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顿饭,吃得香,也吃得更是快。


    那边何誉与徐渊为赶路,刚放下碗筷便撩袍走人,消失在街上人流当中,这边严骥果真?翻出些似是斗笠,又像幂篱的新奇玩意?,连陈澍看了都两眼放光,很是霸道地先挑了一个自己试了试,便急不?可?耐地想外出追查去了。


    这客栈相距徐渊所述的地址本?就?不?远,也?因此,才有给云慎抽空换衣的时间。


    三人中,严骥一人在楼下,跟那店家打过招呼,开?了房之后,慢悠悠地吃着那些残羹剩饭,而陈澍则跟云慎一齐上楼,踩着这两月里?新建的、并不扎实的木梯,走进楼上的走廊中。


    “反正你换衣服总也?花不?了多长时间,我先去踩点,若是地方没找错,再带你二人过去,如?此也?安全些。”


    他?们笼统就?开?了三间房,另外两间暂时不?必打开?,只云慎一人,拿着衣物,先进了打头的那间,又回头。走廊里?只有陈澍探头探脑的身影,大抵是意?识到了这点,他?的动作不?禁一顿,脸上神色也?显出犹豫来。


    陈澍眼尖,一扫便发觉了,也?对视回去,茫然开?口:“怎么了?还有何事?”她的心思还停留在适才自己的主意?上,只一想,觉得云慎恐怕要出言反对,又很快咧嘴笑了,道:“你不?必担心,我师父说过,那些个符修,哪怕是修行上万年的老妖精,也?挡不?过我们剑修的一剑——不?然他?何必还得掩人耳目,偷偷行事呢?”


    “我不?是说此事。”云慎道,松开?了扶着房门的手,又随手把那要换的衣服扔进屋里?,才道,“你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的那些话么?”


    “哪几句?”陈澍眼珠子转了转,问,“你明明许诺今日早晨要同我坦诚相待,却迟迟拖着不?曾说的这事?”


    说罢,她还十?分应景地鼓起了腮帮子来,圆眼睛瞧着云慎,分外神气。正是这样的脸,与昨日站在婚礼大堂上的那张脸似有不?同,却又同样生动,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当她那目光专注地看向云慎时,连他?也?不?由地为这样鲜活充沛的情感而动容。


    他?晃神了片刻,直到陈澍又眯起眼睛,歪了歪头,才猛地回神,道:


    “……不?是此事。”


    “哦。”陈澍叹了口气,这会,她脸上的失望更是真?真?切切的了,直教人忍不?下心来。


    云慎也?抿住嘴,别开?视线,干巴巴地补了一句:“事急从权,等我们找回了这次的失物,届时,我想说什么都会同你仔细说清楚的。”


    “好吧!”陈澍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少顷,似乎才想起来云慎还等着她的回答呢,道,“……那你是指哪段话?”


    “我昨夜守在那院中,瞧见了偷东西的贼人。”云慎道。


    “这段记得,你还说此人偷我那玉佩,有些蹊跷!”陈澍答道,又问,“怎么了,难不?成那人的身影不?像这个老头子?”


    “情急之下,又是深夜,怎么看得清高矮胖瘦。”云慎道,看着陈澍,又犹豫了片刻,似乎难得地对自己的话语没了把握,好一番措辞,才道,“那夜我只顾着想你、想你的玉佩,不?曾从头到尾想过这一个盗窃案。纠结此人为何偷你的玉佩其实无用,因为我们并不?了解他?。我昨夜既然见了他?,更应当从那夜里?的一个背影下手,于是,方才我就?一直反覆回想——”


    “想什么,”陈澍几乎踮起脚凑过来,连声?催他?,“你快说啊!”


    “——他?真?的偷了这库房中的所有宝物么?”云慎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觉得不?然。”


    “哦!”陈澍猛地反应过来,“你瞧见的只是一个人影,而非带着许多东西,搬来搬去的人影?”


    “正是。”云慎道,“我一直觉得奇怪。那武林盟筹得的宝物,加上徐渊本?就?有的,哪怕没有百数,也?足有几十?件。这样多的东西,就?算是修士,恐怕也?做不?到偷走而不?引得在众人察觉。真?正的窃贼,应当并非是他?,至少不?止是他?,还有那徐渊亲手送走的满院宾客。”


    陈澍咬着嘴,还真?仔细地顺着这话想了一阵,方驳道:“按你所言,这些应邀前来的宾客就?更不?可?能了,这些人可?都是凡人,一只手能拎一桶水就?称得上是大力了。”


    “当然,若是有人偷了那些宝物,远走高飞,那这人必然只能是身有异法的那个符修。”云慎呼出一口气,终于又抬起手来,把住那房门,接续着此前的动作,往里?退了半步,才道,“可?若是先把这些宝物藏在院中某处,等白日再光明正大地带走呢?


    “——需知此事来得太突然,当日不?曾有人搜过院中其他?地方,而那些宾客的车马,就?更无人搜查了。”


    幽静的二楼除了他?们便没有旁人,连云慎这一句平稳的话,也?随着那走廊里?若有若无的回音慢慢沉淀。陈澍咽了咽口水,吸气,抬头便要追问,但云慎说完这话,便把手往门后一推,二人面前的小木门便慢悠悠地掩上了。


    只留道似乎能透过一丝天光的缝隙。


    “等等,”陈澍不?自觉地踮起脚来,拉高了声?量,“还有一事!”


    “我记着呢!等找到了——”


    “不?是那回事!究竟是什么大事你这么遮遮掩掩的……”陈澍嘟囔了两句,又生怕云慎听见了,扬声?道,“我说我先去探路!”


    ——


    “急什么?”严骥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罐汤,快慰地咂了咂嘴,也?不?看陈澍,就?这么理好桌上剩余的饭菜,才抬起头来,分给她一点目光,道,“你说他?答应你,说等找到丢失的那些财务,就?同你细说一件大事?”


    “也?不?一定是大事吧……”陈澍瘪着嘴,不?自在地往那楼上看了看,又倏然转头,满脸认真?地道,“不?管他?说的是什么事,总之与这案子肯定是无关?的,不?必在这上面纠缠——”


    “——我说的也?不?是案子。”严骥轻快地道,猛地从饭桌上站起,拍拍神色迷茫的陈澍,往楼上走去。


    陈澍眨眨眼睛,先是疑惑,紧接着伸手去拦:“你走错了!要同我一起去探路的话,该是走这边大门才对。”


    谁料严骥非但不?曾停下,反而伸手,握住陈澍的衣袖,几乎把她拽到身侧来,又笑了笑:“我说的就?是云兄这‘大事’。我若说我知晓他?这大事,你可?信?”


    “你?”陈澍眉头一皱,神色由疑惑转向质疑,她一边由着严骥牵着她往楼上走,一边又打量了一下严骥,末了,口里?直言道,“云兄这么弯弯绕绕的人,你说你知晓他?遮掩的事……那你总得有什么依据吧?”


    “有。”严骥简洁应道。


    然而,正是他?这答得太简明,太迅速,陈澍先是一愣,等二人又踏上客栈楼上后,又很快回神,越发狐疑了,皱了皱鼻子,站住脚,任凭严骥再怎么牵着也?不?动了。


    “怎么,”严骥朝着云慎的房间扬了扬下巴,又压底嗓音,明知故问,“你又不?想知道了?”


    “查案是正事,又不?是什么消遣的把戏,我就?算想知道,也?不?急于这一时。”陈澍认真?应道,“何况你怎么会知晓……”


    “不?过占你片刻时间,不?碍事的。”严骥松开?手来,回头,笑道,“至于我为何会知晓……当然是何誉那个一杯就?醉的大块头昨夜嘴漏了。”


    “何大哥也?知晓?”陈澍越发想不?通了。


    见她果真?上了心,严骥轻哼一声?,又转头去,迈了两步。


    “你是要站在云慎房前同我讨论他?的秘事,还是要同我去到房间里?头聊?”


    “——你何时又开?了一间房的?等等,这房怎么在另一头?”


    如?此,陈澍由严骥引着,一头雾水地从走廊这头走到另一头,足足转了好几个弯,才站在那间严骥新开?的房门外。


    客栈本?是个回字型的小院,只是从中断开?,好似一张纸折成了四?面墙,却不?曾接上。因此,二人走了如?此长的路,其实是绕了一圈,回到云慎那房的隔壁,两间房并不?相通,只是对着那院中的窗户紧挨着,一个朝北,一个朝西,若是不?关?上窗,房间中交谈的声?音便可?以清晰传至隔壁,而住客却不?能察觉。


    这样的房间,更不?像是严骥特意?挑来密谈的了,陈澍一看,便开?口想问,却被严骥一个噤声?的动作堵了回去。


    他?定然知晓这样的房间并不?适合密谈——


    不?,不?止,他?就?是刻意?定下的这间房!


    门被打开?,露出满室的日晒后的木香味,严骥第一个走进屋内,他?放轻了脚步,却不?曾停顿,一路走到窗边,然后才放下心一般舒了口气,一哂,回头冲陈澍招手。


    陈澍又不?能问,又不?知情,满腔疑惑几乎快化?作恼怒了,气呼呼地也?跟着严骥一样走到窗前,但她转眼一看,那些将要出口的抱怨便又落回了肚子里?。


    ——从这扇窗的最?外侧,恰好能瞧见云慎坐在床边换衣服的半个背影。


    她一怔,旋即觉得羞恼起来,无声?地转身,冲着一旁正洋洋得意?的严骥,咬牙道:“……这就?是你知晓的事?”


    “别急嘛,早便说了别急。”严骥冲她一歪头,一努嘴,示意?她接着看下去。


    快进严冬,又遭过大洪,那院中一片萧索,唯有些许爬墙的绿意?,哪怕是这样新建的客栈,也?在一夜间便零星从那外墙一道道缝隙间冒了出来。陈澍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转头,打算仁慈地再给严骥一次机会,就?看这最?后一回。


    许是那寒风灌进了隔壁房间,云慎换衣到一半,只披着严骥给他?的那件衣衫便从床上站起。他?在视野里?短暂消失了一段,走到窗边,才又能看清了,不?仅能看清人,还能看清布料下精瘦的身体?,胸膛赤/裸,迎着光,泛起石雕一般的光泽,甚至有些好看。


    需知两扇窗本?就?离得近,云慎又走到了窗前,陈、严二人一惊,不?约而同地蹲下身来,陈澍忍无可?忍地伸手,准备给严骥一个教训,而严骥也?似有察觉地又躬身去躲时,那雷霆一般的掌风止住了。


    云慎全然不?察,只把支着窗户的木杆收起便转身回去,而陈澍却愣在了原处。


    那窗户落得很快,不?过眨眼的时间,却足以教陈澍看清云慎转身后那半截衣衫挡不?住的脊背。


    上面清楚地刻了一个字。


    澍。


    陈澍的澍。


    耳边严骥的声?音带着些许得意?:“早便同你说了,我当真?是知晓的,这会总算瞧——等等,你这狝猴,又要去哪儿?!”


