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功过


    来?到队伍末尾, 只见地上铺了毡布,顾芸躺在上面?,医官还在忙碌。


    顾影问:“她的伤势怎么样?”


    医官转身回答:“快处理好了。”


    “哦, 你们忙着。”顾影绕到毡布另一侧,低头去看。


    顾芸被北匈人砍伤了肩膀,在毡布上留下一大滩血迹。医官已经把伤口包了起来?,还用细麻布把她的胳膊挂在胸前, 避免她扯动伤口。


    见?顾影看得很?仔细, 医官就宽慰道:“将军放心?, 二小姐的伤势不重,上了药, 很?快就止住血了。只要好好静养,就没有?大碍的。”


    “那就好。”顾影这才轻松了一点。


    顾芸整个人还很?清醒。凭她的聪明, 早就知道自己?闯祸了。这个时候就不再倔强,小声?解释:“那个……我知道不该偷跑出来?。但是,我觉得去禀报娘亲再出兵,肯定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不如今天盯紧一些……”


    顾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没有?想?过,咱们?手里?的人不多, 如果你提前出现, 打草惊蛇, 北匈人有?了警惕,不入陷阱怎么办?”


    顾芸脸上一僵。


    顾影难得这么有?耐心?:“还有?, 你瞒着我跑出来?, 无非是要抢在我的前面?, 混个功劳,也好让阿娘刮目相看。甚至你觉得, 如果你的军功能盖过我,阿娘还会给你封世子,传你爵位。”


    “我……我没有?。”顾芸把眼光瞥到一边去了。


    顾影就没把这句当回事:“顾芸,天真过头就是愚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念头是怎么生出来?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你明明只是个庶女而已,大家却都帮你、宠着你,你得到得太多了!我不服!”顾芸气哼哼。


    “我得到什么了?”顾影一连串反问,“我亲生的父亲还像你爹似的活着吗?我得到你高贵的嫡女身份了吗?我的身体有?你这么好吗?我娶夫郎都是为?了冲喜的,你到这个份上了吗?阿娘承诺给我世子之位了吗?”


    顾芸一时被问懵了:“可是……”


    尽管有?这些,她还是觉得顾影比自己?得到的多啊!


    但她又一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怎么吃亏了。只好不服气地顶嘴:“娘亲不但偏宠你爹爹,还对你更加看重!时间一长,世子之位早晚都是你的。你跟我又不和睦,等你当上了英勋侯,还不一定要怎么对我和我爹斩尽杀绝呢!”


    顾影简直无奈:“侯门?之内骨肉相残?顾芸,你是不是戏本子看多了?我做出这种事对整个顾家有?什么好处?再说了,你也不想?想?,如果你今天有?什么意外,既没有?消灭这一队北匈人,又因为?走漏风声?让夏军胜局变败局,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


    “不但你要担责任,我也要,阿娘也要。一场功劳变成过失,别说抢世子之位了,只怕咱们?家的侯爵都要保不住了。你说你是不是自作聪明!”


    顾影正训人,侍卫走过来?暂时打断:“小顾将军,那几个北匈人说,和她们?同时出发的,还有?好几支这样的精锐队伍,互相有?联系。如果发现她们?不在了,那些队伍就会过来?增援。”


    “此?地不宜久留!”顾影立刻做了决定,“你们?几个,带着医官和顾芸先回营地,早点安置下来?给她疗伤!阿光,我们?去另一个陷阱的范围。在援军到来?之前,故意留下一些痕迹来?诱敌。”


    “这样太危险了!”潘三郎有?点着急,“万一……”


    “那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潘三郎想?了想?,整个人冷静下来?:“没有?。那我们?去诱敌吧。”


    “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阿娘的援军肯定很?快就到了。”顾影充满自信。


    但这自信的来?源,并不是夏军的战力,而是她确定,无情仙设计不出环环相扣的故事,在战事设计上不敢变、不能变,只能做一些恶作剧,给人添堵而已。


    她刚才说的那番话,也不是为?了教训顾芸,而是在故意扰乱无情仙的判断。


    在这场戏文里?,无情仙对情景的设计,被顾影挑出不少刺来?。她想?要补全情景,就不自觉地依赖上了顾影的经验。顾影就趁机警告:这一场节外生枝,已经让按部就班的战局发生了变化。新的因,会带来?新的果,因果相连,让以后的事一直走岔下去。


    这样说上一通,才能触动无情仙不敢改变的难处,让事情回归到事先设计好的“正轨”上来?。


    不出顾影所料,在她们?还没有?碰上新的北匈队伍时,只见?顾北尘亲自带着大队人马找了过来?。


    “阿娘!”顾影迎上前去。


    顾北尘望了一眼,就发现少了个人:“阿卿呢?”


    “阿卿负了伤,没有?大碍。我让医官带她先回营了。”


    顾北尘稍稍放松:“那就好。你也早点回营吧,这边有?我。”


    “我给阿娘瞭阵。”顾影自告奋勇。


    顾北尘稍稍考虑,应道:“行,注意安全。”


    顾影带着自己?手下的人马,找了个居高临下的点,能望见?一整片山谷。顾北尘的军队,黑压压的全是人,几乎把山谷填满。


    “神仙造景,就是大手笔。”顾影心?里?酸唧唧。


    忽然,北匈人从山谷另一侧出现!顾北尘长刀一横,率先迎了上去!


    顾影顿时不酸了。


    呵!这是打仗?


    确定不是村头的宗族械斗吗?


    战法也没有?,军阵也没有?。夏军所有?的骑兵都拿着长兵器,所有?的步兵都拿着单刀盾牌,大家一起嗷嗷地往前冲。


    北匈军就更磕碜了,连穿盔甲的都没有?,全都是穿着皮棉袍子,举着弯刀。骑兵和步兵跑得一样快,总之一样嗷嗷地往前冲。


    两边嗷嗷地碰到了一起,见?人就砍,那叫一个红花四溅!


    顾北尘在其中最是勇武。她动作极快,看也不看周围的人,就只管抡刀。白色披风一会就染成了胭脂色,又湿又沉,在风中飘不起来?了。


    “啧啧啧,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顾芸见?了这些吃不下饭了。而且我也明白,为?啥我们?家能有?侯爵了。我娘可太狠了,砍人如切菜,不分敌我,厉害厉害。”顾影在心?里?大肆讥笑无情仙。


    她转头看看潘三郎。却见?他正在一脸憧憬,跟着顾北尘的动作琢磨,比划刀法呢。她忍不住伸过胳膊,慢慢把他手拿下来?。


    “嗯?怎么了妻主?”潘三郎还沉浸在战意中。


    “怕你累着。”顾影脸不红心?不跳。


    “哦,没事的。”潘三郎学习这种疯狂打法,兴致越发高昂。


    顾影无语望天。


    早知道这个情景里?的所谓“打仗”,就是这样对砍而已,她说什么也不到前线来?浪费这个精力啊!


    心?好累,感觉不能再当将军了。


    经此?一战,大夏彻底打垮了北匈军的剩余精锐,让北匈军听?到顾家母女的名?字,都闻风丧胆。


    北匈王把以前占领的城池还给了大夏,还递来?了投降表。昭宗派了钦差犒赏三军,边境的居民也回归了家园。


    战争终于结束了。


    美中不足的是,顾北尘认定顾影和顾芸功过相抵,到最后还是没有?定下来?封谁为?世子。后来?,她决定把两个女儿加上一个女婿,都带在身边,做她的副手。


    退兵回京的路上,顾影觉得有?些困,就在车里?铺开一张毯子,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没曾想?,她一睁眼,看到的不是车里?,也不是京城的侯府,而是那片黑沉沉的虚无空间。


    在戏文里?度过了大概半年,忽然回到这里?,还不太习惯。


    “我怎么回来?了?不应该啊?”


    顾影带着点迷茫,眨眨眼睛,望着身边无知无觉的人偶阿光,托着腮细想?。


    “这次的戏文,正像我问无情仙时说过的那样,虎头蛇尾的。


    “一开始,我想?要夺爵,想?要拿军功,却一直在侯府里?打转转。后来?到了战场,这仗打得惨不忍睹。


    “按我的意思说,若没有?这后来?的战事,倒也罢了。只需要在侯府里?背靠潘家,面?对着顾芸父女,这样斗一斗,也能成事。可无情仙偏偏要正面?战场上的踏实军功,非要设计边关战局。


    “我还以为?,重逢顾芸,会在下毒的往事上有?什么风波。没想?到她受了个伤,然后就没了!到戏文结束,阿光固然不知道真相,顾芸却也没道过歉呢。这条线断得太突然了。


    “哎?忽然想?起顾芸的伤,也有?蹊跷。那天她骑在马上,北匈人在地上跑,这怎么就能砍到她的肩膀上去?真是奇了怪了。莫非那天的经过,她没说实话,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顾影本来?想?再睡一觉,结果想?到这些,就完全不困了,倒是兴奋起来?。


    “让我捋一捋这些断了的线索:


    “顾侯家的世子之位,最后还没有?着落。


    “潘家那两位嫂嫂似乎也有?故事,却没有?展现出作用。


    “顾侯明明疼爱侧夫,为?什么要放任正夫欺压大小姐?郑氏主夫背后又有?怎么样的渊源?


