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嫁给落魄反派后 > 23-30
    子规血(八)


    这?句话可以有许多含义。


    谢敛的思绪太过于迟缓, 目光落在她身上,脑中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她的意图是什么。


    他几乎想要问一问她。


    然?而女郎的注意力, 明显在那张薄而脏的卷刃上,抿唇垂眼无?声打?量。


    她将它翻来覆去, 有些气恼。


    “我若天?黑也?没来……”


    “恐怕此生, 都见不到谢大人了。”


    他的注意落在天?黑两个字上, 眼睫微颤。谢敛陡然?反应过来, 刚刚他脱口而出问了她什么话, 神情?陡然?间有些狼狈。


    问出口时,他是带着期盼与诘责的。


    他在指望宋矜来。


    谢敛平生第一次,


    不仅觉得自己无?措, 还觉得自己卑鄙。


    “我……”谢敛眉间微蹙,隐有不安。


    但对方却陡然?靠过来,指尖搭在他的脉搏处, 轻声说道:“我今日险些被何镂轻薄,好不容易才来。谢大人,你可想过, 我若是见你……”


    谢敛小指轻颤,手背僵硬。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一时间难以抽开,沉默半晌却只?能道一句:“抱歉。”


    但这?句话, 并不足以表达情?绪。


    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弥补, 可看着她水雾弥散的眸子, 明显是受了惊吓的模样。惯来端方的举止, 再度成了束缚他的绳索。


    谢敛什么也?没有做。


    眼前的少女指尖搭在他腕上,神情?专注。


    “伤得很严重, 但短时间不会?危及性命。”


    “他们大概故意的。”


    说完,女郎又朝他看过来。


    谢敛本能避开了目光。


    不过她似乎待他亲近了许多,又往他面前靠了靠,仰脸端详他结了血痂的眼睫,藏着荔枝甜的呼吸洒在他下颌处。


    有些痒,但带着暖意。


    令他既想要避开,又想要靠过去。


    谢敛脊背僵硬,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她以越线的姿态打?量。


    “原来没有伤到。”


    她似乎松了口气,从腰间取下水囊,倒在帕子上打?湿了。


    女郎又犹豫了一下。


    她在看他,似乎是等他做出反应。


    在他要接过手帕前,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径直仰身按在了他的下颌骨处。另一只?手拿着帕子,轻柔地、有点小心地擦拭过去,直到他的视线清晰起?来。


    宋矜身上带着极浓的药香。


    广袖微动,带起?的风便?驱散了空气中潮湿粘稠的血腥臭,留下隐约一段荔枝甜。


    “宋娘子。”谢敛道。


    女郎朝他看过来,雾蒙蒙的眼睛倒映着灯光,就?像是万千把细碎的星子。


    她安静看着他,带着令他渴望的暖意。


    谢敛却不知如何启齿。


    他知道何镂是什么样的人品,怕她果真因为他受了委屈。但他又不愿她受了委屈,就?连问出这?样的话,都仿佛是玷污惊扰了她。


    良久,他又道:“抱歉。”


    “没关系。”她似乎并不想听他道歉,反而又问他,“你渴吗?”


    谢敛失去血色的唇已经干裂了。


    他眸子黑沉不见底,不知藏着什么样的念头,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宋矜有些不相信。


    但人是没办法忍住饥渴的。


    她也?不觉得,谢敛为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骗自己。


    于是她收回水囊,有些不好意思。


    让蔡嬷嬷来送的东西,全?都没能送进来,应当是被蔡嬷嬷都带回家了。还有秦念,她今日虽然?很忙,却特意去了傅家找秦念,可她不肯来。


    她想了一会?。


    伸手去解自己的褙子。


    因为体弱的缘故,她总是比寻常人多穿一件衣裳。此时快到孟春了,寻常女郎已经换了轻薄春衫,但她外面的褙子却还是夹了绒的。


    褙子里间还有一件衫子。


    将这?件褙子给?谢敛御寒,毕竟是她说到了没做到。


    “宋娘子。”谢敛打?断了她。


    他挣扎了一下,额间渗出细密冷汗,连脸色都瞬间惨白了许多。但她将要解开的衣襟,被他打?扰,再次严丝合缝地对好了门襟。


    宋矜有些迟来的羞怯,顿时无?措。


    她小声解释:“我里面还有衣裳,这?件给?你御寒。”


    谢敛不做声。


    宋矜继续问:“你不冷吗?”


    月华自天?窗投进来,照在谢敛乌黑的发丝上。


    他一半侧脸在月华里,一半藏在阴影里,使得眉眼都深邃了许多。在如此内敛的眉眼下,宋矜看不透他的情?绪,只?觉得他似乎并不是生气。


    何况,存了死念的人,


    若是为她玷污他名声而生气,反而是好事。


    “谢大人。”


    宋矜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啰嗦过。


    谢敛低头闷咳,鲜红血丝渗出指缝。


    他坐在月下的身影分外清瘦,几乎形销骨立,却又格外端正。宋矜在任何时候看他,他都是端正的、平静的,就?连步子都不曾快一分。


    “你遇到了何镂,不怕么?”


    他终于抬起?脸,朝她看了过来。


    谢敛清隽苍白的脸上,带着伤重的倦怠,也?带着隐忍的克制。


    在月色下,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宋矜几乎立刻明白过来,他以为她受了惊,此时因为他是男子也?还害怕。所以,刚刚他才如此平静,由着她摆弄靠近吗?


    若是往日……


    或是别人,她肯定会?很怕的。


    “人命关天?,分不出心思怕。”


    她本能不去想其中缘由,转而找了个借口。


    立刻,她就?察觉到谢敛的目光,再次落在她手边的卷刃上。


    和她刚进来那刻一样。


    谢敛面色极其平静,眼底却藏着难掩的难堪。


    谢敛这?样的人,等闲不会?叫人能看清他的情?绪,除非藏不住了。


    宋矜心中无?由来慌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想这?卷刃再出现在两人面前,直接将它塞入袖中,才惊觉谢敛在看着自己。


    她慌张抬起?脸,心中为之气馁。


    在谢敛复杂的目光下,她几乎要自暴自弃了,竟然?伸手一把捂住他的眼睛。


    谢敛却问:“为何与向文退婚,你应当知道……”


    宋矜说:“暂时不能告诉你。”


    谢敛再度陷入沉默。


    宋矜有些恼恨于他总让人看不透想法,也?不说话。


    但对方灼烫的呼吸,一下一下吹拂到她脖颈间,带起?一股令人紧张的痒意。


    宋矜顿时想要松手,撤身后?退。


    她的手腕却被扣住。


    与谢敛的呼吸不一样,他的手十分冰冷。


    几乎一碰到她,就?惊得宋矜打?了个寒噤,只?觉得寒意顺着肌肤,一直蹿到脊骨上去。


    “抱歉。”


    他似乎还要再问,却又松了手。


    在谢敛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女郎眼底盈起?柔和的光影,忽然?站起?了身,带动几绺乌黑发丝扬起?,于空中掠过他眉间。


    她抖开梅子青色的软绒褙子,轻柔地搭在他肩头。


    他喉中,要再度出口的抗拒。


    在短短片刻,就?被她的动作化?解于无?形。


    清苦的药香在空气中浮动,一段荔枝香,径直从领口一直萦绕到他鼻尖。带着体温的衣裳很柔软,暖意涌来,连剧烈的痛楚都仿佛消散了一些。


    骨头缝里源源不断的冷意,


    也?有一瞬的消散。


    “我想救你,你等一等我。”


    谢敛听见她这?样说。


    但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救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便?是当今的陛下,和朝堂上的党羽抗争了许久,最终也?不得不妥协性地判了他流放。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势,能拦得住大势。


    “老师不会?允许你这?般胡闹。”谢敛觉得冷意散了些,连带着意识都清楚了不少,“你向来聪慧,与我有所牵连不是好事。今晚之后?,不要在来看我。”


    他不知道宋矜要如何救。


    但他也?不想知道。


    “你这?样说,难道还想……再如此吗?”


    谢敛表情?平静,淡淡瞥了她一眼,“与你不相干。”


    女郎提着灯笼,僵持地立了一会?。


    然?后?,她终于转过头去。


    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走了。


    谢敛垂眸,目光落在满地如水月华上。已经走远的少女却忽然?轻声道:“秦先生的斗篷,我还没能亲自还给?你。我明日,会?来送给?你。”


    女郎身量纤长,单薄的衣裙被夜风吹动,提着灯回眸时目光复杂。


    谢敛哑然?,怔然?看她。


    他目送她远去,才再次垂眼端坐。


    但低垂的目光,自然?地看到月光下光华流转的碧玉簪。


    这?是宋矜的簪子。


    昨日她来见他时,给?了狱卒做贿赂。但既然?给?了狱卒,自然?不可能会?直接回到她手里,除非是……


    谢敛将簪子收起?来。


    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漆黑眸底,到底是溢出几分憎恶。


    此时离明日不远了。


    谢敛依旧看着那一方浅浅的月华,只?是很快,月华便?被浓云所掩盖。窗外再度传来风雨声,这?场春雨,从绵长转为淅沥。


    明日,她还是不要来得好。


    他本该提醒她的,可他却觉得她回来,如此固执-


    天?色已经很晚了。


    宋矜不敢耽搁,与章家的庚帖退了,便?只?剩下最后?一步件事。


    她要将与谢敛的婚约公布。


    作为宋敬衍唯一的女儿,她若是嫁给?谢敛,许多人恐怕是乐见其成的……谢敛与宋家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实在微妙。


    发髻散了,夜风吹得乌发拂动,有点痒。


    宋矜伸手去取玉簪,却摸了个空,应当是刚刚不下心弄丢了。


    这?只?玉簪陪伴她多年,曾经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簪子。但此时,宋矜却说不上可惜,反倒有种顺其自然?地松了口气。


    被何镂拿过的东西,丢了便?丢了吧。


    想起?何镂,宋矜眉头紧蹙。


    她不受控制地脸色泛白,指尖轻颤,险些呕出一口酸水来。即便?是何镂没有碰到她,单单那样的目光,她也?觉得十分作呕。


    月华满地。


    宋矜缓了一会?儿,再度出发去章府。


    温夫人在婚事上做不了主,她若想要公布与谢敛的婚约,章永怡便?是请旨最合适的人。


    无?论如何,章永怡这?里是避不开的。


    章府灯火通明。


    早就?等着她来了,门房直接引着她,穿过长长的廊庑,径直拐入了议事的厅中。


    不但章永怡在,连温夫人……还有她阿娘,蔡嬷嬷都一并在此。屋内没有多余的仆人,灯点得很足,竟有些彻夜长谈的意味。


    宋矜心中紧张,面上却不能显露。


    她一一行?礼完毕,方才垂手立在下方,等候坐在上首的长辈们发问。


    章永怡放下手中盖碗,问道:“你昨日与今日,都去看望含之了?”


    宋矜道:“是。”


    于是气氛凝滞。


    一片缄默中,唯有赵夫人捂紧了心口。


    章永怡轻哼了声,分不出喜怒。


    “你倒是和他一样,只?按着自己的法子行?事,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了。


    夜雨声声,敲打?窗棂。


    宋矜垂着眼,耳边听着细碎的雨声,不合时宜地想起?初见谢敛那次。


    下了雨的夜晚,章府的仆从拦着她。当时的谢敛,也?不该搭理她,更不应该在后?来对宋家伸出援手,但他当时确实是……


    隔着冷雨与湘妃帘。


    朝她伸了手,只?是她太怕,将他视作有心的坏人。


    “若是我什么也?不做,谢大人必死无?疑。何况,本也?是因为我们家,他才落得这?样的境地。”


    宋矜抬起?脸,她有些不明白章永怡,明明谢敛才是他的学?生。


    “不必废话。”


    章永怡只?瞧她看了一眼,“明日哪里也?不准去,就?在府里待着。”


    宋矜还要再说话,温夫人却骤然?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腕。


    闻见温夫人身上糖果子香气,宋矜后?知后?觉到冷,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肩背便?被人轻轻扶住,对方取了件薄披袄,搭在她身上。


    “你若不喜欢四郎,婚事不成也?罢。”


    “但含之那孩子,还是……”


    宋矜鼻腔有些酸。


    她有些愧对温夫人,心中又隐约察觉到,他们似乎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于是轻声道:“可我觉得,这?样做可行?。”


    “我怕你搭进去,就?出不来了。”温夫人眉头蹙起?,她面色有些苍白,嗓音透着不忍,“当日不让含之救你们,是怕他将自己搭进去。好不容易站在岸上,做什么要去投水?”


    宋矜又微微颤一下。


    并非是冷,只?是想起?自己被人在岸上,冷眼旁观时的滋味。


    如果谢敛如今的处境,与她毫无?关系。


    那她冷眼旁观也?算理所应当。


    但偏偏不是。


    见温夫人态度如此,宋矜解下腰间挂着的玉珏,看向章永怡。


    “章伯父,只?要公布这?桩婚事,不会?有人阻拦。何况,以家眷的身份陪同,即便?是陛下,也?没有道理拦住……”


    章永怡深深看她一眼,“此事,我不会?帮你。”


    不过片刻,章永怡夫妇便?走了,只?剩下赵夫人和蔡嬷嬷还在。


    宋矜有些无?措。


    她本以为,章永怡会?救谢敛。


    何况,他本人位高权重,只?要拿出定亲的信物,这?桩从未公布的婚约便?更有说服力。


    但很明显,章永怡根本不打?算救谢敛。


    宋矜失策,心中越发杂乱,几乎被失望捏住了心脏。


    城门开之前,谢敛就?被被押送出城,她若是此时出不去,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完了。


    “别怪阿娘。”赵夫人牵起?她的手,再次劝说,“你父兄都去了,沅娘,若是你也?出了个好歹,你叫我如何是好?”