    第一百二十二章


    “等?等?,你这狝猴,又要去哪儿?”


    只听严骥一声乍然低呼,在这空空荡荡的房中响起。


    在方才的片刻寂静后,这声低呼清晰极了,再低,也因?焦急而字字分明。


    好险云慎那窗早已关了,不然以他这样的声量,早通过两扇几乎相对的窗户传到了另一间房中。


    但,哪怕是这样,陈澍也似充耳未闻一般。她走得如?此快,脚下生?风,若不是严骥眼?看事发,伸手去拦,转眼?,她便要飞奔出房门了。


    “我问你呢,你要去哪——”严骥终于把她拦住,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拽回来,开口道,“不过?是一个字罢了,看了就看了,心知肚明便可。我辛辛苦苦找出这间房,引你绕了那么远的路,可不是为了让你再绕那么远回去,把这层纸给?捅……你在听我说么?”


    “在。”陈澍随口应了一句,但她一回头,那眼?神便直勾勾地?越过?严骥肩头,往窗外飘去了,怎可能在听严骥的话?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分出一分一毫的心神来敷衍他罢了。


    严骥见了,又?怎不知,再度伸出手来,想拦住陈澍往回走的势头,拉着她停在原处,只是这次却不似方?才那样轻松一拦便拦住了——陈澍若是下定决心,那雷霆万钧的势头,谁又?能拦得住。适才明明是陈澍改了主意,自己停下转身,严骥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似的,止住了手上徒劳的动作,开口劝道:“你真听进去了我说的话么?”


    “明白的!”陈澍终于顿住脚步,也不回头,只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这不就是听进去了,才折返回来,走最近的这条道么!”


    “什——”


    严骥的这句话不曾说完。


    事实上,他连那个字也不曾说完,话音就这么猝然断掉,取而代之的是那窗户被陈澍往上一撑,发出的吃痛一般的脆响!


    这窗户根本承受不住陈澍不加克制的力道,哪怕是如?此崭新,瞧起来如?此结实,若不是陈澍的一只手还扶着,恐怕早已没了支撑,掉落下来。


    而陈澍的动作还未停,但见她往外一攀,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不消看,便能知道是隔壁窗户也惨遭她的“毒手”,被硬生?生?掰开,直到能勉强容人进入的地?步。


    隐约有云慎受惊转身,或是整理衣物的声音从那开了的窗户传来,伴着越发凌冽的寒风。


    然后,就在这二人都满是诧异地?望向窗外的那一刻,陈澍灵巧地?跳上窗,一个纵身,在连动作也瞧不清的一瞬间,越过?两扇窗和窗间那空荡荡的一截距离,如?此轻易地?钻进另一间房中。


    严骥张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


    院里骤然起的那阵风倒灌进屋内,好在那窗户没了支撑,又?飞快地?落了下来,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哼一样的响动,一前一后,堪堪把那严冬的寒意阻在窗外。


    当?然,不止是寒意,另一件客房中的声响也被尽数挡住了。适才那一连串,快得教人目不暇接的画面过?去,明晃晃的天光也被隔绝,房中才仿佛染上了鲜活平静的色彩一般,严骥眨了眨眼?睛,只能听见自己慢慢平息下来的呼吸声。


    陈澍连一句话,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他回过?神来,又?不禁猛地?吸了口气,仿佛大梦初醒,本能地?接着方?才的话,朝着那已经关上的窗户喊了一句:


    “那我……那我先去城中探查了!”


    没有回音,但饶是严骥,平素那样从容,此刻也手足无措了,又?在房中来回踱步片刻,好似他就笃定了对面能听见似的。明明这两扇窗户关了,这一声不算响亮的喊声自然也不一定能传至隔壁,偏他大抵是又?回味了一下方?才陈澍那反应,还觉不够,少顷,对着那墙壁添了一句:


    “你们二人好生?聊,切莫动手!可万万不能欺凌弱小啊,小陈姑娘!”


    ——


    这几句话,哪怕再,隔壁果真是听不真切的。


    陈澍从那窗户中钻进来,云慎自然是察觉了。他从床上迅速起身,捞起衣袍,加上他那已经换好的下裤,这一身的行装,几乎可以出门见人了,也不曾露出什么胴/体。


    但陈澍盯着他,头一回这么怀疑地?盯着他,便能从他那脸上找出些许不同?寻常的紧张来。


    当?然,她这样大张旗鼓,这样兴师问罪地?闯进来,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大抵是东窗事发,被她察觉了什么。


    云慎更不傻。


    但他脸上那镇定很快便恢复了,至少再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甚至还主动上前,扫了一眼?那窗户,又?把目光落在陈澍身上,温声问:“怎么这么急?”


    粉饰太平,拐弯抹角。


    以云慎的心智,当?然不会猜不出来陈澍的来意,然而,他依旧选择了这样避开锋芒的问题,挂起关切的笑意,作出一副猜不出的样子。


    他并不傻,但他选择装傻,不过?是心存侥幸地?试图把陈澍眼?睛闭上。


    陈澍向来不讨厌他这一套,她甚至还曾拙劣地?学?过?,觉得这样能行走于人世间,用?三寸不烂之舌便能引得众人或喜或悲,两句话便能达成目的,这样的本领,其实很教她向往。


    这一回,却是她真正生?出厌恶的一回。


    没来由的反感?一旦冒尖,便扎根在她心底一样迅速生?长起来。


    或许是因?为此前云慎再怎么对她隐瞒,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不足挂齿的小事,又?或许是因?为此前云慎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好人,不算陌路,却也说不上亲密,所以这样的隐瞒也是人之常情,是她懵懂之中被迫接受的,更是可以容忍的。


    直到今日。直到她明白云慎一直隐瞒着她的事情与她息息相关,直到她与云慎相知,昨夜还欢喜地?谈着情情爱爱,直


    到她撞破了她本不该撞破的这一幕,又?选择了这样不顾后果,这样石破天惊的方?式。


    营丘堰山中那把小火算得上什么?她才是那个最旺盛,最炽烈的火,足够小心翼翼才不会吞没整个人间。


    俗世间有俗世间的规矩,下山的是陈澍,需要融入的也是陈澍,但剑修也有剑修的秉性。她甚至可以学?习那些圆滑世故的处事手段,只是她从来都是那个莽撞、天真的女娃,喜怒形于色,绝不姑息,也绝不委屈。


    “你方?才说,等?我找到了剑之后,便对我开诚布公,把想说的话都细细说了。”她说。


    只需看她这样清明固执的眼?神,便能知晓她的决心。


    云慎看着她,有一瞬的出神,然后很快稳住神情。“你已经知道了?”也不说是知道剑还是知道这想说的话,但看他那抓着窗沿的手指,已不自觉地?用?力,几乎压出了白印子,“其实——”


    “——不。”陈澍打?断他,道,“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我已经知晓的事情的。既然已经猜到了,那又?何必再听一遍呢?”


    “……说得也是。”云慎道,他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笑意,却是带着冷冽的讽意,随后又?咬紧牙,一面压抑着面上神情,一面不自然地?往后退去,坐回床边,双手抚着床沿,仿佛才有了些许支撑一般,再仰起头,看向陈澍,用?一种笃定的语气,缓缓道,“那你是来斥问我的?”


    “我是来遂你的愿的。”陈澍朗声应道,也微微低头,看向云慎,“原是我不懂,才一直口口声声说想要寻回我的剑。如?今事情既已明了,这‘寻剑’之事自然也不必了。我还记得你原先说的那些话,有关什么血契,什么逍遥自在,如?今再一想,却是明白了。”


    云慎愕然抬头。


    那件陈澍为他买的衣服就被他随手一叠,放在床侧,此刻又?往下滑了一截,像是再一眨眼?便要滑落在地?,但是这房内没有人在意它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它。


    也许直到上一刻,云慎还有精力去分心捞起那衣服,但陈澍此话一出,顿时,他面上血色尽褪,方?才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神情也一下子失了控。


    这样明显到夹带恐惧的惊讶,还是头一回在云慎脸上看见。


    “我彼时并非……”


    “不必把我再当?稚童一样哄了。”陈澍短暂地?笑了笑,迳自答道,“丈林村相助,是同?情,点苍关回头,是恻隐,恶人谷设计,是仁义,那这回呢?”


    “……我是诓骗过?你不假,”云慎道,语气变急了许多,“但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权宜?什么是权宜?”


    陈澍扬起眉来,问,


    “从天虞山,到丈林村,再到点苍关、密阳坡、恶人谷,当?然还有平潮口那两夜——我是真心待你,连阿姐说你来历不明,我也不当?回事,只觉得朋友相交,知己同?游,要长长久久,看的不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难不成,在你看来,这些竟都是权宜么?”


    一段话掷地?有声,那清越的嗓音在这房间中荡开,几乎直击人心,把二人间那金玉其外的平静伪装一片片地?敲碎,散落一地?。


    冬日到了,再丰实的树,哪怕曾经遮去参天烈日,也曾庇佑一方?,落下层层树荫,可那黄叶终将会尽数落下,露出其中被鸟啄空,被风刮断,还有被累累果实压塌的枯干。


    谁不知,只要熬过?了这个冬,等?到春雨滋润,那如?云如?瀑的枝叶将会重新长出,花团锦簇——可谁又?知,它究竟能否熬过?这个冬日?


    寒风刮动窗槛,发出阵阵声响,隐约间,好似远方?传来的,不知谁人的呜咽声。


    第一百二十三章


    “难不成,在你看来,这些竟都是权宜么?”


    “是,却也不是。你且听我说——”云慎攥紧了床沿,深吸一口气,道,“丈林村确是,我是乍然苏醒,一者要?下山拜祭故人,二者也并不打算就此认主,不告而别确是权宜。


    “可我见了你,又见你来寻我,一时割舍不下,又发?觉你如此执着,想着如实相告不如委婉相劝。这一拖,便拖到?了点苍关大水。此行这么多时日,一齐历经万难千险,当然并非是同?情恻隐,更是我贪恋这一时半刻的情谊,不愿打破,也不愿使你与我之间生了嫌隙……”


    “你既然想离开,些许嫌隙又何妨?说到底,你想跑,我要?寻,本?就有嫌隙,捂着眼睛假装瞧不见,便是好了么?”陈澍歪了头,很是不解的样子,“不过也无妨了,既然如今都已说?开了,这些事也就无足挂齿了。”


    “非也,这本?就是我要?说?与你听,本?就是我难以割舍的缘由。自来便不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是么?”陈澍似乎在认真地回想,“那还?能有什么紧要?的?”


