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山寺,惊蛰日。


    后山绵延桃树还未开花,寺前的香客已经络绎不绝。


    渐眠要从辇车上踩下来时,已经有人率先跪了下去。


    脊背延展,稳得很。


    渐眠毫不犹豫地踩着人凳下去,倒是从后面出来的沈仰眼神愈加冰冷。


    眼见着自己的主子给一个空有皮囊的废物当垫脚,渐眠想,沈仰大概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才能泄愤。渐眠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渐眠才不在意,沈仰不开心,他就高兴的要命。


    枢日在前面引路,小郎君一瘸一拐,看上去好欺负的很。


    “傅疏罚的?”


    枢日摇摇头,认真道:“跟大人没关系,是我自己犯的错。”


    他哪里知道,这个所谓的荆山寺,居然是替人求姻缘的地方。


    想想自己犯下的蠢事,枢日懊丧的要命。


    等二人走远。


    薄奚站起来,面上无丝毫异样。


    沈仰经过时,动了动嘴,刚想说些什么,薄奚已经径直走过去了。


    虬结古树下,渐眠与傅疏并肩而立。


    他看上去已经等了有些时候,晨雾落在身上,轻轻洇湿肩头。


    见渐眠走过来,略略垂眸,视线落在他脸上。


    那张灿若艳阳的小脸上是直白的嫌恶,山里雾气大,又刚刚下过雨,松软泥土沾在靴上,将将洇透。


    傅疏今日穿一身月白长袍,眉目胧淡,整个人都融进山景里。


    荆山寺有名在外,不只是求姻缘灵光,周边小贩也在附近做起了连锁生意。


    什么求签问卦,占卜论道,还有摊贩推着推车兜售符纸。


    朱砂绘满了整张符纸,勾勒出神秘繁复的图纹。


    傅疏顿了顿,才道:“当日,多谢殿下了。”


    这句迟来的道谢因为什么,二人心知肚明。傅疏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自小只会给他惹事的小麻烦精有一天竟然也能孤身站在他身前,说上一句“傅疏清白。”


    他婉转的嗓音如此坚定,砸在傅疏心里,叫他坠坠不知所以。


    慌了心神。


    如果不是他将药喂到了自己嘴边,傅疏兴许也活不到现在,更遑论站在他面前。


    渐眠无谓摆手:“谈不上。”


    “傅相是国之栋梁。”他比傅疏稍矮一点,看人时还需抬眼,澄澈分明。


    他是真的不在意。


    “为什么。”傅疏问他。


    “什么?”他的声音实在太轻,问的又这样无厘头,渐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要救我?”


    傅疏言之凿凿:“若是我死了,圣人......”


    后半句隐没未曾出口。


    但渐眠听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没错,是有很多人希望你死在安置营。”


    “但你死了,实权就能真正回到耶耶手上么?”


    傅疏不语。


    渐眠无聊抠着树干上的粗糙皱皮,那双始终美丽的眼睛眺向远方,淡声道:“傅疏,你要好好活着。”


    在登极原著中,若非安排傅疏下线,男主的复国之路未必会走的这么舒坦,至少渐眠不会被那么快地割去手脚做成人彘。


    只有傅疏,能够站在渐眠身前,站在雪封黎民身前。


    渐眠懒洋洋地,“傅疏,你要护孤周全。”


    他理直气壮,言之凿凿,就要别人心甘情愿为他付出。


    如此刁蛮。


    傅疏罕然失了语,目光落在他秾丽眉眼,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却被横空一句“郎君”打断。


    “小郎君,卜一卦吧。”


    这里早已被精武卫清了路,不知是谁误打误撞走了过来。


    拦路的人看样子已近花甲,脏污的手心攥着一挂铜钱,他半眯着眼,看向的却不是傅疏。


    没等别人问起那老者便朗朗开口:“这位郎君天命贵极,只是......”他一顿。


    “只是什么?”傅疏问。


    那老者摇了摇头,要渐眠凑近一些。


    他行事实在怪异,傅疏抬手一摆,便要枢日将人驱赶到一边。


    渐眠倒是起了些兴致,他问:“只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老者招了招手。


    渐眠上前两步,凑到他面前。


    他微微倾身,好让老者看的更清晰。


    “缘始缘终,缘聚缘散。”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渐眠:“此非当世人,莫求当世果。”


    渐眠当即怔住。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还想问起时,傅疏拽住渐眠,摇摇头。


    渐眠浅浅一笑,道:“若定逆天而行。”


    老者斩钉截铁:“不得好死。”