    宋矜任由阿娘牵着手,也?不知怎么回答。


    想了半天?,她说:“我只?是觉得,我欠着谢敛几条性命。”


    赵夫人顿时没了声息。


    宋矜只?觉得阿娘的目光温柔,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半天?,她竟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随你吧,我们这?一群人也?劝不住你。”


    赵夫人交代蔡嬷嬷照顾她,起?身也?出去了。


    屋子不大,窗户都锁死了。


    蔡嬷嬷将身侧包袱里没能送过去的斗篷拿了出来。她抖了抖,朝着宋矜肩头披过去,说道:“谢大人虽然?好,但连章大人都没法子,娘子还是歇歇吧。”


    宋矜打?量着窗户上的锁。


    脑海里却老是晃动着,谢敛拿着卷刃,对准了自己脉络的画面。


    他当时的表情?太过于平静了,已然?带着种淡然?,仿佛生死不过一念之间。这?和痛苦到忍无?可忍时,选择轻生的态度应当是不一样的……


    “阿嬷,我做不到。”


    宋矜站了起?来,她垫脚去捣鼓锁,心里的念头再次强烈了起?来。


    若是谢敛死了,她的良心受不了这?样的煎熬。


    她阿爹的案子,也?必须要有沉冤昭雪的那一天?,她无?法忍受作恶者继续藏在暗处。


    蔡嬷嬷无?奈,起?身帮她一起?捣鼓。


    矮胖的老人扶着她,一面教她怎么试,一面和她琐琐碎碎地说话,“听说不少人为了去观刑,连觉都不睡,没有章大人帮你……说不准连谢大人的照面都碰不着呢。”


    “我答应要给?他送衣裳。”


    宋矜下意识瞥了一眼肩头的斗篷。


    即便?是清洗过,衣裳却仍带着淡淡的墨香,一点若有似无?的苏合香气。在潮湿的空气中,气息冷冽,有种拒人千里的清冷。


    确实很像符合谢敛。


    踩着窗棂跳出去屋子,她看了眼天?色。


    因为下雨,天?色还没亮。


    窗内的蔡嬷嬷踮起?脚,将帷帽戴在她头上,又抱着明亮的大灯笼递给?她,笑?说:“这?只?便?宜灯笼倒是结实,也?透亮,娘子路上小心。”


    宋矜点头,又将斗篷抱在怀里,防止被雨水打?湿。


    她踩着湿滑的小道,悄无?声息出了门。


    一直走出坊市,京都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果然?挤满了不少人与官兵。


    有些是读书人,有些是三教九流,更多的是寻常看热闹的百姓。这?些人挤在巡逻的官兵中,显得十分吵嚷,却又固执挤进雨里。


    宋矜本想要叫马车的。


    但天?色未明,马车本来就?少。拥堵的汴京城,头一次在天?黑之前,拥堵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叫到了也?穿不过去。


    不得已,她只?能提着灯笼,一步一步朝着北镇抚司走去。


    何镂靠在衙门外,似有些愉悦。


    衙门口大片泥泞,有脚步痕、马蹄痕、车辙痕、还有铁链拖拽痕迹。


    折腾完的狱卒们坐在檐下打?瞌睡,屋内灯火通明,屋外一片懒散,处处都说明着刚刚热闹过了。


    宋矜只?看了一眼,心口便?慌了起?来。下雨时难辨天?色,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所以来迟了。谢敛应当是已经被押走了,再从这?里赶过去,恐怕未必能追上……


    她转身便?走。


    身后?的目光却钉在她背上,令她如芒在背。


    不过片刻,身后?人的脚步溅起?水声,轻而易举走到身侧来。


    冰冷沉重的刀鞘,直直拦在她脖颈前。带着血腥与潮冷,扑面而来时,令宋矜眼睫微颤,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沅娘。”


    “一夜未睡,如此疲惫狼狈的模样,是为了谢敛?”


    对方脸上带着笑?,刻薄又讽刺。


    宋矜握紧了灯笼,周身被冷意笼罩,只?说:“何大人,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晚些时候再与你叙旧。”


    何镂轻笑?,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然?后?往下看她衣襟。


    饶是隔着帷帽,宋矜都觉得这?目光露骨得恶心。


    她不着痕迹退了一步。


    “忙得连簪子都没工夫找啊。”何镂微讽。


    宋矜皱眉,难道她的簪子又被狱卒捡到,被何镂夺走了么?一想到这?样,她就?觉得不舒服,于是说道:“若是大人又捡到了,劳烦还我。”


    何镂不说话,阴沉沉看她。


    见他不还,宋矜也?没心思计较,她急着追上谢敛。


    若是谢敛出了城,恐怕即刻便?有人要对他下手了。


    再者,婚约未能由何镂公布,便?是她自称未婚妻,想要以家眷的身份陪同……恐怕也?要浪费不少时间与口舌。


    “下次闲了,民女会?专程来拜见何大人。”


    她屈膝行?礼,避开刀鞘。


    但下一刻,何镂抬起?手。


    先前还懒散坐在檐下的衙役,猛地起?身涌过来,直接将她圈在中间。


    很明显,这?是要将她扣留在这?里,不让她走。


    “你……!”


    宋矜是真的恼了,半点脸面都不想讲。


    但何镂似乎更愉悦了,吊梢眼挑起?,手里的刀柄被他挂在腰间,径直朝她逼近。


    “去见谢敛?”


    “你说,我会?让你如愿去见他吗?”


    宋矜看着眼前的何镂,说不出来的厌憎。但身侧被包围,连逃走的缝隙都没有,宋矜不得不沉默下来,提着灯笼思考对策。


    还未等她想好,对方便?又道:“宋娘子,想好了再说。”


    “何大人是朝中新贵,何必因我污了名声。”宋矜避开打?量,淡淡补充,“世家高门的贵女,恐怕都倾慕大人。”


    何镂似笑?非笑?,眸色逐渐阴沉。


    他收了刀,却猛地抬手扼住她的咽喉,逼问道:“你在讽刺我?”


    宋矜猝不及防,本能挣扎起?来。


    外头却越发吵闹,有百姓挎着菜篮,也?有提着泔水,兵马司不得不出来维护治安。


    “陈大人。”


    她眼尖地看到陈子重,但脖子被掐住,声音不大。


    陈子重背着刀,戴着斗笠。


    因为背对着两人,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磨磨蹭蹭半天?。也?或许是疑惑自己听到了声音,他脚步犹豫,整个人隐约带着迟疑。


    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宋矜使劲挣扎一下,往外扑去,再也?顾不上体面地惊呼道:“陈子重,陈大人——”


    终于,陈子重犹豫的脚步停了下来。


    陈子重看过来的瞬间,何镂松开了手。


    陈子重面含惊喜,先是看向何镂,再是看向宋矜。他恭恭敬敬对何镂行?了个礼,寒暄恭迎完毕,这?才看向宋矜,“宋娘子,好巧。”


    何镂不轻不重冷哼了声。


    宋矜却如同看到了救星,她盯着陈子重,用?发疼的嗓子急急问他,“陈大人可是要去城门前,能否带上我?”


    大雨泼瓢,四处嘈杂。


    但陈子重迟迟没有出声,宋矜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在何镂微讽的轻笑?中,陈子重那张胖脸上充满为难,目光闪烁躲避。


    夜风又冷又大,宋矜觉得这?风吹过自己心口,连最后?一丝热气也?被带走。


    她垂下眼睫,轻轻摇头,“抱歉……”


    “正要去。”陈子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何镂,“何大人是要去么?怎么不带上宋娘子,你看我这?泥腿子,也?怕招呼不好宋娘子。”


    何镂表情?难看,只?道:“本官不去。”


    陈子重便?笑?着说:“那就?劳烦宋娘子乘坐牛车,一并挤过去了。”


    宋矜松了口气。


    路边来往的人太多,哪怕是下着雨,也?没能打?扰他们说话的兴致。


    宋矜听来听去,都是将谢敛说得如何残暴冷血,如何杀人如麻,她终于彻底烦躁起?来,抬手捂住了耳朵-


    雨下得很大。


    劈头盖脸砸在身上,脓血混杂着流下来,裸露出森森白骨。


    刑具很重,谢敛几乎直不起?身。


    他靠坐在囚车内,默默忍耐着挺直肩背,垂首避开外面的目光。泥水时不时捡到他身上、脸上,无?数的议论声带着鄙夷、嫌恶、憎恨,肮脏的烂菜与泔水和雨水一起?泼向他。


    但雨水顺着额骨滑落,灌入口中。


    连日来的焦渴,终于得以缓解,他在腥臭的雨水中喘过来一口气。


    那些谩骂羞辱的话,仇恨鄙夷的目光,也?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当今的天?子,是如此了解他,为他选择了最难堪的处置方式,让他死在新政推行?之前。


    谢敛一动不动,任由言辞如刀。


    但囚车的行?驶非常迟缓,或许是有心,也?或许是无?心,总会?有人以各种缘由拦截指骂。所谓处置他,也?是为了平民愤,所以任由那些人对他打?砸辱骂。


    他起?先还会?听一听,世人如何评价他。


    到了后?面,他便?不在听了。


    雨越下越大,血越流越多。


    谢敛又觉得冷,宋矜给?他的衣裳被何镂烧了,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雨水浇淋下来,直接砸在破烂的皮肉上,犹如钝刀子一遍一遍割开。


    他有些歉疚于宋矜,让她的衣裳被烧了。


    宋矜那件柔软的绒褙子,替他挡住几绺冰冷的风,柔软地裹住一点暖意,驱散了不少疼意。


    囚车再一次停了下来。


    这?回拦住闹事的人,竟然?比之前的人要安静不少。但他们人数太多,且大多数穿着书生襕衫,用?昂贵沉重的圣贤书朝谢敛砸来。


    他们言辞激愤,却又极近刻薄讥讽。


    在暴雨中抬着几具黑沉棺椁,挽起?袖子,高声读着几乎令人断肠的悼念诔文。


    嘭地一声,厚重的书卷砸向囚车。


    谢敛额头鲜血如注,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因为疼痛与恍惚,意识十分迟缓,在被血模糊的视线中看向前方。


    其实谢敛看不清人脸,但声音很熟悉,他心中就?有了数。如果没猜错的话,恐怕秦念和章向文都藏在这?些人身后?,沉默看着他们泄愤。


    不过短短数月。


    死在他手中的,有所谓政敌、有所谓罪人、有所谓逆贼,还有所谓……师生挚友。


    于是仇人遍野,


    知交反目。


    谢敛在熟悉的、不熟悉的语句中,终于挣扎着掀起?眼帘,看向为中的那具棺椁。入仕后?,有不少人说他不近人情?,很少知道他也?曾有知交好友。


    只?是现在,确实都与他恩断义绝了。


    很快,他便?收回了目光。


    谢敛缓慢滴抬起?手,沉重的铁链磨得血肉模糊。他眉也?没有皱,只?对着那具棺材,如同少时一般作揖行?礼。


    藏在人群后?的秦念似乎终于忍不住了。


    她疾步上前,雨水淋湿脸,少女稚气灵巧的五官满是愤怒。她气得浑身颤抖,又在哭泣,但已经是彻底决绝的模样。


    “连陈七哥哥你都下得去手,你简直是疯了……”


    “当着书院众人的面……”少女哽咽了一下,“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谢敛只?是看着秦念,不发一言。


    吵闹的看客们注意不到秦念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如谢敛一样,那些书生都看向秦念,仿佛在无?声中与秦念一起?与谢敛割席。


    “好。”谢敛嗓音干哑。


    在这?一刻,另一部书卷便?砸在他头上。


    一声巨响,谢敛不受控制地身形一晃,喷出一口血,匍匐在囚车内未能起?身。


    秦念的哭泣、书生的责问、其余人的诘骂、淋漓雨声都变得远去。


    谢敛眼前一时红一时白,无?力呼吸。他觉得铺天?盖地的倦意涌过来,冷得他感知不到身躯是自己的,连极致的痛意也?感觉不到了。


    天?色未明。


    他隔着夜雨,掀起?眼帘,想最后?看一眼黎明前的破晓。


    但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人群太过于拥挤,谢敛几乎以为是错觉,但那身影始终没有消失。


    女郎碎发蒙着水波光晕,乌浓如墨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帷纱被风吹得飘动,湿润的裙袂在行?走间如振翅的蝶翼,在急促风雨中朝他走来。


    蒙蒙雨幕中,她扶着轻纱摇曳的帷帽,手里灯笼摇晃。


    明亮的灯笼垂在她袖下,使她身影光华隐约,连水泊都倒映出温暖明亮的光影。


    夜色沉沉,她走在无?边丝雨里。


    帷纱拂动,灯影绰约,如提灯照夜的仙子。


    但那样急切专注。


    躲避着拥挤的人群,分明是为他而来。


    谢敛微怔,聚焦的目光变得清晰起?来。


    他终于看清楚了宋矜。


    但她实在狼狈,浑身都被淋湿了,衣裙溅满了泥水。


    也?许是因为冷,她本就?病态的面上十分苍白,唇瓣有些干。在看到他时,眼底立刻浮起?水雾,踉跄着朝着他扑过来。


    她身上带着浓浓的水汽,冷意扑面。


    凌乱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夙夜未寐的眼底透着乌青,眼尾还有忍泪溢出的薄红。女郎怀中抱着一件包好的衣裳,还有一把没有撑开的伞。


    或许是为了快点挤进来,她没有撑伞。


    好在,此时雨声终于小了。


    谢敛想着,问道:“冷吗?”


    女郎眼底的雾气一下子浓起?来,鼻尖眼尾泛红,却飞快地仰起?脸,忍住了泪意。


    灯光映照着她雪白水润的脸,他心口剧震,几乎晃眼到眼前一片模糊。


    但她带着鼻音,专注看他,令他不忍避开。


    “不冷。”她固执地说道。


    谢敛还要再说话,她却忽然?仰起?脸,问道:“谢大人,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与章四郎退婚吗?”


    怎么会?全?然?不知?


    谢敛沉默看她,却仓促地避开她的目光。


    “宋娘子,我说过,老师与向文不会?答应让你如此胡闹。”


    话音刚落,一卷书再度砸过来。


    谢敛甚至来不及推开她,少女便?扑上来,提他挡了一下。她脸色顿时煞白,也?低咳出一口血,轻声问他,“此时此刻,我不会?在此时此刻胡闹。”


    谢敛有些自悔失言,却只?能温声道:“听话,回家。”


    此时无?论是谁与他有半分干系,都会?惹来众怒。她一个人孤身前来,能挤进来已经不易,他不愿见她因他再受旁人白眼。


    宋矜沉默着,垂眼看他。


    谢敛若不是半靠在栏杆上,便?只?能匍匐在脏污的囚车内。他惯来端正的肩背抬不起?来,背后?血肉模糊,脸上彻底失去血色,细长深邃的眉眼低垂,几无?生念。


    但他还是如此平静。


    他缓缓抬起?带着镣铐的手,在刺耳的碎响声中,支撑着肩背往后?靠去。如此拉开距离,谢敛身上又渗出血迹,他惯来冷冽淡漠的脸上,却带了丝笑?意,语调温和。


    “离我远一些。”


    “你今日若不听我的,来日也?落得我这?般下场时,必然?会?后?悔。”


    他这?话带着自鄙自厌。


    宋矜看着他遍身的伤痕、脏污、血迹,耳边是没完没了的辱骂,她抿了抿唇,有些难忍地悲伤起?来。


    “不会?后?悔。”


    “昨夜许多人拦我,我却说,我愿意与谢大人重续婚约。”


    眼前的青年微怔。


    他乌黑的眼底如有黑雾涌动,看着她一会?儿,他狼狈地避开目光。而破晓的天?光渐亮,宋矜清清楚楚,从他眼底看到难言的悲伤。


    哪怕是多番的刑罚,连日无?数人的指责,所有亲友的背弃。


    宋矜都未曾见过,他露出悲伤的目光。


    子规血(九)


    天光乍破, 细雨如绵。


    宋矜看着他眼底的悲色,有些不解。但她不敢问,也只装作不知道?, 将怀里紧紧抱着的伞撑开来。


    她踮起脚,想要将伞挂在囚车上。


    但押送的差役早已察觉到, 几步上前, 抽出腰间佩刀朝她后背拍去。


    宋矜一时不察, 被拍得趔趄几步, 直接摔进了泥水里。


    还不等她扑去抓住, 那把结实的满穿油纸伞,在众人的挤踩下,三两下被折断了伞骨、扯破了伞面, 彻底破烂不堪。


    她也险些被人踩到。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捞起来拽走。


    “谢……”


    宋矜仓促回头, 只见?谢敛安抚性地看了她一眼,微点下颌。


    他似乎是松了口气,有些释然。


    什?……什?么?


