门口跑。


    “先走一步!回?见!”


    周歆:“?”


    沈既白站在刚刚张卿清站的位置,双手拢起散落的青丝,挽到头顶,状似随意地问:“好端端的,为何要重新梳发?”


    她?怨气十足地吐槽,“……因为被雷劈了!”


    “……是么?”


    他好似不太相?信。


    周歆指着坍塌了一半的葡萄架证明给他看,“你看,把葡萄架都劈倒了!”


    沈既白依言看过去,倒塌之处有很明显的焦痕,确实符合雷击木的特点。


    他收回?视线,将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见哪儿都没事,才继续问:“他来做什么?”


    周歆指着藤桌上的盘子,“他不是要开酒楼吗?正在研究菜,让我给点意见。”


    “还做了什么?”


    周歆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没了呀!”


    将玉簪簪入芙蓉冠,沈既白走到她?面前,食指轻点她?的红唇,“那这里……因何而?肿?”


    一提这个,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别?提了!”她?没好气地道,“他那个什么秘制辣油有毒,辣得人受不了,吃完嘴巴就肿了!”


    “……他也吃了?”


    周歆双手叉腰,整个人都气呼呼的,“他那个破菜把我害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放过他!要死大家?一起死!”


    闻言,沈既白立刻驳斥一句:“不许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你等着,我去找找那个秘制辣油给你看。”


    她?跑进后厨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压根没找到张卿清展示的那个辣油罐,只能气鼓鼓地走出来,“去他大爷的!他居然带走了!”


    沈既白静静地站在歪倒的葡萄架前,神色毫不意外,墨眸却?闪过一丝黯然。


    见状,周歆朝人眨了眨眼,柔声?哄道:“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抓了一把豆子,抛掷空中,院子里忽而?多出几十个身?穿铠甲的沈既白。


    纵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沈既白,也不禁怔住了。


    周歆张了张嘴巴,“刚刚还不是这样呢!刚刚明明成功了,变出来好多无?脸士兵,张卿清都看见了!”


    也不知?哪几个字刺激到了他,沈既白眸色一暗,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再?次变得阴沉。


    “……你也变给他看了?”


    周歆道:“他来的时候我就在练习呢呀!”


    “……阿周。”


    “嗯?”


    他直视着她?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对我,有没有隐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周歆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便用力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


    沈既白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收回?视线,朝徐绍招了招手。


    一直站在院门口的人跑了过来,献宝似的将食盒放在藤桌上,“凌云君,东都属他家?梅子酥最香了!少卿连午膳都没吃,排了半个时辰……”


    沈既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


    “……是吗?”周歆心里一暖。


    “不是……”沈既白立刻否认,“他胡说的。”


    “口是心非。”打开食盒,她?拿起一块梅子酥咬了一口,“确实比不夜楼的好吃!多谢啦!”


    “我说过,你不必对我说这几个字。”


    他刻意强调了一下,“不论何时,无?论何事。”


    闻言,周歆的心倏然一动,连带着味蕾都起了变化,堵在口腔内的梅子酥倏然变了味道,只甜不酸了。


    “公务缠身?,先行一步。”沈既白转身?朝院门口走去。


    她?“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他利用午膳的休息时间远道而?来,只是特意来送一趟点心,瞬间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不是来上药的呀?”


    “时间紧,下值再?来。”


    “……好吧。”


    少年步履匆匆地拐出月亮门,一走出水云间,他便立刻变了脸,凤眸里满是渗人的冷意。


    耳边回?响起张卿清的那声?质问,“你们两那也叫清白?”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张卿清站在她?身?后笑着为她?束发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蓦然攥紧了拳头。


    结发夫妻信,一绾青丝深。


    她?向来不守礼节,那他呢?他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分寸?


    沈既白冷声?道:“派一队人到张卿清家?乡查一查,是否有个姓周的江湖术士,诨名?周不正。仔细查查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


    “着几个眼生的暗哨到张府做奴仆,将张卿清每日行踪汇报给我。”


    “是。”


    “水云间也派一个人来,行事要小心些,别?被凌云君发现。”


    沈既白的眼神渐渐变得偏执,“我要知?道她?每天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字不差,通通上报!”


    “是!”


    眼前的青石板路上躺着一颗碎石子,像是横在他们之间的某个人,碍眼得很,他烦躁无?比地踢了一脚,将其踢得老远。


    徐绍挠了挠头,“少卿若是实在吃醋,卑职派人去给张生点颜色瞧瞧?”


    他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见状,徐绍不敢再?说话了。


    沈既白忽然想起从淝水客栈回?来那日,他去大理?寺调动人手,顺便看了下医师。


    倒不是让医师疗伤,他不想让别?人动周歆给他处理?的伤口,只是让医师探了探脉,问:“今日胸口酸胀难忍,还有些胸闷,可是伤到肺腑了?”


    医师探脉后,倒了一碗醋,神秘兮兮地说:“少卿,喝了吧!口酸,心就不酸了。”


    当时他并不懂这其中的奥秘,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去买坛醋来。”


    徐绍:“?”


    “少卿……卑职只是比喻……”徐绍咽了口唾沫,“不是让您真吃!”


    第 53 章


    沈既白瞥了他一眼, “还不快去?”


    徐绍无法,只能小跑着离开了。


    一抹仙风道骨的身影自迎仙阁走出,迎面而来。沈既白迎过?去,毕恭毕敬地朝人行了一礼, “真人。”


    灵鹤真人看向他身后, 那个方向通往哪里简直不言而喻。


    他会心一笑, “身上?的伤如何了?”


    沈既白道:“已然?痊愈。”


    灵鹤真人颔首, “大病初愈更要注意,切莫过?于劳累。”


    “多谢真人挂心,晚辈定当注意。”他道, “只是尚有一事不解, 还望您能解惑。”


    “何事?”


    沈既白道:“沈某曾在?真人寝殿见?过?一只布老虎, 不知此物乃何人所有?”


    闻言,灵鹤真人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垂眸思索了一番,才恍然?大悟, “……那是小徒幼时的玩物。”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凌云君的?”


    “是。”灵鹤真人道,“有何问题?”


    “并无。”


    闻言, 灵鹤真人微微眯起了眼眸, “沈少卿之前的疑问, 如今可找到答案了?”


    沈既白倏然?抬眸,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 “真人为何如此问?”


    灵鹤真人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沉静如水,波澜不惊中?透着些许意味不明的试探。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片刻后,沈既白倏然?一动?, 朝人行了一礼,道:“沈某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多留,还望真人见?谅。”


    “也罢。”


    灵鹤真人收回视线,转身朝静室的方向走去。


    他缓缓站直身体,凝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


    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沈既白才收回视线,瞥向了水云间的方向。


    食梦兽的出生地是朝南衣的故乡。那里虽然?变成?了荒村,可他曾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寻过?,不难发现是妖怪屠了整个村落。


    这大概是朝南衣打心眼里怨恨妖怪的根本原因。


    有些东西历经沉淀,早已刻入骨血,就算是失忆也改变不了。


    她身上?的破绽,又何止一处。


    *


    晚膳过?后,周歆一顿抢救,勉强将?葡萄架重新支了起来。这时,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眸,见?一身绯色官袍的少年踏着月色款款而来。


    他面容沉静如水,凤眸清寒如冰,整个人的气质偏冷,皎洁的银辉映落满身,犹如霜雪归隆冬,坚冰入寒潭,不仅毫无违和,反而衬得气质愈发冰冷。


    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骤然?被点亮,漾出几许柔情,润得眉目温和,连唇角都隐隐有上?扬的趋势,那抹遍布周身的冷感瞬间淡了下去。


    周歆眉眼一弯,朝人迎了过?去,“这么晚才下值?你不会是想一天就把积压的公务全处理完吧?”


    “怎么会?”


    “那就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住了?”她歪头,“这么忙,你应该还没用晚膳呢吧?”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个点,膳房早就关?门了。”周歆思索一番,忽而来了兴致,“我去搜罗一下,看看还有什么菜,随便给你做点什么垫垫肚子吧?”


    “不必。”


    “你不饿吗?”


    “不饿。”


    话音一落,他的肚子便“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周歆轻笑出声,拽着人的胳膊走到葡萄架下,将?人按在?马凳上?,“我遁地过?去,很快就回来,稍等?片刻。”


    未待他说什么,眼前的少女便凭空消失了。


    沈既白安静地坐在?那里,眉眼低垂,视线虚虚地落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须臾,院里响起了轻微的响动?。


    他抬眸,见?抱着一筐子菜的少女站在?树下,朝他眨了眨眼,喜笑颜颜地进了厨房,“很快就好!你再等?一会啊!”


    膳堂还剩一点米饭,周歆便拿了一颗茭白,几个鸡蛋出来,就着张卿清改良的后现代?灶台,炒了一盘茭白鸡蛋端了出去,放在?少年面前。


    她将?竹筷递过?去,“茭白鸡蛋盖浇饭,客官尝尝看?”


    “盖浇饭?”


    “对?呀!我们?那都这么吃!你尝尝看?”


    他接过?竹筷,尝了一口,眼眸微微一亮。


    “好吃吗?”


    “嗯。”


    周歆心里乐开了花,其实?她的手?艺算不上?好,但胜在?唐朝人没吃过?炒菜,第一次吃肯定会觉得味道特别。


    “我还会炒韭黄鸡蛋,酱香鸡蛋,菠菜鸡蛋你也肯定没吃过?。”


    她坐在?他对?面的摇椅上?,一边晃着摇椅一边憧憬,“还有好多好多菜,我都会做,以后慢慢做给你吃!你一定都很喜欢!”


    “好。”


    沈既白眉目舒展开,清隽的面容上?荡漾着脉脉温情。他一口饭一口菜,吃得慢斯条理,动?作极其斯文。


    一颗流星划过?星幕,周歆兴奋地坐直了身体,指着夜空,“快看!有流星诶!”


    余光中?,少年放下了竹筷,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边看边自怀中?掏出一块海棠红的棉帕擦了擦唇。


    周歆猛然?转过?头,视线落在?那抹红上?,忽而觉得这个颜色刺目无比。


    这个人,常服向来只有玄墨色,之前撕裂的手?帕也是水墨色的,怎么会突然?用起海棠红?难道他真逛过?花楼,有红颜知己?


    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勒住了,闷闷的,喘不上?来气。


    “喔唷,你怎么会用这么鲜艳的手?帕呀?这一看就是女娘的东西。”


    周歆伸出手?去抢他手?中?的棉帕,他不但没躲,反而将?棉帕塞到了她掌心。


    她打开棉帕看了一眼,感觉这抹海棠红有点奇怪,着色十分不均匀,不像是染坊染出来的,更像是新手?试错的初成?品。


    莫不是红颜知己从染色到刺绣都是亲自动?手?的?


    如此想着,她心里反而更堵了。


    周歆将?棉帕放在?藤桌上?,故作轻松地调侃,“这帕子都被洗旧了,刺绣都模糊了,你还贴身收着,真真是在?意得紧呢!”


    沈既白握着棉帕,耳垂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他的默认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浇得周歆透心凉,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


    怎么就忘了,他有一段天命姻缘,还是他自己求来的!


    心动?来得悄无声息,又不合时宜,自然?只能无声掐灭。


    还好,还好。


    她心道,还好我也不是那么喜欢你。


    摇椅依旧轻轻地摇晃着,只是频率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干脆不动?了,躺在?摇椅上?的人也仿佛被人点了哑穴,没再开口说过?话。


    院内登时安静下来,静到只能偶尔听到竹筷碰撞瓷盘的声音。


    晚风迎面吹来,裹夹着莫名的凉意,吹得人莫名心寒。


    沈既白很给面子的将?一盘饭菜吃了个精光,一粒米都没有剩,周歆却高兴不起来。


    “时辰不早了,尊贤坊离得不近,你快些回去罢。”


    她的声音如夜色一般沉静,不复往日的娇软,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弥漫在?二人之间的暧昧氛围。


    沈既白抬眸看来,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不上?药了?”


    “於痕都消了,当然?用不着再上?药啦。”


    周歆顿了一下,继续道:“那是你的药,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药效,对?吧?”


    沈既白静默一瞬才开口,声音忽而变得很轻,透着点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怎么了?”


    周歆动?了动?唇,却发现她根本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去质问什么。


    沈既白从未隐瞒过?他的天命姻缘,是她先越界,主动?挑起了这段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


    落得如今这个局面,也是半分怨不得他人。


    周歆伸了个懒腰,强颜欢笑道:“有点乏了。”


    沈既白不信:“……到底怎么了?”


    他起身走过?来,停在?她面前,双眸紧紧盯着她,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周歆站起身来,“没怎么呀!”


    “那为何要赶我走?”


    “这个时辰……”她特意强调,“难道沈少卿是想留宿太清观?我这里可不是客室哦。”


    这话说得暧昧,沈既白微显窘迫,急忙解释:“……我并无此意。”


    “我知道呀!”周歆朝正室的方向走了两步,“你应当是打算用轻功飞回去吧?”


    他跟在?身旁,嗯了一声。


    她迈上?正室门口的台阶,“那我就不送你啦!”


    跟在?身旁的人没说话,只伸出手?来,似乎是想牵她的手?。


    周歆默不作声地将?手?背到身后,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余光中?,少年的手?僵在?空中?,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阿周。”


    闻言,周歆停下脚步,偏过?头去看他,“怎么?”


    沈既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唇瓣微微蠕动?,似乎有话要说。


    她悄然?捏紧袖口,冷不丁地有些紧张。


    静默一瞬,他低声道:“那你早点休息。”


    周歆缓缓松了一口气,“你也是。”


    迈上?高台,走入廊下,直至她进入房间转身关?门时,沈既白都始终站在?那个位置,目光眷恋地看过?来,一动?都没有动?过?。


    门一点一点的闭阖,少年的面容也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


    周歆深吸一口气,几步行至榻前,趴在?床上?,心里闷胀得厉害。


    院内响起轻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沈既白在?盥洗池清洗什么东西。这个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消失了。


    四周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风声虫鸣都没有。


    屋内并没有燃灯,月光透过?木窗的缝隙照射进来,为昏暗罩上?一层朦胧的面纱,使周遭的环境变得虚虚实?实?,令人辨不清真假,有种坠入梦境的错觉。


    片刻后,房门被叩响,沈既白的声音传了过?来,“阿周。”


    周歆捂住了耳朵,装作听不见?。


    “……歇下了吗?”


    话音落地许久,始终无人回应,仿佛房内的人已经睡熟了。


    这一句之后,门外也安静了下来,不再有敲门声,不再有人说话,甚至连轻微的脚步声都没有,安静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切都不过?是场幻觉。


    独属于成?年人的默契,让这段不恰当的暧昧关?系结束得体面又得体。


    扯过?薄被盖在?脸上?,周歆辗转反侧,难受得几近窒息。


    情意肆意生长,没有一点声响,却一直走在?她的心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心道,最后一次。


    周歆,你只能再为他难过?这么一次。


    长夜漫漫,曙光未明,室内室外皆是一片死寂。


    *


    翌日清晨。


    周歆起身下榻,走到梨花木桌边,拎起茶壶倒了杯水,正准备喝,余光透过?敞开一条缝隙的木窗,看见?廊下坐着一个人。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就这么枯等?了一夜。


    她微微一怔,轻轻地推开了窗。


    廊下的少年听见?声响,回眸看来,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登时站了起来,“……你醒了?”


    周歆很是惊讶:“你怎么在?这?”


    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神情也很憔悴,显然?一整夜都没有合眼过?。


    “……我……”沈既白欲言又止,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周歆不可置信地道:“你不会是在?这坐了一夜吧?”


    少年没有反驳,只抿了抿薄唇,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夜里不冷吗?”


    “冷。”沈既白道,“但我不敢走。”


    周歆下意识道:“为什么?”


    他语气笃定:“你在?生气。”


    周歆:“……”


    所以,他昨夜去而复返,是想看看她有没有歇息,没有便想刨根问底。但见?她没有回应,以为她已经歇下,所以守在?外面,想等?她醒来再说?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他喜欢的人,真的是自己了。


    “沈少卿居然?来得这么早?今日不用去上?朝吗?”


    院内响起了张卿清的声音。


    周歆抬眼,见?提着食盒的张卿清停在?了沈既白身后。


    他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见?一个面色如常,另一个憔悴苍白,开口试探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沈既白:“是。”


    周歆:“不是。”


    两个人同时开口,答得完全相反。言毕,二人又对?视一眼,同时改口:


    “不是。”


    “是。”


    张卿清哭笑不得:“你们?两个人能不能商量好了再回答?”


    “有什么可答的,左右不会耽误试你的秘制辣油!”


    张卿清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改日再来。”


    “改日做甚?就今日!”周歆站直身体,拿起梨花木桌上?的竹筒,“赶紧的!正好我还没吃饭呢!


    “那我来得还挺是时候……”他举起手?中?的红木食盒,“还坐在?葡萄架下?”


    周歆推开门,蹲在?高阶上?刷牙,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状,张卿清又打起了沈既白的主意,“沈少卿能不能吃辣?要不要也尝尝我新调制的秘制辣油哇!”


    沈既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凛,轻点下颌,“好。”


    张卿清当即眉开眼笑起来,边走边道:“你是本地人,肯定了解唐人的喜好,帮我品品这菜合不合大众口味,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他自顾自地絮叨了一堆,沈既白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搭腔。


    二人走到藤桌边,相对?而坐,张卿清将?食盒里的菜一一摆出来,递给他一双筷子,“给点建议哇!”


