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


    魔族王城的大街上, 喧哗声如鼎沸,来往如潮。


    闻楹还是头一回走在全是魔族的街上,她侧头看去, 这?些魔物有的?已化成人形, 将自己打扮得?很是光彩照人,还有的?依旧是那一团蠕动的黑雾, 样子也模糊不清。


    大概是看得?多了, 这些魔物也并没有记忆中那般可怖。


    尤其是有些魔物只有小小一团, 看上去刚出生?不久的?样子, 动作笨拙地跟在大的?魔物身后。


    有点像是动漫里的?史莱姆。


    至于大街四周的?摆设, 更和仙凡两界的?城镇大差不差。


    也有各种卖吃食的?, 表演杂耍的?, 还有许多魔族才会有的?特产——譬如可以释放魔气的?大王花, 吃完可以增加法力的?丹药, 装饰巢穴的?漂亮晶石……


    闻楹目光扫过去,又漫不经?心地收回来。


    忽然, 身旁孟云追出声询问:“姐姐, 可想尝点什么?”


    闻楹这?才察觉,原来两人已走到一条卖小吃的?街上。


    魔族也有点心, 有糖果, 甚至还有红澄澄的?冰糖葫芦。


    闻楹刚将目光移过去,孟云追便已出声道?:“姐姐先在这?里等着, 我这?就去给?你?买来。”


    说着, 她朝卖糖葫芦的?摊位直奔而去。


    闻楹原是打算叫住她的?。


    但见?孟云追动作轻盈,难得?流露出几?分孩子气, 闻楹愣了愣,想到今日是她的?生?辰, 自己不应该说扫兴的?话?才对。


    卖糖葫芦的?摊位前,围着不少小只?的?魔物,看孟云追的?样子,还需等上一会儿才轮到她挑选。


    闻楹原是打算上前陪她一起等候,忽然不远处的?街道?旁,响起一阵铜锣声,伴随着热情洋溢的?吆喝:


    “来啊——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咯,丹药灵草,奇珍异宝,这?儿应有尽有,包您满意……”


    这?夸大其词的?吆喝声,倒与凡间某些喜欢大吹大擂的?小商贩极其相似。


    不过这?招也的?确见?效,街上不少魔物都?被吸引了过去,就连闻楹也忍不住侧首,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原本只?是无?意间一瞥,可目光却被小贩搭起的?展示货物的?木架中心,悬挂的?一样东西吸引。


    那里,是一柄修士的?剑。


    那柄剑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玄铁制成的?剑柄上布满暗红的?血迹,和斑驳的?尘灰油污。


    可剑身依旧是干净的?,银白亮光照出寒意。


    被这?柄剑吸引的?,不止是闻楹一人。


    有不少魔围上前去:“老板,这?剑怎么卖?”


    商贩伸出手,比了一个数字八的?手势。


    “八百灵石?”


    商贩摇了摇头。


    “八千?”问价的?魔咂舌,“你?这?未免也太贪心了,八千灵石,要知道?可以在咱们王都?买下好大的?一座宅子了,这?不过是一把破剑……”


    “不是八千,是八万灵石。”小贩道?,“这?剑,可是我费了老鼻子劲从五幽淘回来的?好玩意儿,听说是当年仙魔大战,仙族修士流落在魔族的?剑……”


    听到仙族二字,众魔哗然,看向那柄剑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敬畏和胆怯。


    小贩更是得?意起来:“我这?人也不爱说假话?,这?剑要是在凡间,在修真界,也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可咱们这?里可是魔界。”


    “正所谓人离乡则愈贱,物离乡则愈贵,各位想一想,一柄仙界修士遗落在魔界的?剑,要是买回去挂在家?里,该是何等风光,叫客人看见?,那可是大大的?有面?子……”


    他说得?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不少魔似乎都?被他的?话?打动,奈何囊中羞涩,拿不出足够多的?灵石来,只?得?抱憾离去。


    买剑的?小贩那双眼?滴溜溜打着转,琢磨着这?些围观的?魔中,有谁像是付得?起八万灵石。


    蓦地,他眼?睛一亮,看向不远处的?闻楹:“这?位姑娘气势非凡,想必定是识货之人,正所谓好马配好鞍,这?把剑配您是再合适不过……”


    他的?嗓门很大,本该清晰无?误的?话?语,传入闻楹耳中,却只?听得?模模糊糊。


    闻楹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柄剑上。


    剑……


    闻楹垂在身侧的?右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在她脑海中,浮现一些已被尘封的?画面?——


    黄沙漫天的?昆仑境,小小的?木屋前,她坐在院子里,看着戚敛用桃木给?自己磨出一柄长?剑。


    那是闻楹第一次练剑。


    是戚敛手把手教她如何持剑,如何刺挑勾回,就连收剑时挽起剑花的?手势,也是师姐手把手教的?她。


    那个时候的?闻楹,还以为只?要自己够勤恳,与师姐一起修行,便能够逆天改命,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


    回想起来,不过是老天对她的?一场戏弄罢了。


    分明置身在闹市之中,闻楹却觉得?自己的?身躯逐渐变得?僵硬,宛如一尊石雕正在沉入湖底。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咕嘟咕嘟地涌来,要将她湮没吞噬。


    “姐姐?”孟云追的?声音,唤醒了陷入回忆中的?闻楹。


    闻楹回过神,只?见?孟云追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正目光关?切地看着自己:“姐姐脸色好差,是不是有哪不舒服?”


    “没事。”闻楹摇摇头,她欲盖弥彰地从孟云追手中接过糖葫芦,“麻烦你?了,我们走吧。”


    孟云追双眼?亮晶晶的?:“能够请姐姐吃好吃的?,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是麻烦呢?”


    她顺着闻楹先前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那柄剑。


    孟云追愣了愣,又故作无?谓道?:“姐姐……是想要那柄剑吗?”


    闻楹动作一僵。


    旋即,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像是说给?孟云追听,也像是说给?自己:“我是魔,并非剑修,要剑又有何用。”


    说罢,闻楹没有回头地朝前走去。


    那只?是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剑,可对于她而言,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曾经?.


    三天后,那柄剑还是出现在闻楹寝殿中的?玉桌上。


    剑柄的?血污已经?被擦拭干净,长?剑呈在雕花木盒中,有一种蕴而不发的?美感。


    送剑之人,自然只?能是孟云追。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闻楹的?神色:“只?是一柄剑而已,姐姐就算是用不着它,收藏起来也好。”


    她一番好意,闻楹着实不忍心辜负,只?难免叹了声气:“以后,千万不要这?样破费了。”


    “好。”孟云追一幅很受教的?姿态,身后似有一条无?形的?尾巴摇起来,“对了,过两日我要离开魔界一些时日,姐姐一定要保重?好身体,想吃什么都?记着,等我回来……”


    闻楹抬眼?:“离开魔界?”


    见?孟云追没有否认,闻楹瞬时有了揣测——四界之中,除了魔界,便是仙凡两界和神界。


    神族是天生?的?血脉决定,便是修炼成仙的?修士也轻易去不得?,那孟云追去的?,便只?能是仙界或凡界。


    尽管早已清楚自己的?姨母,也就是魔尊八十六神通广大。但闻楹没想到,就算与昆仑境之间的?传送阵法被摧毁,她照样能想法子让人离开魔界。


    至于孟云追是去做什么,更不言而喻——被封印在噬骨渊下的?魔族偷偷摸摸前往仙凡两界,难不成还会是去行善事?


    闻楹几?乎是不假思索:“我也去。”


    意料之中,孟云追拒绝了她。


    理由是自己要做的?事太危险,闻楹还是安安心心留在魔宫便好。


    闻楹没有多说什么。


    可她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盘算——她可以看着孟云追与魔族的?人互相残杀,那是因为魔族本就是胜者为王的?斗兽场。


    可一旦她去了仙界或凡间,要么是给?修士或凡人带来灾祸,要么被反杀。


    无?论哪一种,都?绝非闻楹愿意看见?。


    闻楹很清楚,自己的?宿命已是注定,难以更改。


    可她并不愿看着孟云追同自己一样,陷入这?无?尽的?沼泽中。


    既然孟云追不肯带上她,当天夜里,闻楹便亲自去见?魔尊八十六,请求她允许自己和孟云追一起离开。


    闻楹准备了一个很充分的?理由——她已经?是魔族公主,便应该为魔族效力才对,而非终日饱食,无?所事事。


    八十六懒洋洋躺在榻上,任由男宠为她揉肩捶腿。


    在少女一番话?说完后,她方才似笑似非地开口:“说了这?么多,其实你?真正的?用心,是想要阻止九幽王做事才对吧?”


    闻楹无?言以对。


    本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被看穿别有用心后的?斥责或是奚落。


    没想到八十六却只?是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你?这?般想去,届时随她一起去便是了。”


    闻楹喜出望外:“多谢姨母。”


    在她转身要离开大殿时,八十六却又叫住了她。


    “闻楹,不要妄图去改变什么。”八十六道?,“从你?生?来有魔骨那一刻,便注定了是魔,无?论你?做什么,都?只?会是徒劳。”


    闻楹脚步一顿,她并未回头:“我……知道?了。”.


    从魔界离开,要先经?过噬骨渊。


    和初次经?过这?里时的?心惊胆战相比,闻楹已从容了许多。


    如今她体内的?魔骨已经?觉醒,那些魔物非但不敢上前伤她,反而是恭恭敬敬地避开一条道?。


    暗不见?天日的?混沌之中,闻楹与孟云追并肩而行。


    忽然,她停下脚步,似有所感应般朝侧前方望去。


    那里有一道?与噬骨渊格格不入的?纯白光圈,似是一道?结界。


    而结界当中……


    闻楹眼?瞳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朝它的?方向走去。


    “姐姐。”孟云追意识到什么,她注视着闻楹,忙跟上她的?脚步。


    约莫走出数百步后,二人都?看清那结界中是什么——一间木头搭成的?小屋窗明几?净,屋子外栽种着各种瓜果蔬菜。


    许是太久没有人照料,菜园中蔬果早已枯萎,但不难看出,它们曾生?长?得?欣欣向荣。


    孟云追:“这?是……”


    闻楹脸色有些苍白,她心中了然:“是师姐留下来的?。”


    说着,闻楹上前,她抬起手轻轻触碰那道?结界。


    戚敛布下的?结界,对她没有任何排斥。


    转眼?,闻楹便进入结界之中。


    刹那间,某种熟悉的?感觉将她缠绕——那是在昆仑境,她和师姐昼出夜伏,两人一同练剑,修行,同吃同住……


    就连屋子里的?陈设,也和那时一模一样。


    闻楹不由自主地,推开她曾经?住的?那间寝房门,只?见?床上铺好了枕头被褥,就连床单的?深蓝花色,也不曾有过变化。


    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淡淡的?皂角洗过的?香味。


    这?一切都?清楚明白地告诉闻楹——在她昏迷不醒的?那十年里,戚敛便在这?噬骨渊崖底,随时等着迎接她回来。


    可自己却……


    闻楹抬起手捂住脸,她蹲下身,眼?泪从指缝间奔涌而出:“对不起,师姐……对不起……”


    是她太过软弱无?能,让这?一切终究成了一场空。


    她们……早已注定再无?法回头。


    痛哭过后,闻楹吸了吸鼻尖,擦干面?上的?泪水。


    这?时,传音玉响起孟云追关?切的?声音:“姐姐?”


    “我无?事。”闻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你?等着,我很快就会出来。”


    说完,闻楹站起身,她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窗棂上瓷胆瓶里的?干花,挂在墙上的?字画,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院落中的?篱笆……


    闻楹目光依依不舍地一寸寸挪动着,像是要将这?些画面?,深深嵌入脑海之中。


    然后,她闭上双眼?,掌间流淌出魔气。


    魔气瞬间在这?片净土蔓延开,落到屋顶,菜棚上。


    闻楹唇瓣轻轻动了动。


    魔气刹那间化作火焰,腾地一声燃烧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多日无?人照拂,结界中无?论房屋家?具,或是干枯的?菜蔬都?很容易燃起来,很快它们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闻楹嗅到什么被烧焦的?气息,以及火光映照在脸上,烘干她的?泪痕。


    在火舌即将舔舐到她的?裙摆那一刻,闻楹听到结界外孟云追喊道?:“姐姐当心——”


    闻楹如梦初醒,猛然后撤了半步。


    火光映入她的?眼?眸,闻楹定定看了一眼?这?漫天的?灰烬,然后转过身走出结界。


    她没有再回头,只?淡声对孟云追道?:“我们走吧。”


    夫子


    闻楹和孟云追来到的, 是仙界一个她从未到过的地方——苍山书院。


    相传这座书院,数千年前便已存在,为了避离中原的祸乱和争端, 遂修建于偏远的西南一座雪山之?巅。


    整座书院, 上至院长和夫子,下至扫地的老?翁, 都是隐世高人。


    总而言之?, 说是整个修真界逼格最高, 招生最严格的学府也不为过。


    这样一座书院, 招收的自?然也不会是普通弟子。


    寻常家境的弟子进不来, 有权有势的世家也未必能?进, 报名之?人必须要经?过书院层层筛选, 才有入学一年的资格。


    也不知魔尊八十六用了什么手段, 先是给了孟云追一个入学的名额, 然后又添了一个闻楹。


    两人乔装打扮一番,有了新的身份——隐世不出的修真世家, 花家的两位女儿?。


    大女儿?花楹, 小?女儿?花云,便是闻楹和孟云追。


    仅是身份和名字变了还不够, 孟云追早有备好的药水, 两人在前往书院求学的途中便已服下。


    这样,相貌随之?一变, 且魔气?被遮掩。


    一番周密的准备后, 二?人正式入学苍山学院.