    但她好不容易才挤进来, 囚车马上就?要出城了。


    再说道?旁挤着的,并不止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估计还有政敌买来的杀手……


    “宋娘子,你别怕。”


    对方?捂住她的嘴, 拽着她躲入角落。


    宋矜被按在角落里, 挣扎着抬头, 才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见?过, 但只有一面之缘。


    是画楼想买画的郎君。


    “你做什?么?”宋矜恼了,起身便要再次出去。


    对方?却抬手, 拦住了她,说道?:“如今的谢敛,人人得而?诛之……宋娘子看到外头的官兵没?有,朝廷这是默认了,这一路让百姓泄愤。”


    宋矜冷道?:“我有眼睛。”


    他又?说:“这些百姓被仇恨气疯了,你这时候……”


    “你是翠微书院的学生?”宋矜忽然问。


    青年一愣,才点了点头。


    京都外设有翠微书院。


    由前任首辅秦既白先生牵头,并十数位有名的大儒合作所设立。


    不收束脩、不看门?第、不择相貌,只重?才学人品,优先让家?境贫寒无以?继学业的学生入学。


    在读书以?入仕为目标的导向下,翠微书院却以?治学闻道?为目标,一面读书一面著书,是天下最为纯粹的读书之处。


    即便如此?,


    翠微书院还是出了极多进士,显达于人前。


    譬如谢敛。


    十七岁便三元及第,旷古独有的惊才绝艳。


    “你们都是谢敛的同窗。”


    “即便是反目,也不该和秦念一样,在这种时候……”


    宋矜只觉得心如刀割,顿时间不想与眼前的人说话,转身便要走。


    就?连刚刚,谢敛都信得过他。


    但他这一群人,却堵在谢敛最难堪的时候,用一个读书人最敬重?的圣贤书——


    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但外头变故陡生。


    涌过来的官兵越来越多,囚车竟然在人最多时。有持刀的锦衣卫分开人潮,铿锵刀鸣声中,何镂翻身下马。


    因为过于激动,场面反而?寂静了一瞬。


    谁都知道?,谢敛在位时得罪最厉害的,便是赵宝何镂一党。前不久流民闹事,刑部和北镇抚司起了分歧,最终是谢敛越过何镂,直接领着兵马司调查。


    “今日恐怕……”


    还不等青年说完,宋矜便推了他一把,折身朝外跑去。


    何镂没?有下马,反而?是抽出腰间金错刀。


    在清晨第一缕微光下,雪白刃光折射,隐约晃出刺眼的血光。


    “囚禁三日,三日没?喝过水。”


    “若是有人愿意给你送一碗水,谢大人,我今日便放过你……如何?”


    何镂讥讽的话音刚落,宋矜听见?有人轻呼,随即便有畅快的催促。


    下了一夜的雨,天空澄明?。


    人群越来越吵,几乎要沸腾起来。


    有陛下的旨意在,普通人就?是再泄愤,也不敢真杀了谢敛。但何镂不一样,他是赵宝的干儿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说明?赵宝得了皇帝默许。


    宋矜挤不进去。


    她只能看到地上断裂的油纸伞,七十二只伞骨根根折断,破烂不堪地被人踩入泥水中。


    她抱紧了怀里的斗篷,冷得颤抖一下。


    一碗水而?已,她可以?。


    宋矜转身朝着茶肆走去。


    身后有人追来,秦念讥讽道?:“你是不要命了吗?宋娘子,我倒记得你还算是个聪明?人。”


    “与你无关。”宋矜头一次反唇相讥。


    但秦念伸手,直接拽住她,说道?:“我……谢敛虽然丧心病狂,却犯不着让你陪葬,不许出去。何况章四哥也快来了,你老实点。”


    宋矜深深看她一眼,不说话。


    秦念头发被淋湿了,杏仁眼乌黑而?大,“你不知道?,谢敛都做了些什?么。”


    在秦念气急败坏的目光下,宋矜再次转身。


    “我没?兴趣。”


    谢敛既然是自毁,当然不会给自己留半分余地。语气听别人的话,不如去想一想,谢敛为何要将自己毁损到如此?地步。


    连他的亲友至交,都这样毁谤他。


    此?时天色刚明?,茶寮却早就?开业了。


    茶博士一面搅动开水,一面抻着脖子看热闹,一面与义愤填膺的客人一起辱骂谢敛。


    “我要一壶茶水,温的。”


    宋矜开口前,便有人抢在她前头说道?。


    很不巧,这也是个熟人。


    短短一月不见?,男人比起之前,不再是瘦如骷髅。


    但那双鹰隼般凶恶的眼睛,仍旧十分明?亮。他在看到宋矜的瞬间,浓黑的眉微挑,越发凶神恶煞,却只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快些,茶壶和碗一起买了。”


    听见?男人的话,茶博士忍不住问:“你该不会送给那个罪人吧?”


    男人冷笑:“关你屁事。”


    宋矜心口一跳,她也说:“我也要一壶,和他一样。”


    终于,小小的茶寮气氛古怪起来。


    别的茶客看过来,似乎随时就?要骂人了,却因为男人腰间的柴刀,沉默下来。


    “是你。”男人说,挑了眉。


    宋矜点了下头。


    她记得他,曾是拦在谢敛车外的流民。


    当时他背着母亲的尸体?……也或者是将死的母亲,拦在谢敛的车前,险些没?有了性命。但最后,谢敛直接把他驱逐出城,关入了流民安置所。


    如今想来,若是他没?有被安置。


    必然成了叛军,死于刀下。


    茶博士将茶水泡好,给两人。


    宋矜刚刚拿起,闯入的秦念身后带着几个翠微书院的学子,直接夺过那壶茶水。


    “宋娘子,你若是知道?了……也许会后悔做这样的蠢事。”-


    谢敛的意识并不太清楚,尤其是宋矜被带走之后。


    翠微书院的学生,有许多都是他的崇拜者……曾经是如此?。


    带走她的人,他也曾有过几面之缘。


    人品不差,未必会牵罪到她身上。何况,宋矜的性情也好,没?有人会劈头盖脸怪罪她。


    人群很吵。


    但他的耳鸣声更甚,和辱骂声混杂在一起,反倒有些不真实感。


    身上的伤也太多了些,他甚至分不清哪里骨节断裂,又?是哪里血肉模糊。连日的失血和淋雨过后,再一次浑身高热,只觉得焦渴和冷。


    谢敛垂首,靠在围栏上。


    脏污的泥水倒映出他如今的模样,于是他轻轻合眼,摩挲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玉簪。


    想过千百遍的动作,他没?有急着行动。


    宋矜或许还没?走。


    但何镂的话,令他不得不艰难地抬起头,眯眼看向人潮外——


    没?有宋矜,谢敛松了口气。


    但他确实很渴、很冷。


    谢敛的指腹再度摩挲过那节碧玉簪,玉簪染着他的体?温,竟有些温暖。他顿时有些后悔,或许刚刚,他对宋矜的态度应当更温和些。


    将死之人不必考虑后路。


    但宋敬衍的女儿、章向文的未婚妻、画楼里人人称赞的才女,一边沾着他这样的污点,一边还被他态度中伤,定然难过。


    谢敛如此?想着,心口有些紧。


    惯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溢出几分哀伤,蹙眉时眼底透着自厌。


    人潮的吵闹声安静了些,他并未觉察到。


    但何镂的刀抵住他的咽喉,迫使他不得不抬起脸,看向跪在人群当中的人影。


    他不认识。


    谢敛读书惯来过目不忘,但他性子孤僻,人于他没?有字好记。


    但对方?手里端着一碗水,即便是其余人朝他砸来烂果烂菜、泼来满地的泔水,他也护着茶壶和水碗。很快,他便被打折了腿,匍匐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泊。


    见?血并没?有停止打闹。


    反而?更加热闹起来。


    有衣着褴褛的人冲进来,扶起地上的男人,帮他继续提着茶水往前。


    更多的人冲上来,对着不受“流放”保护的几人打砸。


    谢敛眼睫轻颤。


    他被沉重?刑枷磨烂的手腕微抬,手指蜷起又?松开。最终,仍旧是冷淡、平静地看向何镂,问他,“今日的汴京城,如何才能没?有死伤?”


    “因谢大人而?起的纷争,”何镂将谢大人三个字咬得很重?,笑意意有所指,“自然是谢大人死得越快,人死伤得越少。”


    “这样简单的道?理,谢大人还会想不出来?”


    谢敛颔首,抬起脸。


    浅白的天光照进他的眼底,带着三两分光亮。青年骨相清正,长眉凌厉而?修长,一身松姿鹤骨难以?被狼狈伤痕所掩盖。


    他微笑:“劳烦何大人动手了。”


    何镂不说话,低头去抽那把雪亮的刀。出鞘一寸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什?么,笑意更深了。


    “但只是如此?,恐怕难解众怒。”


    “不如谢大人跪下来,朝着这些因你失去亲友的人磕几个头,也好消了他们的恨。”


    谢敛起先眸色如常。


    但远处茶寮外有人疾步而?来,三月春风柔软,吹动她梅子青的裙袂,使得她急促的步伐如飘飞而?来的一缕丝雨,不管不顾要坠入他怀中。


    他平静的目光沉下去,沉郁压抑。


    何镂唇边笑意散去,眉头蹙起,眼都不眨地盯着人群外的女郎。


    “你看,他们只有这么几个人。”


    “若是谢大人再犹豫片刻,恐怕都要死干净了。”


    在何镂的催促声中,不少人也安静下来,然后一并愤怒起来,纷纷催促道?:“罪犯谢敛,跪下认罪!磕头认罪!”


    被殴打的几人匍匐在地上,痛呼出声,只有血水缓缓流出来。


    “你还渴吗?”


    “谢大人。”


    何镂笑着问道?。


    子规血(十)


    谢敛肩胛骨微颤, 抬起肩背。


    他说:“好。”


    远处的青年察觉到,剧烈地挣扎起来?。


    但其?余人太多了,他被按在泥水里, 只能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喊道:“你们这些狗官, 果然……果然都没有良心!”


    何镂拊掌而笑?。


    “谢含之, 你可真是……活该啊。”


    他拔刀出鞘, 挑起谢敛的下颌, 强迫他看?向远处的身影。比起落魄, 他更喜欢看?谢敛难堪,毕竟就连大权得握时,此人都是一副低调朴素的做派。


    但远处的女郎面?色平静。


    宋矜知道何镂是故意?的, 但她也曾狼狈落魄过,也曾跪在阶前求父亲的旧友帮忙。


    端坐高台时,权势外?貌加诸的光晕并非本我?。


    被烧尽后, 支离破碎的气节才是。


    她走不了很快,也不敢出声,唯恐让暴怒的百姓注意?到自己。


    只能屏声静气, 朝谢敛走去?。


    远处青年遍身血痕,挣扎着站起身, 端正如常地往前走了几步。但很快,便?因为体力?不支摔进泥水里, 半天?无法起身, 献血染红泥水。


    雨丝风片扑面?, 宋矜揩掉面?颊上?的水痕。


    谢敛衣衫尽湿, 伤痕纵横。


    然而,他如被雪压折的松枝般、挺直脊背, 抬手抵于额前,以最重的君子?礼向百姓叩去?。风雨泼洒而来?,他身形清癯,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羞耻。


    这一礼十足温恭深致。


    底下却响起稀稀拉拉的嘲笑?来?。


    “真是软骨头……”


    “作恶多端,以为跪下磕个头就算了?”


    “毫无下限,就是这样的畜生害死了我?儿,还只判了流放。”


    “……”


    宋矜走得很快。


    她终于绕过了差役,然后拎裙一气呵成,便?扑到了谢敛跟前。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


    她伸手抬住谢敛的手肘,将他几乎难以支撑的身体扶住,低低说道:“这么多人看?着,我?便?是想后悔,也再也不可能后悔了。”


    宋矜感觉对方轻颤一下,身子?有些僵。


    但她只做不知。


    水壶里的茶水尚有余温,她手有些颤抖,倒了满满一碗,抬手递到谢敛唇边。


    怕他无力?低头,她微微抬起他的下颌。


    青年眼睫微抖,喉结轻滚动一下,几乎温顺地就着她的手喝着水。但他喝得很快,干渴到极致的身体本能,就是再好的教养都难以掩盖。


    宋矜想起自己前夜问他,渴吗?


    谢敛看?着她的水囊,摇头。


    她心中有些微妙,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谢敛很快喝完了水。


    宋矜从怀中取出斗篷,轻柔地将衣裳搭在他肩头,仔细地提他系好带子?。


    章四郎曾说过,这是秦既白留给他的遗物。她远远见过一面?谢家的宅子?,也在留言中听说过,查抄谢府之后,官兵们纷纷嘲笑?谢敛清贫。


    ——除了书卷与日用物品,连院子?都是租的。


    宋矜并不觉得好笑?。


    汴京城为天?下最繁华之处,本就物价昂贵,官吏为上?朝往往不能住得太偏,靠近皇宫的坊间物价更为高昂。


    任何没?有家族打点,也不收取贪污的官吏,短短数月都购置不下宅院。


    “宋娘子?。”谢敛低唤了她一声。


    宋矜回?神,道:“还喝水吗?”


    谢敛不说话,只是看?她。


    宋矜便?弯腰,准备再给他倒一碗水。手腕却被对方按住,他的手腕被磨得森白见骨,记忆里修长雅致的手指满是血痂,肮脏不已。


    大概是察觉她的视线,他险些本能抽手。


    “阿念在,现在走还来?得及。”谢敛的嗓音低且哑,透着浓重的疲惫。


    宋矜动作微顿。


    她不由打量起眼前的人。


    对方低眉垂睫,破碎苍白,唯有伤痕累累的脊骨尚且挺拔。雨丝浇落在他身上?,令他湿漉的眉眼冰冷,隐藏着刀锋般锐利的绝望。


    “谢含之,你想死吗?”


    “你为什么,还是想要?去?死?”


