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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141 ◇


    ◎“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你敢说你心里没鬼?”◎


    一个月前——


    破败寂寥的冷宫。


    席卷全身的热浪退却的一瞬间, 摩柯仿佛溺水的人骤然浮出水面剧烈喘着气,如水草般密匝的长睫一动,终于睁开了眼。


    可惜许久未见天光加之满室阴暗, 可视之物不过咫尺之间。视线朦胧游移之际, 一道清冷的近乎不近人情的声音传来:


    “你被冥蛇寄生了。”


    他一顿,顺着来声看去, 只能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床榻前冷冷的看着他, 他辨不清面目, 却始终记得那双璀璨琉璃般的金色凤眸冷冷俯视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死物。


    确实, 他冷漠的声线已然在宣告死期:


    “冥蛇乃邪物, 在你被冥蛇寄生的一刻, 已无药可救。冥蛇会一点一点蚕食你的魂魄、灵识,直到彻底占据你的躯壳。我只能帮你暂时压制住毒素蔓延,至于今后如何与冥蛇共生甚至放弃生命将躯壳交托冥蛇, 看你自己了。”


    话落那道人影便施施然走了。


    床榻上的摩柯怔愣了一瞬,跌跌撞撞的下榻,被榻下昏迷的老太监绊了一跤, 此刻他的视线也终于适应了黑暗,他跌跌撞撞的终于寻到了门前, 拉开门——


    不远处, 依稀银月笼罩着的两人, 小的依偎在大的怀里,他看到阿沅被那青年扛上了肩头, 他瞳孔一缩正欲追去时, 眸光瞥见少女藏在散乱鬓发下的晕红以及, 犹豫着、终于小心翼翼虚虚拢上青年肩颈的双臂, 摩柯怔在了原地。


    傻傻的看着两人消失在视野里——


    一个月后,后院的水井处。


    古井无波的水面上映着一张明明是摩柯清俊高洁的五官却邪肆非常的面容。


    “他”笑着凝着水面上的人: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压制不了我的。”


    “为什么抗拒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可以实现你想实现又不敢实现的。”


    “眼下沈易走了,没人是你的阻碍。人此刻就在你面前,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摩柯苍白的俊容瞳孔一缩,撑在水井上的手臂鼓起根根青筋。


    不用多说,彼此心知肚明说的是谁。


    “我只不过释放你内心的想法,小摩柯。”


    “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你敢说你心里没鬼?”


    “如果我是你……”


    摩柯骤然离开,水面上同他一模一样却邪肆非常的面孔冷笑着吐出两字“懦夫”,随着摩柯的离开消弭无形。


    ——


    阿沅打从转身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


    她为什么要把火气撒在摩柯身上?是她疯了还是摩柯欠她的?


    她凭什么这么对待别人?


    她凭什么?


    怀着这样的心情,阿沅彻夜未眠,翌日一大早就冲到摩柯房里赔礼道歉,可惜扑了个空。


    老太监:“沅姑娘来的不巧,殿下出门打探消息去了,可得等好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阿沅一愣:“打探消息?打探什么消息? ”


    “自然是沈国师的消息了,不是沅姑娘希望的么?”


    阿沅哑然:“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监却是一笑:“老奴还得谢谢沅姑娘呢!殿下虽贵为九皇子却随了母妃的淡然性子,小半生来无欲无求,不怕姑娘笑话,姑娘没出现前,老奴当真怕殿下真去剃度出家了去! 所幸姑娘出现了……”


    阿沅还在等着老太监的后话,他却不说了。


    而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阿沅笑,阿沅当即有些不舒服,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当初玉陶也是这么看她的。


    不过她没说什么,这毕竟是摩柯视为亲人一样的人,阿沅只能说:“那……我回去等他。”


    同时她也期待着……沈易的消息。


    可当晚她并没有等到摩柯,而是等到了玉陶。


    玉陶身着一袭烈焰般的红裙,好似一团火冲进来的时候没人拦得住,老太监将将挡在阿沅身前,抖着嗓子一脸惶恐:“三、三公主,您、您和二皇子都被陛下下令禁足令,沈国师回来前不…不可出……”


    “滚开!”


    玉陶一手将他推开,染着朱红豆蔻的指甲在老太监颜面上划下三道深深的划痕,顷刻鲜血淋漓。


    “为什么都骗我?骗我!”


    此刻屋外闷声大作,不知何时,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偶然炸响的闷雷和几乎将苍穹撕裂的闪电照亮玉陶一张几乎扭曲的容颜。


    玉陶不光穿的像火,整个人目眦欲裂、怒火中烧,即便是发现沈易藏身于她屋里的那日,玉陶也没有这么生气,气到仿佛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架势。本体弱纤细的身子生出无穷的力气,任老太监如何抱住她的腿居然也拖不动,她恶狠狠地瞪着阿沅,冷笑着,嘴里吐出含着血腥气的恶毒秽语:


    “沈易明天就回来了,平了黄河水患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向父皇求娶你,姜沅,你很得意是不是?”


    阿沅一顿,怔住了。


    求……娶?


    “呵,难道又要和我说你不知情?姜沅,你就是这样装作一副懵懂无辜的模样勾引男人吗?”阵阵几欲将苍穹撕裂的闷雷中,玉陶盯着阿沅,美目几欲淬出毒液,“像你这样的人只配呆在我的阴影里,永远见不得光!”


    见阿沅呆愣在原地,老太监忙道:“沅姑娘开走!我拖住公主!你快……”


    玉陶一脚又一脚踩在老太监面庞上:“蠢奴,滚开!”


    一下又一下的践踏,老太监仍死死抱着玉陶,喉头发出模糊的呻/吟:


    “沅……沅姑娘,快……快跑……”


    一瞬间,老太监和冯寅死不瞑目的面容重叠,阿沅难以抑制的战栗,是惊恐,更多是愤怒。


    她上前一步,双手死死攥成拳盯着玉陶:“你要的是我,放了他。”


    老太监哑着嗓子:“沅……沅姑娘不可啊……”


    玉陶又是一脚踩在他的颜面上:“怎么,没听见你主子说的话?松手!”


    老太监确也到了极限,他咬着牙松开了手:“沅姑娘……沅姑娘撑着点,老奴、老奴这就去找殿下!”


    老太监手脚并用踉踉跄跄跑出殿外。


    殿外雷声大作,殿内终于只剩下阿沅和玉陶两人。


    玉陶扑上来的时候,许是因怒极攻心气力无穷,阿沅居然没能躲过,她涂着朱红豆蔻的纤纤细指掐住了她的下颚,尖利的指甲在她面上划了一道口子:


    “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睐?你配么?”


    “姜沅,像你这样的人一日是本宫的影子,这辈子便是本宫的影子!”


    她尖利的指甲抵住她的喉间,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她的咽喉:


    “不该你肖想的别想,他多看你一眼,本宫就剜你一只眼。多和你说一句话,本宫就割了你的舌……听清楚了么?”


    阿沅死死盯着玉陶,咬牙一把推开了她!


    果然玉陶修剪尖利的指甲在她咽喉上刮了长长的一道血痕,血珠迸溅!她踉跄一步跌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咽喉上的伤,而这时玉陶不知从哪儿寻了把剪子亦或是早有准备,她举着剪子朝阿沅刺来,神情扭曲几近疯狂:


    “你夺走了沈易不够,连我二哥也夺了去。你不过一乡野来的丫头,你凭什么?凭什么!我……我要划花你的脸看你还敢不敢与我争!敢不敢与我抢!”


    在剪子尖锐的刃即将刺破阿沅眼球时,她骇的闭上了眼,然而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来临,一滴粘稠的血恰好落在她手背上。她愣了下,缓缓睁开眼,瞳孔一缩——


    是摩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他手握住剪子,剪子尖锐的刃恰好扎进他掌心的皮肉内,一滴一滴,沿着掌心的纹路滚滚滑下。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拆成两半了,下一半继续磨……感谢在2022-08-24 17:31:36~2022-08-27 16:0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2章 142 ◇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


    “摩柯……你受伤了……”


    阿沅愣了一瞬, 正要起身时摩柯看了她一眼,制止了她。他转头看向玉陶,俊容虽苍白, 但目光坚定, 一丝退让也没有迎上了玉陶的,因身高差距, 他俯视着玉陶, 屋外雷声大作, 隐约闪现过的惊雷映在他一张苍白的俊容上,向来青涩儒雅的面容居然有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冷漠。


    尤其那双眼, 清清冷冷, 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仿佛在看死物。


    玉陶无端心底一颤,松了手。


    摩柯淡淡瞥了她一眼,将掌心的剪子抽出, 扔在了地上。


    清亮的一声坠地声混合着一道惊天的闷雷,玉陶浑身一震,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摩柯掌心的血就跟不要命似的流着, 阿沅的长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颤,连忙站起来迎上去:


    “摩柯!”


    摩柯却不看她, 完全将她纳入羽翼似的挡在她身前, 任掌心鲜血流注, 直直盯着玉陶,片刻后才道:


    “三姐从来不曾造访我这儿, 今日来…所为何事?”


    方才那一晃而过的冷峻仿佛是错觉, 摩柯声线低柔, 眉目清润, 除了掌心骇人的血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没有存在感的、懦弱的、无能的摩柯。


    玉陶暗骂自己的失常,很快将那杂乱的思绪抛开,冷笑着觑着他:


    “怎么,小九,你也被她迷住了?”


    玉陶越过摩柯,看向摩柯背后的阿沅,姣好的面容全是讽刺,“连无欲无求的小九都愿替你出头,难怪一个、两个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好厉害啊你。”


    “你……!”


    阿沅真是受够了,如果她不是什么破公主的话,她真想跟她打一架!


    不过她才稍动一下,摩柯好似背后长了眼似的,在玉陶看不见的角度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其意不用明说,阿沅只好咬牙忍了下去。


    玉陶又怎么会放过她,盯着她怨毒的目光犹如淬毒的蛇:“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你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荡……”


    “三姐,慎言。”摩柯忽的打断了她,向来含着浅笑的温雅俊容一丝笑意也无,冷冷的注视着她。


    玉陶顿了下,笑了:“怎么?被我说中了她没急,你倒先急起来了?摩柯,我叫你一声‘小九’,你还真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一瞬间,阿沅感觉到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很紧。


    她抬眸一看,摩柯下颚绷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摩柯的沉默好似宣告了玉陶的胜利,她终于找到了出气口,一字一字犹如带血刺刀不将对方扎个遍体鳞伤不肯罢休:“啊,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待这贱丫头与众不同了。二哥许是因为色,而你……是在她身上看到你娘的影子了吧?怎么,没话说了?看来我说的没错了。你啊……”


    玉陶忽的走上前,轻笑着指尖点上摩柯胸膛,“是我疏忽了,原是爱屋及乌,你的生母同她一般乡野来的上不了台面的丫头,是该照拂一二。你也是,不过一贱婢所出,真拿自己当皇子皇孙了?”


    “你胡说什么!”


    阿沅气得浑身发抖,她是知道些关于摩柯生母容妃的事的,当即忍无可忍也顾不上什么尊卑了!然而她才出口,摩柯却比她动作更快,一手紧紧扼住玉陶的咽喉!


    阿沅和玉陶皆是一顿,尤其玉陶,一双美目睁得大大的,好半天才缓过神,继而拼命的挣扎,奈何喉间的大手犹如铁钳一般她撼动不了分何,只能大叫:“摩柯,我贵为三公主,你怎么敢……怎么敢如此待我?!快放了我!”


    摩柯并未如玉陶所愿松手,反而越攥越紧,掐着玉陶脖颈缓缓举起,很快玉陶双脚悬空,面容逐渐胀红,本怨毒的双目染上的惊慌:“你、你想干什么?你想杀了我?!你疯了?!快放了我否则父皇……父皇不会轻饶你的,二哥也会杀了你的!”


    然而摩柯仍然不为所动,甚至愈加收紧手,玉陶的面目逐渐变得青紫,喉头只能碎片的发出只言片语:“父……父皇一定、一定会……杀、杀……”


    从阿沅的角度瞧不见摩柯此时的表情,她连忙抱住摩柯的手臂,唤他:“可以了摩柯!再下去会出人命的!”


    可摩柯浑然不听好似陷入了迷障之中,固执的一动不动。


    那胳膊勃发出根根青筋,连阿沅也撼动不了半分。眼见玉陶就快断气了,阿沅只好抱住摩柯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牙齿咬破薄薄的皮肉,舌尖顷刻尝到了血腥味,摩柯双眉一蹙,指尖略微一松,阿沅眼尖地瞅到立马抱着摩柯的胳膊将玉陶推开!


    玉陶坠在地上还在捂着咽喉不断咳嗽,阿沅瞪她:“还不快走!”


    玉陶看了眼他们二人:


    “你们……你们给我等着!我要二哥都杀了你们!”


    玉陶踉跄遁逃,见摩柯还要去追,阿沅连忙抱住他的胳膊:“好了好了别追了!我、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伤了玉陶对我们没好处的!”


    怀中的那条胳膊仍是紧紧绷绷的,阿沅从来不知道摩柯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几乎将她整个人带了出去,她只能死死抱着那条臂膀,双眸紧闭有些错乱的喃喃着:“兴许、兴许玉陶就是故意激怒你的,真的…不要冲动,冲动就中了她的计了……求你了……”


    怀中那条臂膀渐渐松弛,不再那么紧绷。见摩柯终于停驻了脚步,阿沅长舒一口气,睁开眼:


    “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冲动,都不像你了。”


    摩柯淡淡的声音传来:“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


    阿沅松开他的胳膊,擦了擦脑门的汗:“你应该……不是,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在生我气了?我昨天不是故意冲你发火的,我……”


    阿沅小心翼翼觑着他:“你真的生我气了吗?”


    一道亮光闪过,满屋跟着寂灭了下来,摩柯背对着她敛着眉目,阿沅更瞧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和思绪了。


    她问的小心,见摩柯不答,阿沅本就理亏现下觉得更心虚了,她知道摩柯不是会轻易动怒的性子,很多时候她都怀疑他根本没有脾气的。然而这样的人却被她伤害了。


    阿沅懊丧地挠了挠发,片刻后,绕到他面前,见摩柯还是低垂着头颅不肯看她,阿沅咬牙,抓着他的衣袖:“摩柯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发火的……”


    见摩柯还没反应,阿沅摇了摇手心拽着的衣袖,歪头看他,像只可怜兮兮求关注的小猫:


    “你要我怎么做才不会生我气啊?你说,什么都行!”


    摩柯忽的眉色一动,抬眸:“什么都行?”


    阿沅一顿,好似一双手拂开了染着愁思的烟雨朦胧,双眸澄澈映着摩柯背对着她半隐匿在暗处的身影:


    “只要你别不理我,什么都行!”


    “真的?”


    “千真万确!”


    她就知道摩柯是世界上最最最温柔的人!


    她就知道他不会生她气的!!!


    在深宫这段日子压抑惯了,她从来低头顺眉不敢出一丝错,然而现在她像个乡间的野丫头……不,她本就是乡间来的野丫头,她难以抑制的勾着唇,第一次忘了繁琐的宫规,跃跳着蹦到了摩柯身前,屋外狂风骤雨,屋内阿沅一双猫瞳却比漫天星辰还耀眼,她仰着脸凑到摩柯身前,笑颜如花:“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我气的!”


    一时竟忘了屋外雷声大作,扯着摩柯的袖子兴奋往外走:“屋外的秋千是你做的吗?我听老奴说你费了老大劲儿了,怎么不告诉我啊?我们现在就去瞧瞧!”见身后那人还是不动,阿沅扭过头佯装不虞,“光我在说,你怎么不动啊……”


    倏然白光乍现,惊雷轰鸣,血珠四溅。


    飞溅的血沫浸染本澄澈的猫瞳,阿沅瞳孔紧缩,面色霎时褪的一干二净,她僵硬的机械的转动眼珠怔怔的看着那只穿透她胸腔的手,以及顺着修长的手臂,手的主人——


    窗外雨打芭蕉,惊雷不绝,不断闪现的电光映出摩柯一张森然的俊容。


    “摩……不,你不是摩柯!”阿沅手脚冰凉,再开口时唇角溢血,周身不由自主的战栗,猫瞳全是惊悚,“你是谁?!”


    惊雷过后,是死寂。


    所有杂音消了,电光也没了,不知何时殿内的油灯也灭了,所有的一切、仿佛天地苍穹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黑中。


    黑暗中唯有一双幽深的、浓墨中带着一缕青色的瞳孔,如妖似邪,俯视着她。


    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面容,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不,他不是摩柯。


    穿透她胸腔的手自手背到没入袖内的肌肤覆着一层泛着冷光的青色鳞片,这不是摩柯,不是他!


    而“他”却顶着摩柯的脸,妖异的青色瞳孔冷冷盯着她,冷冽的、因过分寡淡薄情仿佛某种冷血动物的残酷声音回响在耳畔:


    “像你这样的人,死了……也不足为惜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卡太久了!我回来了!


    第143章 143 ◇


    ◎“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不是摩柯你……”


    阿沅余光瞥见地上还带血的剪子, 指尖微颤正欲捡起,突然胸口猛地一颤,凄厉一声叫, 喷出一大口鲜血!


    是“摩柯”攥住了她的心脏!


    阿沅难以抑制的战栗了起来, 手足冰凉。


    “摩柯”凝着她,笑了:


    “你, 很怕我?”


    阿沅嘴唇颤颤, 猫瞳染上绝望。哪怕是当年刻骨的灾荒和饥饿也从未如此让她绝望过。


    此刻她的心脏就在他手里, 她的命就在他手里。


    只要他想,只稍动动指头就能要了她的命!


    喉头滚动着犹如小兽呜咽般的声音, 双眸不由自主盈了一层波光。


    “摩柯”好似在打量一件瓷器, 好整以暇打量她了一会儿, 忽的眯了眯眼:


    “……你在求饶?”


    阿沅不答,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的呼吸。她怕一动“摩柯”的指尖便能刺进她的心脏!


    “摩柯”只是笑:


    “哭了啊……确实是我见犹怜的模样。”


    “连我看了也心生不忍啊……难怪……”


    “难怪。”


    阿沅双睫飞快的一颤, 因极度的紧张,眼角飞快落下一滴泪来。她勉强压住几乎覆顶的绝望,喉头翻滚着细碎的模糊的呻/吟:


    “放了我……放、放了我……”


    一只冰凉的大手抚上脸颊。


    阿沅不受控的浑身泛起绵密的鸡皮疙瘩。


    “你猜……你死了他会怎样?”


    随着他一声话落,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那一道又一道几乎将黑沉的夜照亮成白昼, 红的、青的、金色的电流交错, 映出“摩柯”一张带着病态苍白的邪肆俊容以及那幽深的、浓墨中带着一缕青色的异瞳, 还有他那贯穿她胸膛的那鲜血淋漓的修长的手。


    手上是一颗带着血,仍在鼓鼓跳动的心脏!


    瞬间天地间都是血色。


    “醒醒阿沅!阿沅!”


    “醒醒!”


