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蹭到厅堂上,两家长辈分别坐了,顾影毫不掩饰目前低落的情绪,并不坐下。


    “贤媳,怎么低着头不说话?”李夫人笑问。


    陆氏知道,此时提起正题,再合适不过。他赔着笑立起身来,语气轻快地道:“我们家玉林啊,自从京城回来,是日夜想,夜也想,每天都念叨秀英呢。哎,亲家阿爹,我那女婿伊可还好哇?”


    顾氏笑道:“承蒙亲家挂心,我儿病体已痊愈。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一直住在楼阁上好生将养。”


    陆氏笑道:“今天么大家团聚,侬好叫伊出来见见?”


    顾氏答应道:“应该如此。李兴,你去让春香服侍公子梳洗下楼,来拜见婆母和公爹。”


    李兴应声正要退下,顾影急忙抬起头来,恰好挡在他身前,急急忙忙道:“岳父大人!”


    顾氏有些意外:“贤媳何事?”


    “儿媳……”这样自称一声,顾影还真有点脸红,“虽思念郎君,但曾经对他不起,今日相逢,无颜以对。可否容儿媳先行告退回避?”


    “阿林!爹爹和亲家阿爹讲话,侬在这夹七夹八的做啥?”


    陆氏急忙转身,小声质问。


    他这女儿以前有多混球,他也是知道的。今天只想着小妻夫要重归于好,一点容不得差错,听她又自作主张,心里顿时发了急。


    “爹爹放心,我是诚心道歉,才有此一问。”顾影认真地解释,又转身向顾氏行礼,“岳父大人,待郎君拜见过高堂,可否再与我安排一个僻静的处所,容我单独和他谈谈?”


    “这……”顾氏心里也没个底,听了有点犹豫。


    对于顾影来说,犹豫就是半个应允,还有争取的机会。于是紧追着话头说出来:“岳父大人,他是您亲手抚养的,您最了解他的孝顺。以他的性子,肯定不愿长辈再为我们的事担忧。请您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自己解决妥当,可好?”


    她一口一个“我们”,显然不是要变卦,而是还把秀英看做夫郎。顾氏和陆氏都听出这个意思,心里就有了数,随着她的要求吩咐下去,就不再多问,继续聊着夫郎之间的私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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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时,安排完毕。顾影也在客房换好了从家里带来的装束,随着李家侍女的指点,到花厅之中。


    侍女本来想将她引到主位,但她有自己的主意,直接坐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此时,她头戴书生巾,身穿淡青长衫,少了那春风得意的张扬神态,突出气质清俊,面孔秀丽,配上眉梢眼角的几分忧郁神色,十分惹人怜惜。


    就连李家侍女看了,都忍不住安慰她几句:“少夫人,我家公子不会为难你,你可千万别多想啊。”


    顾影点点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着戏文中的故事。


    花厅,一般是家中小宴的所在。


    在原本的戏文里,秀英新婚满月回门,顾氏就在这里摆宴,想和儿郎亲密地饮酒。但当时的秀英就像现在的顾影,心事重重。顾氏看得出来,却不明白原因,问他怎么瘦了,妻主怎么不跟他一起来回门,他只是默默摇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正在气氛沉重之时,王玉林使人送信来,信中骂着“贱人”,责令秀英立刻回府,不许在李家留宿。


    顾氏问:“别家儿郎回门要住一月,我儿就住三日五日总该行?”秀英却不敢对顾氏说明原委,只好违着心,掉着泪,一遍一遍求父亲答应放他走。


    顾氏三番五次被推脱,不知原因,也有怨有气:


    “你是说,为父留你一宵,就能害你妻夫失和吗?倘若……倘若是今朝,我病死在床上,你也是要回去吗!”


    顾影微微闭上眼睛,儿时看这场戏时的情绪又泛上心头。


    她想着秀英的柔顺情意,却错付给狠心的王玉林,独自承受着无端折磨,心碎之中,为了家庭和睦,还是勉强自己全都担下来。


    “孩儿是自幼在爹爹膝下养,有长有短都好商量。孩儿若有事做错,爹亲你也肯来原谅。妻夫失和儿受苦,旁人还要怪爹爹少教养……”


    脑海里,凄楚压抑的戏腔,渐渐清晰……


    无论听多少次,这段都能让她的心里一阵一阵绞痛着。禁不住眼眶发酸,泪水簌簌,落在青衫上。


    “公子。”


    侍女轻轻叫了一声,顾影急忙看向门口。


    眼角刚噙满了一颗泪,就随着转头这一眨眼间,滑下脸颊。


    门口站着小厮和公子两人。


    说来惭愧,顾影先认出了小厮春香,是因为穿的衣服和戏台上一模一样,这才确定的。旁边那年轻的郎君,一定就是李秀英,只见他长身玉立,穿着一袭素色衣衫,神色淡漠站在门口。


    顾影急忙站起身,拿袖子一角轻轻压了压眼角,才向他深深行礼。


    “郎君……”