    女郎嗓音微颤,眼底迅速漫起水雾。


    谢敛微怔,记忆里的宋矜实在病弱羞怯,恨不得将自己藏在帷帽里,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但短短数日,她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百般周折才一遍一遍走到他跟前来?。谢敛再度生出难堪,这远比昨夜还要?强烈,令他无法细想。


    “抱歉。”


    他意?识到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又沉默一霎。


    但此时此刻,他一无所有,甚至无法阻拦她靠近自己……也就更无法弥补愧疚。


    茶水解了渴,斗篷带来?暖意?。


    女郎就这样温和看?着他,仿佛并非在看?一个肮脏的罪人。


    她不说话,低垂的睫羽满是朦胧的水珠。


    早已湿透的乌发披在肩头,单薄的衣衫满是泥水,簌簌地汇集着滴落下来?。只是伸出手,将他的斗篷拢好,细心地拨出他手心的石子?。


    “傅也平提议,将新政中丈田权交给当地官府和地主。”


    女郎终于抬起眼,说道。


    谢敛想,她果然敏慧过人。


    若是当真被他牵连,实在太过于可惜,他不由远远地看?了一眼秦念的方向。


    至于他自己,从得罪朝中大势之后,已经必死无疑。


    新政此时若是不能推行,但只要?被他提了出来?,便?会有无数后来?者再次提出来?。这世上?敢于革新的人,不可能只有谢含之一人。


    他面?色不变,只道:“你连你母亲与阿弟都要?舍弃了吗?一旦牵连到她们……”


    果然,少女轻颤一下。


    但随即,她便?抬起眼。


    毫不遮掩地瞪了他一眼。


    她抓住他的袖口,却又忽然紧张起来?。


    谢敛不明所以,以为戳到她痛处了,正欲换一种温和的方式逼她回?头。


    但少女低垂长睫扑簌,细碎的水珠溅落在她带着绒毛的脸颊上?,透着水盈盈的光彩。她飞快抬起头,看?着他的衣襟,尽量镇静地问道:


    “谢大人,你愿意?娶我?吗?”


    谢敛脑子?空白了一瞬,不得已看?她。


    女郎水濛濛的眼底透着难言的羞怯,她仿佛随时就要?掩面?躲开?,却又固执地抿唇看?他。在他的目光下,少女苍白的肌肤泛起薄红,连眼尾都晕开?血色。


    他几乎溃不成军。


    谢敛浑身僵硬,狼狈地想避开?目光,却又怕她难过。


    短短数息之间,他便?理清了宋矜为何这么说。她竟然不惜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投身入这场风波里,想要?借此来?救他。


    他应当拒绝。


    但他无法直接拒绝。


    “阻拦圣意?,宋娘子?好大的胆子?!”


    何镂先一步前来?,他话音落地,身后跟随的官兵立即上?前。


    不仅如此,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宋矜看?过来?。


    京都人尽皆知。


    谢敛之所以平步青云,原因不过是对阁老宋敬衍的一纸弹劾。


    底下的议论声变得更大了些,谴责的对象却从谢敛,变成了被宋敬衍的女儿……眼前亲近罪臣谢敛的宋矜。


    宋矜眸色不变,脸色却越发白了。


    何镂见状,哼笑?一声,高高在上?瞥了谢敛一眼,有意?吓唬她道:“若是怕了,宋娘子?还是即刻离开?,别真和罪囚扯上?关?系……”


    “我?与谢敛早有婚约,本就是千丝万缕的关?系。”


    何镂一愣。


    不仅是他一愣,就连神情有些愣怔的谢敛,都瞳仁微震看?向她。


    此时提出婚约,恐怕……


    “虽然尚未婚配,但婚盟既成,便?不可再背弃。


    “我?与他,生死同。”


    喧哗声更大了,何镂紧紧盯着她。


    片晌,他扯着嘴角冷笑?起来?,几步要?逼上?前去?,“宋矜,宋沅娘……你可真是,真是懂得如何羞辱本官……怎么,一个罪无可赦的贱奴也……”


    宋矜面?色惨白,她连嗓音都是颤的,被气恼的何镂逼得节节后退。


    直到此刻,彻底无法反悔。


    “何大人慎言。”


    “言语轻薄、举止浮浪,恐遭人弹劾……况乎今日,大人本就在风口浪尖之上?。”


    一道嗓音在她身后,徐徐响起。带着哑意?,却如往日般冷冽,轻而易举拿捏到旁人的七寸,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威慑。


    果然,何镂沉默下来?,阴恻恻不语。


    但面?色仍旧阴沉。


    谢敛找她颔首,蹙眉低咳时,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血丝。


    宋矜听话矮身在他面?前,等他说话。


    或是如往日一般,再满面?寒霜,想方设法让她离开?。但宋矜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就是把脸丢尽,她此时此刻都觉得不过如此。


    于是她恹恹地垂着头,握紧了腰间玉珏。


    这是她的证据。


    连谢敛都无法反驳的证据。


    宋矜如此想着,心脏跳得越发激烈,令她顿时间头晕目眩。


    “傅家的人定然会来?,只是恐怕要?些时候。”


    “我?不会死,别怕。”


    谢敛语调平静,带着近乎克制的温和。


    宋矜猛地抬起脸,对方微怔过后,乌黑如墨池的眸子?浮现安抚的情绪。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他轻轻搭在她的衣袖上?,给予她宽慰。


    她鼻尖一酸,脑海里演算的该如何反驳他不承认婚约的话,顿时烟消云散。


    宋矜恍然觉得自己多么孤注一掷。


    谢敛却只抬起脸,轻叹一声。


    他眉宇间仍有嶙峋风骨,眸光转而明亮锐利,如藏锋初见刃的刀。


    “子?琢,我?曾说过,皇陵案的案卷不可出纰漏……”他依旧是遍身褴褛,伤痕淋漓,眼底却又恢复了往日的锋芒,“我?既然是弃子?,安会不埋线?你大可以在今日试试,一并与我?做弃子?。”


    宋矜立在潇潇风雨中,三月春风掠过柳梢,吹拂过她额心细汗。


    有子?规声声,犹如泣血。


    她看?向身后的谢敛,谢敛亦抬眼看?她。


    他端坐在那,只一眼,仿佛又是春雨中撑伞而来?的绯衣官服郎君,带着高人一等的金贵倨傲。抬手之间,翻云覆雨,无人敢在他面?前置喙。


    宋矜轻轻松了口气。


    不等僵冷着脸的何镂作答,远处传来?喧哗,是傅首辅家的家仆赶车而来?。


    所有人都看?向傅家的车架,唯有谢敛仍旧看?着她,眸色内敛深沉。


    略有无奈似的,低声道:“自然愿意?。”


    子规血(十一)


    宋矜疑惑自己听错了。


    她垂眼, 谨慎地看向谢敛。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敛整袖,眼中隐约有安抚的意味。


    远处车马辚辚, 傅家的马车疾驰而来。


    果然,停在了离谢敛不远处。


    宋矜不由看过去, 便见车内的傅琼音掀起车帘, 低声唤了?句, “祖父, 到了?。”


    记忆里?傲慢的傅琼音, 此时有些?疲惫。


    车内端坐的老年人须发?皆白,着如意缎道袍,衣冠一丝不苟。


    他缓缓睁开眼, 朝着谢敛看过来。


    傅也平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表露出来。


    只是弯腰,被?傅琼音扶着下了?马车, 缓行几步走到谢敛跟前,捞起衣摆说道:“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你如今虽……倒也不至如此。”


    不知为何, 宋矜对傅也平有些?微妙的忌惮。


    这种忌惮和谢敛不太一样,她也分辨不出这种直觉从何而来, 只是又往谢敛身边靠了?靠。


    但?傅也平的目光,却忽然朝她落来。


    “敬衍的女儿?”宋矜感觉对方的目光极其?锐利, 几乎能将她看穿, 但?也很快温和起来, “你倒是和你父兄很像, 确实不错。”


    宋矜只当听不懂,“谢大人夸赞。”


    好在对方为谢敛而来, 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傅也平沉吟片刻,对谢敛道:“新政既然交给我,我自然会按照我的法子推行下去。但?我今日来,只问你一件事,皇陵案的证据是否是你伪造?”


    皇陵案的证据,当然不可能是伪造的。


    那是宋矜找出来的、父亲亲笔的书信,但?眼前的傅也平,分明是在威胁谢敛翻供。


    ——只要承认伪造,他就会救谢敛。


    宋矜立在原地,被?雨淋湿的身体一阵阵发?冷。


    就连站得?很近的何镂,都皱起眉,忌惮地盯着谢敛。傅琼音脸色苍白,踟蹰片刻,险些?上前开口,却被?傅也平吩咐道:“去拿伞。”


    “不是。”谢敛否认。


    见傅也平皱眉,谢敛眸色温和,透着些?决然,“那些?证据都是我辛苦搜集而来,并?非伪造。”


    宋矜眸光微颤,悄悄松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有些?卑劣,生怕谢敛为了?求生……但?他并?没?有。


    傅也平似乎并?不意外,只看了?宋矜一眼。


    他挽起干净的袖子,揩掉谢敛眉骨上的泥水,这才慢悠悠抬起头,警告似地瞥向何镂,“何指挥使,你是来看护囚车的,还是来趁机杀人的啊?”


    陛下的旨意是流放,当然不是杀人。


    何况傅也平是当朝首辅,所?说所?行,都代表着朝野百官的意思。


    而赵宝作为阉党首领,最怕的,就是朝野上文官的一张嘴。


    何镂就是得?罪谁,也不敢明着得?罪傅也平。


    “误会,误会。”


    何镂笑了?笑,谄媚地替傅也平递过帕子,口风顿时就转了?,“您也知道,这么多人,我总不可能和百姓硬碰硬……这不是,折中么?”


    宋矜不在意两?人打机锋。


    谢敛既然答应了?,她也松了?口气?,凑到谢敛身侧扶住他。对方肩头微颤,似乎想?避开,但?却被?她按得?更近了?几分,几乎被?她抱进?怀里?。


    “不要动,省一些?力气?。”宋矜说。


    对方脊背挺拔,与她僵持了?片刻。终于,在她主动贴上去之前,他无奈地垂首靠在她身上。


    宋矜还是有很强烈的不适感,她几乎如芒在背。但?谢敛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整个人形销骨立,淋了?雨的伤口已经泛白,整个人仿佛一点血色也不剩。


    血腥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墨香。


    青年似乎有些?困倦,下颌骨搭在她肩窝,并?没?有用十分的力气?。饶是如此,滚烫的呼吸还是一下一下扫在她颈窝处,细碎的乌发?挠痒了?她的耳垂。


    不知不觉,不适之余,宋矜耳垂便有些?烫。


    她羞于启齿,只好捏紧了?谢敛的袖子,默默低头提他拨出手心里?的碎石子。


    雨势大了?些?。


    傅琼音撑伞来时,便看到这么一幕。


    四周吵嚷,泥水飞溅。


    惯来不近人情的谢敛,此刻仿佛倦怠极了?,撤下一切防备。


    他拥靠着宋矜,任由对面的人收拾他那些?……本该被?他这样的人,视做耻辱难堪的伤痕。


    傅琼音抿了?抿唇去,却什么也没?说。


    她转过脸去,将伞举到傅也平的头顶,轻声道:“祖父,时间不早了?,您进?宫快要赶不及了?。”


    “子琢日后还是小心些?。”训过了?何镂,傅也平又看向谢敛,略作思忖,“我卖你个人情,皇陵案我暂不插手,若你将来能回来,自己去收拾烂摊子便是。”


    谢敛低咳,轻声唤她,“宋娘子。”


    宋矜听出弦外之音,她觉得?心口闷得?发?酸,只能哽着嗓子嗯了?一声。


    “多谢傅大人。”


    “秦念便劳烦大人看顾了?。”


    傅也平抬手,“举手之劳。”


    说完过后,傅也平便上了?车,马车朝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只剩下还有些?没?缓过来的看客。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何镂,此时接连被?敲打,脸色难看。


    他不敢在惹谢敛,起身催促道:“还不快些?将人送出去,天都亮了?,等会开了?集市,京都要是再堵个水泄不通……丢不丢人?”


    差役不敢顶嘴,连忙称是。


    又察觉到何镂的暗示,为首的差役擦了?擦手,提着刀便冲到宋矜跟前,“小娘子,阻拦押送犯人可是重罪,还不快些?离去!”


    宋矜得?了?谢敛的认可,并?不慌乱。


    她摇头,说道:“我是谢大人的未婚妻,他去哪里?,我自然跟去哪里?。国?朝律法规定,刑犯家人若愿意随从,可以一并?随行。”


    差役呆了?一下,大概震惊得?没?回过神。


    他收了?刀,好心劝:“你又没?过门,未婚夫妻算什么……就是有了?婚姻事实,立刻和离了?回娘家,都不用吃这苦啊。”


    不止是差役,围观的人都议论起来。


    当然,主要是责骂。


    宋矜置若罔闻,说道:“我愿意。”


    她知道谢敛在看自己,后知后觉有些?羞怯,胡乱低头牵住对方的手,装作情深不悔。


    “我与宋娘子一道。”


    宋矜听见谢敛的嗓音响起,徐徐如雨。她的手被?对方牵住,连脸都被?他用肩背挡住,让她躲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猜测目光。


    她松了?口气?,心口却急促地跳动起来,仿佛随时要跃出胸口。


    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被?他遮住了?探看的视线……


    但?她觉得?越发?窘迫。


    “陛下想?必会应允,何大人。”


    这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小黄门疾奔而来,对着何镂说了?几句什么。


    宋矜从他肩头,悄悄看过去。


    她好奇地看了?谢敛一眼。


    对方眸子乌黑,面容平静,如静水流深般让人看不透。


    既像是有许多秘密,又像是所?有的一切,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秘密。


    终于,小黄门说完了?话。


    朝左右扫视一眼,提高了?声线,呵斥道:“北镇抚司指挥使何镂,蓄意扰乱行刑,责令笞三十,虢职待办。”


    说完,便有藏在人群中的卫士冲出来,前后架住了?何镂。


    宋矜若有所?思,仰脸看向两?边未开门的茶楼。


    “不要好奇。”谢敛提醒。


    于是宋矜低下头,安静不说话。


    那小黄门却朝她走来,锦衣一尘不染,高高在上问她,“口说无凭,可有庚帖与信物作证?”