    “……是我不愿欺你,更不愿教你对我生厌,因此,才不止纵着你寻去点苍关,还?赶至密阳坡,处心积虑地设局,引你来恶人谷,再制成假剑,妄图假死脱身。”云慎又吐出一口气,道,“但我本?就跑不了,不是因为有你在寻,而是因为我始终不肯坦诚面对自己。抱着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上辈子’,不知?变通的是我,自命不凡的也是我。故而时至今日,站在这里,妄图要?你原谅的,也是我——”


    “哦……”陈澍这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应道,“也是!你早便说?过你已经爱上我了,这便说?得通了。”


    云慎骤然一停,偏过头去,方才还?急着解释的话就这么断掉了后半截,突兀地横在二人中间。可他?的呼吸还?急促着,在乍然安静的房间里显得那么赤/裸。


    一如陈澍的这句话。


    而陈澍甚至不似片刻之前,二人在门外道别时那般温情。


    这话说?得又快又敷衍。只?简单一句,就把他?多日遮掩,羞于示人的那点隐秘情绪剖开来,大白于二人之间。


    “……是。”


    不多时,他?终于冒出一个字来,然后接着,边措辞边说?了下去。


    “……我是为你顽固坚韧的性?子所感,又见过你舍身救人,不,舍身救我的样子,为之触动,故而生出原本?不该有的心思……确实,纵然不曾承认,不愿承认,但我早便从心底认你为主,早便倾慕于你,早便……”


    起先,云慎还?有些犹疑,但那话语自他?口中这样娓娓说?出,便好?似也不是那么艰难了。他?越说?越快,越说?却坦然,直到?又不自觉地仰起头,与陈澍的视线相对。


    那终于顺起来的话又不知?不觉地没了声。


    陈澍看着他?,那双圆得有灵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明明什么情绪也没有,却竟似审视,直看得云慎屏住了呼吸。


    “你说?得有理。”陈澍的眼里慢慢盛满了感怀,她?一笑,恳切而缓慢地说?,


    “可我不敢信你了。”


    她?早已不是那个会偷偷躲进深山,抱着顽石,背着亲人哭泣的稚子。


    事?实上,哪怕不算这下山的数月历练,单说?在天虞山日复一日的苦练,也早把她?练得坚韧执着。


    若一定要?说?,她?这样心性?非凡,才是那个在山中百年,风吹雨打也不曾移位的顽石。


    认定了的东西,既是她?的,她?便会去追。可若本?就不是她?的,像云慎,自称沉睡千年,那般处心积虑要?从她?身边逃走——纵使那些设计、那些计划,都不曾伤人,除了欺瞒她?之外,也或许是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过,什么假剑聊以慰藉,什么跳崖假死便不必离别,然而——既然从一开始便掺有异心,又何必强求?


    天生万物,天地不仁,陈澍能有如是慷慨大义,自然也是因为她?用心专注。


    再好?的剑,有了异心,便也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


    一片如冬日一般萧索的死寂当中,云慎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陈澍挠着脖子,试图委婉地找到?那个切入口,先一步开口,道:


    “我知?晓你总是能说?服他?人,总是能吵赢嘴架。但人与人之间的裂隙不是单靠几句话便能抹清的。你说?的是事?实,我说?的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并不相矛盾。


    “我已仔细听了你的话,明了你的心思,不论你有什么因,做了什么事?,都可以翻过不论了!”


    “不,”云慎蓦地站起来,似乎想伸手来抓她?的肩膀,又猛地止住动作,深吸了两口气,道,“我并不是为了‘说?服’或是‘吵赢’,我所言,所有我说?的话都是这几日我反覆斟酌,出自我本?……”说?着,他?看着陈澍的双眼,又蓦地停下来,收起他?已然支离破碎的话语。


    他?们无数次对视,在丈林村,陈澍嬉笑着夸他?真是个好?人,论剑台上那惊鸿一瞥,超脱自苍生之外,点苍关生死危机关头,他?站在浪头,奋力高呼,引着她?去救下整城的人,还?有在那无名崖,风刮过发?梢,他?们相拥,又在那狭小的崖洞里相伴陷入温暖的梦境。从未有过这一次,陈澍的眼神那样平静,那样地……有所掩饰。


    是了,在如此似吵非吵的一番争执后,云慎,那样自诩聪慧的云慎,总该明白了这眼神的含义。


    她?已经不把他?当作同?路人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云慎脱口而出,仿佛也动了情似的,面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声量也不觉拉高,道,“你不想要?我么?我知?道你下山所求,不过就是——”


    话音未落,陈澍也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走近,哪怕她?是个矮个子,一走近,需要?微微仰望才能同?云慎对视,但她?仍然这样坦然地走到?云慎面前,迳直伸手,把在不知?不觉间落地的衣衫捡起来,理了理,又笑笑,仰头劝道:“我也希望你别这样瞧着我。还?记得我们头回见面的时候,你同?我说?的话么?”


    “……哪句?”


    “你说?……再称心,再爱惜,也不过是这血契的作用,而非出自我本?心。


    “剑客以万物为剑,确实本?不该依赖于一把凡铁。”


    “……这不是同?一件事?。”云慎一下便明白了陈澍的言下之意?,双眸紧锁,绷着声音回道,“血契是血契,本?心是本?心,而剑与人也不一样,血契始终在,可我心中情爱却是经过了这漫漫长路,才结出的果?实!”


    陈澍当真顺着他?的话,侧过头来,认真地同?他?对视。安静冲淡了情绪,也许是陈澍漆黑的双眸,平静地看过来时,背着窗户,深邃得好?似散发?着墨香,慢慢抚平了他?有些失态的情绪。


    “那便试试。”陈澍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歪了歪头,凑到?云慎面前,专注地瞧着他?,


    “试试,若是解开了血契,会怎样?”


    一滴血结成的契,也不过是起了效时,才显得有莫大法力似的,但一朝解开,那些热血尽数流逝,更是转眼的事?情。


    只?转眼,海遂桑田。


    云慎跌坐在床边,一时不曾言语。


    他?的一只?手由陈澍抓着,就在方才,体内那最后一滴血由法力牵引着滚落,染上陈澍的衣袖,也是过了半晌,陈澍才松开他?再无血色的手,又抬起自己的衣袖来,瞧了瞧。


    “有些奇怪。”陈澍近乎自言自语道,“好?似没什么变化,只?是感受不到?你的……你的悲伤了。”末了,又俯身凑近,好?奇地瞧了瞧云慎。


    “……你呢?”她?问。


    “我也感受不到?了。”云慎道,带着些木然地望向陈澍,道,“那种联系,和……原来方才我不能自已,是因为能感受到?你的抗拒——你是真的不需要?我了。”


    “我从来都是说?真话!”陈澍笑了,又退回去,想起什么似的摸摸腰间,摸出来一个东西,往云慎怀里一扔,道,“反正这玩意?我也不用,姑且送你了——原也是‘送’你的!”


    云慎低头一看,轻笑一声,不答话,只?是伸手,郑重地把被陈澍丢进他?怀中的那个小玩意?收好?。


    “嗯……”陈澍本?以为此事?了结,二人好?聚好?散,却见云慎这般能言善辩的人竟不应答了,一副不胜悲痛的样子,眨巴着眼睛干笑两声,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话都说?完了,于是有些无措地往回退了两步,也不顾云慎听没听清了,飞快道,“这样,你除了血契,定是有些不适应,就先在客栈中呆上一会——至于那查案的事?情,你就不必随我们一起了,毕竟你也……比较弱……对了,你自己也是个‘宝剑’呢,是吧!”


    “……此事?已定?”


    “就这么定了!”陈澍忙道。


    “罢了。”云慎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小玩意?,少?顷,冒出来半句没头没尾的话,“也本?就是我咎由自取。”


    陈澍听了,只?好?干笑两声,又趁着云慎低头的空当,自觉已把事?情做得圆满了,只?是莫名心虚,撂下一句“那你先休息着”,便出门而去。


    只?留云慎一人在房中,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头颅好?似没了支撑,只?这么摇摇欲坠地挂在脖子上,仿佛只?需一眨眼便要?坠下地来。


    没了陈澍,没了血契,他?连心都不再温热,血也不再沸腾,又何谈伤感呢?


    不过是冰冷如那千年深潭的一具空壳,终于回归死寂罢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严骥只比陈澍早出来一时半刻,又带着心事,自然?走不远。陈澍出门,不过须臾,便追上了他。


    见?了她,那严骥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往她身后瞟,看了两眼,直到陈澍板着脸问他“怎么?了”,他才有些讪讪地问:


    “不是,怎么?就你一人,那个云……云慎呢?”


    “你还好意思问!”陈澍本是冲出那房间里的沉闷,终于?透过气来?了,又被严骥这?么?一问,适才二人之间那凝滞的感觉又再度涌上心头,捂得她胸口闷闷的,自然?也没了好气,但看严骥那眼带关切的神情?一眼,也知他是出自好意,这?气便没了处撒,只好又往前走几步,才恨恨回头,道?,“你又是什么时候知晓此事的,怎么?不早同我说?”


    “早说?”严骥大抵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懒懒道?,“我方才要说的时候,也不知是谁,臭着张脸叫我等办了正事再说呢——”


    “——好像确实是我。”陈澍应道?,蔫了一会,但她一细想,又很快起了斗志,理直气壮地补充道?,“……可?你也没说过是这?事啊,这?事,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


    “啊?”严骥这?便不懂了,快跑了两步,侧着脸,好奇地问,“怎么?是最重要的事了?……你们不会真发?生什么?事了吧,他欺负……也不对,要欺负也是你欺负他……”


    “你都胡乱想些什么?东西!是与这?案子?有关哩!”陈澍道?,撑出一副不容置辩的样子?,看着严骥,点点头,等吊起了他的胃口,才道?,


    “云慎就是我要寻的那把剑,所以?这?窃贼所盗的,是把假剑啊!”


    “——什么??”