    “北匈先前诈降,却熟知夏军的退兵路线,这说明在顾侯军中一定有?里?应外合的人,这可是叛国的大事!怎么后来?没有?查呢?


    “最重要的是,前面?轰轰烈烈,闹到下药的三角恋,到了边关却马马虎虎地消除了。


    “仔细想?想?,后来?到了边关,阿光就完全没再和顾芸说过一句话了。就连顾芸受伤这么大的事,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眼里?看不见?这人似的。


    “阿光曾经认错过顾芸,难道不想?追究顾芸为?什么骗他?之前还愤愤然,要查是谁下毒害他,可是后来?再也没提起。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可又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他的?”


    无情仙没有?像从前那样,迫不及待就来?和她说话。她自己?久久思索着,越想?越是千头万绪,理不清楚。


    第42章 纠结的是非


    顾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总之睡了个饱足的长觉,才悠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这虚无?之地的一角, 还悬浮着她上次吐出来的心头血。


    顾影用手指去碰了碰,将?它从喷溅的动势往中心凝聚,做成?一个鸡蛋大小的圆球,又在最外层覆上轻薄透明的壳, 血液就能在里面缓缓流动。


    “这外壳要再结实些, 刀枪不入, 还要依然透明。”


    她这么想着,用指尖轻轻敲了敲, 觉得确实很结实。将?这圆球放在手心?一攥,两手似捻线般往两旁一拉, 圆球就有了挂手和穗子,成?了一枚佩饰。


    她把手扬起,把这佩饰“挂”在高处。


    “咦,这样还挺漂亮的。”


    无?情仙的声音忽然响起, 把顾影吓了一跳。


    她在情景里时间长了,听到有人说话, 第一反应就是往后?看。听到无?情仙笑了笑, 她才猛然想起, 她是看不到无?情仙的。


    “你没有一上来就兴师问罪。所以,这趟戏文, 你大概觉得我演得不错?”


    无?情仙声音愉悦:“自信点, 把‘大概觉得’去掉。”


    顾影笑了笑。


    就这么一笑, 她觉得这几口?呼吸变得清新起来了。畅快的气流在胸中缓缓拂过,整个人似乎浸泡在春光中。


    “我的‘优柔’解除了!”她身子往后?仰倒, 躺在虚空里,眯着眼睛感?慨,“繁重?的心?事一笔勾销,体质也随着恢复健康了,真好!”


    不过,这种快乐没有持续很久。


    之前想到的,在戏文里断掉的线索,没能解决的那些问题,顾影还是挂念在心?上。


    她接二连三地问了一通,只听无?情仙疑惑地问:“啊?你怎么会想这么多??”


    “我虽然身在戏中,可也有一份旁观的角度。故事不完整,我就是很好奇啊。”顾影说着说着,忽然悟了,“难道,你一开始就没想让我夺爵成?功?”


    “是啊。夺爵是你自己想的,我们这个戏文,主要还是感?情戏。”


    “那你怎么不早说?”顾影都快急眼了,“不是,那你觉得夺爵不重?要,为什么还把戏文放在侯府里?内眷们口?口?声声庶出嫡出的,斗得这么认真,我都相信了!”


    “重?点就是这个嫡庶啊!这和你原来的生活是不一样的,你不是也感?觉很新鲜吗?再说了,公门侯府才有资格娶好几个夫郎,才会有嫡庶之分呢。我若给你放到农村种地的家里,还有什么好斗?”


    “农人争产,一样很好看啊!我看过县衙府衙的一些卷宗,民?间百态也是真实鲜活的,并不一定要在公侯之家才有故事。”


    “哦?如果觉得农家乐也很好,那你为什么拼命考科举?”


    “你看,你这就是抬杠了。一种人自有一种人的生活。农人耕耘土地,士子发奋求学,公候为国尽忠,这都是各自的本?分。我可没听说过公候之家就该克扣子女?、明争暗斗的。”


    “那是因为你见识少,才没听过。”无?情仙有点得意,“你只是凡人而已,我可是神?仙哎!我见过世上沧海变桑田,也经?历过千年万年的累世纠缠,我见识得可多?了。听我的,就对了。”


    “哦。”


    神?仙都拿出长寿的资历来了,顾影不得不服。


    仔细想想,觉得这神?仙丢三落四,也是人间少见了。不由得又请教几句:“那,战事也不重?要?其实可以不管的?”


    “不不,战事还是要的。女?主角必须很厉害。”


    “那为什么女?主角记性这么差,都不记得自己喜欢的人是谁?你又为什么一直在撮合阿光和顾芸?”


    “其实啊!”无?情仙饱含激动,“如果你那次没有提前赶回来,而是被宫门落锁留在皇宫,那才是我想看到的!”


    “如果是那样,阿光就会被顾芸得手了!”


    “对对!要的就是得手!”无?情仙的声音愉快得发颤,“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情景是男人怀妊?”


    顾影悚然:“因为原来的故事,并不是要我们相亲相爱!”


    无?情仙兴致高昂,声音都高了一档:


    “哈哈哈!是的!


    “我不但要顾芸得手,我还要她一矢中的!到你们在前线重?逢的时候,潘三郎忽然被军医诊出怀孕了!所有人都喜悦地看着你,但你知道,你和他没有亲密接触过。


    “然后?,就慢慢地揭开那些曾经?是谁送珊瑚钏、那天是谁进了房间,现在又是谁爱谁……这一系列的真相!


    “你们的感?情,从此有了裂痕。


    “你会觉得潘三郎已经?脏了,但你又忍不住想要爱他!他呢,知道自己的心?意系在你身上,而一切都太迟了,他怀了顾芸的孩子,再也配不上你了!


    “然后?他就会神?情恍惚出外巡视陷阱,不料遇上敌军精锐,打草惊蛇,被人围杀。身负重?伤之中,孩子也流了。于是他失去了记忆,被边境上的神?医所救……”


    接下来的故事,都是这样狗血满满。


    “……最后?,你们终于在同一个墓穴里,埋葬得整整齐齐!”


    虽然看不到无?情仙,但听她越讲越亢奋,可以想见她眉飞色舞的模样。


    “你说虐不虐!你就说——虐、不、虐!”


    顾影早就听够了,捂脸哀叹:


    “你们仙女?的脑海里,怎么会有如此变态之事!”


    戏文中的潘三郎,是虚无?空间中的傀儡所化,只随顾影的心?意而动,无?情仙不能完全操控他。所以,无?情仙想要悬念,就只能压制着顾影的记忆,又误导潘三郎去喜欢顾芸。


    顾芸是无?情仙能把握的,她只需要一直粘着潘三郎,对他好一点,必要时生米煮成?熟饭,促成?他有孕就好。


    然而,因为顾影的警惕和一些巧合,这条感?情的走向,已经?大大偏离了无?情仙设计的初衷。前半段埋下的很多?线索,在后?半段完全失去了用处,只能默默断裂。


    顾影赌无?情仙不能驾驭这些变化,是赌对了。如果依着无?情仙的意思,把这些人、事、物,都尽其所用,那么,女?主角的感?情路,男主角的归属,全是一团浆糊了。


    差点又被坑了,真是让人不爽!


    无?情仙显然感?受到了这种情绪,趁机挑事:“其实,我更期待潘三郎认错人之后?,怀孕之后?,你的反应是什么样的。”


    “我肯定不会放过顾芸的。”


    “为什么?”无?情仙叫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男主角!是潘三郎背叛了你啊!他甚至要给顾芸生孩子了!”


    顾影笑道:


    “我看你还是不够明白。


    “首先,阿光是应我的喜好而生,是我一个人的男主角。你虽然创造了顾芸,有我的五分影子,但阿光依然会分得出真品和赝品,投向女?主的怀抱。


    “就算中间有什么岔子,我也不会像你预想的一样,会放弃他。因为在一出感?情关系的戏文里,最好把握的条件就是感?情。只要他心?系于我,他就会发挥出男主角该有的作用——拼尽全力对我有利。


    “你看戏文后?半程,他一点也不会在乎把军功记在我的名下。我觉得,最牢固的关系,就是要有恩,有恩才有爱,然后?恩恩爱爱才无?穷尽。若是首先这个恩情拿捏不了,爱就成?了空泛的渴求,没有了任何意义。”


    无?情仙不服:“慷他人之慨,当然很轻巧啦!你就是看我诱导不成?功,才说风凉话。如果那时候,他心?甘情愿地投向顾芸,你那什么施恩不施恩就立刻破产了。”


    顾影又笑:“投向顾芸,他也是我的夫郎,我有一百种后?手可以圆回来这个局。你不过是被我打破了计划,才这么气急败坏。淡定点,你自己也说这只是戏文,又何必倾注这么多?情绪在内?”


    “呵呵,这么说来,你始终胜券在握?”


    “当然。”


    “被戴绿帽子,也会保持冷静,不嫌弃阿光?”


    “当然。”


    “哦,那可真是失敬了。我好不容易选定的渣女?,竟然是个大好人呢!同情心?泛滥啊!”无?情仙的口?气酸不溜丢。


    “我?”顾影奇怪,“在我以前的生活中,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老师家的儿郎有点喜欢我,我知道,但是我没有任何越规矩的表现。我怎么就是渣女?了?”