    沈既白拿起竹筷,夹起一片猪肉尝了尝,脸色登时就变了。


    他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立刻又夹起一片猪肉,就这样连吃好几口,他的脸色愈来愈沉。


    张卿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的期待一点点消失,“怎么这幅表情?很难吃吗?“


    他叹了口气,“这个辣油可是我熬了一天一夜改良的新版本,辣度终于没有昨天那么变态了,但茱萸的苦涩无论如何也去不掉……”


    闻言,沈既白的脸色明显缓和了几分,“没有昨天辣?”


    “昨天那个辣度根本不是人吃的。”


    张卿清将?另外两道菜往沈既白面前推了推,“你再尝尝这两个。”


    刷完牙,周歆走到葡萄架下,扫了一眼藤桌。桌上?一共三道菜,炝炒芜菁,也就是炝炒圆白菜,油焖笋,还有没放辣椒的小炒肉。


    从这几道菜就能看出来张卿清的野心,他不仅仅想做好川菜,还想做好家常菜,甚至想改良后世菜谱。


    沈既白提筷夹起一块笋,送入口中?,低声道:“这道菜不错。”


    “真的?”张卿清立刻眉飞色舞地看了过?去。


    “师姐!”


    周歆抬眸,见?长生用力吸着鼻子,直奔这边跑过?来,停在?藤桌边,对?着几道菜肴用力咽了咽唾沫。


    “哇噢!这是什么?闻起来好香好香!”


    张卿清立刻递了双筷子过?去,“想不想吃?”


    “想吃!”


    长生接过?筷子,率先夹了一片猪肉,边嚼边摇了摇头,“味道太冲,还有点苦,茱萸实?在?是放得太多了。长生觉得可以放点桂叶中?和一下。”


    闻言,张卿清意外地扬起了眉毛,立刻将?炝炒芜菁推到他面前,“那这个呢?”


    “好吃,要是能放点清醋就更好了。”


    “那就变成?酸辣圆白菜了。”张卿清又指了指油焖笋,“这个呢?”


    长生吃了一口便不住地点头,“这个最好吃!长生最喜欢这个!”


    张卿清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若是能再放点胡椒就好了。”


    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龇牙咧嘴地反驳:“谁家油焖笋放胡椒?”


    周歆解释:“这边的人就是离不开胡椒,你想开酒楼,还是得迎合这边的口味改良一下。”


    “好吧好吧。”张卿清掐了掐长生的脸蛋,“还没有别的要说的?”


    “有。”


    “什么?”


    “不要捏我的脸!会长褶子的!”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长什么褶子?”


    张卿清说着又捏了几下。


    他一向能说,和长生斗起嘴来简直没完没了。周歆不由得有些费解,大才子变话痨,唐久微居然?没有察觉出异常,这滤镜得有多厚?


    “行了。菜也试过?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张卿清“啊?”了一声,气鼓鼓地道:“这么直截了当地赶人,我不要面子的哇?我还真就不走了呢!”


    “行行行,真是怕了你了,那你待着吧!”


    “你让我待我就待,那我岂不是更没面子?你等?着,我现在?就走!”


    言毕,他抱着怀里的仓鼠离开了。


    长生三下五除二地将?几道菜吃光,用手?背擦了下嘴唇,也去做早课。


    这两人一走出月亮门,喧闹的庭院顿时冷清下来,葡萄架下只剩他们?两个人,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沈既白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开口,周歆便站起身,抢先一步道:“我去静室一趟。”


    沈既白:“?”


    周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但她下意识不想扯下这张遮羞布。至少这样,日后还能继续一起破案。


    “我才想起来,布老虎这件事还没问过?真人。”


    沈既白道:“我问过?。”


    话题成?功被岔开,她后退一步坐回摇椅里,“他怎么说?”


    “那个布老虎是朝南衣的。或者说,食梦兽的出生地是朝南衣的故乡。”他顿了一下,“食梦兽是真人封印的,封印的时间,恰好是朝南衣出世那一年。”


    周歆立刻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食梦兽即在?那里出生,又在?那里被封印。你莫不是怀疑,食梦兽是因朝南衣的恶念而生?”


    沈既白依旧没有否认。


    “可这与邪修有什么关?系?”周歆不解,“朝南衣明明已经——”


    她登时闭上?了嘴。


    沈既白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追问出来,“……明明什么?”


    “没什么。”


    闻言,他轻轻敛起双眸,“阿周。”


    “你有事瞒我。”


    周歆有那么一瞬间的慌张,可她转念一想,就算瞒了又如何,他又不是她的谁!


    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是又如何?”


    话音落地许久,沈既白都没有说话。


    诡异的静默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带着独有的重量沉在?她的心上?,压得她愈发地喘不上?来气。


    周歆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才倏地坐直身子看他。


    “瞒了又如何?平心而论,你就足够坦诚吗?你就全无隐瞒吗?你就没有不愿提及的过?往吗?”


    沈既白:“你想知道什么?”


    “怎么?”周歆轻笑一声,“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知无不言。”


    闻言,周歆不禁怔了怔。


    沈既白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炽热坦诚,比湖水清澈,比皓月皎洁,夹杂着不曾掩饰的情愫,深沉而执着。


    周歆差点沦陷在?这抹深情的目光中?。


    她挪开视线,心情忽而变得极其复杂,不由得问出一句:“沈少卿对?谁都是如此么?”


    沈既白道:“只对?你如此。”


    第 54 章


    心?跳当即漏了?一拍, 随即又如脱了?缰的野马剧烈地跳动起来。周歆怔怔地看着他的一抹衣角,好半晌都没缓过神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没听清似的, 囫囵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见状, 沈既白的眉眼缓缓舒展开, 眉宇间一片温和, 连声?音也柔了?几?分。


    他又重复了?一遍:“只对你如此。”


    言毕,又加了?一句,“沈某只对周娘子如此。”


    是周娘子, 不?是凌云君。


    直至这一刻, 周歆才明白过来, 他当初执意要问名讳的真正含义。


    不?仅是用来区别她与朝南衣,更是为了?体现出她的独特,彰显出她的唯一。


    毕竟凌云君是个尊衔, 能者?居之,代表不?了?谁。


    但周不?正,阿周, 周娘子, 指的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周歆。


    仿佛千万只蜜蜂在耳边炸响, 嗡嗡声?持续了?许久,吵得她心?绪难宁, 不?由?得就想起了?那一抹刺目的红。


    她登时便冷静了?下?来,起身走过去,停在他面前。


    “真的吗?”


    她边说边抬起手, 指尖自他的喉结轻划而过,顺着皙白的脖颈, 缓缓下?落到前胸,最后停在心?口,轻轻地点了?点。


    同时踮脚凑近他的脸,声?音低软,呵气如兰。


    “撒谎的人会被万箭穿心?,你?敢发誓吗?”


    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芙蓉玉面,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圈,才低声?回应:“有何不?敢?”


    周歆扬眉,不?大相?信地“噢?”了?一声?。


    点在心?口的那只手缓缓左移,顺着领口的缝隙滑了?进去,在怀囊里掏出一方棉帕。


    她举着它,一字一句问:“那这算什么!”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分,翩然俊雅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欢喜。


    墨瞳里漾出几?许笑?意,慢慢攀至眼角眉梢,最后绽放在唇边。


    他的声?音竟然颤了?起来,“……阿周,你?再仔细看看。”


    闻言,周歆秀眉微凝,双手抓着棉帕的两角,将其彻底打开。


    “它本为纯白,染上血,才洗成这个颜色。”


    经他提醒,周歆才想起来,这方帕子,是她穿过来时最常穿的那件道袍里的。


    应当是朝南衣的东西。


    她从未用过,那日给沈既白清理伤口是第一次用,车厢内昏暗,别说棉帕上的绣纹,她连这帕子原本是什么颜色都没注意。


    怪不?得那日在月光下?细细打量时,她总觉得这抹红有些奇怪。


    棉帕沾染上血,再被反复淘洗,沉淀在棉帛中的血迹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氧化,变得浑浊。


    但沈既白并不?是人,血肉异于常人,才会染出这抹怪异的海棠红。


    搞了?半天,沈既白以为这块海棠红手帕是她的。


    她呆愣愣地举着棉帕,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若一切真是如此,沈既白究竟是用什么心?情?在院中枯等一夜。


    悔意如泄洪喷涌而出,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轻飘,根本无法抚平昨夜生出的伤痕。


    周歆用力抱住了?他。


    在肌肤相?触的一刹那,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骤然失控的心?跳。


    沈既白怔愣一瞬,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覆在她的后腰。须臾,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拢双臂,最后才紧紧地回拥。


    这个满是悔意与愧疚的拥抱持续了?许久,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动过一下?,天地都仿佛静了?下?来,他们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顾不?上。


    直至钟声?敲响,几?只山雀掠过葡萄架,飞向空中。


    周歆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冷不?丁地想起眼前人有一段天命姻缘。


    他曾想去解,但是没成功。


    不?知会不?会因为她的穿越,搅乱这两个人命中注定的缘分。


    她缓缓松开了?手,察觉到她的举动,沈既白也随之放下?了?手。


    周歆抓起他的左手,视线落在无名指上。那里有一个红线缘结,但是她看不?见。


    她低下?头?,用力咬在无名指处的掌指关节,沈既白一动不?动地任她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无名指关节处印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牙印,隐隐泛着淤红。


    那个缘结不?是她的,但这道淤红却是她的。


    哪怕只是短暂的拥有,她也自私地想在他身上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痕迹。


    周歆仰起脸,对上一双略显茫然的凤眸,不?由?得弯眉一笑?。


    “盖个章,沈少卿不?会反对吧?”


    那抹一闪即逝的痛意根本算不?上什么。沈既白将手递到她唇边,眼里泛着清浅的笑?意。


    “一个够么?”


    周歆轻柔着被她咬过的地方,扯了?扯唇角,声?音很淡,“你?这么包容,以后一定是位宠妻无度的夫君。”


    闻言,沈既白本就微翘的唇角再次上扬,眉宇间的笑?意更深露重。


    “你?今日去当值吗?”


    “去。”


    周歆手指轻点他的鼻尖,“那我用五行?遁术送你?过去呀!”


    他轻挑一侧眉梢,语调微扬,“……不?怕再遁错地方?”


    周歆:“……”


    她摸了?摸鼻尖,放弃了?这个念头?。


    “那好吧。”


    时辰确实不?早了?,即使不?需要点卯,也一堆案子等着处理。沈既白没有多做停留,脚尖轻点地面,轻身一纵,便消失了?。


    周歆将博古架上的书全?部装进乾坤袋,去书库换了?一批新书。


    将那几?本夺舍的书放回密室原本的位置,她发现那里多出来一本书,是关于夺舍修魂的,可以将灵力与灵魂融合,达到灵魂不?灭的效果。


    周歆大致翻了?一遍,心?道,这不?就是我想找的那种书?之前怎么没看见?


    上次明明将密室里关于夺舍的书全?部拿走了?,难道这是灵鹤真人最近刚看完才放回来的?


    不?管了?。


    将书塞进怀里,周歆带着新书回水云间继续闭关。


    接下?来的时日,沈既白一直忙着处理大理寺积压的案件,没再露过面。


    但他应当是在夜里来过,只是见她已经歇下?,便没有打扰。所以周歆每每起床,都会发现窗前多出来点东西,像大理寺门口的风间消,阅微堂的红石榴,膳堂最受欢迎的糯米糕,甚至还有一枚心?形叶脉书签,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他看见什么东西想起她来了?,就收起来等见到她的时候分享。


    这日,周歆一起床,便见窗前摆着一方青瓷瓶,瓶里插着几?束开得正盛的金桂,黄蕊翠叶,芳香馥郁。清风迎面拂过,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满堂清幽,与沈既白身上的味道一样。


    将花瓶摆在梨花木桌上,周歆在屋子里翻了?翻,翻出来条红绳,坐在桌边编织着。


    院外传来某个人狼哭鬼嚎的声?音。


    “凌云君!”


    “凌云君!救大命哇!”


    周歆翻了?个白眼,“还没死呢!号什么丧?”


    “快死了?!我都要被吓死了?!”


    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撞开了?,一身月白澜衫的张卿清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一脚,摔倒在门口。


    周歆侧目看去,见他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脏得不?像样子,连儒冠都是歪的,神形极其狼狈。


    “唷,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改行?啦?不?当厨子跑去挖煤啦?”


    她幸灾乐祸地蹲在他面前,丝毫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


    张卿清支起上身,一看见她就跟见到了?救星一样两眼直放光。


    他用力抱着她的腿,哭嚎道:“这次你?必须得帮我!我盘下?来的那个酒楼居然闹鬼哇!”


    闹鬼?


    周歆长这么大,光靠鬼神之事骗钱了?,还从未见过真鬼,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


    她捻了?捻手指,意有所指道:“这个嘛……”


    张卿清立刻会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张某人全?部答应!”


    “成交!”


    她站直身体,从柜子里拿出一沓儿黄符放在梨花木桌上,晕开朱砂,提笔画符。


    “酒楼里怎么闹鬼的?说来听听。”


    张卿清依旧瘫坐在地上,定了?定神色,才开口道:“我不?是研究出秘制辣油了?嘛,就想尽快将酒楼定下?来,在城里跑了?好几?天,终于相?中了?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开在天街十二坊的第一坊——积善坊,地理位置优越,相?当于现代的商业中心?。


    这么好的地段,客栈老板自然不?愿意转让,张卿清砸了?好大一笔钱,才将整块地皮买下?来。临了?,那老板还再三叮嘱,后院的库房不?能动,一砖一瓦都不?能动,否则会坏了?风水。


    他嘴上答应得痛快,转头?就带人拆家。


    瓦匠们举起锤子,还没等挥起来,院子里便起了?一股阴风,回响起小孩子嬉笑?的声?音。


    这声?音甚是诡异,听得人毛骨悚然,纵然是大白天都生了?一身冷汗。


    那几?个瓦匠更跟中了?邪似的,见人就打。


    张卿清这才明白客栈老板的真正意思。他立刻点了?几?炷香,跪地上向仓库跪拜磕头?,嘴里念叨着:“无意冲撞,无意冲撞,求您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不?再动一砖一瓦。”


    说来也怪,他这一拜,风停了?,笑?声?也没了?,连那几?个疯癫的瓦匠也不?动弹了?,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命人用栅栏将库房围起来,张卿清没再敢靠近一步,专注改建酒楼。


    但经过先前的事情?,瓦匠们人心?惶惶。夜里,张卿清照旧去思恭坊逛花楼,入睡后做了?个噩梦,梦里他被人按在库房院里,许多脸上生疮流脓的人拿着刀围聚过来,一刀一刀割他的肉,喝他的血。


    他吓得一身冷汗,醒过来后立刻去酒楼看了?看,此时已经天光大亮,瓦匠们都上工了?,已经换好了?悬鱼,正在拆廊柱上的雀替。


    这时,楼内忽而蔓起一阵大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再次传来诡异的笑?声?。


    张卿清吓得一哆嗦,双腿跟灌了?铅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了?。


    瓦匠们也吓得不?清,在迷雾中乱转,忽而,不?知谁大叫了?一声?,随即,其他人也跟着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这声?音混杂在笑?声?中,一齐朝张卿清涌了?过来,直至声?音特别特别近的时候,他才发现眼前忽然多了?一群脸上生疮的人,模样与梦里拿刀割他肉的人极其相?似。


    他吓得“嗷”了?一嗓子,登时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与瓦匠们都趴在客栈外的沟渠里,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经历这两遭,瓦匠们不?敢再做这份工了?。张卿清也不?敢再待,立刻跑到太清观来请周歆帮忙。


    听完经过,周歆敛起神色,心?道,看样子,对方似乎没有取命的意思,只想吓他一下?。


    将画好的符纸收入怀中,她站起身来,取下?挂在墙上的桃木剑。


    “准备点黑狗血,我跟你?去楼里看看。”


    *


    马车停在积善坊十字街口的客栈门前,车夫跳下?车将门锁打开,躬身候在门口。


    张卿清跟在周歆身后下?了?车,见她要进酒楼,立刻将脖子上挂着的玉观音吊坠举了?起来,怯生生地跟在身后。


    刚刚在来的路上已经开了?天眼,这会儿她站在门口仔细观察了?一番,并没有察觉到任何鬼气,连妖气也没有。


    手提桃木剑,周歆率先进了?酒楼,张卿清畏畏缩缩地躲在门口,弱弱地问:“……用,用我进去吗?”


    “你?说呢?”


    周歆头?也不?回地说:“你?不?带路,我怎么知道库房在哪儿?”


    张卿清壮着胆子走了?进来,举着观音坠不?住地念阿弥陀佛。


    挨个房间看了?看,她觉得有些奇怪,这客栈干净得很,连个耗子都没有,怎么会闹鬼呢?


    张卿清攥着她的衣袖,紧紧地跟在身后:“……凌云君,今夜我说什么也不?敢自己睡了?。”


    “你?想和我睡?美得你?大鼻涕冒泡。”


    “不?,不?是。”张卿清解释,“只要和你?在一个房间里就行?,我打地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有安全?感。”


    “可我不?信你?啊……”周歆往后堂走,“谁知道你?这个成天泡花楼的家伙会不?会趁我睡着了?动手动脚。”


    “你?明知道我是去花楼挖人的,又不?是去策马奔腾的!”