    ——


    武林盟驻处原先也被这?点苍关的大水淹了个头,但毕竟彼时正处论剑大比,武林盟中所有要员都在点苍关,那重建的速度也就更?快,于?是,这?一处仅属于?武林盟办事的驻地,如今倒是整个点苍关里最为?严整的住处了。


    在左右邻舍还在砌砖,造瓦的时候,这?武林盟中已经开始挂起年前该有的挂饰与招牌。


    确实,既已入了冬,再过月余,便该过年了。


    若说来?前还在担心找不到路,一走进那几条街道?,陈澍与严骥便一点担心也没有了,因为?一眼便能?看见?那街道?中已修缮得的焕然?一新的小宅院,那院墙上还挂了一个望子?大小的牌匾,上书“武林盟”三个大字。


    院中也不比其他院落那样萧瑟,反是热热闹闹,隔着院墙,也能?听见?里头不断的脚步声、交谈声,甚至还有些许重物落下?,又有其他的重物被抬起的声音。


    陈、严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一个纵身,一个跳上院墙,另一个更?厉害,顺着那个断了半截的树桩,往上攀,一个起落,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转眼便落到了远处,那院落中刚建好不久的阁楼上,隐在屋檐后。


    甚至,陈澍这?一番写意的流畅动?作之后,还从檐上山顶探头过来?,朝严骥一招手。


    从那树桩到严骥又哪里有这?般的功夫?当即又气又笑,差些要站起身来?斥回去。


    偏巧这?小院里搬东西的人往这?边一走,那脚步声在角落里回响,明显极了,严骥也忙丢下?了二人之间的打闹,埋下?头去,藉着一旁偏门上的屋檐遮住一半身形。


    谁料这?几个武林盟差役走近了,放下?东西,就顿住脚步不走了。那严骥低着头,好一阵不敢探头来?看,等了好一阵,听见?不远处那窸窸窣窣的谈话声还未停,正是耐不住性子?,终于?要伸头来?瞧的时候——


    冷不丁,他的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严骥猛地回头,却见?片刻前还在那小院中的陈澍,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身后,正攀在那矮墙上,满脸兴奋地瞧着他呢!


    他被如此一吓,自是有些恼怒,手里没抓住,一滑,险些跌下?墙去,闹出不少声响。


    还是陈澍手疾眼快,又伸出手来?,扶住他,嘴里道?:


    “你怎么?还留在这?儿!方才那两人交谈的话没听见?么??”


    一听这?话,严骥连去瞧那院中人是否发?觉他们都顾不上了,忙问:“他们交谈的事我怎么?听得见??”


    “哦,也对。”陈澍道?,“你学艺不精,只能?在院外头嘛。”


    严骥一噎,作势要发?脾气,便见?陈澍也笑起来?,凑过来?和他爬在一块,示意他抬头向院中看去,才低声道?:“你且看他们手里那东西——”


    “没见?过。”严骥边看边回道?。


    “我也没见?过,但他们说,这?就是武林盟主从平潮口运回来?的宝物,说是什么?打下?昉城后皇帝赏的。”


    “就这??……不对啊,”严骥很快反应过来?,道?,“我可?听说徐渊没被赏多少东西。”


    “是啊。”陈澍笑着点点头,冲着院中努了努嘴,道?,“武林盟本就不过是干了些从中组织,联络的活,哪里能?赚得这?么?多赏赐?何况——”


    “何况徐渊也根本不曾运回来?什么?东西。”严骥道?,也起了兴致,从墙上直起身子?,不仅要瞧运到这?角落里的那几项刚拆的宝物了,还要去瞧远端,连那箱子?也瞧不清的一个个背影。


    陈澍见?了,忙把他拽下?来?,道?:


    “所以?,这?个肯定就是那老头偷运回来?的那些宝物了,我瞧数量大体也能?对上。他仗着徐盟主不能?赶回来?,先把东西安置在此处,只要在徐盟主赶回点苍关前再去找可?以?长久留存的地方,就万无一失了——只可?惜我在,还带着你们赶来?了点苍关。就是不知道?这?人究竟是在武林盟这?个小院中,还是已经离开了……”


    “哪怕离开了,只要这?些宝物在,他必然?还得再回来?的。”严骥回头,拍拍陈澍,道?,“此事或需从长计议,这?样,我们先回客栈,与云慎商议一番,再看看能?否把何誉他们叫回来?,他们不过才走了一刻钟。”


    说着,他先自作主张,从那墙上跳了下?来?,陈澍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眼那院内一箱箱的宝物,什么?也没说,便跟着严骥一起跳下?。


    严骥见?了,大抵觉得她害臊,又拍拍她的肩膀,一边走,一边用一副自以?为?宽慰的口吻道?:“哎呀,有什么?好扭捏的,有人惦记着明明是好事嘛,要知晓我在秦州那边,到处都是对我有意的小姑娘,那出门可?是万人空巷,壮观极了——”


    显然?,他丝毫也不曾信陈澍方才那句真话。


    “……才不是我扭捏!”陈澍辩道?,成熟地叹了口气,又提起这?事,她心里一阵纷乱,任由严骥搂着她的肩膀,也顾不得管这?些了,只道?,“只是我们这?会回去,恐怕不一定能?见?到云慎。”


    放在陈澍肩上那只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你当真欺负他了?”严骥难以?置信地问。


    “哪里的事。”陈澍梗着脖子?,道?,“我只是觉得此刻他恐怕需要静一静,出门前也同他说清楚了,查案就不必同我们一起了。”


    闻言,严骥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道?:“——你把他拒绝了?!”


    “话不能?这?么?说……就是他与我终究不是同路人,加上此事与他又没有了关系,牵扯进来?才麻烦吧。”陈澍徒劳地又辩了几句,一抬头,看见?严骥脸上的惊色与方才没有任何不同,只好有些自暴自弃地道?,“……对!你非要这?么?说的话,我确实把他给拒了!”


    二人走到了大道?上,那客栈本就据此不远,遥遥地,甚至从这?里就能?瞧见?客栈三楼的那个屋檐,从一排还未修缮好的商铺中探出来?,但严骥止住了脚步,并伸手过来?,把陈澍拦住,问:


    “为?何?此事与我也没有干系,与何誉更?没有干系啊,我们不都还在查着呢么??人道?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吧?”


    说到最后,他似乎把自己都说服了,还伸出拳来?,洋洋得意地做了一个拔刀的手势。


    可?惜陈澍知道?这?小子?只爱凑热闹的本性,就差回他一个白眼了,也不顾他的阻拦,抬脚,继续往那客栈走去。她在前面领着,又走过了一个路口,才往后撂下?一句:


    “你们同他又不一样,他能?打谁?还是对上那样厉害的符修。况且,是他骗我在先。”


    “骗你又怎的了?”严骥追上来?,冠冕堂皇地反问,“谁敢说自己没有骗过人的?我反正天天骗人,嘴上全是胡话,也不碍着我是个值得深交的好人,是不是?”


    陈澍瞟他一眼,对他最后那句话颇有微词,但忍住了,不言语。


    严骥似乎察觉了,又挺挺胸脯,道?:“不拘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何兄觉得我是个好人,那些个爱慕我的姑娘们也觉得我值得深交,对不对?我看云慎那小白脸长得也不赖,人生也就数十岁数,遇见?有缘的人,就当及时行?乐……”


    “那是你们的说法。”陈澍一板一眼地道?,“自我开始修行?,我师父就教导我要慎独。”


    严骥听得一愣,陈澍又走得快,他这?一恍神便没追上,只好扬声喊道?:“唉,你这?小狝猴,这?么?不识风情?,小心这?辈子?就抱着你的宝贝剑过去了!”


    陈澍自然?听到了,这?回真是心里一胀,牵动?着牙齿紧咬,眼刀往严骥那一飞,不顾严骥还在身后乱喊,脚下?再也不留余地,几步并做一步地往回赶。


    于?是严骥大抵也知晓他说了错话,加快脚程,直冲冲地随着陈澍往客栈赶。


    好险二人走了一阵,这?客栈也就在眼前了——


    正在此时,陈澍停下?了。


    严骥堪堪停在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姐!”陈澍欢喜道?,“你不是在京城……你怎么?寻来?了?”


    “什么?我为?何会寻来?……”沈诘笑骂道?,“点苍关如今可?只这?一家修好的客栈,不来?这?儿还能?去哪?我可?不是来?寻你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可不是来寻你的!”


    三人走进客栈,那小二见了,紧赶慢赶地去把茶水端上。一坐下,陈澍便好奇地开口,问:“除了我之外,这个点苍关还能有什么劳烦阿姐赶回来的人物?”


    “我听闻武林盟主在?平潮口真办起了比武招亲?他真捡了你的剑?”沈诘不答反问。


    “是。”严骥笑眯眯道,“动静可大了,我都?去凑了回热闹。”


    “你也去了?”沈诘转而问陈澍。


    一提到那回事,陈澍的目光便无意识地往那楼梯上移,被这么一点,懵懂地应了一声,才回过?头?,反应过?来,有些?慌忙地应道:“去、去了的!”


    沈诘如是敏锐,怎么看不出其中异常,她也不直问,只?把眼去瞧旁边的严骥。需知严骥虽行事放浪,却因前有“行贿”一事,后有“暗桩”一事,对沈诘有着天?性一般的惧怕,被她这么一扫,当即一个激灵,把事情合盘托出了。


    他和陈澍路上那么一聊,只?得了只?言片语,如何了解实情,张口便说是陈澍同?云慎吵了一架,又说两人两厢情愿,不过?是随口吵吵,当不得真。


    听了此?言,沈诘便又去瞧陈澍,陈澍既想驳严骥的说法,又是对着沈诘,提了这样的话,莫名地羞恼起来,瞪了严骥一眼,才有些?笨拙地把话题叉开,道:


    “那阿姐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哈哈!”沈诘爽朗一笑,道,“当然就是听闻这个比武招亲最后被你截胡了不说,还丢了一大堆各处酬来的宝物,便急忙赶来了——”


    “你也听说那些?东西失窃了?等等,”陈澍猛地反应过?来,问,“为何听说失窃案后,你会径直往点苍关赶?”


    沈诘知她抓到了最关键的线索,笑而不语地点点头?,转而问:“那你们?呢?是不是抓到了个有嫌疑的人,正在?追查?”


    “何止呢!”陈澍道,“我们?二人刚才都?已抓到了‘赃物’,就在?武林盟驻地里,都?已对上了,就是这人把东西都?偷来了点苍关,他是符修——”


    “——就是能腾云驾雾的那种道士。”严骥在?一旁解释道。


    “——也不全是!”陈澍说,顿了顿,还是跳过?了这个异议,接着道,“但总之就是他有能力把那些?宝物都?偷来点苍关,又仗着我们?未到,光明正大地同?那些?差役说是盟中要存放的物品!我也带着他们?追了过?来,现在?只?差抓到他本人了。东西都?在?此?处,想必他费这么大的劲,也不会弃之不管。”她冲着严骥吐吐舌头?,沿用了他的说法。


    “哦?”沈诘道,“那你们?曾去此?人原先在?点苍关的落脚处看过?么?”


    “看过?。”严骥道,“屋中并无人,地上断壁残垣,地下摆设严整。”


    “几人一齐去的?就你二人么?”


    “不不,还有何誉、徐渊,以?及云慎。云兄在?这客栈中换衣服呢,另外两个则是去了弦城,原打算的是兵分两路追查。”


    沈诘沉吟片刻,道:“……那,或许你们?该再去瞧上一遍。”


    “为何?”