    少女猛地睁开双眼, 琥珀色的瞳孔几乎缩成一个点, 她剧烈喘着气, 双眸失焦, 周身布满冷汗,浑身不由自主战栗着。


    下一秒她落入一个宽敞而温暖的胸膛里,来人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发,从顺滑的发滑落到脊背,一下又一下好似安抚炸毛的猫,熟悉的如清风拂面的声音响在耳侧:


    “没事了,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沅嗅着鼻尖冷冽的清香,双睫一颤终于有了焦点。抬眸,是沈易低眸凝着她,双眉紧蹙,愁思全写在脸上。他抚着她的背,宽慰道:


    “没事,没事,我在这儿,我回来了。”


    一如从前的清亮而贵气的凤眸,本就俊美不似凡人的青年身披一袭曳地白袍真似月上仙人下凡,超尘绝世,叫人不敢直视。


    阿沅盯着沈易怔愣了许久许久,直到沈易向她倾靠了过来,两人几乎额头相抵,沈易一双凤眸定定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该早点回来的……原谅我好么?”


    少女扁了扁嘴唇,双眸顷刻就红了,如乳燕投林般扑进青年的怀抱,用尽毕生的气力双手死死环抱着他,似乎还嫌不够,张嘴就在青年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沈易轻嘶了一声,还是耐着性子,温热的掌心自上而下抚着少女的脊背,好似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


    好一会儿怀中战栗的瘦弱身体终于镇定了下来松了口。沈易暗自松了口气,正待开口阿沅猛地推开他慌乱的打量着四周,没有遍地的残血,也没有狂风骤雨和几欲撕碎苍穹的雷电,暖阳透过窗棱照了进来,被褥也是暖的,她身上衣物都是完好的,胸前……也没有温热的血迹。


    掌心下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一声又一声急促却又清晰的心跳声,她……她的心脏好好的,她没死。


    阿沅怔住:“我……我明明……”


    “你只是做噩梦了。”


    沈易屈膝半跪在榻前,牵过她的手,看着又瘦了一圈他虚指一扣就能扣住的细瘦手腕,以及手背上几乎透明的薄薄肌肤下淡青色的细小青筋,他眸光一动,握紧了掌心的手,握住更觉触手寒凉仿佛握了一块冰块。他心里一刺,越加攥紧她,将那寒凉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宛如锁链扣住她,紧紧盯着她,双眸锁住她的视线,一字一句,“只是噩梦,别怕。醒了,就好了。”


    “噩……梦?”阿沅茫茫然看着沈易,无意识重复了一遍。


    竟然是……噩梦吗?


    可梦里那骇人的惊雷、那一地泼墨似的血液、穿破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痛……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


    “你终于醒了。”


    摩柯手上端着吃食忽然走了进来。


    阿沅看到他的一瞬间低叫一声,躲在沈易背后。摩柯本欲将吃食放在的小桌上也僵在了半空,莫名道:


    “怎么了?”


    阿沅两手紧紧扒着沈易的胳膊,只敢露出半个脑袋冲着摩柯叫嚣:“你不是摩柯!你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猫瞳瞪得圆圆的,只盯着摩柯端碗的右手,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她分明……她分明瞧见昨夜玉陶将剪子扎进他掌心内的!


    见阿沅躲在沈易背后不敢面对他,却又盯着他发愣。摩柯一张俊容茫然中带着无辜:


    “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阿沅推开沈易,踉跄地爬下床沈易想要扶她被她阻止了,她走到摩柯身边将他手中的碗拿下,捧着他的右手左右打量,那手不似玉宵玉陶那般不沾雨露的富贵手,任何事摩柯从来是亲力亲为的,指腹一层薄薄的茧,甚至指尖还有做那秋千留下的细碎划痕,可掌心一点儿伤没有。她忽然想到什么,好不容易放下他的手又转头去扒他的衣领,指尖才将将碰到一角衣领就被沈易从身后一胳膊扣住腰肢,好像捞小孩儿似的转眼就捞到身边。


    沈易警告似的掐了一把她的脸:


    “干嘛呢?答应过我什么忘了?”


    倒也不舍得太用力,不用虚指掐了一下还是红了一片。


    阿沅当然没忘,只是昨夜那场景太过太过真实了!不过若不是沈易掐了她一下……是痛的,难道昨夜发生的一切……真是一场梦?


    一旁摩柯蓦的笑了起来打断阿沅的思路:“快成亲的人了,该稳重些了。”


    “成亲?”阿沅愣住,“谁要成亲?”


    “沈易日夜兼程赶回来不就是为了……”摩柯也愣住了,“怎么,沈兄没告诉你? ”


    “告诉我什么?”


    阿沅看了看摩柯又看了看身后的沈易,果断看向沈易:“你瞒了我什么?”


    沈易抿了抿唇,上前一步,从未有过的专注定定看着她:


    “我会娶你。”


    阿沅愣住,梦境里……玉陶似乎也说过沈易会来娶她。


    居然是真的!!!


    见阿沅愣在原地,沈易陡的上前一步,逼近她:


    “就在明天。”


    阿沅:“!!!”


    沈易又上前一步,一步之遥便能将她拥入怀中的距离终于克制的停下了。他微微垂下眸盯着眼前的少女,下颚微微紧绷,难得的居然有些结巴:


    “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阿沅耳廓骤然通红,有些无措,连手都不知道该摆哪儿了,她下意识后退求助似的看向摩柯,摩柯却识相的早就不见踪影,偌大宫殿里只有她和沈易二人,她后背抵着圆桌,一时竟退无可退,说不出的心慌,说不出的紧张还有说不出的……期待。


    至于期待什么……


    她双手紧紧的绞在一块儿,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紧张个什么劲儿!手心早已都是汗,心跳跳的要跃出胸腔,她咽了咽唾沫,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迎上沈易的视线,却也只敢盯着他一张薄唇,结结巴巴道:


    “太突然了……你都、你都没跟我说过……这么突然谁、谁要嫁给你啊……”


    阿沅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几乎听不到声音,小脸红的如煮熟的虾几乎快冒烟了。


    沈易眸光晦暗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道:“……我想过无数个办法怎么才能安然无恙将你带出宫,大魏尚道,思来想去唯有你…嫁于我,成为人人敬仰的国师的妻子便无人能觊觎你,宫规也不能约束你,没有人再能伤害你,只要我在一天便能护住你一天。嫁与我为妻,将你安然带出宫,这就是我和国君下的赌注,与之交换的条件便是除去黄河大妖。”


    阿沅一顿,绞在背后的双手兀的指甲嵌进掌心,她缓缓抬眸,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原来是…这样啊……”


    心底骤然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内心深处涌起一片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说不出的失望几乎快把她淹没了,她偏过头,在沈易看不到的地方微仰着下巴盯着窗外垂柳和柳树下随风微微晃动的秋千,唯有这样,眼眶里骤然盈出的泪才不至于落下来。


    真没出息!


    身后沈易还再絮叨着,一贯的清风拂面般和煦的嗓音:


    “所以你…还是嫁给我吧。你放心,这一切不过掩人耳目,等出了宫……”


    “你决定就好。”阿沅忽的打断了他,擦过他的肩径直上榻,背对着他扯过锦被盖上,淡淡道,“我累了,先休息了,你也累了吧,回去休息吧。”


    阿沅只肯露出半个后脑勺给他看全身上下写满了拒绝,沈易顿了下本想再说什么,紧了紧身侧的拳,最终只道:“三天后便是…你我的大婚,按照大魏的婚俗,三天后我才能见你,你好好休息。”


    少女背对着他不答,沈易眸光沉沉抿了下唇,转身离去——


    三天后,皇宫大摆宴席,一是庆黄河水患已除,天降奇迹黄河不再肆虐,黎明百姓终于能安居乐业。二庆国师治水有功,圣上赐婚,排场之大前所未有。


    阿沅本以为玉陶会来闹得,没想到不仅没听到一丝关于玉陶公主的风声,一切都顺利的不可思议。眨眼就到了她的大婚之日。


    她看着铜镜里芙蓉面、柳叶眉,穿着一袭烈焰如火一般嫁衣的自己,觉得陌生得可怕。


    情不自禁掐了一把自己,这是……我么?


    掐了下面颊,果然红了。正要掐第二下被嬷嬷拦住了:“哎呦我的小主,好不容易画好的妆容可别弄脏了!”


    这嬷嬷便是当初领她和小桃等人进宫的嬷嬷。


    她还记得在汤池里嬷嬷是怎样大力搓洗她一身皮肉的,简直不把她当人看,疼得要命!


    然而现在嬷嬷执着眉笔的手放下,握住她手的手也是轻柔不能再轻柔了,端详她的眼神犹如端详最完美的作品,低低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当初那个骨瘦嶙峋的丫头如今出落这等水灵灵的模样,啊,现在要叫你国师夫人才是。夫人,国师大人早已在外候着了,可别误了及时,我们这便走吧。”


    阿沅顿了下,指尖无意识紧了紧,点了点头。


    大魏皇室婚俗同一般人家自然不同,一般人家嫁女儿要覆厚重的红盖头,皇家则不同,是一张清透面纱,因此阿沅和沈易对视时,彼此都愣了下。


    阿沅见惯了沈易穿一袭白,仙气飘飘的模样。还是头一次见他穿的一身红,宛若穿了一身朝霞在身,面冠如玉,整个人如雪松一般不可逼视。


    她知道他向来是姿容绝世的,要不然也不能把玉陶公主迷成那样。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沈易眼中是什么模样,虽然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还是觉得……觉得羞涩,尤其她还打扮成这副模样,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好看?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尤其此刻沈易傻傻地盯着她,半天没说话,连一旁嬷嬷催促他牵她的手都听不到,难道是……后悔了?


    鼻子忽的一酸,阿沅咬咬牙,上前一步直接挽住了沈易的胳膊,嬷嬷一声低呼:“夫人这于礼不合!该是国师大人挽着您才是!”


    而沈易怔愣之后,双眸骤然亮了起来。


    阿沅踮脚,在他耳边恶狠狠道:“现在后悔晚了!”


    沈易失笑:“我怎么会后悔?你只怕你……后悔。”


    沈易灼灼的看着她,凤眸晶亮却也显得莫测。


    阿沅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赶紧完婚离开这破地方吧,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沈易倏然一笑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间,两人都是一颤。


    阿沅脸上瞬间热了起来,然而本鼓噪的心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知道那日他未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她知道他总是深夜一个人望着月亮不知在想什么,他看了月亮多久,她也便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多久。他藏着秘密,他不说,她便不问。她从来知道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


    她帮不了他任何,于他从来是拖累,或许出宫之后一别两宽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是此刻是真的。


    她将眼底微湿的泪逼进去,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仰头看着他笑:“走吧,夫、君。”


    随着她话落,沈易双眸微亮,眸光有些深像一张网似的盯着少女,手更紧紧的密不透风攥着她的,低低一声:“好。”


    喜乐奏响了。


    沈易牵着少女的手走上早已铺好的红毯,唢呐一起,阿沅的太阳穴好像被重重一击,脸色登时煞白,脚步微滞。


    沈易眉头微蹙,垂眸看她低声道:“怎么了?”


    阿沅摇了摇头:“没事,继续。”


    一对璧人继续在长长的几乎不见终点的红毯亦步亦趋着,两侧鞭炮锣鼓齐鸣,整个皇宫奏响喜乐这是何等的荣誉,然而阿沅脑海里盘旋的不是唢呐鞭炮或者锣鼓的声音,而是她曾在村里听到的,也曾在沈易继位国师大典听到的摊戏独有的怪异乃至诡异的鼓点声。


    那曾在天牢纠缠不休的叫她夜夜难眠的鼓点声又缠上了她。


    一声更重一声,比天牢更甚,比那噩梦中的电闪雷鸣更甚,几欲把她头颅劈开似的,她凭着直觉踉跄着亦步亦趋跟着沈易,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何时不知各地,太监尖利的嗓门高呼一声:“恭迎国师大人、国师夫人。”


    话落重重的一敲锣鼓,同时前所未有的强劲鼓点声炸响于她脑海,她浑身一颤跪倒在地。


    天旋地转之间被沈易拥在怀里,很多很多人拥了上来,她从未见过沈易如此慌张的模样,他面容紧张,焦急着说着什么然而她什么都听不到,重击之后她忽然听不到声音了。


    她只能徒劳的看着沈易嘴唇张合着,万籁俱寂中,脑海里忽然生出万千妖异诡谲,如鲜血般炽烈的曼殊沙华,那花朵妖冶地摇动着身姿,蕊丝吐哺中,清清楚楚传来一道柔美而焦急的声音:


    “这是幻境!这一切都是假的!主人快醒醒!主人!再不醒来就要被树吃掉了!!!!”


    第144章 144 ◇


    ◎她全都想起来了。◎


    场景一换, 还是刺目的血色,却是沈易拥住了她,与她同样的大红喜服层叠簇拥在一块儿, 好似相拥在血色的花海中, 阿沅看着沈易紧紧地拥着她,看着他苍白着一张俊容似乎大声对她说着什么, 而她脑海中只能听到混合着密集鼓点声传来的焦急的声音:


    “主人!主人快醒醒啊主人!还记得入境时喝得桃花酿吗?那是醉生梦死三生酒, 打从喝下的那刻起你们都醉了, 醉倒在摊师的幻术里了!我试过无数种办法都不能唤醒你,唯有声音, 唯有声音才能抵达意识深处!主人我是你最最最疼爱的阿花啊, 主人快醒来, 快想起来!主人!”


    “阿沅!阿沅!”


    少女双目怔忡全然听不到他的声音,目光失焦地望着虚空,双手颤抖着敲打着脑袋, 像困兽一般绝望的低吼:


    “……谁?是谁在说话?你是谁!”


    沈易握住她的双腕防止她伤害自己,盯着陷入焦躁的少女凤眸一片阴霾,俊容前所未有的难看, 握住她双腕的手缓缓攥紧,手背鼓起条条骇人的青筋。


    脑海中鼓点声越发汹涌密集, 不死不休的架势仿佛有巨锤在敲击她的脑袋, 一瞬间又将她拽入无边血色花海中, 曼殊沙华本就是盛开在忘川河畔指引亡灵的圣物,无数蕊丝勾着她堕进散发着奢靡气的万丈红尘之中, 前尘往事呼啸着一瞬间全灌进脑海里, 从呱呱坠地到第一次下海捕鱼, 再到遇到小白龙, 再到和小白龙分离被母亲卖入宫中,到遇到摩柯,到入宫,到捡到沈易将他藏起来,再到被玉宵玉陶发现投入大牢又从大牢里出来,她日夜盼望着沈易平安凯旋,在风雨交加的夜里终于等到了他回来……


    是他抱着她告诉她一切都是噩梦,是他牵着她的手,言之切切凤眸里全是她:


    “我会娶你。”


    骤然鼓点重重落下,平地惊雷般脑海“嗡”的一声响,彼岸花尖利的一声叫喊犹如一把刺刀划破如梦似幻的甜蜜假象:


    “主人这是幻境!这是假的!”


    那双满眼都是她的深邃凤眸倏然消失了,包括那温暖的胸膛以及那双安抚她不安的温暖而宽大的手掌,或许它们从未出现过,转眼阿沅又置身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沈易就站在她面前。


    不,应该叫国师大人。


    他将少女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上,指尖在她细白的掌心划过,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闪着鎏金的符文脉络,亮了一瞬又熄灭了下来。


    不知何时,恼人的鼓点声停了,彼岸花的声音也消失了。


    因此沈易的声音愈加显得清晰,清晰到残酷的地步。


    【“现在我要教你最后一招仙术。”他抬眸,定定的看着她,墨色的瞳仁仍满满映着她,眸底却泛着森冷的光,一丝一毫温情也无,幽潭似的凤眸深不可测,冷冷注视着她,“‘金蝉脱壳。’这招可在危急关头保你一命,切记,只可用一次。”】


    她看到自己的双眸仍是蓄着光的,她看到自己上前追问,她想问玉宵玉陶有没有为难他,她想问他的伤好了没,她想问他有没有受新伤,她想问的太多了,然而沈易却率先松开了她,背过身去,语气很冷宛若寒冬刮骨的刀:


    “ 若不是你优柔寡断放不下你所谓的朋友,今日何至于此?我堂堂上仙何至为他人手中刀俎?我累了也倦了,不会再陪你无理取闹了。只要你别再那么蠢,‘金蝉脱壳’自可保你性命无虞。我言尽于此,今夜过后你我不再有瓜葛。”


    话落,青年背影决绝,阿沅怔怔望着,不自觉红了眼眶,太阳穴撕裂般的剧痛,嘴里喃喃着:


    “不……不是真的……”


    她下意识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将要抓住衣角的时候,一只手攥住了她随即被纳入温暖的怀抱里,那人与她额角相抵着,字字句句告诉她:“只是噩梦,睡醒就好了,睡醒就好了……”


    登时太阳穴又是重重一击,阿沅几乎跪了下来,脑海里响起彼岸花尖锐的嗓音:


    “主人!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陡然天旋地转,日夜颠倒,没有那道和煦的嗓音没有那双温暖的手,只有她一人躺在冰冷的血泊里,胸口冰冷,汩汩淌着冷血,这才是真的。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从未成过亲,她成的哪门子亲?早在那个雨夜里,她就已经死了。


    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淌在血泊里的自己,双眸暗淡,宛如一条死鱼,尚有一口气却也是徒劳,胸口机械的起伏着喘着气,分明死的透透的。


    电闪雷鸣映出一人颇为狼狈的身姿面貌,沈易居然真的在最后赶了过来,他看到她的死相会是怎样的面容?是惊是疑还是“果然如此”?她完全不知,因为她那时死翘翘了,魂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倒也印了他的话,没想到最后一面他们不仅是再无瓜葛,而是天人永隔。


    不过这么说……倒也不全然对。


    她死了……但也没完全死。


    她想起来了,她都想起来了。


    在被“摩柯”剜去心脏的关头,她使了那个“金蝉脱壳”术。沈易的担忧总是对的,她总是不能完美的使出咒法,“金蝉脱壳”让她以舍去肉身为代价保全了自己的魂魄,却也有副作用。副作用便是忘却了前尘往事,宛如稚子以游魂的方式重新在人世走一遭。


    而她遇到的第一个鬼怪便是一个被负心汉抛弃,日日对着水镜梳洗打扮的可怜画皮鬼。一魂一鬼日夜作伴,阿沅啥也不懂,那可怜的画皮鬼也做鬼不久,两眼一抹黑以为天下可怜鬼都是如她一般的画皮鬼,而阿沅从沈易处习得的半吊子幻影术倒也和画皮鬼独有的画皮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便也以为自己是只可怜的画皮鬼,只可惜相伴的日子太短,那画皮鬼寻那负心汉报仇去了,后又被高僧降服,阿沅便又只剩下一人独自飘荡,从来没人告诉她怎么作为一只魂魄生存下去,她会的太少又完全不懂因此总是被一些来路不明的小妖欺凌,飘零许久误打误撞下倒修了人身,后面犹如走马观花一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


    她见过高山之巅,也见过海域之广,见过世上最最险恶之人也见过最最可怜之人。她见过好山好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完全都是不愉快的经历,她也曾有过快乐的记忆,只是那些记忆总是苦乐参半,她见过那么多人,她见过那么多比她快乐的或者比她不快乐的人,可即便痛苦,总有叫人愉悦,叫人想起就会会心一笑的事,即便是痛苦的,也总有人甘之如饴。而这样的痛亦或是快乐的体验和回忆她都没有。


    她就像是一面水镜,呈着她见过的所有形形色色的人带来的形形色色的往事,可风起波澜一切就散了,因为没有一件是属于她的。


    天地那么大,她见过那么多人,却只有她一个来路不明,大家都有来路和去路,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她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她开始有意无意寻找自己的根,寻找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哪怕那个记忆可能……没有那么美好。


    然后她遇到了季陵和薛时雨,还差点被季陵扔到了炼丹炉里,然后她有了新的栖息地——油纸伞,然后到了芙蓉镇遇到了琯琯,然后和季陵分道扬镳遇到书生,然后遍地看不见尽头的行尸,然后又到了金庭不死乡……


    然后到了这儿。


    到了现在,到了此时此刻。


    她全想起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寻到了不是那么美好,却独属于她一人的记忆了。


    脑海又响起繁密的鼓点声,却不嘈杂,再没了头疼欲裂般的感觉,恍如蜻蜓点水一般,伴随着鼓点响起彼岸花的声音:


    “主人,以鼓为号,我唤了你三次。主人你要记住,纵天下幻术变幻万千,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是幻境便一定会有境主。我唤了你三次已经被境主发现了,恐怕再找你没有那么容易了!主人你一定要小心境主就是……”


    彼岸花的声音突兀的消失,身前景象再次变换,阿沅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前的是一室张灯结彩的大堂。


    沈易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高堂,高堂自然没有神明也没有父母,只有两侧数不清的脸色灰白如玩偶般的人阴森森的看着他们。


    沈易居然……真的要和她成亲!