    “我又没跟你?一起去,我怎么会知道?”


    “好姐姐,我求你?了?。”张卿清抓着她的胳膊不?放,“要不?然你?把我捆起来!”


    “你?这究竟是什么癖好?”


    张卿清没再回答,他忽然不?动了?。


    周歆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


    他指了?指廊柱旁的雀替,“我记得瓦匠明明将楼里的雀替都换新了?,这怎么又变回了?旧的?”


    这个雀替就跟这幢酒楼一样,明明有问题,却毫无妖气。


    有时候,没有比有更可怕。


    她收回目光,肃然道:“去后院看看悬鱼变回去没。”


    来到后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房檐上一看,张卿清的脸色顿时就白了?几?分,“悬鱼也变回去了?……”


    周歆眯了?眯眼,“这悬鱼并无破损,你?换它做什么?”


    “这是环形双鱼,寓意多子多福,我一个开酒楼的我求的是发财又不?是多子,我就命人做了?个带有牡丹祈的悬鱼换了?上去……”


    两次闹鬼都是因为动工,这与前掌柜嘱咐的千万别动一砖一瓦对应上了?。


    “带我去库房看看。”她道。


    “往那边走。”


    张卿清指了?个方向,随后缩回她身后。库房离得并不?远,顺着方向看去,依稀可以看见一座被竹栏围起来的房屋。


    这屋子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门窗雕花,虽然年?久失修,整座房子都蒙着厚重的灰尘,墙壁上也有不?少裂纹,甚至檐下?还结着好大一个蜘蛛网,但依稀能看出它并不?是库房,而是寻常人居住的瓦舍。


    站在栅栏边观摩片刻,周歆奇怪起来。


    “没有鬼气。”


    “这怎么可能!”张卿清一脸不?信,“你?是不?是没看清?你?再仔细看看!”


    拆掉栅栏,她提步往院里走,张卿清依旧扯着她的衣袖跟在身后。


    “之前的瓦匠提起锤子,没等砸墙就疯了??”


    “是的哇!”


    走到门口,她轻轻推了?下?门。


    只听吱呀一声?,门向内打开了?,露出正对着门贴墙而立的中药柜,柜前还有半人高的柜台,看样子,这屋子原本是一个药铺。


    屋外灰尘仆仆,屋内却一尘不?染,干净得仿佛刚被人打扫过,柜台上还摊着一张油皮纸,纸上堆着些许药材。


    诡异。


    这客栈,这库房,处处都透着诡异。


    周歆提步走近,停在柜台边,将几?位药材抓起来闻了?闻。


    “你?认识吗?”


    张卿清用力摇了?摇头?,“我是个厨子,怎么会认识这玩意儿?”


    她将油皮纸折好收入怀囊,正准备往里屋走,忽而听到一阵笑?声?,起初像是小孩子玩闹时的笑?声?,可笑?着笑?着,声?音便诡异起来,并且愈来愈近。


    张卿清吓得“嗷”了?一嗓子,撒腿就往外跑。


    可他刚跑到门口,大门便嘭地一声?闭阖了?!不?论怎么推,怎么踹,残败的木门都纹丝不?动!


    “诛邪退散!”周歆立刻甩出一张黄符。


    那东西丝毫不?惧,反而笑?得更加放肆,声?音极近,仿佛是趴在她身后,贴着她的耳朵笑?出来的!


    第 55 章


    周歆反手甩出一张符箓, 那声音远了一些,却由单声道转成3D环绕,不仅有笑声,还有轻微的踩踏声, 地板上同?步显出?杂乱的血脚印, 仿佛有一个小孩子在围着她边跑边笑。


    张卿清哪儿见?过这场面?, 吓得腿都?软了, 站都?站不稳,连撑着墙壁的那只手都在颤抖。


    他?紧闭双眼,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还不是鬼?”


    周歆的语气笃定, 有样学样地道:“这这这这这还真不是鬼。”


    “难难难难难道是是是是是妖?”


    周歆道:“也?也?也?也?也?许是是是妖。”


    张卿清气得睁开了眼睛:“拜拜拜托, 这时候就别别别别打趣我了行行行吗?”


    “行罢。”


    掏出?一张引雷符夹在两指之间, 她环视一圈,威胁道:“小?东西,我劝你适可而止, 再闹下去,休怪我一道天雷劈了这屋子?。”


    笑声与脚步声戛然而止,脚印也?停了下来。


    须臾, 血脚印迈近一步, 脚尖正对着她, 仿佛站到了她面?前。


    指尖的引雷符被一股力量抽动,周歆正想收回手, 却晚了一步,符箓已经被抽走,悬在空中。


    下一刻, 屋内再次响起?小?孩子?的笑声。


    这回不止声音和脚印绕着她转,引雷符也?飘在空中随着她转, 仿佛那东西举着它在绕着她跑圈,赤裸裸地挑衅着。


    张卿清吓得嗷了一嗓子?,“凌云君,你到底行不行哇!”


    作为?半吊子?修道士,周歆平生最恨别人问她行不行!


    她顿时认真了起?来,“这是你自找的。”


    “临兵斗者皆雷法,雷来!破!”


    话音一落,引雷符蓦地自燃,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房梁很明显地震颤了一下,落下阵阵灰尘。


    诡异的笑声骤然停止,屋内响起?小?孩子?气急败坏的尖叫。


    她又摸出?一张引雷符,气场全开:“还不现形?那我就劈得你现形!”


    整个?房间如地震般剧烈地摇晃,地板随着左右摇摆的频率高低起?伏,人根本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站稳。


    怪异的是,这房间里的所有物件仿佛都?被牢牢地焊在地上,尽管两个?人已经被甩得在地上乱滚乱撞,家具摆件却是纹丝不动。


    张卿清被甩到梁柱上,脊背撞得生疼,他?反应极快地抱紧了它,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终于有功夫喘一口气。


    周歆就没这么好运了。眨眼间,她便?在柜台与墙之间撞了几个?来回,撞得头晕眼花,额头都?磕肿了。


    胃里阵阵翻涌,恐怕再撞几个?来回,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这样下去不行。


    再一次撞到柜台时,她瞅准了时机,一手扒住柜台,另一手竖起?阴雷指,大?喝一声:“御剑式!”


    桃木剑嗖地一声飞了出?来,悬在空中,剑锋直指房梁。


    “万剑合一!”


    桃木剑应声变大?,眨眼间便?与屋檐同?高,与梁柱同?宽。就如同?春芽破土,依旧增长的桃木剑轻而易举地捅穿了房顶。


    “收!”


    瞬息之间,它变回原本大?小?,飞到周歆身?旁。


    也?许是见?她没再被甩飞,也?许是因为?房顶被捅出?一个?窟窿,那个?东西很生气,房屋摆动的幅度更大?了,连纹丝不动的柜台也?随着节奏晃动了起?来。


    这一晃,周歆是彻底抓不稳了,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好在桃木剑及时飞过来,卡在她的腋下,稳稳地接住了她。


    “再大?一点!”她喊道。


    桃木剑应声变大?了数倍,载着她飞到张卿清身?旁,待张卿清也?如她一般用腋下夹紧了剑身?,它嗖地一下升起?,顺着刚刚捅出?来的窟窿飞了出?去。


    甫一飞出?药铺,便?见?院子?里的栅栏消失了,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变得人满为?患,有站着的,有蹲着的,更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


    “什么情?况哇?怎么这么多人!”


    “过去看看。”


    桃木剑飞向院子?,二人一落地,院内的人便?如恶狼扑食围了过来。


    这些人面?带病色,神情?个?顶个?的憔悴,有的脸上生疮,有的浑身?流脓,有的皮肤已经溃烂,看得人生理不适。


    张卿清扫视一圈,身?体倏地变得僵硬,连声音都?在颤抖,“这,这些人……就是梦里把我千刀万剐那些人!不,他?们绝对不是人!”


    周歆两指夹着符咒挡在他?身?前,双眼紧盯着围过来的人,全神戒备。


    “药呢?药呢!”


    “没有药了吗?”


    “我的药呢?”


    “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药?”


    七嘴八舌的声音伴随着几近癫狂的面?容一齐涌到面?前,吵得她有点懵,甚至都?有点发?怵。


    周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与贴过来的人群保持着距离。


    “他?撒谎!”一名脸颊已经溃烂的人指着她。


    周歆:“?”


    压下心中的不解,她疑惑道:“难道被他?们围起?来的人……不是我?”


    那人继续高喊:“我明明看见?他?用他?的血熬药!赵铁匠就是喝了那碗药好起?来的!他?的血能治病!”


    此话一出?,人们不由得惊呆了。


    “真的吗?”


    “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他?信誓旦旦。


    又有人高呼一声,“城里没有药了,但他?还有血!喝了他?的血病自然就好了!”


    闻言,一名身?上流脓的病患陷入了挣扎:“喝一口血,他?不会死的……可不喝我就会死……”


    “……我不想死……”他?咆哮出?声,“我不想死!”


    这四个?字,仿佛喊出?了众人的心声,他?们的目光渐渐染上了疯狂,有人拔出?了匕首,率先朝周歆跑了过来。


    其他?人也?幡然醒悟,各自低头寻找着武器,找到的也?朝她飞奔,没找到的急忙打碎药碗,捏着瓷片紧跟在后。


    见?状,周歆一刻也?未多留,撒腿就跑,张卿清却不知道怎么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不跑?”


    “……我……我的腿不听使唤。”


    “不听使唤,不如据了吧!”


    “啊?”


    周歆掉头回去,扯着他?的衣领,将人往客栈的方向拽。


    张卿清感激涕零地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


    “你可是我的雇主,你死了我找谁要钱去?”周歆道,“这和你的梦相似吗?”


    “岂止是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一把匕首钉在二人面?前的地上,那个?脸颊溃烂的人已经追了过来,周歆立刻甩出?一张符,喝道:“诛邪退散!”


    符箓飘到他?面?前,却没有贴在他?身?上,而是缓缓下坠,落在了地上。


    “你这玩意怎么不好使?”


    “他?们不是邪祟,当然不管用。”


    “不是邪祟是什么?”


    “是记忆!是那个?东西的记忆!”


    周歆抓起?一把黄豆撒向天空,院内顿时多出?一群无脸士兵。


    “列阵!”


    无脸士兵站成一圈,将她和张卿清围在圈里,举起?武器锋芒对外,与追击过来的病患纠缠了起?来。


    张卿清缩在她身?后,“它被这些人千刀万剐了?虽然它是个?妖,可这样多少?有点丧心病狂哇!”


    “应该不是它!”周歆道,“你动了下土它就将你扔进臭水沟,如果是它它不可能不反抗!”


    “那是谁?”


    心中冒出?一个?骇人的念头,惊得她浑身?发?冷。


    “这些人围在药铺院子?里,会不会是……住在药铺里的人?”


    “我的亲娘嘞!”张卿清的脸色又白了一分?,“那被千刀万剐的是活生生的人?这些人疯了哇?”


    “这应当是小?妖怪最气愤的一段回忆。”周歆分?析,“所以他?生气以后,便?重现了这段过往。”


    “又能控制房子?,又能控制院子?,它到底是什么妖怪哇?”


    “不知道。”


    虽然病患敌不过士兵,但挨不住他?们人多,围列成圈的人墙被硬生生地挤出?一条缝隙。


    眼见?缝隙越来越大?,那个?脸颊溃烂的人已经挤进来半个?身?子?,周歆一口气撒了好几把黄豆,喝道:“将他?们全部清出?去!”


    无脸士兵一拥而上,将病患往院外赶,但人数上依旧不占上风,她忙不迭又撒了几把黄豆,直至将乾坤袋中的黄豆用尽,士兵才将满院的病患全部赶了出?去。


    紧绷的神经刚放松,泥土地便?震了震,周歆不可思议地道:“不是吧?又来?”


    话音一落,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吸了过去,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周歆已经躺在药铺房顶的窟窿上,一动也?不能不动了。


    身?边传来张卿清囫囵不清的声音,具体说了什么不确定,但大?概是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无法动弹,周歆只能侧目睇着他?,依稀能从余光中看见?身?边躺着一个?人。


    “特……”


    一开口,她才发?现唇,齿,舌都?动不了,说出?来的话和张卿清一样,像是酒醉之人的呓语,根本听不清楚。


    她只能将语速放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特,想,务,武,门,田,古,屋,文,额,后,缺。”


    张卿清连蒙带猜地分?析了半晌,才明白她这句话说的是:它想用我们填补屋檐的空缺。


    但这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他?问出?口时便?立刻意识到了。


    “想想汗法哇!”


    大?抵是因为?这句话字少?,周歆居然听懂了,立刻回道:“砸想!”


    虽然声音依旧模糊,但两个?人都?意识到,说得字越少?,越容易听懂。


    张卿清叫嚷着:“亮咒!”


    口齿不清怎么念!


    周歆不由得咒骂了一句,没想到张卿清好似听懂了她的画外音,也?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


    “走,要,思,思,哇!”


    周歆阖闭双眸,凝神静气,在心里默念着,临兵斗者皆雷法,雷来。


    “喝!”


    临兵斗者皆雷法,雷来。


    “喝!”


    她烦躁地闭上了嘴。


    一个?破字,无论怎么念都?念不出?来,这个?字是整段咒语的灵魂,念不出?便?施不了法术。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天空闪过一道刺眼的精光,湛蓝色的天际之中现出?一抹绯色,一身?官袍的沈既白凌风飞来,衣诀迎风翻飞,英姿飒爽地落在身?旁。


    “阿周!”


    他?蹲下身?,眉头微微一皱,“怎么受伤了?”


    周歆呜呜了几声,可究竟呜呜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什么?”


    沈既白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他?似乎察觉出?了异常,双手滑入她身?下,想将她抱起?,可费了半天劲都?抱不动。


    周歆又吚吚呜呜了几声。


    沈既白难得地急切了起?来,“……我听不清。”


    认识这么久,不论遇上什么情?况,他?的神情?都?不似现在这般无措,周歆看在眼里,映在心中,乱嗡嗡的大?脑倏地一下冷静了下来。


    想挣脱出?去,得实打实地伤到小?妖怪。虽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妖怪,但能确定是与房子?有关的。


    可沈既白没有灵力,使用不了咒法,纵然有一身?武力,也?没机会与隐匿行踪的妖怪搏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周……”沈既白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别气馁,总会有办法的。”


    张卿清叫嚷着,“要人!要人!”


    “什么要人?”


    摇人?


    周歆恍然大?悟,紧跟着叫嚷着:“真人!真人!”


    这两个?字吐字还算清晰,沈既白明显听懂了。


    “好,我这就去。”


    话音一落,他?便?跃下了屋檐。


    灵鹤真人定然能处理这种?情?况,周歆的心终于落了下去,缓缓呼出?一口气。须臾,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沈既白折返回来,蹲在她身?旁。


    “有结界,出?不去。”


    周歆:“?”


    张卿清:“!”


    沈既白抿了抿唇,视线自腕间的竹节玉镯扫过时,忽而眼眸一亮。


    “……哑铃镯。”


    对啊!哑铃镯!


    以炁驱动,自然不需要开口!


    周歆立刻催动炁体,腕间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


    须臾,一道惊雷响起?,院内的柳树被劈成了两半。


    周歆:“……”


    以往都?是指哪儿打哪儿,如今指不了,这雷就盲劈了。


    哑铃镯引来的天雷与引雷符召来的雷不同?,是海洋与江河的差距,不仅威力更盛,也?极其耗费灵力。以周歆如今的实力,能比之前多劈几次,但若这几次都?没有劈中药铺,那也?是白费力气。


    除非有人能用灵力驱动方向。


    她抬眼,对上那双满是忧色的眸子?,忽而想起?槐树林里的那个?吻。


    “吻我。”


    闻言,张卿清立即呜呜呜了几句,但究竟呜呜了什么,没有人听清。


    沈既白缓慢地眨了一下双眼,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周歆重复了一遍,“吻我!”


    他?瞥了一眼张卿清,面?露犹豫,“……这。”


    “快啊!”


    他?抿起?了唇,眸光忽明忽暗,似乎陷入了激烈地挣扎。


    周歆急得想咬他?一口,这一急,说出?来的话又囫囵不清了。


    “嘟这走时候了,就表犹豫了,快滴啊!”


    少?倾,沈既白摘掉官帽盖在张卿清的脸上,在他?抗议的呜呜声中,俯下身?,一手撑在周歆耳畔,慢慢地低下了头。


    那双凤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直至唇瓣相贴,才缓缓闭阖。


    无论沈既白怎么想,周歆满脑子?都?是脱困,全无旁的心思。她运转体内的灵气,试图渡过去,却发?现对方并没有打开牙关,且始终没有打开的意思。


    “张嘴!”


    一旁的张卿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兴奋地“嗯?”了一声。


    喷洒在面?颊上的呼吸明显地凌乱起?来,耳畔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随即,唇上忽而一温。


    一抹柔软,无比轻柔地含住了她的唇。


    他?的动作依旧很克制,亲吻就只是简单的亲吻,张嘴也?只是简单的张嘴,不带有一丝一毫的冒犯,甚至都?没有乱动过一下。


    周歆将灵力尽数度过去,似乎是感到这股暖流迅速窜达四肢百骸,沈既白忽而睁开了双眼。


    那双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眸中,映出?一张出?水芙蓉般的容颜。


    周歆倏然停了下来。


    沈既白也?立刻直起?身?体,会意道:“是想让我使用它?”