    “点苍关就这么一家客栈。他若不是住在?这客栈里,分明没有其他方便的落脚处。而你们?也说过?了,既然是仗着你们?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他也没必要隐秘行踪,这落脚处,自然是越方便越好。”


    “难道他就住在?那院中,只?是我们?没瞧出来?”陈澍狐疑问道。


    “至少,这地下‘摆设严整’……而若是被那大水冲过?,如何还能严整呢?说明他自在?洪水之后还回来过?。或许是与你们?错过?了,或许他就宿在?武林盟内。总之,欲查清此?事,只?要晚上再去探一回,就分明了。”沈诘犹豫了一下,道,“除了这盗窃案,我回点苍关,其实还为了另一桩事。”


    “什么事?”陈澍与严骥异口同?声道。


    就在?此?时,那茶终于上来了。茶水清香,还冒着热气,沈诘笑着抿了抿,又往后一仰。


    陈澍哪里耐得住性子,灵光一闪,又追问道:“难不成与那洪水有关?”


    闻言,沈诘脸上笑意愈发明显,她冲着陈澍一扬下巴,问:“你可还记得在?营丘城时,我与你说的话?”


    “……哪句?”陈澍问,又有些?心?虚地补了一句,“不会是说那毁堰之人或许是最后一场就在?台上,因此?甚至可能与我有关什么什么的那句吧……”


    严骥瞪大了眼睛看向陈澍。


    沈诘听了,更是抚掌,大笑三声,末了,才摇着头?道:“这倒也不错,不过?是再后头?些?,是我们?查到那自尽之人之后的推测。我同?你说过?,这行凶者前后矛盾,既大胆、鲁莽且短视,又小心?、阴险且贪婪。


    “前者想必你二人也能猜到了,就是那恶人谷谷主萧忠,因为自小便在?谷中横行霸道,为祸一方,因此?才养成这样的性子。无论是那恶人谷一战中的战术还是那些?匪徒被俘后的供述,都?可以?印证此?事——


    “那,还有一人呢?”


    “难不成就是我们?追查的这个——”陈澍蓦地倒吸一口冷气,道,“不对!这人既然是符修,为何要故意选定大比之日,他随手便能保住那人无虞!更何况此?人在?大水之日明明使了符菉来救整座城,显然并非是那始作俑者!”


    “不错。”沈诘道,又仰头?,把那盏茶水尽数饮尽了,再抬眼来看,与桌上二人目含期待的眼神相对,吊足了胃口,她却一笑,问了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怎么,那个云慎也在?是吧?你们?出过?一趟门,他这衣服早该换好了,不如把他叫下来,一同?商议?”


    “他……”陈澍干笑了两声,又与严骥对视,见严骥竟也鼓励似地朝她一颔首,顿时无法,皮站起来,硬着头?道,“……那我去把他拽下来。”


    说罢,生怕那两人问她似的,陈澍飞快地冲上了那楼梯,踩得楼上木板登登作响,直把二人都?看呆了。


    “……她真与那云慎……”少顷,沈诘转头?回来,欲言又止。


    显然,严骥正等着她这句问话呢,冲她好一番挤眉瞪眼,方道:“我瞧是有些?眉头?的,且不说之前那些?瓜葛,单说这回,你猜何誉兄在?那平潮口发现了什么?”


    “什么?”沈诘皱眉问道。


    好不容易能吊一回胃口,严骥几欲“扬眉吐气”了,又清了清嗓子,磨蹭了好一会,才开口。


    却正是这一段磨蹭,只?听得那登登的脚步声又从楼上传了下来,紧接着,陈澍又从那楼梯口探头?,看向二人。


    她身后,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隔着好一段距离,又是在?楼梯的阴影中,不大看得陈澍的神情,但见她的动作全然没了方才的利索,反倒有些?束手束脚的,下了楼,也不走近,也不说话,像个亦步亦趋,却失了牵引的木偶,懵懵懂懂的。


    “……人呢?”沈诘打破了这个尴尬的沉默。


    “不在?了。”陈澍有些?茫然地挠挠头?,“可能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吧……罢了,没他我们?一样——”


    “——等等,你说你同?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啊?”严骥大惊,“你就这么把他赶走了?”


    “明明就是他自己就想走的嘛!”陈澍有些?委屈,皱着鼻子驳道。


    ——


    “恕贫道多嘴问一句……公子可是有难处?”


    越过?矮墙,云慎望向那崖上漫天?的红绸,一时默然。树梢上一片片的红符被山风吹动,哪怕是冬季,也显出这树的茂密来,仿佛盛夏一般生机勃勃,教?人不觉伫足。


    他就这么望了好一阵,才回神来,答道:“也不尽然,不过?确实是有事相求。大师既然在?这赤崖观修行了多年?,不知是否与那武林盟有过?交际?”


    “但看公子问的是怎样的交际了。”那道长一笑,也随着云慎的视线看向山崖,道,“每届论剑大比,那官府与武林盟都?要与本观商议好行程,除此?之外,再多的,恐怕就没有了。”


    云慎侧头?,问:“那道长是否曾结识过?一个在?盟中效力的老者,身材干瘦、脾气直爽,总是为武林盟做些?文书工作的那位。”


    “哦。”道长轻描淡写道,“你说这位,似乎是我祖祖祖祖祖师爷。”


    饶是云慎,也不由地一噎,半晌,才笑着摇摇头?,又问:“那不知这位祖祖祖祖祖师爷,现今究竟在?何处呢?”


    “不知。”


    那道长有些?恼怒地应了这两个字后,似乎也发觉自己这应对有些?失态,又不好意思地一笑,叹了口气,把原委道来,“这位‘师祖’究竟是不是观中长辈,其实贫道也是不知的。只?是师父去前曾这么嘱托过?,说若有事可照拂一二,我瞧他确实也是多年?不改容颜,确实比我等道行深多了,但要说交际,实是不曾有的。不仅不曾有,逢年?过?节,甚至还会上门来,仗着那辈分,管观里的小辈哄骗些?蝇头?小利……公子若是想找他求些?符水,恐怕找错了地方。”


    “道长误会了。”云慎忙道,“我只?为寻此?人,问清一件事,可否劳烦道长传达?若不方便告知其去处,请他来此?观见上一面即可。”


    听了此?话,那道长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带着些?疑虑地应了,道:“区区小事,并不劳烦,自是可以?的。不过?贫道确实也并不确定这位如今在?何方,只?得命小辈们?往那常见的地方留个口信,或许是寻不见人的。”


    “那也多谢了。”云慎道。


    道长似乎还有话说,只?是犹豫了一下,不曾说出口,便转身进殿,寻那小辈去了。后院中顿时只?剩云慎一人,但见他又把眼,朝那古树上望去,不过?片刻,克制不住一般地又朝那崖边走了两步,缓步穿过?垂花门,走到树下。


    说来真是巧了,他伸手一揽,便果真有条红符,被风吹进了他的手心?,又紧紧贴着,似乎要缠住他那细长手指一般,清晰地把符上写的几个字展露出来:


    陈澍、含光。


    其下那些?祝语,明明月余之前看,还觉得可笑无稽,什么“百年?好合”,什么“白?首不离”,可此?时,落在?云慎的眼里,却好似这冬日的山风一样,虽不猛烈,却足足教?人感到一阵寒意,直窜心?头?。


    他仍是默然,好一会,才兀自笑了一声,仍是不忍心?一般地松开手,放那红符飞进一片片的赤红枝蔓之中,只?是瞧了片刻,又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往怀中探去,摸出来一个小玩意。


    这玩意不是旁的,正是陈澍片刻前还给他的那根剑穗。


    那根原本承载着陈澍殷殷期盼的剑穗。


    如今不仅缺了个口,还同?他一样,□□脆利落地丢了回来,但云慎瞧着那剑穗,神情却并不悲切,而是怀着一种怅然。


    仿佛还有着一线希望一般,他抬起头?来,视线在?那一片片飞舞的红符中翻找,大抵是还想再找到那张属于他和陈澍的,再把这剑穗也一并挂上,正在?此?时——


    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难以?察觉的落叶碎裂的声音。


    云慎猛地警觉,回过?头?来,却正巧看见了那来袭的一拳,还有一张他分明一眼便能认出的面孔!


    可他如何能躲开?早在?他望着那红符出神时,便早已宣告了这一刻当头?而下的袭击,他必然不能躲开。


    不过?一眨眼,他被击晕倒在?地,手中那剑穗也滚落,滚了两圈,躲进了另一片不曾被吹下山崖的落叶里。


    一切发生得如此?快,只?有那山风如常,古树如常。


    等那道长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静悄悄,没了人影的一幕。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们当真能在这一堆……”陈澍环顾四周,犹豫了?一下,道,“一堆废墟之中,等?到那符修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沈诘反问,又瞧了?她一眼,有些狐疑地问,“你现?今怎么?这样?优柔了?,我可记得你原先性子果决多了。”


    “谁不果决了!”陈澍立时应道,气?鼓鼓地小声嘟囔,“我这是统筹大局——要不是你明知那凶手是谁,却又故意不说,我们又何须在这里瞻前顾后?”


    “我可不知那始作俑者是谁。”沈诘看了?眼也饶有兴致望来的严骥,道,“我不过是有个猜测罢了?。”


    “此处不过我们三人,猜测也完全可以说嘛。”严骥趁热打铁。


    二人都巴巴地看向她,而此处,除了?他们三个早早赶来蹲点的人,确实连个影子也没有,甚至,仿佛是为了?腾出这样?安静说话的空当一般,连隔壁院里?的脚步声都歇息了?,空旷又杂乱的一院残垣中,三人交谈的声音低低回响。


    沈诘与二人对视片刻,低下头来,随手寻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四个圆,顿了?顿,又添上半个。


    “罢了?,我就细细同你们再重新理一遍,也好烦劳你们帮忙看看我这猜测究竟有没有道理。”她拍拍手,道,“查案头一件事?,便?是要先查清你所查的究竟是谁。这么?解释起来或许有些拗口,但,实际上,片刻之前,我们已经这样?捋过一回了?。”


    “萧忠与那幕后黑手。”陈澍很快反应过来。


    “不错。派人毁去堤堰是萧忠所为,使人从点苍关送信,那便?是这位幕后黑手的手笔。”沈诘又晃了?晃手里?的木棍,道,“若是分不清这两者?的异同,错把它?全当作是同一人,或是同一个势力做的事?,便?会如我原先一样?,被这样?的误解引向旁的方向——也就是刘茂。”


    她倒是并不讳言此前一时的错想,如寻常般提过,就转而用那正晃荡着的木棍,往前一指。


    “以本案来说,背后这位仁兄可做了?不止一回‘好事?’,因此,若是把那桩是他做的分辨清楚了?,自?然便?能得到结论。问题只在?这个‘分辨’,我暂且用这几个圆圈代?指。”


    严骥恍然,也伸出手来,一个个指过去:“是论剑大比、巨洪、奇袭恶人谷,还有比武招亲?”


    沈诘笑着摇摇头,又看向陈澍。


    “既然是事?,那应当是……”陈澍也看着那圆,一个个地掰着手指头,道,“头一桩,不是点苍关……而是马匪案!”


