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钟隐月想不明白。


    他也看不明白了。


    沈怅雪把白忍冬拉了回来,俩人都站在了他跟前,然后就这么并肩立着一言不发。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尴尬的气息。


    但沈怅雪显然不这么觉得,他依然笑眯眯的,白忍冬却如坐——如站针毡,表情都紧张得有些扭曲了。


    钟隐月是真看不明白沈怅雪了。


    他自认为还算了解沈怅雪。


    对方虽然只是书里的人物,但钟隐月爱的他死去活来,实打实的是个毒唯。凡是沈怅雪出场的片段他都加了书签,闲着没事就看。


    不仅看,他还细品,并且是翻来覆去字里行间地品。


    所以沈怅雪说过的每一句话,经历过的每件事他都记得。


    原文中,沈怅雪是个温柔到没什么脾气的人。他总是在笑,也总是在迁就别人。


    白忍冬刚入乾曜宫那会儿很不习惯,是沈怅雪一直陪在他左右。他不仅主动照顾对方生活起居,教他剑法道经,还会照顾他的情绪。他总是及时出言安抚或转移话题,开一些适度又笨拙的玩笑。


    一个大师兄,被他做得像白忍冬的在世妈妈。


    沈怅雪是个温柔到没什么脾气的人。


    温柔,小心翼翼,喜欢照顾他人,护短,敏感,很容易就会被吓到。


    沈怅雪理应是这样的。


    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沈怅雪,脸上的这幅笑容瞧着却讳莫如深,很不对劲。


    再说他把白忍冬留下来干什么?


    他已经知道这个主角是白眼狼了,也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如何的,那就应该少跟他接触……为什么还主动留下对方?


    他想做什么?


    钟隐月不知道,他已经看不明白沈怅雪了。


    思索间,沈怅雪终于开口:“白师弟进入长老门下,已有多久了?”


    他突然说话,白忍冬又吓得一哆嗦,磕磕巴巴道:“回、回师兄的话,已有……十余月了。”


    “将近一年了?”


    “是、是。”


    沈怅雪笑眯眯地笑出了声:“师弟不必紧张,随便问问罢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白忍冬抖得更厉害了。


    这会儿他还是废人一个,被乾曜宫的大师兄主动出言留下,吓都要吓死了。


    “好了,别吓他了。”钟隐月阻止道,“你怎么会想见他?我这弟子,是我门下最平平无奇的一个了。你这等人物,他见着你都怕得不行,怎能不紧张。”


    “啊,这可真是弟子冒犯了。只是今日回山路上,弟子想起灵泽长老带回来的这些弟子里,只有白师弟一人,我还未曾见过。”


    沈怅雪笑着,转头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是有事想询问白师弟,才让师弟在此留步。”


    “啊?”白忍冬懵逼地指指自己,“我吗?”


    他懵逼的表情太像钟隐月穿越前在互联网上流行的表情包,钟隐月差点儿没憋住笑。


    他连忙抬起袖子,遮掩了一下。


    “正是师弟。”沈怅雪说,“今日我在灵泽宫中与同门读经论道时,为明辨是非,灵泽长老便说了一例仙修界从前的故事。师弟不久前还在凡世中生活,想必更能以百姓苍生之见来论此事,我便想听听师弟对此事有何高见。”


    沈怅雪虽是乾曜宫的,但天决门秉承着弟子需听百家所言方能开拓所见的原则,弟子们的课业是会在各个山宫间跑来跑去的。


    今日在灵泽宫读经,明日就会去乾曜宫练剑。


    这东西,在现代一般被叫做公共课。


    因为上这些课时弟子众多,来自哪个山头的都有。


    钟隐月一听就知道沈怅雪在扯谎了。


    灵泽长老根本不喜欢在道经课上扯别的事。这种八卦之事她更是敬而远之,相当不屑一顾。


    他知道,白忍冬却不知道。


    这小子这时候还被当做废人,御剑飞都不会,自然不能出去上什么公共课。灵泽山什么的,去都没去过。


    白忍冬连忙说:“师兄请说。师弟若能回答一二,自当知无不言!”