    周歆“嗯”了一声。


    他?两一说话,安静了不到一刻的张卿清又呜呜了起?来。


    沈既白拿起?盖在他?脸上的官帽,重新戴在头上,道:“我试试。”


    周歆催动哑铃镯,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响起?来,沈既白便?摘下了它,攥在手里,朝房脊一挥。


    一声惊雷炸响,淡蓝色的雷光自屋顶一闪而过,房脊被劈成了两段,连房脊两端的吻脊兽都?被劈出?一道裂痕,院内顿时响起?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叫声。


    束缚在周身?的力量消失,周歆忽而感觉身?下一空,整个?人顺着窟窿向下陷落!


    腕间一紧,沈既白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向上一提,周歆顺势站起?身?,还未待站稳,便?感觉脚下一空,她又被人揽着腰带到了地面?上。


    甫一落地,沈既白便?抓着她的肩膀,将人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一遍。


    “好啦!不用看啦!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他?扫了一眼她的额头,并未反驳,只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拧开瓶塞,食指指腹沾了点药膏,轻轻地为?她上药。


    冰凉的触感淡化了火辣的痛意,周歆仰起?脸来看他?,“你怎么会过来的?大?理寺的案子?忙完了?”


    “并未。”他?声音淡淡的,“下值路过。”


    大?理寺在尚膳坊,位于积善坊东侧,中间隔着天街,沈既白下值后不论是去太清观还是回桂花小?院,都?应该往东走,怎么会特意穿过天街来西边的积善坊?


    心中泛起?疑惑,周歆微微歪了歪头,“你几时准点下值过,哪天不是忙到三更半夜?”


    “哎不对!你这么快就下值了吗?”她又道,“我们进来没多久呀!这会儿不应该是正午吗?”


    将药瓶收入怀中,他?垂眸看来,“你们已经进来一天了。”


    周歆迎视着他?的目光,问:“你怎么知道?”


    沈既白不甚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周歆正想追问,却听见?头顶传来了张卿清的声音,“大?哥大?姐,咱能待会再打情?骂俏吗?这还有个?人呐!就不能来个?人管管我哇?”


    闻言,沈既白轻身?一跃,飞上房顶将他?带了下来。


    周歆继续讨论刚刚的话题,“这么说,我们进来这么一会儿,外面?已经过去一天了?”


    “嗯。”


    “这也?太奇怪了,难道这院子?里的世界和外面?不一样?”


    “不无可能。”


    张卿清适时插言:“这地方辣么恐怖,我们赶紧走吧!”


    “不能走。连什么妖怪都?没搞清楚,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周歆环视一圈,才发?现院子?在不知不觉间变了模样,房屋不再破旧,檐下一尘不染,被劈裂的柳树翠绿如初,蓝紫色的鸢尾花铺满院落,将盛夏点缀得生机盎然。


    “吱呀——”


    药铺的门被人打开,走出?一位满脸疤痕的少?年,最长的一条一直从脸颊蜿蜒到脖颈,下半段藏在秋色长袍下,看起?来触目又惊心。


    他?走到院门口,偏头看向房脊,浅笑道:“桂花糕没有了,我再去买一点,很快回来。”


    周歆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被千刀万剐……居然还能活下来?”


    张卿清也?很惊讶,“难道他?不是人?”


    沈既白道:“是人。”


    “不对。”周歆做出?沉思状,“刚刚那段是令它生气的回忆,如今它受了伤,记起?来的定是令它伤心难过的事。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走了后,没有再回来?”


    沈既白:“难道是……”


    周歆道:“他?很有可能死在了外面?。”


    “不会的!”


    一声稚嫩的叫喊响起?,药铺里冲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小?妖怪,龙首鱼尾,没有犄角,肤色浅绿,琉璃色的眼眸清澈纯真。


    它紧攥双拳,大?喊道:“不会的!他?说过他?会回来!!”


    “原来是你这个?小?家伙在折腾我们!”张卿清指着它,“凌云君,这是什么妖怪哇?”


    沈既白道:“螭吻兽。”


    “那是什么妖怪?”


    周歆解释:“药铺的房脊两端各有一个?鱼尾龙首的螭,张口咬着房脊。这个?建筑构件被称作螭吻,是镇宅用的。”


    “原来是建筑妖怪,怪不得能控制房子?呢!”


    小?妖怪耷拉着脑袋,喃喃道:“……他?说他?会回来的。”


    周歆道:“那他?回来了吗?”


    “……没有。”


    “所以啊。”她道,“要么他?借口离开了,要么他?已经不在了,不然为?何迟迟不归?”


    “……不会的!”小?妖怪瘫坐在地上,肩膀抽动了几下,倏然大?声哭了出?来。


    它这一哭,院子?里登时下起?了暴雨,几个?人猝不及防地淋了一身?。


    沈既白抬袖子?遮在周歆头顶,可雨势太大?,根本遮不住。


    “去檐下避一避。”


    “嗯。”


    二人刚一抬脚,小?妖怪便?抬起?了头,泪水盈盈的眼眸里满是敌意,身?躯紧绷得像一个?拉到极致,蓄势待发?的弓。


    张卿清被这小?东西折腾得心有余悸,恐怕它下一刻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当即转身?往客栈地方向跑。周歆默然一瞬,也?拽着沈既白衣袖往客栈的方向走。


    “先回客栈避一避吧,等它不哭了再说。”


    “不收?”


    “……下不去手。”


    三个?人陆陆续续进了客栈,虽然这里离药铺稍远,可小?妖怪的哭声震天动地,连瓢泼的雨声都?只能作为?陪衬。


    周歆用灵力烘干了几人的衣衫与青丝,走到窗口的圆桌旁坐下来,单手撑腮,偏头看着瘫坐在房檐下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妖怪,一时分?不清它这哭声中,有几分?是因为?伤心,又有几分?是因为?伤身?。


    “这个?药铺到底是谁的?他?和小?妖怪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既白坐到对面?,“这块地皮本归一位田姓药师所有,田氏世代行医,此处乃祖上传下的药堂。”


    张卿清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那怎么会变成客栈哇?”


    沈既白道:“据说是因为?免费行医施药,耗光了本钱,不得已变卖了药莆。”


    周歆道:“这药铺和客栈看起?来可有些年头了,那得是多久前的事?”


    “百年前。”


    “前隋时期的事?”周歆心中的疑虑更重,“你怎么会知道?”


    “县志有载。”


    “你之前查案子?的时候看过县志?”周歆朝人眨了眨眼睛,“那你记性也?太好了吧!”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沈既白再次避开了她的视线。


    张卿清道:“是不是和我一样,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门清儿,重要的线索一个?也?记不住哇?”


    他?偏头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周歆追问:“那县志上还写了什么?”


    “大?业二年,城内爆发?鼠疫,治病的药材一金难求,田氏夫妇昼夜不息地救治百姓,劳累猝死,留下一子?。大?业十二年,鼠疫再次爆发?,当时正值战乱,药品供给不足,全城只有田氏子?有些许药材,百姓哄抢草药,失手打死了他?。”


    “原来县志也?有失真的时候。”周歆道,“田氏子?明明是被哄抢草药的百姓千刀万剐,所以脸上才会有那么多伤疤。”


    闻言,沈既白面?色一凝,低声道:“这一点,县志只字未提。”


    “当然不会写,这可是现场暴虐,参与的百姓数目庞大?,难道要把所有人都?抓进去吗?”周歆撇了撇嘴,“州牧定是觉得田氏已经死了,且没有苦主报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卿清道:“可这关小?妖怪什么事哇?”


    “很明显,小?妖怪救了他?。”周歆道,“连冷血的妖怪都?看不下去了,田氏曾经救过的人却没有出?面?阻止,这些人可真够狼心狗肺的。”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击着屋檐,一声重过一声,后堂倏然静默下来,一时间,竟无人再开口。


    半晌,张卿清打破了一室沉默。


    他?揉了揉肚子?,“哎呀!我都?饿了,你们饿不饿哇?”


    剩下的两个?人异口同?声:“不饿。”


    “我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吃的……”他?站起?身?,往前厅走了几步,“咦?这楼里怎么起?了雾?”


    话音刚落地,敞开的木窗便?嘭地一下自动闭阖了!


    弥漫在后堂的白雾愈来愈浓,虽说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可视范围极低,四周皆是一片白茫。


    “凌云君!”张卿清惊呼一声,“……救命哇!”


    周歆寻声看去,顿时睁大?了双眼。


    第 56 章


    茫茫白雾中, 一道模糊的人影高高地悬在空中,沈既白立刻起?身赶了过去。


    周歆甩出一张符咒,“破!”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人影应声坠地, 摔出咚地一声。


    张卿清委屈巴巴地道:“沈少卿, 你人都到了, 就不能接一下?哇?摔死我了, 摔得屁股都成两瓣了!”


    周歆忍不住有点想笑,走过去道:“本来?不也?是两瓣吗?你——”


    立在一旁的沈既白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周歆这才反应过来?, 和一个男子讨论屁股究竟有几瓣着实有些?不合适, 便?闭上了嘴。


    一阵疾风迎面袭来?, 迷雾中,有什么东西从房顶坠下?来?落在身旁,砸得地板都震了一震, 四周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令原本就模糊不清的环境变得更加幽暗。


    张卿清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叫嚷着:“那个小龙人还没完没了啦?”


    耳边的哭声和雨声都弱了下?去, 但始终没有停, 说明动手的根本不是螭吻兽。


    这楼里, 还有其他的妖怪。


    周歆伸出手,喝道:“火来?!”


    掌心燃出一道烈焰, 照亮了一隅天地。见状,沈既白微微挑起?一侧眉梢,似乎有些?意外。


    她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我厉不厉害?这半个月, 我可足足提升了一个境界呢!”


    他微微颔首,“嗯, 厉害。”


    “我说这个时候你两就别眉来?眼去了行吗?”


    张卿清的声音忽而提高?了,“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吗?这屋子好像在缩小!”


    “你是火眼金睛吗?怎么看出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周歆便?感觉什么东西抵住了后背,推着她往前移。


    回?头一看,竟然是墙壁!


    张卿清道:“这还用看吗?已经缩到眼前了!”


    他站在对面,也?被?身后的墙壁推着向前移动,站在中间的沈既白发挥了手长腿长的优势,一个旋转跳跃飞起?来?,匹出一字马,双腿撑着墙壁,阻止两面墙继续缩近。


    他这一动,周歆才发现落下?来?的东西,居然是一个四面墙体,沈既白撑住了两面墙,另外两面便?加速缩紧,瞬间便?逼到了眼前。


    张卿清叫了起?来?,“我的天娘嘞!它这是想将我们夹成三明治吗!”


    “别废话!还不快点帮忙!”


    周歆一脚揣在靠过来?的墙面上,见状,张卿清立刻靠了过来?,与她背对背,踹向了另一面墙。


    他道:“这东西力气好大哇!沈少卿,你一个人能行吗?”


    沈既白咬了咬牙,“……尚可。”


    头顶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几人纷纷抬头,见高?墙上站着一个鱼头人身,浑身橘红,鳞片泛着金光的鲤鱼精。


    它叉着腰,趾高?气扬地道:“让你们欺负螭螭和雀仔,看我不把你们淹成水蛭!”


    话音一落,它便?张大了嘴,如柱的水流不断喷涌而出,再次将众人淋成了落汤鸡。


    张卿清道:“凌云君,这都现身了还不收哇?”


    周歆甩出一道符箓,喝道:“破!”


    鲤鱼精被?道炁震飞,从高?墙上掉了下?去。


    它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可恶!山花,夹他们!”


    话音一落,墙体又开始缩小,周歆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没能阻止得了,反而差点被?它和张卿清挤成肉饼。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回?腿,悬在上方的沈既白也?低吼一声,支撑不住,落了下?来?。


    四方之地缩成床榻大小,三个人几乎是肩并肩地挤在了一起?,就算是这样,墙体依旧在收拢!


    沈既白卸下?龙纹刀卡在墙体之间,左右两边的墙终于不再移动了。


    “御剑式!”


    桃木剑应声飞出,载着三个人向上飞去,没想到这墙体不仅能缩小,还能长高?,桃木剑飞出一尺,墙体便?高?出一丈!


    一只不太像雀的雀鸟从高?墙后冒出头来?,叼着橘红的尾巴,将鲤鱼精叼回?到墙上。


    周歆这才发现,它们身上都贴着隐身符。


    这种符不仅能让妖怪隐匿行踪,还能隐去它们的妖气,除非它们主动现身,不然,任何修道士都察觉不到它们。


    怪不得她开了天眼都看不出妖气,这群小妖怪背后有高?人撑腰。


    待鲤鱼精站稳,雀鸟便?落在了它的肩膀上,张卿清指着它,“凌云君,刚刚就是这东西将我叼起?来?的!”


    雀鸟转过去,用尾巴对着他,扭了几下?屁股,“吱!叼的就是你!你这个大坏蛋!”


    鲤鱼精也?指着他,“山花!夹死他!”


    周歆摸出几张符咒,正想扔出去,便?听一个稚嫩的女声说:“可我们答应过道长不能伤人的。”


    “他们打伤了螭螭,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雀鸟附和道:“夹伤他们!夹伤他们!吱!”


    “……那好吧。”


    墙体继续收缩,周歆立刻催动符咒,一条火龙应运而生,直朝鲤鱼精喷出一道火焰,将它烧得外焦里嫩,连它肩上的雀鸟都黑得冒烟。


    两个小妖怪吐出一口黑乎乎的气,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稚嫩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小鱼,雀仔,你们没事吧?”


    墙外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我感觉我快要化了。”


    “我也?……吱!”


    火龙飞过高?墙,绕着山花缠了数圈,周围的温度登时升高?,像火炉一样又闷又热。


    经过这一遭,周歆彻底搞清楚这几个妖怪究竟是什么了。


    “怪不得你都不动药铺了,却还是遇到了怪事。”


    周歆道:“将你们扔进臭水沟的是这几只小妖怪,准确的说,是被?你换下?来?的旧雀替和旧悬鱼。”


    “什么?”张卿清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东西也?能成精?”


    “万物?皆有灵性。”


    她敲了敲墙体,“山花,我无意伤你,但你若再不收手,我只能将你烧成灰烬。”


    “好歹毒的人!烧了我,你的朋友也?逃不掉!”


    “能逃掉。”周歆轻笑一声,“你要试试吗?”


    它沉默一瞬,祈求道:“可以?放过我们吗?”


    “我只能承诺不伤你们性命。”


    她双手结印,火龙抬起?头来?,张开大口,作势要喷火。


    山花叹息一声,“……终究是逃不过。”


    悬鱼精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我们又没有害人!是他们先?动手的!”


    “吱!人就是这样不讲


    铱驊


    理?!”


    只听轰隆一声,眼前的墙体消失了。


    周歆召回?火龙,数张降火符叠落在一起?,落回?手心。


    她垂眼看着下?方,几人脚下?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药田,烧焦的悬鱼和雀替躺在药田的正中央,哭得稀里哗啦,一个手足无措的女娃娃蹲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


    张卿清“哎呀”了一声,幸灾乐祸道:“这咋还成烤鱼了呢!”


    闻声,尖嘴勾鼻,一副鸟人模样的雀替朝他龇了龇牙。


    周歆解下?锁妖袋,正准备将它们全收进来?,四周便?刮起?了一道阴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哭声渐渐淹没在风中,听不清了。


    风刮了一阵才停下?来?,白茫茫的雾气被?吹散,变得很淡很淡,药田与远处的药铺都显现出完整的模样,清晰得有些?不真?实。


    张卿清四处看了看,“客栈哪去了哇?”


    沈既白解释:“客栈前身是药莆。”


    他奇怪起?来?,“那小妖怪怎么会知道药莆的样子?”


    “它们不知道,螭吻兽知道。”


    周歆操控桃木剑向下?坠,落在地面上。


    “走罢,螭吻兽将客栈变成药莆,就是想引我们去药铺。”


    “刚从那回?来?,又回?去哇?”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跟在身边,张卿清跟在最后,三人一同朝药铺走过去,见到一对年迈的夫妇坐在院里的竹凳上,正在和一个年轻人谈话。


    这画面十?分清晰,但没有任何色彩,色调也?是灰扑扑的,像一场怀旧电影。


    走近后,张卿清歪头打量着年轻人,咦了一声,“这个人和前掌柜生得还蛮像的哦,会不会是他祖宗?”


    周歆站在一旁,道:“也?许吧。”


    老夫妇在地契上按下?了手印,年轻人便?收起?地契,笑呵呵地走了。


    周歆道:“田氏夫妇就是这时候卖的药莆吧。”


    沈既白道:“应该是。”


    四周的画面剧变,像电影按了快进键,随后又恢复了正常,变成老夫妇带着一个稚子在院子里种草药的场景。


    身后的药莆变成了客栈,样式与现在大差不差,透过外观就看出来?,百年来?,这客栈未曾动过一砖一瓦。


    有个蓄着络腮胡的糙汉提着两条鱼走进院,对老夫妇又谢又拜,感谢他们免费出诊,救了他一命。


    老夫妇没收这份礼,只道:“职责所在,不必在意。”


    那人只好将鱼塞到了稚子手中,道:“收下?罢,阿坷还在长身体呢!得多?补补才行。”


    闻言,老夫妇没再推辞,将鱼收下?了。晚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院子里吃清蒸鲈鱼,周歆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顿时感觉腹中空空。


    张卿清也?揉了揉肚子,道:“这也?太逼真?了,我都能闻到香味,只能看不能吃,这谁能遭得住哇?”