    起初,闻楹以为到书院修行不过是走走过场, 最要紧的事,还是阻拦孟云追酿出什么错事来。


    但在入学不到三天后, 她便意识到自?己这一念头有多么天真。


    书院招收的,都是还没有修炼出根基却天赋极高的弟子,是以对他们?抱有极高的期望。


    每日卯时未至,闻楹和十几?名弟子便会被掌教叫起床,在雪地里先蹲半个时辰的马步。


    蹲完马步,天色方才微亮。


    这仅仅是开始。


    用过早膳,便是每日的早课——从山脚到山顶,近万层阶梯,她们?要将山下雪水融化成的江水挑到山顶。然后将水从桶中泼出,任其凝结成冰,再提着空桶下山挑水。


    如此往复循环,每人都必须十个来回。


    这项早课,学院夫子美其名曰是为了磨炼弟子心?智。但在闻楹看来,简直就是修真界的西西弗斯!


    可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偏偏她还不能?撂担子不干。


    早课结束,还有午课和晚课……有时候累到麻木了,闻楹忍不住会想——她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恶,才会沦落到今天。


    当然,这种当牛做马的日子,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


    那就是等?闻楹回过神来,才发觉过了一日又一日,自?己竟连想起戚敛,为往事伤感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累死累活地活在当下。


    转眼,已过去了大半月,终于到了休沐的日子。


    闻楹什么都无暇去想,只想天昏地暗地睡上一觉。


    偏生还没睡上几?个时辰,梦中似有人在唤她:“花道友,花道友,你?快醒醒!”


    闻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认出对方是同住一间寝屋的楚琳琅:“唔……有什么事吗?”


    “花道友你?忘了,咱们?早几?日便说好了,今日休沐,下山到镇子上玩儿?去。”


    楚琳琅说着,已经?握住闻楹的手腕将她拉扯起来:“眼下时辰正好,大家都在收拾了,你?也快起来吧。”


    闻楹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哪里有什么心?思偷溜出去玩。


    奈何?与她一同入学的弟子,可都是货真价实十三四?岁的少年人,精力旺盛得如同初生的小?狗崽,片刻也闲不下来。


    见闻楹赖着不肯动,楚琳琅便已自?己动手,替她将头发梳好盘起,又生拉硬拽地将她与床分离。


    闻楹就这样硬生生被带出了门?。


    就这样,一伙人趁着夜色,偷摸着下了山。


    山脚下的小?镇,果真是书院里不能?相比的热闹。尽管已经?入了夜,但街道两旁依旧挂着灯笼,有小?商贩在卖花花草草,或是各种陶罐瓷器。


    一群少年人显然对这些兴致不高,而是直奔镇上的酒馆而去——共同修行了大半月,难得有此机会,当然是以酒会友,大家再熟识一下更好不过。


    进入酒馆,也不知是谁随手对着小?二?抛出一袋灵石,阔气?冲天道:“开一间雅房,将你?们?店里最好的酒送上十壶来!”


    许是常年在书院山脚下做生意,见惯了出手阔绰的修真之?人,小?二?并不惊诧,只笑眯眯道:“好勒,各位楼上厢房里请——”


    众人在厢房里坐了没一会儿?,酒便送上楼来,摆满整张木桌。


    一行人中,一位名叫张荇的弟子为人最热情,他端起酒壶,将每人面前的酒碗斟满,随后捧起自?己的酒碗道:


    “正所谓相逢即是缘,修真界这么大,大家能?够成为同门?,必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来,大家一起干了,为了这份缘——”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皆举杯相碰:“来,干!”


    然后仰起头,故作老?练地将酒一饮而尽。


    就连闻楹身旁的孟云追也不例外。


    唯独闻楹有几?分犹豫——她隐约记得,自?己这具身体可是一杯就倒……


    但见四?周之?人皆这般投入,闻楹也值得咬咬牙,将酒碗凑到唇边,浅浅饮上半口。


    酒液甫一落入喉中,便沿着喉管和食道火辣辣地燃开,呛得闻楹红了眼:“咳咳……”


    一旁孟云追侧过头,目光关切:“姐姐?”


    闻楹:“我无事。”


    话虽如此,她浑身的血液似乎就像被什么点燃般发烫,就连脑海中也被烧得迷糊不清。


    可闻楹头一回觉得,这样的感受似乎也不错。


    就好像这团火若是烧得再旺些,就能?够将积压在她内心?中的那些情绪烧成灰烬。


    委屈,思念,愤懑,不解……这些纠缠不清的,让她每时每刻食难下咽的情绪,都该烧得一干二?净才好。


    在这念头的驱使下,闻楹竟主动端起眼前一壶酒,掀起壶盖后将酒倒入碗中。


    她双手捧起酒碗:“来,我再敬各位一杯!”


    说罢,她闭上双眼,也学着同门?方才的样子,将碗中清酒一饮而尽。


    四?周传来少年人的惊叹声——


    “花道友好生豪迈!”


    “花道友这般热情,我等?岂有推脱之?理,来!一起喝!”


    场面变得更加热烈。


    与成年人觥筹交错时的虚与委蛇不同,在这些尚还保留着赤子之?心?的少年饮酒,单纯图的就是那一分快活。


    周遭是同门?们?欢天喜地的攀谈,闻楹却觉得似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将自?己与他们?隔开。


    她只是时不时与人说笑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是一言不发地饮酒。


    就在闻楹不知多少次端起酒碗时,有人握住她的手。


    “姐姐。”孟云追看着她,“你?不能?再喝了。”


    闻楹微微偏了下头,那双眸子被清泉洗过般发亮,她正要说什么,眉头却猛地皱紧,伸手掩住口鼻。


    一阵反胃涌来,闻楹忙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


    她双手扶着窗框:“呕——”


    方才在席间,闻楹只顾着喝酒,并没有吃什么吃食,所以她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这般不上不下的滋味,着实叫人难受到了极点。


    闻楹的眼眶和鼻尖被窗外的夜风吹得发酸,浑身也使不上力气?,只觉得似有人靠近自?己。


    她没有察觉到厢房里陡然间的鸦雀无声,只当来人是孟云追:“别……别管我,我还能?喝……”


    断断续续的话未曾说完,却听到对方一声冷哼,毫不留情地斥道:“老?夫看来,花同学确是还能?喝得,似你?这等?酒中仙,来当我苍山书院的弟子,倒也是委屈你?了。”


    听到这声音,闻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酒意顿时也清醒了一大半。


    她回过头,看向满头花发,身穿道袍的老?夫子,结结巴巴开口:“曾……曾夫子……”


    一场以酒会友的新生欢庆,因掌教曾夫子的出现而中道崩殂。


    来时嚣张肆意的一群少年,如同霜打过般的茄子,在曾夫子恨铁不成钢的注视下,默不作声地垂着头回了山上的书院。


    等?回到书院,已是后半夜。


    迎接他们?的,不是温暖的床铺。


    十几?名弟子鹌鹑般在寒风中的道场站着,听掌教训话:


    “原是顾念你?们?初次离家,多日以来勤勉修行难免有所不适,才会让尔等?今日休沐,没想到以各位的精龙活虎,倒是老?夫多此一举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这些精力,留下来做些正事的好。”


    所谓正事,就是大半夜不睡觉,留在道场扎马步。


    曾夫子拂袖离去前:“都好生在这儿?蹲着,等?明日新夫子来了,再问你?们?的话也不迟。”


    等?他离去后,道场中一片沉寂,都在默不作声地扎马步。


    约莫过了半炷香,终究有人没忍住开口:“什么新夫子?”


    “笨,曾夫子前两日不是刚说过,今日休沐过后,咱们?就不用每天挑水,而是到书堂里去听课,这新夫子必定就是授课的老?师。”


    “但愿这新夫子莫要像曾夫子一般严苛……”


    “嘘——都别说话,曾夫子好像又来了。”


    ……


    也不知这般蹲了多久,每个人身上都有水气?凝结成冰。


    直到清晨第一缕日光破开云层,冰珠又再次化成水,濡湿了衣裳。


    从未蹲过这么久的马步,闻楹觉得手脚都快要不是自?己的。


    不止是她,十几?名弟子也都一动不动,就像是从盘古开天辟地时,便存在道场的石雕。


    终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伴随着曾夫子的声音:“这些弟子,劳烦您日后多要严加管教才是……”


    闻楹还是头回听到,一向板着脸就连院长都不放在眼里的曾夫子,对谁说话这般客气?。


    想必来人定是非同小?可。


    就在她胡乱想着时,与曾夫子一并走来的人淡淡开口:“夫子客气?了,晚辈必定竭尽所能?。”


    短短几?个字,却叫闻楹的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这声音平静殊冷,如寒风穿过竹林时的泠泠声,煞是好听。但对于闻楹而言,却是她最避之?不及的存在。


    闻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要逃,而已然僵硬的双腿却叫她动弹不得。


    她只能?暗暗祈祷着——兴许只是她的错觉,来人不可能?会是戚敛。


    好端端的,戚敛怎么会出现在八竿子打不着的苍山书院?


    但很快,闻楹这一丝幻想便彻底破碎。


    戚敛出现时迎着熹微晨光,犹如一道耀目而又并不刺眼的金光。


    她依旧是那身青黛裙,手中握着一柄长剑。一阵风过,戚敛鸦发间的银簪流苏轻轻晃动,却愈发衬出她本人的沉静。


    与闻楹一起蹲马步的同门?中,似乎传来一阵骚动。


    尽管畏惧曾夫子,但大家还是忍不住想要议论些什么。


    “肃静——”曾夫子拉长了声音,他清了清嗓子,“都给我站好。”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活动着手臂脚踝站直。


    曾夫子可容不得他们?有这么多的小?动作,又提高了声音:“全都站好了不准动,否则再蹲半个时辰的马步。”


    这下,躁动不安的学生们?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得曾夫子道:“这位,便是接下来两个月,为你?们?传授剑道的夫子。”


    他顿了顿,本该稳重的声音里藏不住一丝得意:“至于这位夫子的来历,老?夫也不必过多细说,你?们?只需知道,她姓戚,单名一个敛……”


    闻楹故作没有反应。


    不成想周遭却有人按捺不住:“夫子的意思是……她就是戚敛?”


    曾夫子对于这般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直呼夫子名讳,成何?体统?你?站出来,蹲到一旁去。”


    那名弟子规规矩矩地站出去,继续蹲马步。


    曾夫子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番话。


    无非是这位戚夫子修为了得,由她来授课,是众人三生有幸,若是有人胆敢冒犯戚敛,必定严惩不贷……


    在他说话时,闻楹没忍住抬眼,朝戚敛的方向看去。


    只见她身形挺拔如玉树,疏冷的神色间隐约有几?分淡漠,如同局外人般平静。


    分明只是悄然一瞥,戚敛却似有所察觉,那双漆黑眸子微微一动,也朝她落过来。


    四?目相对,闻楹仓皇垂下眼。


    幸好眼下她已换了一张脸,戚敛应当是认不出来。


    就连她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不过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没有半丝多余情绪。


    闻楹松了一口气?之?余,心?头却生出几?分连自?己都道不清的失落。


    待曾夫子说完,他用热切的目光看向戚敛:“戚小?友初来乍到,倘若这些小?兔崽子有何?冒犯之?处,您不必客气?,只管教训便是。”


    戚敛颔首,目光淡淡扫过这些稚嫩的脸庞:“眼下时辰已不早,劳烦诸位稍加整理仪容,一炷香后到书堂。”


    说罢,她又看向曾夫子:“不知书堂在何?处?”


    “戚小?友随我来。”


    曾夫子一面殷切回答戚敛,又回过头来,用毫不遮掩的嫌弃眼神示意各位弟子——还不快去好生拾掇拾掇,都别丢了书院的脸。


    戚敛未曾走远,人群中已响起嘈杂的议论声——


    “天啦,居然真的是戚敛前辈,她怎么会来咱们?书院?”


    “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我得抓紧写封信告诉爹娘,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能?不能?借我一张信纸,我也要写……”


    闻楹微微怔忪,她环视四?周,只见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光彩,似乎能?够见到戚敛,是无比幸运的一件事。


    前辈……他们?是这样称呼戚敛的。


    离开魔界后,闻楹便随孟云追直奔苍山书院而来,她刻意不去打听戚敛这个人,却不曾想到,她已是如此声名赫赫的存在。


    闻楹不禁看向一旁仍旧用星星眼目送着戚敛的楚琳琅:“你?们?……都认识她?”


    轮到楚琳琅惊诧地瞪大眼:“花道友居然不知道戚敛……戚夫子?”


    见闻楹不语,楚琳琅只当她是默认了,当即解释道:“那可是戚前辈,听说她年纪轻轻,便已步入玄灵期,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


    “就这么说吧,放眼整个修真界,比戚夫子年纪大的,都没有她厉害,比戚夫子厉害的……”楚琳琅顿了顿,“呃,好像更没有。”


    她作西子捧心?状,一脸憧憬:“试问天底下,哪个修士不想像她一样厉害。”


    原来如此。


    果然,师姐终究还是回到她自?己的剧情线,走上正轨。


    只听楚琳琅又小?声道:“只不过听说十多年前,戚前辈离开清徽宗后便不见踪影,我还只当她是传说里的人呢,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真人……”


    闻楹微微愣住。


    过去的十年戚敛在何?处,她再清楚不过。


    闻楹垂下眼,不再去多想这件事:“走吧,我们?快些回屋换衣裳,还要去书堂呢。”


    说着,她朝前走去。


    谁知刚刚迈出不到两三步,闻楹只觉得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


    闻楹后知后觉意识到,昨夜喝了那么多酒,又吹着寒风蹲了一整夜马步,这具本就一杯倒的身子未必能?够承受。


    视线模糊中,闻楹看见尚未走远的那道黛色身影。


    是戚敛尚未走远。


    闻楹咬紧牙根,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以免引起她的察觉。


    奈何?天不遂人愿,她越要强撑,脑海中便阵阵发昏,勉强走出两三步后,闻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失去意识前,闻楹听到楚琳琅惊慌失措的呼声:“花道友晕倒了!”