    阿沅连忙拽了拽他的手:“沈易!沈易!这是假的!你快醒醒!”


    然而沈易不为所动仍然牵着她的手走上高堂,站定,一侧面容灰白如玩偶的小太监操着尖利的嗓音高呼:“一拜天地——”


    “沈易!”


    然而沈易仍然不为所动,恍似没听到,阿沅头覆红纱瞧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只能咬牙挣脱他,然而他的手犹如铁钳一般,她居然撼不动,只能忍痛跟着一拜天地。


    “沈易你怎么了?没听到我的话吗?我们都进了摊师的幻境里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去!我们的肉身都被困在树里了!如果不出去的话……”


    那小太监又道:“二拜高堂——”


    阿沅怒道:\"沈易!\"


    沈易恍若未闻攥着她的手又要依言拜下去,阿沅扯下盖头,直起身子正要转身走时,一股浩瀚如海的力量陡的覆顶而来,压着她的双膝结结实实跪了下来,和身侧沈易一道拜了个虚无的高堂。


    阿沅忽而骇然的发现明明是自己的躯体,她却无法操控,僵直着身子站了起来,压在她身上的浩瀚灵力顿消她却不觉得轻松,她近乎惊悚的看着沈易单膝跪在她身侧,掌心轻柔的熨帖在她膝上,登时膝上的剧痛消了,沈易仰头对她笑:“累了吧?再有一拜便礼成了,再忍忍好不好?”


    阿沅怔怔的看着他,嘴唇颤颤却发不出声音,或许是……他不想听到她的回答。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小太监又道:“夫妻对拜——”


    沈易握住她的双肩,将她缓缓旋过身面对他,四目相接时,沈易顿了下,忽的笑了:


    “怎么……这样看我?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应该开心才是啊。”


    沈易亲昵的扯了扯少女的脸颊,扯出一道浅淡的笑弧才松开手,先躬下了腰。


    小太监又道了一遍:“夫妻对拜——”


    而且少女还僵直的脖子一动不动。


    那股浩瀚如海的威压又袭来了,几欲将她的脖颈、腿骨折断,阿沅咬牙一动不动,很快,她腿脚松动也同沈易一般缓缓弓了下来,比腰先弯下来的却是一滴血。


    沈易一顿,很快是第二滴、第三滴……


    沈易抬眸,浓黑的凤眸看到阿沅将自己咬的鲜血斑驳的唇后瞳孔紧缩,在阿沅看不到的角度,指尖狠狠嵌进皮肉内,指骨泛白,下颚绷成一条直线。


    第四滴血恰好砸落在沈易洁白的鞋面上,他恍若被烫伤,一瞬间周身紧绷,而阿沅也在那一瞬间笼罩全身的威压褪的一干二净,她重重喘了口气,将恼人的红纱扯了下来,卸力般的不顾形象的瘫坐在地上,歪头看着沈易笑:


    “我早该猜到你是境主才是。也是,哪有什么所谓的邪神,你就是神呐,谁能困住你?你一直都是清醒的,对吗?天下幻术,大抵如此,都是为了弥补心中所愿。那么现在……”


    阿沅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红纱笑了,“又是在干什么呢?你在后悔什么?后悔……没有娶我?”


    阿沅说完自己都笑了,一笑唇上的伤又裂了开了,血珠沿着唇缝往下淌。


    她用指腹抹了抹,见抹不干净便算了,任它流了。她一边轻嘶着气一边道:“我不管你是后悔没娶我,还是后悔没能救下我,不管是哪点都很奇怪,你说的对,我们早该……不,我们本来就该没有瓜葛,倒是我受你帮助良多,你无需对我愧疚的,更无需摆下这……”阿沅看着他俩身上的大红喜服,又看了看这满室的张灯结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话,摇了摇头失笑道,“你不需要做下这些的……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需要你用这种……这种方式……”


    她蓦的一顿,轻轻吸了吸鼻,望着他笑道:


    “沈易,放我走吧。”


    一瞬,沈易凤眸剧烈一颤,俊容上血色褪的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收住!


    第145章 145 ◇


    ◎“毕竟没人愿意成为一个孤魂野鬼吧?你说呢,阿陵?”◎


    阿沅水乡来的姑娘, 说的也是一口吴侬软语,她虽然有时性子像猫,但被捋顺了毛就会袒露出柔软的皮毛, 好哄的很。而这样几乎温柔成性的人, 一旦说起决绝的话,即便是笑着说的, 杀伤力无异于隆冬刺骨的风刃。


    同理, 沈易于她也是如此。


    在沈易同她说出“今夜过后你我不再有瓜葛”这句话时, 阿沅久违的、再次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无异于那日被母亲摁着头颅摁在泥沙之中那般……或者更甚的, 痛彻心扉。


    不过那些早就过去了, 早就该被尘封在岁月的泥沙里。


    他不该来寻她的, 无论是不是因为那点愧疚,他都不应该违背约定来找她的,明明是他自己说的。


    沈易看了她好久才终于道:“……你都想起来了?”


    阿沅点了点头, 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沈易低低扯唇自嘲一笑,抬手一挥, 一室荒唐的大红陈设终于消失了,包括他们身上荒唐至极的婚服, 消散的干干净净。


    他们又回到了金庭不死乡。


    果不其然, 这里早已成为一片人间炼狱般的修罗地。情侣在桃花酿和浓重樱花香的催动下在极乐时互相厮杀, 淌下的血肉则会被樱花树吸收、滋养,继而成为人树, 如果还不能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就被会樱花树彻底吸干血肉, 被樱花树吃掉成为一体。


    就像他们刚入境时, 月儿所见的那棵枯木逢春、悲啕的巨树,那怎么会是神树呢,分明是被树食掉悲泣的人。


    这也便是金庭不死乡缘何长生不老的秘密。


    与树同寿,寒来暑往,秋天凋敝,春天生长,不正是长生不老吗?


    他们明明一开始便知道了答案,却仍差点入了虎口。


    果然阿沅看着几乎纠缠她半身的树枝,本想动用灵力挣脱掉,而先前饮下的桃花酿还在身上发挥着效用,她动用不了灵力,只能用蛮力挣脱。她四处张望,连忙寻到薛时雨、月儿、季陵等人,将他们一一从树里拽出来,见大家还有气息终于松了口气。


    她忙活了半天,而沈易只在被拦腰砍断的神树下沉默的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阿沅忽然想起什么,正要问他,而沈易似乎早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不待她开口,径直道:


    “放心,不过一小小摊师的把戏,入境之时我便已将他除了,你不必担心。”


    阿沅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到她在神庙见到的所谓的“邪神”,而那邪神正与沈易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她正要细问,沈易又好似看破她所想似的,直接道:“没有什么所谓的邪神,那也是摊师的把戏,不必放在心上。”


    阿沅:“可是那邪神长着一张和你一模一样的……”


    沈易淡淡道:“你忘了我是境主么?所以长着一张和我肖似的脸也不足为奇吧?”


    “这么说是没错……”阿沅挠了挠面颊,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沈易打断了她的思绪,涩然开口:


    “我们还能一起……”


    “分道扬镳吧。”


    沈易一顿,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的握成拳,血丝沿着褶皱的指缝一点一点淌下。


    他沉默的盯着阿沅,薄唇抿得泛白。


    阿沅耸了耸鼻头,笑道:“原先答应空师父来黄河的源头本就是为了寻记忆而来,眼下寻到了也就没有同行的道理了吧?我生前不过一小小的宫女,死后也不过一缕侥幸修得了些修为的魂魄,拯救苍生这样的大事就交给…国师大人、空师父、沈琮、季陵、薛时雨姐姐,像你们这样的大侠了。替我和薛时雨姐姐、月儿道别,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阿沅话落冲沈易笑着点点头,转身即走,走了两步忽然停住:“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沈易一顿,沉默看着她。


    阿沅一双猫瞳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抿了抿唇才道:“那些日子……就是,我将你藏在寝殿里的那段日子,你说你要吸收日月精华,你说你要修炼,可我总是看到你默默看着月亮的背影,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你同样关心着千里之外的黄河水患,可能你不知道……我偷偷跟踪过你。”


    沈易一怔,本晦暗的双眸深处,忽然燃起细小的火苗,随着阿沅转过身,火苗愈烈,简直熠熠生辉。


    阿沅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鼻头:“我偶尔也好奇你白天都在干什么嘛,果然你没有老老实实呆在寝宫里,你总是寻那递折子的太监,那些日子有关于黄河水患的折子犹如雨后春笋一般,这些折子递得有多勤,你便也偷摸出去的有多勤。都是为了打探关于黄河水患的事吧?包括你还是小白虫时,你总是悄悄溜到黄河边,你观察着所有的一切,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心系灾民、心细黄河不比任何人少。我不知道黄河底下的大妖有多厉害,但是……”


    阿沅一顿,粲然一笑,“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沈易一双凤眸亮的惊人,他上前一步,阿沅却连忙摆手后退:“别送我了,就到这吧,我要走了。”


    沈易猝然站定,双拳捏得紧紧的,浑不觉舌尖已尝到了铁锈味儿,他沉声道:


    “你执意要走?我知道你怨我,怨我那日……”


    “我不怨你。”阿沅很快打断他,“你想多了,我不怨任何人。我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管你们会不会除掉河底大妖,不知道行尸是否有一天会越来越多,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差还是更好,余下时光我只想为自己活,仅此而已,你别来找我了,求你了。”


    说完,阿沅便转身大步离开。


    而沈易追了两步,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停了下来。


    他盯着阿沅渐行渐远、逐渐渺小的身影,俊容苍白至隐隐泛着青。紧握的双拳血迹斑斑,用力之大,指骨泛白几可见骨。


    忽而他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嘲声:“呵,你总是干砸所有事。你什么也挽回不了,不管是因你的错误颠沛流离付出性命的灾黎民百姓,还是因你的狂妄自大成为一缕孤魂的阿沅,沈易,你不光辜负了她,你辜负了天下人,你就是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出乎意料,沈易脸上并没有怒色,他也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他回眸,不知何时本被他拦腰截断的神树居然再次枝繁叶茂,树下站着一人,一个与他同等身高、声线也无甚差别,甚至连容貌也一模一样的青年!


    赫然是那神庙里出现的邪神!


    他噙着轻嘲笑看着沈易,风卷起曳地金炮,恍若谪仙,然而嘴角的笑却更像邪肆的妖,他觑着沈易,笑道:“我以为你会去追她。怎么,寻了这么久的人你甘心让她又跑了?”


    沈易当真摇了摇头,极其认真道:“不甘心。”


    “那你还让她走了?不会是……”青年与他一模一样的凤眸眯了眯,“为了我吧?”


    “是啊。”沈易眸色浅淡的横了他一眼,“我们的事该了解了。”


    青年蓦的一笑:“现在?”


    他轻蔑的眼神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沈易,摇了摇头,“伤这么重你确定?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沈易也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话落的一瞬,平地卷起飓风,飓风之后两人都消失了踪迹。


    而神树在两人消失之后骤然倒下,化作一滩金色的液体渗透进土壤中,转瞬消失无形——


    阿沅疾走在乡间小路里,不知体内的桃花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散尽,更不知何时身后总有道声音若有似无的跟着她,她走了老半天,那脚步声还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她终于忍不住,转身怒道:


    “沈易你别跟着我了,让我静……”


    话还未说完,一个手刀登时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紧接着一只修长而有力的胳膊勾住她的腰肢,一个用力便落入一个满是冷香的怀抱里。


    那人打横抱着她,迷迷糊糊中,阿沅只能依稀看到这人身着青色的僧袍,严密合拢的层层衣衫之上,仅露出的一小截玉白脖颈上有着像蚊子腿大小一般的墨色经文,她欲再看的仔细些,终抵不住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金庭不死乡内,众人苏醒了过来。


    此刻日落西山,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极长。这些人中,季陵是第一个醒来的,紧接着沈琮、薛时雨、空师父等人,最后是月儿。而这些影子怎么数都少了三人——沈易、摩柯和阿沅。


    众人寻遍整个村子都未找到三人,众人的脸色都很差,尤其季陵,俊脸隐隐泛着青,森然如修罗。


    许久还是空师父打破僵局,开口缓和道:“国师大人、摩柯大师法力高强自不会有事,阿沅姑娘身负魔族圣物,自然也不会……”


    季陵冷冷打断他:“体内桃花酿还未散尽,她即便身负魔族圣物又如何?能动用灵力吗?”


    季陵语气不好,薛时雨当即瞪了他一眼:“知道你着急,空师父也是好心,你……你先别说话。”


    薛时雨忙对空师父道:“阿陵性子急,也是关心则乱,空师父别放在心上。”


    空师父摇了摇头,笑道:“自然。”


    一旁沈琮接过话来:“方才大家都是陷入幻境中对么?我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好似重活了一遍的似的,你们也是如此么?”


    薛时雨点点头:“我也是,真像重活一遭似的,定是国师大人、阿沅、摩柯大师救了我们,不然我们也会像这些人一样成为树的肥料,死在幻境中都未知。只是不知,国师大人、阿沅他们既救了我们,现下又去了哪里?不过能确定的是,他们一定是安全的。”


    薛时雨拍了拍季陵的肩:“再不济有国师大人和摩柯大师在呢,阿沅一定没事的,指不定现在在哪儿等我们呢。”


    季陵却一点没觉得安慰,而是冷笑:“阿姊总是这般将人想的太好,你怎知他们不会对阿沅不利?”


    季陵话落,空师父、沈琮同时不悦道:


    “沈易不是这种人!”


    “摩柯大师自然不是这种人!”


    季陵嗤笑不答,薛时雨一边讪笑一边扯季陵的衣袖:“阿陵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阿陵,快,快给空师父他们赔……”


    薛时雨人没拉到,只见季陵突然纵身一跃,电光火石之间长剑便搭在了一细瘦的脖颈上:


    “滚出来!”


    “你……你你你别伤害我,我出来了……”


    正是玉陶宛若一只娇弱的小百花从折断的樱花树下缓缓踱步而出,看到沈琮的一瞬,大叫:


    “沈大人救我!”


    “公主!”沈琮当即跃到季陵面前,凝眉道,“阿陵,那可是大魏公主,快放了她!”


    季陵眸光很冷,长剑非但没从玉陶公主金尊玉贵的脖颈上移开,反而更近了一寸,顷刻淌了一道血迹,沈琮当即大喝:


    “季陵你疯了是不是?还不住手!”


    “我管她是不是公主,我想起来了。”他冷冷的盯着恍若一株小白花将泣欲泣的玉陶,漂亮的桃花眸全是阴霾,“你跟我们不同,你并没有喝下桃花酿,而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所以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进入幻境的人,是么?”


    “是…是……”玉陶双眸顷刻红了,带着哭腔的嗓音呓语着,“沈大人救我!”


    沈琮怒而挥剑指向季陵:“季陵,她是大魏国君唯一的胞妹,皇家的人已经派兵来了,伤了她对我们都没好处!”


    薛时雨也劝:“阿陵!”


    然而季陵完全无视他们,只盯着玉陶,单刀直入,一字一句道:


    “你一定见到阿沅了,她在哪儿?”


    “她……”玉陶眸光颤了一瞬,凝着将长剑架在她脖子上,俊容森然如修罗的少年,长睫飞快的一颤,似怕极小声道,“她……她自戕了。”


    季陵一怔,不光季陵,所有人皆是一怔,薛时雨当即道:“不可能!阿沅绝不可能自戕!你……你定是看错了!”


    季陵一双漂亮的桃花眸染上嗜血的残酷,长剑更往前递了一分,顷刻血不要命似的淌了下来:


    “说实话!”


    玉陶吓得闭眼:“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就是实话!我亲眼看着她自戕的!”


    “不可能!”薛时雨又惊又怒,巨大的恐慌骤然涌上心头,然而她嘴角仍勉强扯着一丝笑,“阿沅好端端为何自戕?玉陶公主你定是看……”


    “为何不可能?”沈琮忽然道。


    薛时雨愣了下,看向他,季陵也看向他,不知何时,一双桃花眸渐渐染上红雾。


    薛时雨愣神之后,继而是愤怒,怒不可遏的愤怒,也是她第一次冲沈大哥发怒:“你胡说什么!当然是不可能的事!阿沅怎么会……”


    沈琮淡淡打断她:“时雨,你忘了阿沅姑娘因何随我们来黄河么?”


    薛时雨愣住,喃喃着:“为的是……”


    脑海里骤然浮现的是阿沅亲昵的抱着她的臂,依偎在她身侧,一口吴侬软语软软道:“时雨姐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我不羡慕你们有高强的法力,不羡慕你们能正大光明都在阳光底下,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们什么吗?我最羡慕你们的是你们知道你们是谁,因而知道你们生来肩负了什么,你生自除妖世家,以降妖伏魔为己任,你的人生有那么明确的目标,即便是荆棘也铺陈在眼前,而我不是。我的眼前总是雾蒙蒙的,我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去路,我此行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黄河找到记忆,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啊!”


    薛时雨的声音逐渐微弱,沈琮替她说了下去:“为的是寻自己的记忆不是么?幻境内我们所有人都重活了一遭,你觉得阿沅姑娘的幻境会我们有何不同吗?”


    薛时雨咬牙:“那有如何?找到记忆和自戕时两码事!”


    “如果她找到的记忆是不能承受的记忆呢?如果…”沈琮一顿,确实转而看向双眸逐渐血红的季陵,一字一句道,“我们都知道没有记忆的亡灵是入不了轮回的。既然阿沅姑娘寻到了记忆,那么她想入轮回的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吧?毕竟没人愿意成为一个孤魂野鬼吧?你说呢,阿陵?”


    第146章 146 ◇


    ◎“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阿沅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 漫天的星斗美不胜收。


    她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好像是……被人打晕了?


