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眠抬了抬下巴,略显矜持地,“傅相说的是。”


    “傅相。”鹤柳风的眼睛锐利如芒,似要看到人心里去,“朝臣怨声载道,弹劾太子的折子堆了满满一斗车,殿下不懂事,傅相却应该明白。”他苦口婆心,唇角一丝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


    更显凄惨。


    不知道的人或许又会先入为主,以为渐眠怎么欺负了旁人。


    傅疏一顿。


    鹤公公丝毫不畏这个并无实权的太子,面子功夫都不打算做了,“莫要让事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殿下如今仗着有您撑腰,可--”


    他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渐眠扯着傅疏衣袖将人拽进来,指着傅疏,颇有几分狗仗人势的意味,又道:“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鹤柳风道:“少海不过是仗着傅相给您撑腰,只是人言可畏,殿下当真不顾日后史书上的千古清名?”


    这话说的好笑,渐眠没多久都要被剁去手脚做成人彘了,还管什么狗屁的千古清名。


    他眨着眼睛,扫下的一排睫毛像垂敛的蝴蝶翅膀,多情又动人,“鹤公公,有一点你说错了。”


    鹤柳风蹙眉。


    啪--


    劲风袭来,鹤柳风一时不查,被打的偏过头去。


    牙齿松动,他顶顶上颚,双拳蓄了蓄力,却始终未曾还手。


    “这才是仗着傅疏,记住了?”


    这真真就是恃宠而骄,话说的如此无礼,事做的如此跋扈。踩人一脚还不忘警告旁人跪谢天恩。


    恣肆又鄙夷的目光落在鹤柳风身上,叫他的狼狈无所遁形。


    傅疏碾着手上珠串,没由来心头泛起一阵痒。


    仗着傅疏,他心道自己没回来时他也能将禁庭搅翻天。但仔细一样,好像的确是这样,渐眠在宫里,是个残缺阉人都能欺负到头上来。


    对这个自小就牵挂着的孩子,他一向是护在身后,自己惩治时觉不出什么来,旁人欺负到头上,又怜爱他可怜又无助。


    他微微蹙眉,“枢日。”


    “属下在。”


    “将人押下去。”


    渐眠却不许旁人动,话说的漫不经心,“雪封大疫,孤自是不如鹤公公忧国忧民。”


    鹤柳风听着莫名脊背发凉。


    渐眠笑笑,那双多情的眼睛湿软又天真,“多听闻诚心感动上苍,不如鹤公公也在东宫跪上个几天几夜,权当为百姓祈福了。”


    “毕竟孤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神情温柔:“公公海涵。”


    ……


    廊下人影清瘦又单薄,脊柱却挺的很直,膝骨砸在冰天雪地里,不说几天几夜,有个把时辰都叫人吃尽苦头。


    渐眠托腮窝在榻边,啪嗒一声,窗牖被重新关上。


    天色将晚,渐眠主动留饭。


    醉翁之意不在酒,傅疏等他开口。


    “几日之前,孤做了个梦。”他将雪封大疫含糊说出口,只借仙人不忍亡雪封生灵,才托梦给他。


    傅疏不知信没信,食箸在桌缘敲了敲,问,“照你这样说,梦中事应验大半,那仙山灵药,可曾梦见?”


    “我只知在梦中,这味药是沈骄找到的,长什么样,何时找见......”他摇摇头,“不知。”


    傅疏天生过目不忘,对当时在啼啼山背进来的少年也有印象,当时渐眠执拗地要他留下,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字字句句叫傅疏听了都像是为当时冤屈了他而叫屈。


    傅疏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


    他点点头,神色凝重:“人在你这儿?”


    小福子姗姗来迟,苦着一张脸,道:“少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他道:“沈骄不见了!”


    渐眠早在傅疏到前就命人去寻沈骄,只待时机合适,叫傅疏派人护送他去啼啼山寻药。


    只是没成想,沈骄竟在这时出了差池。


    渐眠眼神暗了暗,若有所思。


    到底是他这只煽动的蝴蝶翅膀扰乱了剧情,还是天道对傅疏必死的决心?


    寒夜深重,将士们整装待发,一队人马去寻沈骄,另一队则去啼啼山找药。


    傅疏半身匿在光里,眼底思绪复杂。


    “就待在长秋殿,哪儿也别去。”傅疏道:“宫门有重兵把守,他们不敢硬闯。”


    他侧过头,犹豫片刻,指骨落在渐眠鬓角,声音很轻:“听话。”


    他是真切关心这个孩子。


    今夜傅疏还要回去,他眼下青灰,身姿却依旧秀挺,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将他挫弯脊梁,哪怕如今被万人指摘,却仍旧奔波于灾疫前线。


    渐眠看不懂他了。


    这样一个人,若非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又怎会撞柱自戕。


    “傅疏。”渐眠叫住他。


    傅疏挑眉。


    渐眠本想以做梦的由头告诉他,你的死期在三日后,话到嘴边却成了另外一句:“傅疏,等你剑斩祸端。”


    傅疏笑笑,跃马而去。


    时至夤夜,小福子战战兢兢将沈仰从马厩里接出来,嘱咐:“沈大人切莫招惹殿下不快,今日殿下心里窝火......”