    一阵风过,漫山遍野的云妆叮当作响。渐眠微微抬眸,没有说话。


    “哪里来的混汉,竟敢冒犯我们郎君。”枢日几步上前,就要将他带走。


    只是碰到老汉,才发觉他通体生寒,枢日心里犯嘀咕,却也没有多想,拽着人就要离开。


    “小郎君。”


    分明枢日用力拽他,那老者却纹丝不动,眼睛直勾勾看向渐眠。


    倏然


    谁都未曾反应过来,那老者突然暴起,掌风剐过渐眠的脸。


    他反应不及,只下意识闭上眼睛。


    疼痛未曾如约而至。


    一双手握住了袭来的掌风。


    面前男人站在渐眠身前,只一下便攥住了老者的手,渐眠好似听到了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薄奚。”他唤道。


    “放开。”


    “渐明月。”傅疏牵着他往后退:“处理一下。”


    渐眠这才察觉到从额头蔓延到鼻尖的微微凉意。


    流血了。


    刚刚薄奚虽然阻拦及时,但老者的指甲仍旧不可避免地剐蹭到了渐眠眉心。


    眼前是朦胧血雾,渐眠看不太清,只是那一脸迷茫的样子还是能被轻易察觉。


    他对于今天的话非常在意。


    傅疏不知为何,总有这种感觉。


    那白胡子老者一只未被钳制的手还攥着那卦铜钱,他好像看出了渐眠的全部心思,浑浊眼睛里满是讥讽。


    “逆天改命,必、遭、天、遣!”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薄奚就干脆利落将他压了下去。


    没人会当一个能够蓄意出手攻击人的老汉神志是清醒的,顶多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用我的吧。”沈仰从袖中抽出帕子,递给傅疏。


    只是他眉心那缕血痕愈加深重,像浓艳的血,牢牢的烙在上面。


    渐眠还在想,那老者到底是什么身份,能够看出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还知道他的所思所想,疑端就像一根线头,拽住后越拉越长,越拉越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啪”的一下拽断,从而分崩离析。


    他正想还是要让薄奚将人叫回来,他要问问清楚,脑袋却“嗡”的一下振响。


    天旋地转,他懵懂看向四周。


    “明月、明月!”耳边是傅疏焦急喊声。


    渐眠张了张嘴,刚想开口,眼皮却连睁也睁不开。


    意识的最后,是傅疏满脸焦急的神色。


    ……


    登极这本书中,主角攻薄奚一角吸粉无数,同样,相对于网上的狂热追捧,在此书最高热度之时,原著作者宣布退圈。


    话是这样说的:作者很感谢能够喜欢薄奚一角的人,但是越到后期,他发现自己渐渐无法掌控自己笔下的人物。


    “‘是这样的。”


    湘江市登极记者发布会上。


    作者满脸颓丧地坐在中央台上。


    底下的记者将摄像大炮对准了他,试图窥探到这位出道即巅峰,又在巅峰期隐退的作者内心想法。


    他过劳的眼袋被真实记录着,能够看出严重透支身体的痕迹。


    “请问您为什么放弃重启登极这本书,这算是圈钱过后的蓄意烂尾吗?”


    “并没有。”那位作者言之凿凿:“登极所有盈利都将以公益形式捐出,请大家继续跟进后续发展。”


    他长长喘了口气,实时跟进的电视机前,无数书迷痛骂作者。


    他直勾勾盯着面前的摄像镜头:“这本书并不属于我。”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那、这本书是抄袭作品吗?”一个脸嫩嫩的小记者怯生生开口。


    她刚刚开口,便有其他记者推了推她的胳膊,叫她闭嘴。


    有些话能说,但有些话,却是割了舌头都不能开口的。


    登极这本书的成就早已超出了让子弹飞的地步,书粉们接受不了这本书被扣上任何帽子。


    哪怕他是真的,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不、绝不是--!”


    他摇着头,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


    “在登极开始连载之前,这本书只是我做过的一场梦,梦里是薄奚辉煌而又孤独的一生。”


    他张了张嘴,在即将脱口而出时忽然痛苦地垂下了头。


    他哑声嘶吼着,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却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摄住了他的脖子,叫他将话烂在肚子里,无奈只能凄厉的拍着桌子惨叫。


    不少人被这一幕已经吓坏了。


    场务和经纪人还没赶到,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位小说作者无故发疯,实在是太突然了。


    资方礼貌询问是否需要休息,得到否定答复,便又退下去了。


    现场乱作一团,作者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实时转播的摄像镜头。


    同一时间,渐眠刚刚在结束饭局之后回家。


    他并未注意到命运给予的必然联系,打开电视机的时候,这位名声大噪的年轻画家已然被酒精麻痹神经。


    “但是现在,我无法再给这场美梦续上结尾。”


    那位作者长长叹了口气,却并未注意到口鼻不断涌出的点点红斑,那是燃烧生命的透支痕迹。


    “他说,蛛网已经织好了。”