    所?有人一股脑看过来,连何镂都眸光锐利,紧紧盯着她。


    “有信物。”


    宋矜伸手解下腰间玉珏,她呈给小黄门。


    陛下每日在阁中与谢敛对答,小黄门都跟随在侧。


    自然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谢敛的玉珏。


    “没?有庚帖吗?这婚姻大事,并?非口头上胡言乱语便能定下的。”小黄门追问道,眉头紧蹙。


    这明显是不相信,非要拿出证据。


    这话音刚落,谢敛便察觉宋矜偷瞥他一眼,仿佛又有了?什么决定。


    不知何为,他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女郎眸子清透,脸颊染了?薄薄的绯色。


    她伸手拢住墨缎般的长发?,谨慎地看他一眼,低声道:“谢大人有我所?赠的碧玉簪。何况,这桩婚事由章次辅作证,由我父亲生前定下。”


    谢敛脊背绷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知道收回还是不收回。


    无数人看着他们。


    但?已经将宋矜拖下水,他若推开她,给她引来的必然是更强烈的打击报复。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挣扎向前几步,拦在她身前。


    藏在袖中的碧玉簪,本来另有用处,用于自我了?结。


    此时却被?她赋予了?新的意义。


    他在各色目光下,有些?艰涩地取出袖中碧玉簪。


    谢敛缓缓摊开手,玉色通透如一汪春水,簪头是几点朝露。他垂眼看着“信物”,忽然干涸的心口仿佛也有数点雨滴打下去,无声润物。


    “谢大人……”小黄门欲言又止。


    何镂则紧盯着那支簪子,脸色不仅气?恼,还带着十足的愤恨。


    谢敛的眉眼一如既往平静,心头却乱,“求陛下成全?我与……”


    他顿了?顿,细长眼尾泛出点薄红,透着隐忍为难。片晌,他蓦地朝宋矜看了?一眼,惯来凌厉清正的眉眼透着温和,仿佛终于能叫出口,“沅娘。”


    对面的女郎似乎受惊了?。


    她肩头轻颤,垂下眼睫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厌恶这样的亲近。


    本是为了?作戏,但?谢敛顿悔失言,他总有些?拿不准与宋矜相处的尺度。


    怕吓到她,又怕……这样吓到她。


    小黄门似乎早得?了?信,便说道:“既然如此,国?朝的律法也早就定下,便是陛下都阻拦不得?。便祝二?位白首相携、日久天长。”


    谢敛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是祝她与章四郎如此。


    他不知为何,又有些?后悔。


    这样一场闹剧,仿佛也终于停歇下来。


    有了?大人物接连造访,连何镂都被?虢职了?,围着撒气?的百姓也逐渐散了?。囚车一路朝着城门而去,绕过弯儿,便出了?城门。


    此时天色已到半晌午。


    押送的差役去吃饭,顺便交接人手。


    大概是不必再强撑着精神,她脸色十分苍白,眼底透着乌青,唇瓣干破了?皮。


    又吹了?那么久的风,按着裙角坐在他身侧。


    她垂着脸,不知不觉就靠在他身侧。


    谢敛身侧有砸伤的口子,时间久了?,血流得?就慢了?。她压靠上来,鲜血又缓缓流下来,但?他不愿惊扰了?宋矜,干脆闭眼养神。


    女郎睡得?不安稳,时不时会动一下,仿佛想?要依靠稳了?才好。


    不多时,侧脸便贴在他肩头。


    雨后的风带着凉意,钻入衣缝。


    风吹一阵,她的眼睫便轻颤一下,蝶翼般脆弱。谢敛将肩头都斗篷解开,搭在她肩头,女郎却无意识地攀上来,搭在他脖颈处咕哝,“渴……阿嬷,渴。”


    女郎脸颊被?挤出一点软肉,浓睫乌黑纤长。


    她说梦话时的模样,有些?稚拙。


    她若醒着,必然不会如此。


    谢敛想?着,动作便更小心了?些?。路上买的茶水还在,想?是怕他还会渴,他忍痛弯腰倒了?半碗,端起来凑到女郎唇边。


    但?还未送上前,铁链细碎的叮当声就吵醒了?她。


    刚刚睡醒时,她眼底还透着点茫然,和出于本能的浓烈恐惧。


    谢敛下意识收回手。


    他不动声色,说道:“我听见你说梦话,渴了?。”


    女郎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分辨出他是谁,险些?要脱口而出的惊呼都压抑住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点头,有些?局促,“我……是有点。”


    谢敛仍旧端着水。


    等她自己伸手来接,他才收回手。


    她小口小口喝水。


    过了?一会儿,谢敛听不见她的喝水声。侧过脸,却见她只是端着碗,眼泪顺着下颌一滴一滴落入碗里?,她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哭得?比谁都平静,又比谁都伤心。


    谢敛想?做些?什么,却又仿佛做什么都不好。


    踟蹰之间。


    女郎朝他看过来,细声细气?地说道:“谢大人,那么多人……你非就是不理我,怎么都不肯理我。”


    她带着抱怨,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娇气?。


    谢敛想?,他并?未不理她,只是不想?她在可以抽身的时候与他扯上干系。


    但?他说不出口。


    “抱歉。”


    女郎听见这两?个字,眼泪又簌簌落下来。谢敛一时分不清她是脆弱,还是如他方才所?见的坚强,但?他实在不忍见她哭泣。


    他顾不上沉重的镣铐,抬起手替她擦泪。


    但?手刚刚抬起,她就忽地将脸搭在膝盖上,掩面小声小声地啜泣起来。谢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或许只是需要发?泄片刻。


    宋矜就是宋家最娇养不过的病弱女郎。


    只是她勉强鼓起了?勇气?,而已。


    “我以后会理你。”谢敛好脾气?地说道。


    女郎却还在哭,乌黑的发?丝早就散了?,尾端甚至溅落了?不少泥水。此时一低头,迤逦拖曳到脚踝边上,又将要被?经夜的积水弄脏。


    他想?了?想?,取出那支碧玉簪。


    谢敛不会给女郎梳发?绾髻,而她的头发?又太长了?,他花费了?一会才将她的头发?用簪子束在脑后。虽然不大美观,却很整齐稳固,不会随便散。


    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再哭泣。


    而是任由着他梳弄头发?,侧过脸看着他,好半天才轻声问:“你现在怎么这么好说话?”


    这话谢敛没?法回答。


    他想?了?又想?,收回手,端坐在与她不近不远的位置,说道:“我向来不好说话。”


    “可你连成亲都答应……”


    女郎才脱口而出,便捂脸侧过脑袋去。她轻咳几声,仿佛城外的杨柳有多好看似的,盯得?不肯稍稍动一下脑袋。


    于是两?个间沉默下来。


    谢敛端坐着,身体上的高热与伤痛并?未消散。但?或许是三月的春光明媚,比起阴暗潮湿的地牢,反倒并?不止于叫人痛苦。


    女郎大概是困倦极了?。


    她原本就病弱,天生体质差常人许多,此刻竟又仿佛要睡了?。


    谢敛出声提醒道:“你今日先?回家,该准备的东西要准备好。”


    女郎一下子抬起头,她眸光闪烁,“准备……我许多,许多地方都不太懂……”


    “一路随行,你必然要雇车。”谢敛准备粗略给她列出来,毕竟没?有纸笔,只能慢慢地说,“还有吃食……”


    但?很快,便被?她打断了?。


    女郎抿了?一下唇,有些?不满意,“我都想?好了?,列好了?单子,银钱都核算过。”


    谢敛哑然。


    他不得?不正视起宋矜,短短三两?日,她恐怕做决定得?很快很早。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她说的不懂,是什么。


    婚嫁上的事,他当然也没?有经验。可宋矜已经被?拖了?进?来,最好的结局便是,他与宋矜一起活着……再回到京城,推翻她曾宁可死也不服冤屈的皇陵案。


    谢敛沉吟片刻。


    他存了?死志,真要论起来,倒是一条后路都没?有给自己留过。


    “委屈你了?。”他说。


    女郎只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似的,眸子水光盈盈。


    谢敛看出她的促狭,轻咳一声,与她说道:“稍微等我几天,银钱我可以筹措出来。只是置办物件的人,恐怕要劳烦你……”


    “他们都笑,谢大人的屋舍搜不出一个五两?的锭子。”


    “还说,是不是贪墨都藏起来了?——”


    谢敛不觉松了?口气?,却还有些?窘迫。


    从前最穷困潦倒,连饭食和基本的体面都顾及不上时,都没?有此刻窘迫。但?这窘迫并?不难堪,反倒令他意识到,宋矜没?有从前那样恐惧他。


    “我……”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顿了?顿,“宋娘子,此时抽身……老师还保得?住你。”


    但?与她不露面来见他,恐怕还是天差地别。


    女郎微怔,也慢慢散了?笑意。


    “我偏偏是这样的人。”宋矜说。


    她是无法作壁上观的人,不能眼见着谢敛因为宋家落得?如此境地,自己龟缩起来过好日子。也不能忍受父兄遭那样的冤屈,她继续当一朵瓶中花、壁上鸟。


    眼前的谢敛没?有再劝。


    他不说话的时候,眉宇太过凌厉,眸子又过于深沉,显得?有些?沉默肃杀。这样嶙峋风骨,过于锋芒外露,不太讨好。


    此时满身伤痕,显得?越发?孤僻难言。


    于是宋矜下意识唤了?他一声:“谢大人。”


    他朝她看来,眸色便温和了?些?。


    她满意了?,站起身。


    因为淋了?雨,宋矜浑身也微微发?起热来。她走得?不太稳当,有些?晃,但?她不想?被?谢敛看出来,干脆三步当做一步走,“我去给你买朝食。”


    上次谢敛带她吃的馄饨很好吃。


    宋矜四处看看,最终买了?两?碗馄饨,又要了?一壶新的温热茶水。


    折腾了?一夜,宋矜非常疲累。起先?还感觉不到饿,喝了?一口热乎鲜甜的馄饨汤,饿意才猛地涌来,她捧着碗坐在谢敛身后吃小馄饨。


    谢敛在挑芫荽,挑了?半天才挑干净了?。


    他才与她说道:“再吃半碗。”


    宋矜不明所?以。


    满京都的女郎,吃饭都用特?制的小碗。


    时下以清瘦文雅为审美,甚至有不少世家女郎,特?意饿到脸色苍白来显风度。


    谢敛说道:“你往日……”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噤了?声,耳垂忽然有点红。青年手指蜷起又松开,眼睫垂下,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抱歉。”


    宋矜有点没?由来地生气?。


    谢敛默默放下挑芫荽的筷子,解释道:“我现下吃不下朝食,喝水便可以。”


    但?她气?得?很没?道理。


    于是宋矜忽略掉,转而说道:“我刚刚打听过了?,他们应允给我一天的准备时间。我今日回家准备,晚间便来驿站与你汇合,婚……婚礼大概有些?凑合。”


    风一吹,她脸色顿时又煞白。


    谢敛想?将斗篷给她,但?稍一动手腕,铁链便窸窣作响。在宋矜略带疑惑的目光中,谢敛整袖坐在风里?,温和地点头道:“好,劳烦你。”


    女郎耳廓有些?红,略微侧过脸。


    她带着点鼻音,小声说,“……我自小多病,路上恐怕也会耽搁你,你不要嫌弃。”


    “宋娘子。”谢敛下意识唤了?声。


    于是她朝他看过来,谢敛却又在这样的目光下沉默住。片晌,他望着春日的垂杨,认真地与她说:“你本病弱,不该与我一起奔波。”


    他不看对面的少女,少女也不看他。


    谢敛嗓音平静到近乎冷漠,温和道:“宋娘子,是你本该怪我、嫌恶我。”


    皇帝不信任他的那一刻。


    新政、皇陵案、军饷、肃清阉党,他所?做的种种布置,在一瞬间宣告了?彻底的失败。这些?一旦失败,谢含之活在这世上,便是最大的败笔。


    于如今站在台上的每一个人。


    都是要抹去的败笔。


    可偏偏眼前的少女,将她的性命与他绑在了?一处。


    从此他遭受的毁谤折辱,都会牵连她。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跪坐在他面前,稍微倾身靠近了?一点,细长的眉眼温和:“你不要想?别的。我今晚来见你,会穿得?漂亮一点……到时候,你记得?多说几句话。”


    谢敛心口猛地慢掉一拍,渴意爬到嗓子口。


    他顾不上羞辱人的铁链声响,端着宋矜倒的水碗,低头借喝水含糊道:“好。”


    他想?不太出,她穿嫁衣的样子。


    子规血(十二)


    “也不用太多。”她又补充了句。


    谢敛不由看向她, 女?郎坐在依依垂杨下?,水濛濛的眼底藏着羞涩。她仿佛有些不安,抿了抿唇, 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迟迟说不出来。


    谢敛终于有一种活着的真切感。


    他亲手?切断与所有人的情感维系, 只有身体上的煎熬, 情绪上却感知不到太多的失落。在成为罪人后, 曾经的亲友远去, 荣辱悲喜再也无关。


    他如孤魂野鬼, 受再大的折辱与冤屈。


    也无所谓悲喜。


    但此?刻,他不得不去为?她思考,重新感知情绪。


    思考本已经断绝的后路。


    她鲜活的感情渲染到?他身上, 冰冷空荡的胸膛仿佛才被情绪一步一步填满,鸟峮吧八伞令弃七吾三陆,欢迎加入重新有了暖气。谢敛思考了婚仪步骤,略作推敲, 温言道:“宋娘子。”


    女?郎看他,眸子顿时有些慌乱,连忙道:“我……我只是会有些……”


    谢敛语气坚定些, 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你是谢某的妻,我本该珍而重之。”


    “无需紧张。”


    谢敛话音刚落, 喉间微颤,狼狈闭眼。


    从此?有一个人和他绑在一处, 生死与共、荣辱休戚, 他再也不能孤身赴死。这种感觉不仅痛苦, 还带着隐秘的期盼, 无比复杂又沉重。


    城外春光熹微,子规声声。


    女?郎脸颊绯红, 小小声应和道:“哦,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清苦的药香裹着荔枝甜扑过来。


    谢敛眼睫微颤,他睁开眼。


    女?郎挽起一截袖子,正伸手?替他擦掉脸上的污泥,动作很轻柔,十分小心?珍重。


    她漂亮的眉眼迎着日光,清透如甘露。


    “晚些见。”


    于是谢敛点头,“好。”


    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宋矜顿时有些心?慌意乱。


    她满脑子都是他刚说的话,连忙提裙站起来,转身要走。但原本在已经在喉间的话催促她停下?来,回头嘱咐道:“不要任由旁人折辱你。”


    青年?眉眼平静,仍看着她。


    在短暂的缄默中?,有一点无形的对峙,好在她赢了。


    他微抬起被擦干净的脸。


    青年?眉弓清晰、眼眸黑沉,风骨落拓,如最清简的工笔绘成。


    “好。”他略蹙了蹙眉,唇边竟然弯起一点安抚性?质的笑意,对她交代了句,“一路小心?,安全为?重。若是遇到?有人挑衅,不必理会。”


    细细熏风拂来,谢敛眸子有微光。


    宋矜不觉松了口气。


    她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身后的人又唤她,“将斗篷披上再走。”


    宋矜就觉得他有些啰嗦,还是那种她阿爹阿兄式的啰嗦,古板得要命。她瞥了他一眼,摇头,“这是我辛苦给你带来的斗篷,你好好披着。”