    沈怅雪笑了笑,道:“据灵泽长老所言,从前,仙修界曾有一对师兄弟。”


    “师弟出身清苦,曾流浪凡世数年,与狗夺过吃食。初入山门时,那师兄觉得师弟可怜,便处处照顾。”


    “而师兄,也是那师门中剑法的第一人。师弟曾经对那师兄无比仰慕,可每当他向旁人说起师兄时,旁人却对此纷纷不屑一顾。”


    “他们都说,师兄成不了仙,修不了道,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师弟很是气愤,寻到师尊,想为师兄讨公道。”


    “师尊听罢,却哈哈一笑,说他的同门所言并非是错,的确如此。”


    “师尊将师弟拉入宫中,好生教导了一番。原来,是这师兄体质有异,比起旁人来,修道时更容易走火入魔,还容易将他人拉下水。”


    “师尊对师弟苦口婆心,意味深长。在师尊的所言之下,师弟立刻也跟着心中冒火,同样认为师兄成不了仙,修不了道,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而此前对自己种种的好,都不过是做贼心虚,心中对他有利想图。”


    “师兄依然对师弟很好,师弟却厌恶起这师兄来。师兄察觉到了师弟的态度有变,但也未说什么,只是想着清者自清,相信师弟是个识大体的,也相信自己若交出真心,师弟也定能明白。”


    “但师弟的态度始终没有再对师兄好转。”


    “后来有一日,师弟遭到魔修重创,生命垂危。”


    “为了救他,那师兄只身入秘境,犯险拿到了灵草。可在回山的路上,那师兄却也不慎被魔修重伤,丢了灵草,金丹也被毁了。”


    “待他回到山门,瞧见灵草没拿回来,他们的师尊为了救助天分更高的师弟,就将师兄剥皮挖骨,做了血阵,救了师弟。”


    “白师弟,”沈怅雪说,“若你是这师弟,此时是何心思?”


    “我……”


    这故事太长太复杂,白忍冬愣了好一会儿,才神色地道,“我若是这师弟,当然是悔极了!”


    钟隐月一愣。


    沈怅雪微微颔首下来,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钟隐月没看见这一抹笑,他傻愣愣地看向白忍冬。


    “出了这事儿,他自当已经知道他人都是在蒙骗自己的了吧!”


    “就算师兄体质有异又如何,怎么体质有异就是想加害于他了?这师弟未免也太不讲理了,我看他必然是个不识好歹的!既然这师兄对自己好,又为何要轻易听信他人所言?若是从他人那里听来了,又为何不去亲自问问师兄?”


    “仅凭他人一面之词便误会师兄到如此地步,这师弟不救也罢!”


    白忍冬态度愤愤,钟隐月听得一愣一愣的。


    沈怅雪含着笑,点了点头:“白师弟虽然话语激进了些,但的确是如此道理。师弟能如此明辨是非,且所见与同门相差无几,我也就放心了。”


    闻言,白忍冬才发觉自己失态,立刻又低下头,不敢言语。


    “激进些也是好的,年轻气盛。”钟隐月出言道,“我还未教他道法心得,他不懂静心之理,让你看笑话了。”


    “师尊言过了,没有的事。如此激进,也说明白师弟是重情重义之人。”


    钟隐月点点头,不作回答,只道:“你寻他,应当也没旁的事了吧?”


    “并无他事了,只是想见见师弟,听听高见罢了,给长老添麻烦了。”


    钟隐月挥挥手,对白忍冬道:“既然没事了,你就回去吧。时候不早了,还没用晚饭吧。”


    白忍冬连忙行礼:“是。”


    “那快回去吧。”


    白忍冬早已不想在这要命的两个人之间夹着了,赶紧拱手躬身,回头一麻溜就滚了出去。


    待他走远,钟隐月抬眸看向沈怅雪:“你这是何意?”