    闻言,沈既白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递过来?。周歆打开一看,不由得笑了出来?,“这是什么点心?”


    “柿子酥。”


    “哪来?的呀?”


    “膳堂。”


    “沈少卿这算不算滥用职权呀?”


    “算。”


    “这不会是你第一次滥用职权吧?”


    沈既白微微勾唇,眉眼温和下?来?,轻声道:“第二次。”


    张卿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两个人一腻歪起?来?根本不分时间和场合。


    “我说你到底吃不吃?你不吃我吃!”


    他抓走两块点心,左一口右一口地吃着。


    周歆拿了一块递给?沈既白,见人接了,才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味道确实不错,怪不得他会特意打包。


    几个人吃着柿子酥,才发现周遭的环境又变了,院子里的药草被?割空了,七八个脸上生疮的人堵在药铺门口,将老夫妇围在中间,威胁道:“你到底交不交!”


    老伯伯苦口婆心地道:“不是老朽不给?你,是真?的没有药了!一点也?没有了!”


    老媪连连点头:“城里药铺明明有卖,你们不去买,偏偏来?我们这里闹!这不是欺负人吗!”


    “呸!”领头的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老子买得起?还会来?你这?你们将药吵得这么贵,纯心是想我们去死!”


    “就是!”其他人跟着附和。


    老媪喊了声冤枉,“那是他们坐地起?价,与我们无关呐!”


    老伯伯气得捶胸顿足,“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谋利过一文!”


    “少啰嗦!不交出药来?,就别想见你们的孙子!”


    领头的刚发话,便?有几个人自药铺里走了出来?,道:“没找到,连药柜都是空的,确实是没有药了。”


    “没有?”他的表情变得狰狞,“我看是藏起?来?了!给?我打!”


    一声令下?,便?有人将老夫妇按在地上又踢又踹。


    “药藏在哪了?”


    “真?的没有了!”老伯伯将老媪护在身下?,大声喊道,“真?的没有了!”


    院子里的动静吸引了路上的行人,人们不约而同地聚在篱笆前围观。


    “田郎中都一把年纪了,这群人居然下?得去手!”


    “他们染上了鼠疫,治不起?病,就来?田郎中家里抢药。谁不知道田郎中给?街坊邻居治病,已经用光了所有的药。”


    一名蓄着络腮胡的糙汉子看不下?去了,扒开人群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了第一排,刚想进院,就被?一个大爷拦住了。


    “你可想好了,那些?人都得了鼠疫,你这一过去,保不齐会染上的。”


    有个大娘附和,“如今这城里的药材比金子还贵,若你再得上这病,就算将鱼摊赔上都不够开一副药的!”


    “就是啊小伙子!三思啊!”


    络腮胡犹豫一瞬,偏头看了看被?按在地上毒打的田郎中,叹了口气,转头离开了。


    周歆摇了摇头,“你看,这就是人心,这才是真?正的史实。”


    第 57 章


    沈既白攥紧了拳头, 攥得关节咯吱咯吱直响,却未发一言。


    连张卿清都看不下去了,对着几道施暴的虚影拳打脚踢。


    周歆冷冷道:“他们担心被传染,可田氏夫妇救治他们的时候, 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张卿清指着领头的那个人, “你看这几个人穿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 一看就是城里的地痞流氓, 治不起病,知?道这里看病不花钱就想来占便宜!”


    言毕,他呸了一口?, “占不到便宜就打人, 他们怎么没有被千刀万剐!真是好人没好报, 祸害遗千年?!”


    几个祸害出了气,将晕过去的阿坷扔在?地上,冲围在?篱笆外的百姓道:“看什么看!”


    人群自?发地散开了。


    田郎中昏了过去, 老媪费劲尽力气将一老一小?背进药铺。等她再走出来,见篱笆上挂着几条鱼,一条猪肉, 和几个荷叶包的时候, 噙在?眼里的泪缓缓落了下来。


    她擦去眼泪, 像没看见这几样?东西似的,转身走到柳树下, 将割得只剩个根的药草连根拔起,走到盥洗池旁洗干净,扔进药碾里。


    画面一转, 阿坷傻愣愣地坐在?檐下,像丢了魂似的, 好半晌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


    田郎中趴在?里屋,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阿坷,周歆的心咯噔一声,“……田郎中脸上生疮了。”


    老媪走到篱笆边,背过身去擦了擦脸,才挤出一抹笑容走进院,将糖葫芦递给阿坷。


    阿坷呆呆地看她,不接,也不说话。


    老媪掰开他的手,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还示范着咬了一口?,道:“这个要这么吃,阿坷还记得吗?”


    他不说话,照葫芦画瓢地吃了一口?,老媪摸了摸他的头,进屋去了。


    窗户被人关上,屋子里传来了田郎中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要买吗?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治好也没几天活路了。”


    “你行医这么多?年?,坚持的不就是让病患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吗?”


    屋内沉默一瞬,传来一声叹息,“你哪来的钱买药?”


    老媪道:“我将那对镯子当了。”


    “胡闹!那可是你们家祖传的!怎么能断在?我们这里!”


    “人若是没了,还有什么可传的?老头子,我琢磨着,要不咱们将药铺也卖了吧。”


    “不行!阿坷还小?,总得留个去处给他。”


    话音落地许久,屋内都没再有人说话。


    片刻后,老媪走出来到屋檐下煎药,阿坷立刻扔掉了糖葫芦,跑过去帮忙。


    他看起来呆呆的,可一沾上药就像变了个人,一系列操作都特别熟练,一看便知?平时没少做这些事。


    药煎好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老媪脸色一变,当即跑进了屋。


    “老头子!”


    田郎中的声音忽然就变得很虚弱,“翠娘,我这一生,行医坐诊,好善布施,没想到,临了,不仅败光了祖上的积蓄,连自?己的治病钱都没有,还累得你当尽了嫁妆,我对不起你啊!”


    “……我有悔啊!”


    “……我有——”


    声音戛然而止,老媪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老头子!”


    屋内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很压抑,听得周歆心里堵得慌。


    张卿清眼里泛着泪光,“那几个流氓呢?不能报官吗?”


    周歆道:“就算报了官,哪个官差敢去抓那几个脸上生疮的人?再说,这时候战乱四起,各地都在?反抗朝廷,当官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怎么会管老百姓是死是活。”


    张卿清默然一瞬,还是很不服气,“……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哇?”


    沈既白道:“生逢乱世,民本难生。”


    眼前?的画面极速变动,犹如时光的洪流在?飞速逆转,再停下来时,阿坷已经长大了。


    柳树下添了座没有碑的新坟,那个经常轻抚他头发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学着老媪的样?子,每天打扫一遍药铺与?院落,然后就提着农具,在?院子里种药,采药,炼药,煎药,然后将煎好的汤药放在?田郎中的坟前?,守着石碑坐到天黑。


    没多?久,有个小?偷来偷药材,两个人正面撞上,阿坷打量了半晌他的模样?,然后就跟没看见似的,继续在?院子里忙活。


    小?偷的胆子大了起来,隔三差五来一趟,见阿坷始终没有反应,便肆无?忌惮起来,每日都掐着点来药铺搜刮药材。


    有次被路人撞见了,他还一脸无?所谓,“他就是个傻子,怕他作甚?要不你也偷点拿去卖?”


    见此,左邻右舍再看见也只当没看见。挂在?篱笆架上的鱼肉早就腐烂,发臭,如同?这个腐败的世道,吸引的全是蝇虫。


    田氏夫妇的坟就在?柳树下,冷冷清清的,除了阿坷,连个来祭拜的人都没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阿坷长成大人,将空空如也的药柜再次填满。


    这时,一名蓄着络腮胡的大爷冲进来,直奔药柜。还没等他抓出里面的药材,就被阿坷按在?了地上。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连保护亲人的能力都没有的小?孩子了。


    络腮胡也老了,脸上生满了疮,他祈求阿坷救自?己一命。


    阿坷像没听见似的,将他押出了药铺,便自?顾自?地煎起了药。


    络腮胡一闻到药味,便睁大了眼睛,跪在?地上,祈求阿坷给他那碗药。


    阿坷没理他,将煎好的药放在?田郎中的坟前?,又折返回去煎下一碗。


    见状,络腮胡走到田郎中的坟前?,朝墓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端起坟前?的药碗,一饮而尽。


    第二日,络腮胡又来了。


    这回他没再与?阿坷说什么,只坐在?坟前?静静地等着,时不时会和墓碑说两句话。


    等阿坷煮好一碗药,放在?坟前?,继续煮下一碗时,他端起药碗一口?喝光,擦了擦嘴巴,离开了。


    周歆这才发现,阿坷日复一日种植的药草,都是治疗鼠疫的那几种,十年?来,他囤积了满满一药柜的药草,每天都会煮上两碗,煮完再将药端到田郎中的坟前?。


    第三日,涌进药铺的人变多?了,几乎都是围在?篱笆边看戏的熟面孔。这些人和络腮胡一样?,一进来就盗药,被阿坷一一扔出了药铺,便只能守在?檐下抢那碗刚出炉的汤药。


    第四日,来的人更?多?了,熟面孔,生面孔,甚至还有几岁的熊孩子。阿坷只阻止熟面孔进药铺,对生面孔全无?防备,有的人认识草药,便自?行抓药离开,不和檐下的人抢。


    渐渐的,来药铺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们争前?恐后地抢夺着汤药,阿坷从?早忙到晚,始终没腾出来一碗放在?田郎中的坟前?。


    他回屋里重新抓药,一打开药柜,发现每个柜格都是空的。


    这些人,已经将他囤积的草药偷光了。


    阿坷眨了眨眼,忽而像几岁孩子一样?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院子里的人听到了,涌进屋里,追问着,“药呢?还有药吗?”


    “这傻子怎么不煎药了?”


    “你喝到了吗?我抢了一天愣是没抢到一碗!”


    “要不是不知?道剂量,谁在?这守着,早拿药回家煮了!”


    众人七嘴八舌,竟是无?人关心他为何会哭得如此难过。


    这时,大隋气数已尽,各地都在?征战,前?线药品短缺,城内的药早就被征用了,百姓根本无?药可医。


    这个被人们遗忘了十年?的药铺,成了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


    阿坷哭了半晌,忽而起身跑了出去,徒手将院子里的草药拔光,扔进药碾里,拼命地捣,捣烂后扔进药炉里,继续煎药。


    他的双手沾满了泥土,指缝里都是黑乎乎的,虎口?处还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正在?汩汩流着血。鲜血顺着他握在?手中的勺子,流入了药炉。


    蹲守在?一旁的壮汉看见,不禁睁大了眼睛。


    这碗药熬完,立刻被人抢走了。阿坷抓起一把药草,继续捣药,就这样?,循环往复,直至草药也被一扫而空,阿坷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炉,忽而发了疯似的按压着虎口?,将血尽数挤了进去。


    这一碗用血熬出来的汤水,依旧没能奉在?田郎中的坟前?。


    有人挤进屋檐,抓着他的领口?质问:“你怎么不熬药了?药呢?”


    他的神情依旧呆呆的,话也说不利索,“……没,了。”


    “什么叫没了?怎么会没了?”


    “他撒谎!”


    坐在?药炉附近的壮汉拿起药炉旁的斩刀,“他的血可以治病!赵铁匠喝完就病愈了!”


    “真的假的?”


    “我亲眼看见的!”


    他冲上去按住了阿坷,刀刃插在?虎口?处的伤口?上,将伤口?割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将他的手含在?嘴里,壮汉拼命地吸,吸得满嘴鲜血,活像个吃人的妖怪。


    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沉默了。


    须臾,壮汉松开阿坷,摸着自?己的脸傻笑,“不痒了,我的脸不痒了!”


    闻言,有几个脸颊也已经溃烂的人走了过来,跃跃欲试。


    “城里没有药了,但他还有血!喝了他的血病自?然就好了!”


    “喝一口?血,他不会死的……可不喝我就会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们几个人将刚站起来的阿坷再次按在?了地上,学着壮汉的样?子,用斩刀将虎口?处的伤口?割得更?大,几个人争抢着吸阿坷手上的血,吸得朱唇赤齿,下颌还沾着泥土和药渣。


    “……确实不痒了。”


    话音一落,守在?院子里的其他人都坐不住了。


    有人割他的手指,有人划他的脸,有人割他身上的皮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要害部位,好似这样?就能抹去所犯下的罪。


    满院百姓,没有一个人对他下杀手,却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下手。


    阿坷拼命地挣扎,不知?谁提起一块石头,照他后脑狠狠地砸了一下,他便一动也不动了。


    有人剥光了他的衣服,将他挂在?架子上,像一个沉睡的羔羊由着人们千刀万剐。


    沈既白不解:“他的血为何会止痒?”


    周歆道:“他手上全是捣药剩下的药泥,那些人在?吸血的时候将药泥也吸了进去。”


    张卿清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别过脸,道:“原来妖魔鬼怪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呐。”


    周歆道:“就没有一个清醒的人吗?想也知?道,人血不可能治病啊!”


    “有。”沈既白道,“刚刚外围有人在?阻拦,但他们的人数太少,连挤都没挤进来,就被其他人赶走了。”


    这时,院内忽而卷起一阵阴风,响起一阵诡异的笑声,众人纷纷停下了动作,寻声看去,见屋檐下站着一个龙头鱼尾的妖怪。


    “妖怪!妖怪!”


    小?妖怪露出獠牙,人们立刻四散开,争先恐后地涌出了院子。


    见人都走光了,它走到阿坷身边,利爪轻轻一划便割裂了绳子。


    阿坷掉在?地上,醒了过来。


    拜那一击所赐,他清醒了过来,眼神也变得清澈,神情却依旧呆愣愣地,盯着蔚蓝的天,始终不发一言。


    小?妖怪蹲在?他面前?,听见一句极低极低的:“……谢谢你。”


    小?妖怪怔了怔。


    它抬起手,想拍一拍他,却发现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根本无?处下手,只好又收了回来。


    “你为什么不怕我?”


    “你……有人可怕吗?”


    闻言,小?妖怪又怔了怔。


    眼看着阿坷越来越虚弱,它咬了咬牙,吐出一枚晶莹剔透的丹珠,悬在?空中,用灵力为他治伤。


    那些尚在?流血的伤口?渐渐愈合,结疤,他也重新睁开了双眼。


    小?妖怪吞回妖丹,道:“你是第一个不怕我的人,你留下来陪陪我罢。”


    阿坷依旧呆愣愣地盯着天空,好半晌,才回了一个字。


    “……好。”


    一人一妖清理了院落,翻新了土地,这回阿坷没再种草药,他种了一院子的鸢尾花,闲来无?事时便会坐在?蓝紫色的鸢尾花海中,对着柳树下的墓碑怔怔出神。


    起初,小?妖怪日日都会现身,它带阿坷玩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游戏,可院子里永远都只有小?妖怪的笑声。


    渐渐地,它三四日才出现一次,后来变成一旬才出现一次。


    阿坷发现它的状态越来越虚弱,直至一日夜里,他见小?妖怪在?偷偷用妖丹为他续命,他一言未发,却红了眼眶。


    小?妖怪消失后,他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夜。


    那一夜,阿坷都想了什么,不为人知?。但他醒来后,便将药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便站在?院门口?看着房脊上的螭吻兽,道:“桂花糕没有了,我再去买一点,很快回来”


    空荡荡的院落里,并?没有人回应。


    他摘了一束鸢尾花离开了。


    甫一走出院落,路上的行人便被他的样?子吓得尖叫,四散着逃离。


    阿坷取出汗巾蒙住脸,身影渐行渐远。


    鸢尾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小?妖怪一直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院门口?,再也没等到买桂花糕的人回来。


    终有一日,它化成人形,走出了院子,挨家挨户地问,“你见过田氏药铺的阿坷吗?”


    人们一听到这个名字,神情立刻变得讳莫如深。


    “什么田氏药铺?从?未听说过!”


    小?妖怪愤怒了,“你是被田老伯和阿坷救过的人,你怎么有脸说从?未听过?”


    “什么阿坷,还阿坎呢!滚滚滚!”


    小?妖怪被赶出门,院内传来旁人询问的声音,“谁呀?”


    “一个傻子。”


    小?妖怪耷拉着脑袋回到开满鸢尾花的院子。它蹲在?一颗蓝紫色的花前?,喃喃道:“田老伯后悔了,你呢?”


    “你后悔吗?”


    空荡荡的院子里起了一阵清风,鸢尾花随风摇曳,像一个人在?轻轻摇头。


    灰扑扑的画面渐渐褪去,院子又变回了破败不堪的模样?,小?妖怪身上蜿蜒着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流淌一地。


    它一动不动地等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


    周歆走上前?去,低声道:“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小?妖怪执拗地道,“他还欠我桂花糕呢,他怎么可以不回来?”


    周歆的目光落在?它尾巴上贴着的符箓。


    虽说符箓的画法是固定的,可不同?的人画出来模样?还是会大相径庭,就像同?一个字,不同?的人写出来,字迹就是不一样?的。


    巧合的是,这个符箓的画法,她曾经见过。


    “你重现这段记忆,是想让我放过你吗?”


    小?妖怪抬眸,眼里满是祈求:“那你会放过我们吗?”