    避开谢敛,宋矜叫了辆马车。


    好在赵夫人早有准备,也并不生气。反而趁着昨夜,已经将家中?的银钱、仆从安置好,取出一部分准备好,全都留给了宋矜。


    风波过后,昔日宋家的老仆回来了一部分。


    其中?她阿爹的长随王伯,因为?早些年?妻儿死在了洪水中?,无牵无挂,愿意与她随行去岭南。


    另有几个长工,皆是残疾的缘故,多年?仰仗着宋家才能做工糊口。


    此?时也愿意跟随。


    宋矜要准备的东西太多,时间紧急,有些东西甚至来不及采集,暮色便已将至。宋矜不敢耽搁,害怕有人趁机捣乱,连衣裳妆容都来不及收拾,便上了马车。


    她坐在马车内,弯腰伏在小几上计算物品,还缺哪些东西,又可以顺路在哪里采购。还有所带的银两,一路四处打点,又要如何安排。


    不知不觉间,马车就停下?来了。


    傍晚间,又落起雨来。


    城外三?里处,设有驿站。


    因为?陛下?格外开恩的缘故,这里的驿站额外接待了谢敛,也默许两人今日成礼。


    饶是如此?,天色黑了之后,背靠着山林的驿站还是显得破败冷清。


    只有数点孤灯,在夜雨中?摇摇晃晃。


    她先开车帘,还未下?车,便见驿站外有一道人影。


    人影疾行前来,宋矜惊觉竟然是章四郎。但他既然来了,却又不进去,明显不是来找谢敛……而是在此?等?候她,宋矜就有些心?虚。


    退婚一事?,她做得太突然。


    “宋娘子。”章四郎淋了雨,总带着笑意的眼睛有些严肃,“此?时城门还未关闭,你后悔还来得及。”


    他太过于直接,另宋矜一时失言。


    她没有带伞,不想等?会儿形容狼狈。


    也不迂回,只是摇头直接地回答,“我此?时已经不可能后悔……”


    “只要我愿意娶你,你就可以后悔。”章四郎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略带急促,甚至透着某种坚定的决心?,“我父亲是内阁次辅,我也在翰林院,与陛下?颇为?亲厚。只要章家愿意保你,没有什么不能后悔。只要你嫁给我,日后待在章家,也没有人能对你下?手?……”


    雨声急促,吹打着树梢。


    满地树影离合,嘈杂的风雨声中?,没有人察觉到?门内谢敛的身影。


    是因为?突然下?雨,谢敛恰又听见马车声,知道是宋矜到?了。趁着今日差役睁只眼闭只眼,借了驿站的伞来接宋矜,免得她又淋了雨。


    但章向文?在外头,他便不好出面。


    窥听并非君子所为?。


    他本该离去,但或许是夜雨潮湿寒冷,旧疾复发,他顿时连挣扎走开的力气都没有。


    隔着门隙,女?郎仍旧是白日里的装扮。


    她兴许是太过于忙碌,又或许是并未将婚事?放在心?上,并未装扮自己。风雨浇在她身上,袖尾拖起蝶翼般的弧度,乌黑发丝随风微晃。


    谢敛与章向文?曾是知己至交。


    他比谁都清楚,章向文?所说的话字字属实,也都狠了心?能做到?。


    谢敛虽如此?清醒,心?口却被风雨吹得有些凉意。


    油纸伞面淋雨会有声响,他没有撑开伞,不知不觉间肩头被檐雨浇得湿透,冷意汇入骨髓。


    终于,门外的少女?摇了摇头,避开章向文?的目光,“我父兄的案子,必须要谢大人活着才有转圜的余地,我不会后悔。”


    章四郎顿了顿,继续说道:“皇陵案我与父亲,也会想方设法,替你父兄正名。世妹也知道,你父与我父曾是知交,能做出的承诺全然出自真?心?,绝不会诓骗于你。”


    他又劝,“你阿娘与幼弟,必然不舍你。”


    雨势有些大了。


    杜鹃啼叫凄厉,如同盼归的游子,声声泣血。


    谢敛僵立檐下?,安静地等?她开口。


    他忽然惊觉过来,自己确实算不上多坦荡,此?刻卑劣地想要听清门外的话语。哪怕一个是旧日知己,一个是毅然愿意陪他的女?郎。


    谢敛垂眼,等?着她出口答应。


    毕竟……宋矜本就是为?了父兄的清正,才出此?下?策。有章家人的保证,皇陵案只是要费些时间,却当真?有可能查出真?相,洗清宋家的冤屈。


    如此?一来,她没必要与他扯上干系。


    吃这样徒劳无益的苦。


    终于,淋雨的女?郎出声。


    “我不止是为?父兄。”她缓步朝前走了几步,自顾自要去推门,只顿了半步回答章向文?,“谢大人救了我一家,若不是他,或许我也早死了。”


    门外女?郎走得很快。


    谢敛猛然回过神来,他仓促要避,旧疾却令他险些摔倒,勉强按住险些作响的镣铐,稳住身形。


    “宋世妹……”


    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带着讥诮地嗤笑道:“好一番情真?意切。不过,连风流蕴藉的章四郎都看不上,宋娘子这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高。”


    说话的人是何镂。


    谢敛有些意外,但又不算太过于意外。有章四郎在,他不愿此?时路面。而又恰因为?章四郎在,他即便不出面,宋矜也不会有事?。


    比起他,章向文?才更?像一个好归宿。


    性?情温和热闹,家世清贵干净,永远能毫无顾忌地纵性?而为?。


    “何大人断案的功夫一般,听墙角的本事?倒不错。”章四郎讥讽道,毫不遮掩自己的恼怒与鄙夷,“如此?小人行径,还只有何大人做得出来。”


    何镂落汤鸡似的,从暗处走出来,竟然没回嘴。


    他脸色惨白,走路的姿势也十分狼狈,衣摆淅淅沥沥落下?血水,明显是刚刚受过刑便出来了。藏在冰冷漆黑的树下?这么久,也不知道想什么,又在等?什么。


    谢敛望着何镂眸色渐深,略有所思。


    外头的何镂往前走来,沉着脸,盯着宋矜,“为?了谢敛,你就甘心?做到?这种地步?今日他是让我被虢职,我认了,来日……”


    何镂的气势有些凶。


    但还有些说不出来的落魄狼狈,愤懑不解。


    章四郎打断他,“这是谢敛的事?,你找宋娘子做甚。”


    说完便起身上前,伸手?勾住何镂的脖子,径直扯着何镂转了头,“少发点疯,可别怪我明日上了朝,再将你参一本……别说你干爹,亲爹都救不了你。”


    何镂被气得不吭声,由着章向文?扯走,闷头淋雨。


    宋矜没搭理这两人。


    时间紧急,她自己又不太会梳妆,恐怕等?会再折腾一会天就要亮了。


    她疾步上前,抬手?轻轻推开驿站虚掩着的门。


    院内点着灯笼,柔和光晕倒映在积水上。


    谢敛抱着一把伞,却并未撑开。他浑身被雨淋透了,有些晦涩地看向她,目光里藏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只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原本以为?,她再次来见他时,必然是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当然也能妆容精巧,体体面面地来见他,不再像是这几天这么狼狈。


    但此?刻她浑身湿透,委实有些丢人。


    “我……”宋矜有些局促,她抿了抿唇,只好开口解释,“我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你等?一等?我……”


    谢敛没有说话,似乎就是听她解释。


    但宋矜早就察觉到?不对,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大满意于他的平静。心?口猛地跳动一下?,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她忽然轻声问?:“谢大人,你怎么不撑伞?”


    她耍了个不太高明的小把戏。


    换了个话题,将问?题再次丢给了谢敛。宋矜顿时松了口气,脚步轻盈地走了进去,又故意提醒他,“谢大人,撑开伞吧。”


    对方背着光,宋矜看不太清他的面色。


    只觉得他今早骗人,又不爱做声。


    待凑近了些,她才察觉到?谢敛周身气场不太对。


    他或许是听到?了章向文?的话,宋矜默默想。但她又很清楚,谢敛不会提这件事?,更?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但她还是有些心?虚。


    何况,她还故意这样促狭。


    果然,眼前的人十分平静,不见半分介怀。他撑开了伞,将伞举到?了她头顶,缓了一会才慢慢朝屋内走去,一面解释,“我听见门口有动静,又是才下?的雨。”


    原来他是带伞来接她,宋矜更?心?虚了几分。


    青年?身形如松似鹤,影影绰绰时更?见骨相清绝,灯影下?姿态从容。宋矜在檐下?拧干裙裾的水,终于下?定决心?,对他解释一下?刚刚的事?情。


    但谢敛先她一步开口。


    “我去给你烧水,先进去换干衣裳。”他交代了一句,竟然带着沉重的镣枷,转而慢慢朝着厨房走去了。


    宋矜呆呆立在门口,一时间有些后悔,还有些心?虚。


    她有些着急,连忙要去阻拦他。


    外头却再度响起马蹄声,是落后的拉货马车到?了,打断了她的脚步。


    门外有熟悉的身影挤进来,矮胖的蔡嬷嬷撑开伞,急急忙忙朝她走来,“怎么淋了雨,娘子可真?是一日不让人省心?。”


    “蔡嬷嬷?”宋矜一惊。


    她没有让蔡嬷嬷来,但她跟着来时的货车……宋矜陡然醒悟过来,蔡嬷嬷竟然藏在了拉货的马车内,直接偷跑过来找她了!


    此?时城门关了,她让人回去都有些来不及。


    “去梳妆。”蔡嬷嬷瞪了她一眼,怀里还抱着不少东西,却又欣慰地弯了弯眉眼,“从前当着夫人的面不敢说,今日可算是僭越一回。娘子是我一手?养大的,跟亲闺女?不差什么,倒是还亲厚些。”


    宋矜看着熟悉的蔡嬷嬷,心?里陡然有些酸涩,全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跟来。


    当然不是难过,而是感动。


    “是夫人给娘子准备的嫁衣,绣娘准备了两年?,盖头是夫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蔡嬷嬷爱说话,一时间冷清的驿站就热闹起来,带着宋矜进了房内,“老奴年?轻时当过梳头丫鬟,手?艺么也不错。虽然仓促了些,东西却都是好东西,都是老爷夫人自娘子幼时,就一件一件置办的。”


    宋矜被蔡嬷嬷按在桌前,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连日奔波,她面色确实有些憔悴。


    湿衣裳被蔡嬷嬷脱了,又脱下?干衣裳披在她身上。宋矜坐在椅子上,乖觉地看蔡嬷嬷整理嫁衣簪钗,这些东西都十分精致,从前在家也没见过。


    她甚至都不知道,父母都悄悄提前准备好了。


    记忆里,父母是更?愿意养着她的。


    毕竟她幼时病得太厉害了,有时候病到?意识模糊。加上她的心?病,那时甚至难以见人,家里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她放到?陌生人家中?去。


    宋矜有些愣怔,阿娘竟然愿意由着她,跟着谢敛一路奔波。


    她察觉出丝古怪,却又想不太明白……


    门外响起敲窗声。


    谢敛的嗓音不疾不徐,与她说道:“热水在门外。洗过换上干衣裳,将头发擦干些。”


    宋矜看着窗上的一道影子,便不去想了。


    蔡嬷嬷却先一步出门,与谢敛道过谢,将水提了进来。她一面说着话,一面麻利地将水兑好了,让宋矜过来用热水擦洗一遍。


    又是风吹又是雨大。


    热水浇过指尖,宋矜都有些不真?切,恨不得将人埋进热水里去。她泡在水里,蔡嬷嬷在她背后舀水淋下?去,肌肤因为?暖意轻轻战栗,宋矜觉得疲倦到?了极点。


    “谢大人不像是那些假迂腐的读书人,看着可靠……”


    “明日还要赶路,娘子又向来病弱,谢大人也伤得厉害,夜里莫要乱来……”


    “……成了亲,要温婉顺从些郎君,小孩脾气却还是要收一收……自然,在嬷嬷跟前顽皮些不碍事?……”


    “……娘子……”


    宋矜是被蔡嬷嬷拎着脖子喊醒的。


    她陡然醒过神来,却见自己迷迷糊糊,已经听话地任由蔡嬷嬷摆弄,已经穿好了绯红的嫁衣。衣摆上绣着精巧的并蒂莲、双鸳鸯、金凤凰,细细密密缝着色泽莹润的东珠,在灯下?光华熠熠。


    胸前垂着的霞帔精巧满绣,本就巧夺天工。又在上头以各色金玉做花簇瑞鸟,绣了琳琅满目。哪怕是在昏暗的房间内,都璀璨得宋矜微微一愣,提起赤金累丝的霞帔坠子,小心?翼翼摆好。


    “醒了?”


    “还有两根簪子就好了。”


    蔡嬷嬷说着,便收回了手?。


    用手?托起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捏着笔,用胭脂在她额心?花了朵花钿,这才满意地盖上了盖头。


    “阿嬷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宋矜倒是想说,她根本一个字没听进去。但此?时天色恐怕已经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也容不得磨蹭下?去,只好胡乱点头糊弄道:“知道的。”


    蔡嬷嬷又瞪了她一眼,笑了。


    宋矜不明所以,却已经被盖住乐视线,由蔡嬷嬷牵着出门。


    木门咯吱一声,屋外潮湿的风扑面而来。


    雨声潇潇,她站在黑暗的雨幕前,感知着陌生的地方,陡然间心?脏像是被人捏紧了,一下?子紧张起来。


    手?也被蔡嬷嬷松开。


    宋矜有些不安,伸手?要去拉,蔡嬷嬷却往前走去了。她盖着盖头,无法追上去,只好立在廊下?默默等?待,心?里却越发焦灼起来。


    直到?此?刻,她才有了真?实感。


    她竟然要嫁给谢敛,还是再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


    宋矜心?乱如麻,一时间有些怕,又有些隐秘的好奇感。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听见蔡嬷嬷和谢敛说了两句什么,但夹杂在嘈杂风雨声中?,她却听不清。


    霎时间,她心?口的好奇如被猫儿挠。


    随着时间过去,这种好奇和紧张紧紧扼住她胸口,连呼吸都透着焦灼。宋矜垂下?眼,想到?夫妻间的亲密,又不知不觉感到?恐惧……


    她越想,呼吸就越是沉重。


    风一阵一阵吹,她连指尖都冷得透出麻意来,整个人僵硬地立在阴影下?。


    过了片刻,又脚步声徐徐靠近。


    不知为?何,她几乎立刻就听了出来,这就是谢敛的脚步声。只有他行走时,这般如丈量过的从容不迫,比世家大族还要克己复礼。


    “宋娘子。”


    这声音于她而言,如从云端传来。


    但嗓音温和,带着几分有意的安抚,仿佛对方看出了她的紧张。


    宋矜的意识慢慢回笼,她在盖头底下?眨了一下?眼。因为?紧张,她的嗓子没能发声,就默默地往前尝试着走了一步,这才缓过来气。


    裙幅微动,她浑身珠翠叮咚,与雨声齐鸣。


    她眼前伸来一只手?。


    是蔡嬷嬷的,宋矜牵着蔡嬷嬷,避开谢敛走入房间。


    这房内的灯光要亮些,宋矜又恍惚一阵。


    她坐在铺好的床榻上,有些局促。但很快,蔡嬷嬷的脚步声便退了出去,宋矜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因为?谢敛应该在房间内。


    只有她,和谢敛。


    宋矜是怕和人接近的,尤其是男子。


    平日被别的原因分走注意力的时候,她对熟悉的人不太明显。


    但此?时,她的注意力全在这上头。


    谢敛坐在她身侧,隔得并不近。


    这令她短暂地松了口气,但对方也没有别的动作,甚至连话都没有说。隔着盖头,她只能瞧见他搭在膝上的一只手?,修长指骨上伤痕斑驳,仍旧很清雅。


    此?刻,骨节处微微泛白。


    修长如玉的腕骨往下?,手?背微微泛起淡青的脉络,灯光下?有些别样的意味。


    “宋娘子,你若还是害怕……”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着什么经世致用的策论,缓缓地说,“恕我冒昧,只将你的盖头掀开,礼成便好如何?”