    伴随着那位作者殒命在中心台上造成的慌乱,同一时间,湘江市一处私密住宅发生火灾。


    这里住着一位骄矜貌美的世界瑰宝,起因是电视机无端爆炸。


    ......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边已近鱼肚白。


    渐眠一时有些恍惚,


    他好像是做了一场沉睡不醒的梦,分明如此刻骨铭心,醒来却忘记了全部记忆。


    印象最深刻的,是渐眠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炸出朵朵血花,最后在弥天大火中被燃烧殆尽。


    残骸不剩。


    “醒了?”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傅疏。


    渐眠眼眶中倒影出傅疏如今的样子:眼眶通红,双唇泛白。


    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充分休息。


    “两天一夜。”傅疏给他解答:“再不醒我就该考虑从宗室子里为圣人再过继个儿子了。”


    他扯了扯唇角,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心里的重石却一下落下。


    他松了口气。


    话虽这样说,但傅疏从他昏迷到现在,一刻都未曾合过眼。


    傅这件事绝对和在荆山寺遇到的那个白胡子老汉脱不了关系,傅疏派人去寻,得到的结果却令人胆战心惊。


    傅疏知道在此时此刻不该和渐眠再说更多其他的,但这件事,傅疏实在放心不下。


    “你身边的那个小子。”


    他语调沉缓:“换了吧。”


    渐眠一瞬有些懵。


    傅疏再提:“薄奚。”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情景,渐眠昏迷之后,京郊所有能带过来的大夫都无一例外在安置营侯命。


    所有人在问诊过后都一脸无奈地出了营帐。


    话是这样说:小郎君并无外伤,五脏六腑也不曾出现问题,只是昏迷不醒,实在是怪。


    傅疏连大夫最后的话都没有说完,便循着薄奚和老汉离开的轨迹疯狂搜查。


    傅疏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眼珠黑沉的年轻人单手扣在对方的头盖骨上,面色平静地爆发出骇人巨力,徒手捏碎了老汉的脑袋。


    “人呢?”渐眠淡声问。


    傅疏绝不允许这种不稳定的危险人物继续留在渐眠身边。


    水牢。


    傅疏本想陪着渐眠进去,只是刚出营帐便被枢日焦急叫走。


    他并不担心薄奚还有能够挣脱束缚的力气。


    玄铁链从膝骨往下延伸到四肢,锁链钥匙只在傅疏手里,莫说是一个空有蛮力的男人,就算是火烧锤炼,都未必能够松动分毫。


    渐眠几乎已经认不出薄奚的样子了。


    他半身掩在肮脏冰水里,裸露的上半身被斑斑血迹覆盖。


    渐眠知道,那不是他的血。


    渐眠没有开口,但窸窣走动声仍旧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殿下可还安好?”他轻声开口,依旧温和腼腆。


    “薄奚。”


    渐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哪怕薄奚表现的如此人畜无害,但渐眠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只是大梦一场,渐眠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他天真的眼睫扑簌簌垂下,临行被傅疏嘱咐一定穿好的大氅被无情抛进水牢。


    那段单薄的颈雪白细长,只是因为寒冷而轻轻的颤着。


    “我好冷啊,薄奚。”


    他笑了笑,像一株开到极妍濒死的花。


    颓丧


    美丽


    诱人采撷。


    他张开双臂,引诱着信徒的堕落。


    那根号称千锤不断的寒铁链子被轻松扽断。


    眼珠黑沉的男人直勾勾盯着渐眠,从水岸里一步步往前走来。


    “殿下。”他舔了舔唇,声音嘶哑。


    傅疏没有告诉渐眠的是,他在拍碎老汉脑袋的时候尤不甘心,从血柱喷涌的脖颈,直直将人撕成了两半。


    恐怖如斯。


    薄奚不该冲动,至少不该在隐忍蛰伏这么多年之后还会做出这种暴露自己的事情。


    但他绝不后悔。


    热血在胸腔里喷涌,叫嚣着让他得到他。


    摘下坠在天边高悬的月亮。


    薄奚抬脚迈了上来,声音很轻地,“我身上脏,殿下离远一点。”


    渐眠冷漠对视。


    薄奚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


    好像身体的狼狈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下一瞬--


    渐眠一把拽过薄奚的头发,他声音低缓而动听:“薄奚,你贱不贱?”


    薄奚没有说话,任由渐眠不断凑近。


    他轻轻笑了一声,娇娇地,“不吻我么?”


    回答他的是激烈又汹涌的爱意。


    兽一样的咬痕。


    斗得不死不休有什么意思,他要看着薄奚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这才是渐眠想要的--


    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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