    此刻她的双手缠得跟个粽子似的,身侧是跳跃着星苗的融融篝火, 她看了过去, 与她隔着一个篝火而坐的是摩柯。


    是他……将她掳了来。


    星苗跳跃间她脑海里闪过电闪雷鸣,映着“摩柯”一张森然的俊脸, 以及他掌心上, 血肉模糊的心脏。


    好嘛, 不等她找他,他自己倒找上门来了。


    她试图动用周身灵力, 却发现身上懒洋洋提不上劲儿, 她本想代谢掉体内的桃花酿, 却震惊的发现她至少被人足足灌下大半桶的桃花酿,识海内彼岸花蔫蔫儿的还在打着酒嗝,居然……醉倒了。


    任她怎么唤也没有回应。


    没有灵力, 她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比凡人女子还要柔弱一分,别提复仇反击了, 能不能逃跑都是个问题。


    不过情况还是对她有利。


    他虽实力强劲,但是他目盲。


    这一路黄河之行, 她知道他的眼盲不是作伪, 他是真盲了, 此刻他于篝火前盘腿打坐,本就目盲带着她更走不了多远的, 只要不惊动他, 只要逃了这里, 只要找到时雨姐姐他们……


    她才一动, 倏然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别想着逃跑,你跑不掉的。”


    阿沅一愣,索性不再伪装,她懒散着半仰在巨石上,觑着他,猫瞳眯了眯:“你不是摩柯,你到底是谁?为什么……”


    阿沅一顿,猫瞳顷刻泛起红雾,她咬着下唇,唇齿倏然血腥味弥漫,是怒也是恨,“你为什么杀我?你为什么、你怎么敢伪装成摩柯的模样杀我?你把摩柯怎么了!”


    “一口一个‘摩柯’的……”青年蓦的笑了起来,明明目不能视物却能精准看向她的方位,“我就是‘摩柯’啊。”


    “呸!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阿沅恶狠狠瞪着青年,恨不得在他脸上啐一口!


    “且不说摩柯心地善良,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你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我认识的摩柯虽是九皇子,却心地善良从不把自己当皇子看,此刻他就在皇宫呢,你是哪来的妖怪?为何假扮做他的模样?!”


    青年忽然一笑:“见她如此维护你,开心吗?”


    阿沅一愣,青年虽然在答,却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下一秒青年大笑起来,居然一下又一下,用掌心剧烈的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喂?怎么?近乡情怯不敢出来?你的小娘子此刻正心心念念维护着你呢,你之前没这么老实啊?怎么,你在怕什么?怕面对她?不敢出来啊?”


    青年形容张狂,更举止怪异,阿沅从未……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人,尤其这人披着肖似摩柯的皮,难不成摩柯被他……


    阿沅咬牙从巨石上翻了下来,她双手被绳子缚住了,费了半天劲才拾起一块较为锋利的石子,幸而青年此刻自言自语神色癫狂,倒叫阿沅得了机会近身,她将石子锋利的一面抵在青年颈侧,使劲按压下去,很快,玉白的脖颈有了道裂口,血涌了出来,阿沅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害我?你把摩柯怎么样了?!”


    然而此人居然完全无视她,居然不怕死,本用掌心击头,改成了以头重重地砸在身旁依靠的巨石上,阿沅被他怪异的行为骇的一哆嗦,掌心的石子掉了下来。


    那人以额一边撞着巨石,顷刻额间一片血肉模糊。他一边笑着一边道:“懦夫,出来啊!为何现在不敢出来?你之前不是挺狂的吗?你将我关在体内时,可不是这个样子。怎么,见到了故人,怕被她嫌弃啊?怕她得知你是杀她的凶手,羞愧的不敢出来?也是,看看你掌心的血污,那可是你亲手掏出来的,头一回见还会跃动的心脏吧?你如今是个满手血腥的怪物,是该怕的。”


    “你……你究竟在说什么?明明是你……”阿沅双手攥得紧紧的,她勉力扼住内心不断蒸腾而上的恐惧,仓皇的抓住地上的枯枝护在身前,戒备的看着他,“说!你在跟谁说话?!”


    那人忽然停止了疯狂的自言自语,也停止了将头疯狂撞向巨石的怪异的行为。


    他僵立在原地,许久,忽然动了。


    犹如年久失修的齿轮缓缓转动,僵直的脖子一寸寸转过来,那双毫无焦点的烟灰色瞳孔也跟着缓缓转动,明明知道他目不能视物,可与那双烟灰色瞳眸对上的一刹那,好似被某种冷血的动物盯上,阿沅陡的浑身战栗了一瞬,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紧接着便听到他缓缓道:“啊,我想起怎么才能让你出来了,懦夫。”


    他的脖颈左右扭动了下,骨节发出骇人的“咯咯”声,那双毫无焦点的烟灰色眸子仿佛看某种死物紧紧的盯着她,一步、两步,缓缓逼近。


    阿沅浑身一震,持着枯树枝挥舞着:“你……你别过来……”


    然而他还在不断的逼近,阿沅不妨被石子绊倒摔到在地,那人也终于欺身上前,烟灰色的眸子盯着她,一如那个电闪雷鸣的夜,一如他剜去她心脏前如呓语般喃喃着:


    “你说……如果我伤了你,他会怎样?”


    话落的瞬间,那双毫无焦点的烟灰色眸子倏然变成竖瞳,裸露在外的肌肤倏然覆了一层青色的鳞片,阿沅瞳孔极速扩张,甚至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他右手转眼化作覆着青鳞的利爪向她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青年仿佛被某种力量重重甩了开来,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重重向身后的峭壁撞了去!


    石破天惊的一声响,阿沅骤然回神,她转身疯狂的跑着,跑向树林的深处。


    她不知道他给她吃了什么,只是单纯的桃花酿亦或是什么?她居然不能化作青烟飞走,只能以肉身不断的向前跑着,逃跑中她的鞋子也掉了,双脚被地上的碎石刮得血迹斑斑,她却不敢停,只敢拼命的往前跑,不知跑了多久,跑到晨曦的第一抹光升了起来,她才停下脚步,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汹涌而上,她倚在枯叶铺就的地上睡去了。


    醒来时近乎绝望的发现那青年又出现在她身边,歪头就像某种冷血动物盯着猎物的眼神那样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忽地像昨夜那般骤然袭击她,却又在将将要袭击上她时,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阿沅便又跑了。


    然而隔天又被抓到了,一如昨夜和大前夜,青年又不有分说的攻击她,又又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阿沅又又又逃了出去,却在第四天又又又又被抓了回来。


    就这样又循环了两天,阿沅跑不动了,不跑了,所幸闭眼任他宰割,他当然又是伤不了她,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峭壁之上晕了过去。


    阿沅这次不跑了,她就坐等着他醒来,反正总是会被他抓到。


    既然他又伤害不了她……


    这次,阿沅大着胆子走了过去。走到晕死的青年身边。


    她蹑手蹑脚的靠近他,看到他周身覆着青鳞,甚至两条腿化作了一条青色的蛇尾,竟是……蛇妖么?


    得亏了前几天的训练,她对青年的恐惧感消除了不少,但并不是完全消除,她仍是害怕的,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是发自骨髓深处的害怕,她始终怀抱着一根护身的树枝挡在身前,那青年忽的一动,她骇的几乎跳了起来,见青年仍是昏迷的,才狠狠松了口气。


    她不敢久待,正要轻手轻脚避开时,忽然身后传来梦呓般的无助声音:


    “……娘。”


    阿沅一怔,愣住了。


    “……娘。”


    她缓缓侧眸看去,虽然青年此刻是骇人的巨蟒模样,他紧紧地将自己拢成一团,似求暖般瑟瑟发着抖,可初秋的天怎么会冷呢?况且他……是蛇妖,不该怕冷才对。


    然而青年仍然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嘴里梦呓的如稚童般又轻声唤了一声:“娘。”


    阿沅怔忡的看着他,明明是布着青鳞的可怖模样,连人形也没有了。可她却硬从这可怖模样中看到了……摩柯,真正的、她所熟悉的摩柯的模样。


    她记得,摩柯曾经高热过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在驶向京都的马车内,她照顾过他。在冷宫破旧的小屋里,她也曾照顾他好长一段时间。


    因此她知道摩柯一个小秘密。


    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


    摩柯的睡姿永远是端端正正的,就像他这个人板板正正,永远不会让人操心,永远乖巧的让人心疼。然而夜半时,他就不是那么规矩的睡姿了。


    他会将自己盘成一只小虾米一样的形状,好像取暖般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嘴里呢喃唤着“娘”,有时是带着一点点沙哑的声音,有时会有不经意的一滴泪划过,沁湿被褥。然而到了隔天,他又是那个嘴角带着笑的摩柯。


    这就是他。


    这就是任何人都仿不来的、她所熟知的摩柯。


    即便他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模样,可她知道,他就是摩柯。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青年醒来时,看到阿沅愣了下。


    阿沅不仅没跑,反而就地生了一堆火,她坐在篝火边上,用叶子盛了她烤制过的菌菇递给青年:


    “要吃吗?”


    青年怔愣之后,邪肆一笑:“你这丫头胆儿挺大的,不怕我……”


    阿沅不耐烦的打断他:“我没问你,我问的是摩柯。”


    随即她转身看向青年,盯着他一双没有焦距的烟灰色双眸,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这双眸子看另一个人。她抿了抿唇,道:“摩柯,你想吃吗?”


    青年旋即眯了眯眼:“看来你知道了?你总算相信我就是摩柯……”


    阿沅猝然恶狠狠瞪着他,眼眶红彤彤的,像只愤怒到极点的小兽,喝道:


    “你不是!你不是摩柯!你不是他!你甚至不配提他的名字!”


    青年抱臂俯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困兽,明明是那么润泽的声音在他口中发出却是恶意满满:“怎么办呢?很不幸,即便你不想承认,我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你住嘴!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他说!”阿沅紧紧盯着那双烟灰色的双眸,她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声音带着一丝丝哽咽,更多是不愿相信,“摩柯你出来,你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你、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出来告诉我好不好?”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讥笑。


    “他是不会见你的,他这人啊,我比你了解,懦夫。他是不会以这幅面貌见你的。”


    “你才是懦夫!”


    青年嗤笑:“你也这么说……也对。毕竟他是我,我是他嘛。”


    “你!”


    阿沅双拳攥得紧紧的,她迫使自己忽略青年嘴角的讥笑,那不是摩柯,那是占据摩柯身躯的小偷。她强迫自己只盯着那双毫无焦距的,浅浅映着她的身影的烟灰色瞳仁,抿着唇又问了一遍:


    “摩柯,你真的不想出来见我吗?”


    青年抱臂,嗤笑地看着她。


    阿沅咬牙,骤然将手伸进熊熊燃烧的篝火内!


    就在她的指尖将要触到高涨的火焰之时,那双烟灰色的瞳仁倏然变成竖瞳,在阿沅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手已然被冰冷的覆着青鳞的手抓在掌心里,摩柯怒视着她,竖瞳泠泠闪着嗜血的光泽:


    “你疯了吗?!”


    阿沅骇的僵立在原地,摩柯一顿,骤然转身,才走两步,便被一双细瘦的胳膊牢牢抱住腰!


    “摩柯我……我是阿沅啊,你别走!”


    她记得摩柯的身上总是温热的,一如他的人就像一块温润的璞玉,任何接近他的人都会喜欢上他的。然而她现在抱着摩柯好像抱着一块冰块一样,尤其那青色的鳞片,一触那恍若冷铁般的触感叫她不由微微战栗,是疯狂从尾椎骨窜起的害怕,叫她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意识到这点后,阿沅更加用力的抱住摩柯,几乎要把自己嵌进他冰冷鳞片里那般的力道,她双手死死抱着他,扁了扁嘴,终于忍不住一边哭着一边将眼泪全抹在他衣上:


    “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


    “你不该变成这个样子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你啊!”


    阿沅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啊……”


    她哭了好久好久,哭到不能自控,浑身都一抽一抽的。被她紧紧抱住的人紧绷的身体忽然塌了。


    摩柯握着她紧紧绞在他腰上的手有些无奈有些哭笑不得:


    “好了,别哭了,我不走。”


    “真、真的?”阿沅哭的一抽一搭,“万一我松手了你就、你就跑了怎么办?”


    “放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不会走的。”


    闻言,阿沅这才松了手,却又不放心揪着他的衣角不放,摩柯转过身,竖瞳消失了,身上的鳞片也消失了,又变成那个温润如玉似的他了。


    阿沅还是不放心,她紧紧盯着那烟灰色的双眸,半是警告的瞪着他:“你不准再偷偷缩回去知不知道?我要见的是你,我可不要见到他!”


    摩柯嘴角漾起浅笑,是她熟悉的那个摩柯,一时阿沅竟然又想哭,所幸摩柯瞧不见,她连忙把泪抹去。摩柯虽然看不到,却听得到。


    他指尖颤颤,本想伸手替她抹泪,指尖一顿负在了身后。


    他可以隐去竖瞳,可以隐去一身骇人的青鳞,却隐不了他冰石般的体温。


    他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怪物。


    他克制的不去碰她,然而下一秒,在他黑暗的世界里,眼角突然贴上一抹温热,冰冷撞上焰火一般,他霎时僵在原地,后知后觉的才发现,是阿沅点起脚尖,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


    他顿了下,配合的微微垂下头颅,阿沅的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的眼角又碰了碰他的长睫。


    就像振翅的蝴蝶,他不敢动。


    他怕一动,蝴蝶就被他惊走了。


    软软的声音随即响在耳侧:


    “摩柯……你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看不见了?”


    摩柯一滞,他的世界一片黑。


    他觉得自己在不断的往下沉、往下坠,许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喉结艰难的上下滑动之后,微哑着嗓音才艰涩地吐露了出来:


    “我……是我自己弄瞎了自己的双眼。”


    他听到少女急促的一声低喊,随即少女紧紧攥住他的衣袖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又过了许久,久到少女怀疑自己语气太重伤害到他,开始不断地安慰他时,他黑暗的世界里仿佛伸出无数只手不断扯着他往下拽,拽进那个他永远不愿回想的、雷雨交加的夜晚——


    这次轮到他了。


    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线带着极其难以觉察的哭腔,一字一句宛如割皮噬骨般字字含着血泪:


    “那……那天,我发现是我……是我杀了你后……”


    “我不愿面对,也不愿被他操控,所以我…弄瞎了自己。”


    “戴上枷锁,将自己关在大牢,夜夜诵佛……可是我无论如何诵经念佛也无法偿还我的罪业,无法清除邪念……他仍然控制着我。”


    “阿沅,是我……是我杀了你……”


    “是我。”


    “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你杀了我吧。”——


    金庭不死乡。


    还是那个恼人至焦灼的午后。


    沈琮紧紧地盯着季陵,盯着他愈加被血雾覆盖的双眸,一字一句:


    “如果她找到的回忆是不能承受的记忆呢?如果…”沈琮一顿,宛如利刃出鞘,字字削肉如泥,“我们都知道没有记忆的亡灵是入不了轮回的。既然阿沅姑娘寻到了记忆,那么她想入轮回的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吧?毕竟没人愿意成为一个孤魂野鬼吧?你说呢,阿陵?”


    不光沈琮盯着季陵,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看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眸被血雾侵蚀、浸染。


    看着少年可以预见的陷入疯狂,一如他们曾在少年境中所见的、少年被天魔血控制彻底入魔的可怖模样。


    沈琮不由屏住呼吸,手牢牢攥住刀鞘,他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等待少年入魔松懈的一瞬顺势将他的剑击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季陵没有任何动作,他利落的收了剑,转身就走。


    沈琮一怔,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怔住了。


    玉陶愣了好一会儿,卸力般的瘫在地上。一时居然忘了脖颈不断涌出的血,只怔怔看向那个背影显得决绝到冷漠的青年。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是被怎样的杀机笼罩的。


    这人是真想杀她的却……


    玉陶自小养在宫闱懵懵懂懂自然不知,沈琮却是知道的。


    利刃出鞘不难,难得是收和藏。


    他本以为自负天资绝伦、易被愤怒掌控的冒失少年人居然……成长了。


    在这一刻真正成长为一个有的放矢的成年人。


    薛时雨怔了一刻,连忙跟上去,唤他:“阿陵,你要去哪儿?!”


    她本以为季陵不会回答她的,季陵向来是这样,认定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改变不了,尤其现在这个情形,她本不抱希望,没想到季陵居然回她了。


    “我要去找燃灯佛。”


    薛时雨一愣,继而双眸迸发出亮光:“我怎么没想到!是了,燃灯佛一盏明灯可寻万物生灵,无论阿沅是不是…是不是自戕,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季陵却说:“她绝不会自戕。”


    他侧目看了眼薛时雨,抿着唇又重复了一遍:“阿姊,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她会自戕。她只会穷尽千万种方法活下去,而不是去投一个什么都未可知的胎。如果她穷尽所有找到的记忆只是为了去投胎,那她就不是我认识的阿沅。”


    薛时雨怔愣住,抬眸看他:“那你……为什么要去寻燃灯佛?”


    季陵却又不答了。


    薛时雨本以为他不会再说了,他本就是个嘴硬的要死的臭石头。没想到他不仅说了,还是盯着她的双眸,前所未有的认真模样,仿若宣誓,一字一句道:


    “阿姊,无论天涯海角,我要找到她。我已立下妖誓,这次……无论穷尽任何方法、付出任何代价,我绝不会再弄丢她了。”


    第147章 147 ◇


    ◎“酆都鬼蜮是何地方,她一定会害怕的。”◎


    “妖……妖誓?”


    薛时雨愣了下, 继而居然惊得失控大叫:“妖誓?你立下了妖誓?!你知道妖誓是什么吗?你难道忘了你母亲就是因为妖誓才……”


    “我没忘。”


    季陵只淡淡瞥了一眼薛时雨,薛时雨登时噤声,脊背疯狂窜起凉意。


    她是知道母亲是季陵的死穴的, 任何人提及都会勾起他的怒火乃至杀戮, 她也不例外。


    但是她非要说,不光要说, 还要骂, 彻彻底底骂醒他:“ 如果你没忘你就该知道‘妖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你是除妖师, 你应该比更何人都清楚,你我行走江湖数年可曾见过一个立下妖誓后得了善终的妖?我知你……我知你心悦阿沅, 结下妖誓确能让你们心意相通、形影不离, 可也无异于将生杀大权全交与对方!届时你就是后悔都……”


    季陵声音淡漠, 再次打断了她:“我尚未与她真正结契。”


    说话的这段时间,他俩已御剑飞行多时,季陵等不及率先御剑飞行, 薛时雨放心不下他跟了上来。沈琮、空师父等人,尤其沈琮为了安置玉陶公主滞后些许,不过也尽快御剑跟上了。随着阿沅、沈易、摩柯三人的骤然消失他们一直追寻的关于邪神的线索也中断了, 本就是一团雾似的谜团眼下更是两眼一抹黑,因此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们也必须找到阿沅。


    而季陵显然是众人之中最焦急的那个, 他载着薛时雨一人, 御剑飞行日行千里, 其他人纵是想追也望尘莫及。转眼就看到了一片袅袅云雾笼罩着的孤岛——蓬莱仙境。


    据传蓬莱有仙境,而燃灯佛便居住于此。


    虽然燃灯佛是传说中的人物, 但他们也曾有幸见到一次。那是在他们初入江湖之时中了妖祟的陷阱, 幸好得恰巧游历于此的燃灯佛相助才侥幸活了下来。他们年纪虽小, 又无家族门派护着, 一身本领都是靠着和大大小小邪祟厮杀历练出来的,当日的邪祟他们早已不记得了,却仍记得燃灯佛的风姿。


    那是个身着布衣再寻常不过的年迈僧人,然而不过将乾坤袖内的灯芯掐灭便使穷凶极恶的魑魅魍魉尽数魂飞魄散。


    俗语“人死灯灭”,燃灯佛手中执得便是掌万物生灵的魂灯。


    魂灯在,人亦在。


    灯灭,魂亡。


    燃灯佛还曾指教过季陵一二,替他疏堵灵脉,压制魔气。薛时雨还记得他们曾跪下言说为燃灯佛侍候三年以报恩情却被拒绝了,当时燃灯佛只盯着季陵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有缘自会相见。


    现在想来,燃灯佛早已料到了今日。


    只是燃灯佛云游四海惯了,他们其实心里没底能遇到,不过……天大地大,这是唯一找到阿沅的机会了。


    季陵不想放过,也根本不会放过。


    只是直到他们踏上蓬莱岛四处寻找燃灯佛时,薛时雨在听到二人尚未结下妖誓松了一口气却并未完全放心,还在耳边絮絮叨叨:


    “季陵你清醒一点,你真的清楚‘妖誓’是怎么回事吗?妖誓完全是对被结契之人的剥削!我活这么大就从未听过有人主动立下妖誓的!你想借助妖誓和阿沅在一起是行不通的,阿沅也不会同意的……阿陵?”