    沈怅雪依然笑吟吟的。


    “弟子并无他意。”他说,“长老,您也见到了,他本性并不是坏的。”


    钟隐月拧了拧眉。


    他就知道沈怅雪自己打着算盘。


    “好端端地,你突然问他这些事,就是想试探他的反应,然后看他会不会和我说的一样?”钟隐月叹气,“你这是图什么?他还未进乾曜门下……”


    “正是因为还未进师尊门下。”沈怅雪说。


    钟隐月话语顿住。


    他看向沈怅雪。


    沈怅雪脸上的笑意淡去许多,面目严肃。


    “长老,怅雪在今日离开玉鸾宫后,思虑良久。”


    他说,“白师弟之事,弟子也有耳闻。今日听过长老之言,弟子便有一猜想。”


    “白师弟是由灵泽长老从山下带回来的。他无父无母,流浪良久。回了山门,灵泽长老无法收他,他便跟了您。”


    “想必,在那原来的话本里,原来的玉鸾长老是不管他的。玉鸾宫中的师兄弟也未跟着长老学到什么,自然也无法照顾他。”


    “长老,对一个孩子来说,第一个带路人便能左右他的一生。”


    话说到这里,钟隐月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但他不敢相信,于是问道:“你的意思是……”


    沈怅雪后退半步,向钟隐月跪了下去。


    他拱起双手,向钟隐月道:“若如此下去,事情一定会发展成长老所说的话本中的那般模样。”


    “长老,弟子虽与长老相处时间不长,但弟子能感觉到,长老为人正直,心性温良。”


    “若有长老在师尊前为白师弟做带路人,他或许不会成为那话本中的,及长老所言的白眼狼。”


    “玉鸾宫中的师弟师妹也都是如此。原先的玉鸾长老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未曾教过什么。我知长老心里向着我,但若想改变这话本中的事,若想活着,大约也需要从这最下层开始。”


    “还请长老教书育人,使师弟师妹们走上正道。”


    沈怅雪伏身下去,向他磕了一个头。


    钟隐月哑口无言,愣在原地。


    前厅里点着一盏灯烛。


    烛火悠悠,宫外夜色幽暗。


    半晌,钟隐月前去将他扶了起来。


    沈怅雪站起来,几番请求,钟隐月也只好唉声叹气地应了下来。


    两人走出前厅,站在雪夜的屋檐下,钟隐月仍是忍不住叹气。


    “你这是何苦?”钟隐月说,“一个说你活该做这些的师弟,无非就是个白眼狼。那时你尸骨都还未凉透,他就说出这种混账话了,如此对不住你,你何必还要拉他一把?”


    沈怅雪笑笑:“长老言过了。只是若不拜托长老,他到时到了师尊手下,便又是此番结局。既如此,不如劳烦长老替我挣扎一番,指不定他还会长成另一幅模样,不会再威胁到我。”


    钟隐月想了想,也有一番道理。


    只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想到沈怅雪死后,这小子在书里说的话,钟隐月就不舒服。


    他居然要教这个小混账,这和亲手把杀父仇人的儿子养成总裁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钟隐月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沈怅雪轻笑出声,道:“长老真是好懂。”


    钟隐月:“啊?”


    “您想什么,脸上都写得一清二楚。”沈怅雪说,“这可不行。”


    闻言,钟隐月一惊,赶紧抹了抹脸,支支吾吾道:“哪儿有!”


    “长老说没有,那便没有。”沈怅雪说,“那一切有劳长老了。”


    钟隐月点了点头,挥挥手道:“那你去吧,也早些睡,我替你料理这些就是。”


    沈怅雪应声称是,回身离开。


    沈怅雪走进廊中。钟隐月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刻,打了个哈欠,抬步走入夜色的雪中,准备回自己的玉鸾宫里睡觉。


    他走后,沈怅雪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沈怅雪逐渐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廊外的雪。


    大雪飘飘中,他面上的笑越发深了。


    【如此激进,也说明白师弟是重情重义之人。】


    刚刚亲口说出的话从耳边飘过,沈怅雪捂了捂嘴,险些吐出来什么。


    重情重义。


    天大的笑话。


    他几乎笑出声来。


    沈怅雪仰起头,望着天上飘下来的雪,眼中有什么东西越沉越深,最终沉寂在黑暗之中。


    此世若是区区一个话本……


    白忍冬,此世若是区区一个话本。


    那若主役将死,世将如何?


    是满世将倾,还是……


    主役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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