    原来它不想她收服那几个建筑妖怪。


    周歆默了默,问:“当年?,你也是如此感化他的吗?”


    张卿清嗅到了瓜的味道,“他是谁?”


    第 58 章


    看见它尾巴上的符箓, 沈既白也有些意外。


    “出云子?”


    “你也认出来了?”周歆道,“他贴在封印灵皿上的符箓也是这种画法,收尾时会微微上挑。”


    “……出云子。”张卿清嘀咕了一遍,忽而睁大了双眼, “是?救我的那名衙修?他怎么了?”


    周歆解释:“小妖怪身上有出云子的隐身符, 可?以隐去行踪与妖气, 它们也记着出云子的告诫, 这么多年没伤过任何人的性命,所以没人知道这里?有妖怪。”


    张卿清微微怅然,“这么说, 我是?百年来第一个被它们扔进臭水沟的倒霉蛋?”


    周歆笑了笑, “可?能吧。”


    小妖怪抬起头, 讶然道:“原来你们认识道长?”


    周歆道:“难道他没说过,阿坷已经不?在了吗?”


    它摇了摇头,“道长再也没来过。”


    出云子就?在洛阳, 却再也没来过这个院子,应该是?不?想被小妖怪追问有没有阿坷的下落。


    想不?到这个犯下数条人命案的修道士,内心居然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张卿清低声絮叨:“他救了我, 还如?此怜惜妖怪, 可?真?是?个大好人!”


    闻言, 周歆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


    “干嘛用?这个眼神看我?我说错了吗?”


    她没有回话,只伸出手, 剑指对?准小妖怪的身上的伤口。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体有金光,覆映其身, 愈!”


    鲜血淋漓的伤口泛起淡淡的金光,裂开的皮肉自动愈合, 转瞬间便恢复如?初。


    小妖怪怔怔地看着她。


    周歆收回手,问道:“你暂且不?提,它们三个明显厌恶人类,为何一百多年来都没有害过人?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听出云子的话?出云子再也没露过面,会有如?此大的威慑力?”


    小妖怪眨了眨眼,浅淡的琉璃眸中满是?懵懂与不?解,“讨厌就?一定要?去伤害吗?”


    周歆一噎,竟无言以对?。


    沉默一瞬,她回头看张卿清,“这是?你买下来的地方,也是?你被扔进了臭水沟,你决定到底要?不?要?放过它们。”


    “我?”他伸手指着自己的脸,“真?的?”


    “骗你作甚?”


    张卿清思考一瞬,道:“其实它们也没伤我性命……没必要?赶尽杀绝。不?过这客栈确实老旧,我必须得翻新一下。”


    “不?如?这样,”他用?玉扇轻拍另一手的掌心,“我保证不?动你们的真?身,这个药铺嘛……既然是?我拆的,那就?由我来修。不?过你们也不?能白吃白住,得在楼里?帮忙干活,能接受吗?”


    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小妖怪说的。


    没等它回答,房檐上就?冒出三只妖怪脑袋,叽叽喳喳地喊着:“能接受!能接受!”


    见状,小妖怪也点了点头。


    “成交!”


    周歆瞥了他一眼,“你可?真?会薅羊毛,连童工都不?放过。”


    张卿清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我这不?是?给?它们也找点事做嘛。”


    抬头睨了一眼深远绚丽的天?幕,周歆道:“你把结界撤了吧。这蓝天?白云看得我都不?知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了。”


    小妖怪甩了甩尾巴,四周忽而暗了下去,淡蓝色的天?空渐渐被黛夜吞噬,皎洁的新月取代了炙热的艳阳,白云躲在黑暗之后,只散发出点点星光。


    “还真?是?过去了一整天?……”


    她收回视线,摸了摸肚子,“怪不?得这么饿。这个时辰,坊门估计早关了吧?”


    沈既白嗯了一声。


    “关了也不?打?紧,这里?可?是?积善坊,达官显贵的销金窟,夜夜笙歌不?止,想吃什么没有?”


    张卿清道:“你就?说你想吃什么吧!今夜张某人请客!”


    “你请客?”周歆眉梢微扬,“你请客当然得去最贵的馆子,吃最贵的菜,喝最贵的酒。”


    “长风酒肆?没问题!正好我要?去他们楼里?探探底。”


    张卿清啪地一下打?开玉扇,走在前面打?头阵。


    周歆提步跟上,却感觉被人抓住了袖口。


    她回过头,见小妖怪期期地看着她,“道长,你能帮我找一找阿坷吗?”


    “如?何找?”


    小妖怪耷拉着脑袋,“其实我知道,这么久了,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可?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魂魄定会回来看一看的呀!这么多年,我连他的魂魄都没有等回来,他一定是?出事了……”


    确实如?此。


    人有天?,地,命三魂,一旦身死,天?魂归天?,地魂回归地府,命魂会游荡在人间数日?,随后与七魄同时消散,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鬼。


    命魂在消散前,通常会回家看望亲属,这是?头七回魂夜的由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坷早已步入轮回,为何他的命魂从未回来看过?


    周歆可?以肯定,他离开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好。”她答应下来,“我找一找。”


    闻言,小妖怪抬起了头,眸光一闪一闪,亮得可?撵月色。


    “谢谢道长。”


    “无妨。”


    晚风吹过,小妖怪的身影随风而逝,屋檐上趴着的几只妖怪也不?见了。


    周歆收回目光,道:“出云子既然帮了他们,想必查过阿坷的踪迹,说不?准会知道些什么。他对?我很有敌意,我问怕是?问不?出来什么,不?如?你去问问?”


    身旁的人应了一声,“好。”


    走在前面的张卿清回过头来,催促道:“快点呀!你们是?不?知道长风酒肆究竟有多火,晚上寻欢作乐的人多,去晚了该没位置了!”


    一提到长风酒肆,周歆就?想起了仓鼠妖。


    她抓着沈既白的衣袖往前走,“仓鼠妖的赏银发下来了吗?”


    “嗯。”


    “我的那份呢?在大理寺?”


    “嗯。”


    “分?给?那天?受伤的金吾卫吧。”


    沈既白睇过来一眼,道:“好。”


    “唐久微的病怎么样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


    那就?是?还没有好。


    想来也是?,张卿清夜夜宿在不?夜楼,换做是?她,她也会难以接受。


    周歆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问:“唐彦修呢?宋公当初横插一脚,未必真?有偏帮的心思。可?他见你安然无恙地回去,真?人又没有追究的意思,应该会做个顺水人情?,放他回去吧?”


    “嗯,放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旬前。”


    “……都出来十?天?了?”


    奇怪。


    那天?他看过来的眼神那么恶毒,又怀疑起她的身份,怎么可?能不?来太清观质问?


    除非他已经确定她不?是?朝南衣。


    心中忽而泛起不?详的预感,周歆暗忖,暴风雨来临前最是?平静,唐彦修心中有恨,不?可?能不?报复。


    他一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


    马车停在长风酒肆门口,几人一下车,就?被座无虚席的大堂与大排长龙的队伍惊到了。


    “这么多人,肯定没位置了呀!”


    “别人来肯定没位置,但你和沈少卿来,掌柜的加也会给?你们加个位置出来。”


    张卿清打?开玉扇,边扇边领着二人上了二楼。


    此时已经亥时过半,二楼依旧人满为患,食客三五成群的聚在一桌把酒言欢,大有一副喝到天?亮的架势。


    张卿清带路,顺着楼梯口往前直走,走到后窗边,这里?果?真?摆着一套红木桌子,款式与其他桌椅不?同,一看就?是?后摆的。


    三人一落座,就?有个发了福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名端着托盘的仆从,笑吟吟道:“凌云君与沈少卿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自打?上次二位帮忙捉了妖怪,小人还没寻到机会感谢一番!这些都是?小店的招牌,特意端上来给?二位品尝,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原来他是?长风酒肆的掌柜。


    周歆与他客套了几句,桌案上便摆满了菜。掌柜命人端了两坛樱桃酿来,亲自给?沈既白斟了一杯酒,“听闻沈少卿好酒,小店别的没有,酒倒是?不?少,您先喝着,稍后还有荔枝醉。”


    沈既白嗯了一声,面目表情?地拂了拂手,掌柜的微微有些尴尬,但还是?赔着笑脸退下去了。


    “二位先吃着,有什么事喊小人一声,小人就?在后厨。”


    他一走,周歆便瞥了一眼张卿清,意有所指地道:“你请客?”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下回,下回我请!”


    沈既白偏头看着窗外,一直没收回视线。


    周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一身金甲戎装的唐彦修领着一队金吾卫进了对?面的花楼,看这架势是?要?去捉什么人。


    “他什么时候入的金吾卫?”


    “原来你不?知道哇?”


    张卿清像田里?的猹,一提到瓜就?莫名兴奋,“他现在是?少将军了,官阶可?比你还高出一级呢!”


    周歆皱了皱眉,“他不?是?无心仕途,一心只想闯荡江湖吗?怎么突然会进金吾卫?”


    “唐府分?家了嘛!整个唐府全靠他支撑,他总得有份收入吧!”


    “不?对?劲。他几时入的金吾卫?”


    “四五天?之前吧?”


    张卿清喝了一杯酒,“话说回来,他这个人也挺奇怪的。刚从大理寺放出来的那几天?四处寻找修道士复活他爹,后来突然就?不?找了,跪在宣府门口一夜,随后便入了金吾卫。”


    说到这,他忽然看向沈既白,“哎?他入值那天?不?是?去大理寺找过你吗?这事可?在坊间传开了,传得可?精彩了,说什么的都有!”


    闻言,周歆侧目看向坐在身旁的人,“他找过你?”


    沈既白沉默一瞬,只回了一个字:“嗯。”


    “他找你干什么?”


    他回答的言简意赅:“他见过虚尘子。”


    周歆心中一惊,“虚尘子都和他说了什么?”


    “全部。”


    周歆恍然大悟,“他去试探你知不?知情??”


    “嗯。”


    “那便是?冲我来的。”她攥紧了拳,“我就?猜到他不?会善罢甘休。”


    沈既白轻轻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他并无实证。”


    说得也是?。


    只要?她咬死自己是?朝南衣,他就?拿她没办法。


    张卿清看了一眼沈既白,又看了一眼周歆,问道:“你们两个又在打?什么哑谜。”


    “吃你的吧!”


    周歆提筷夹了一只白灼虾放在盘子里?,不?甚熟练地剥了起来。


    见状,沈既白也夹了一只虾,静静地剥着。


    张卿清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光,赞叹道:“不?愧是?烧尾宴上的佳酿,确实挺好喝。”


    闻言,周歆也尝了一口。此酒甘甜爽口,不?呛人,咽下去唇齿留香,确实很好喝。


    她给?沈既白倒了一杯,没想到他将酒杯推了回来,拒绝道:“我不?能喝。”


    “为什么?”


    “耽误早朝。”


    “怕什么?明日?初一,我也得上朝,到时候我喊你一起。”


    张卿清插嘴:“只听过初一上香,没听过初一上朝。为什么你上朝还得分?日?子?”


    “五品以上的官员才需日?日?上朝,我是?从五品尊衔,正六品官职,每月只初一,十?五这两日?上朝。”


    张卿清好似喝醉了,脸颊红扑扑的。他噢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札册子,用?一根铅笔粗细的木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你在记什么?”


    “菜哇。”他指了几道菜,“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做的都没有我好吃,可?以加进我的菜单里?。其他的,倒是?可?以借鉴一下他的做法。”


    沈既白将一盘剥好的虾放在周歆面前,掏出海棠红棉帕,慢斯条理地擦了擦手。


    “你怎么不?吃?”


    “不?饿。”


    “你在大理寺用?过晚膳?”


    “嗯。”


    周歆静静地睨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直觉告诉她,沈既白有事隐瞒,至少他到现在都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客栈。


    端起酒盏举到他唇边,她歪头一笑,“沈少卿给?个面子呗?”


    沈既白深深地看过来一眼,就?着酒盏浅抿一口。


    周歆“啊?”了一声,故作失望地道:“我就?值这么点面子呀?”


    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很轻,“你想灌醉我?”


    心思被人拆穿,周歆也不?觉得尴尬,只梗着脖子否认,“我哪有?”


    他扬起一侧眉梢,像在反问,哪里?没有?


    四目相对?一瞬,周歆败下阵来,将酒盏里?剩余的果?酒一饮而尽,坐直身子吃盘子里?的虾肉。


    身旁的人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酒盏上,微微翘起了唇。


    周歆一口虾配一口酒,状似随意地问:“你最近在忙什么案子?”


    “纵火案。”


    “纵火案不?应该归刑部管吗?”


    “此案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烧毁的是?户部的文书库,毁掉的卷宗皆是?户籍文书。当夜还有人见过一个行踪诡异的纸扎人,刑部便将此案转到了大理寺。”


    周歆一听便来了兴趣,“你是?说,邪修指使纸扎人烧了户籍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正在查。”


    邪修与虚尘子一伙,不?论他们做什么,最终目的都是?锁妖塔。


    户籍文书,与锁妖塔究竟有什么关联?


    周歆边想边端起了酒盏。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能再喝了。”


    坐在对?面的张卿清将手札册收入怀中,用?力点点头,附和道:“就?是?,这酒后劲大着呢!你再喝肯定会醉的。”


    “果?酒而已,能有多大的度数?”


    周歆不?服气,想继续喝,可?沈既白强硬地夺下了她的酒杯,放到了离她最远的位置。


    “干嘛呀?”


    她伸手去够,被沈既白搂着腰按回座位上。


    他声音清冷,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你醉了。”


    “我才没有!”


    周歆梗着脖子反驳,可?话一出口,头却开始疼了起来。


    见状,张卿清道:“回客栈罢,大堂虽然乱了些,但楼上的房间没动过,很干净,一应用?具也齐全。”


    “也好。”


    沈既白应允下来,“走罢。”


    “不?走!”


    周歆晃了晃酒坛,里?面已经一滴酒都没有了,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是?说还有荔枝醉吗?酒呢?醉哪儿去了?”


    “家里?有。”


    沈既白抓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牵着她往出走。


    三人行至楼梯口,周歆忽而甩开了他的手,道:“不?对?,你在骗我!酒呢?酒呢!”


    沈既白微微有些无奈。


    他拦住一名跑堂的,递过去一锭银子,道:“一坛荔枝醉。”


    “好嘞!”跑堂的收下银子,顺势咬了一口,然后便喜滋滋地跑进了后厨。


    须臾,他拎着一坛酒出来,递给?沈既白,“官长,您的荔枝醉。”


    沈既白接过来,将酒坛举到周歆面前,轻轻晃了晃。


    “看到了吗?”


    周歆抱着他的胳膊贴近他的身体,下颌抵着他的肩膀,仰起脸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你会陪我喝吗?”


    沈既白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地宠溺。


    “……会。”


    周歆弯唇一笑,忽而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令少年差点丢了魂。他怔愣了一瞬,眼眸缓缓睁大,晕在瞳孔边缘的浅淡光晕一点一点地放大,直至将深邃的眼眸完全点亮,才缓慢地眨了下眼,本就?柔和的目光变得更加和煦,眸底漾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见状,张卿清倏地打?开玉扇挡在了眼前,喊道:“哎呀!哎呀呀!唉呀呀呀!没眼看,根本没眼看!”


    他这一嗓子,引得堂内的人纷纷看了过来。瞬息之间,原本闹哄哄的大堂忽而变得无比安静。


    人们好似刚注意到站在楼梯旁的少男少女?,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那不?是?沈少卿吗?他身边的就?是?传说中的那位?”


    “穿着道袍,肯定是?了,错不?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凌云君,果?真?生得花容月貌,怪不?得都城里?满是?关于她的传言。”


    “原来你没见过他们啊?我和你讲,当初他们情?定于此,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什么情?定于此?你都看见了什么?”


    “看见他们捉妖啊!捉妖两个人还……”那人说着便抬起了手,大拇指相对?着动了动,“还这样了呢!除了我,还有不?少人看见了呢!”


    “噢——”有人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桌子,“唐三郎前几天?跑到大理寺闹了一场,是?不?是?因为……”


    “你才知道?那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那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听说唐三郎昨天?还带人去南市一个馄饨铺闹了一通,刚开始大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沈少卿出面,大家才知道那铺子是?他家的!”


    “真?的假的?凌云君可?在圣人面前发过誓,她怎么敢欺君?”


    “真?的!你怎么不?信呢!”


    张卿清放下扇子,露出一双狡黠的眼,“我刚刚……不?是?故意的。要?不?我们赶紧撤吧?”


    沈既白试着拽了拽周歆,见她执拗着不?肯走,只好作罢。


    周歆竖着耳朵听八卦,听得正欢,却见那几位不?再往下说了,开始争执这些流言蜚语的真?实性,便几步走到人面前,用?力拍了下桌子。


    只听“啪!”地一声,整桌四五名青年,都吓得一哆嗦,立刻噤了声。


    “这可?真?是?位祖宗!”


    张卿清跺了下脚,赶忙跟在沈既白后面,一同赶了过去。


    “吵什么吵?”周歆指了指空气,“我告诉你们,就?是?……真?的!比真?金还真?!”


    那几位青年先是?尴尬,随后又有些震惊,最后彻底懵了。


    “你们怎么不?说话?”


    周歆朝瞪目结舌的几个人歪了歪头,“倒是?继续说啊!最近都城里?又传了些什么?总不?会传来传去,还是?长风酒肆这点陈芝麻烂谷子吧?”