    此刻季陵大步在前疾行着,薛时雨居然小跑也追不上他。


    “阿陵…阿陵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季陵!”


    在前方疾行的青年终于站定却并未转身,他默了一会儿才道:“阿姊,我心意已决,你别劝我了。我知她不愿但总有一天……我会让她心甘情愿与我立下妖誓,与我在一起的。”


    “你……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薛时雨气地几乎发抖,上前拽他,却见季陵脸色很差,差到额间隐有黑气浮动,颈间鼓起青筋,薛时雨愣了下,又见他手执长剑,剑锋长鸣,杀气如游龙出海磅礴浩瀚,她心底一慌松了手:


    “你想干什么?”


    季陵答得简单:“荡平蓬莱岛。”


    薛时雨失声:“你疯了你!这山野多少生灵……”


    青年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甚至可以说冷静得可怕。而他就是用这样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话:


    “蓬莱岛群山环绕,多云雾瘴气,要寻到几时?一剑荡平更快吧。”


    季陵说的轻巧,薛时雨却觉得遍体生寒,这是数万生灵啊,怎能如此轻飘飘就……就这么说出来了?


    薛时雨看着这样的季陵只觉得陌生的可怕,她笑的勉强,袖中手下意识攥紧了符纸:


    “你我数年来除魔卫道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保一方太平,你现在…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哪知季陵眸光未有一丝闪避,漂亮的桃花眼蒙着一层看不真切的烟尘似的血雾,定定的看着她,眸光很冷:


    “拖一分,阿沅便多一分危险。我除魔卫道之心不假,可若连身边之人都不能护周全,谈何保卫一方太平?阿姊,你知我从不会开玩笑。既遍寻不得,我会荡平蓬莱岛也会和她结下妖誓,永不分离。我说到做到。”


    话落,季陵脚下平地生风,剑刃卷起凛冽的霜花,滔天杀气化作一柄无形的刃砍向那被烟雾笼罩的群山环抱,薛时雨瞳孔一缩,符纸随即飞至了出去:“住手!”


    然而那符纸连同杀气化作的巨大剑刃如泥牛入海,被浓雾吞没的干干净净,薛时雨一顿,季陵眉心一蹙,桃花眸微微眯起掩住犹如结网似的瞬间密布的血丝,剑刃再次卷起霜花,昭彰杀气几乎化为实质,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浓雾散了,露出沈琮、空师父、月儿以及玉陶一群人。


    沈琮看到薛时雨眼睛一亮,几步上前拥住了她:“时雨你没事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


    薛时雨愣住:“你们怎么……”


    “我们一入蓬莱岛变中了岛内瘴气侵扰,四处打转寻不得出路幸亏得了高僧相助。”


    沈琮话甫一落地,众人身后走来一布衣和尚,一如数年前所见,燃灯佛仍是当年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冲薛时雨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施主,又见面了。”


    眸光旋即缓缓落在季陵身上,余光瞥见滔天杀气化作的无形剑刃眉心几不可见的拧了拧,虚指一弹,那凛冽杀气便消散空中,燃灯佛和煦开口:“小兄弟不想短短数年未见,你周身魔气竟已到如斯地步。若不立时遏制,恐有堕入魔……”


    季陵很快打断了他:“我无妨。求大师寻一人。”


    燃灯佛顿了顿,似早已知晓他所求何事,他颔首一笑,道:“随我来吧。”


    季陵立时跟了上去,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也跟了上去。


    ——


    一座壮阔的九天瀑布之下,燃灯佛抬手轻扬那湍急水帘居然自动分隔两块,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众人随着燃灯佛接二连三步入进去,沈琮将月儿背进去后,正回头对玉陶说:“公主殿下千金之躯还是在外……”


    话还未说完,玉陶已一步跃了进去。沈琮抿唇,皱了皱进上去。


    走过一段狭窄的羊肠小道之后,别有洞天。


    只见水帘洞内一眼几乎望不到峰顶的峭壁上居然盛满了密密麻麻、质朴小巧的,燃着幽微烛火的灯。有的比日月还要明亮,有的则是豆大微弱烛火,有的已灭了。


    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叫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魂灯了。


    然而燃灯佛只望了眼这浩荡如烟海的魂灯摇了摇头:“可惜了,小兄弟所求之人已魂归天际,不在人间。”


    季陵豁然抬眸,手背青筋毕露,双眸嗜血浓如血雾。


    薛时雨身形晃了下被沈琮牢牢攥住手腕才稳住身形:“大师……大师明鉴,阿沅非常人,只是一介游魂,兴许魂灯弄错了……”


    燃灯佛摇了摇头,虚指一点一盏魂灯便稳稳跃入他的掌心,灯芯已然熄灭,其下赫然刻着簪花小楷二字——


    姜沅。


    薛时雨拂开沈琮的手:“普天之下有多少同名同姓之人……”


    燃灯佛抬眉:“姜沅,女娃娃,黄河十八里坡人士,是不是她?”


    薛时雨一顿,她并不知阿沅的生平,玉陶却是知道的,也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她当即上前一步,前所未有的痛快:


    “不会有错,就是她!”


    “无论是人是妖是鬼,魂灯掌天地万物生灵,灯在人在,灯灭魂消,无一例外。”燃灯佛看了眼薛时雨登时煞白的脸,弯了弯眉眼安抚道,“虽魂消天际并不意味着彻底消失,魂灯掌天地生灵却管不下地下事。施主的小友想必投胎转世也情有可原,那便是酆都鬼蜮之事,不归老僧管了。”


    话落的一瞬,薛时雨看向季陵,咬紧了唇。


    青年背对着她,仅能窥得一小片的俊美侧脸蒙着一层阴翳,看不真切。


    青年沉默的令人害怕。


    “我说了什么了?”玉陶蓦的大笑起来,在憧憧幽微魂灯下格外刺耳,“一介游魂最好的归宿就是投胎转世吧?不过一孤魂野鬼,真不知道你们在可惜什……”


    沈琮大喝:“公主小心!”


    玉陶话未说完倏然惨叫一声,捂脸蹲坐在地,脸颊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剧烈撕痛,月儿骇的躲在空师父身后揪着空师父的衣裳:“姐姐脸上好大个豁口,好吓人!”


    玉陶看着双手粘稠的血渍,浑身难以抑制的颤抖着冲着季陵怒吼着:“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季陵不看她,只凝着掌心那只沾了血的印着“姜沅”二字的熄灭的魂灯,是魂灯自燃灯佛掌心飞跃至季陵手里,玉陶恰好挡在其中,她其实完全能避开却陷入莫名的张狂中,连沈琮的大喝也未曾听见。


    直到被魂灯的沿从唇角自耳廓深深划下一道骇人豁口。


    季陵确实厌恶聒噪,可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他只死死盯着掌心的魂灯。


    他不信。


    他不信阿沅就这么没了。


    然而无论他怎么做,灯芯不复燃起。


    无论如何。


    他死死盯着掌心的魂灯,额角浮起根根骇人的青筋,俊容铁青。他未曾眨过一次眼,桃花眸血红一片,好似要泣出血泪来,薛时雨从未见过这样的季陵一时呆愣在原地,不敢靠近。


    玉陶踉跄着一步步走向他,她浑身剧颤不敢相信,脸上巨大的豁口还在淌着血,隐隐可见白骨。她犹如厉鬼般目眦欲裂的瞪着他:“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我要叫皇兄杀了你!我要叫皇兄诛你……”


    玉陶话还未说完被沈琮拦住了,玉陶尖叫一巴掌挥向沈琮:“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巴掌未落被沈琮狠狠拽住制衡在半空:“在皇宫你是公主,在这里你什么也不是!莫说你了,即便圣上,你觉得季陵会惧半分么?想死便去吧。”


    话落沈琮痛快的松了手,而玉陶死死瞪着季陵,瞪着光一个背影就叫人胆寒的青年终究不敢踏出半步。


    不光是她,没有任何人敢。


    一声长吁短叹,是燃灯佛站了出来:“小兄弟,人死如灯灭。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一切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①。节哀。”


    燃灯佛一言也惊醒了薛时雨,薛时雨有些惧也有些怕的走上前:


    “阿陵,这……兴许对阿沅来说也算是个解脱,阿陵,阿沅也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季陵骤然松手,那印着“姜沅”二字的魂灯坠落在地,滚了几圈又落在了燃灯佛脚边。


    季陵背对着他们,声音有些缥缈,也有恨,蚀骨的恨。


    “我不信。”


    “阿陵……”


    季陵蓦的打断她:“阿姊你知道的,她胆小的很。”


    薛时雨一怔,便听见他轻笑了一声隐隐带着癫狂:“酆都鬼蜮是何地方,她一定会害怕的。况且……酆都鬼蜮算得了什么?便是下火海我也会将她带回来的。”


    话尚未落地,平地卷起骤风寒霜,霜花散尽,人影无踪。


    “阿陵!”


    薛时雨大喊一声本来想追去被沈琮拦住,沈琮攥住她的手腕:


    “时雨,酆都鬼蜮何其凶险,你不能去!”


    “可是……”


    沈琮堵住她的话:“你能管他一世么?况且,你管得住么?你不能再将季陵当小孩看了,随他去吧时雨!”


    霜花转眼凝为水,薛时雨怔怔凝着那滩水渍下唇轻咬,铁锈腥味自舌尖弥漫,许久…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佛经。


    第148章 148 ◇


    ◎“像只娃娃,漂亮的、我亲手撕碎的娃娃。”◎


    深秋的夜晚, 远郊的深林浸没在一潭如墨般的黑沉中,凉意入骨。


    摩柯醒来的时候乌云弊月,山谷一片粘稠的黑, 虫声不闻, 风也静,一切都静悄悄的。


    他微微一怔后, 倏然起身, 疾步走了两步后又突兀的停了下来。


    借着夜色的掩盖他一双烟灰色的眸倏然变成竖瞳, 他缓缓转动眼珠,闪烁着诡谲幽光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前方——


    那里随风传来一股烟熏的味道, 篝火燃尽了, 只有一堆灰烬。他凝神细听, 没有随风飘来的发丝的清香,也没有风穿林叶的窸窣声,万籁俱寂, 一丝生气也无,是连黑也没有的一片虚无,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她走了。


    意识到这点后, 摩柯怔松了许久,双肩骤然塌了下来, 顺势又坐回了干草铺就的地上, 发了好长的呆后, 一手枕在脑后又躺了回去。


    身下是松软的地,身前是乌云散去的漫天星光, 苍穹无垠, 而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本该如此。


    他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弧, 心里又低低道了遍:本该如此。


    她……是应该走的。


    于情于理, 她都应该走,她不应该留在一个怪物身边。


    她是对的。


    可是明明如他所愿,明明他应该高兴的,为什么胸口那处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好像被钝刀来回刮蹭研磨一般……


    摩柯垂落在身侧的手忽然神经质的战栗了一瞬,下一秒猛地扣住身下潮湿的土壤,因用力指骨微微泛白,薄薄的病态苍白的肌肤下苍青色的血管如蛛网似的蔓延,亦如野兽的獠牙刺破脆弱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片片坚硬骇人的青鳞,他一片一片沾着筋带着血连根拔出,顷刻血流如注、血肉模糊。


    每拔出一片连着血肉的青鳞,如潮水覆顶的剧痛叫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震颤,而他咬着牙关,忍着满腔浓重的血腥气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拔出、剥落。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用功,拔出的青鳞如野草般又疯长了出来,血肉模糊的伤口转眼又恢复如初,再拔再长,再拔再长,周而复始,终于他放弃了。一手盖住双眸,任由青色的鳞片覆没全身,他好像…又陷入年少时坠入的那个泥潭,泥沙不断涌入他的口鼻,卷着他堕入泥泞、粘稠的无尽深渊,不断沉沦、沉沦……


    “想什么呢?”


    广袖留香,随着话落熟悉的馥郁馨香袭来,一只微凉且软的小手搭在了他手边。


    一道脆生生的只属于女孩儿的熟悉的清叱声好似破晓的第一缕光、撕裂苍穹的惊电一般,在他粘稠的暗无天日的世界划出一道豁口。


    光泄了进来。


    没有碰到他的手,仅仅隔着一寸的距离,摩柯却能感受到那只手传来的微凉的体温。


    就是这只手一如那日,亦如此时将他从绝望的泥沼中拽了出来。


    即便他看不见,即便他永远摆脱不了这一片黑,但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她还在。


    意识到这一点后,这对于他来说一生也难以摆脱的黑夜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那手的主人此刻正一手托着下颚,一手撑在湿润的草地上,屈膝,歪头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这算是阿沅恢复记忆来第一次见到摩柯。


    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她的老朋友。


    同样清俊如玉的眉眼,如今褪去青涩更显出尘落拓,好似涤去尘土终于袒露出的美玉,比记忆中的他更加清贵俊美,也比记忆里的他……疲惫了许多。


    眉眼里始终如一的淡淡忧郁化作一丝褶皱爬上他的眼角。


    他明明这么年轻却已显出沧桑。


    阿沅很容易得出结论,摩柯过得并不好。


    是因为……误杀了她么?


    阿沅顿了顿,抱着双膝与他并坐在一处,与他同样仰头望着天,微凉肌肤相贴的一刻摩柯极细微的一颤,下意识扭头就跑被阿沅非常有见地的一把摁住了肩:“我都没跑,你跑什么!”


    阿沅蓦地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恶狠狠瞪着他,“不准躲起来,谁要跟那个混蛋聊天啊!你再躲……你再躲我真的伤心了!”


    摩柯终于不再动,僵硬得望着她的方向,看着那双没有焦点的烟灰色的双眸,阿沅无声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你别走,我…想跟你说说话。”


    她一顿,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将双手摩擦之后覆在摩柯的手上,摩柯本欲挣扎被她强硬的压制住。阿沅就这样用双手死死握住摩柯冰冷的手,单膝跪坐在他面前,热切地望着他那双烟灰色的眸子:


    “我发现你很怕热,所以我把篝火熄了。你看,我不怕冷的,我跟你一样的冷,不是吗?”


    见掌下的手仍有瑟缩,阿沅咬牙,紧握着那覆着冰冷青麟的手不放,几乎浑身都在颤抖着,低声道:


    “你说你是怪物,我又何尝不是呢?”


    摩柯一震,回眸,眉心落下深深的褶皱。哑声道:“你不是……”


    “我是!”阿沅丢开他的手,狠狠擦了把泪,仗着夜黑,仗着摩柯看不见,仗着荒山野岭天地悠悠只剩下他们俩,没人能看到她懦弱的眼泪,她无需再伪装索性哭了个痛快,“这几天你昏迷了多久,我便想了多久。你说你是怪物,那我呢?我是人是妖还是鬼啊?我以为……我以为找到记忆就寻到根了,就知道我是谁了,可现在……我到底是什么啊?我是人吗?不是。我是鬼吗?我既是鬼魂又为何能修成人身?那我是妖吗?如果是妖……是妖的话,为什么琯琯不会,月儿不会,为什么只有我会惧怕在阳光底下行走?诗雨姐姐怕我难过,编造出妖不能在阳光下行走的谎言,琯琯怕我难过,与我藏在花间,从不在天亮时行走。即便是月儿,月儿那么小也怕我心伤,言说她是半人半妖的血统因此才能在日间行走。可我知道你们都在骗我。


    我看了那么多典籍没有一条严明妖鬼神明魑魅魍魉不能在太阳底下行走的,我看过那么多妖妖鬼鬼没有一只妖镇日只能呆在一把油纸伞里,所以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她装作没看见不代表她真的傻。只是她情愿在薛诗雨、季陵在众人面前扮演一个没心没肺的画皮鬼,至少这样显得没那么可怜。


    女孩儿一边抽噎着,一边毫无顾忌的狼狈大哭着,豆大的泪珠砸在摩柯手背上,每滴泪就像岩浆一般烫得摩柯的心脏一抽一抽的酸麻,他哪还记得其他,慌乱的去寻少女,可惜他看不见,不是碰到指尖、发丝,就是碰到触到软腻温凉的肌肤,不合时宜的脑海里一晃而过天牢里,女孩儿依偎在他怀里、怎样缠着他的三天三夜。


    他越是刻意不去想,那日日夜夜少女如何勾缠他的细枝末节越发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里,与此同时耳畔再次回荡起冥蛇嗤笑他的声音:“我只不过把你日思夜想的事勾了出来……懦夫,别说你不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懦夫……”


    他更不敢碰了,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逐渐沉重,红晕爬上脖颈、耳廓、眼角眉梢,幸而借着夜色的瞧得不太清晰,阿沅也未发现他的异样。


    他一边极力抵抗着识海内如洪水般甚嚣尘上的旖旎画面,一边抑制住自己不断涌出的叫他也惊骇的莫名的渴望,异瞳幽光深邃,指尖危险的战栗着,这些在夜色的掩盖下少女一无所知。


    鬓角飞快滑落一滴冷汗,摩柯喉结上下滑动了下,艰涩地吐出支言片字:“你……”


    摩柯向来吞吞吐吐惯了,阿沅没怎么放在心上,一边哭着一边睁开一只眼觑着他,带着哭腔嗡声道:“你说,我是不是怪物?”


    摩柯想也不想,声音紧绷:


    “你当然不是!”


    阿沅放下手,吸了吸鼻子,仍带着颤音小声道:


    “那…我是什么?”


    “你……你……”


    一瞬间,摩柯识海内旖旎的画面全消失了,包括耳边不断讽刺他“懦夫”的冥蛇的声音。


    一时静的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如鼓擂般的心跳声。


    她……是什么呢?


    她对于他来说……是什么呢?