    以及孟云追不无紧张道:“姐姐?”


    失控


    再度睁开眼, 闻楹看到了熟悉的素净帐顶,她?愣了愣,很快便意识到都发生了什么。


    床畔传来脚步声, 闻楹下?意识侧头看去, 却见来人是端着药的孟云追。


    四?目相对,孟云追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春凳上:“姐姐可还有何不适?”


    闻楹摇了摇头。


    孟云追伸出手, 在她额间轻轻触碰, 确认她?没有发热后, 又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药递到她唇边:“这是刚煎好的药, 姐姐快趁热喝。”


    闻楹唔了声, 在喝过那勺药后, 她?轻声道:“让我自己来吧。”


    说罢, 她?双手端起药碗, 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放下?碗,闻楹正要掀开被子?下?床, 手背却被孟云追握住。


    孟云追看着她?, 眸色难掩不安:“曾夫子?已经说了,既然姐姐身体不适, 今日?的早课便?免了, 你不必去上课。”


    “嗯。”闻楹淡淡应着,动作却没有停下?。


    她?坐到床边, 开始穿鞋。


    孟云追:“姐姐这是……”


    “我想了想, 毕竟是新夫子?的头一回早课。”闻楹道,“既然身体已没有不舒服, 还是不该缺席的好。”


    孟云追眼底流露出一丝不甘。


    她?没忍住脱口?而出道:“姐姐究竟是想要去上课,还是想要去见……”


    话说到一半, 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任何资格这般质问她?,孟云追眸光黯了几分。


    她?蹲到床边,动手为闻楹穿鞋:“抱歉,是我多话了,我只是……”


    闻楹动作愣住,旋即微微一笑:“我明?白。”


    她?伸出手,如同安抚小狗般轻轻触碰孟云追的头顶:“你放心,我和她?早已不是一路人,当?初既然是我决定要和她?划清干系,就绝无回头的可能。”


    这句话像是说给孟云追听,也像是说给闻楹自己听。


    孟云追将信将疑,最终也只能选择相信:“好,那我陪姐姐一起去。”.


    等闻楹和孟云追来到书堂时,廊外一片静谧。


    隔着书堂的白墙,唯有一道殊冷嗓音不疾不徐响起:“初学?剑道之人,心性?为重,剑术为次……”


    是戚敛在为学?子?们传道受业。


    闻楹脚步微顿。


    曾经在昆仑境,她?也是这样教?自己的。


    只不过两相比较,闻楹直到此刻方才察觉,那时候她?的嗓音里,有多少柔意温和,就像是冰天雪地里开出的花。


    收起心神,闻楹走至书堂正门。


    讲桌后的戚敛似有所感应,亦在此时侧头朝门外看来。


    这一眼,是戚敛看向生人时一贯的疏离。


    分明?来时已做好准备,直到这一刻,闻楹依旧手脚不听使唤地僵住,就连说话也磕绊起来:“见……见过戚夫子?。”


    戚敛收回目光,她?垂下?了眼睫,似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既然来了,自己坐下?便?是。”


    看样子?,戚敛应当?是没有认出她?来。


    闻楹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她?低下?头走进书堂,寻了个后排的空位和孟云追一起坐下?。


    此时,戚敛已继续开始授课。


    因着在寝庐里歇息了大半个时辰,等闻楹来时,便?已快到午时。


    早课接近尾声。


    戚敛目光扫过书堂中?十?几名弟子?,她?淡声道:“今日?讲学?到此为止,不知各位可还有何疑惑?”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齐刷刷抬起手,每个人脸上写满热忱,像是恨不得抓住这个机会,和修真界最鼎鼎有名的剑修攀谈上几句,将来也算得上光宗耀祖的谈资。


    闻楹没有动。


    她?掩在书桌下?的手,悄然捏紧衣袖。


    书堂中?的同门们难掩兴奋,却愈发叫闻楹坐立不安——若自己不抬手,便?是格格不入,可若是她?抬起手……


    鬼使神差地,闻楹抬眼看向戚敛。


    却不曾料到不知何时,戚敛的目光竟也落向自己。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一如既往地叫人看不出情绪。


    也不知是害怕叫戚敛看出自己的心虚,还是旁的原因,本该移开视线的闻楹却忘记了动作,称得上有几分无礼地就这样愣愣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师长。


    直到戚敛陡然出声:“这位弟子?,不知可想要问些什么?”


    闻楹心如擂鼓,她?就像一头撞入鱼篓中?的溪鱼,直到此刻反应过来后才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


    可不等她?真的逃离时,坐在闻楹前头那位女弟子?却喜出望外站了起来。


    原来……戚敛叫的不是自己。


    闻楹松了一口?气?,心中?有生出一丝淡淡的自嘲——她?究竟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她?早已换了容貌和身份,莫非还指望戚师姐一眼便?认出来?


    况且,就算戚敛认出了她?,有自己亲手种?下?的蛊虫在,戚敛对于她?的反应,也该似在魔界那一夜,厌恶地将长剑抵在她?的脖颈间才对……


    “听说戚夫子?曾经有一位师妹,您与她?感情甚好。”那位女弟子?出声,打断了闻楹的所有思绪。


    意识到她?口?中?这位师妹,指的应当?就是自己,闻楹浑身僵住。


    只见那位弟子?滔滔不绝问道:“可惜后来这位师妹入魔,戚夫子?为了她?在剑会上与各大门派掌门大打出手,后来与清徽宗决裂也是因为她?,夫子?,传闻都是真的吗?”


    闻言,书堂内一片哗然。


    尽管这传闻人尽皆知,可鲜少会有人胆敢直截了当?问戚敛,这位弟子?倒真是应了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竟这样大咧咧问出来。


    闻楹的目光,不禁移向戚敛。


    “胡扯瞎闹!”不等戚敛作答,突然出现在门外的掌教?却大声呵斥。


    他显然被气?得不轻,对着问出这一番话的弟子?吹胡子?瞪眼道:“简直是没有规矩,莫非当?真以为学?院是在自己家中?,什么胡话都说得不成,戚夫子?一片教?化之心,岂是尔等黄口?小儿能够随口?轻蔑的……”


    曾夫子?说得口?沫横飞,他愈发激动,似乎下?一秒就要祭出戒尺来,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上一课。


    戚敛却依旧从容,她?如同置身事外般:“年少好奇,也是在所难免,曹夫子?不必苛责。”


    说罢,戚敛侧过头,又淡淡回答提问那位弟子?:“不过都是往事而已,是真是假并不要紧。各中?牵涉甚广,恕在下?无法详答。”


    这一番话,可谓是进退有节。


    戚敛的沉稳淡定,愈发衬出那位弟子?的失礼来。


    她?瞬时涨红了脸:“抱……抱歉,戚夫子?,是我不该信口?胡说……”


    “无妨。”戚敛这般应着,她?收起竹简,“今日?的早课已结束,诸位可以歇息了。”


    说话间,戚敛已朝书堂的门外走去。


    曾夫子?先是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旋即又追了上去:“戚夫子?请留步。”


    戚敛脚步微顿。


    曾夫子?抹了抹额头,颇为汗颜道:“是老夫管教?不周,才叫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子?出言冒犯了……”


    “无妨。”戚敛口?吻客气?,藏着一丝疏离,“不知曾夫子?找在下?所为何事?”


    经她?这一提醒,曾夫子?想起正事,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此乃出入书院藏书阁的凭证,有了它,戚小友便?可随意进出藏书阁……”


    戚敛接过那枚玉牌:“多谢。”


    寒暄几句后,戚敛收起玉牌离开了。


    留下?曾夫子?站在原地,不由自主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


    虽说方才在情面上,狠狠斥责了那名多嘴的弟子?,但其实曾夫子?难免也好奇——


    看戚敛这等淡泊出尘,举手投足如同谪仙的气?派,着实难以想象,像她?这样的人,竟当?真会为了一名入魔的师妹,做出种?种?大逆不道的事来,也难怪旁人会想问个清楚。


    只不过……十?年前那一场剑会,曾夫子?也恰好在场。


    彼时他看得清清楚楚,初出茅庐的年少剑修,为了掩护入魔的少女,是如何与各位前辈厮杀,且丝毫不留情面。


    至于之后叛出师门,据曾夫子?所知,也并非假事。


    想来过去十?多年,她?踪迹不定,恐怕也与那位名叫闻楹的魔女有关。


    曾夫子?不由叹气?摇头——本该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剑修,却为了区区一介魔女,为修真界所不容,空有一身修为却无处施展,只能毛遂自荐来书院当?夫子?,当?真是可惜了.


    午后,藏书阁。


    浩如烟海的书架前,戚敛抬起手,修长手指从缝隙中?抽出离得最近的那本书。


    只见她?指尖微微一动,书页无风自动,飞快地翻卷起来。


    戚敛就这般低垂着头,只需几息之间,整本书上的内容皆已被她?收入眼中?。


    只不过……依旧没有她?想要找的,和相思蛊有关的任何记载。


    就算偶然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也与魔族无关,蛊虫的效果更不似自己曾经那般……不可理喻。


    可放眼三界,苍山书院的藏书阁以苍山神树为依仗,自动搜寻收集世间所有种?种?法术,就连魔族也并无遗漏。


    若就连苍山书院的藏书阁中?都没有记载,那便?意味着——所谓的相思蛊,其实并不存在。


    闻师妹为什么要骗她??


    或者说……她?曾经给自己种?下?的蛊虫,当?真是相思蛊?


    闻楹。


    想到这个名字,戚敛心中?已无端生出几分厌倦和躁意。


    可她?若当?真厌恶这个人,又为何要耗费心神无时无刻念着她??


    甚至今日?在道场见到闻楹晕倒的那一刻,自己险些忘记了伪装,想要去抱起她??


    为什么,从离开魔界那一日?,她?便?无论走到何处,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本该抛之于脑后的人?


    一连串的质问,让戚敛陡然意识到,自己又陷入过去无数个日?夜里,那矛盾得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境。


    戚敛闭上双眼,默念清心诀。


    她?已经没有耐心,一本本地翻阅书卷。


    而是抬起手,直接施展出一道无形的灵力,如同静谧的潮水般,从面前的书上一本本蔓延开。


    戚敛屏气?凝神,她?轻而易举地操纵着灵力,试图用它们尽快找出所有和相思蛊有关的记载。


    没有,这一本没有,这一本也没有……蓦地,戚敛眼睫一颤。


    并不是她?找到了什么,而是因为有一缕灵力,像是受到某种?诱惑般,竟不受操控地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那是藏书阁二楼的窗边。


    朝南的雕花窗外,有一树早开的桃花。


    微风拂动,花枝招展,片片花瓣从窗户被吹入书阁中?,而在那窗边的位置,一位少女正双手交叠着搭在桌上,枕着头午寐。


    她?闭着眼,呼吸匀净,显然睡了有好一会儿。


    那一缕失控的灵力,就这般带着戚敛的意识,自然而然地缠了过去。


    贪婪


    灵力与戚敛的五感?相连通, 在它朝闻楹靠过?去的那一刻,戚敛闻见少女发丝间的幽甜香气。


    幽香浅淡,并?不?算浓郁, 但灵力在感?受到这香甜过?后, 便犹如沙漠中孑然独行的旅人看到绿洲中的清泉,愈发义无反顾的朝其奔去。


    意识到失控的灵力想要做什么, 戚敛眉头微蹙。


    理智告诉戚敛, 她应当将这缕灵力召回来。


    可内心深处却?在放纵着?它, 甚至似乎寄望于这一缕不?受操纵的灵力, 去实?现某些不?可告人的念头。


    终于, 灵力不?再满足于仅仅是停留在少女的发丝间。


    而是顺着?乌发掩映下?, 那纤细雪白的脖颈逐渐向里流淌, 如同一条贪婪的蛇, 试图将少女整个人缠绕吞噬。


    似渴到极点?的旅人俯身在泉眼边, 不?知餍足地汲取清泉。


    好似唯独只有?这般,感?官得到抚慰, 空虚的心灵也才会被填满。


    戚敛眸底生出幽暗。


    ……


    本该是午后恬静的小憩, 闻楹这一觉却?睡得不?似往常那般安稳。


    梦中,她似乎被某种东西黏糊糊地缠绕着?。


    它犹如一条动身形蜿蜒的游蛇, 动作灵活地沿着?自?己的衣襟, 轻而易举地探入更深处。


    然后……这条蛇并?没有?咬她,也没有?伤她, 只是逐渐游走着?, 直至它庞大的身形,将她的每一寸肌肤侵占。


    就好像……对于它而言, 自?己是什?么不?可多得的美味,叫它一时间舍不?得下?口?。


    这庞然大物缠得越来越紧, 紧得闻楹快喘不?过?气来。


    她双颊沁出潮红,下?意识唇瓣微张,试图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并?逃脱这让人窒息的桎梏。


    无济于事。


    对方非但不?肯放过?她,反倒似又在她的肌肤间游曳着?,就连她口?齿间的津液也不?肯放过?,而是要?一点?点?勾弄着?舔舐干净。


    “唔……”少女不?由发出一声低吟。


    “姐姐,姐姐?”迷蒙之中,闻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叫她如梦初醒。


    刹那间,那几近窒息的感?觉消散殆去,闻楹睁开?了双眼。


    微风拂动发丝,窗外依旧是花枝摇曳。


    闻楹看向坐在对面的孟云追,只见她伸出手过?来:“姐姐的脸怎么这般红,莫不?是发热了?”


    闻楹下?意识后撤,避开?了她的手。


    见孟云追愣了愣,她忙道:“没什?么,兴许是睡得有?些热了,眼下?时辰快到了,我们去上午课吧。”


    说着?,闻楹站起身。


    却?不?曾料到,手脚突如其来的发软,叫她险些站不?稳。


    闻楹脸上微微发烫,又想起方才那个奇怪的梦境。


    她甚至不?敢想象,若是没有?被孟云追叫醒,那梦境会如何进展下?去。


    仅是稍微分?神一想,就叫闻楹无地自?容,她欲盖弥彰地拿起桌上书简:“我去将书放好,你先等我。”


    说罢,她慌不?择路地离去.