    “那你自己反省一下。”无?情仙笃定。


    “真反省不出来,我这么好。”顾影细数,“正直,聪敏,上进,所有的老师都说我是可造之材。戏文里的岳母们都爱我如亲生。”


    “呵呵,您上进的样子可真恐怖。”无?情仙语气凉凉,“定下‘先立业,后?成?家’的规矩,是你吧?好几个小男儿青睐于你,你虽说心?中不肯接受,也都没有拒绝过。在你心?里,总觉得是应该先谋个进士出身,再论那时的‘门当户对’,娶个高门闺秀来的。”


    “要这么说,就真没意思了。”顾影正色道,“上进心?难道是错处?我一个堂堂女?儿家,不把心?思放在读书上,难道让我去打听谁家小郎君有意于我,我再一家一家去严词拒绝,才叫正经??”


    “这……”


    “我看你就是挑刺。我出身本?不算高,同窗里也有许多?寒门女?儿。她们大多?是娶个糟糠夫郎,用着嫁妆或岳家的贴补,供自己读书。然后?有了出身,再攀高门纳个侧室,或者干脆踹了家乡的原配,在京城另结鸾俦。和这些人比,难道我算渣女??”


    “一说你渣,你还不服。君子见贤思齐,你却流于诡辩,还说不渣?”


    “喂!”顾影不干了,“你往我头上泼脏水,却不许我躲开吗?若我自比君子,就该承受中伤和猜疑?”


    “那倒没有。只是告诉你,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总是把自己摆在君子之位,鄙视我这掌簿神?仙。你这样的人啊,我也见得多?了。”


    顾影气得笑了:“好好好,谁让我现在落在你手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


    “呵,说你还不承认。”无?情仙也很不满意,“就因为你这假模假式的深情,不肯放开了折腾戏文里的人。我本?意是折磨男子,如今却要千方?百计地让阿光先对不起你,怎么就激发不出你本?性里那股子渣味儿呢?”


    “那你要怎么做?”


    “让你真正变坏!”无?情仙咬牙切齿。


    第43章 旧日梦魇


    (上)


    顾影被阴阳怪气地嘲讽, 耐心也?到了尽头,索性抿着嘴不理。


    无情仙似乎是想了一晌,咯咯一笑:


    “哎, 别生气呀!


    “我?刚才想着,你说你不生阿光的气,是因为他被人欺骗、引诱。所以,我?问?你个准话儿:


    “你是不是觉得, 受害者?未必需要纯洁无暇, 而主动去破坏别人姻缘的人, 才是真正的渣?”


    顾影怒答:“当然!”


    “坚持吗?”


    “坚持啊!”


    “哎,对了。”无情仙又问?, “这男子孕产的情景,好玩吗?还想继续下去不?”


    “不想了。”顾影微微皱眉, “我?还是习惯从前?那样。”


    “哦!我?知道了,呵呵呵。”


    无情仙的声音,笑着笑着,就飘向?远方, 渐渐听不到了。


    顾影在原地等了一晌,虚空之?中, 再没有听见任何回声。


    顾影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的,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但她很清楚自己是睡着了。


    因为?她正在做梦。


    明明白白的一个梦。


    那不是幻梦, 是她被淹没在回忆卷出的千顷波涛之?内。这梦里的每件事?,她都?曾亲历其中。


    梦境的画面, 饱含着痛楚、悲伤、愤怒……让她丹田之?处的一口真气鼓噪不休, 三昧真火直冲向?泥丸宫, 直要把她自己炼到融化。


    她怎么可能忘记那些事??怎么可能忘记那些愤怒和?痛苦?


    一旦想要逃避,梦魇就像铁索一般, 困得她无法逃脱。她的识海清醒着,可她睁不开?双眼,挪动不了哪怕一根手指。不知为?什么,她必须眼睁睁地看完这一切。


    这是折磨,也?是煎熬,但她无能为?力。


    梦境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江南的梅雨时节里,和?其余日子一般,湿漉漉的一天。


    淅沥小?雨,一丝丝踮着脚尖似的落在花叶上,又轻飘飘地顺着茎秆往下滑。在湿润的晨光里,人也?都?是懒洋洋的,巷口偶尔传来几声含糊的叫卖,或是绵软的猫儿呢喃。


    顾家的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谁曾想,云浪宗的门徒,白衣翩然,不请自来。


    她们没有撑伞。


    云浪宗是炼气的名门正派。只要入了派,学了基础宗法,就再也?用不着这种?凡物了。


    以气护体,一层透明的阻隔包裹在周身。天上的雨点沾不湿飘飞的衣袂,踏着湿滑地面而行,鞋子边缘也?没有一丁点脏污。


    她们全身上下都?干净得过分,整个小?巷,乃至这片凡尘,都?因她们的屈尊降临而蓬荜生辉。


    一个少女模样的弟子,伸手去敲响了顾家濡湿的门扉。


    “吱呀”一声之?后,仙境、凡尘、地狱,就在这一瞬间,模糊不清。


    “魔息。你们身上,都?有魔息。”


    一支剑,细如鱼肠。拿在纤细的手碗里,竟然这么稳。剑尖直指在跪倒的人鼻尖,花瓣般的嘴唇吐出冷冷的话语,不带任何询问?的意?味。


    “仙子,求仙子明察……我?们只是普通的商户人家,凡夫俗子,哪里知道什么魔……”


    跪地讨饶的妻夫两人,满脸惊恐和?委屈。身上衣裳本是上好的绫罗,此时袖口和?膝盖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不承认,就死。”


    她们不是来明察的。她们一点也?不在乎辩解。


    她们是修仙之?人,又不是俗务缠身的凡间官员,什么鸡零狗碎都?要划拉出一本糊涂账。


    她们做的,可是护佑人间、降妖除魔的大事?。


    魔修狡猾,无论?是骗过这家人,还是威胁过这家人,总是在这家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虽然残余的魔息稀薄,但云浪宗的眼里,不掺沙子。


    她们,是绝对的干净,绝对的正义。


    “你们这样的‘人’,丝毫不懂修仙者?如何辛苦除魔,只是痴愚地相信自己所见,对魔的危害毫无警惕心。


    “无数正道的热血,都?是为?守护你们而流,可你们看不见。


    “你们,活着没有价值。死了,一样不足惜。”


    云浪宗的剑很细,以气御剑,剑阵如雨,恰和?这湿漉漉的天地相得益彰。


    一阵铮铮剑鸣后,地面的积水,就掺入了红色。


    潮湿的水珠,缓缓地沿着墙往下落。墙角的青苔,一半青翠,一半施了胭脂似的。


    那些白衣的身影走了。


    洁白的衣袍,洁白的剑鞘,不染一星杂色。


    她们,守护凡尘,却与之?不相干。


    顾影散学归来,满心想着早上爹爹答应过她,要炸些糍粑给她做点心。她把昨天做的诗给先生看了,先生很满意?,给她画了满纸的红圈圈,批了一句:“才思敏捷,佳苗也?”。她小?心翼翼地卷起纸页,一路上都?轻轻用手心攥着。


    双亲的喜悦,老师的夸赞,糍粑的香味,这些想象是那么快乐,让她的笑容——


    凝结在脸上。


    梦境中,顾影的感知很混乱。一会是旁观儿时的自己推门而入那一瞬间,一会是通过自己的双眼,看到墙角那些横流的血水。


    这一切都?像当年一样,没有声音。


    乍一看到这些,人还来不及伤心,恐惧先扑面而来。后来,绝望随着细雨,点点滴滴,渗进了她心里最?深处。


    她手里攥着的字纸,也?渐渐湿了。先生批文的朱砂色,她自己的墨笔,都?顺着手心,蜿蜒下一条条水渍,流过指缝。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石板台阶上。


    她就木着脸,站在那,似乎冻僵在这早来的黄梅雨中。


    邻居们这才小?心翼翼地过来,目光带着犹疑,小?声解释:“顾家阿囡,方才,你家里来了一群天上的仙子。她们说,你妈妈身上有什么魔息,要除魔……就……”


    顾家一向?和?善,和?周围邻居的关系很亲近。邻居们不忍说清楚那场屠戮的过程,不少人都?红了眼眶。


    “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家妈妈,爹爹,都?是好人啊。可是……可是她们是云浪仙人……她们除去了南山的山妖,是我?们镇子的恩人……可是……”


    可是,好人怎么就这样,不由分说,杀了好人呢?


    梦境一转,这是昆仑山的一段余脉。


    西?北干燥之?地,山中的秋天,来得这么早。


    顾影木着脸,拄着根比她个子还高许多?的扫把,在山门内高高的石阶上清扫落叶。


    在她身后的深山中,隐隐露出高大的宫殿翘檐。一大群建筑掩映在深秋萧瑟的林海里,更显得肃穆庄严。


    这是正道的中流砥柱,剑修宗门,玄霜门。那林深之?处传来整齐的呼喝,是玄霜门的弟子在集体练功了。


    玄霜门很古老,门规很精简,只有四个字,“天道酬勤”。似这种?剑修门派,不必像炼气门派那样捉摸灵光和?悟性,门下弟子就都?得沉得住气,以勤学苦练,寻求人和?剑的共鸣,寻求证道的更高境界。


    一个面容秀丽的小?儿郎,约莫只有七八岁,穿着身海棠红的衫子,轻轻巧巧地走下石阶,来到顾影身边,自然地打招呼。


    “小?影,我?姐姐今天在剑池里选剑呢,好多?弟子都?去了,真热闹。你怎么没去?”