    点到即止,他不再多言。


    沈仰眼里没有半点喜意,跟随小福子径直进了长秋殿。


    外头跪着的那个已经撑不大住,沈仰看见了,对渐眠的厌恶更多了几分。


    不过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一路货色罢了。


    他向来一副不近人情的凉薄面,微微垂眸,作揖问安:“沈仰见过殿下。”


    渐眠觉得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殿下去死才对。


    渐眠摆摆手,下巴一抬,懒懒指了个位置:“坐。”


    小福子垂着腰,颇恳切道:“薄奚受了伤,奴才,奴才想请旨去太医院找人来看看。”说完,他又补一句:“现下高热的厉害。”


    渐眠还没开口,便见沈仰拧眉:“渐眠,你到底还想怎样?”


    不管是折磨薄奚也好,还是对沈仰冷眼以对也罢,沈仰都觉得这不过是渐眠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生平最厌恶这种。


    渐眠只是哦了声,问:“死了吗?”


    小福子愣了两秒,才道:“没,没死。”


    渐眠颇古怪地重复一句,原来还没死啊。


    沈仰看不下去,眉头直跳:“渐眠。”


    他蹭的站起来:“你别太过分了。”


    “你急什么?”渐眠好笑地看着他,“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说来给孤听听。”


    那一刻,沈仰几乎觉得渐眠知道他们的所有事了。


    正当他想着是否要再试探一下,渐眠又倦怠地趴在案桌上,屈指轻叩,发出沉闷声响,“着人看看,死不了就行。”


    小福子欸了声,低着身子退下了。


    “沈大人渊博。”这是又将矛头对准他。


    “你可知私逃出宫是何罪名?”潋潋眸光深邃柔婉,陷在窜跃烛海中,看不分明,“学生不明白,请沈大人斟酌。”


    他咬字清晰,落下时尤为暧昧,像剐蹭在皮肉上,流连一层痕迹。


    沈仰闭上眼,“草民不知。”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平白在宫里消失,怎么解释都说不通。


    沈仰或许已经做好赴死准备,亦或者,笃信他不会杀他。


    渐眠并不关心沈骄去了哪儿,但这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着实令人不爽。


    思绪纷飞,掠过沈仰,又有些复杂。


    书中刻画在沈仰身上的笔墨并不如沈骄的多,甚至有读者一度将他纳入为剧情服务的炮灰一列,认为他只是推动主角攻破城而入的工具人而已,但是真正穿到书中,却发现沈仰其实并不如作者笔下如此木讷。


    作者一笔带过的,是他们或辉煌或平淡的人生。但渐眠却觉得,脱离了书中纸片人的身份,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大活人。


    沈仰穿一身粗布麻衣,躬身端坐,君子如兰。倒有几分不卑不亢的风骨。


    外头传来窸窣声响,渐眠起身,推开窗。


    鹤柳风已经被搀扶起来,精武卫不敢拦,多半是皇帝身边人。


    渐眠暗自思忖着,不由就问出口:“沈仰,你觉得这朝堂如何?”


    沈仰不知为何,竟然很快回复了这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渐眠笑笑。


    他又问:“傅疏呢?”


    外头的流言蜚语传的满大街都是,沈仰不可能会不知道,要是寻常人,必然会逮到机会狠狠踩一脚,然而沈仰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生不逢时。”


    远处有宫人提灯小跑着往长秋殿的方向来,面生,估摸着是来兴师问罪。


    渐眠唰地拉开门,刚才离得远,现下才看见,除领头的小太监外还有两个匿在他身后,捧着厚厚一卷经书,上面端肃几个字:宁心咒。


    渐眠知道,这回再不接,那可就真搪不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将东西留下了。


    小太监很规矩,半句话没多说,恭恭敬敬地行礼离开了。


    渐眠打开其中一卷,摇摇头,觉得现下脑袋又疼起来了。


    花苞一样干净的指甲翻开第一页,推在沈仰面前,半垂着眼,很天真地知道自己犯错误一样:“薄奚那边,孤会命人好生看顾。”


    沈仰不为所动。


    渐眠抿抿唇,说:“先前,是孤做错了。”


    沈仰当即回道:“殿下无错。”眉眼却缓和几分。


    渐眠这孩子,生在这泼天富贵窝里,又无人教养,脾性乖张了些,也无甚大碍。


    沈仰这么想着,却瞧见渐眠费力的将堆成山高的经书推到他面前,歪头一笑,貌若少女:“那就劳烦沈大人了。”


    沈仰:......


    沈仰气急败坏地走了,可能是怕渐眠将事情都怪罪在薄奚身上,又半路折返回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将那堆经书拿走了。


    渐眠颓然地靠在枕上,往日好眠的软褥,如今却怎么躺都觉得硌人。


    烦躁地埋进被子里,一闭眼却都是傅疏走时的样子。


    怎么瞧,怎么让人觉得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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