    书简原本放在书架的最高处,闻楹踮起脚尖,试图将它放回原位。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闻楹只当是孟云追来了,头也不?回道:“再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说着?,她将书简稳稳放好,再转过?身露出一丝笑:“走吧……”


    话?未说完,她身形僵在原地,脸上那丝笑意也消散殆尽:“戚……戚夫子。”


    冷不?丁见到戚敛,闻楹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她只能强撑着?告诉自?己,镇定……一定要?镇定,她现在不?是闻楹,只是戚敛的学生花楹而已。


    果不?其然,许是她这番故作镇静起了效,戚敛并?未察觉到什?么,只是淡淡应了声,朝她走了过?来。


    眼瞧面色清冷的戚敛愈发靠近,逼仄的书架之间冷竹气息笼罩过?来,闻楹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甚至连呼吸都忘记。


    接着?,戚敛与她擦肩而过?,停在书架前,取出一本古籍。


    闻楹长长舒了口?气。


    她再也没有?力气强撑下?去,而是连告别的话?语都来不?及说,便低着?头落荒而逃。


    走出藏书阁的正门,沐浴着?晴朗日光,闻楹手脚间的冰凉方才舒缓了几分?。


    与她并?肩而行的孟云追忽然出声:“姐姐。”


    “嗯?”


    闻楹下?意识侧过?头,只见孟云追朝自?己伸出手,指尖在发丝间轻轻一探,随后又收回手。


    定睛一瞧,原来是一片粉白色的花瓣,不?知何时飘落到自?己的发间。


    孟云追摊开?手,任其被风吹走:“好了,我们走吧。”


    “嗯。”闻楹点?了点?头,与她一起朝即将开?始午课的道场走去。


    渐行渐远的二人并?未察觉,在她们身后的藏书阁中,高处的雕花窗后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一道修长身影。


    正午亮堂堂的日光跃入窗间,落在戚敛冷玉般的脸庞上,衬得她本就精致的五官愈发似冰雕玉琢。


    唯独那一双眸子,依旧黑漆漆的没有?半分?亮光。


    其中映照出的,正是花树下?闻楹与孟云追渐行渐远的身形。


    戚敛心底蓦地又生出几分?烦乱。


    她下?意识将这情绪归类于和从前一样的原因——为自?己曾被相思蛊迷惑,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行为而困扰。


    真是愚不?可及。


    思及至此,戚敛眼底闪过?一丝冷冷的自?嘲——无论如何,她与闻楹早已是桥归桥路归路,这一回,自?己绝非是为她而来。


    无论闻楹打算做什?么,或是乐意同谁在一起,都与她无关。


    至于方才那一缕失控的灵力……戚敛垂下?长睫,她指尖微微一动,那缕灵力便被摧毁得一干二净。


    只是短暂的一个错误而已,戚敛这样告诉自?己。


    收起目光转过?身,戚敛面无表情离开?窗边。


    明媚日光刹那间从她身上抽离,戚敛重新被罩进幽冷的书阁之中。


    可她却?头也不?回,似乎对那暖意没有?半分?贪恋.


    转眼,闻楹在苍山书院求学的日子已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说长不?算长,闻楹却?已学会了不?少东西——譬如画符御剑。


    这些基本功用的灵力并?不?多,闻楹也不?用担心会暴露自?己的魔气,每日学得津津有?味,投入得险些忘记自?己为何会来到苍山书院。


    直到这一日来到书堂,她瞧见同门们一个比一个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真的要?进苍山神境?不?是说神境从不?对外人开?放,就连书院的夫子们也从不?曾进去过?吗?”


    “这回可不?一样,听夫子们的意思,是乾天树快要?开?花了,让我们进入神境瞻仰一番,最好能够打开?灵窍。”


    “这可是自?上古留下?的神迹,能够亲眼见到神树开?花,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机会,我得抓紧再写?封信告诉爹娘,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能不?能再借我一张信纸,我也要?写?……”


    这所谓的神境,闻楹也曾有?所耳闻。


    相传正是因为神族留下?的这棵乾天树,天地间灵气皆由此而生,而苍山书院设立于此的原因之一,便是为了守护神境中的神树。


    如今冷不?丁听到神树开?花,闻楹陡然意识到什?么。


    她侧头朝孟云追看去。


    只见孟云追面上没有?丝毫惊讶或欢喜,似是对此早已知晓。


    所以……孟云追不?辞辛劳从魔界来到苍山学院,假借他人身份求学,约莫就是为了神树?


    姨母到底打算指使她做什?么?


    闻楹眼皮一跳,忽然想到原文中的剧情,原本还算得上平静祥和的仙凡两界,因为灵气的日渐消弭而天下?大乱。


    会不?会正是与生出灵气的乾坤树有?关……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孟云追偏过?头来:“姐姐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闻楹勉强一笑,故作若无其事地在位置上坐下?。


    早课过?后,果真如同门偷听到的小道消息所言,曾夫子来到了书堂,宣布了三日后即将带领众人进入神境的消息。


    书堂内爆发出一阵欢呼。


    曾夫子依旧板着?脸,一字一句厉声叮嘱道:“学院允许带你们进去,乃是因为神树开?花千年难得一遇,你们只能远远看着?,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神树的结界,都明白了吗?”


    在旁的弟子忙不?迭应声之际,闻楹悄然看向孟云追。


    她眼底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闻楹:夫子……你这个要?求,好像有?点?难以实?现。


    但无论如何,她会尽全力阻止孟云追的。


    闻楹暗暗下?定决心。


    反正她自?己已经罪行累累,是债多不?压身,完成任务还能回到从前的现实?世界。


    可孟云追不?一样,她是属于这里的人,倘若一步踏错,便再难有?回头路。


    思及至此,闻楹主动打破与系统之间多日的沉寂:“要?是我破坏了孟云追的计划,你也会自?动修复剧情吗?”


    系统似乎默了一瞬,才用僵硬的电子音道:“宿主误会了,系统从来没有?干涉过?任何剧情。”


    闻楹当然不?会相信它的鬼话?。


    她原本温和的口?吻,不?觉带上一丝嘲讽:“哦,是吗?”


    那她曾经做过?很多努力,最后却?害人害己,还是不?得不?走到这一步,难不?成真的只是倒霉而已?


    意识到自?己心态在刹那间的戾气波动,闻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多说无益,况且如今她对这系统已是厌恶至极,两人就像一对因为利益不?得不?捆绑在一起,却?又毫无感?情的夫妻。


    离又离不?掉,只能捏着?鼻子凑合过?。


    眼下?之计,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神境


    很快, 进入神境的日子便到来。


    平日里上课拖拖拉拉的十?几名同门,这日倒是难得每一个都早起,候在道场昂首以待。


    偏生他们越心急, 曾夫子便似故意晾着他们一般, 直到正午时分方才现身。


    与曾夫子一起出现的,还有书院数名掌教和夫子。


    其中自然也包括戚敛。


    瞧见她的出现, 闻楹忙垂下眼——尽管这些时日, 每日都会与戚敛打上照面, 闻楹仍是尽力避免与她直视。


    闻楹很清楚她在害怕什么。


    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 便会盯着她出了神, 倘或露出马脚, 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到底是活了两辈子头一回喜欢的人, 怎么可能突然就忘得一干二净?


    闻楹微不可察地轻声叹气?——果然, 就算嘴上说得再厉害, 自己终究只?有这么一点出息。


    她不曾察觉,在她低下头后, 一道殊冷目光带着探究看了过?来。


    这道目光的主人, 自然只?会是戚敛。


    她眸光动?了动?,如同水面清冽的浮冰, 说不出究竟预兆着暖阳融冰的暖意, 抑或是一如既往的疏寒。


    便是这点点浮冰,也是转瞬即逝, 隐没?进平静的水面。


    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时, 曾夫子清了清嗓子开口:“听说今日各位卯时便已在此等候,老夫倒不曾料到, 原来你?们也还有起得来的时候。”


    曾夫子这一番话,不难听出阴阳怪气?。


    毕竟从前要这些弟子早起上课, 一个个都是蔫头蔫脑,没?精打采,一幅要去上刑场的模样。


    这一番话,若是说给常人听,定要羞得对?方面红耳赤。


    奈何这些弟子都不过?是十?六七岁,尚未褪去稚气?的年?轻人,对?于曾夫子的话,非但?没?有倍感羞耻,反倒厚着脸皮打岔:


    “夫子,从前学生起不来,定是修行还不够,弟子保证等这回瞻仰过?神树,身心从内到外受到洗涤,必定会有所领悟,勤勉修行……”


    “夫子,不知我?们何时进神境?”


    曾夫子冷着脸哼了声,却并不似真的动?怒。


    只?见他一挥手,半空当中浮现一幅卷轴。


    画轴顺势展开,泛黄的画纸上是一些旁人看不懂的文字和符号。


    看样子,这便是进入神境的入口了。


    曾夫子却没?有急着开启入口,而是一脸沉稳道:“进入神境后,你?们每个人落到的位置都会有所不同,谁都不许到处乱走,一旦进入神境,便联络负责带领你?们的夫子。”


    说着,他身旁的夫子上前分发传音用的玉简。


    闻楹的视线当中,出现一道花纹素净的黛色裙边。


    她眼皮一颤,来不及作何反应,戚敛已走到她身前。


    女子修长白净的手指抬起,一枚玉简便浮现到闻楹眼前。


    她忙不迭伸手接过?。


    目光草草掠过?戚敛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庞,闻楹又忙低下头:“多谢夫子。”


    “嗯。”戚敛似有若无地颔首应了声,已转身朝下一个人走去。


    玉简分发结束时,日头恰好悬在正空,曾夫子又叮嘱了几句,便闭上双眼,正式开始摧动?法力。


    画轴上的符号与字迹逐渐亮起,发出刺眼的光芒。


    这亮光太?甚,叫闻楹不由得眯起双眸。


    然后,明亮弧光将她以及周身的一切覆盖.


    等亮光退去,闻楹再看清时,四周早已发生了变化。


    这是闻楹从未到过?的世界。


    清越鸟鸣中芳香馥郁,奇花异草间?清泉飞漱,四周虹光笼罩,就像是梦境中才会有的美妙之境。


    她甚至能感受到,此处的灵气?有多充沛——吸收灵气?,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倘若她是真的修士,能够进入这样的神境,只?怕定会欣喜若狂……


    闻楹忽略心底那丝一闪而过?的失落,她拿起玉简正要联络戚敛,却陡然感到脚下的大地开始轰鸣。


    接着,便是似有一道惊雷般动?静轰然炸响。


    闻楹的耳膜险些被这道异响震破,身形也跟着晃了晃,幸好她手疾眼快地扶住身旁的树干,才不至于摔倒。


    与此同时,树梢间?远远近近的鸟儿朝着与巨响相反的方向逃离而去。


    漫天花彩齐飞,神境中不乏各种羽翼华丽的鸟儿,它们扑动?翅膀,铺天盖地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场面蔚为?壮观。


    闻楹无瑕观赏这难得一见的盛景,她只?是仰起头,朝巨响的来源远远眺望去。


    只?见那冲天的黑雾……是魔气?。


    孟云追竟这么快就下手了!


    闻楹心下一惊,她顾不得多想,唯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阻止孟云追。


    怀揣着这般的念头,闻楹抬手召出长剑,正要御剑朝黑雾的方向而去时,手中的玉简却亮起来了。


    玉简里传来一道闻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你?在何处?”


    是戚敛。


    闻楹抿了抿唇,她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掐断了玉简的传音,随后将其摧毁成灰齑。


    闻楹的念头很简单——无论如何,她不应当再将戚师姐牵扯进来。


    既然是孟云追要犯错,那由自己来阻止便好。


    这般想着,闻楹出声唤朱雀:“绛繎?”


    “主人,我?在这里。”


    身为?灵兽,朱雀与闻楹心意相连,在她出声的刹那,朱雀已腾空而出,火红羽翼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华光。


    无需言语,闻楹轻跃上朱雀的背上,她落下一句:“劳烦你?飞快些。”


    “主人放心,您坐稳就行。”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昆山玉碎般的清越啼鸣,朱雀振动?双翼,带领闻楹越过?山岭,朝那些仓皇逃窜的鸟兽相反方向奔去。


    乘在绛繎背上,闻楹很快便看清巨响的来源——


    本该锦绣如画的山峦之间?,竟像是被什么炸穿般,呈现出数丈宽的洞窟,而那黑雾般的魔气?,正是从深不可测的洞底蔓延出来。


    这滔天的魔气?……原来孟云追竟已有这么厉害?


    闻楹生出几分疑惑——若说孟云追是为?神树而来,那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弄出这般大的动?静?


    若不是为?了神树,她这又是要做什么?


    来不及多想,闻楹看向地面那深不见底的大洞,她眸光定了定:“朱雀,带我?进去。”


    朱雀难得犹豫:“主人,这里面说不清有什么,又有这么多的魔气?……”


    闻楹轻声笑了:“你?忘了,我?已经是魔族公主,难道还会畏惧魔气?不成?”