    “我?去过了。我?在昨天那一批。”


    “那你选到了吗?”


    顾影木然摇摇头:“我?来了三年了。选了三次,没有我?的剑。阿光,我?可能真的没有仙缘。”


    她低下头,继续扫地了。


    年幼的阿光垮下小?脸:“这也?太可惜了!”


    他?打量着顾影身上穿的短褐,这是玄霜门的杂役常见的打扮。不知道为?何,他?心里倒有些不服气。


    “难道,这就做一辈子扫地工,或者?经楼书童吗?


    “小?影,你是一心想学剑的,你就再试试吧!我?娘亲说,只要人肯勤学苦练,即便手里只有一块铁,也?可以用自己的意?志炼成剑!”


    顾影这才有点笑意?,但也?是苦笑:“炼铁成剑,这可是很厉害的人物才能达到的境界。连剑池里的入门剑器都?不肯和?我?共鸣,只怕我?真的不是这块料。”


    “没关系,你还小?嘛。”


    “我?比你大,我?已经十岁了,来不及了。”


    “掌门师祖都?已经八十岁了。”阿光比划着“八”的手势,“哇,是你的八倍,多?很多?呢。全修行界都?知道,她是三十岁才入门开?窍的,你还这么小?。”


    “我?也?是听说了这个,才以为?玄霜门不拘一格,也?可以教我?这样凡人出身的子弟,这才来投师。可我?……要是在这里等上三十年,剑池里的剑器还不肯和?我?共鸣呢?”


    阿光捧着小?脸,听顾影说完,垂下眼睫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和?她一起发起愁来。


    顾影心里一宽:“你愁什么?你是护剑长老的儿郎,此生一定安逸到底,不必背负什么沉重的责任,多?好啊。”


    “我?也?想练剑啊。”阿光道,“可惜我?们男儿愚钝,能修仙者?少之?又少,不如女子灵秀。”


    “我?也?是女子中的愚钝者?,长大了不过是个凡妇。多?没用啊。”


    “你可以的。长大了,你会比她们都?厉害。”阿光认真地宽慰着,伸出手,像大人似的拍着顾影的肩。


    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可顾影的心,被这柔软的触碰安抚下来,一片平静,甚至还有浅浅的喜悦,挂上嘴角。


    不做这个梦,她真不知道,自己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指尖的温度……点点滴滴都?记得这样清楚。


    虽然这梦里,夹杂着不能修炼的尴尬,长期被人忽视的木然,还有心底深处那秘密的仇恨,但也?有阿光。


    是他?,让这些小?小?的喜悦细节更加清晰,让那不知所措的少年时光,有了一点念想。


    “哎,对了。”阿光凑在顾影耳边小?声道,“你听她们说了没有?后山,那个剑冢里,关着一个魔修!好像是很厉害、很厉害,特别可怕的!”


    第44章 旧日梦魇


    (中)


    听到“魔修”二字, 顾影心中似被线牵。


    想到自己的双亲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沾染了魔息,被云浪宗认定背叛正道,她担心极了:“我听说, 魔修都是很危险的。你可千万不要跑到那边去玩!”


    “那边把守很严,我就是想去,都去不了。师姐们说,我们正在发聚仙帖, 邀请正道宗派开大?会, 一起?审判魔修的罪孽!”阿光两眼亮晶晶, “我还没有见过魔修是什么样呢!到时候,我们躲远一点, 偷偷地看两眼,好不好?”


    “我也没有见过。不过, 我一直想看看!”


    “你真?勇敢。那,我也不怕了!”阿光挺起?上身,底气十足,“说定了, 你不要自己去看,等我去找你一起?。”


    “好。”顾影笑着应了下?来。


    修行界的圈子很大?。各个宗门, 为了给后代?弟子寻一处灵气丰沛的宝地, 往往避居世外, 修行者?的行迹遍布天南海北。


    修行界的圈子又很小。一枚小小的信物,辅以各个宗门的独门密法, 就可在瞬息之间, 把消息传遍天下?。


    各家都有跋山涉水的法宝可用。或御剑飞行、骑乘灵兽, 或以五行遁法、灵识神游。总之,三天之内, 修行界正道各派来使,齐聚在玄霜门大?本?营中。


    顾影本?来说好了和阿光去看热闹,不料临时被师姐派了清扫的活计,只能在人?群外围待着了。


    “这么多人?,离得这么远,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她正想着,忽然身边飘然走过一个身影。本?能觉得危险,急忙倒退开一步。


    “嗯?”


    修行之人?耳聪目敏,顿时注意到了这个扫地的孩童。


    顾影却?也在呆呆地看着他的衣摆。


    这衣裳闪着点点墨绿的光芒,质地厚重,非丝非革。那上面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顾影嗅到,就觉得又酸又苦,难闻得很,立刻皱起?了鼻尖。


    “哎,小孩儿。”声音略带沙哑,这竟然是修行界中极少见的男子。衣摆缓缓下?沉,他蹲下?来望着顾影,薄唇一翘。


    “你认识我?”


    “不认识。”顾影一脸戒备。


    “那干什么躲我?”


    “我不知道。看见您,就觉得危险。”


    那男子笑得眉眼弯弯:“吓着你了?给,请你吃糖。”手心一摊开,一个细麻布小包静静地卧在那,半敞着开口。那里面确实有糖块似的东西,只是看不清。


    若是别的小孩子,看到这绣着花的小包,半隐半现的糖块,或许就道谢接过了。可是在顾影眼里,这小包的模样是不同的。


    糖?


    谁家的糖会散发出黑色的气息,又在其中闪烁着荧荧的蓝光?


    看到这个颜色,顾影就觉得这是毒药。可她从前只是个普通学童,连药店都没进过啊。


    “那个……客人?,若有得罪之处,请您原谅。但您不至于弄死我吧?”顾影小心地问。


    “噗!哈哈哈!”男子大?笑出声,“有意思!你这小孩儿,明明有炼药师的天赋,怎么投到剑修门派里了?”


    “炼药师?”顾影呆呆重复。


    “是啊。你刚才看这个布包,是不是上面有黑气?”男子拿出另一个布包,“别的小孩儿看到的,是这样的。”


    顾影这才看到一个清爽的绣花小包,里面放着些暗红的药丸,乍看之下?像蜈蚣头,可一嗅就知道:“这是山楂和蜂蜜团成的丸子。”


    “不错,这么远就能辨出味儿来。这袋送你。”男子把山楂丸递过。


    顾影道了谢,捧着小包,指着那团黑气,好奇请教:“请问,这个又是什么?”


    “你看到的黑气大?吗?”


    “大?,浓浓的一团。但是像烟一样不停地流动,有些透亮,里面有一小团一小团鬼火一样的蓝光,像孔雀的羽毛那种蓝色。”


    男子两眼都放了光:“你能看到这些?真?难得!小孩儿,你在这扫地练剑,当真?是浪费了!你当我徒弟好不好?这些毒啊,药啊,丹啊,我都教你!”


    “还没请教,您是……”


    “哎,看我高兴得!咱们家是琉焰会,不算正派,也不算邪派,各个堂口都是烧炉煅宝的勾当,谁和法宝有缘,就和谁做生?意。师傅我叫蓝磬子,分管炼丹制毒的百炼堂。你跟了我,将来学成出师,我就把百炼堂传给你,怎么样?”


    蓝磬子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开始“咱们家”,“师傅我”起?来,热情高涨。


    顾影刚呆了一呆,他就送了副和身上衣衫质地相同的手套给她:“这个是火浣布,防毒,脏了用火烧一烧就干净了。戴着它?,跟我走。”把扫帚从她手里拿出来一丢,牵着她手就直奔正殿,找玄霜门长老挖墙脚去了……


    奇怪,在这个梦里,在顾影的记忆里,完全不记得她是否见到了那个魔修,不记得是怎么“审判”,怎么“裁决”,也不记得这次别离,她有没有和阿光说上一声。


    她只记得,蓝磬子在那之后不止一次讲过:


    “什么魔修不魔修的?只是练功法门不一样,恰逢那些修行法门式微,大?多数修行者?要排除异己罢了!”


    即便是在梦里,顾影也跟着这话,重重点了点头。


    梦中情形再一晃,已是十五年后的那一天。


    幽谷草庐,迎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白衣飘飘,鱼肠细剑,纤尘不染。二十余云浪宗弟子,护着一辆宽敞的大?车,行走在幽谷狭窄的小径上。那么浓郁的花香,也沾染不到她们半分。


    “不请自来,这就是云浪宗的规矩。”


    顾影斜倚在门边,抱着臂,嗤笑一声。


    云浪宗队伍中,走出一沉稳女子,前行几步,微微低头,抱着拳道:“请先?生?务必救治我家少主。”


    这下?,连正在理药煎药的丹僮和药僮都笑了。


    “师傅,您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做了云浪宗的下?线啊?您听她们这口气,可了不得。”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云浪宗的人?,永不低头。肯抱个拳,她们已经不知道有多屈辱,万万不会像别家修行者?那样,说句软话求恳于人?。


    顾影凉凉地道:“不治,你能杀了我啊?”