    “对。”


    “马匪一案,虽事?了?,刘茂也上报了?那囚犯的线索,查实是恶人谷在?贵府所埋下的暗桩,为的就是插手军马生意,倒买倒卖、大赚银钱的同时,也是恶人谷营中马匹的来源。但,此案中,有一人,事?先便?知晓我们抓了?马匪,还送信过去,借‘贿赂败露’的由头让你师父勒令你回去,以图给那暗桩送信,保护他。此后淯水两岸诸事?频发,唯独此人,始终不曾冒头,或者?说,始终不曾露出马脚。


    “这才是头一桩事?。并且,因了?那被拔出的暗桩,恶人谷要杀人灭口,也直接导致了?点苍关的巨洪……第二桩事?,便?是这营丘堰被毁,点苍关遭洪!”


    说着,陈澍也越发兴起,伸出手来,一边指着地上的头两个圆,一边继续道:“此两桩事?,归根结底,均是为了?掩盖马匪案背后的势力——哪怕还有他目的,至少有部分是为此——因此,必是同一人,或是同一势力做下的事?。”


    沈诘面上笑意越深,看着陈澍望向她,带着征询的视线,点了?点头,又让开身子,方便?陈澍继续指着那剩下的几个圆圈。


    “第三件事?……”陈澍此时却有些犹疑了?,又看了?沈诘一眼,方道,“此事?我毕竟不算亲身经历,不一定?说得准,但这也是我觉得有疑虑之处,因此我觉得是算的——奇袭恶人谷时,必定?有人从中告密!”


    若说陈澍不算亲身经历,那严骥更是只听闻了?只言片语。听了?此言,他眼睛一亮,兴致越发浓厚,恨不得贴耳附来。


    沈诘也扬扬下巴,鼓励她继续说。


    “一者?自?然是那灵犀阁齐班,萧忠被困后送信,乃是往山上送,而齐班当时并未在?山上,更是与其?余灵犀阁弟子呆在?一处,如何瞒天过海,教他知晓要打头攻入小阁楼,护送萧忠出逃,这其?中恐怕还有另一位幕后黑手。


    “二者?,或许是我多想了?,但我比众人早入昉城,也早几日入恶人谷,能看出这谷中匪徒,并非是直到大难临头时才惊觉,而是早有所预料,只是不知具体的攻城之日,也不知刘茂竟是声东击西,派人来昉城查看,最终却是打的恶人谷。因此,我总觉得这里?头似乎也有人在?传讯。”


    沈诘一笑,不置可否,只帮忙总结道:“前者?需在?攻打恶人谷时被派至山上,而后者?,则只需要知情便?可。涉及战事?,便?复杂多了?——譬如,你也不知晓这大军来犯的消息,究竟是不是齐班透出来的,更有那‘军师’,仍是不知所踪。”


    只一句,便?点得陈澍哑然,她缓缓吸起一口气?,道:“那便?暂且不论中间这事?。再接着说最后这一桩……盗窃案。”


    “此事?不就是那符修所为么??”严骥问。


    “……你呢?你也这么?觉得?”沈诘转头,问陈澍。


    “我也这么?觉得。”陈澍道,又顿了?顿,添了?一句,“但云……他同我说过,此事?里?确实也有蹊跷。”


    “不妨一说。”沈诘笑道,“至少此事?上,我是不曾经历的,正要朝你问清楚呢。”


    “若是符修,的确可以在?一夜间把那些宝物都从平潮口运至点苍关。这些个宝物也原先确实是在?平潮口附近筹得的,甚至有些还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给我瞧过,包括那把……‘假剑’。


    “然而,哪怕是修行之人,真的能从那一院的热闹之中,不惊动?任何人——包括那些看守宝物的差役——便?把宝物尽数偷走么??我们方才也看见了?,这些东西可是几大箱子,而符修,虽然也身怀异法,但身手恐怕还达不到这样?的程度。何况云慎也同我说过,他无意间撞见了?偷我玉佩的人,那人身手轻灵,根本不似在?搬运重物的样?子……”


    “分析得不错。”沈洁赞许地点点头,道,“话已至此,已然可以再从头捋一遍了?,这四个圈,桩桩件件,都透着谜团的味道,可当你挑挑捡捡,把其?中一些确定?的并在?一起,也就可以窥见一丝真相的端倪了?。”


    二人不自?觉地屏息,顺着沈洁手中滑了?一圈,再度指向第四个圈的木棍看去——


    “这回,我们从后往前理。这些宝物确实从平潮口到了?点苍关不假,也必然是这位符修运走的不假。但它?们究竟怎么?在?一夜之间从武林盟的库房中消失的,便?是个疑虑了?。”


    陈澍猛地想起来什么?,答道:“云慎说,或许这些宝物原本就未曾出那院舍,是等?事?发之后,一片混乱,才由人偷偷运出的!”


    “想法不错,但不合理,既然能在?院中找到藏物之处,为何又要千里?迢迢运回点苍关?”沈洁一笑,道,“不如换个方向,就像我们此刻从后往前捋一样?,再把此案从前往后仔细琢磨一道——


    “宝物原是在?平潮口,可除了?那几样?特意留出来给比武胜者?确认的小东西,其?余的大件,恐怕你们也只是‘听说’在?库房,而从未亲眼见过吧?”


    闻言,二人俱是一惊,又对视了?一眼,而沈洁却不紧不慢,不等?他们开口,又接着说了?下去。


    “那么?,此人必定?能指使得动?这位符修,或是这位符修必定?在?平潮口有内应——毕竟他并不是负责筹集宝物、更不是负责看守宝物之人。就此事?而言,我更信是前者?,毕竟凡是最先暴露的,刻意暴露的,大多都不是那个始作俑者?。


    “由此,也可知此人不仅老谋深算,还有一定?的地位,好巧不巧,这其?实与前三桩事?都能联系起来——送信给临波府,哪怕是口信,也得有能指派的人;得知大比的安排,也至少须得有些人脉;至于那恶人谷之事?,就更明显了?,来参与奇袭之人,都是各门各派中的翘楚。


    “既如此,当四件事?串起来时,后两桩事?的疑点可以暂且放下,让我们先回看前两件事?——


    “其?一,马匪案。你们捉到马匪之事?,除了?你们一行人、我,还有刘茂手底下的人之外,当日还有谁知道‘点苍关捉到了?一个马匪’之事??”


    “当时动?静不小,街上有不少路人瞧见了?……”陈澍想了?想,突然记起来一个名字,“……还有应玮!”


    彼时,他们几人还在?点苍关官府里?打了?一个照面,沈洁自?然也是知道的,冲着陈澍一笑,似乎正等?着这个答案,应道:“对。”


    “……但他总不至于做出这些丧心病狂的事?吧?”陈澍咂舌。


    “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也不一定?是他,许是他回门派后,无意间与谁说了?,这消息便?传开了?。”沈诘道,却也不下结论,只是转而道,“而第二案中,我认为最关键的,则是我们曾讨论过多次的——时间。”


    “对!”陈澍抚掌,又见严骥满脸疑惑,解释道,“这洪水来临的时机很蹊跷。我和阿姐去了?一趟营丘堰,也印证了?我们的想法,即这毁堰泄洪的命令,是有人在?点苍关得了?当日论剑大比的具体安排,才夙夜派人去营丘堰作恶。既如此,应当是有什么?原因致使他费心尽力来确保这个洪水来临的时机。”


    “原先我们认定?的是,此人既然身在?点苍关,也许是为了?自?保。”沈诘道,“毕竟这点苍关城墙再高,也高不过那个论剑台,只要论剑台不倒,其?上众人也足以保命。”


    “难道不是么??”陈澍问。


    “如若是这样?,有一处我始终觉得说不通。”沈诘收起那根木棍,转身,道,“这一连串的事?中,唯有确定?大比日程这一环最为费力。若说是为了?保命,确实也值得,可若是俯瞰整件事?,完全可以找到更便?捷的办法,哪怕他不能离开,也完全可以事?先定?好毁堰的时间,再寻个机由,在?那一日寻机登上论剑台。”


    “……也是。”陈澍眨眨眼,问,“但既然阿姐这么?说,必然是想到了?旁的解释,一个能说通的解释,对吧?”


    “因为他要保护之人,并不知情。”沈诘道。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破败的小院门口传来。


    “——哦?”


    第一百二十七章


    “——哦?”


    方才还聚精会神听着的陈、严二人,听见此声?,俱是警醒,顿时回过?头来。果然,只?见那院门进来一个身影,有?些佝偻,又很是细瘦,行走?之间,犹带着那不是那武林盟的符修,又是谁?


    一瞧是他,陈澍更是如临大敌,上前一步,很是负责地挡在另外二人面前,直面那老头,正色道:“你就是这院子的主人?”


    “你们这都不请自来,站在院里候了多久了,还要问我是不是这院子的主人?明知故问?也没有?这么?装傻充愣的。”那老头哼了一声,也不在乎陈澍三人的反应,只?视若无睹地走?进来,又慢悠悠地敲了敲地下?室的门,似是确认了那整室的财物都安好,才转过?身来,和三个呆滞的人对视。


    说三个,其实不全然准确,因为?沈诘并不像另外两人一样,她多少有?些预期,并没有?为?这符修“事不关己”一般的态度所惊,见状,也是拍了拍陈澍的肩头,示意陈澍让一步,由她来与这符修交涉。


    然而陈澍怎么?肯让,她再听话,也不过?是在小事上,但凡遇见这样涉险之事,譬如此刻,又譬如营丘城外那一场火,她必然是要头一个顶上去的,别说是沈诘劝了,谁来劝都不好使。


    于?是沈诘这一拍,反而教她又一伸手,把沈诘护了个严严实实,又朝着那符修道:“你既然要直话直说,肯定也是知道我?们的来意吧?”


    这回,那老头更是笑出了声?,道:“我?又从何处知道你们为?何来找我??不如直说,究竟是何等大事,要劳烦你们三位大人驻足我?这小院,且一站就是半日?”


    “你!”陈澍一听这冷嘲热讽,那急性?子又克制不住了,本能地上前一步,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找不出回敬的话,气得脸也涨红,便被沈诘又一拍,拦住了。


    沈诘上前两步,先是规矩地行了一回礼,眼见那倔老头的脸色好转不少,方道:


    “不知阁下?贵姓?”


    “免贵姓廉。”老头扬眉,又刻意地撇了一眼气呼呼的陈澍,才得意地道,“怎么?,是找我?了解事情,还是找我?要符菉?备好纸笔,备好银子,要什么?符都好说。”


    “主要是来了解事情。”沈诘道,又顿了顿,颇识相地一笑,添了一句,“当然,问?过?之后,自然也是要劳烦廉公施舍些符,图个吉利。”


    闻言,也是直到沈诘说了后半句,那老头方才哼哼了两声?,道:“那你问?吧!”