    即便目盲,即便多年看不见,摩柯依然能在他仅剩的虚无世界里一笔一划完全勾勒出阿沅的模样。


    无论是哭的笑的,生气的难过的他都记得,从相识的点滴到如今他都记得。哪怕目盲,听见声音的一瞬,他也认出了她。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谁。


    她怎么会是怪物,她明明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阿沅,是他最重要的人,也是他的……


    心上人啊。


    他怎么会不认得。


    他比谁都清楚,他不会不认得。


    “你…是……”摩柯喉咙发紧,双拳握的紧紧的。心口那处又酸又涩同时又觉得如释重负,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方呼吸正常了些,方才抿了抿唇复又启口,“你是我的……”


    阿沅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摩柯的唇,摩柯温吞惯了她不是,她是急性子,这半天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耐心,所以在摩柯话说到一半她立马接了过来:


    “挚友嘛!”


    掷地有声的一句,摩柯一怔,未吐露的字堵在喉咙,僵在了原地。


    疯狂跃动的心脏好像被泼了盆冷水,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阿沅一边将脸上的残泪擦去,一边大力拍了拍摩柯的肩:“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是挚友嘛!从前你是宫里格格不入的皇子,我是宫里格格不入乡野丫头。现在你是半人半蛇的怪物,我也是不人不鬼不伦不类的怪物,我们合该在一起,我们合该是天造地设的最最最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阿沅用手肘撞了撞摩柯的胳膊:“我说出来后舒服了好多,你有没有舒服一点?你不要躲着我,你可以躲天下人唯独不能躲我知道吗!我们是挚友啊,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我知道你是因为失手将我……但那不是你做的不是吗!你昏迷的这些天我前前后后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是当初在白马寺,在静一方丈那儿,你为了保护我才被黑蛇咬了,自此你就开始高烧不断,就是那条黑蛇搞的鬼对不对?在你身上的那人是不是就是那条黑蛇?!如果当初不是你护着我,被咬的就是我了,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好不好……”


    许久摩柯也没说话,阿沅忍不住凑上前,望着那双没有焦点的烟灰色的眸,带着央求小心翼翼拽着他的一角衣袖晃了晃:“我不怨你也不怪你,因为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是被那人控制了身不由己。所以你……不要再惩罚自己好不好?你自毁了双目又将自己缚上铁链关在大牢里那么多年……够了,真的够了。”


    阿沅说着说着鼻子又酸了,她飞速扎了眨眼将泪逼了回去,“不要再说自戕的话,我做不到。一定有办法将那蛇从你身上驱逐出来的,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好不好?”


    摩柯仍是没有反应,阿沅蹙了蹙眉,又上前一步盯着那双烟灰色眸子不放。


    摩柯看似温吞,脾气极好,实则犟的很。阿沅不放心,忍不住攥紧了掌心的衣角:“摩柯,你怎么不说话?摩柯?”


    “摩柯!”


    阿沅紧盯着他,不知为何,明明知道摩柯看不见,明明还是同一双毫无焦点的烟灰色的眸,阿沅却觉得这双眸一寸一寸寂灭了下来,等了许久,摩柯倏然毫无预料吐出两字:


    “懦夫。”


    阿沅一怔。


    这……这不是摩柯会说出的话!


    “你不是摩……”


    她还未有动作,眼前一双烟灰色的眸率先一步变成一双竖瞳,下一秒一手掐住她的脖颈高高举起,竖瞳转了转紧盯着她,盯了一会儿,空出的另一只手伸了过去,指尖揩去阿沅眼角的泪珠,指腹缠连在少女柔软的脸颊迟迟不肯退下。


    “好可爱。”


    “像只娃娃,漂亮的、我亲手撕碎的娃娃。”


    “梨花带雨的很可爱,害怕的神情……也很可爱。”


    许久许久,犹如盯着掌下猎物,在阿沅头皮发麻的骇然眼神中手一松,阿沅当真如娃娃一般坠了下来落在他怀里,被他用覆着青麟的双臂牢牢禁锢在怀里。


    冰冷的胸膛震动了两下,传来长长的病态的喟叹声:


    “你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娃娃。”


    作者有话说:


    抱歉,我肥来啦!


    第149章 149 ◇


    ◎“我可没有帮别人说好话,替人做嫁衣的习惯。”◎


    --


    “师父, 打尖儿还是住店?”


    已是初秋,却仍是热浪翻滚的鬼天气。正值晌午,金轮当空, 伴着浓郁的桂花香, 热浪一层一层席卷而来,光是站在太阳底下就出了一身汗。


    然而眼前年轻的僧人却是一身清清爽爽的爽利和干净。只见他身着一袭绣着祥云的低调黑袍, 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 单单双眼上系了条白色丝带, 还是从阿沅发上解下的。丝带掩住了那双仿佛藏着江南烟雨朦胧的眸子,掩住了柔, 那暗藏的锋利便尽显了出来。


    丝带之下鼻梁高挺, 肌肤如玉石在阳光下隐隐透着抹青, 愈显薄唇殷红至妖异,整个人瘦瘦高高浑身清冷,明明身着僧袍却无端透着一抹邪。


    邪气丝丝入扣, 艳阳天下叫人瞧着,莫名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惊。


    店小二心里暗了声“没出息”,他定是热昏了头青天白日的居然被一瞎了眼的僧人给唬住了, 好生奇怪。


    这么想着,嘴角勾起轻蔑的笑, 吐出的话却仍是殷切的:“师父可是要前往京都?这是个去往京都唯一的一条陆路, 往前往后十里地只我家一间小店。别看这会儿日头足, 一旦日头落了下来,寒风四起凉煞个人!为了安全起见, 师父还是留宿一晚为好……”


    年轻的僧人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 转身就上了身后黑洞洞的马车内, 店小二正疑心这僧人是不是又聋又瞎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下一刻僧人从马车内打横抱起一……用被褥裹紧的一团。


    店小二愣了下,连忙跑上前:“哎呦喂,这活还是我来……”


    “滚。”


    店小二的指尖还未碰到那被褥一角,年轻的僧人薄唇轻启,短短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滚”字,已然叫店小二冻结在原地,好半天不敢动一下。


    他感觉僧人似乎看了他一眼,隔着薄薄的丝带,一晃而过的深紫竖瞳冷冷盯着他……


    直到楼上传来清晰的木门扣上的声音店小二才骤然惊醒,想到自己又被这瞎和尚骇住了,心头无名火起,正要追上楼去,被人拦了下来。


    这开在乡间偏僻小路的客栈统共也只有两人,除了店小二便是后厨杀人越货的伙夫。一个谋财一个害命,天作之合。


    不过今儿打从那瞎和尚一踏进门时,他们就没打算动手。一个穷酸和尚能有几个钱?


    店小二横了他一眼,撸起袖子:“你别拦我,老子改主意了,这瞎和尚狂的很,老子非得宰了他……”


    “谁拦你宰他了?宰他可以,不过不是现在。”蓄着络腮胡的伙夫手指关节习惯性的敲了敲别在腰间的砍刀,“邪门儿了,老子还是头回见一瞎子抱着人走得四平八稳的。”


    店小二眼一凸:“感情这秃驴装瞎……等会儿,你说他抱着人?”


    “藏在被褥里的玲珑小脚没看着…”伙夫忽的耸鼻使劲嗅了嗅,陶醉于空气里若有似无的幽香中,咧开嘴舔了舔唇,笑,“闻惯了乡下的猪骚味儿,女人的味道忘了一干二净?他眼睛上女人的丝带也没瞧见?这和尚……呵,好不正经的和尚,他既破了色戒,我们便替佛祖老人家好好教训教训他。”


    话落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跟我去磨刀,晚上干活。许久没开张,吃饭的家伙都生锈了这像什么话!”——


    摩柯目不能视物,费了一些时间才落了锁。


    落锁后,抱着怀里那一大团徐徐走到榻前,本想将这一团放在榻上的,抱着被褥的手背率先沾上榻上一层厚厚的灰,他立时停滞在原地,意识到什么之后,下颚登时紧绷,尾指神经质地抽了抽,终将那一大团放置在一处横椅上,就这样盲人摸象一般着手就开始打扫。


    直到日薄西山才消停了下来。


    他将那团被褥放在榻上,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绣着大红花的质朴被褥上,淡金色的光中还有烟尘在飞舞。


    很干净了。


    他亲手打扫的,很干净了。


    直到现在他心中的不愉快才消散了,也才能专心做接下来的事。


    摩柯覆着丝带的眼望着榻上人形的一团褥子,静静盯了一会儿,方才珍而重之地一点一点犹如拆礼物一般揭开被褥。


    绣着大红花的褥子滑落在地,好似一地的零落碎花,堆砌的碎花之上仿佛花儿成了精,露出一张少女比花儿还要鲜妍的面庞,当真人比花娇。


    如果这个少女没有瞪着他,没有一头似鸡窝一样的乱发就更好了。


    不过不重要。


    他又看不见。


    摩柯是瞧不见,但一点不妨碍少女在他心中的美。


    在季陵心里,阿沅是红着眼珠的兔子。在玉宵心里阿沅是张牙舞爪的猫,在摩柯心里,阿沅既不是兔子也不是猫。


    她应该是花。


    是他日夜精心培育的花墙上最美的一朵。


    她自然不能如花一般浇浇水晒晒太阳便好了,她是世上最好的一朵也是世上最娇的一朵,便不能如此轻易的对待。


    不过没关系。


    她是世上最娇嫩的花,而他,是世上最有耐心的育花之人。


    是他亲手打碎了她,也该由他将她一片一片重塑、缝好。


    她是他一个人的娃娃。


    也是他精心培育的花骨朵。他会让她开出最绚烂的花。


    当然这般娇妍的花也只能他一人看。


    可这一切都让一个懦夫毁了。


    如果不是他擅自毁了双目,如果不是他……


    毫无预兆,一滴血砸在他手背上。


    灼热的血激的他浑身冰冷的血肉几乎一颤!


    是阿沅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


    淡金色的光笼罩她半身,幸好是傍晚薄弱的夕阳微光,若是正午的光早就他娘的魂飞魄散了!


    不过就这薄弱的霞光也够她吃一壶了。


    她要疼死了。


    不至于皮开肉绽,可发丝被烧焦的味道她闻到了,脸上、身上热热麻麻的,一定烧红了,一定破相了,一定……一定要死了!


    奈何她浑身动弹不了,自那夜黑蛇重新占据摩柯的身体之后,她果如他所说变成了个娃娃一般,不仅不能动弹,连话也不能说,只能呆在他身边,呆在他怀里做一个任由他打扮的娃娃,她的困惑直到某一夜“摩柯”堂而皇之的将她带入一辆过路的马车内,堂而皇之的占据了这辆马车,而此刻车夫的尸首还呆在马车内呢。


    他明明和她寸步不离的,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想了几天阿沅才想明白,是溪水。


    “摩柯”事先将自己的血液混入溪水之中,她以为…她以为因着入秋的缘故,沿道的树都凋零了,后来才后知后觉发现,溪水流淌过得植被都枯死了。


    包括饮下溪水之人,无一不脸色发黑,死状可怖。


    “摩柯”显然也对她下了同样的毒。自然轻了许多,原来还趁着她休息时偷偷下的,后来阿沅猜到了,他也就不避讳了,即使阿沅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他,好吧,他看不见。他永远心情极好的用他锋利的指甲在掌心划下一刀,用巾帕沾湿,然后沿着阿沅菱形的唇一点点濡/湿。


    阿沅起初还能挣扎还能喊叫,她会死死咬住“摩柯”的指尖,咬断手指的架势,然而他脾气极好,从不生气,甚至还哄着她,哄着她听话。


    哄到后面也就不哄了,倒不是生气,反而是得了新的乐趣,指尖去寻她的舌玩,阿沅气的眼珠都红了,只能松口,他还颇为遗憾的样子,总是逗她张口,她死活不肯再张口了。


    随着吸食的血液越多,阿沅越发像他掌心的娃娃,直到现在一丝一毫反抗的力也没有了。


    她也渐渐分不清摩柯和占据他身体的黑蛇。她见识过摩柯是怎样一个平和又充满耐心的人。


    眼前这个夜夜低眉哄她的人明明是摩柯啊可是又为什么……对她做出这样的事?


    他还是摩柯吗?


    又或者说摩柯本就是如此……


    【我只不过做了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这是“摩柯”第一次喂她饮血时说的话。


    阿沅心一紧,不敢、也不愿再往下想。


    而摩柯——显然耐心极好,他也极擅长。


    这是培育花草最重要的一环。


    喝下他的血,成为他的人。


    点点滴滴,日日夜夜,他等得起也耗得起。


    他不光会喂她喝血,还会为她洗发、梳发,甚至为她画眉。


    他不喜欢她将长发扎起来,他喜欢她披着如绸缎般的长发,所以阿沅束发的丝带落在他眼上。


    然而此刻他照顾极好的一头秀发此时燃着一股焦味,他夜夜会用指腹描摹的菱形朱唇被咬破了。


    还在淌着血。


    他眉心蹙了蹙,心情陡地恶劣起来。以指腹抵住阿沅的下唇,防止她咬自己。


    微微侧首,蒙着丝带的双眸盯着她的唇,音色有些冷:


    “不许咬了。”


    他的好脾气仅限于,他能容忍阿沅往死里咬他的皮肉,但不能咬她自己。


    她那么脆弱,他都不舍得也不允许,她又怎么可以伤害自己?


    然而阿沅此刻哪管得了他内心的小九九,她都要痛死了!!!!!


    她现在不能动又不能说话,只能通过咬唇来疏散周身几乎被火燎的苦楚,她是知道摩柯……不,眼前人对她疯狂、病态又偏执的保护欲,她以为他一时忘了鬼魂是不能在太阳下暴晒的,现在他终于动了,他终于想起了!


    阿沅以为他会将她裹进褥子里,她尚未来得及高兴,“摩柯”将她打横抱起陡地转过身,一脚将窗棂踢开,瞬间金光落了她满身!!!!


    即便当初被半瞎李追着打阿沅也没有……不,自她有记忆以来她就从未以这种……这种近乎自戕的姿态在阳光下暴晒过!!!


    瞬间仿佛野火燎原,她周身的皮肉、神魂、经脉都燃了起来!甚至来不及痛苦,全世界仿佛都陷进一片令人眩晕的金光之中……


    下一秒回过神时,摩柯已然揪着她的后衣领一扯,她又跌进了他的怀里。


    跌进昏暗的冰冷里。


    叫人痛不欲生的炙烤消失了,但炙烤后残留的烧灼感犹如万蚁噬咬皮肉,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火辣辣叫嚣着痛。她垂落在腰侧的长发在日光的灼烧下……炸了。


    炸了……真炸了!


    她头发炸了!!!


    她嗅着满鼻的焦味儿,浑身抑制不住轻颤着,睁着一双眼,猫瞳盈着一层水光,痛苦和惊诧交织在眼底,恍恍惚惚还未从巨大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甚至连睫毛都烧卷了两根。


    刚才……发生了什么???!


    摩柯稳稳接住她,将她打横抱起又轻柔的放在一旁的木椅上,散发着焦香的蜷曲发尾扫过他覆于眼上的丝带和挺拔的鼻梁,闻到焦香后他略略一滞,低低叹了一声,大手在阿沅乱似鸟巢的发顶安抚似的揉了揉:


    “无事,很快便会好了。”


    轻柔的指腹瞬间覆上一层冷硬的青麟,以指代梳从发根处轻柔地梳到焦黄的发尾,冷硬的青麟贴着头皮划过宛若青蛇一寸寸爬过她的肌肤,阿沅难以抑制地浑身战栗,须臾之间,指尖划过的每一寸头发恍若新生,甚至更加的顺滑、黑亮。


    终于指尖从如瀑布的黑发落在她的肩上,紧接着两指扣住她小巧的下颚。


    冰冷的青麟贴上一片被烧灼的炽热的肌肤,一冷一热相触的一瞬,两人皆顿了下。


    恰好在阿沅和摩柯面前的,是一面铜镜。


    铜镜里两人一前一后,摩柯站在阿沅身后,两只托住她的下颚,摩柯看不见,但是阿沅看的一清二楚。镜面昏黄削弱了他因灼伤而通红的肌肤相同也削弱了摩柯苍青色的骇人青麟,俩人就好似世上一对最亲密的璧人一般,忽的,阿沅感觉到附在他下颚上的两指忽然动了下。


    是摩柯若有似无的,恍若不经意又似…回味,下意识摩挲了下她下颚的肌肤。阿沅怔了下,她并不能动只能看着模糊的镜面里,摩柯的手指自她的下颚轻抚着,自下而上,沿着流畅而丰盈的线条,抚过她的唇、她小而挺翘的鼻梁,然后是她薄薄的眼皮、长睫,然后又回落,覆着青麟的长指一点一点研磨着她的唇。


    很快被她自己咬的斑驳的唇好了。


    再次水润、丰盈。


    她被灼伤过后的肌肤又恢复如初,紧接着,一股熟悉的血腥味传来,是摩柯又将自己的指尖剜伤,将血珠沿着她的唇描磨着又哄着让她一点一滴的尝进去。不过与以往不同,往常她吸食越多他的血液她越如行尸走肉一般渐渐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而今天不同,忽然身上一松感觉到自己……好像可以说话了。


    阿沅张着唇静默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


    摩柯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直接打断了她:


    “这是惩罚。”


    阿沅顿住:“…什么?”


    摩柯的指尖霎时停驻在她的唇角,声音紧跟着冷了下来:


    “你不该招惹那个愚蠢的店小二。”


    阿沅一顿,嘴角牵起一抹勉强的弧度,眉头一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摩柯低下头盯着她:“是么?”


    隔着一条轻薄的丝带,明明知道丝带下是双空洞的眼,明明知道摩柯看不见,但被他这样静默地望着,阿沅脊背忽然汗毛直竖,她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嗤笑:


    “被你变成这副鬼样子,我…我招惹他什么了,你倒教教我我要如何招惹他?”


    摩柯表情不变,或者说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只道:“你体内的彼岸花似乎能传递香气,不过没有用的。那不过是再平凡再愚蠢不过的常人,他救不了你。”


    闻言,阿沅抿紧牙关,咬住了下唇。


    隐约一丝丝甜腻的铁锈腥味传来,摩柯停住在她嘴角的指尖立时抚在她的唇珠之上,阿沅不由松开了牙,唇上的伤眨眼就好了,摩柯的声音却很冷,如千年不化的冰:


    “我不会伤害你,我也不是你的敌人,下次别这样了。”


    阿沅不答,摩柯耐心等了一会儿,阿沅仍是憋着一口气不作答,摩柯眉心锁了一下又舒展开,就在阿沅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将她又变成一个不言不语的娃娃时,摩柯猛地抓住她的长发,再次将她拖曳至窗棂下,金色的火焰再次将她周身点燃!


    在阿沅痛入骨髓的惊叫中,遥遥传来摩柯的声音淡漠而残忍:


    “还是不答么?”


    “我……我……”


    掌心本柔顺的长发瞬间枯焦,摩柯仍死死抓着她的发不放,任她的身躯在如烈焰般的金光下逐渐透明,他抿了抿唇,又重复了一遍:


    “恩?”


    “我……我答应你!答应你!”