    笑意中,难掩自嘲。


    朱雀沉默了。


    旋即,它高?高?扬起双翅,羽翼在日光中呈现出绚烂华彩,似一道转瞬即逝的飞虹,带着闻楹消失在漆黑无尽的洞口。


    日光带来的暖意逐渐从身间?消散,风声呼啸中,闻楹感觉到这四下蔓延的魔气?中,是让人恶寒的冷意。


    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神境中充裕的灵气?,竟与这魔雾难以抗衡,任其弥漫在洞窟之中。


    闻楹一颗心不由悬起来——若孟云追已强到这般境地,自己当真还拦得住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雀终于落到地底。


    四周黑漆漆一片,闻楹从乾坤袋中取出萤明珠,方才照见数丈宽的洞底,除了石头和杂草之外,什么都没?有。


    洞底另一头,不等萤明珠照过?去,却似有光芒闪烁。


    闻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瞧,才发觉是一条地道。


    这地道很宽敞,两旁的石壁上悬着长明灯,灯油约莫是用鲛油制成,才会一直亮着没?有熄灭。


    而在地道另一头,时而有阵阵幽冷腥风吹来,才叫这灯光扑朔不定。


    视线的尽头,依旧是一片漆黑。


    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着,伴随着似乎是某种猛兽挣脱牢笼时的低吟。


    这吟声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像是近在咫尺。


    仿佛下一秒,猛兽便会从牢笼挣脱,一口咬断自己的后脖颈。


    闻楹深深呼吸了几回,等到自己拿着萤明珠的手没?那么颤的时候,这才视死如归地朝前走去。


    几步之后,兽吟消失了,地道中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的回音。


    走进去一段路后,闻楹忽然发觉,地面似乎有脚印。


    只?不过?这脚印看上去并非孟云追的,而是男子的尺码。


    莫非,除了孟云追,还有旁人也来了……


    正暗暗忖度之际,闻楹余光冷不丁瞧见,身侧的石壁上,映出道影子。


    与此同时,脚步声逼近。


    闻楹心中一紧,她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去,右手却悄然探入左边袖中,随时准备取出乾坤袋中的法器。


    长明灯火烛猛地一跳,只?见那影子拉长,朝她逼近过?来。


    闻楹屏住呼吸,正当她要将法器砸出来那一刻,对?方出声了:“花道友?”


    闻楹动?作一僵,她回转过?头:“楚琳琅?”


    只?见身后灰头土脸的女子,不是与她同寝的楚琳琅还能有谁。


    在楚琳琅身旁的,是书院里的同门张荇。


    两人的道袍上沾了不少灰,还有些许血迹。


    看样子,他们先前是遭遇了什么。


    闻楹:“你?们为?何在此处?”


    “嘘——”楚琳琅拉住她的手,带着她躲进一旁。


    闻楹这才察觉到,许是洞穴年?代?久远,石壁间?裂开的缝隙刚好能够容纳几人。


    想必方才两人也是藏在这缝隙里,自己才没?有察觉到。


    楚琳琅的手还在抖。


    她拉着闻楹,吞了吞口水:“花道友在这洞中,可见到什么人没?有?”


    掉马


    闻楹投去疑惑的眼神。


    楚琳琅这样问, 莫非是她在洞底见到什么奇怪的人?


    果不其?然,楚琳琅压低声音道:


    “就在?一刻钟前,我与张道友在?神境相遇, 原是打算一起去找曾夫子的, 岂料脚底下就突然塌陷,我们就跟着摔了进来……”


    闻楹:“然后呢?”


    “我和张道友传音的玉简和佩剑也摔碎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只得到处走走碰运气, 没?想到……”


    说到此处, 楚琳琅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惧意, “张道友瞧见?了一道白?影……”


    “没?错。”张荇附和道, “那影子似乎不像是书院里的人, 且嗖地一下就过去了。”


    尽管强撑着镇定, 张荇也难掩面色苍白?:“幸好当时?我和楚姑娘在?暗处, 它应是没?有注意到我们?。”


    两?人口中?的影子……莫非是变回原本模样的孟云追。


    闻楹正暗暗揣测着,楚琳琅见?她不开口, 只当她是对这些话?不以为然, 又补充道:


    “花道友切莫掉以轻心,你是没?有瞧见?那道影子, 虽是穿着一身?白?, 可身?上散发出那魔雾,就像是从噬骨渊里爬出来的一般……”


    闻楹诧异:“你去过噬骨渊?”


    “当然没?有, 我哪敢去那种?地方!”


    楚琳琅瞪圆了眼?, “我都是听家中?长辈讲的,听说无论多么厉害的修士, 只要进了噬骨渊,都会被?魔物啃噬得连骨头都不剩, 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楚琳琅这一番话?,反倒叫闻楹心中?生出几分?无奈的好笑。


    若叫她知道,面前与自己同住一寝的同门,在?噬骨渊来了又去,能随意遣使渊底的魔物,岂不是能吓得眼?珠子都掉出来。


    见?两?人被?吓得不轻,又是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模样,闻楹出声道:“你们?先随我来。”


    两?人虽不知她这是要做什么,但见?她姿态从容不迫,不觉信服地跟上闻楹。


    闻楹带着他们?,又回到先前洞底那方开阔平坦的位置:“此处危险,你们?先出去,设法与同门和掌教汇合。”


    “可是我们?的剑都坏了,也无法御剑……”


    不等楚琳琅将话?说完,却?见?闻楹轻轻唤了声:“绛繎——”


    朱雀啼声清越,带着绚烂光彩浮现在?半空中?。


    楚琳琅与张荇目瞪口呆。


    闻楹对他们?这反应并不意外:“关于我的身?份,眼?下不便告知你们?,不过你们?放心,我是来帮你们?的,你们?先随它出去再说。”


    在?闻楹的催促下,惊愕不已的两?人迷迷糊糊坐到朱雀背上。


    待到朱雀扬起双翼,从洞底向上飞去,楚琳琅才如梦初醒地回头一望。


    只见?地洞之下,少女仰着脸看向他们?。


    身?着雪白?道袍的她置身?暗处,周身?却?似有一圈淡淡光晕,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楚琳琅喃喃开口:“花道友……该不会是哪方神灵化身?的吧?”


    在?她一旁,张荇也郑重其?事地点头:“搞不好真的是……”.


    很快,朱雀折返回来。


    闻楹抬起手,嘉奖般揉了揉它的脑袋:“将他们?送到安稳处了?”


    “主人放心。”朱雀稚嫩的嗓音难掩骄傲,“我见?到对面山上有书院的夫子,便将他们?送到不远处。”


    “那就好。”


    说着,闻楹重新朝地洞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那混合着腥臭的风便愈发浓郁,除此之外,似乎还有旁的动静。


    闻楹停下脚步,将耳朵贴在?洞穴的石壁上——是流水声,且这水声听上去沉闷无比,像是深潭中?有什么巨鱼在?搅弄。


    闻楹正要站起身?,继续前行,却?陡然听见?水声中?,伴随着低低的吼声。


    像是某种?兽类精疲力竭时?的吟啸,带着不屈的肃杀。


    这声音透过石壁直直撞入耳膜中?,仿佛那怪兽在?闻楹耳边低吼,叫她本能地后退半步,生出要逃的冲动。


    闻楹定了定神。


    不行,她不能逃。


    既然书院的夫子就在?不远处,那自己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阻止孟云追。


    否则一旦两?方相对峙,无论谁落败,都是闻楹不愿意看到的场面。


    这般想着,闻楹继续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


    兽类的低吟声越来越近,闻楹逐渐听清,似乎正是它搅弄着潭水,使其?不得安宁。


    在?这声响的覆盖之下,还有铁链的叮当作响,似乎那巨兽正是被?其?困住不得逃脱,才会在?挣扎中?耗尽力气,怨气冲天。


    正当闻楹暗暗揣测之时?,眼?前霍然开朗。


    终于,她看清所有声音从何而来。


    在?她面前,的确是一方数十丈宽的深潭。


    深潭四周的石壁上,挂着的数盏长明灯,照出幽蓝潭水,以及……


    水中?波纹微微荡漾着,那一圈盘旋着,覆着巴掌大青色鳞片的长蛇状躯体,应当是一条有半丈粗的巨蛇?


    很快,闻楹便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因为在?长明灯照不到的暗处,闻楹原以为是石壁的位置却?缓缓动了。


    与此同时?,先前那已偃旗息鼓,令人毛骨悚然的兽吟,在?察觉到外来者后又一次爆发:“嗷吼——”


    吟啸声气势冲天,几乎要刺破闻楹的耳膜。


    与此同时?,她看清这条所谓“巨蛇”的真实模样——


    在?它的头部是两?支煞气冲天的硬角,角下那双比灯笼还要大的眼?怒目圆睛,在?它腮旁有两?条长长的触须,青色鳞片似盔甲般从头到尾覆盖,四只盘虬兽爪上扣着玄铁锁链。


    锁链上发着光的篆文,应当是某种?困住它的法术。


    闻楹已不是头一日来到修真界,什么都不懂的现代人,她浑身?止不住颤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什么。


    是龙。


    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遣调雷霆的神兽。


    与它相比,闻楹只觉得自己渺小?得犹如一粒草芥。


    青龙显然也是这般看待她的,伴随着愠怒的低吼,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闻楹扑过来。


    “主人快逃!”朱雀焦急出声道,“这是神族才会有的堕龙,等它挣脱锁链,没?有人会是它的对手!”


    闻楹下意识想要逃,可她手脚发软,动作哪里快得起来。


    不过是瞬息之间,青龙已朝她扑过来,张开了血盆大口。


    “不要——”明知这样无济于事,闻楹仍本能地伸手去挡。


    眼?前那比一口巨钟还要大的龙首近在?眼?前,闻楹绝望地闭上双眼?。


    想象中?被?撕碎的疼痛并未到来,闻楹只听得一声沉闷重响,青龙似乎撞上了什么。


    闻楹诧异地睁开双眼?,只见?青龙那狰狞的姿态近在?咫尺,只是与自己之间,隔了一道篆文闪烁的结界,将它依旧困在?深潭之中?。


    侥幸逃生的窃喜尚未持续片刻,只听得咔嚓一声响,结界裂开了一条缝。


    那堕龙似乎意识到什么,又高高扬起龙尾,重重朝结界拍去。


    结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裂。


    闻楹环视四周,没?有瞧到孟云追的影子。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什么。


    所以楚琳琅与张荇瞧见?的那道人影究竟是谁,如今又藏在?何处,这结界的松动,莫不也是对方的手笔?


    一连串疑惑从脑海冒出来,闻楹却?来不及多想,万千思绪最后只化作一个念头——


    跑!


    自己绝不是这条堕龙的对手,可不能在?这里稀里糊涂送了命。


    闻楹折返过身?,在?这绝境中?终于生出几分?气力,朝来时?的洞口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结界轰然破碎的声音。


    没?有了结界的阻隔,气吞山河的龙吟声似是被?放大了数百倍,带着山峦欲倾的压迫感而来。


    闻楹感到似乎有什么从自己耳朵里流了出来。


    她来不及去看,视线中?却?刹那间充斥一片猩红,似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滴落。


    是血。


    来自龙族的威压,在?堕龙还不曾真正伤到她之前,便已使得闻楹七窍流血,五脏六腑中?更?有血腥翻涌。


    视线被?鲜血遮挡的同时?,肌理骨骼间的剧痛也叫闻楹难以控制身?躯。


    她来不及作何反应,便头重脚轻地一头朝前栽倒。


    顾不得掌心被?石砺刺破的痛楚,闻楹忙不迭要爬起来。


    可就在?这时?,身?后龙尾卷挟着腥风而至,朝她横扫过来。


    完了。


    闻楹无力可退,她绝望地闭上双眼?。


    可就是在?这时?,她听见?身?后冷冽出鞘的剑声,寒光在?她朦胧的视线中?划过,与龙尾迎上去。


    那条龙似乎并不曾将这剑招放在?眼?中?,龙尾丝毫没?有收敛之意,依旧朝闻楹狠狠撞来。


    下一刻,闻楹听到某种?刺耳的声音——锋锐的剑沿破开坚硬如同盔甲的龙鳞,竟硬生生直直抵入,旋开龙鳞龙肉,截断龙骨。


    接着,小?半截被?斩断的龙尾重重坠地,激起无数尘灰。


    腥臭的龙血气息弥漫四周,闻楹却?嗅到淡淡的冷竹香。


    她没?有回头,便已猜到来人是谁。


    闻楹喉间哽了哽,如同一个险些酿成大错的孩童,在?见?到家长后一秒变怂:“戚……戚夫子。”


    戚敛并未回她。


    正当闻楹疑心自己莫不是猜错了人时?,一只手却?搭到她左肩。


    隔着轻纱衣料,闻楹感受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温度冰冷,似乎微微颤抖着。


    只不过这触感并未停留太久,那只手便顺着她的胳膊而下,擒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只手将她向上拉起,伴随着戚敛的冷笑:“闻师妹抛下我,便是自己要来此处送……”


    送死的死字尚未说出口,戚敛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清闻楹眼?尾的血泪,以及她磕破了头,脸上还沾着灰的狼狈。


    少女衣衫凌乱,乌发间的发簪亦早已不知丢落何处。她低垂着头,就像一只知晓自己犯了错,蔫搭搭等待被?训的小?猫。


    戚敛心中?那涌动着的,因为被?闻楹掐断联络,寻她不得而生出的躁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垂下眼?睫,将闻楹带到身?后:“你先离开此处。”


    说着,她召回长剑紧握在?手中?,挡在?了少女身?前。


    闻楹虽看不大清,也感受到戚敛与堕龙两?相对峙,一触即发的氛围。


    被?激怒的巨龙发出痛吟,困住它的铁链叮当作响,似是正在?被?它挣脱。


    闻楹心中?明白?,她留在?这里只会拖戚敛的后腿。


    她没?有拖延:“好,那夫子你当心。”


    说罢,闻楹步履踉跄地朝洞口走去。


    借着长明灯微暗的光,她摸索着凹凸不平的岩壁,一点点往回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闻楹忽地停下脚步。


    师姐方才唤自己的那声,好像是……闻师妹?


    她是不是,早就认出了自己?所以自己先前的伪装,在?她眼?前都是些小?把戏?