    话音一落,别说这桌食客,整个大堂都安静了下来,跑堂的都站在原地不?动了。


    “说话啊!”


    坐在窗边的那名青年用?力咽了口唾沫,试探道:“您都不?知道,还敢拍板说是?真?的?”


    “左右不?过是?说我跟他有一腿嘛!”


    她指着站在身边的人。


    这一指,身边的人忽而向后退了一步,怯怯道:“这可?不?关我的事……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沈少卿你怎么也这么看我……真?不?关我的事哇!”


    周歆歪头看过去,见张卿清用?玉扇遮住了脸,一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样子。


    她抓着他的玉扇,还未开口说话,便感觉胃里?一阵翻涌,难受得头昏脑涨。


    下一刻,她“呕”地一声吐了出来,随后便觉身轻脚轻,唯头最沉,整个人都在向下坠。


    腰间传来淡淡的压迫感,好像有人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周歆闻到了熟悉的桂花香,顿时觉得身心舒畅,踏实得只想睡觉。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两眼一闭,彻底失去了意识。


    *


    头昏昏沉沉的,隐隐有点疼。周歆微微动了动,感觉身下的一片柔软,指腹所触之处光滑细腻,摸起来不?像被褥。


    不?对?。


    她登时睁开眼,见自己趴在沈既白的身上。


    他只穿着一件里?衣,领口敞得很开,露出一侧香肩,胸肌半隐半现,肌肤上有几处吻痕。


    脑袋嗡地一下炸开,周歆当即从人身上爬起来,这才发现他喉结上也有几许暧昧的痕迹。


    不?是?吧?


    她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第 59 章


    周歆抓了抓头发, 慢半拍地低下头去看身上的衣服,道袍不?翼而?飞,直裾倒是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连乱都没乱。


    显而?易见, 昨天晚上是她单方面对沈既白这样又那?样了一番。


    可她究竟干了什么, 竟然?一点也记不?起来。脑子里最后的画面就是抓着张卿清的玉扇吐了他一身?。


    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 周歆全?程屏着呼吸, 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响动,唯恐将人吵醒。


    透过敞开一条缝的窗,依稀能看见天?刚蒙蒙亮, 她抓起地上的靴履, 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眼前的走廊有些熟悉, 好?像是张卿清买下的那?间客栈。


    她倚靠着廊柱,单脚着地,快速穿好?鞋袜, 抬头朝廊柱上的雀替“噗嘶噗嘶”了几声。


    须臾,老旧的建筑物渐渐拟人化,变成一个半大的孩子, 从廊柱下蹦下来, 问道:“吱!道长?唤我何事??”


    “现在什么时辰?”


    “寅时刚过。吱!”


    周歆指了指紧闭的房门, “再过半个时辰,你进去把里面的人唤醒。”


    闻言, 尖嘴勾鼻的小妖怪忽而?痴痴地笑出声来,笑得周歆一脸莫名,盘踞在心中的尴尬愈发的浓烈。


    “不?让他再睡一会儿吗?道长?折腾了一晚上, 他才睡下。吱!”


    周歆顿时睁大了眼睛,耳垂骤然?升温,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呀!”小妖怪指了指房梁,“它们也都看见了。吱!”


    周歆:“?”


    她心里一惊,登时抬起了头,见房梁上整整齐齐地探出来三个脑袋。


    山花,悬鱼,好?家伙,连螭吻兽都在。


    “我昨晚……”


    她舔了舔唇,舌尖扫过唇瓣时传来轻微的痛意,抬手一摸,才发现那?里破了,都流血了。


    毕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禁有些疑惑,昨晚这么激烈的吗?


    “我……都干了什么啊?”


    闻言,房梁上的小妖怪不?约而?同?地捂嘴笑了出来。


    螭吻兽眨着大眼睛,一脸天?真:“道长?不?记得了?”


    周歆双眉微蹙,脑海里闪回一段短暂的画面。


    脱了官袍的沈既白被捆住双手,绑在海棠木雕花架子床上,里衣领口敞开,胸前,肩膀,皆有暧昧的吻痕。


    而?她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


    少年呼吸沉重,晦暗的眼眸里满是渴望,一开口,暗哑无比的声音却带着怒气。


    “你休想!”


    他双手用力一挣,轻而?易举地挣脱了腕间的束缚,随后便坐直身?体?,掐住了她的后脖颈。


    “……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言毕,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温润的触感,陌生中透着熟悉,却因?来得过于措不?及防,周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回应。


    在短暂又漫长?的等待中,辗转在唇瓣上的唇舌渐渐没了耐心,忽而?变得凶悍起来,大有一副山不?来就我那?我来就山的架势,霸道地闯入牙关,在口腔内横冲直撞。


    他吻得霸道,吻得忘我,唇齿抵死缠绵,周歆毫无招架之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印象中的沈既白是温柔内敛,清醒克制的。很多时候,周歆都能感受到?他在极力控制情绪,压抑心中的渴望,正因?如此,她才敢肆无忌惮地撩拨。


    可这个吻并不?温柔,也不?克制,霸道中带有一丝掠夺的意味,像痴心者在宣誓主权。


    桂花香与酒香紧紧交融,彼此的身?上都沾染上了对方的气味,周歆被亲得浑身?发软,目眩神迷,窒息感愈来愈强烈。


    她抬手去推他,却根本推不?开,反而?被人搂紧了腰肢,死死地按在了怀里,一动也动不?了了。


    无奈之下,她咬住了他的唇,没想到?沈既白颇为恼怒地也咬住了她的唇,动作变得更加粗暴。唇齿啃咬间,口中渐渐蔓起淡淡的血腥味,但好?歹是争取到?了一次喘气的机会,周歆终于不?再木讷地承受,软舌轻轻一勾,反客为主地吮吸着那?抹柔软。


    她回应地温柔,眷恋,像在为之前的无动于衷致歉,四片薄唇吻得难舍难分,唇齿交融厮磨许久,那?抹柔软才心满意足地退出去。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低声说了句什么。


    许是亲吻太久,大脑极度缺氧,周歆一呼吸到?新鲜空气,大脑便彻底停止转动,嗡嗡作响,沉在耳边的话也变得模糊不?清,听不?囫囵。


    话音落地,却久久等不?到?答案,沈既白半恼半怒地在她脖颈咬了一口。


    周歆抬手摸了摸脖子,听见屋内传来一声轻唤,“……阿周?”


    沈既白醒了!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面颊,耳垂,脖颈,突然?一起烧了起来。


    周歆也不?知为什么想要逃,总之她下意识想要跑,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情急之下,只能匆忙地结了个印,小声念了一句遁,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大抵是见无人回应,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随后,门被人轻轻打开,俊雅的脸庞自?门后探出,见到?站在门口的四只妖怪,微微怔了怔。


    “她人呢?”


    几只妖怪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沈既白薄唇轻抿,冷若冰霜的面容上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怒。


    “何时走的?”


    螭吻兽道:“刚走。”


    雀替加了一句,“走前还嘱托我们半个时辰后再叫醒您。吱!”


    他关上门,赤着双脚几步走到?窗前,探出头去望了望,长?街上空无一人,空荡荡的,与昨夜的喧嚣相?比,尽显萧条。


    沈既白立刻走回玄关,打开门,追问:“怎么走的?”


    廊下只剩下雀替一个小妖怪,正攀着廊柱往上爬。它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听见您唤她,她就突然?不?见了。吱!”


    闻言,他陡然?冷下脸,用力关上了门。


    *


    换好?官服,周歆遁到?天?津桥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端门。


    卯时已至,应天?门打开了,排在门口的两列队伍依次往里进。周歆以为自?己?来得算早,没想到?赶在了队尾,这才后悔刚刚没有叫醒沈既白。


    她一边排队,一边往身?后看,就这么瞻前顾后了片刻,身?后冷不?丁的出现了两道身?影。


    卢寺丞笑呵呵地跟在冷着一张脸的沈既白旁边,大抵是没机会日日上朝,他看起来有点兴奋,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沈既白全?程没搭腔过一个字,两眼紧盯着周歆,不?动声色又虎视眈眈地一步步走近。


    这眼神莫名有些可怕,眼底的情绪似怒非怒,反而?更像怨怼,周歆硬生生被盯出几分怯意,像是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下意识地想躲开。


    只后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挪动地方,卢寺丞便看见了她,笑着迎了上来,“凌云君。”


    周歆脚步一僵,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卢寺丞“呀”了一声,道:“夏日天?燥,凌云君也上火了呀!”


    周歆:“啊?”


    “还挺巧,沈少卿也上火了,嘴上起的泡都破了。”


    周歆:“喔。”


    周歆:“呵呵。”


    周歆:“是挺巧。”


    “不?巧。”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既白忽而?开口,“沈某唇上的是伤,不?是泡。”


    卢寺丞:“啊?”


    沈既白意味深长?地剜了她一眼,经过她身?边,滋源由君羊八把三凌七七勿散六收集上传自?顾自?地跨过应天?门,在册子上画完卯,朝乾元门的方向扬长?而?去。


    周歆这才发现,身?后的队伍已经不?见了,百官早已画完卯去广场上列队,门口此刻就剩他们了。


    卢寺丞反应过来,催促道:“走走走,迟了又该被御史记过了。”


    两人匆匆按下手印,匆匆行过乾元门,紧赶慢赶地追上沈既白的步伐。


    他却像有意和周歆保持距离一样,见人跟过来,立刻调转方向去广场的另一边站队,全?程连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莫名其妙。


    又生哪门子的螺旋气?


    她瞪了一眼某个人气呼呼的背影,低低地哼了一声,跟着卢寺丞一起走进队列,像军训似的站好?了军姿。


    沈既白所在的队伍已经踏上台阶往殿里进,周歆和卢寺丞品阶不?够进殿,只能在殿外旁听。


    身?边的卢寺丞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瞧着沈少卿的样子,好?像有点不?高兴?”


    周歆没敢接这个话茬,权当没听见。


    话音落地无人回应,卢寺丞微微有些尴尬。他侧过脸去瞥了一眼周歆,这一看,才发现她脖颈侧方有一处不?甚明显的咬痕,当即想起来在端门遇见沈既白时,那?个人边走边掐着喉咙揪痧。


    这是内火旺盛的疏解办法,他便想当然?地以为他上火了,完全?忽略了那?道红痧之下,也有咬痕。


    现在想来,那?个人揪痧的举动,反而?有点欲盖弥彰之意。


    联想到?都城内最近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他当即收回目光,闭上了嘴。


    一名内官颠颠地跑过来,停在周歆面前,道:“凌云君,您怎么站在这?您在第一排。”


    “啊?”


    “喔。”


    周歆跟着他走到?最前面,这里刚好?是殿门口的台阶下方,因?为离得近,殿内的情况一目了然?,甚至百官说了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须臾,四周响起奏乐声,身?着龙袍的中年男子踏着乐声缓缓走到?龙椅前,甩了下衣袍,坐了下来。


    众官员跪地叩拜,周歆也一一照做。繁文缛节过后,殿内开始有官员奏报的声音。


    殿外的官员是不?得抬头直视天?颜的,周歆只能掀起眼帘偷偷地看,这才发现龙椅上的人生得剑眉朗目,鼻梁高挺,气场十足,颇具帝王威仪。训斥官员时不?动声色,却吓得殿外的人都跟着胆战心惊,与后世某些作品中那?个草包老婆奴的形象截然?不?同?。


    周歆只看了几眼便不?敢再看,将头低得很低,静静地听着殿内的声音,听着听着便开始昏昏欲睡。


    忽然?,殿内响起一个声音。


    “臣据本弹劾大理寺错判南市杀人案。”


    大理寺?


    周歆倏然?抬起了眼。


    威严的大殿之上,一抹绯色躬身?禀奏,“此案上交刑部之后,臣例行走访证人,发现证词证言与卷宗上记载的有出入。详细奏报已一一写明,还望陛下明察。”


    一旁的队列中,有名官员侧目而?视,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他。


    奇怪。


    两市在大理寺管辖之内,案件的列证,陈词,一应文书都由不?同?品阶的官员草拟跟进,案卷经过数人之手,最后由大理寺少卿或者大理寺卿终审,怎会无人发现证词的问题?


    而?且,刑部确实有复审纠察大理寺冤假错案的职能,一旦发现并确认无误,主办人员轻则贬官,重则入狱。


    周歆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心道,这件案子不?会是沈既白主审的吧?不?对,他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一定是宋寺卿!


    可宋寺卿就是个甩手掌柜,大理寺大小事?务都是沈既白处理的,他怎么会心血来潮主审案件?


    周歆的心一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不?断在心里祈祷着,不?是沈既白不?是沈既白不?是沈既白!


    龙椅上的人低头查阅奏折。


    须臾,他抬起眼帘,用眼尾睨着一个方向,声音平淡,不?辩喜怒。


    “宋卿有何话说?”


    还好?还好?,不?是他。


    周歆缓缓松了一口气。


    宋寺卿走出队列,举起笏板,躬身?道:“臣有一惑,百思不?得其解。”


    “讲。”


    “案情发生后,案卷由录事?掌受,司直缉审,主簿勾检稽失,寺丞定罪量刑,寺正审查。卷宗经过数人之手,怎会无人发现证人证言有问题?”


    宋寺卿偏头看向身?旁的人,“究竟是何处有问题,还望裴侍郎解惑。”


    裴侍郎不?卑不?亢地道:“宋公,证人皆称所见到?的真凶脸上有道疤,可案卷上并无此细节,牢里那?位脸上也无疤痕,昨日我提审此犯,他可一直在喊冤。”


    好?家伙,此人句句不?提屈打成招,却句句都在暗示大理寺屈打成招。


    宋寺卿动了动唇,“这……”


    他“这”了好?长?一声,还没“这”出来个所以然?来,裴侍郎便又道:“再者,几名证人都称前日在闹市见到?了脸上有疤的真凶。既然?如此,刑部大牢里关押的那?位究竟是谁?”


    无声的硝烟弥漫四起,殿内的气氛倏然?紧绷到?极致,百官皆是大气都不?敢出,静默得出奇,连殿外的周歆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这时,一抹绯色行出队列,道:“裴侍郎,此案并非宋公主审,相?关的细枝末节自?是不?如主审官清楚明白。”


    闻言,周歆的心剧烈地跳动一瞬,猛地抬起了头。


    坐在龙椅上的李治眉梢微抬,用眼尾斜睨着躬身?而?立的少年,似是有几分意外。


    “此案竟是由沈卿主审的?”


    第 60 章(双更合一)


    沈既白高?举笏板, 语气不急不缓,“回禀陛下,此案确实由微臣主审。且如宋公所言,案卷经过数位官员层层审核, 呈于?微臣之时已是条理清晰, 罪证完整, 犯人也对罪行供认不讳。在结案之前, 臣曾亲去走访过,证人并?未提及凶犯脸上有疤这一细节。”


    裴侍郎侧过脸来看他,“依沈少卿所言, 是裴某在诬告?”


    “沈某并无此意。”


    沈既白面朝圣人, 继续道:“前日, 臣去闹市,见到一位与凶犯相貌极其相似之人,心中生疑, 立即重新走访调查,证人也称见到了这个人,并追加脸上有疤的细节。”


    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本奉于?身前, 道:“但此案已结, 凶犯早已对罪行供认不讳, 微臣怀疑此案凶手不止一人,便草拟文书?准备递交刑部申请重审, 还望陛下准允。”


    被他这么一说,这件案子便不是错判,而?是漏判, 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


    李治掠过去一眼, 身边的内官走下御台,将沈既白手中的奏折取走,双手奉了上去。


    一般来说,刑部一旦审核出大?理寺有?冤假错案的嫌疑,案件便交由刑部重审,不许大?理寺任何?人参与。


    所以沈既白的请求,相当于?向圣人讨一道赦免的口谕。


    周歆屏住了呼吸,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龙椅上的帝王一目十行地?看完,合上奏本,抬起眼来,目光猝不及防地?与周歆撞到了一处。


    糟糕,忘记要低头了!


    她慌忙低下头,心道,唐史上有?不少官员在上朝时因为礼仪问题被贬官流放,但以朝南衣的受宠程度,李治大?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求求了,给个面子!就当没看见吧!


    周歆心里七上八下的,十分?没有?底儿。


    这时,殿内传来淡淡的声音,“既然如此,便由大?理寺重审。”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又大?着胆子掀起眼皮偷窥殿内的情况。


    裴侍郎朝龙椅上的人行出一礼,躬身退回文官队列,并?无任何?异议。


    这个态度就很微妙。


    是他弹劾大?理寺案情的疏漏,弹劾成功却没有?追究之意?,好似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


    要知道,他完全可?以趁机咬死沈既白,毕竟此案办得有?疏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李治将奏折递给一旁的内官,目光落在沈既白身上,定定地?看了半晌,明显还有?后话要讲。


    风雨欲来之前的静默最可?怕,他这一静,殿内殿外的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致,百官一动都不敢动。


    一阵清风吹过,浑身上下都是透骨的凉,周歆这才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然冒了一身冷汗。


    不由得心道,早朝真可?怕,这帮日日上朝的高?官得是什么心理素质才能不吓出病来?


    怪不得沈既白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早就练出来铜心铁肺了罢!