    下一秒阿沅又被捞回冰冷的怀抱里,摩柯紧紧锁着她,犹如哄婴儿一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用手自她的发顶顺着绵延的脊背抚到腰侧,本蜷曲的发、烧红的肌肤再次被摩柯以灵力相抚,恢复如初。


    摩柯一边轻拍着被迫埋进他胸膛前少女纤瘦的、不断战栗的单薄脊背,一边耐心极好的哄她,丝带下幽紫色的竖瞳若隐若现,志在必得的光一闪而过。唇角勾着一抹餍足的笑弧:


    “小树不修不直溜。没事了没事了……”


    第150章 150 ◇


    ◎“我没生气,你又在生气什么?”◎


    ——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散尽, 天色暗了下来。


    方圆几里都是荒地的偏僻郊外难得一点烛光闪烁,隔着一道门扉烛光更显幽暗。


    店小二和伙夫在门外守了许久,就差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在听到一声属于女子的痛呼声之后, 店小二本想冲进去被伙夫摁住肩膀压了下来。不过那一声属于女子的短呼急促且短暂, 单一声便再也没有了,好似一场错觉, 如果不是两人都听到的话真以为是听岔了呢。


    伙夫、店小二两人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有些酸。


    “他娘的, 这瞎和尚倒是个会玩儿的。”


    伙夫面色阴沉,按以往他们早就痛下杀手甚至分好了赃擦干了刀。但今天不同, 大魏新国君极其崇尚佛学道法, 僧人、道士有极其崇高的地位, 等闲杀不得。因此这俩人还颇有些顾忌,不过在听到确确实实属于女子的呼喊声之后,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


    这算哪门子正经和尚, 他们可是在替天行道!


    伙夫放下了压在店小二肩上的手,扬了扬下颚,精光从浑浊的眼里一闪而过:“不过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瞎和尚, 我一人足矣。毕竟大小是个和尚,惹了一身骚就不好了。你下去把车备好, 这单干了我们就撤。”


    “好嘞!”


    店小二点头转身走之际突然间又停出了脚步, 扭头对伙夫搓着手笑:


    “哥, 那声儿听得我心里头直痒痒的……别玩儿坏了,还有我呢。”


    “德性!光这一声儿便知是个尤物, 哪舍得玩儿坏?放心吧, 少不了你的。”


    店小二嘿嘿一笑旋即下了楼, 而伙夫敛住笑, 搓了搓自己的脸后,叩门:


    “客官,您要的干净水儿来了。”


    门霎时应声打开。


    伙夫愣了一下,门开了却没见到人,他略略定神后探了进去,余光瞥见榻上悬着的一双白得晃人的小脚,还未瞧清楚,一道漠然的声线传来:


    “看什么?”


    伙夫一惊,猛的一抬头,不知何时摩柯早已出现在他面前,神出鬼没的,到了跟头才发现此人身量极高,站在他面前却足足高了他两个头,瞧着瘦高而已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就这般俯视着他不知看了多久,虽然眼上缚了条丝带,但……莫名就觉得被盯上了。


    好似被野兽盯住一般,伙夫心头一跳,悬挂在腕上的长布跟着掉了下来也浑然不知。


    摩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启唇,一字一句道:


    “送进来。”


    “唉……好,好。小的这就送过来。”


    伙夫忙不迭将早已备好的一桶桶热水由外提了进来,他不敢多看,也不敢抬头,一直弓着腰只盯着手里的水桶,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亦或是什么,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威压……他后知后觉才发现是“恐惧”,是莫名产生的如千斤坠般的恐惧压在他的肩颈之上,叫他一刻也不敢抬起头,不一会儿浑身全被冷汗浸湿,机械的将一桶又一桶热水灌进浴桶里。即便如此,始终有一道森冷的视线死死锁在他身上。


    他做惯了刀口舔血的活,对这样的视线极其的敏感,他毫不怀疑,只要他再多乱看一眼就会……就会……反正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邪了门儿了,杀人越货十数年,第一次如此惧怕,如潮水般的莫可名状的恐惧越积越多叫他手一抖,木桶径直坠落,热水将要泼下去时,一只手牢牢抓住木桶的把手。


    伙夫一愣,抬眸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立在他身前的白的晃人的玲珑小脚,然后是一道背对着他的身着素装的纤细又婀娜的背影。


    阿沅接过木桶将热水倒进浴桶里,转头将木桶递给他:


    “给。”


    伙夫顺着声儿抬头:“谢……”


    才说一字就卡在喉头,愣愣地看着少女许久未说话。


    氲氨的烛光跃映在少女一张白瓷无暇的面庞上,雪肤红唇,如瀑般的长发直到腰间,美得不似凡人好似勾魂夺魄的精魅一般,伙夫直接呆在原地,木桶也忘了接过来。


    倏然,一道冷沉的声音响起:


    “下去。”


    伙夫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几乎同手同脚退出房,他甫一踏出门,门就被一阵劲风狠狠扫过,重重关上。


    伙夫一惊,心脏吓得差点跳了出来。退出房后才发现,他的手居然在抖。


    他龇牙咧嘴甩了半天手才将掌心的战栗挥去,盯着紧扣的门扉,浑浊的双眸里多了一丝志在必得——


    随着木门重力地合上,屋内豆大的烛火灭了又亮起。


    阿沅松手,木桶“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小跳着坐在榻上,两只白晃晃的脚丫子晃荡着,歪着头盯着摩柯眼神挑衅然而说出的话却是乖巧的:


    “你不会又要说我招惹他吧?”


    反正他又看不见。


    自从阿沅答应他之后,摩柯好像默许了她什么不再拘着她,不再让她像只娃娃般任人摆布。现在她可以说话、也可以随意走动前提是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阿沅还从来不知道摩柯控制欲这么强。


    不,他又不是摩柯。


    他是侵占摩柯身躯的邪物。


    他不是摩柯。


    一想起这人如此加害她此刻又胁迫她,还侵占了她珍贵的朋友的身躯,阿沅惊怒交加却不得不屈服于他,又是恨又是恼,即便为他人鱼肉,阿沅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想着想着眼神中越加是没有藏着掖着的怨恨和挑衅,忍不住激他:


    “怎么不说话?”


    摩柯望着她的方向,略略一顿才道:“我没生气。”


    阿沅笑:“这会儿不觉得我招惹别人了呀?”


    “我知你没有。”摩柯眉心蹙了蹙,“别闹了。”


    阿沅最讨厌这样,最讨厌他这幅正人君子的模样明明他对她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情,明明这不是他,他为何要装作摩柯的样子??


    他霸占摩柯的身躯还不够,还要仿着摩柯的性子做样子给谁看?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他得到的还不够吗?


    摩柯忽然道:“我没生气,你又在生气什么?”


    她没出声,可是他还是敏感的觉察出她生气了,这点真是和摩柯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她知道摩柯不会骗她,阿沅有时真怀疑这人是装的瞎子。


    阿沅冷笑:“我生气什么关你什么事?怎么,又想杀我啊?”


    摩柯紧紧盯了她一会儿,忽的走向她。


    阿沅突然浑身紧绷,背于身后的手紧紧的攥住单薄的锦被。


    直到摩柯靠近,就在她跟前进无可进的位置,她浑身宛如一张拉满弦的弓紧绷到极致。幸而他看不见,如果他能瞧见的话,就会发现她现在就像一只浑身炸了毛的猫。


    摩柯略略站定了一瞬,忽而侧坐于她身后,指尖沿着阿沅的手臂往上,两手轻柔又不失强硬地扶住她的脑袋,见指腹下的人僵直着身躯不肯动,摩柯神色未动只淡淡道:


    “我以为你习惯了。”


    阿沅咬牙,绞着锦被的指骨因过分用力而发白,从齿关里咬出来话:“……我可以动了,就不劳烦你替我梳洗了。”


    摩柯想也不想回绝了:“不行。”


    阿沅怒:“为什么不行!”


    摩柯理所当然:“你洗的不干净。”


    阿沅愣了下:“?”


    “???!”


    阿沅勃然大怒,本欲站起甩开他的手的,怒而回眸便对上了一双覆着丝带的眼,摩柯脸上没什么表情,因着丝带的掩藏更难辨喜怒,他堪称和煦甚至有商有量的对她道:


    “俗语道‘小树不修不直溜’,可是我并不喜欢。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万般皆有定数。我喜欢你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的生长,前提是,不要忤逆我。”摩柯略一顿,扶着她脑袋的手指很轻的触了触指腹下的肌肤,“我不想不开心,也不想那么做。所以…别逼我好吗?”


    阿沅直直盯着面前这双覆着丝带的眼,许久许久牙关才松了些,闭上了眼。


    见少女许久没有牙尖嘴利的反驳便是应允了,摩柯心情陡地愉快起来,他轻柔地抚着她两侧的太阳穴,引着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膝上,而长发的另一端便在他们身前泛着热气的浴桶里。


    摩柯一手掬起一捧水,自上而下淋湿她的发,而另一只手穿梭在她湿软的发中熟练的浣洗着。


    又开始了。


    又开始了。


    他又开始像对待娃娃一样对待她。


    阿沅紧闭着双眼忍耐着,忍耐他用方巾一寸寸绞净她的发,然后掌心相贴,灵力化为热气一点点烘干她的发。


    接着是双手,从指尖到手掌,每根青葱一般的手指都细细的清洗了两遍,然后是双足。


    摩柯的双手碰到阿沅脚背的时候,阿沅极轻的战栗了一瞬,下意识要缩回去被摩柯抓住了,牢牢攥在手心。


    因前些日子在林间不断被追逐,她浑身、尤其是双足被树枝、碎石剐蹭的鲜血淋漓,血肉粘着白袜,撕下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尤其她身为画皮鬼,一身皮肉异常娇嫩,有了伤便很难再好,那疤痕歪歪扭扭的自己瞧着都很糟心,不知怎的落入了摩柯的眼里。在他毫不吝啬的如潮水般浩瀚灵力的修复下伤口很快便好了,甚至肌肤更加的娇嫩,然伤口好了之后带来更令她糟心的事——摩柯……不,是附在摩柯身上该死的大黑蛇,似乎对她的……足有某种执念,不仅见不得一点脏污,阿沅甚至觉得,这黑蛇将她变成不能行动的废人就是为了不让她走路。


    不能行走,她的足便不会受伤,也就不会变脏。


    每当这个时候最是难熬,阿沅忍着,忍着他沾湿巾帕一点一点、从足踝到脚背,再细细擦拭过每根脚趾,终于巾帕落在柔软的脚心,热气消散了,巾帕沁凉。阿沅心里略微一松,知道酷刑快结束了,果然脚心湿润的触感消失了,紧跟着摩柯忽然起身,脚步渐行渐远,木门“啪嗒”一声响,阿沅愣了下睁开眼,只见摩柯端了盆水走了进来。


    盆内徐徐蒸腾而上的热气柔和了他的眉眼,软化了他眉眼里丝丝入扣的邪肆妖异,恍惚间阿沅好像又见到了她所熟悉的摩柯。


    哪怕手上做着最最质朴的活仍是那么圣洁而高雅。


    摩柯端着水盆走到她面前,云雾消散之际阿沅也清醒了过来,这人是该死的蛇妖,这人怎配与摩柯相提并论?


    阿沅从榻上只起身,不解:“你去干嘛?端水来干嘛?”


    摩柯答非所问:“我以为你会闭眼到最后。”


    “我原是这样想的……”


    阿沅嘀咕着,只见摩柯将盛着热水的银盆放在地上,同样单膝跪下地上,两手在榻上摸索了片刻,很快就寻到了她的足,一手握住她一只脚踝往下,令她柔软的脚心踩在他的膝上……


    阿沅懵了一瞬,连忙抽回脚,整个人连滚带爬缩在床角,两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小腿,戒备地瞪着摩柯:“你还想干嘛!”


    摩柯握着她脚踝的手还僵在空中,闻言居然一脸无辜的样子:


    “水凉了,换盆水。”


    “不是、不是都擦了一遍了吗!”


    摩柯答得简单:“不够。”


    阿沅急了:“你平常不都擦拭过一遍就行了么!”


    快点结束吧,她娘的她快受不了了!


    不知为何摩柯今日特别估固执:“今天不行。”


    阿沅难以理解:“为何?!”


    摩柯淡色的唇抿的紧紧的,油盐不进的模样:“今天就是不行。”


    阿沅直接哽住:“……”


    其实这条大黑蛇除了偶尔变、态了点,大多数时候还是有商有量,脾气很好的。不然阿沅也总不会将他和摩柯认错。不过今天……是吃错药了???


    在阿沅哽住之际,摩柯居然直接站起,只摸索了片刻,犹如抓小鸡一般将她从床脚逮了过来,半强硬的将她的足摁在他的膝上,暖湿的巾帕再次覆在阿沅的脚背上,往常这人动作轻柔的很,好似真的在护娇嫩的花朵一般生怕弄伤了她,但今天不同,他来来回回带着狠擦拭了三次了,脚背都擦红了还不停下,阿沅眉头微蹙本想呼痛制止住他,张口的一瞬间福至灵心,带着试探更多是难以置信:


    “你不会是……你不会是因为那伙夫看了我的脚就……不对。”这荒唐的想法才冒出头就被阿沅掐断了,“你又看不见怎么会知道……”


    摩柯声音清冷难辨喜怒:“所以确实入了他的眼。”


    阿沅:“……”


    阿沅后知后觉,不由拔高声音:“你套我话?不是……这很重要吗?他又没碰到我,只是看了一眼……”


    摩柯不再回答,或者说——用行动回答了。


    他整整又将阿沅的双足来来回回擦拭了十几次,几乎快剥下一层皮来才终于停了手。手背虚虚擦拭了下脑门沁出的汗,丝带下竖瞳闪烁了下又隐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干净了。”


    阿沅只觉得双足火辣辣的,她嘴角轻嘶着,白了他一眼。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洗净手,开始寻找她的唇。


    这是他将她作娃娃对待,一整套繁琐的伺候下来后,最后一道工序了。


    夜夜皆是如此。


    她感觉到他冰冷的指腹游移在自己的面庞之上,她暗自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无声忍耐着。双手紧紧的攥着锦被,手背青筋鼓起。


    阿沅始终不能习惯。


    如何能习惯?


    她终于忍不住,掀开眼帘问他:


    “我妥协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该答应我一件事?”


    摩柯指尖一顿:“什么?”


    “我要见摩柯。”


    摩柯倏然一笑:“我说过了,我就是摩……”


    阿沅忍怒:“我要见真正的摩柯。”


    摩柯敛起嘴角的笑意,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无论你信不信,无论你问多少次,我的回答还是如此,我就是摩柯。”


    一瞬间指甲嵌进掌心的皮肉内,阿沅咬着唇,猫瞳倏然红了一圈,她扁了扁嘴,闭上眼,权当自己是个死人!


    她忍受着屈辱一般的折磨,忍受着他沾着血的指尖细细研磨她的唇珠,她忍耐着忍耐着,终于他的手指从她口中探了出来,隐约牵动一根银丝落在嘴角上。


    阿沅松了口气,她知道酷刑已经结束了,然而停滞于嘴角处的指尖许久都不曾有动静。等了许久许久,久到她都不耐烦了,终于睁开眼,却见摩柯似是茫然的模样,似怔忪。


    阿沅眉头微蹙:“喂……”


    字句还未完全吐出,停滞在她唇角的指尖又开始动了。


    从唇缝滑落到下颚,指腹轻点着下颚,阿沅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指尖越往越下,沿着她的颈线一直往下——


    一直到小巧精致的锁骨再往下即将没入交叠的衣领中时,被阿沅一把抓住了手。


    “你想干什么!”


    摩柯似是惊醒一般落于她衣领前的指尖剧烈一颤,僵在了原地。


    阿沅不是傻子,一知道他对自己有怎样的龌龊心思之后,她勃然大怒,一是因为被轻视被轻薄,二是羞辱。他不仅羞辱了她,还羞辱了摩柯!摩柯才不是这样的人,摩柯才不会做这样的禽兽行径,而他占据了摩柯的躯体,却做着这样的事情,那便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了,即便死在他手中又如何!


    阿沅一把推开了他,从床榻上挣扎着跳下来,抢过铜镜前的一把剪子,尖口对着摩柯,怒喝:


    “你给我从摩柯的身体里面滚出来,你不配霸占他的躯体,滚出来!”


    摩柯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嗤笑一声,指尖尚还淌着血,薄唇更殷红似妖:“我告诉过你了,我就是摩柯。我呢,敢做摩柯想做的事,敢做他不敢做的事。你口口声声说摩柯是你的朋友,但其实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了解他什么?


    你知道他一心求佛,可你知道他画了满屋满墙你么?你知道你日间守在榻前照顾他,而他日日夜夜都在做些什么梦?你以为仅仅梦到他的母妃么?


    你根本不了解他。


    他是男人,正常男人会做的梦他也会做。知道那个夜夜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子是谁么?知道他会在梦中对那女子做什么吗?呵……”


    摩柯轻笑一声,无视阿沅手中的剪子一步步走向她,“可比我对你做的过分多了,想听么?”


    “你胡说!你胡说!”阿沅攥着剪子紧紧护在身前,“我不会信你的,从摩柯身体里滚出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知道我说的是谁么?也罢。”丝带下隐约透出一抹暗紫幽光,摩柯声音陡地沉了几分,“让我来告诉,摩柯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摩柯说完上前一步,阿沅彻底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摩柯不过甩了下袖子,阿沅手中的剪子便不受控的飞了出去,他再往前一步,便与她只剩半臂的距离,远远看去,阿沅完完全全被纳入怀里似的。


    摩柯不再犹豫,伸手抚向少女白的晃人的颈部,指尖将将触及一抹令人眷恋而心惊的软腻之时,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摩柯浑身骤然一颤,丝带之下瞳孔震荡,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忽而踉踉跄跄撞开门跑了出去!


    阿沅愣住了,定定地望着他跑去的方向看了许久,喃喃着:“摩…柯……”


    一定是摩柯阻止了他!


    骤然惊醒一般,阿沅连忙将落在地上的剪子捡起,将木门合拢上,背部紧紧地贴在门上,握着剪子的双手震颤着,这时才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做完这一切之后,方才像泄了气一般,紧绷的身躯松弛了下来,瘫软在地。


    她双眸放空了一会儿,消化了一会儿今日、包括之前发生的种种荒唐事,失焦的双眸逐渐明亮而坚定。


    她必须要跑出去,一定要跑出去!


    她不能再像个娃娃一样任他摆布,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摩柯,一定……一定要做些什么!——


    夜半三更,月儿藏在乌云之后,蒙着一层云雾,本就暗淡的月光更显惨淡。


    摩柯冲出客栈后,冲进一片黑暗中不知跑了多久,多久。


    直到没有人味儿了他才停了下来。


    如果此时有人在身边,一定会被他吓到。他周身青麟攒动,丝带在奔跑中不知何时掉了,一双竖瞳赫然出现在寂静的夜中,闪烁着诡谲的幽光。


    他剧烈喘息着,不断以头抢地,不断的用双手捶打自己的头颅,犹如困兽一般怒吼着:


    “从我身体里面滚出去!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对她!你怎么敢碰她!滚出去!从我体内滚出去!”


    本愤怒的他陡地又变做另一个模样,痴痴笑笑,是裂变的另一个人格:“明明是你想做的事,我帮你做到了,你也享受到了,怎么?想推得一干二净啊?嗯?有没有搞错,我可是你,你就是我,而她是我们的掌中物,跑不了。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在怕什么?懦夫。”


    本嗤笑的他又变作另一个模样,是痛苦的、愤怒的,犹如困兽的他。


    他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脑袋,手背青筋毕露,低吼着:


    “滚出去,我叫你滚出去!”