    不知为?何,宋矜顿时没有那么怕了。


    她甚至有点无奈。


    相思引(一)


    窗外雨潺潺, 窗内灯光微晃。


    宋矜捏着一柄玉如意,迟疑良久,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何况她困得意识模糊, 本?就?迟钝,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一坐就是好半天。


    谢敛迟迟没等到她的回答。


    灯烛都要烧尽了, 噼啪几声, 火光黯淡了不少。他起身过去剪灯花, 才察觉到少女的目光从盖头底下?, 似有若无地追着他。


    他手背微僵, 剪子轻微咔嚓声。


    灯火骤然明?亮起来,谢敛心头稍定,缓步走到宋矜跟前。葳蕤繁密的绣线流动着光泽, 朱红层叠的衣衫下?,女郎肌肤白皙温软。


    他从未见宋矜这样明?艳的颜色,有些陌生。


    谢敛抬手来掀盖头, 挽起细长的穗子,露出底下?一截精巧雪白的下?颌。她仍旧不言不语,他便有些说不出的忐忑, 在灯下?略带迟疑。


    “宋娘子……”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有些不合适。


    宋矜虽然对他惧怕多于亲近, 但她嫁给他,必然比他还要不安百倍。想起她白日的试探, 谢敛唯恐对她太过冷淡了些, 轻轻掀起那道盖头。


    灯下?露出张盈盈动人的美?人面。


    女郎乌鬓浓叠如云, 层叠繁复地堆成髻, 衬出张雪□□致的脸,十分清艳。此时眉眼低垂怯怯, 叫人只能看出她小半张脸。


    他不知看哪里好,只见女郎眉尾细长迤逦一笔,透出些含蓄的妩媚。


    “若是累了,早些安睡吧。”


    谢敛温声提醒她。


    女郎终于掀起眼帘,朝他看来。


    盈盈眼波映着烛光,红唇微抿,雪白面颊上有些羞涩。她拿着玉如意,想了又想,终于将如意双手递到他跟前,“赠给谢大人,讨一个好兆头。”


    他本?该去接如意,却还看着他。


    谢敛回神接过玉如意,白玉莹润无暇,衬得他满身?满手的血痂狰狞可?怖。而眼前的女郎姿容绰约若神女,谢敛撇开?了目光,却没能按捺住对自己的唾弃。


    背负骂名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却彻头彻尾,将眼前满怀恩义?的宋矜,拖入他的泥潭中来。谢敛有一瞬的窒息,几乎想要躲开?,却又无法有丝毫拂却她的好意。


    他可?以百般难堪,


    却不能让她因为?他而感到难堪。


    “我已经是庶人,不必这样唤我。”


    谢敛恍然意识到,无数亲友中,只有宋矜从前并未见过他落魄的样子。


    偏偏此时还在的人,


    也是宋矜。


    宋矜有些苦恼,不叫他谢大人……可?叫表字也太过于亲昵了些,她甚至与他都不太熟。两?人成婚,也本?是权宜之?计,并不是真的夫妻,她有些不敢唐突。


    她想了又想,在谢敛开?口之?前,喊道:“谢先生。”


    谢敛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宋矜便有些不安。


    “谢大人在翰林院待过,我阿兄还曾十分仰慕,说大人学识渊博……”她越说越心虚,惊觉自己把谢敛说成了个老长辈似的,她连忙补救,“我也十分敬佩谢大人。”


    但话一出口,宋矜就?意识到自己没补救成功,简直越描越黑。


    相反,谢敛仿佛成了个老夫子。


    她有些挫败,但心里觉得这个称呼好。


    谢敛总是冷冷清清的,板着张严肃冷冽的脸,叫人看着便生出敬意。况且他的学识,却也是翰林院公认的渊博,其实连她阿爹都夸赞过。


    她一时间,都有些忘了洞房花烛夜的尴尬。


    却也怕谢敛觉得不妥当。


    如此纠结间,身?侧的人忽然唤了她声:“沅娘。”


    宋矜心中一颤,本?能朝他看去。


    这是她的小字,长辈和亲近的人才知道。此时被谢敛喊出来,莫名就?有几分缠绵滋味,令她猛地想起来,无论如何谢敛都成了她的夫婿,这般亲昵才是应当的。


    但……


    但是……


    “你若是想这样叫,也很好。”他似乎并不介意。


    相反,青年郎君眼底含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显得十分宽厚温和。这样的目光,竟然有点鼓励的意味,让人不觉间不再紧张忐忑。


    宋矜眼睫轻颤,试探着道:“谢先生。”


    谢敛嗯了声,本?以为?他会解释一番,为?何要叫得如此亲密。但谢敛眼底含笑,只说:“沅娘今日十分美?丽,眉画得尤好。”


    雨声错落,宋矜躲开?他的目光。


    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雨声还吵。


    她呆呆坐在谢敛旁边,只觉得先是心口不听话,再是耳垂脖颈涌起热意,一下?子朝她脸上涌去。十分狼狈,想要镇定或是遮掩,也全然无法阻拦。


    “我……”她想说眉不是自己画的。


    可?脑子却在想,谢敛这样内敛冷淡的人,也分得出女子美?丑……不也会觉得她美?丽吗?还是说,他怕她忐忑不安,才卸了平日恪守礼教的言行,轻浮直白夸赞她。


    谢敛已然收回目光,不显半分唐突。


    他将玉如意放在床侧,和她说道:“我温了不烈的果?子酒,合卺交杯正好,你晚上也能睡得安稳些。”


    “好。”宋矜不敢看他。


    合卺交杯啊……她想起自己看过的话本?子,偷看谢敛一眼,有些好奇。


    谢敛将炉子熄了,倒出两?盏酒。


    宋矜也连忙站起来,却见他回过头来,只是看着她。他乌黑的眸子温和,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与她说道:“本?该拜天地父母,此时却没有旁人,我与沅娘对拜成礼也罢。”


    说完,青年弯起清瘦的脊背,抬手对她缓缓一揖。


    宋矜也弯腰,与他行礼。


    两?人相对而拜。


    宋矜接过酒盏,果?然温得刚刚好。


    是酒气很淡的梅子酒,热气扑腾扑腾,带着微酸。对方?腕间镣铐轻响,绕过她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另宋矜眼睫微颤,囫囵仰面让酒液滑入喉间。


    谢敛接过她的酒盏。


    微烫的指骨擦过她指尖,燎起一阵烫意。


    她困得有些迷糊,本?能坐在床沿上。但这房间内只有一张床,她只好四处打量,找了半天连一张椅子都找不到,确实简陋到了极致。


    若说打地铺吧,地面都渗了雨水。


    反正找不到别的法子。


    谢敛回头,只一眼就?看出她的所?思所?想。


    “你睡吧,我不困。”


    女郎糊里糊涂朝他看过来,鬓边流苏微晃。也不知不是羞涩,谢敛看出她脸颊有些泛红,总之?是困到反应都慢吞吞的,意识不清的模样。


    多病的人是容易困乏的。


    何况宋矜连日奔波下?来,便是常人也会困倦。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物?件,走上前去。


    问道:“若是困了,我替你将头发拆了,早些睡下??”


    她不答应,也不拒绝。


    谢敛便忍着腕间的疼意,一一替她取下?簪钗,拆了高高绾起的长发。女郎很温顺地坐在他身?侧,脑袋歪着,眼睛落在那杆玉如意上,唇角弯了弯。


    其实宋矜笑起来很好看,像是一穗安静的花。


    谢敛不是头一次替她梳头,渐渐不再生疏。女郎身?上的药苦味被胭脂香冲淡了,头发透着淡淡的荔枝甜刨花水味,暖融融地涌过来。


    “我们一起睡。”她忽然说。


    谢敛心跳漏了一拍,将她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摇头道:“今夜外头不安全,我看着你睡便好。”


    他顿了顿。


    略作思考,补充道:“你若是怕屋内有人,我在门外也……”


    女郎忽然靠过来,但她困得太迷糊了,脑袋啪地一下?子撞到他脸上来。少女柔软的唇瓣贴在他脸颊,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逝,温软的触感却很难忽视。


    她那双困到迷蒙的眼睛,一下?子清透起来。


    女郎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然后,伸手捂住自己的脸,耳垂红得仿佛要滴血了。


    谢敛也有一瞬无措,僵坐着。


    她却好似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我与你一起睡就?好,可?以轮流守夜……谢大人都伤成这样了,又不能对我做些什么。”


    不等他反驳,她便伸手来扶他。


    女郎有些怯,还是小心解开?子母扣,伸手去脱下?外罩的披风。


    谢敛骤然合眼,不再看她。


    衣裳窸窣作响,渐浓的荔枝甜香散开?,偶尔有布料扫过他指尖。过了一会儿,女郎终于不再动作,而是朝他伸过手来。


    他只好睁眼,正对上她试探的目光。


    她就?说:“我带了药,想看一眼你的伤口,涂了药再睡。”


    谢敛没有做声。


    他很清楚自己的伤口有多狰狞残忍,即便是他自己,看一眼都忍不住厌恶。眼前的少女肩头披着乌浓的发丝,细白的脖颈埋入绸衣,肩背曲线雅致修长,玉骨雪姿。


    “我自己来。”谢敛在她的目光下?,谨慎回答。


    女郎和他无形对峙,最终失落地垂下?眼,没有再非要帮他。


    “那先内服吧。”宋矜看着他已经被磨出白骨的手腕,还有被干净衣衫挡住的、带白日还狰狞直接的伤口,找了个大胆的借口,“我一个人睡害怕,你与我一起。”


    谢敛无声看她,不知是不是看透了她的谎言。


    片晌,他拖着沉重的镣枷,倒了一碗水。


    水碗放置在床榻中央,他抽掉盖头上一截穗子,将鲜红的丝线系在腕间,另一端递给她,“你若害怕了,便拉一拉红线,便知道我在。”


    但若是水泼了,


    她也能防备他越界。


    相思引(二)


    宋矜是有些懵的。


    但谢敛递过来一截红丝线, 她只好接过。


    她盯着这碗水,却有些窘迫。


    因为多病的缘故,体温常年偏低, 到了冬日自己睡根本暖不起来。因此她自小就是和蔡嬷嬷一起睡的,蔡嬷嬷胖乎乎的, 身上十分?暖和。


    每到换季, 她还咳得厉害, 根本睡不?好。


    翻来覆去, 失常彻夜难眠。


    她其实怕自己睡觉有点不?老实。


    但……


    确实更怕与男子靠近。


    而且谢敛似乎, 察觉到了她的毛病,才如此谨慎克制。宋矜想通这?一点,心中的紧张少?了许多, 还?有些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愉悦。


    见谢敛似乎在等她安置,宋矜连忙将红线系好。何况谢敛正迁就着她,她心里有了底, 自觉朝着里侧躺下了。


    她小心盖好被褥,将系了线的手放在侧面。


    “怕黑吗?”谢敛问她。


    若是旁人,她必然?不?敢熄了灯与对方共睡一榻。但偏偏是谢敛, 哪怕本能抗拒男子靠近,她心里却信得过他……再说了, 她熄灯了睡不?着。


    于是宋矜摇头?,“不?怕, 熄灯。”


    青年似有些惊讶, 却还?是熄了灯, 在她身侧躺下。


    视觉衰减, 其余知觉便敏锐起来。


    身侧的人合了眼,一截系了丝线的手腕安静搁在身侧。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弱灯光, 她能看到上面深浅不?一的伤痕,蔓延往上。


    她心口砰砰,跳得有些快。


    从她的角度,甚至能看到谢敛衣襟内,层叠狰狞的伤痕。但青年合衣而眠,面色平静,呼吸安稳,看起来比谁都平和。


    宋矜不?知为何,有些焦灼。


    本能翻身侧睡,手腕间?的丝线一拉,拽到了对方。


    “还?是害怕?”谢敛问。


    宋矜回过神,她又?将脸转过来,两人之间?隔着一盏风吹都皱的水碗。


    她不?算特别害怕,但身体确实还?僵硬,心脏急促跳动。暗夜里一切都变得模糊,宋矜察觉到谢敛似乎要做什么?,连忙伸手去拉他。


    “不?必,我不?害怕谢先生。”


    宋矜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谢敛的肌肤很烫。


    她被灼得指尖一颤,险些松手。


    于是谢敛没了动作,安静躺在她身侧。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变得十分?绵长。宋矜终于确定他不?出去,连忙收回手,也觉得脸颊发烫,将脸埋入被褥闷声道:“我睡了。”


    她侧向谢敛这?边,系着红线的手腕落在两人中间?。


    不?知过了多久,宋矜的紧张终于褪去一些,在极度的疲倦劳累中一下被拽入梦乡,竟然?真的睡着了。


    睡着去,谢敛似乎应了她声。


    宋矜闻见浅淡的苏合香,觉得心头?既紧张,却又?莫名安稳,忍不?住舒展了眉眼。


    谢敛一直没有睡。


    他以为身侧的女郎会害怕,谁料她真的睡了。她睡着的样子很乖,脸埋在乌发和被褥间?,手却并不?听话,似乎在睡梦中找寻着什么?。


    好几次,都软绵绵搭在他肩头?、腕上。


    仿佛随时都要贴过来了。


    谢敛无奈,替她拉了几次被子。


    窗外蹲守的差役一直没走,谢敛半夜起来了一次,等到再进房间?。他浑身潮冷的雨气,发尾也被淋湿了,于是在黑暗的房间?内站了会儿,这?才上床。


    女郎这?会儿睡得刁钻,脸几乎睡在了他的枕头?上。


    只差一点,就打翻了那?碗水。


    谢敛看着床榻,无奈了片刻,还?是小心系上了丝线,在她身侧睡下。


    女郎的呼吸扫过来,有些烫。


    她或许是察觉到了人,迷迷糊糊将脸送过来,要往他身上贴。


    谢敛轻轻推了她一下,女郎蹙起眉,鼓弄了几句什么?,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她像是小动物?一般,轻轻晃了一下他的手,又?蹭到他颈窝。