    “需要多少钱财,灵石,朱果,甘霖,先?生?都可以开价。”


    “没有价格。”顾影眯着眼,“我的规矩,看顺眼的病人?,不收一文。看不顺眼的,也不收一文。看在你们是云浪宗,瞧不上我这小草庐的份上,我才多解释一遍。仁至义尽,请回吧。”


    队伍中一声娇叱:“区区百炼堂医修,好大?的胆子!”


    沉稳女子沉声道:“雪儿,住口。”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雪儿双眉一扬,高声道:“我们少主是为整个正道奉献,才被魔气所侵!救治她,是正道每一个人?都应尽的义务!云浪宗选择让你治,这是你的光荣!”


    又有一个女子出声道:“我们已经行了礼,开了价,把人?送到你面前来了。这是诚心求助,请你必须帮忙!”


    云浪宗门人?饱含着她们独特的骄傲,在这话语声中,都微微昂起?了头。一张张年轻的脸孔,带着雪白的傲气,和这鲜花盛开的山谷、药香袅绕的草庐,都格格不入。


    顾影懒洋洋反问:“正道的义务?可我又不是正道,有什么好必须的?”


    “你这山谷,一看就没有被魔修侵扰过吧?这都是……”


    “你想说,这都是你们云浪宗勤恳除魔的结果?”顾影笑道,“别天真?了。你们看看我这草庐周遭的魔息就知道,我收留过不止一个魔修在此?养伤,也卖给魔修许多丹药和毒葯。魔修为何?不侵扰我,因?为连魔修都懂礼节,你名门正派云浪宗,却?从来不懂。”


    “百炼堂,你放肆!”


    雪儿素手一扬,以气抽出鱼肠剑。


    年轻气盛的其余弟子,也扬手把剑祭在半空。只要其中某个人?一声令下?,剑阵立刻就会向草庐飞来。


    顾影迎着炽烈的阳光,打?了个呵欠。


    “孟师姐。”


    车中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男子嗓音。


    那沉稳女子面上有些被打?断的不耐。但还是退了几步,走到车边,应了一声:“少郎君,何?事。”


    “是我们态度不好,不是神医的错。先?退出谷去吧。”


    “可是少郎君,整个修行界——”


    “孟师姐!”男子一口打?断,“我们先?退出去。”


    “可是!”


    “咳咳……”车中传来女子压抑着痛苦的声音,“雨灵姐姐……我知道你尽力了……先?听郎君的……”


    少主发了话,孟雨灵才压着性?子回道:“是。”


    如?果眼光能直接变成剑气,这小小的草庐,立刻就要被云浪宗门人?夷为平地。但少主要退,她们只能收起?剑来,狠狠地瞪这不知好歹的臭郎中几眼,护着大?车退出了谷。


    “师傅,我觉得,她们不会善罢甘休。”药僮掀开药罐,给顾影嗅药汤的味道。


    顾影品了品药香:“行了,沥出来吧。依我看,她们那少郎君倒是还行。如?果他亲自来找,态度好些……”


    “师傅,来了。”丹僮眼尖,示意顾影和药僮看山谷的入口。


    袅袅婷婷一个身影,在身旁人?的搀扶下?,正在往谷内行走。身穿云浪宗的白色长衫,衣袂在花丛间飘起?,像弱不胜风的白蝴蝶翅膀。


    “回屋,关了院门。看看他的诚意再说。”


    云浪宗的少主夫郎,一定出自那些正道宗门。能在这种至清之水里活下?来的鱼,只怕也不是什么知情知趣的妙人?儿。


    修行的男子太少,能似蓝磬子师傅那样性?格爽朗,想法独立的,更是少之又少。凭云浪宗的高调,他们这位少郎君却?没有什么斩妖除魔的事迹传播开来,想必虽然出身高门,但本?身也是一介凡夫吧。


    若是他把凡人?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拿出来,那就更无聊了。


    第45章 旧日梦魇


    (下)


    山谷口通向?草庐的路, 看?似很近,实则在繁花之中弯弯曲曲,暗合着八卦步法?的变化。还是要有一些修行的基础, 才能得其门而入。


    到了草庐面?前,侍奉小厮那张清秀的小脸就垮了下来。


    “郎君,她们闭门不出……”


    阿光望着这看似简陋,实则阵法?精妙的小?院子, 细细叹了口气。


    “无妨, 我们就在这?里等等。”


    他方?才听这?百炼堂主话语里, 好似早就对云浪宗不满,孟雨灵她们依然用居高临下的态度, 傲慢无礼,更得罪了她。只怕他这?时来求, 她出手的希望也是渺茫。


    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再多说什么,多做什么,也可能徒增烦恼。不如安静地站着, 让双方?都冷静一下。


    但愿……还?有机会。


    丹僮经过窗边,看?了一眼, 笑道?:“师傅, 云浪宗这?少郎君倒是挺和气的, 不叫不吵,就站在门外呢。”


    草庐的门只是摆设而已, 所谓关门, 无非是虚掩起来。在这?看?似荒凉的山谷里, 野花招摇地昂着头,簇拥着柴门茅棚, 就是修行界大名?鼎鼎的“百炼堂”了。简陋得似乎不堪一击。


    但若是有人违背此间主人的意?愿,恃强硬闯的话,只怕会以性命向?这?所草庐赔罪。


    甚至没有资格知道?,这?条性命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交待给此间的主人。


    “也不知道?,他是讲理呢,还?是知道?我们百炼堂的厉害。”丹僮自言自语,“他模样真好看?。”


    顾影失笑:“怎么?红鸾星动了,想找道?侣了?”


    她也走到窗口,看?了一眼,便怔怔地笑不出来了。


    “师傅,怎么?”丹僮问。


    “……开?门。”


    两人对上?目光。


    奇怪了,虽然长大,但一眼望去便知,就是那人。幼年时,在玄霜门相?处过的两三年,彼此都未曾忘。


    阿光屈身行礼:“真想不到,能在此时重逢故人。”


    顾影神态也柔和起来:“进来说吧。”


    “少郎君……”小?厮有些紧张。


    阿光轻轻摇了摇头,又向?顾影一笑。才走了两三步,顾影无意?中垂下眼,脱口而出:“你的脚——”


    阿光止步,低头看?去。


    那是一双“莲足”,穿在不盈三寸的弓鞋中。


    修行人家的儿郎,毕竟也是男子,往往没有修行的根骨,资质和凡夫无异。修行界自恃高于凡世,要将这?些仙家子和凡人区别开?来,便在他们幼时,断其脚掌脚跟,折向?脚心,以鲛绡包紧。


    日?复一日?,儿郎长成,双足弓会在束缚中渐渐饱满。这?样的曲线加上?拇指的尖角,像莲花瓣般优雅。穿上?硬底的弓鞋,行走姿态亭亭,如微风中摇弋的莲叶。


    “原来,你的大名?是海晴光。”


    玄霜门海晴光的仪态之美,天下闻名?。即便在这?幽谷僻静之地,也听过些风声。顾影之前从未在意?,今天看?他行走两步,和这?双极小?的莲足,才知道?究竟。


    “不敢,我也久仰顾神医,只不知道?是你。”


    原来那个三年未曾得到一柄剑的女孩,并不愚钝,而是投错了门墙。


    十年前,百炼堂出了个小?神医的消息,已经传遍修行界。现如今,云浪少主被魔修重创,各派别医修众口一词:“想必只能求百炼堂主出手才行。”足可见她的本事。


    阿光又燃起一线希望,试着去劝说。


    “顾神医,云浪宗是正道?第一大宗门,虽然行事高傲冷漠,但你也知道?,她们……”


    “她们的难处,全?天下都知道?。”顾影不太?在乎。


    “顾神医,你……看?看?这?个。”


    阿光拿出一个小?布包,展开?之后,递了过去。


    那里面?,是云浪少主的一撮头发。


    发为血之余。顾影看?了一眼,在头发截断处,萦绕着紫色的烟气。仅仅一小?撮头发,泄露出来的魔息,已经爬满了整个小?布包。


    顾影看?了半晌,最终冷笑了一声:“这?是中了魔蛊。”


    阿光心中一动:“果然你知道?。你可否……”


    顾影抬起眼,冷冷地望了过去。


    阿光不好意?思再说了。


    握着这?撮青丝,顾影可以想见,云浪少主被这?魔息纠缠的痛苦模样。心中半是自哀,半是痛快:


    “云浪宗从来仗着自己是炼气门派,随手一指,就说这?里有魔息,那里有魔息。无论?凡人还?是修行者,面?对云浪剑阵,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因此错杀无数。如今自家少主中了魔蛊,拖了这?好几年,全?身血液都和着魔息流淌,连发丝里都浸透了。怎么不杀?”