    一连串的幡然醒悟,叫闻楹不由得无地自容。


    所以……明明被?种?了蛊,应当厌弃她才对,可师姐还是会在?危急关头站出来,挡在?自己前头。


    这样的认知,叫闻楹心底落了半拍。


    她下意识回头望去——尽管什么都看不清,可闻楹能够听见?愠怒的龙吟,以及长剑作战时?的铿锵声响。


    闻楹忽然想起朱雀的话?。


    等堕龙挣脱锁链,没?有人会是它的对手。


    思及至此,她猛地回转过身?,快步往回走去。


    走出几步后,闻楹又停下脚步——不,戚敛与常人不同。


    她既是书中?天命所归的女主,将来还有坦途大道要走,不可能折在?此处。


    自己若折返回去,才反倒是给她添乱。


    可是,万一呢?


    心中?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抗议着——师姐她也是人,也会受伤,万一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闻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咬了咬牙,最终下定决心,双手掐出一道法诀。


    一道暗紫色的阵法,顷刻间在?少女身?前成形。


    她沾着血的唇瓣动了动,无声默念口诀:“杂炁应天,潜为我用……”


    在?口诀念出的刹那,漫无边际浮动在?洞穴中?的魔气,朝她的阵法涌来。


    魔气逐渐凝聚,体内的魔骨正在?蠢蠢欲动。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闻楹顾不得叹息,有魔气引领,即便双目视物不清,她依旧稳稳当当地朝前走去。


    弑龙


    幽绿的潭水上?, 无法承受堕龙重击的结界以?及束住龙爪的镣铐彻底破碎。


    巨龙张牙舞爪地盘旋在这方小天地之中,使得本就算不上?宽敞的结界更?显得狭小?。


    它仰首长啸,一双绿色的眼珠子似要喷出火光来, 看向斩断自己龙尾的女修:“区区凡人, 不知好歹,竟也敢与本尊作对。”


    雄浑的声音犹如雷钧, 倘若换做寻常修士, 只怕此刻早已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连求饶的胆量和力气都没有。


    偏生这条堕龙撞上?的是戚敛。


    她双眸微眯, 尽管乌发和衣袂在?这狭小?空间中被狂风猎猎卷弄, 神色却依旧信步闲庭般自若:“龙族桑渊?”


    堕龙庞然大物?般的躯干盘旋着, 喷着浊气的龙首朝戚敛靠近:“小?小?修士, 竟然还能认得本尊?”


    戚敛当然认得他是谁。


    如今已是龙族之?首的太子桑鋆的叔父。


    在?与桑鋆做出交易的那段时日, 戚敛曾无意中知晓, 龙族的王位本不属于彼时的龙王继承,而是桑鋆父亲的兄长桑渊继位才对。


    只不过后来桑渊不知所踪, 才叫旁人捡了漏。


    原来数百年间, 他竟然被困在?了此处。


    “哈哈,哈哈哈哈哈……”桑渊突然狂笑出声, 笑声回荡在?洞穴之?中, “看来本尊这么多年不曾现身?,倒也名声在?外。”


    “也罢, 待本尊出去?了, 先会?一会?那将我诓骗镇压至此的好弟弟,再夺回龙王之?位, 嘶……你们凡人进贡的童男童女的滋味,本尊可是怀念得很。不过在?此之?前, 拿你这细皮嫩肉的女修来塞牙缝也不错——”


    说着,它铜铃大的双眼露出凶光,扬起被长剑截断的龙尾。


    不过是瞬息之?间,血肉模糊的龙尾竟又重新生出新的血肉,巴掌大的青色龙鳞再度覆上?去?。


    有了先前被戚敛一剑斩断龙尾的教训,桑渊没有再轻敌,它犹如一条进攻状态的蛇,长尾逐渐盘旋起来,高?高?扬起头颅,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巨吼。


    戚敛的长指握紧剑柄。


    她薄唇抿起,仰头看向巨龙的七寸之?上?,某个?闪着微光的位置。


    那里,是龙的护心鳞所在?。


    唯有刺破护心鳞,方能真正将其置于死地。


    在?堕龙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喷来一团赤红滚烫的火焰时,戚敛持剑飞身?离地。


    幽暗的洞穴之?中,青色巨龙几乎快与潭水化为一体?,唯有时而一道银冷剑光闪过,照亮戚敛裙摆处那一抹黛色。


    纵然修为上?乘,但终究只是肉.体?凡胎锻造而成,要应付天生神族的桑渊,对戚敛而言并?非易事。


    桑渊亦不曾料到?,按理来说,自己要杀死一个?修士,就应该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可这女修的剑招灵动,远远超出他的意料。


    两两胶着,一时难分?上?下。


    最先露出破绽来的,竟是身?为神族的桑渊。


    它在?此地被困多年,神力被亲生兄弟布下的阵法日夜消减,再加上?方才挣脱结界和锁链已耗费大半力气,在?与戚敛的几经周旋过后,竟生出几分?力不从心。


    就是现在?——


    戚敛漆黑眸中,多了一丝冷然。


    掌心长剑势如破竹,又似离弦之?箭,穿破层层水雾迷障,朝那片护心鳞直刺而去?。


    桑渊察觉到?她的意图,猝不及防地后退着,扬起龙尾想要阻拦,却为时已晚。


    剑尖雪芒转眼已裹挟着灵力而至,在?最为脆弱的那片护心鳞前不过是稍稍一停,旋即便狠狠推入。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这护心鳞,便是龙的七寸。


    原本还高?高?扬起的龙尾,在?护心鳞被刺破的刹那,无力落入水潭中,激荡起无数的水珠。


    片刻前还趾高?气昂的堕龙,发出一声悲怆哀嚎。


    不甘的嚎声回荡在?水面和洞穴之?中,它奋力挣扎着,仰首从喉间吐出一颗赤金圆丹。


    那是什么,戚敛再清楚不过。


    是神龙的元丹。


    桑渊试图引爆元丹,与她同归于尽。


    可戚敛丝毫没有退缩的打算——她的灵力,亦在?耗尽的边缘。


    一旦收手,便功亏一篑,难以?再攻到?这堕龙的命门。


    思?及至此,戚敛眸中多了一抹厉色,她抬起另一只手,双手紧紧握住剑柄,用力将剑身?刺入护心鳞之?下的龙心之?中。


    龙丹释放出火红的光采,一波又一波向四周振开蕴集舍命相搏之?力的光圈。


    戚敛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唇角有鲜血溢出。


    不止是五脏六腑的血气在?翻涌,在?她身?上?早已有许多肉眼可见的伤口。


    鲜血浸湿衣袍,贴着她的肌理流到?手掌和指缝间,也弄脏了那柄不沾尘埃的长剑。


    可戚敛握紧剑柄的双手,从始至终没有松开半分?,而是不住朝剑端灌输着灵力,


    闻楹刚步入这方天地,感受到?的便是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意。


    双眼虽看不大清,可她能够闻见浓厚的血腥气息。


    是戚敛的血,还是堕龙的血?


    抑或两者皆有……


    闻楹再无瑕想下去?,她仰起头,只觉得漂浮在?半空之?中,那枚红澄澄,应是元丹的东西正在?猛烈攻击着戚敛。


    焦急之?下,闻楹不由得出声:“师姐?”


    她向上?抬起双掌,朝着那团火红祭出魔气。


    黑雾缭绕,朝龙丹缠绕而去?,阻挡了它施加给?戚敛的威力。


    闻楹额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方才身?受重伤,又是头回这般驾驭魔气对付不容小?觑的堕龙,难免有几分?吃力。


    可闻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停下来。


    她不要给?师姐拖后腿,也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着她为保护自己而负伤。


    若生,她与师姐一起活下去?,若是死……


    在?魔气的过度消耗下,闻楹思?绪有些恍惚。


    她只是茫然地抬头看向戚敛的方位,唇角下意识勾起一抹笑。


    却浑然不知,自己此刻的脸色已是苍白到?了极点。


    戚敛垂首看下去?,本该淡漠漆冷的眸中,浮现一丝异样的情绪——


    又是那熟悉的厌倦和烦躁。


    可倘若自己当真烦她厌她,又为何要时刻念着这个?人。


    就连离开魔界后,戚敛无处可归,最后不知不觉去?往的,竟是在?昆仑境二人曾同居三年的木屋。


    在?那里,门前屋后的花草蔬果,都曾是自己与年少时的闻楹亲手种植。


    甚至因为有结界庇护,又有土拨鼠精们照拂,花果不曾衰败,屋宇没有落灰,一切仿佛都还停留在?昨天。


    戚敛闭了闭眼,握紧剑柄的双手更?用力几分?,直至剑身?死死嵌入护心鳞掩护下的龙心之?中,再难以?拔.出。


    直到?这一刻,她方才松开手,任长剑钉在?恶龙心脏处。


    自己却犹如一片落叶,轻飘飘落到?闻楹身?旁。


    一道黛色身?形在?视线中划过,在?身?旁落定,闻楹松了口气,她侧过头:“师姐,你可有受伤……”


    话未说完,身?旁之?人却似是捂住胸口,噗地吐出一口血。


    闻楹动作一僵。


    她顾不得其他,忙收起了魔气,试探着要去?扶起戚敛:“师姐?”


    双目无法看清,手也跟着始终落不到?实处,正在?半空中摸索着,却陡然被骨节瘦劲的五指握紧。


    戚敛嗓音微哑,说出的话犹如一道惊雷落下:“闻师妹,你给?我种下的根本就不是相思?蛊,对吗?”


    不曾料到?她会?在?此时发出质问,闻楹哑然愣住。


    然而,戚敛似乎并?不在?乎她的答案,便已抬起闻楹的手,沾着血的指尖飞快地在?她掌心描勒着什么。


    闻楹仍在?被拆穿谎言的恍惚之?中,甚至来不及去?想戚敛这是要做什么。


    直到?下一刻戚敛轻声开口:“乾坤否泰,日月亏盈——”


    闻楹眼睫猛地一颤:“师姐不要!”


    为时已晚。


    掌心由戚敛摹下的传送符如同逐渐升温的烙铁开始发烫,却并?不会?将人灼伤。


    “师姐……”闻楹还想要说些什么,可传送符在?刹那间生效,带着她的声音彻底消失。


    像是这个?人,从不曾出现过。


    戚敛的指尖下意识颤了颤,似乎想要留住独属于闻楹肌肤的那份温热。


    却终究只是握了个?空。


    视线在?短暂的恍惚过后,再度凝结成冰冷的漆黑。


    她顾不得擦净指间的血,只又一次看向仍在?潭中的巨龙。


    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剑身?虽插.进了它的心脏,桑渊却并?未立即死去?,而是仍在?潭中扭动挣扎着,流出的血将整片水潭染成幽绿。


    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戚敛双眸低垂,长指飞速掐诀,失去?血色的唇瓣默念法诀。


    在?法诀念出最后一个?字时,洞穴之?中,似有火光闪烁。


    它们逐渐凝聚在?一起,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桑渊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这……这是龙族的引雷之?术?”


    戚敛没有作声。


    但很快,在?潭面上?空形成的乌云,以?及云层中的霹雳闪电给?了桑渊回答。


    轰隆——


    巨雷从云端滚落,汇聚于剑柄之?上?,沿着剑身?来势汹汹地灌入护心鳞之?下,给?了桑渊最后的致命一击。


    它终于再无力挣扎,而是重重落到?地面。


    直到?死去?的前一刻,桑渊仍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败在?这小?小?的凡人女修手中。


    它嗬嗬喘着粗气,看向朝自己走过来的戚敛,用最后的力气道:“你……你竟敢杀死本尊,可知弑龙的天罚是为何?”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戚敛淡淡说着,她微微屈身?,拔.出紧插在?护心鳞处的长剑。


    随后,神色淡漠地看着堕龙在?一道长吟后,鳞片失去?所有光彩,气息绝尽。


    戚敛心中一片平静,丝毫没有弑龙的兴奋,抑或是担忧后果的惊恐。


    反正,这也不是头一遭了。


    既然注定无法回头,那就让她一直这样走下去?好了。


    戚敛并?没有急着将剑收回鞘中,她侧转过身?,漆黑双眸虽不曾动,却似盯着暗处:“阁下暗中藏了这么久,现在?总该舍得现身?了?”.


    啪嗒,啪嗒——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滴落在?闻楹面庞。


    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视线中却依旧是一片看不清的血红朦胧。


    刹那间,闻楹忆起所有的事情。


    洞穴,巨龙,还有……


    “师姐——”


    闻楹猛地从地上?坐起来。


    凭借直觉,她知晓自己眼下应是在?一片下着雨的草地中。


    可她又该去?哪里找师姐呢?