    很快他又是嘲讽的模样,笑着讽刺着:“一个两个都叫我滚出去,她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么小摩柯?我存活了数百年,一旦被我寄生便是死路一条。这些年来本座不断的更换躯体,这么多年、这么多飞鸟走禽、仙魔人妖,只有你,唯独只有你存活下来了。只有你配得与本座共享一体,唯有你配得与本座共享永生,你该觉得荣幸才是。”


    紧接着又变做痛苦的他。他浑身都是血,即便他将头撞向地上的顽石,然而伤口很快就会被清理,再次完好无缺。无论他怎么伤害自己受伤的皮肉,很快就会被青麟完美覆盖。


    “别挣扎了,你知道这是没用的。”


    摩柯喘着粗气,他的目光继续游移着,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深潭。


    他大步走了过去,水面上印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是邪肆的,妖冶的。


    他笑着同他说:“心爱的女人就在身边,而你却跟木头一样,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小摩柯,何不接受本座?”


    “蛇,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你不是想入佛门么?做个佛门小沙弥有何意思?本座带你做真正的佛!你知你我成佛只差什么吗?只差一块小小的龙鳞。而这块龙鳞你我都知道在哪儿,不是么?”


    他一掌狠狠击打在水面上,霎时深潭卷起数丈波澜,那张肖似他的、妖冶邪肆的男人的脸消失了,而他踱步,一步一步走向深潭中心。


    任由冰冷的潭水淹没他的口鼻,窒息感一点点覆顶,最后完全淹没他。


    就……这样吧。


    都说人死前脑海里会像走马观花一样,浮现生平经历。


    摩柯想,他好像也见到了他的走马花。


    他见到了小小的,他自己。


    ——


    摩柯的童年并不快乐。


    他也很少笑,完全不是现在这般清风晓月的模样,他小时候极少笑,或许说从未笑过。


    所有人都说,他是随了他的生母容妃。


    容妃不爱笑,即便是面对他,面对她的独子,面对圣上最小也是最宠爱的小九,甚至是面对圣上,容妃也是不笑的。


    只有一人除外,那便是二皇子和三公主的生母皇后殿下。


    所有人都知道容妃身份尴尬,容妃本是皇后身边的随侍丫鬟,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趁圣上醉酒,爬上圣上的床,勾引圣上成功诞下龙子,一朝麻雀变凤凰。


    所有人看似鄙夷容妃,实则嫉妒的眼都红了。


    可所有人都道容妃心机颇深,荣宠享尽,只有摩柯知道他娘并不快乐。


    他娘,不仅不快乐,她非常痛苦。


    而这份痛苦顺利转嫁到他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是容妃拼命爬圣上的床,只有摩柯知道,是他娘一次一次将圣上从床榻上赶了下来。


    娘一点也不喜欢父皇。


    甚至为了避免和父皇同床,娘还央求他,央求他夜夜啼哭,夜夜被梦魇缠身,唯有和母妃同寝,伴母妃身侧安睡才好了些。


    因此确也替娘挡了不少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盛宠。


    父皇也因此恼过他,恼他不识趣,可他仍是夜夜啼哭,夜夜寻容妃,夜夜扰父皇雅兴,所有人背地里都道他是个白痴,他无妨,只要娘开心就行。


    曾经,贵为九皇子的他和容妃是多么的受宠,盛宠之下,即便是二皇子玉宵和三公主玉陶从来也只敢在背地里使小绊子,没有人敢动他,谁人不知她是圣上疼爱的小九,而他母妃更是圣上心尖尖上的人?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对摩柯和容妃来说从来都是雨露君恩。


    对于别人都是这个道理,对于容妃却不是这么回事。


    摩柯知道他娘不仅不爱戴父皇,甚至恨他。


    恨他灌醉了她,恨他欺凌了她,恨他为什么天下那么多女子非要她,恨他令她与皇后娘娘生离。


    很多人都不知,容妃不仅仅是皇后娘娘入宫前的贴身小婢,更是满门忠烈,良将之后,因圣上听信谗言,负了良臣的心,容妃一家满门抄斩,独独她被当年的手帕交,也正是二皇子三公主的生母皇后娘娘拼命护下才侥幸苟活了一条命。


    她曾和皇后娘娘执手看遍京都的繁花,也曾和皇后娘娘吃过大街小巷的美食,她们也曾效仿过张飞关羽桃园三结义义结金兰,她们曾经无话不谈无话不说,她们立誓要永远在一起,即便入了宫,她也要陪在皇后娘娘身边,老了也不嫁人,除非皇后娘娘赶她走。


    可她终究负了皇后娘娘。


    负了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负了这个世上她最不该辜负的人。


    她怎能如此???


    她怎能如此!


    “人可以贫外物却不能穷了脊梁,这是你太爷爷教与我的,现下我也教与你,望你记在心里时时不能忘,千万不能……像娘一样啊。”


    容妃总是看着他说着说着,捂着唇咳下一口血被她隐在帕里。


    所有人都知道容妃和皇后的关系,也都知道向来贤德大度的皇后娘娘为何单单与容妃不对付,甚至严明此生不会再与容妃相见。


    而容妃总是雷打不动的去请安,即便吃了闭门羹也日日去,晨起去一次,午间再去一次,直到有人传来那是在给皇后娘娘耀武扬威呢,容妃这才作罢。


    可是自那次之后,容妃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破败了。


    “娘!”


    容妃摆了摆手,将藏了血污的帕子藏在身后,忽然道:


    “今日圣上去太傅那儿考你们学业了?”


    年仅六岁的小摩柯懂事的点点头:“父皇让我们两两对对子,儿臣都对出来了!”


    小小糯米团似的玉雕似的小人极力拱手学做大人的模样,神情却是藏不住的神气和得意。


    一双漂亮似明珠的双眸眨巴眨巴望着容妃,好似身后有只隐性的尾巴摇啊摇的,仿佛再说:快夸我呀!快夸我呀!


    容妃怎么会瞧不见,她脸色淡淡,轻轻“恩”了一声,哪怕只一声,小摩柯也高兴着红了脸,一双大眼睛越加闪烁。


    容妃忽然又道:“与你对对子的是谁?哪个公子王孙?”


    小摩柯顿了下,略略低下头:“是……是二哥哥。”


    “玉宵?”原有几分怀念的暖色消失的一干二净,苍白的丽容全是怒色,容妃狠狠一拍桌子,“谁让你赢了玉宵?!你……你……”


    容妃霎时蹲下来,小摩柯吓得想跑,被容妃死死抓住双肩,容妃抓着小小人儿的双肩,尖利的长长的指甲嵌进孩童娇嫩的皮肉内,小摩柯霎时迸出了泪花,低声道:


    “娘……我疼。”


    容妃或许没听到,又或许……并不在意。她失控地低吼着:“我跟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我说……咳咳……咳咳咳!”


    “娘……”


    “别叫我娘!”容妃甩开他的手,“你既然不听我的话,还叫我娘做什么!”


    “娘……娘,娘……我知道错了娘……”


    “你做错了什么?”


    “我不该……我不该赢过二哥哥……我、我不该……我错了娘,我下次一定……”


    “摩柯,我与你说过的,你要与任何人争我不管你,唯独二皇子三公主不行!你到底要我讲多少遍才能记住?啊?你是不是……是不是要气死娘才行!”


    摩柯看到小小的自己在哭:“娘我错了……娘你别不要我……我错了娘,我错了……我不与他争,我不与他抢,娘你别不理我娘,娘……”


    深潭之中的摩柯终于感觉到了溺水的滋味。


    他漠然看着,仿佛在旁观他人的人生。小小的他还在长大,很快,到了七岁,拙劣的谎言再也用不上了。


    他长大了,无法再与母妃同寝。


    无法再帮娘了。


    许多人说起他都会叹一句,小时姣姣,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真乃神童。接着便会跟一句“可惜……可惜。”


    可惜长大后泯然众人矣,文采、策略不过尔尔,更无法与天资聪颖的二皇子相提并论。


    十岁生辰那日,圣上本想与他封爵封地,被摩柯通通拒了,圣上问他想要什么,哥哥姐姐们不是有太傅教授四书五经就是有御前统领教授骑射,唯有他选择了混元宫。


    选择了儒释道,选择了国师大人,同时也选择了放弃皇位。


    父皇对他失望至极,但是母亲对他笑了。


    母亲终于对他笑了。


    母亲会笑着拥着他、夸赞他:“摩柯,你终于长大了。不该我们争的不争,不该我们抢的别抢,你终于知道了。”


    摩柯却再也笑不起来。


    母妃从来只告诉他不该和二哥哥三姐姐争抢,却从来不告诉什么是属于他的。


    --


    在混元宫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国师大人是个极其好相处的人,在这里摩柯过了一段相当平静的日子。在这里国师大人总会教授他道家学术,他其实心中并无波澜,但是他知道娘喜欢这个。


    娘喜欢他学这个所以他用尽心力学自己并不喜欢学的东西,所幸在这方面他还颇有所得,学着学着也就慢慢喜欢上了。


    在这里,时间突然变得慢了起来。


    除了偶尔学着国师大人要教授他的道家学说,他跟着身边的公公学了一项新的爱好,便是栽花种草。


    他喜欢看着那些嫩芽在在他的精心培育下,一天一天的成长。


    他喜欢看着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朵,一点一点的土壤一点一点的盛开,因为在偌大的皇宫里,只有这些是他自己选择的,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只有这些。


    即便是他的母妃,也并不属于他。


    ——


    母妃,最近还好吗?


    母妃已经很久没有来找他了。


    从一开始的三天一封信,到一周一封信,到一月一封信到现在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娘的信了。


    娘还好吗?


    她可还记得我?她若记得我,又为何不写信与我?倘若她不记得我了……


    娘真的会忘了我吗?


    摩柯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否定掉这个荒唐的想法。


    这个世上真的有母亲会不思念自己的孩儿吗?


    小摩柯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等着容妃的信,可信没等到却等到了容妃的死讯。


    容妃死在了冷宫里,而他是最后一个人知道的。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容妃的死讳莫如深。


    即便他去问父皇,问来的却是父皇的一巴掌。


    而他也从最受宠的九皇子一朝变成宫里,连太监和宫女都能唾弃的小九。


    直到很后来,他才知道一些零星关于容妃的事。


    容妃竟敢行刺父皇。


    娘竟敢行刺父皇。


    他不信。


    他娘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又怎么敢行刺父皇?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不由他不信。


    他的母妃谋害他的父皇,他的母妃是全天底下最胆大的女人,而他成了全天下最为人轻视的存在。这时摩柯开始思考自己该去哪儿。


    或许母妃从来是对的,皇宫从来就不属于他,那他该去哪儿呢?


    他不知道。


    所以他就去问国师大人,从国师大人这儿,他得知了静一大师的存在。


    静一大师是国师大人口中知晓天文地理,知晓真精奥义,是世上最接近仙人的人。


    他一定能为他解惑。


    摩柯是这么想的,而更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因为三公主。


    三姐姐玉陶自小就身体不好,他知道二哥哥请遍了天下名医,甚至连术士也请了不知方几,然而都无济于事。


    他也曾多次见到自小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姐姐躲在众人背后哭泣。


    她不想像其他姐姐那般成为河神的祭品。


    不知从何时起,好像自从他有记忆以来,黄河经常泛滥,据传是天神降下灾难,为了惩罚谁、惩罚什么没人知道,而姐姐就要为这种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去祭奠河神,即便不是三姐姐,也会是其他的姐姐。


    父皇是万民的君王,但如果父皇救不了万民于水火之中,那么身为父皇的子女该也应该担起责任。


    天降灾祸,总要有人平怒,而这正是身为王女公主的责任。


    而这样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姐姐身上,很快就会落在三姐姐身上。


    即便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


    只要黄河一日未曾平静,那么总有一天会轮到三姐姐。这样的话,时常出现在他母妃的嘴里,无非总是关心二哥哥,二姐姐多于他,她关心二哥哥不得父皇宠爱、关心三姐姐会沦为河神的祭品,却从不关心他吃饱了没,穿暖了没,甚至最后作出刺杀父皇的决定也从未为他考虑过。


    甚至母妃连死后也从未入过他的梦里。


    他身边的老奴说起这个总是长吁短叹,而他从最开始的闷闷不乐到现在也逐渐能接受了。


    他想他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他找到了连国师也不能回答的、关于他自己的或许无人在意,只与他有关的答案。


    既然皇宫不是我的归属,那么他就要去自己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三姐姐总是藏在人群背后哭,即便她不哭也有皇后娘娘替她哭,也有二哥哥替她担心,甚至他母妃也会为她哭,只因她是公主。是公主,便要接受这般的命运。


    母妃总是待二哥哥和三姐姐比对我好,所以母妃总是替三姐姐抱怨不公。


    小摩柯自小就乖巧的令人心疼,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母妃不知道。而这般乖巧的他,也令母妃生过两次怒。一次便是他在父皇面前对对子赢过了二哥哥,另一次便是因为三姐姐。母妃说上苍不公,为何要如此苛待三姐,他却觉得三姐祭奠河神是应该的,为黎明降下福祉也是应该的,因为她是公主。


    而因为这样一句话,他被母亲罚跪在初秋冰冷的地跪了整整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他倒了下来,三天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公公。


    他问公公母亲来看他了吗?公公说来了,只是又走了,不巧总是没让他撞见,所以他想下一次一定要见到母亲,所以还总是生病总是不见好,然而他总是遇不见母亲,后来他也就放弃了。


    他放弃了母亲,因为母亲选择了二哥哥和三姐姐。


    他羡慕三姐姐,因为三姐姐有他身为公主的责任和缘由,而他没有。他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九皇子,他是九皇子吗?甚至连他母亲都不承认,那他还算是皇子吗?他不是,他是个连小太监小宫女、任何一个人都能唾弃他一口的小九,他从来不是什么九皇子。


    他想好了,他要出宫,他要找静一大师,他要拜他为师,他要成为人人敬仰的和尚。虽然他不能像三姐那样祭奠河神,但是他也要成为能为黎明百姓祈福的和尚。


    他是这么想的,后来也这么做了。


    当他说出他想出宫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包括国师大人。


    后来他做到了,异常的顺利。当时他不知,后来才知应该是有了二哥哥和三姐姐的相助,若不是他们,凭他一人怎么能逃离囚笼般的深宫呢?


    不过他不在意了,他想若母妃泉下有知,得知他去做了和尚也会高兴吧,因为他再也不会跟二哥哥争了,也不会跟三姐姐抢了,他要去寻找他自己的路,他要去寻找他自己的去处,所以他出宫了,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救下了泥泞中的他,也是那个女孩儿陪他去寻找静一大师,那个女孩儿叫“阿沅”。


    他们度过了很多很多美好的日夜,她也教会他何为陪伴。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因为这个女孩,他不想当和尚了。他想和这个女孩待在一起,去看看山、看看水,看看这个大千世界,可是这一切都在见到静一大师之后变了。


    他如愿见到了静一大师,却也被黑蛇咬了,成为静一大师之后,又一个被冥蛇寄生的可怜人,成了这副模样。


    他以为他可以保护女孩,但是他不能。他变成了怪物。


    在女孩深陷那个暗无天日的皇宫里,那些个日日夜夜,他不仅没有陪伴她,反而最后成为杀害她的凶手。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他不想的,他不想这么做,但这些都发生了。


    而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但是这一切女孩都没有怪他,即便现在掳走她的是他,做了那么多轻薄于她的事的依然是他。即便…………


    即便…………


    深潭的水在沸腾。


    深潭之中摩柯又感觉到熟悉的窒息感。可惜他死不成。


    他试过了,他试过无数种死法都死不成,他本想成为解救黎明、为万民谋福祉的和尚,却终究成为谋害人的凶手,成为大怪物,他明明……他明明…………


    他不想这样的。


    可是上苍为何待他如此这般?


    他明明想护佑黎民,可是他连一只松鼠都救不了。他明明想要保护女孩却反倒是造成女孩死亡的凶手。


    为什么上苍如此待他?


    他做错了什么??


    自小到大,他满足了所有人的期望。容妃叫他不要与二哥哥争、与三姐姐抢,他做到了。父皇希望他精于学习,他也做到了。国师大人希望他通于道法,他也做到了。他满足了所有人的期望,甚至是二哥哥和三姐姐,他们希望他离的远远的,所以他就离的远远的,他们希望再也见不到他,所以他去了宫外,他去做所有人不能理解的那个决定,他去剃度做和尚,他满足了所有人的希望,他自问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何偏偏找上了他?


    为何是他被冥蛇寄生了,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


    深夜下,死寂的深潭无风起波澜,撕裂一池死水,显出深潭下的暗流激湍。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任何一个人,母妃会不会活得更开心?如果没有他,母妃会不会对皇后娘娘没有那么多的愧疚?如果没有他,没有那次醉酒的意外,会不会母妃还快乐地生活在皇后娘娘身边?


    是不是他不存在,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他不会被黑蛇咬,那么他也不会伤害阿沅,那么他也不会造成那么那么多的失望,他明明是要救人的,为什么变成了害人的怪物?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为什么?


    他该死啊,像他这样该死的人却死不了,他应该死去的,他应该………………


    【不准放手,放手就没有希望了听到没有!】


    是谁在喊他?


    【听到没有?不准放手摩柯!我不允许你放手!】


    【为什么是你啊?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


    又是谁在哭泣?


    是……你吗?


    是那个女孩。


    阿沅。


    她为什么哭了呢?


    又是我惹她哭了吗?


    她是……为了我而哭的么?


    倏然之间又回到了那一天,他的走马灯又回到了那一天。


    是女孩儿将他从泥泞里拉上来的那一天。是女孩对他说不准放手,就在他以为全世界都抛弃他的那一天,女孩拽住了他。


    是女孩告诉他,一定要活下来,活着就有希望。他不该死了,他应该……他应该活下去。


    他主动去找静一大师,难道是为了去死吗?不也是为了谋福祉,可是他现在做什么?


    如果女孩知道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寻死,那女孩一定不会再理他的。


    一定不会的。她是那么坚韧的人,她不需要这么懦弱的朋友,而他在做什么?他应该在她身边去陪她去保护她,去弥补,去做他应该完成的事情。


    这是他的身体,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有他自己可以。


    因为这个女孩他又回到了宫里,但他不后悔。因为他交到了世上唯一的朋友。


    是的,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要保护她。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即便是他自己。


    波澜起伏的深潭终于恢复平静。


    潭底,摩柯睁开了眼。


    仍是一双竖瞳,但眸光坚定了许多。


    “听到了吗?我不会让你再伤害她了。”


    “你能控制得了我吗?”


    “不信你试试。是你控制得了我还是我能控制得了你。”


    “好啊,让我看看吧,就凭你?”


    “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开,总有一天。”


    “好啊,我等着那天。小鬼,知不知道本座活了几百年?知不知道本座换了几千几万个躯体?肉身一旦被寄生便没有回头路,而你是绝佳的、最与本座契合的躯体,你迟早会知道的。本座等着那一天,等着你将我剥离开的那一天,我等着你,小摩柯。”


    波澜翻滚的黑潭终于沉静了下来,潭底一双紧闭的双眸突然睁开眼,露出一双幽紫色的竖瞳,摩柯从潭底爬了起来。


    他要走了。


    上次是为了寻他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寻静一大师,这次他要去寻找他的朋友,他要去保护她,他要去做他没有做完的事情,他要去做真正的自己,不被任何人掌控的他自己、做真正的摩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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