    十八年过去了,昔日?一家之仇早已看?淡。可云浪宗仍是那样的做派,凡人望之噤若寒蝉。各地医修,也常常遇到这?种事,都说云浪宗枉杀过多,失了正道?本分。


    “顾神医,云浪宗毕竟是正道?第一大宗门。虽有错杀,但在对抗魔修的侵袭,守护修行者和凡人的功劳上?,全?天下无可比肩。百年前的魔修,可没有这?么温和。近百年,若无云浪宗压制,只怕天下已是生灵涂炭。功过相?抵,依然是功劳更多百倍。”


    顾影听阿光解释,不置可否。


    阿光抿了抿嘴,心中希望减退了一分。但他不愿放弃。


    “我家夫人,是在几派联合对抗极乐教时,被魔修迫害至此。她体内尽是纯净的灵气,魔修以魔气相?侵,已将她修为尽废。可她依然咬紧牙关,没有给魔修任何消息。她以一己之身,保护了几家宗门,和卧底之人的性命。她确实是为整个正道?……”


    顾影忽然抬手,止住他的话。


    阿光有些着急,想要再说,只见她勾了勾嘴角,柔和地道?:“行了,我知道?了。我给她瞧瞧。”


    “多谢!”


    阿光惊喜地扬起眉,刚要往下拜,却?被顾影抓住胳膊。


    他不解地抬起头。


    刚才还?柔声细语的女子,语气又冷了下来。


    “一人换一人。我答应拔除她的魔蛊,条件是,你。”


    阿光心里一惊,本能避开?她的目光。


    只听她又慢悠悠地道?:“你可以考虑。考虑一时,我晚救一时;考虑一日?,我……”


    “我答应你!”


    和斩钉截铁的语气相?反,是苍白的面?孔上?,双眼微闭。颤抖的睫毛,攥紧的手指,不住吞咽的喉结,让他的脆弱一览无余。


    顾影的眼神,就更冷了。


    顾影每晚都要来找阿光,讨一份“代价”。


    “反正我留你,不过是派遣寂寞。早一时晚一时,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可是,若因你拒绝,让我败了兴,我配药时便没了兴致。或许配错了,或许配多了。谁知道?呢?”


    阿光已经走到这?一步,如站在悬崖边,往前半步就是粉身碎骨。无论?他考虑了多少,他最后终会点头。


    顾影极爱看?他这?样陷入纠结,却?又最终放弃挣扎的模样。


    因为她不会直接说喜欢。


    她也不敢。


    在他面?前,她似乎永远是那个凡人出身的朽木之才,只配身穿短褐,在他每天经过的山路上?扫雪、扫落叶。


    即便他现今被逼到这?个地步,身上?仍然有种洁净的灵光,洗去她碰触过的痕迹,组绝了那龌龊的感情,让他显得那么高贵,遥远。


    顾影知道?自己得不到他。


    但她也不愿再失去了。


    她现在有修为,也拿捏住了她的危难,才能以“代价”的名?义,去交换暂时的相?处。


    接下来要如何,她没想好。


    所有的欺骗和拖延,终有揭开?真相?的一天。


    “顾影,你骗我!你说你会治好她!”


    尽管这?是在梦境里重逢,尽管这?是第二次经历这?场决裂,但顾影还?是一眨不眨盯着阿光,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姿容俊美的人,如白月光一样明澈的人,在濒临崩溃的时候,竟然也是这?般好看?。


    是她永远配不上?的。


    可她仍然不愿放手。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阿光在炽烈的眼光下心乱如麻,只好侧过头去,轻轻闭上?眼睛。


    这?样,又逃避得了谁?


    顾影如扑火的飞蛾,情不自禁被他吸引,往前走了两步,更逼得他退无可退。


    “你不要再过来了……我……我只要你说清楚。”


    “好。”顾影轻轻地应声。


    阿光坐在卧榻一角,背靠墙壁,将脚缩进下摆。


    他寸步难行,只因为顾影拿走了他的弓鞋而已。鲛绡下的那双脚,就像莲花瓣般脆弱,承载不起一个人的身躯。


    顾影平淡地解释道?:“我只说我可以拔除魔蛊,并不保证那时她还?活着。现在魔蛊已除,她经脉中的魔气也被我抽出,她可以干干净净地下葬了。”


    “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救活她。你只想骗我,对吗?”


    顾影平静地看?着他:“对。”


    “你还?……你还?拿走了那些‘代价’!”阿光只觉得透不过气来,胸口起伏,深深吐纳,依然心烦意?乱。


    “拿走?”顾影忽然勾起嘴角,“若不是你给,我如何能拿?”


    “你——”


    他强忍着屈辱,交出自己的清白,换来的却?是妻主的尸身。是他识人不清,还?是她贪得无厌?


    他已经完全?不敢睁开?双眼。但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怕的,不敢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阿光眼睫微微颤动,一行泪从面?颊上?滑了下去。


    顾影本来已经离他很近了,便顺势揽过他的肩。


    阿光抬起手,似乎是想推开?她,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抚在她的肩膀上?。


    “顾影……怎么办?”他声音中带着哽咽,好像是完全?失了主意?,“我对不起她,所以,所以我……”


    所以怎样?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顾影偏过头去,想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听得更清楚些——


    “噗”。


    一声轻响。


    一把茶刀,从她喉咙中贯穿了过去。


    血流得很少,茶刀压到喉咙,连惊呼声都发不出来。


    阿光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从没有过的坚定。


    “所以我,要为她报仇。”


    第46章 从头来过


    呼吸凝滞, 让顾影心神大乱,猛地吸了口气,睁开了双眼。


    这……不是虚无的空间。


    是梦里的草庐。


    四周药香弥漫, 窗外有鸟雀扑翅打闹的声响。两个僮儿在廊下背书,互相点醒忘记的句子。


    “嘘,小声些,师傅醒来就要抽查了。”


    “嗯嗯, 那我们再背一会儿。”


    顾影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心情?, 翘起嘴角, 心中默想:“小家伙们还挺勤快。师傅这里的事比较多,就先放过你们吧。”


    她轻轻翻了个身, 合着眼在脑海中呼唤:“无情?仙。”


    “我在。亲,有什?么事, 你就问吧。”


    仙女的愉悦音调中,意外地加了些讨好和殷勤。好似有什?么事对不起人,却不好意思说。


    趁她心虚,顾影直接问:“在梦里, 我看到人可?以御风而行,瞬息千里。也可?以根据自己?的资质, 脱离平凡。这些, 就是你们的仙界吗?”


    “不是。”无情?仙道, “这只是一种?戏文情?景。我们的仙界,比这个还要神奇。”


    “那, 刚才的梦魇, 其实是我已?经在情?景里了吧?那是你在创造我的记忆?”


    “对, 也不对。”无情?仙不等?问,就接着解释, “那其实……是我趁你在‘后台’休息,就拉你出来演戏文。因?为你意识到自己?还在睡,所以我刚好接管,全程代?劳了。”


    “我在梦中,觉得?那些事已?经发生了两次……”


    “因?为我。”无情?仙很?不好意思,“我真?的试了两次。”


    “两次的结局……都是他杀了我?”


    说起这个,喉口还停留着堵塞感。


    顾影睁开眼,望着床头边存放茶饼的竹盒。那把茶刀,应该就是从竹盒中拿出来的。


    想不到,阿光从未学到玄霜门的剑术,下手竟能如此精准。仅以一柄不开刃的茶刀,便能刺穿她的喉咙,瞬间取走人命。


    无情?仙语调很?低落:八椅死八伊流九六散


    “是,我失手了两次,都是死局。


    “他看起来那么柔弱,一直忍耐,但是谁知道……


    “第一次,我一上来就拔除了魔蛊,云浪少?主当?场死亡。我就告诉他:‘云浪少?主死在我这,但是你亲手把他送来这里的。你觉得?云浪宗会放过你吗?不如留在我这里,我保你安全。’


    “结果他二话不说,拾起药鼎旁的一柄火钩,准确地捅进了我……你……额,我也不知道算谁,反正就是顾神医的喉咙。”


    顾影明白了:“怪不得?,第二次你就不许他穿鞋子,令他寸步难行,看不到治疗的真?相。这附近没有锐器,茶刀也只是钝敝之物而已?。你没想到,这也能作为凶器。”


    “我就说我不太行,还是你比较了解他吧。”无情?仙懊恼,“其实,第二次到了这里的时候,我觉得?人刚来就死,他一定不会接受,我就瞒着他了。在那几天里,虽然有强迫,却也有温情?。可?是……”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顾影道,“更何?况那几天的温情?并非他所愿,而是顾神医的一厢情?愿。”


    无情?仙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


    毕竟是她一手促成了悲剧的结局,想起来还有些愤愤:“阿光不是我能完全掌控的,我只知道,他不允许云浪少?主死。你帮我参详一下,遇到那种?情?形,你会怎么做?难道就这样把仇人治好?”


    顾影被戏文中的故事影响,眉间拢起阴云:


    “我也觉得?,你是对的。


    “以云浪少?主的年纪看,她并不是十八年前,杀害顾神医双亲的云浪弟子之一。不过,云浪宗一向自恃正道,多次在除魔时连累无辜,云浪少?主的手里,只怕也有些凡世的命债。


    “虽然阿光解释了,枉杀之罪比起她们守护天下凡人和修行者的功劳,不值一提。但被枉杀之人,活生生的性命,被戛然中断的人生,就活该这么不值一提吗?