    正当闻楹要唤出朱雀之?际,她听到?异样的窸窣声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沙沙嗤嗤地朝她窜腾而来。


    白蛇


    虽然双眼无法看清, 但闻楹已本能地后背发凉,生出一种不?妙的直觉。


    这似乎是……蛇类鳞片摩挲在草地间的动静。


    而且这条蛇定是庞然大物,才会?将?草枝压得发出噼里啪啦折断的声音。


    闻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要逃。


    可自己一旦站起身, 只怕更?容易被?它?察觉。


    情急之下, 闻楹悄然屏住呼吸,右手探入袖中, 打算从乾坤袋中取出法器来。


    不?成想?袖中空空荡荡, 竟是摸了个空。


    闻楹一愣, 这才蓦地想?到, 许是在与堕龙那一场恶战中, 自己的乾坤袋已不?知掉落到何处。


    就在这时, 那窸窣声响已逼近过来。


    视线当中, 似乎被?一团长影占据, 那比木桶还要粗的蛇影已不?由分说, 朝她?猛扑过来。


    “不?要——”


    闻楹顾不?得其他,她?飞快地站起身, 朝反方向逃去?。


    然而为时已晚, 刚跑出不?过半步,脚踝间便已传来柔软而又?冰冷的触感, 将?她?死死缠住。


    闻楹一个激灵, 像是被?施了某种定身法术般,僵在了原地, 浑身一软坐下去?。


    蛇蛇蛇蛇……蛇尾巴缠到了她?的脚踝上?。


    且她?身上?所穿还是书院的道?袍, 裙袍下是一条绸缎长裤,裤腿宽松, 那蛇尾便轻而易举地探入其下,缠紧她?的肌肤。


    因着?双眼无法看清, 肌肤间的触感便被?放大了数倍,闻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蛇尾的鳞片是如何缓缓蠕动着?,将?她?一寸寸缠得更?紧。


    闻楹生平最怕的,便是蛇这种冷血动物。


    就连读书时候,课本上?要是出现了蛇类的插图,她?定会?求着?同桌把图片用贴纸遮住,才不?至于怕得不?敢翻开书。


    可现在,她?竟然与一条巨蟒零距离接触着?。


    偏偏那条蛇,似乎对这样的缠绕还不?甚满足,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就连上?半身也逐渐靠近过来。


    蛇尾缠住少女纤细的脚踝,蛇身同样没有闲着?,而是挨蹭着?她?的身躯,也一点点缠上?来。


    闻楹绝望地闭上?双眼。


    听说蛇类在吃下大的食物之前?,就会?将?其这样绞死,再从头到脚一口吞下去?。


    她?隐约听到耳边,蛇首正在嘶嘶吐信。


    有的人看上?去?还活着?,但?她?已经死了。


    比如眼下的闻楹。


    在极度的惊慌和恐惧之下,闻楹呼吸变得急促,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就连身体也跟着?软下来。


    若不?是有这条巨蟒支撑着?,只怕早已如一团棉花软倒在地。


    就连想?再次驱使魔气,浑身也使不?上?劲。


    忽然,巨蛇的动作停下来。


    就在闻楹以为它?要对自己做些什么时,对方竟这样卷着?她?,朝某个方向离去?。


    闻楹被?打横放到蛇背上?,思绪仍是恍惚的——它?这是,要将?自己这个猎物打包回家?


    果不?其然,巨蛇将?她?带到一处山洞之中。


    雨声被?隔绝在外,蛇鳞摩挲在地面的沙沙声响便愈发清晰。


    惊惶无措之际,闻楹终于想?起,自己还可以唤醒朱雀来帮忙。


    她?正要出声,却觉得腰身间一松,自己落到了柔软的沙地上?。


    “绛繎……”


    还未来得及唤出朱雀来,朦胧不?清的视线当中,陡然出现被?放大了数倍的蛇首,以及两点血红,似是它?的双眼。


    闻楹后背一僵,她?浑身汗毛直立,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僵坐在地面,只得任由这条蛇嘶嘶吐出的信子,似有若无的拂在自己脸庞。


    妈妈……山穷水尽之际,闻楹下意识想?到的还是亲娘。


    许是怕到了极点,少女眼睫轻轻颤了颤,眼尾有泪水溢出来。


    那蛇吐着?信子的动作一顿。


    旋即,闻楹感觉到似有什么冰凉的软物,贴着?自己的脸颊,将?泪水舔舐干净。


    然后,那凉意从眼尾移到双瞳。


    闻楹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这条蛇在舔她?的眸子。


    且动作极其小心翼翼,像是害怕弄疼自己一般。


    怎么可能……想?来只是这条蛇喜欢泪水的味道?也说不?定。


    闻楹收起方才奇怪的念头,注意力被?另一件事所取代——


    在被?蛇信舔舐过后,自己眼瞳间的血红阴翳,竟然如同清风拂过时的云层,逐渐消散了。


    可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因为她?无比清晰地瞧见,眼前?果然是一条鳞片雪白,竖瞳犹如红宝石的巨蛇。


    见少女止住了泪,那条蛇也正偏起蛇首盯着?她?。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闻楹几乎是想?也不?想?,她?随手抓起地上?一把沙子,朝那条大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蛇扬起。


    紧接着?,便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站起身,朝山洞口冲去?。


    一定不?能叫它?追上?来,否则自己就完蛋了。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闻楹用前?所未有的力气向前?跑去?,却在将?将?要抵达洞口时,身形猛地晃了晃,刹住了脚步。


    洞口之外,是万丈之高的悬崖,云雾和飞鸟尽在脚下,一旦从这里跌下去?,只怕是会?摔得粉身碎骨。


    幸好自己还有朱雀。


    闻楹正要召唤绛繎,却莫名下意识回头一望。


    那条白蛇并未追赶上?来,而是静静地望着?自己。


    红宝石一般的眸子,似乎流淌着?某种她?无法读懂的情绪。


    而在它?雪白的鳞片上?,亦有数道?累累血痕。


    “你……也受伤了?”


    闻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只是觉得,这条蛇似乎并不?打算伤害自己。


    而且方才,正是因为有它?的舔舐,自己双眼才会?重新?看清。


    若就这样一走了之,岂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白眼狼。


    似是听懂了她?的话,白蛇乖乖地趴下身子,只是那双宝石红的眼珠依旧盯着?她?不?放。


    闻楹这才想?起,既然是神?境中的生灵,大抵也是神?智的,未必会?拿她?来塞牙缝。


    但?这并不?意味着?,闻楹就能够做到对它?不?害怕。


    她?壮着?胆子,嗓音却仍在颤抖:“我……我帮你看一看伤口,你可不?许咬我啊。”


    大蛇乖觉地看着?她?。


    竟莫名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小狗。


    闻楹稍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到它?身旁。


    她?这才察觉,这条蛇竟伤得不?轻。


    从头到尾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像是不?久前?经历了一场凶狠残忍的鏖斗,伤口深处,竟然连白骨都得以瞧见。


    闻楹有心想?为它?疗伤,可装着?丹药的乾坤袋却早已弄丢。


    稍加思忖过后,她?只得用力扯下裙摆处的衣料,然后捧着?布料,站到崖洞的边缘,试图去?接外面哗啦啦流淌的雨水。


    尽管有雨幕阻挡了大半的视线,但?闻楹依旧能够感受到,自己置身在这万丈悬崖的高处,时而一阵风吹来,她?仿佛都能摇摇晃晃被?吹落下去?。


    闻楹只得一只手抓紧崖壁凸起的岩石,将?上?半身探出去?,壮着?胆子用布条去?接雨水。


    好在这场雨下得够大,布条很快便被?浸湿。


    闻楹忙折返回去?,她?这才发觉,白蟒似乎快要昏睡过去?。


    闻楹本没有胆子叫醒它?,可又?担心它?受了这么重的伤,万一醒不?过来怎么办。


    她?只得壮着?胆子,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拍:“醒醒——”


    白蛇警觉地动了动,却又?似在察觉到唤它?之人是闻楹后,蛇首反倒顺势在她?掌心蹭了蹭。


    凉凉的,蛇鳞还有些硬。


    与潭穴里那条散发着?腥臭的堕龙相比,这条巨蟒要精致干净得多,甚至就连每一片鳞片,都像是白玉雕成。


    只不?过就算再漂亮的蛇,闻楹也很难做到心无芥蒂。


    她?喉间咽了咽,开始用湿布条擦拭它?伤口处的血。


    白蛇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


    也不?知是怎么将?自己伤成这样的……


    闻楹轻声叹气,动作逐渐放得更?加轻缓。


    从始至终,白蛇都没有反抗过她?,或者做出什么排斥的动作。


    闻楹渐渐放下了戒备:“对啦,方才还忘了感谢你,帮我治好了眼睛,你可真厉害……”


    她?说什么,白蛇都认真听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正说着?话,被?她?派出去?采摘灵草的朱雀回来了:“主人。”


    朱雀将?能够治疗伤处的灵草放到闻楹身旁。


    闻楹也认不?清这些是什么灵花灵草,但?想?来朱雀不?会?搞错,于是在没有药杵的境况下,她?便只能随手捻起几根灵草,放进嘴里咬碎。


    幸好,这些花花草草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顶多就是苦涩了点儿。


    然后,她?将?咬碎的灵花灵草,敷到了白蛇的伤口处。


    绿糊糊的草团,敷到雪白的鳞片上?,着?实是……大煞风景。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


    做完这一切,闻楹甚至觉得这条被?她?糊得乱七八糟的白蛇,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闻楹噗嗤笑出了声,她?站起了身:“好了,你好生在此处休息,我先走一步,咱们?就此别过……”


    蛇尾又?一次勾住了她?的脚踝。


    肌肤间寒冷如冰的触觉,让闻楹好不?容易消减的惧意,再度蔓延上?心头:“不?不?不?要……”


    大抵是听懂了她?的话,白蛇愣了愣,蛇尾缓缓松开了,却又?勾住她?已经破得不?像话的裙摆。


    活脱脱像一条怕被?抛下的小狗。


    剑灵


    闻楹轻声叹气。


    倘若自己无事可做, 硬着头皮照料它一些时日也未尝不可。


    但当务之急,是找到师姐要紧。


    她?只能蹲下去,再次耐心同它道:“我和一个很重要的人走丢了, 现在必须要去找她?, 你乖乖留在这?里,等?伤势好起来。要是找到她后还有时间, 我再来?见你可好?”


    可不知道为?什么?, 方才还算得上听话的白蛇, 在此刻竟有几?分无赖般, 又朝她?缠过来?, 像是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


    闻楹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我就不走了, 先留在这?儿陪你, 等?你的伤好了再说?。”


    说?着, 她?作势要坐下来?。


    余光注意到勾住裙摆的蛇尾松缓了几?分,闻楹却又猛地站起身, 拼尽全身力气朝洞外跑去。


    这?一回, 她?没有再因为?崖壁外万丈高的悬崖停下脚步,而是义无反顾地冲进雨幕之中。


    失重?感骤然来?袭, 闻楹的心脏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


    可她?顾不得其它, 在仰面飞速下坠之际,少?女高声呼唤:“绛繎——”


    接着, 闻楹重?重?落到朱雀羽翼柔软的背上。


    手脚并?用地坐稳的同时, 闻楹不禁回头张望——


    只见峭壁之间,崖洞洞口黑漆漆的, 并?没有白蛇的身影。


    它……约莫是被自己这?个?骗子伤透了心吧。


    无视心底那一丝歉意,闻楹收回了目光:“绛繎, 再飞快些。”.


    绛繎带着闻楹,穿梭在雨线之间,回到先前与戚敛分别的位置。


    可还不曾落地,闻楹便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上一次来?时,还开满奇花异草的整座山头,在不知何时,竟然已被夷为?平地。


    入目一片疮痍,尽是被炸开的石头,而先前通往深潭的地洞口,早已被碎石填满。


    闻楹身形摇摇欲坠,她?喃喃出声:“绛繎,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主人?……”朱雀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句,“的确就是这?里。”


    闻言,闻楹的身形似乎踉跄了一下。


    她?强撑着没有倒下,而是踩着脚底棱角尖锐的碎石,循着记忆中模模糊糊的方向,朝深潭所在的方位走去。


    若整座山都坍塌了,那师姐呢?


    闻楹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不敢再想下去。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自虐般回想着两人?分开时的画面。


    怪不得……师姐要强行用传送符将自己送离此处。


    她?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眼眶中一片酸热,闻楹强忍着眼泪,她?低声唤着:“师姐?”


    没有人?回应她?。


    大雨冲刷着裸.露在外的巨石,发?出唰唰声响。


    前所未有的绝望和疲惫,朝闻楹席卷而来?。


    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双手覆上了脸庞,哽咽着出声:“师姐……是我错了,是阿楹不该骗你,是阿楹不该那么?轻易地服软放弃,师姐,你回来?呀,师姐……”


    可是任凭她?如何呼唤,也?不会有人?回应她?了。


    闻楹就像一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蓦地,朱雀陡然出声了:“主人?当心!”


    伴随着这?一声提醒,不远处传来?犹如闷雷般的轰隆隆声响。


    闻楹循声望去,只见高处一块巨石卷挟着沙石,正好朝自己所在的方位滚下来?。


    她?如梦初醒,忙不迭快步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巨石砸过她?方才停留的位置,发?出笨重?的闷响,随后缓缓停在平缓的地面。


    闻楹心有余悸地望向它滚落过的痕迹,猜测许是雨水太急,才会使得这?石头松动落下来?。


    这?时,她?瞧见被巨石砸开的地面,似乎一抹不一样的颜色。


    走近一瞧,是一截堕龙的尸身。


    若那条堕龙已经死了,那么?师姐呢?


    是作为?胜者活下来?,还是已经与它同归于尽……闻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向四周张望着,试图能够觅到与戚敛有关的踪迹,哪怕只是丝毫也?好。


    许是她?这?念头太过强烈,如同某种感应般,余光之中闪过一丝寒芒。


    闻楹定睛一看,寒光来?自直直插在石砺之中的一柄长剑。


    在这?一片荒乱之中,唯有那柄剑傲然而立,雨水将剑身冲刷得干干净净,似显露出它的与世无争,却又是那般锋芒毕露。


    这?是……师姐的剑?


    闻楹如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之人?,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便拼尽全力朝它走去。


    可在指尖将将要触碰到剑柄时,却又像是受到灼烧般缩了回去。


    闻楹抿起唇。


    剑修的剑,按理来?说?是从不离身的,除非……沉寂许久后,闻楹闭上双眼,抬起了手。


    少?女莹白如玉的指尖,忽地凝出一只幽蓝透明的魂蝶。


    头一回在施展缝魂术的时候,闻楹的手颤得这?样厉害。


    在感受到魂蝶飞落到剑柄上后,闻楹睁开了眼。


    她?紧紧屏住呼吸,如同等?待宣判的犯人?。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魂蝶却始终没有反应。


    闻楹紧抿的唇角,终于松缓了几?分。


    若是无法召魂,那就至少?意味着,师姐并?没有遇害……就在这?时,身后却似传来?响动,一只手轻飘飘地搭上她?的左肩。


    刹那间,闻楹思绪一片空白,血液也?停止了流动。


    她?不敢回头,无法想象师姐的魂魄会是什么?样子。


    是遍体鳞伤,抑或是怨忿的神色……不,师姐绝不会怨她?,可闻楹却做不到不怪自己。


    闻楹尚在天人?交战之际,身后之人?却开口了:“姐姐?”