    卢寺丞为什么会笑出来,上朝究竟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还没腹诽完,殿内便响起一个声音。


    “沈卿,若再出疏漏,朕绝不轻饶。”


    “臣,遵旨。”


    听到这句话,周歆的心才彻底落了回去。


    紧绷的神经随之舒缓,耳畔模模糊糊地?响起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声音时大?时小,时缓时疾,显然是一直没有?停过。只是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殿内的情况,竟然一直没有?注意?。


    朝会直到巳时才结束,队伍由内官引领走出大?内,在应天?门解散。


    周歆在人群里搜寻着那?抹身影,找了半天?愣是没看见,正准备离开,听见一声,“凌云君?”


    她回过头,见卢寺丞追了上来,道:“凌云君是在找沈少卿?一下朝他便被圣人叫到御书?房了。”


    “这样啊……”


    周歆朝人笑了笑,心却不知不觉地?悬了起来,心道,领导突然找人私下谈话,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圣人经常召他去御书?房吗?”


    卢寺丞摇了摇头,“不经常,这是第二次。”


    她不禁提起一口气,“那?上一次……”


    “上次召少卿去御书?房,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周歆:“……”


    那?应该是他和朝南衣在校场打起来后,圣人第一次将他叫去御书?房责备了一番。


    既然如此,此次召见也免不了要挨一顿骂。


    骂就骂吧!总比贬官入狱要强。


    周歆隐隐松了口气,“不会是因为南市那?件案子吧?”


    卢寺丞又摇了摇头,“这个不好说,不过圣人既然在人前宽允,那?在人后责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凌云君无须担心,圣人还是很看中少卿的。”


    周歆“呵呵”一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卢寺丞,这么久了,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他睇过来一个‘你别不信‘的眼神,“凡事不能只看表象,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沈少卿可?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说得也是。


    年纪轻轻便是全国最高?司法机关的二把手,这放在哪个朝代都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就算是在现代,他这简历也蛮逆天?了。


    跟着卢寺丞踏出端门,眼看天?津桥对面停着一排马车,周歆抓紧时间打听着案情细节,“按理说,案发当日人的记忆是最深刻的,若凶手脸上真有?疤痕,为何?没有?一个证人记得这一点?”


    “卢某也很奇怪。”


    卢寺丞露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那?天?还是卢某随少卿一同走访的,几位证人都没提过这一细节。他们都很确定是苗肆杀了赵圃,因为这二人积怨已久。”


    说完,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当时卢某便觉得这案子进展得太顺利了,顺利得很奇怪,就好像人证物证都摆在眼前,凶手自投罗网一样。”


    周歆道:“这听起来像是有?人一步步提前设计好,就等你们前仆后继地?往坑里跳啊!”


    “对!就是这个感觉!”卢寺丞道,“尤其是衙役怎么找都没找到凶器,就像被人故意?藏起来了一样。少卿有?意?再查一查,但宋公觉得证据确凿,执意?结案送审。他们两个人争执不休,互不相让,其他人谁也不敢表态,最后还是孙寺正封档送往的刑部。这案子不出一天?就结了,大?理寺还从未这么快破过案。”


    淦!又是这个宋公!


    没找到凶器也敢结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暗自将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周歆继续往下问,“那?真凶再现,就没有?传出来一点流言蜚语吗?”


    “没有?。”卢寺丞拢起袖子,“若不是这案子闹到了御前,卢某都不知道还有?个刀疤脸。”


    也就是说,沈既白发现疑点以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重审此案,只早早写好了奏折。


    他这个行为,像是在提防谁。


    周歆想再问一些细节,可?不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卢寺丞都不肯再说了,只好蹭他的马车一同回去,顺便打听了一下沈既白半月来的行踪。


    得知他确实是在阅微堂夙兴夜寐的处理积案,连家都没怎么回过,周歆才话锋一转,问道:“唐少将那?日来,可?是金吾卫有?什么事?”


    “他一来便进了阅微堂,究竟所谈何?事不得而?知。”


    “谈了多久?”


    “将近半个时辰。”


    “这么久?怕不是公事。”


    卢寺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金吾卫与大?理寺的交集都在案件交接上,唐少将空手前来,能有?什么公事。”


    得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情敌上门找茬,怪不得张叨叨说外面已经传得不成样子了。


    马车行至大?理寺门口,周歆一下车便径自去了阅微堂。


    沈既白不在,阅微堂的正堂锁着门。她在院内转悠了一圈,见除了石榴树外,还种着几颗李树,便抓过一旁站岗的守卫,让他帮忙摘了一兜子的青李子。


    一般来说,八月份是李子成熟期。但这几颗李树长在阴面,背光,果肉生长得慢,青绿色的皮囊外还裹着一层白霜,看起来就很酸。


    周歆拿起一颗青李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尝了尝,不禁点了点头,道:“去将徐绍给我叫来。”


    “是。”


    提着一兜青李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等了片刻,徐绍匆匆跑进院落,气喘吁吁地?停在面前。


    “凌,凌云君找卑职何?事?”


    她朝人笑了笑,递过去一把青李子,问道:“吃吗?”


    “啊?”徐绍有?些懵,“就……这事?”


    见人没接,周歆自顾自地?将一把青李塞到他手中,道:“听说南市有?起杀人案?你都知道什么?说说呗。”


    徐绍垂眼瞧着青李子,“凌云君,这李子没熟,又苦又涩……”


    “你不喜欢吃呀?”周歆又将青李全抓了回来,“那?我自己吃。”


    徐绍挠了挠头,“凌云君想了解哪方?面的细节?”


    周歆津津有?味地?啃着青李肉,“各个方?面都想了解,你知道什么便都说了吧!”


    闻言,他用力?捏了捏手指,神情很是挣扎。


    看来,即使?朝南衣是大?理寺寺丞,也不能随意?过问案情细节,怪不得卢寺丞无论如何?也不肯多说。


    那?沈既白往日告诉她的那?些线索,是不是都是不合规矩的?


    周歆眯了眯眼,循循善诱道:“你的头儿是不是沈少卿?”


    徐绍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那?你说,如果我去问他,他会不会告诉我呢?”


    徐绍低声嘀咕了一句,“……他比我阿爷都惧内,哪敢不告诉……”


    周歆咬着李子肉,淡淡地?瞥过去一眼。


    徐绍把心一横,顶着一张视死如归的脸将破案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这件案子之所以了结得快,是因为苗肆与被害人赵圃结怨已久,案发当日不少人看见浑身浴血的苗肆自赵圃的铺子里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甚至大?理寺衙役抓上门的时候,苗肆还在烧毁沾血的衣物,当场人赃并?获,逮了个正着。


    若不是后来冒出来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刀疤脸,还碰巧被证人看见了,这件案子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性,所以宋公才会执意?结案。


    一口气吃了七八个青李子,徐绍看着看着便咽了口唾沫。见状,周歆将布兜打开,露出一兜子的青果,示意?他坐下来边吃边讲。


    徐绍没再推辞,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一颗青李子在身上蹭了蹭,“当时苗肆已经移交到刑部,少卿没办法提审,便将那?几名证人全带回了大?理寺。此事多少有?些不妥,少卿没敢声张,只有?卑职和几名衙役知晓内情,未曾上报宋公。”


    “人呢?”


    “关在后廨。那?里是三司会审的地?方?,平时没什么人去。”


    “审出来了什么?”


    “这……卑职就不清楚了。”


    徐绍咬了口李子,酸得五官皱到了一起,立刻囫囵吞了下去,当即就想将手里的李子扔掉。


    可?他刚举起手,便立刻放了下来,改为攥在手里。


    “想扔就扔呗!”周歆道,“青李酸涩,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讨厌。人之常情,我还能说你不成?”


    徐绍依言将青李扔到了一旁的草丛里,犹豫了一瞬,才道:“凌云君……您跟以前真的很不一样。”


    那?不是废话么?壳里都换人了,能一样才怪。


    但她还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哪里不一样?”


    “感觉……亲近了许多。”


    周歆道:“你是不是想说有?点不大?适应。”


    徐绍腼腆地?笑了笑。


    “年轻人,吃点好的吧!”


    你被cpu的太狠了!


    徐绍没听懂,“啊?”


    周歆将话题拉回案情,“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他想了想,道:“……少卿审完后提过一嘴,此案证据确凿,不论刀疤脸是不是帮凶,苗肆都是逃不掉的。”


    “所以,你们怀疑苗肆有?个容貌相似的同胞兄弟协同作案?”


    徐绍摇了摇头:“问题就在于?,他不可?能有?同胞兄弟,他是三代单传。”


    周歆不由得思索起来。


    难道是假扮的?人/皮/面/具?幻颜术?谁这么无聊,会去假扮一个死刑犯呢?


    若没有?这个刀疤脸,此案便不会被翻到御前,难道从一开始,这案子就是冲着沈既白来的?


    可?他如何?确定裴侍郎一定会御前弹劾呢?以大?理寺和刑部的关系,圆滑一点的人都会选择私下交接案情。


    “对了。”她道,“裴侍郎与沈既白的关系如何??”


    坐在一旁的徐绍“呃——”了很长一声,“这个嘛,怎么说呢?刑部与大?理寺经常交接案子,彼此都很熟络,除了这个裴侍郎。”


    “怎么说?”


    “他这个人是出了名的直性子,一向公事公办,不谈私交,还没什么架子,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他经常弹劾官员,满朝文武快被他弹劾个遍,崔尚书?经常骂他朽木,说他应该去御史台当值。”


    嚯!这不就是翻版沈既白!只是沈既白性格比较闷,懒得打人小报告!


    周歆一口一口地?啃着果肉,心道,怪不得他站出来弹劾大?理寺,李治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还能网开一面放沈既白一马,原来这是个告状专业户啊!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过来,她抬眼看去,见一身绯色官袍的沈既白一手负在身后,冷着一张脸,缓缓走了进来。


    看见台阶上坐着的人,他的目光落在她旁边的人身上,微微凝起了眉。


    徐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是凌云君叫,叫卑职来问,问话。”


    沈既白面无表情地?道:“回去。”


    “是!”


    “再擅离职守,罚俸一月。”


    闻言,徐绍幽怨地?看过来一眼,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沈既白扫了一眼零落一地?的果核,板着脸一步步走近,停在面前。


    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巨大?的阴影将周歆罩住,四周的温度顿时降了下去。


    她仰起脸看他,嘟了嘟嘴,“……你好凶哦。”


    “又没凶你。”


    他提起布兜藏在身后,另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台阶上拉了起来。


    “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


    他走上台阶,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示意?她先?进去。


    “下次去偏堂等。”


    “为什么呀?”


    从人身边溜进屋,周歆坐在门口的圆椅上,将手里的李子肉吃掉,顺势将核儿扔到窗外,“偏堂又看不见你几时回来。”


    “那?也不能坐在地?上。”


    他将布兜放进柜子,一本正经地?说,“青李伤胃,不能贪多。”


    明明二十出头的年纪,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跟人爹似的管这管那??


    这就是传说中的爹系男友?以前怎么没觉得他爹味这么重!


    周歆不以为意?地?“喔”了一声,打算走的时候偷偷摘点。


    沈既白坐在桌案后的太师椅里,拿起一摞卷宗摊放在面前,边看边问,“找他打听什么?”


    “问问案子咯。你都被告到御前了,我当然得关心关心嘛!”


    周歆几步走到长桌前,趴在桌案上,朝他莞尔一笑。


    “早朝的时候脸色那?么臭,是不是生气啦?”


    他垂着眼帘,并?不与她对视,只抓着她的手臂抬起来,将被压住的案卷抽了出去。


    神色和声音都淡淡的,“不跑了?”


    周歆微感窘迫,总算明白这闷葫芦在气什么了。


    她伸直手臂,食指勾着他的手掌,使?坏似的在他掌心轻轻地?画着圈,“没有?跑啊!早朝得回去换衣服嘛!”


    沈既白依旧没有?抬起眼帘,仅睫毛轻轻地?颤了颤,轻轻吐出两个字:“撒谎。”


    “好吧!确实跑了。”


    她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他微微睁大?了双眼,立刻往门口瞥了一眼,见门严丝合缝地?闭阖着,才松了一口气,暗嗔道:“胡闹!快点起来!”


    嘴上这么说,双手却极为诚实地?扶住了她的后腰,根本没有?推开的意?思。


    周歆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凑得特别近,几乎是脸怼脸地?问:“那?你还生气吗?”


    他避开视线,不肯与她对视,没好气地?道:“……我没生气!”


    伸手轻点他的鼻尖,她有?样学?样道:“撒谎。”


    沈既白:“……”


    他移眸看来,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质问:“你究竟将我视做何?人?”


    周歆凑过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瓣,“你说呢?”


    闻言,沈既白用力?掐住了她的腰,气急败坏地?道:“那?你跑什么!听到我唤你还跑!”


    “就是听到了才跑的呀!人家害羞嘛!”她圈着他的脖颈,像猫儿似的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


    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沈既白的声音瞬间就低了八度,顿时变得气焰全无,温柔得一塌糊涂,“……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说!”周歆狡辩,“昨晚那?是喝多了,做事不过脑子!今早醒来看你被欺负成那?个样子,我心里过意?不去嘛!”


    言毕,她伸出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他的鼻尖,“昨夜很辛苦吧?我也没想到我醉了以后这么磨人。”


    这话说得极其暧昧,沈既白的耳垂蓦地?红成了樱桃,“……你也知道!”


    食指缓慢地?划过他的鼻尖,唇瓣,下颌,最后停在喉结的位置。那?里起了一道醒目的红痧,盖住了咬痕,两相对比之下,连吻痕都没那?么显眼了。


    瞧着淤红一片的痕迹,周歆情不自禁地?轻轻揉了揉他的喉结,软声道:“那?……是不是不生气啦?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若我记得,我肯定不会跑的!真的!”


    沈既白闷哼一声,明显一个字都不信,但脸色却缓和了过来,不再冷冰冰的了。


    她趁胜追击,“不生气了喔?”


    他抓住在喉结处捣乱的手,握在手里轻轻地?捏了捏,低低地?嗯了一声,强调道:“但下不为例。”


    周歆立刻举起三根手指,发誓道:“我保证,下次一定和你说一声再走!”


    闻言,沈既白面露无奈,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唇角,气到微微有?些失笑。


    但周歆自觉哄得差不多了,便话锋一转,将话题转到案子上,“亲爱的少卿大?人,这件案子你怎么看?”


    他正了正神色,道:“背后有?人在操控。”


    周歆也这么认为,这案子明摆着是起仙人跳。


    “证人之前一口咬定苗肆是凶手,后来又纷纷咬准刀疤脸,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的记忆好像出现了缺失,而?且是一起出现了缺失,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沈既白道:“人的记忆会有?偏差。”


    “你的意?思是,他们与苗肆本就认识,有?一定的感情基础。在苗肆被捕后,他们见到刀疤脸,会第一时间质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这个念头一出,他们再回忆案发当天?的情况便分?不清见到的凶手脸上究竟有?没有?疤。所以才会出现有?的人咬定有?疤,有?的人咬定没疤的情况。”


    “对。”


    周歆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问题出在刀疤脸上,他偏偏在案子移交到刑部,裴侍郎例行走访前出现,又偏偏只被几位证人见到,目的就是引导他们更改口供。但我有?一点想不通,他既然这么做又为何?在你面前现身?你一旦发现他,必然有?所警觉,只有?打你个措手不及,才能彻底将你冤死呀!”


    “我没见到。”沈既白道,“有?名证人与苗肆关系不错,见到刀疤脸便觉得大?理寺抓错了人,特意?来了一趟。”


    闻言,周歆怔愣一瞬,伸出双手揉了揉他的脸颊,“沈少卿,你胆子不小,都敢欺君啦?”


    “此案牵涉数位官员,总不能让他们跟我一起遭殃。”


    他说得云淡风轻,周歆却听得暗暗心惊。


    沈既白一向是非黑即白的,与直言不讳的裴侍郎本是一种人。在处理锁妖塔丢失的封印灵皿时,他还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只求一个真相,甚至因为她顾念大?理寺上下与宋寺卿做了交易而?生气。


    若按他以往的性格,今日在大?殿上怕是会与裴侍郎据理力?争,辨驳这些细节关窍,力?证此案并?未审错。那?样定会触怒龙颜,后果不可?设想。


    心思及此,周歆又意?识到一处问题,“苗肆人在狱中,不可?能知道刀疤脸这件事。他在这时改口,定是有?人通风报信。”


    “对。”沈既白认同,“向他透露这一细节的人,与刀疤脸是一伙的。”


    周歆道:“刑部大?牢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沈既白道:“正在排查接触过他的人。”


    “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他拒不承认,有?‘屈打成招’在先?,不能再对他动刑了。”


    周歆忽而?一笑,“不用刑也有?办法让他开口。”


    闻言,沈既白眼眸蓦然一亮,微微挑起一侧眉梢,“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既然是鬼主意?,当然要夜里才能告诉你。”她凑近他,“我先?审审你,晚上再去审他。”


    闻言,沈既白的眉梢扬得更高?,惜字如金地?吐出来一个字:“问。”


    周歆道:“唐彦修那?日来找你究竟都说了什么?上次在长风酒肆你说得模棱两可?,是不是因为人多不方?便细说?”


    一听到这个名字,他神情顿时一变,眸色忽而?变得复杂起来,欲言又止道:“……阿周……”


    “怎么啦?”


    唇瓣微微蠕动,他低声道:“他怀疑你是夺舍。”


    这在周歆的预料之中,所以没有?特别意?外。但她的心还是猛烈地?跳动一下,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不敢再去看他。


    声音也虚得厉害,“那?……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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