    “我想,若是云浪少?主伤害过的凡人和修行者,得?知她也会被魔息纠缠,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无情?仙应道:“对,这是我只能描摹,却不能化?解的矛盾。”


    “这次的戏文很?是像样,各人有个人的立场,因?果相徇,蛮真?实的。无情?仙,你比上次强了很?多。”顾影感慨,“我顺着你给我的线索,很?容易就能明白,云浪少?主为何?伤重不治。”


    无情?仙应道:“我就知道,你一看就懂我的意思。”


    在这次的情?景里,顾影会行医炼药,脑海中也出现了新?的学识。人的经脉、穴位分布,血液是如何?流动,五脏是如何?协作,气息是如何?流转……感觉推开了另一扇大门。


    除此之外,还有情?景里专有的一些知识。修行的各家体系,灵气魔气,奇花异草等?等?。由于无情?仙代?劳了一阵子,这些知识似乎已?经化?在她的脑海里,分析起来很?自然。


    只是心中讥嘲之意满满,说出来的话,就有些刻薄:


    “云浪少?主体内的魔蛊不好治,只因?这不是一天两天之功。她只觉得?我们这群中立者是乌合之众,拉不下脸来求助,便把这魔蛊拖来拖去,在自家丹田里扎了根。


    “她是个炼气士,丹田被魔蛊占住,修为一天天衰退,却还不知警醒,只拿自己?的身份去逞强,还打了几场大仗。要我说,她被极乐教抓住上刑,就是现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正如顾神医所说,云浪宗随手一指,这个有魔息,那个有魔息,挥剑就杀。到了她们自家少?主满身魔息,她们却黏糊起来。


    “先是捂着这秘密不让人说,捂不住了,才悄悄求助正道医修。正道未必不会治,不过是到了这个程度,都没有十足把握,怕云浪宗迁怒,不敢接诊罢了。


    “正道袖手,她们才开始着急忙慌,去找偏向正道的中立医修。中立也无能为力时,她们才丢了矜持,到处打听我师傅的下落。绕了无数个大圈,拖到人都快死了,才找到我门前。


    “我就一句话,早干嘛去了?


    “既然求我拔蛊,剥离魔息,那我就按这个做好了。云浪宗一定很?骄傲,她们的少?主万魔中从过,片叶不沾身,清清白白地咽气,留下未被污染的尸身,对得?起这位斩魔小斗士的一生奋战了。”


    无情?仙听得?很?开心:“对!我想的就是这么回事。云浪少?主神勇,但过刚易折。宗门却为了些面?子上的虚名,丢了她的性命,维护不住修行者该有的尊严。”


    说到云浪少?主必定会死,顾影就想起,在这个情?景里,阿光已?是那云浪宗的少?郎君。口口声声,都是替云浪宗辩驳的话。


    她心里发酸,一股闷气无从派遣。


    “无情?仙,你曾问我,破坏别人姻缘的人,是不是渣。就是为了安排现在的情?势吗?”


    “对。事实证明,阿光确实恨顾神医,恨到要挥刀断仇。”


    “好好一个顾神医,死于火钩和茶刀,将来在修行界传开了,也是挺丢人的。”


    “还好吧……毕竟顾神医只是医修,而海晴光出自剑修门派。就算不会练剑,也是见过剑招的人,能杀顾神医,不算离奇。只是——”


    “什?么?”


    “他明知顾神医一身是毒,碰触即死,却仍然在方寸之间出手,这是一击必杀的打算,也抱了必死之志。这份刚烈,远超我所想。”


    顾影沉吟了一晌,道:“他因?我而生。我心中有多么阴暗的不择手段,他便有多么坦荡的‘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代?替我做事,可?能把握不好这其中相生相克的微妙平衡,才总是失败。”


    “如果是这样,我认输。”无情?仙叹了口气。


    “那么,这次你想看事情?如何?发展?”顾影问,“没关系,你尽管说,我从你的做派里,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


    “当?然还是折磨、纠结,在爱与不爱之中长久徘徊!”


    “说到这个,你倒是挺来劲的。”顾影没好气。


    想了想,又道:“如果是我和阿光相处,感情?自然不会长久徘徊的。我会温柔待他,慢慢打开心防。”


    “这不行!”无情?仙提高了声音,“顾神医是背负深仇之人,对云浪宗酝酿的仇恨非小。海晴光虽出身剑修之门,如今已?经归于云浪宗。在这样的命运里,你不应该对他温和!”


    说话之间,顾影忽然觉得?心口发紧,如有重石坠在那里,死死压住情?绪,呼吸也变得?不甚通畅了。


    阴郁心绪之下,双眉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无情?仙,你赋予我什?么?”


    “我加强了你本性中的‘执着’,糅合了顾神医应有的‘阴郁’,酝酿出了偏执和阴鸷的气质。”


    “有了这个,我才明白你方才所说。”顾影慢慢吐纳,适应新?的体质,接受新?的念头,“我求之不得?的人,竟在我欲杀之而后快的宗门里。我的月光,照着别人,怎能甘心?”


    “顾影,这是我不能驾驭的故事,所以我的要求不高。”无情?仙慎重地道,“你,不能死。”


    顾影咬着牙,冷笑一声:“我之性命又有何?可?惜?若是得?不到他,即便修成仙体,万寿千秋,却又有何?可?喜?”


    “那你就要好好布置,得?到他的全部,除了他的怨恨。否则,像上两次那样,未尝欢愉,就已?同?归于尽,你能接受吗?”


    面?对偏执之人,无情?仙干涉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话说错,给她错误的目标。


    所幸,这话说到了顾影心里。


    她披衣起身,陷入沉思,又回忆着梦中的细节。


    忽听丹僮和药僮敲着门,喊:“师傅,师傅,山谷入口有示警:一大队云浪宗弟子接近了!”


    “放她们进来。”


    “师傅不是说过,云浪宗不得?入谷……”


    “我说,放她们进来。”


    第47章 换个开场白


    门扉开启。


    顾影沉着脸, 披着火浣布袍走出来,倚在门框边上,望着谷口来草庐的路。


    她是第三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了, 难免有些不耐烦。


    二十余领白衣翩然,走过一片花海。当中一辆宽敞的大车,用术法下了禁制,不会让里面的魔息散发出来。


    到了这个?份上, 云浪宗依然选择遮掩。


    “云天心, 若不是阿光非要保你一条命, 你死了算了。”


    顾影眉眼之?间阴云密布,心中对?云浪少?主云天心饱含怨愤。两个?小僮偷眼看去, 就知?道不好,暗暗咋舌, 轻手轻脚地转到檐下,静默地整理药材。


    待那一行人走到面前,顾影依然要亲自?说一句。


    “不请自?来,这就是云浪宗的规矩。”


    孟雨灵出列, 尽管微微低着头,神情却仍是一贯的高傲, 略一拱手:


    “请先生务必救治我家少?主。”


    顾影都?会背了。


    “你们?在修行界绕了这么大一个?圈, 最终才到我这儿。”为了不继续背书, 顾影换了一个?说法,“那你们?可晓得, 我们?琉焰会, 门下各分堂主出手的价格, 一向?很贵。”


    “不知?先生是要什么报酬?钱财,灵石, 朱果,甘霖,先生都?可以开价。”


    “任意价格?”


    孟雨灵又昂起?了头:“自?然。”


    “机会这么难得,我可得好好想想。”顾影翘起?嘴角,“我们?琉焰会,可从没入过云浪宗的法眼。也难怪,我们?总部都?是个?破神庙,各堂口的会众也都?是群居无定所的手艺匠人,若在从前,云浪仙子就连看我们?一眼,都?会觉得丢脸,是不是?”


    云浪宗有求于人,却没有求人的自?觉。本来心存居高临下之?意,正等?着对?方托大,她们?再出口呵斥,给个?下马威。却没想到,顾影一开口就是自?贬,态度反而不可捉摸。


    白衣仙子们?悄悄地对?望,彼此眼神里都?是不解,谁也不好意思先出头。


    毕竟,云浪宗不怕过,不怕错,怕的是给人留下笑柄,丢了正道第一宗门的颜面。


    孟雨灵只好客套下去:“先生此言差矣。修行界中,医修、艺修、技修者,当属凤毛麟角,其作用却举足轻重。云浪宗对?各种修行者的敬重之?意,自?是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是指,都?没看在眼里吧?”顾影瞟过去一眼,看起?来懒散极了。


    孟雨灵咬着牙关,恨声回道:“岂敢。”


    看她快要失去耐心的模样,顾影心情好了些,慢悠悠道:


    “我说的付出代价,自?然是付病患最珍贵的东西。


    “那灵石、朱果、甘霖,你们?云浪宗多的是,即便我要成千上万,也是你们?的九牛一毛。


    “那钱财,更?是凡人之?物,修行者视之?如粪土。这算什么代价,值得你们?摆在第一位,向?我提起??


    “我以前还有些奇怪,为何?正道和?中立的医修,都?对?此事袖手?现在看看,你们?明明有事求我,却这般看低于我,差点断绝了你们?家少?主的生机,都?毫不自?知?。”


    她说着说着,忽而停住了。


    故意歇了一歇,这才一扬眉,冷冷笑道:“我说,你们?云浪宗是不是觉得,少?主被魔修所伤,特别丢人呢?所以千方百计拖延着,不想给她治,最好拖到她自?己断气才是啊?”


    队伍中的雪儿再也忍不住,素手一扬,娇叱声破口而出:


    “百炼堂!你放肆!”