    不是戚敛的声音!


    闻楹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欣喜。


    这?时,孟云追已走到她?身前:“姐姐这?半日到何处去了?可叫我好……”


    在看清闻楹苍白的脸色后,孟云追话音顿住了。


    她?环视四周一眼,神色也?紧张了几?分:“姐姐莫不是遭遇了什么??”


    闻楹微微一愣:“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等?孟云追回答,闻楹便从她?略带茫然的神情?中读出了答案。


    看来?,堕龙的事果然与孟云追无关。


    既然如此,那个?人?会是谁呢……闻楹暗自揣测着,她?走上前,用力拔.出戚敛那柄剑。


    无论如何,自己都应当替师姐保管好她?的剑才是。


    孟云追认出了这?是谁的剑,她?眸光闪了闪:“姐姐看上去有些累了,不如我先替你将它收起来?。”


    说?着,孟云追试探着伸出了手。


    不成想她?的指尖尚未触到剑身,那柄剑却有所感应般,剑身震了震,躲开了孟云追的手,漂浮在半空中。


    孟云追愣了愣,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正欲抬起手握住它,长剑却又一次飞得更远。


    原本打横漂浮在半空中的长剑转了个?方向,犹如长了眼睛般,竟直直朝孟云追刺去。


    “住手——”莫说?是孟云追,就连闻楹也?没料到师姐的剑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忙手疾眼快地握住了剑柄。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长剑,落到闻楹手中,瞬间变得乖觉,停止了那警告般的鸣声,安安静静躺在她?掌心。


    闻楹若有所思:“看来?师姐的剑早已认主,兴许只能由我来?保管了。”


    她?并?未察觉到,孟云追垂眼看向那柄剑时,眸中无尽的寒意。


    等?抬起头时,孟云追依旧是往日乖巧的神色:“好,一切都随姐姐,只是你定要当心,莫被这?剑伤着才好。”


    闻楹摇了摇头:“师姐的剑不会伤我。”


    只不过……她?的剑在这?儿,人?又会去了何处呢?


    闻楹又一次释放魂蝶,试图让它去寻找戚敛的气息,然而魂蝶尚未飞出一段距离,她?脑海中一阵眩晕,身形摇摇欲坠。


    孟云追扶住了她?:“姐姐?”


    闻楹摇头:“没什么?。”


    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却难掩失落——果然,就算已经化身成魔,这?具身子虚弱的体质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变化的。


    可是,她?还没有找到师姐……


    就在这?时,朱雀在她?的意念中出声了:“主人?放心,剑灵刚刚告诉我,说?它的主人?没有事。”


    “剑灵?”闻楹双眸一亮。


    她?怎么?将这?遭给忘了,据说?剑修有滔天的修为?后,常用的佩剑亦会生出灵识,便是所谓剑灵。


    想来?方才这?柄剑不让孟云追触碰,也?是剑灵在显灵。


    只不过剑灵与修士之间无法交流,却可以与同为?精怪的朱雀感应。


    闻楹喜出望外:“那你帮我问一问,它可知戚师姐在何处?”


    朱雀:“它说?它能够感应到,它的主人?就在附近走动,却不知她?的具体位置。”


    就在附近走动?


    闻楹眸中的欣喜,化作淡淡的失落:“我明白了。”


    师姐既然能够走动,想必是没有性命之虞的。


    她?只不过是……不愿意见自己而已。


    闻楹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在给戚敛种下让她?厌恶自己的蛊虫那一刻,她?早就该料到此时不是吗?


    来?不及伤感太多,忽然之间,方才还是瓢泼的大雨说?停便停了。


    在最后那一滴雨落下的那刻,天边晚霞如火。


    闻楹陡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似乎这?一路而来?,自己都不曾碰到书院的夫子或是同门。


    除了孟云追。


    她?看向孟云追:“你……”


    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孟云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眨了眨眼:“姐姐放心,我只是暂时叫他们晕过去,并?没有要他们的命。”


    说?着,孟云追施展一道法术,将二?人?身上的雨水祛除:“算起来?,神树应该快要开花了,姐姐,我们先进入结界吧。”


    无辜


    孟云追果然是冲着神界中乾坤树来的。


    闻楹看向她:“姨母她……究竟派你要做什么??”


    往日对她言听计从的孟云追, 此刻却并?未和盘托出。


    她微微一笑:“姐姐不必着急,先随我一起过去,你自然就会知晓了。”


    她既然这样说了, 闻楹晓得?自己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只得?随孟云追朝神树的方向而去。


    一场磅礴大雨过后,神境中空气甚是清新, 又恢复了先前的鸟语花香, 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闻楹却无心欣赏这美?不胜收的蔚然之景。


    她有心想让朱雀问一问剑灵, 师姐可还在附近, 可眼下又冒出来更要紧的事情, 容不得?她有片刻拖延。


    闻楹垂下眼睫, 遮住眸中低落——既然师姐无事, 自己便应该知足了, 又岂能?贪图更多?


    下一刻, 思绪被孟云追的声音打断:“姐姐,我们到了。”


    闻楹蓦然回过神, 方才察觉四周的景象早已发生了变化——绵延起伏的山峦, 被一片开满柔嫩青草和碎花的草地所?取代。


    草地正是被山峦环绕着,如同安稳舒适躺在母亲怀抱中的婴儿。


    而在草地中央, 一层如梦似幻的七彩结界保护下的神树, 便是幼婴的心脏所?在——


    枝干粗壮的神树,生出繁茂的银白色树叶, 乍一看上去, 像是用银片锻造而成的假树般。


    但?微风拂过,树叶抖动着簌簌作响, 带来的却是生命气息。


    这便是滋生灵力,哺育整个修真界的乾坤树?


    果真是与众不同。


    再向前走了几步, 闻楹眼尖地瞧见,在银色树叶之间?,正有一朵巴掌大的花在缓缓绽放。


    层层叠叠的纯白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花瓣上的雨露耀着日落,折射出如同钻石般的华光。


    一片宁静安详的景象,叫人看得?不由心生安宁。


    但?转眼间?,一团黑雾腾腾的魔气,便朝罩着神树的结界袭去。


    闻楹陡然回神,她侧头看向孟云追,只见那魔气果然是从她抬起的手掌中奔腾而出,势如脱缰之马般无所?忌惮。


    尽管有结界阻拦,但?闻楹却瞧见,在丝丝缕缕的魔气缠绕下,神花纯净的花瓣逐渐蔫下去,雪色被黑雾所?侵蚀。


    “不要——”闻楹几乎是想也不想,她握住了孟云追的手,“你不能?这样做!”


    孟云追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她只是侧过头,那双黝黑明亮的眼瞳静静看着她:“姐姐你果真还是这么?心善,可惜……”


    剩下的话不曾说完,只见孟云追另一只手轻轻抬起,黑雾便朝闻楹袭来。


    闻楹未曾料到孟云追会对自己出手,黑雾罩过来的瞬间?,她便是想躲闪也来不及,便只觉得?身躯一软,双眼不受控制地合拢……


    孟云追似是早有准备,伸手接住了她。


    尽管有一丝意识尚存,但?闻楹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只能?任人摆布地被放平在草地间?。


    黑暗之中,似乎有手指在她脸庞拂过,将自己脸上被风吹乱的发丝理好。


    耳边是孟云追的声音:“姐姐,可惜你我都一样,既然早已回不去了,又何必苦苦留恋?”


    说罢,她站起了身。


    草地间?脚步声渐行渐远,似是朝着神树的方向而去。


    闻楹躺在草地间?,一瞬间?思绪万千——自己果真是大意了,原以为孟云追事事听从她,到了神境也不例外,却忘记了她早已不是昔日寸步不离跟在自己身后那个孩子。


    如今身为魔尊最?器重的手下,孟云追又岂会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放弃既定的布局?


    没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大一番工夫,到头来竟是毫无用场……眼皮愈发沉重,闻楹甚至来不及想出什么?对策,身躯犹如被灌了铅般,无尽的向下沉去。


    意识模糊不清之际,她隐约忘记自己为何而来,只不过仿若是在一场梦境之中,睡在犹带雨露的草地间?,感受着逐渐西沉的日光所?带来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只留余温残留在衣衫上。


    这暖意裹着她,叫闻楹甚是安详,恍惚间?觉得?就这样一直什么?都不管地睡下去,似乎也不错。


    直到冷不丁一抹冰冷,覆到她的脚踝处。


    那冰冷蠕动着,鳞片摩挲着少女软嫩的肌肤,叫闻楹刹那间?身躯绷紧,从一片祥和中惊醒。


    可她醒过来的,仅仅是意识而已,身躯却依旧动弹不得?,甚至连下意识绷紧身子都做不到。


    不设丝毫防备的肌肤,便犹如失去枝叶庇护的柔嫩花朵,只能?任由那鳞片坚硬的东西盘旋而上。


    至于那东西会是什么?,闻楹尽管瞧不见,却也能?准确无误地猜出来。


    她欲哭无泪,只觉得?嗓子眼发紧,连呼吸都快要喘不过来。


    自己来到这神境后,莫不是捅了蛇窝,先是被一条白蟒缠上,又是这样一条手腕粗细的小蛇……


    不,这条蛇比起先前那白蟒而言,的确算得?上小。


    可对闻楹自己而言,却依旧是能?够将她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直流的存在。


    闻楹大脑一片宕机,她甚至顾不得?什么?孟云追和神树,只将所?有的念头用在同一件事——那就是默默祈求,兴许这条冰冷没有温度的蛇,碰巧只是路过而已。


    许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盘旋在闻楹脚踝间?的蛇身,忽然间?停了下来。


    闻楹喉间?咽了咽,只默默地哀求着,但?愿这条冷血动物良心发现?,放过可怜而又无辜的自己……


    可人生往往总是事与愿违。


    在短暂的停顿过后,与肌肤紧紧贴住的蛇鳞,又一次动了起来。


    而且这一次,这条蛇绕着她的小腿盘旋,探着蛇首一点点攀援而上。


    双眼睁开不得?,闻楹无法看清这条蛇的模样——是黑蛇抑或白蛇,还是一条花纹斑斓的菜花蛇?


    可黑暗之中,她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它蛇腹的鳞片收紧又展开,摩挲在衣料间?。


    向上爬行时,蛇尾松开脚踝,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


    原以为蛇身脱离了与肌肤的接触,自己应当会好受些,不成想隔着被草露浸湿的薄纱衣料,蛇身在她身间?蜿蜒的窸窣动静反倒被放大了无数倍。


    它一点点向上,沿着小腿攀过了膝盖……然后是少女平坦的小腹。


    每经过一处,先是蛇首嘶嘶吐着信子,然后蛇腹贴住闻楹的肌肤蜿蜒爬行,再是蛇尾鳞片留下的阴冷寒意。


    原来当人恐惧到了极点,思绪反而会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闻楹情愿自己被吓得?晕过去,也好过体会这被蛇爬过全身上下,无异于凌迟的感受。


    她的心脏咚咚跳动着,隔着温热的胸口,是冰冷而又毫无温度的蛇鳞。


    嘶嘶的探舌声,已经来到了闻楹耳边。


    倘若此处还有外人在,瞧见的便是一幅甚是诡异的画面——精致如玉的少女平躺在柔软草地间?,而在她浑身从上到下,紧紧缠绕着一条鳞片雪白,双眼宝石红的长?蛇。


    仿佛下一秒,那条蛇便会暴.露本性,将散发着体香的少女一点点吞食干净。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白蛇却似乎并?无恶意,只不过是蛇信时不时在少女脸颊□□着,似是在疑惑她为何迟迟不肯醒来。


    可闻楹却无法察觉到白蛇的意图,惊惧之余,她只是为自己感到悲哀——好端端的一个人,没想到竟和老鼠田鸡一样,沦为一条蛇的口粮。


    至于蛇信冰冷的舔舐,在闻楹看来,只不过是这条蛇在琢磨该从何处下口罢了。


    就算这不是一条毒蛇,可一旦自己被它咬破喉咙,想必也会很?痛。


    或者换个死法,若是被它绞死……闻楹情不自禁地想着自己的死法,又寄望于孟云追能?够尽快折返回来救下她。


    被禁锢在冰冷之中,闻楹手脚冰凉,一点点陷入绝望。


    覆在她身躯之间?的那条蛇,犹如铺天盖地压来的潮水,而闻楹便是那溺水之人,甚至连挣扎都做不到,只得?任由寒意沁过她的薄纱衣衫,再蔓延至每一寸肌肤。


    不,不要……闻楹唯一能?够做到的,便是无声哀求,希望这条蛇能?够放过自己。


    终于,许是上天听到了她垂死挣扎般的哀求,脸颊间?蛇信冰凉的□□停了下来。


    然后,蛇首越过她的肩,重新没入草丛之中。


    接着是缓缓挪动的蛇腹,蛇尾……


    微微湿润的坚硬鳞片,掠过少女肩颈处露在衣襟外的细嫩肌肤,每一次无意般的摩挲,都叫闻楹呼吸屏紧,绷紧的身躯不受控制打着颤。


    直到那条蛇离开许久,可闻楹的身躯依旧残存着被它覆上时,那重若千钧的窒息感。


    闻楹就像是小死过一回的人,就连魂魄也是刚刚从地府浮上来的,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整个人却几近虚脱般大口喘着气,眼角有泪水后知后觉地淌出来。


    活着真好——闻楹头一回生出这般的感慨。


    可这劫后余生的窃喜尚未持续太久,她忽然听到,微风拂动草叶之际,似乎又传来某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异样窸窣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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