    “不知廉公是才从平潮口回来么??”


    “是。”


    “可?带了些许……货物?”


    “自是带着。可?不是些许,那徐渊托我?保存好的宝物,足有?近十箱。”老头道,装模作样地敲了敲自己的腰,“可?把我?这老腰累得勒——”


    “你胡说!”陈澍立刻站了出来,指着他怒斥,“明明是你偷盗徐府的财物,甚至还把我?师门的玉也一起偷了!”


    “哦?”说到此,那老头终于?收起了倨傲的神情,正眼看了陈澍一眼,道,“看来你还不是完全愚笨么?,是你那把剑瞧见了,给你说的?”


    陈澍一噎。


    “我?……你偷我?的玉,关我?的剑什么?事?”


    “这是偷你的玉么??”那老头嗤笑一声?,道,“若不是我?施以援手,指不定你哪条胳膊腿都没了,拿你块玉算什么??我?看你们剑修还真是一个样的,又蠢又强,死倔,分毫不懂变通!”


    “你——你骂我?就得了,你骂我?们剑修做甚?!”陈澍气急,若不是沈诘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几乎要上前,此刻便与这符修争个你死我?活了。


    “这……既然玉已找到了,届时是还还是送,都可?以慢慢商讨,没必要这会来争执,是不是?”沈诘干笑两声?,忙把话头也往回拽,“所以,老人家先前果真在洪水时施以援手,‘救了整座城’,这大水也与廉公无关,是吧?”


    “能与我?有?什么?关系?”那老头应道,“我?救的也不是整座城,要不是应了这黄毛丫头门里长?辈,要保她无虞,我?哪里舍得用那么?宝贝的符?几百年才画出来三张!你这一块玉根本不够赔的!”


    “……谁,谁要你救了!”陈澍一惊,又羞又恼,甚至没顾上细想什么?家里长?辈,什么?保她无虞,迳自驳道,“就我?一个人也能救下?整座城!”


    “真是一摸一样的倔驴。”那老头摇摇头,也不纠缠了,又转头问?沈诘,“所以你们此行究竟是来做甚的?就为?了问?这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还有?,这丫头那剑呢,怎么?,淯北走?一遭,真把剑都丢了?”


    “……你早便知道云慎是她的……剑?”沈诘问?。


    “瞎子才看不出来吧?”那老头反问?了一句,许是也意识到当面骂人瞎子容易找打,止住了话,嘟嘟囔囔地抱怨两声?,又挥挥手,道,“不止我?知道,我?前两日还说与那徐渊听了,我?说你明明是剑修,自己的剑认不出来也就罢了,怎么?还惹得旁人也认错,就把那假剑当宝贝,拿到我?这里——”


    “等等,你同徐渊说过?这……”沈诘似还是并不习惯于?称云慎为?剑,闭了闭眼,才硬着头皮道,“这云慎的身份么??”


    “说过?啊。”那老头皱皱眉,一副这也要问?的不耐烦样子,又挥了挥手,道,“何止是这个,什么?铸剑镇剑都同他说过?,这小子挺好学的,也上道,从不空手而来,哪像某些身上掏不出一个子儿的剑修——”


    “——完了。”


    沈诘回头,问?陈澍,“你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那云慎可?曾提过?他要去什么?地方?”


    “没、没有?啊。”陈澍道,也被沈诘脸上的神色感?染,一改脸上的怒色,蓦然紧张了起来,“怎么?,他会出什么?事么??”


    “他出不出事,我?说了不算,”沈诘道,面目严峻地转头去问?,“你可?知这徐渊若是回了点苍关,会去何处?”


    许是这问?题来得蹊跷,一时间,连那廉老头也顾不上应答,只?发出一声?疑惑的嘟囔。


    于?是一头雾水的严骥终于?找到空,插话进来:“等等,等等,徐盟主不是还在弦城么??这与徐盟主又有?什么?干系……还有?那最后半个圆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曾随你们一起查案,从方才就听不大懂了——”


    “哎呀!这有?什么?听不懂的,”陈澍有?些不耐烦地应道,“阿姐是说,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徐渊嘛!”


    这一声?宏亮的应答,好似一道惊雷,不止在严骥的耳畔炸响,更是把那一惯都漫不经心的廉老头也惊醒了。


    “那半个圆,反正你也不大知晓的,指的是我?先前与阿姐商议过?的那桩蹊跷凶案,在恶人谷密室的那一桩。我?们原以为?凶手用了那假剑便扔了走?了,后被徐渊捡到,如今看来,分明就是徐渊用了那把剑,还误以为?它是什么?好玩意,又拿走?了,特意办了个比武招亲,教我?认上一认,真寡廉鲜——”


    “等等,什么??什么?背后的始作俑者?”那廉老头皱着眉问?,“这剑原不是他偶然捡到的么??”


    “恐怕是他去密室寻剑,正好撞见了手拿假剑的人,一时心狠,杀人夺剑。那比武招亲也根本不是要你去确认,而是知晓这剑的来由?,是要设局引你们上钩!”沈诘道,许是眼见那廉老头神色已变了,又趁热打铁一般地追问?,“因而,他确实知道了这剑的身份,恐怕不好……此事实在情急,还望廉公仔细想想,那徐渊平素在点苍关都有?什么?相熟的,或是什么?幽静无人,能容得他行事之处。”


    只?见那廉老头捏着下?巴想了一圈,嘴里不紧不慢道:“这我?可?不知……”


    “你不知道,猜几个也成啊!”陈澍急道。


    廉老头果然又白了她一眼,斥道;“又来了,你急什么??我?只?说不知道徐渊的去处,可?没说不能找。”


    “敢问?怎么?找?”沈诘又问?。


    “简单至极,一张符纸就搞定了。”


    话音未落,便见那老头又摆起架子来,把袖子夸张地一挽,又伸手,去摸腰间荷包一样的一个旧布袋,只?是摸了半晌,面前三人都满怀期盼地噤声?等着时,他什么?也没掏出来,僵了一僵,干咳一声?。


    先发问?的还是性?子急的陈澍:


    “又怎么?了?”


    “……前两日全卖出去了。”那老头道,抓了抓手臂,又一回身,逃一般地往那地窖走?去,边走?边道,“算了,我?给你们现写一张吧!”


    “——那来得及吗?”沈诘忙扬声?问?。


    “放心,晚两刻钟,死不了人!”


    “云慎是剑,当然死不了人。”


    陈澍小声?嘟囔,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头来,看向沈诘,好奇地问?,“……那阿姐也不知这一桩盗窃案的始末,更不曾与这老头对峙,是怎么?从听闻比武招亲,便能想到赶来点苍关呢?”


    “其实我?早便怀疑他了。”沈诘笑了笑,道,“并非是从听闻比武招亲始,而是听闻他拾到了剑,打算以此设比武招亲,引那‘军师’上钩开始。”


    “因为?捡到剑的人便可?疑?”严骥问?。


    “或是因为?用此剑引那‘军师’上钩根本是一个一看就破的幌子?谁能担保那‘军师’会因为?一把破剑冒风险啊,也顶多把我?吸引过?去罢了!”陈澍问?。


    “原因两者皆有?,此外,还有?一处。”沈诘看向陈澍,缓缓道,“你可?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我?说若是为?了保你的性?命,绝不会选那最后一场,只?会选前几场,因为?谁也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一直站下?去。对于?其他人,也大多是这个道理,唯有?一个门派,回回论?剑大比都是第?一,而且自诩名门正道,是把每一场上谁,都大大方方地提前宣布了的。此前我?不知徐府这一层关系,也根本不曾想到这里去,但,一旦知晓这比武招亲……”


    她话没说完,但陈澍已是大惊,满脸愕然,生生地倒抽了一口冬日的寒气,僵在原地。


    连地窖里廉老头去而复返的声?音也不曾教她从这样的震惊中回神。


    “好了!我?画好符了,只?需把符纸一扯,寻个与他相关的人,念着他,再烧了,那烟灰自然就能指引出此人的方位——剑也是一样的。”那老头抬头一瞧,视线直直地落在陈澍身上,不耐烦地招手,道,“说了半日还没听懂么?,叫你过?来,小倔驴!”


    “……成。”陈澍回过?神来,又有?些紧张了,两步走?到老头面前,又不由?地问?:“需要怎么?念着他……念我?最开始下?山遇见他那段,还是我?们后来到了点苍关,一路奔波,或是在恶人谷,山崖下?头……”


    沈诘听了,不禁轻笑一声?,而严骥没了八卦听,只?好抱起胳膊,略显失望地摇摇头,只?有?那老头无奈,忍无可?忍地喝制住她:


    “——念!是想!不是让你念出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烟雾缭绕,那蒸腾的暖意仿佛也隔绝了?寒冬,带着思绪一点点地从时间长河中溯洄。


    纷乱零散的记忆此刻又浮出水面,在波纹中一圈圈地涤清,好似带着人回到了?丈林村,陈澍初下山,被云慎解救时,那茫然而热切的一声“我请你吃茶!”


    接着,又是?那漫天洪水,卷着风雨,云慎刚从浪里探头,攀着那又滑又冷的论剑台窗沿,几乎撑不住身体,而陈澍清脆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云慎啊——!你死得好惨啊!”那话音还未落,转眼,就在他刚应声抬头时,那景象又是?一变,陈澍窝在他的怀里,明明是刚使出了异法神力,救了?一整个城的剑客,却整个缩在他怀里,磕磕绊绊地抱怨他没有向她求救。


    二人贴得近,云慎好似也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甚至有些灼人的热度,一下子灌入他的身体之中,教他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既痛苦,又欢/愉,又在那模糊的人影消散时化作了直入骨髓的酸涩与空虚。


    好在那热还残留着,甚至越烤越烈,带着他又回到了?那无?名崖之下,一时是?陈澍恼怒地砍断那可怜的枯树,自上落下,跌进他怀中,皱着鼻子问他怎么?不躲开,花香满溢,惹得心里一荡,一时又是?那难得的雨夜,陈澍躺在云慎身侧,发着高热,而他越凑越近,几乎要吻上她的耳垂,甚至轻咬上去,吸吮更多那样滚烫淋漓的鲜血。


    但他醒了?过来。


    昏暗又明?亮的地下室,火光摇曳,映出墙上满目的乱符,云慎缓了?缓神?,终于迟钝地清醒过来,才发觉这炽热并不是?来自于记忆中陈澍的肌肤,而是?来自他周身滚烫的铁水,而那刺眼到近乎于火光的光亮,也分明?不是?来自于铸铁釜下的火,而是?那明?亮的、在他周身缓缓涌动,好似要把他吞噬消解的金色铁水。