    温热柔软的肌肤骤然?相贴,带起一阵酥麻。


    谢敛喉节微滚,伸手按住她的额头?。但立刻,他便觉察出宋矜的体温不?对。他原本就因为受伤,浑身一直在发热,但宋矜竟比他还?要烫一点。


    他起身点了灯。


    果然?,女郎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唇瓣有些干。


    似乎因为难受,纤长浓密的眼睫染了层水雾,仿佛随时就要滑落眼泪来,楚楚可怜。


    “宋娘子。”谢敛唤了声。


    女郎毫无觉察,只是蹙着眉,呼吸有些凌乱。谢敛去找了湿帕子,替她盖在额头?上,但即便如此,宋矜的体温还?是越来越高?。


    窗外又?晃起影子来,谢敛抽出墙角的火签放在脚边。


    坐在宋矜身边,替她擦拭手心和脖颈。


    因为手不?老实,女郎的手腕已经被红线勒出红印子。谢敛无奈,伸手去替她解开,对方却握住了他系着线的手,紧紧攥着手指不?松开。


    她是纯然?的难受,攥着他的手时紧时松。


    潮湿滚烫的体温传递过来,连他指腹都不?由渗汗,有些说不?出的黏糊。


    “阿嬷……”她又?唤。


    谢敛不?做声,哪怕是秦念,他都没有照顾到这?个份上。


    但睡着的宋矜,远比秦念还?会撒娇,会将脸贴在他掌心,迷迷糊糊低咳,眼睫上湿润的水珠,“……别走……我怕。”


    谢敛僵坐在她身边,没有抽回手。


    风雨声越来越大,窗外的影子越来越多。


    谢敛伸手,拉起被褥将她盖好。


    他才要起身,女郎肩头?微颤,竟然?惊悸一下醒了过来。


    她茫然?地看着他,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呼吸停顿,浑身僵硬得一动不?动。握住他的手指没了力气,潮冷的汗溢出来,她鬓边都渗出层细汗。


    一瞬间?,宋矜惨白得仿佛虚脱。


    在缄默中,她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起来,好似如梦初醒。一瞬间?,她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伏着被褥有气无力地呼吸。


    “抱歉,我……”谢敛温声。


    女郎怯生生收回手指,却又?忽然?晃动了一下手腕,红丝线便扯了一下他。谢敛垂眼,目光落在她白莹莹的手腕上,一绺红线格外绮丽。


    他瞧着那?旖旎的一痕印子,后觉有些不?妥。


    宋矜却烧得蔫蔫的,含糊解释,“不?知怎么?,就醒了。谢先生不?用管我,我换季失常发热,捱一捱兴许就好了……”


    谢敛一面留意门外,一面捏紧了火签道:“你安心睡。”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我不?做什么?,”谢敛有些局促,微晃了一下腕间?红绳,“放心。”


    她却朝着门外看了一眼,说道:“是有变故?”


    因为发烧的缘故,她嗓音都带着淡淡的软和沙哑,瞳仁也有些涣散。又?困得厉害,明显是撑着精神头?,谢敛便将水碗递到她唇边,摇头?道:“我与你一起睡。”


    对面的女郎打了个呵欠,小口小口喝水。


    她后知后觉地往后挪了挪,脸越来越红,小声给自己挽尊,“可能是枕头?被我睡跑了。”


    谢敛于是答,“是。”


    “……”她咕哝了句什么?,把脸往下藏了藏。


    灯没有熄灭,谢敛合衣躺在她身侧。他意识其实也不?算很清晰,但连日?高?热下来,反倒是忍耐力变得强了许多,只觉得人有些恍惚。


    他身上还?带着潮气,女郎的呼吸却仿佛扑腾扑腾冒热气。


    两人之间?隔着一碗水。


    谢敛盯着那?碗水看了一会儿,心道还?好。


    身边多了个人,谢敛也不?太适应。


    尤其还?是个格外娇气病弱的女郎,他哪怕再克己奉礼,总会在无形处唐突了她。他就合目守在她身侧,听着夜雨,防备着屋外的人。


    直到天?将将亮,外头?宋矜的仆人也开始起了。


    谢敛才稍微松懈,真的睡了过去。


    宋矜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水碗。


    昨夜她迷迷糊糊,还?以为照顾自己的人是蔡嬷嬷,本能粘了过去,是绝无可能睡得很老实的。但偏偏,这?碗水保持得十分?良好,一滴也没有泼。


    她发了会儿呆。


    片刻,她就察觉到了不?对。水碗的位置被移了,被移到了靠近谢敛的方向,而此刻谢敛几乎谁在床沿上,呼吸沉稳地睡着。


    他睡得十分?端正,已经端正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宋矜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敛。


    人人都说谢含之如何心狠手辣,他对别人狠不?狠她不?知道。


    但无论怎么?看,对自己倒是挺狠的。


    因为谢敛还?睡着,宋矜无法起来。


    她昨夜发了烧,虽然?被照顾着退了烧,此时却还?浑身酸软乏力。宋矜靠着枕头?,没什么?念头?地打量谢敛,盯着他清正凌厉的眉眼发呆。


    昨夜成亲了,眼前人是她的夫婿。


    还?是她忌惮得不?得了的谢敛。


    宋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伸手极轻地探了探谢敛的额头?,果然?他的热度一直没有退下去。因为睡觉的缘故,领口也松了些,能看见伤痕蜿蜒的锁骨。


    她手指往下,轻轻地掀了一下他的衣襟。


    几乎是一摸到布料,她就心虚。


    青年眉间?微蹙,纤长乌黑眼睫颤动。


    乌发衬得他面色白到几近通透,毫无血色,便有种破碎的非人谪仙感。宋矜本就是鬼使神差,并非有什么?贼心,立刻蜷回了指尖,老实放在身侧。


    她收回目光,思考自己带来的药物?。


    时间?紧急,其实她买到的东西不?够全,只能凑合着用。


    花了一会儿,她想好了如何搭配用药。


    身侧的谢敛过了会儿,便醒了过来。他几乎是第一眼,便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宋矜正巧也等着他醒来,说道:“洗漱了,我给你上药。”


    谢敛欲言又?止,然?后点头?。


    宋矜便觉得,现在的谢敛是真的非常好相处,十分?君子谦谦。


    “我先起来,沅娘再洗漱穿衣。”


    谢敛又?与她说,明显是避开她穿衣,免得令她尴尬。宋矜拥着被褥,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没由来有些想笑,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侧过身去。


    听见谢敛腕间?锁链脆响,忽然?有些气愤。但青年动作从容,窸窣穿好衣衫,解开了腕间?的一道丝线,提醒了她一声便出去了。


    宋矜一时间?,从他身上觉察不?出半分?怨愤。


    她就又?有些难过。


    宋矜穿了件杏子红八幅裙,雪白对穿衫子,披了件织金眉子对襟窄襦。头?发不?太会梳,更不?会什么?妇人样式,她折腾了半天?,彻底挫败了。


    她推了门,想悄悄喊蔡嬷嬷。


    可一露脸,迎面撞上的还?是谢敛,她披着乱糟糟的头?发有些脸红。


    “我去唤蔡嬷嬷。”谢敛一愣,说道。


    宋矜眼巴巴看着他,只见谢敛眼底却有几分?笑意,她的脸越来越红,一下子将房门关上了。但外头?的谢敛脚步一顿,忽然?又?朝门口走了几步。


    他隔门,低声问:“沅娘,怎么?了?”


    宋矜背对着门,闭了眼。


    她想,自己从前怎么?会这?么?忌惮一截木头?……


    大概是瞎了眼吧。


    饶是如此想着,宋矜还?是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连眼前都有些发花,身上酸软无力,带着说不?出的不?得劲儿。


    她靠着门,忽然?赌气,“不?要叫蔡嬷嬷,我自己可以。”


    过了一会,她以为谢敛走了。


    于是快步走到镜子前,挑起几根发簪,学?着蔡嬷嬷那?样,将全部头?发都梳了上去。她不?太熟练,折腾半天?,才察觉谢敛竟进来了。


    她险些松手,对方却垂眼。


    语气无奈:“我帮你。”


    宋矜的手一下子松了。


    通过菱花镜子,看到的还?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但他惯来认真,乌黑如绸缎的长发落了满地,在他手里也渐渐乖顺起来,被一绺一绺地堆在了头?顶。


    但靠得太近,宋矜有些正襟危坐。


    她肩背有些僵硬,对方袖子拂动过,带起浅淡的苏合香。偶尔指腹滑过后颈,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更令她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宋矜觉得自己得分?神,于是问道:“谢先生是给秦娘子梳过头?吗?”


    谢敛摇头?,“不?曾。”


    她心跳咚地一下,脆生生闷响。


    这?种感觉另宋矜有些莫名,她想了又?想,干巴巴哦了声,“梳得挺好的。”


    谢敛固定好发髻。


    他手里拿着发簪,打量了一眼,端详她的脸。


    宋矜明知道他在看发髻,心神却不?安稳,慌忙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那?双适合提笔调琴的手,本该古板地用在案牍间?。此时拿着支碧莹莹的玉簪,日?光下透出剔透灵动的光彩,迟疑替她簪在何处。


    “右边。”宋矜说。


    她有些使唤谢敛的心虚感,却双手交叠在膝上,微微偏过脑袋。


    果然?,谢敛便温和地按着她说的,将碧玉簪插好。


    谢敛一低头?,便撞上少?女笑盈盈的眼睛。


    记忆里的宋矜很少?笑,盖因撞见的时机不?对,她那?双十分?美丽的秋水眼里,总是含着压抑的愁绪。此时微微一笑,便如清露般动人。


    他指尖微颤,心神恍惚。


    瞧见少?女不?画也细长的眉,有些仓促避开目光,免得逾矩。


    “朝食好了,有忌口吗?”谢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到措辞。


    女郎摇了摇头?,说道:“应当?没有。”


    她一动,鬓边流苏坠子便轻轻敲击出细碎的响。


    谢敛嗯了声,折身朝着外头?走去。身后的目光却还?追着他,想必还?在担心他的伤,果然?又?听她说:“我想好如何配药了。”


    “好。”谢敛说。


    门关上,春日?里微冷的风吹过来,他合了合眼-


    宋矜出来时,蔡嬷嬷刚刚回来。


    她拽了个人,气哄哄朝着谢敛走来,问道:“谢大人……这?人非说,是你的小厮,我可记得你是没什么?小厮的。”


    毕竟,作风简朴到这?个地步的人也不?多。


    蔡嬷嬷无比笃定。


    宋矜和谢敛一样,都朝着那?人看过去。


    非要说,确实是个老熟人不?错。但宋矜第一次见他时,他背着死去母亲,简直恨谢敛恨到要扑上来,生生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不?可。


    但又?偏偏,昨日?出城前……


    只有这?青年与他的几个流民?同伴,买了茶水来给谢敛。


    她不?太明白其中周折,但也颇为欣慰。


    因为政变之前,谢敛防备的并非真的流民?,而是扮做流民?混入京城的叛军。而以他的为人,当?然?没必要害真的流民?,反倒说不?准顺手做了点什么?。


    ——否则,眼前的青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非要闯进来送谢敛一盏温茶。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敛皱眉,嗓音清冷。


    青年一瘸一拐,满身都是淤青,拧着凶恶的眉头?,说出的话却十分?老实,“我爹娘、小妹,都在逃荒的路上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你救了我,还?救了我那?些病得要死了的同伴,我愿意跟随你。”


    谢敛淡声:“我不?需要人跟随。”


    宋矜若有所思看向青年,当?日?闹事的不?止青年一人,恐怕送去流民?所之后都得救了。


    但本朝所设置的流民?所,其实十分?粗陋,安置的都是一些地痞无赖。这?也导致流民?所的小吏收入极低,在此当?差的也都不?是善辈,所以根本不?可能帮忙治病,顶多是给口粥水喝。


    除非谢敛私下有安排,或是交代。


    几乎是顿时,宋矜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不?由也有些感触。


    撇除掉皇陵案的缘故,她嫁给谢敛保他,也有些博弈的意思在里面。但此时此刻,她渐渐了解到一些新的东西,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赌错。


    谢敛其人,


    并非是该被口诛笔伐的佞臣。


    她安静看着青年,并不?干涉谢敛的决定。


    但青年也四处睃巡后,忽然?猛地朝着她跪了下来,咬牙磕了三个头?。


    在宋矜阻拦不?及前,抬头?盯着她,哀求道:“宋娘子……您劝劝您夫君吧,我是真心愿意跟随,现在也无处可去。但我打架很厉害,若是遇到了有心人,我必然?拿命保护谢大人。”


    宋矜措手不?及,要去扶他又?缩了手指。


    她只好看向谢敛。


    她的夫君坐在桌前,正低头?给她盛粥。


    盛好了粥,又?给她单独用洗过的碟子,捡了几只小馒头?给她。青年沉默应着她的目光,读懂了她的企盼,却又?垂眼思索了会儿。


    “我的性命不?比你的金贵。”


    “如今洪灾刚过,有许多荒地可领。另外新政推行,分?地的政令比往年更宽容,找地方落脚便是。”


    这?话是全然?的为他指了路。


    不?带半分?藏私,也不?带半分?傲慢,真心诚意地为对方做建议。


    宋矜微微一愣之后,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


    她端起谢敛为她盛的粥,又?看了青年几眼,最终还?是劝解道:“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将来的子孙着想。岭南偏远荒蛮,多少?官员外放过去,都受不?了瘴气死在那?。你我不?过是罪人,或许根本到不?了那?里,便……”


    这?话并没有故意吓唬他。


    宋矜早在出发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谢敛看了她一眼。


    宋矜只当?做不?知道,又?劝道:“人离乡则贱的道理,你比我知道。”


    “我知道,”青年紧紧握拳,牙根咬得作响,仿佛随时有血泪要从他眼底落下来,“我爹娘、小妹,这?一路都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白眼和坑害。但我知道,我还?是愿意。”


    既然?如此,宋矜就不?能说什么?了。


    她看向谢敛,说道:“谢先生。”


    谢敛手微顿,似乎是因为她这?句称呼。


    他终于抬起头?,打量面前的青年,眸子一如既往的深沉冷淡。既见不?到傲慢,也见不?到感动,只让人觉得冷冽刺骨,有种超然?物?外的寂静。


    良久,他问道:“值得吗?”


    这?话像是荒原里一股冰冷刺骨的风,刮擦而过。


    宋矜心口猛地被捏紧,抬起眼朝着青年看过去。


    青年几乎不?做思考,膝行几步,跪在谢敛面前,朗声说道:“以谢大人的对我的大恩大德,就是粉身碎骨,也值得!”


    她松了口气,手指微颤。


    “留下他吧,谢先生……我看有人与我一起看着你,我也安心不?少?。”


    抬头?时,她终于对上了谢敛的眼睛。


    如二月初见时,帘栊夜深处。


    他也是这?样深沉冷淡的目光,那?时她觉得深不?可测,藏着难以触碰和理解的冷漠。


    此时恍然?觉察,


    这?冷漠更多的,对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谢敛微微皱眉,却又?没有说什么?。


    眉眼和语气再度温和起来,带着令人自怯的宽厚,没什么?喜怒地与他说:“先吃朝食,将身上的伤包扎了,再上路。”


    他却不?肯再看她。


    宋矜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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