    春香急忙闪开一边。


    他是陪房小厮,万万不敢受主人的道歉。偷眼看看公子,只见秀英轻轻蹙眉,低着头不表态。他就绕了个远,走到顾影侧面,小声道:“少夫人,别多礼了。”


    顾影低声道:“春香,从前我错待了你家公子,也委屈你了。”


    春香心里好感顿增,提高了些声调,像是刻意说给秀英听:“不妨事的,少夫人,那些都过去了。”


    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子嗓音忽然响起:


    “春香。”


    春香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秀英神色阴沉,正想开口问问,秀英就抢先吩咐:“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


    “是……公子。”春香只得照做。


    关上门,阻挡了阳光,这花厅里一下就变得暗淡了。


    顾影垂着头站在那,只听耳畔,男子带着怨恨的声音,越来越近。


    “方才,状元娘子不是还趾高气扬?怎么过了这一会儿,就躲在花厅里装可怜了?你觉得,你落这几滴泪,演给我看,我就……”


    顾影低着头,已看到他下摆就在跟前,也不待他说完,双膝一并,直接跪了下去。


    膝头磕着房内的石板,噗通一声。


    “你……”


    秀英被她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本能地去想扶,却伸手又收手,几番犹豫,终是不敢碰她。


    顾影深深吸了口气,眼里又蓄满泪水。


    他不敢碰她,是因为他怕王玉林。


    别人家新婚燕尔,小妻夫几个月里都是恩恩爱爱的。可玉林心中有鬼,喜怒无常,对秀英毫不疼惜,张口就骂,抬手就打,直把一个好好的秀雅公子,折磨成惊弓之鸟。


    秀英恨她,怕她,却还是在她读书睡着的时候,战战兢兢地靠近她,轻轻帮她盖上了衣衫。换来的,却是第二天早上的横加指责,拳打脚踢。


    到如今,明明怕她,怨她,恨她……


    却还想试着扶她。


    “郎君,是玉林混账,对不起你。”


    这是她小时候看戏文时,心里悄悄说过的话,今天却能对着戏文中的人,说出口来。


    也顾不得心中带耻,脸上发烫,只是真心地表白:“郎君,你心里有怨,骂我打我都可以。玉林昨日种种,便是死了也不能赎罪;从今往后,我全都改过,再不会让你伤心了。我发誓。”


    “你……先起来。”


    男子的声音,这就柔和了下来。


    顾影抽泣着,试了几次,最终只能说出半句:“我心里有愧……”


    秀英轻轻叹了口气。他蹲下来,拿着一块手帕,颤着手指送到顾影的脸颊旁边。


    “秀英!玉林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顾影心中的难过决了堤,可是她喉咙像是被堵着一样,说不出来。


    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李秀英这样的人,没有这么一颗受尽了折磨,还肯爱着人的纯净之心。


    这出戏,从头到尾都是在践踏这颗心,牺牲这份情。


    而她在做什么呢?


    她自诩公正,自诩理解,自诩心善情真,可她所做的还是和别人都一样。不过是用了另一种手段,温和地逼迫着秀英不得不原谅,走向那皆大欢喜的结局。


    皆大欢喜……


    去他爹的皆大欢喜!


    顾影埋着头,任由泪水横流。


    当她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些许,带着一脸泪痕抬起头来,发现那间花厅和戏中人早已消失,自己又回到了那片虚无里。


    无情仙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听起来很是恼怒:


    “他竟然原谅你了!他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你了!”


    顾影虽嗓音哽咽,却不示弱。


    “真心换真心,自然能得到谅解!”


    “谁要你拿真心对他了!”


    “王玉林那混账没有真心,已经把他折磨成这样了!我这真心若能稍稍补偿,那就给他又何妨!”


    “他又不是真的!”


    “他的人不是真的,情却是真的!你们瑶池神仙,难道一点也不会同情,一点也不会难过?”


    “同情?难过?”无情仙冷笑着。


    顾影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擦了一把脸上泪痕:“我倒是忘了,你自称无情仙,心肠自然是硬的、冷的!你何曾知道人间的情意?”


    “情意?”无情仙似乎是在咬牙切齿,要把这两个字狠狠在齿尖咬碎一般,“男子也配获得情意?”


    “男子如何不配?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是……”


    “住口!”


    无情仙似乎暴怒了。


    顾影却一点也不怕:“现在,我得罪你了!你有本事就杀我呀!”


    “我不会杀你的。”无情仙狠声道,“我方才发现,你心中这股子正直,多得近乎于迂腐,即便变成了王玉林,都不能抹杀掉它。”


    顾影昂起头来,道:


    “你虽然把我变成王玉林,但我依然是我!”


    顶嘴之后,又有疑问:“我知道,你想让我像原本的王玉林那样,当着长辈的面,利用自己的状元身份给李秀英压力,逼他原谅。可是那样的话,你也去看一看戏班演出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我来演,又为什么让我原封不动地演?”


    “你不需要明白这些,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你不说明白,那我就不演了!”


    “爱演不演!”


    无情仙丢下这一句,再也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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