    那光,不仅照亮了?墙上釜外的符纸,还印得这些角落里的黑暗越显深邃,这样厚重的暗色与亮色相间,好不晃眼,几乎刺得人精神?恍惚,仿佛置身最可怖的梦境。


    云慎低下头,便见他身上也被一串连铁水也化不开的链条捆着,热气氤氲,唯有那锁链似乎还带着些许寒意。他动了?动手,感受到半截被铁水淹没的下身也同样被缚着,虽然有一定活动的余地,可体内那原本自如的感触,却再也不能越雷池半分,也被紧紧锁在了?锁链之中,身体之内。


    他原是?灵体,虽没有什么?武力,可沟通天地,探查万物,都不在话下,甚至能够神?行千里,只是?沉睡千年?,那感知有所减弱。但被这锁链一锁,他才当?真成了?真真正?正?的“废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身处这样滚烫烧红的铁水之中,呼出的每一口气仿佛都能把符纸烧着。


    然而他瞧了?瞧,面色不改,只出言:“竟然是?捆仙锁……你是?从哪搜刮来的?这东西可不是?轻易便能寻得的。”


    “你说从哪呢?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个声音从近乎于凝固的黑暗中传来,然后,随着轻却明?晰,经由那石壁回响,仿佛就在耳边的几下脚步声,一张脸也慢慢地从那暗色中显露出来。


    如同还在梦中一样,这张脸也是?自混浊的黑暗里浮现一般,那脸上的阴影慢慢消散,先是?五官,然后是?轮廓,当?整张脸都暴露在光影之下,才终于变得真实可辨。


    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


    也不知是?是?密室中的高热,还是?那迫切展露的欲/望,教那人的额上结出了?不少热汗,眼中更是?倒映着火光与金光。


    如此虎狼之相,与平日里的那幅仁德样貌迥然不同,也不怪教人难以辨别了?。


    但云慎脸上并没有讶色,而是?叹了?口气,甚至露出了?带着些许讽意的笑,道:“也对,我早该想到的。”


    “哦?我看你这样面不改色,哪怕瞧见我也没有分毫惊讶,还以为你什么?都料到了?呢——”那人又走进了?一些,手里拿着更多的符水,一笑,“毕竟是?千年?的神?剑,有通天彻地的神?力,能洞察是?非也不奇怪。”


    “徐盟主抬举我了?。”云慎漠然道,“千年?于我,不过是?荒芜迷梦一场,那些神?力也早便褪却了?,不然,怎么?教徐盟主这么?轻易地绑了?起来……徐盟主满口称神?,动起手来却丝毫不惧,也丝毫不曾犹豫呢。”


    “若不是?神?剑,我又何?苦费这么?大的力气?”徐渊又笑了?笑,一边同云慎攀谈,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符水画在铸炉之上,“有无?神?力并不重要,只要你还是?把神?兵,能胜过那些庸庸凡铁,便可以为我所用……别急,只消一点功夫,那老头说须得把你捆牢了?,不然你可能会——”


    许是?看见云慎眼角在那烟雾金光中,几不可见地的抽了?抽,他笑着停了?下来,挑眉,语气越发轻快地道:“你瞧,就是?这种疼痛。这不过是?画在釜外,好比剥皮,只是?最初的一道而已,待会符水尽数倒进去时,你大概会更疼,而且这种疼痛并非是?身体上的,而是?侵蚀你的神?志,这痛是?直入魂魄,还是?做好准备比较好。”


    正?说时,那痛意果真不曾减弱,反而越发尖锐,自制如云慎,也不由地咬紧了?牙关,但仍有几声压抑不住的低/吟从他嘴中逸出。


    徐渊越写越快,云慎几乎顾不及回话,喘/息方过,便又是?下一阵的刺骨痛意。


    直到徐渊终于绕着大釜画好符,那教他几乎站立不住,要被铁水吞没的疼痛才稍微消减,云慎伸出一只手,带动那铁水也溅出釜来,两三滴落在那墙上,轻易便发出了?滋滋响声,烧得那石壁也变黑,露出个丑陋的缺口来。


    徐渊动作一顿,继而一哂,问:“怎么?了?,这就忍受不住了??”


    “忍是?可以忍,但不知徐盟主这奇怪的架势,究竟图的是?什么?……”云慎有些狼狈地一笑,道,“铸剑,可不是?你这样铸的。”


    徐渊瘪着嘴,把手中符水往地上一放,摇摇头,笑道:“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我要铸的不是?剑,是?你。我当?然知晓平素铸剑是?怎么?铸的,可我也知铸剑铸的是?铁是?金,是?你的‘凡胎’,你既已凝成灵体,这凡胎究竟被如何?重铸,都奈何?不了?你,所以我是?要彻底把你的灵体封住,才能再铸神?兵。”


    “原来如此。”云慎恍然,但他脸上除却方才疼痛留下的狼狈之外,也没有再多的情绪,只是?又扶着壁站稳,再问道,“难不成徐盟主从点苍关到恶人谷,再到平潮口,整整几个月,这样辛苦地忙活,都是?为了?在下不成?那我可真是?要羞愧了?。”


    “哈哈哈!”徐渊抚掌大笑,道,“你说话确实有趣,别说,要不是?知道你必不能俯首认主,我都有些不舍了?。”


    徐渊顿了?顿,见云慎沉着脸不回话,又笑道:“我在江湖浸淫数十载,这些挖苦对我而言不管用,且省了?这份心吧。不过你既然死?到临头,有话想问,我也不介意为你解惑——一把神?兵确实值得我铤而走险,但不好意思,辜负了?你的自作多情,我头次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在昉城。”


    “……在昉城,你杀了?魏勉,顺手把她随身携带的剑盗走,是?吧?”


    “哦?那你确实猜出来了?不少。”徐渊道。


    大抵徐渊这一生作恶多端,却鲜有人明?白他的‘才能’,平素只能以那温吞面孔示人,也是?把他憋得辛苦,于是?听?云慎这样的推测,他不仅不怒,反而站定了?,抱着双臂,扬扬下巴。


    他在示意云慎继续说下去。


    “魏勉瞧见了?你,她肯定认得你,估计还以为自己?终于能重见天日了?。而你肯定也认得她——我猜,就是?你最先给萧忠去信,让他留住魏勉,并以毒来控制她,才有了?昉城的修缮与恶人谷大小密室的吧?”


    “不错。”徐渊点点头,面露欣赏,“还有呢?”


    “你是?真够贪的……”云慎道,“恶人谷一战,你见势不妙便隐忍不发,甚至故意把那嫌疑引到我身上,混淆视听?,而那比武招亲,不止是?为了?引陈澍来比,还是?为了?贪去所有筹来的宝物。萧忠被杀让你觉得危险了?,是?不是??所以最后要捞一笔,以防那些恶人谷俘虏吐出什么?他们不该知晓的,一箭三雕……”


    “不不,不止三个目的。”徐渊凑近了?,冲着云慎狰狞一笑,道,“陈澍这个女婿我也很满意。”


    “你这个寡廉鲜耻的——!”


    惊怒之下,云慎甚至本能地想扑过去,但他一动,那锁链便一紧,几乎深入灵体,又猛地把他拽回了?原处。


    徐渊看着云慎一边咳,一边恼怒地瞪着他,脸上终于有了?表露出来的情绪,不由地又大笑两声,朗声问:“还有呢?我让你死?前?说个痛快!”


    “还有什么??”云慎冷笑,“无?非是?你图利,与萧忠勾结,偷盗贩马,又因那恶人谷暗桩不识得你,你也不愿因此暴/露,所以先是?送信给临波府,又是?命营丘堰的人毁堰放水。那可是?一城的百姓,也亏得你下得去手——”


    “我怎么?可能为了?萧忠的暗桩就害这一城的百姓呢?”徐渊叹了?口气,温和地笑了?笑,“我这是?迫不得已。”


    云慎盯着徐渊,直到那笑意越来越露/骨,他才呢喃着道:“也是?,你这样唯利是?图的人,不可能只为了?萧忠去铤而走险……你原本的打算,恐怕是?趁机接下点苍关吧?上天降祸,皇帝震怒,刘茂必然受饬,而以他的脾气,别说处理好灾后诸事,别临阵脱逃就已是?大幸了?。届时,只要你假惺惺地救几个人,施些粥,点苍关百姓必然拥戴你,更何?况你是?早有准备,我来的路上,瞧见你武林盟的宅院竟然已修缮好了?——这恐怕不止是?多几个人便能办到的事吧?”


    “不错,果真不错。”徐渊笑道,“可惜啊,不仅出来一个沈诘,还冒出来一个陈澍,把这大好的局面,搅得一团糟!”


    “……你就没有些许不忍么??!”云慎凭着最后一口气,怒喝道,“偏偏选了?论剑大比,偏偏选了?这样众人齐聚点苍关的时刻——”


    “——我能有什么?办法?”徐渊的笑渐渐褪去了?,盯着云慎,冷着脸道,“那封信不作数,反而引起了?沈诘的怀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有那一日,阿琼在台上!——我又要什么?办法!”


    说罢,似是?真动了?怒,他也不顾着把那些冗杂的事都做完了?,迳直伸手,捞起那符水,就往那铁水里一倒!


    云慎果真顾不上再与他争执,那水一倒进的瞬间,他便发出一声惨叫!


    而徐渊全?然不顾这凄厉的叫声,手里一扬,甚至把整罐符水就这么?倒了?进去!


    末了?,看着云慎那叫声也慢慢变得嘶哑,直至失了?声,他才有些累地擦了?擦汗,说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语道:


    “……你会‘死?’,先是?失去记忆,然后失去感知、最后消融于这符水之中,回到你原本的样子。我对你也足够费心了?,等你再被铸成神?兵,等我天下无?敌时,你就知我的用心了?……”


    没有回应。


    明?暗交融的室内,只能听?见火光辟啪,还有徐渊越发厚重,几乎等不及了?一样的呼吸。


    烟气越发浓郁,几乎盖住了?视线,盖住了?墙上乱符,于是?连徐渊那模糊的身影都看不清了?,云慎眨眨眼,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并非是?烟雾,而是?他自己?……他自己?将要消散了?。


    那些长河中翻覆的记忆与情感,随着这具灵体的沉睡,将要被再度埋入深潭,不见天日。


    很快,他几乎再也撑不开双眼,一切都离他远去,徐渊的身影,炙热的烟气,还有那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遥远的痛楚。他终究要阖上双眼,心中一片空白,干干净净,只有嘴唇还在本能地翕动,念着那最后留在心头的一句话。


    哪怕他已忘了?这句话的来处,哪怕他已动弹不得,更是?无?力到发不出一个音来,只能在心中默念。


    “……求求你了?,小澍姑娘,没有你保护我真的……会……”


    眼皮阖上的一刹那,似乎有个身影冲进房内,一拳径直砸向徐渊。


    那个身影是?如此熟悉,可他已忘记了?那些前?尘,只能莫名地感到称心,慢慢地,笑着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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