    铮铮剑鸣,几?乎是一齐响起?。久负盛名的云浪剑阵,第三?次对?准了小草庐。


    顾影只是勾起?嘴角,嗤笑一声。


    “孟雨灵,你师妹如此做派,你作为领队师姐,都?不会管管?”


    孟雨灵咬着牙,吞了好几?口,才咽下屈辱之?意。从唇齿间逼出一句勉强制止:“雪儿,不得无礼。”


    雪儿一向?性子烈,闻言便犟道:“师姐!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竟敢当面嘲笑我等?!怎么能忍!”


    孟雨灵只好放低声音,劝道:“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雪儿听话,快把剑收了。”


    顾影听了就觉得好笑:“少?装模作样,你们?师姐妹心里都?不服,打量别人都?聋了,听不出来?那个?叫雪儿的小妹妹,我听说云浪剑阵从不回头,出击必中。你快些下令出剑,我也想试试看,是我这草庐弱不禁风,还是你们?这些剑,能全数折在此地。”


    她扬起?眉来,颇感兴趣一般:“你们?这剑,材质很好。若以三?昧真火燃烧断剑,热力非同一般。催动药鼎炼出的丹药,也是上品。反正我们?百炼堂从不问?正邪,价高者得。若是和?魔修成交,我还会特别告诉她们?,这药力超群,是托了云浪宗的福。”


    孟雨灵和?雪儿的面色都?变了变。


    云浪宗和?魔修不共戴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凡人和?修行者向?正道靠拢寻求庇护,极力撇清和?魔修的关系。何?曾见过这样,把和?魔修做交易挂在嘴边,威胁正道的行径?


    偏偏她们?知?道,这人,绝对?做得出来。


    这么一个?通魔之?人放在眼前,偏偏她们?动不得。


    谁让这人是少?主最后?的机会?


    不管这人是不是真能治疗少?主,但此时投鼠忌器,她们?绝不敢出手。


    顾影说了这半天的话,欣赏了一番云浪宗受制于人的模样,心情终于好了些,反而笑着催:“怎么还不发剑阵啊?”


    孟雨灵强忍下恨意,回头看了看师妹们?。


    “收阵。”


    “师姐!”


    “都?听话。收阵。”


    “……是。”


    少?女们?委屈的声音,快要滴出水来。铮铮剑鸣和?这委屈应和?,响成一片。


    云浪剑阵,今日终是无功而返。


    顾影倚在门边,看檐下蜘蛛结网,看得出神。方才的话题,似乎远远抛在脑后?,完全没有主动开口的兴趣。


    云浪宗被晾在那里好半天了,孟雨灵才不甘不愿地开口:“请问?先生,方才所说的代价,先生都?不感兴趣。那么,先生想要什么?”


    “这代价,你们?说了不算。”顾影抬手指了指那辆车,“问?问?你们?少?主,她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雪儿恨声道:“百炼堂,你不要太过分!”


    “怎么?”顾影冷笑,“我说问?云天心,谁问?你来?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


    雪儿气得脸都?红了,正要多说什么,被身旁的师姐妹小声劝住,仍然愤愤不平地瞪着草庐这边。


    “孟师姐。”


    车中,传来清朗的男子嗓音。


    只听这轻轻一声呼唤,顾影就觉得心头血涌。


    那爱,那恨,还留在她记忆里。明知?这感情将要走向?自?毁的境地,可她还是那么想见他。


    她的眼神快要着火,热辣辣地盯着车帘被撩开的那条缝隙。


    不巧,孟雨灵将身子倾斜过去,恰好将那缝隙遮挡住。顾影恨不得亲身上前撩开车帘,把他直接拖回草庐里来,关上门再不许他离开半步。


    “管它谁人性命,与我们?又有何?干?”


    车帘放下,孟雨灵冷着脸,前行两步。


    “先生,我家少?主伤势沉重,恐怕不能亲自?决定。可否——”


    “不行。”顾影一抬手止住她想说的话,“所有的交易,都?要先付定金。哪怕她如今是买命,也不可能例外。”


    “先生未免强人所难!”孟雨灵的手,紧紧地捏着剑鞘。


    顾影冷冷道:“也是,你们?云浪宗行事,只要打出正义的旗号,就能不问?任何?规矩。可是,如今你们?唯一的出路,着落在我头上,这种情形,就该是我说了算。”


    “那,你待怎样!”


    “呵,先交一部分报酬做定金,这话很难懂吗?孟仙子是在云浪宗当仙女太久了,听不懂人话了?那我再解释几?句。我们?琉焰会这些乌合之?众,眼里从来没什么正道邪魔的,只有我们?自?己的一点点交易规则罢了。你们?守,就成交;不守,就滚出去。”


    云浪宗门人顿时忍不住了,纷纷叫嚷:


    “卑鄙小人!”


    “孟师姐!她就是在刁难咱们?啊!”


    “雪姐姐,咱们?拔剑吧!”


    顾影的目的,岂在一时口舌之?快?


    戏文?中其余人等?,与她何?干?


    她只不过是想让阿光早些出面,好用自?己的双眼去看看他。


    记得在梦中,云天心勉强发话,让孟雨灵她们?听阿光决断,云浪宗弟子这才服管的。她已经把这群云浪宗弟子激成这样,想必云天心再虚弱,也快要气醒了。


    “咳咳……”车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顾影这才舒了一口气。


    车中又有一阵细小响动。接着,就有个?面目清秀的小厮,撩开车帘跳了下来,摆设好脚踏,向?车内道:“少?郎君,请落车。”


    阿光一介凡夫,又有一双不便行动的脚,但在这下车几?步之?中,毫不见狼狈之?相,比云浪宗弟子们?还像天上的仙子。


    队伍里的骚动,这才渐渐安静下来。小厮扶着阿光的手,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停在了草庐门前。


    虽然门户大开,阿光却不再向?前行,而是在门口屈膝蹲身,深深行了一礼。


    “云浪少?主夫郎海晴光,见过顾先生。”


    “不劳多礼。”


    “我家夫人病势沉重,门中师姐妹担心之?下,难免有些急躁。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之?前,孟雨灵一讲话,就被顾影言语嘲弄。阿光亲自?来说项,抱的也是这个?预期,心中有些忐忑,态度就更?见柔缓。


    这几?句话,虽然都?是常见的护短客套,可被他这么一说,就有一股楚楚可怜的弱势意味,让人不好意思再多计较了。


    他也不敢抬头,耳听得顾影没有急着讥讽,便知?道过了一关,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我们?诚意来求恳先生出手相救——”


    “阿光?”


    顾影一句亲热称呼,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阿光一怔。


    抬头望去,只见顾影面上阴霾一扫而空,好似刚刚认出来人一般,带着微笑向?前几?步,站在他面前。


    “海公子,可还记得,玄霜门下,三?年未得一剑的顾影么?”


    第48章 魔蛊


    阿光只看了一眼, 便认出当年模样,带着丝笑意打招呼。


    “久仰百炼堂顾神医之名,想不到竟是故人。只是顾神医切莫妄自菲薄, 当年你拜入玄霜门而不得剑,只是天赋不在此。不然,玄霜门可不会舍得放走你呀。”


    顾影展颜道:“我也很喜欢玄霜门。实话说,后来学医道和炼药之术时, 也有艰难。每当我修行的进境缓慢之时, 只要想起玄霜门闻鸡起舞的气氛, 就会受到?激励,更加勤勉。”


    阿光面上也浮起怀念的神色:“我也想念玄霜门的景致。只是, 我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回?去看看母亲和师伯她们了。”


    “哦?以?云浪宗御剑之法,去玄霜门一趟, 并不是难事啊。”


    顾影这是明知故问。


    从记忆中看,海晴光是个有些心机的男子,一旦开口?,话题总会向着他想说的目标绕过?去。


    顾影很乐意给他递过?话柄。若是交谈愉快, 彼此有默契的话,想必他会放下一些心防。


    果然, 阿光了然地看过?来一眼。淡淡愁容, 恰到?好处地修饰了他俊美的面孔, 却不会让人觉得由喜转愁的神情?煞了风景。声音稍加低沉,语调却依然稳稳的, 极好听:


    “这几年来, 我夫人身子时常不适, 又因那……意外,旧伤新病交加, 渐渐转为沉疴难愈。我每日在旁侍奉,忧心之意也层层增长,心里总是慌得很。


    “顾先生方才说了规矩,是要?患者以?最珍视之物?交换。我自家揣摩,我是患者的夫郎,那么妻夫一体,由我来交易,是不是也可以?呢?”


    顾影淡淡一笑。


    阿光真如其?名,敏锐通透。三言两语,把这事揽到?自己肩上,既避免惊扰重伤的云天心,又让任何人挑不出错处。


    “你最珍视的东西,只够定金。”


    “那便交做定金吧。”


    他连问都不问那是什么,只是目光坚定,柔和中带着果决,一口?全?应了下来。


    好魄力?,不愧是玄霜门长老?的儿郎,有大家之风。


    只是来往几句话,顾影心中的渴望就继续蔓延滋长,像疯狂攀援的菟丝子,紧紧勒住心房。


    “海公子为人爽快。”


    “如此,有劳神医了。”


    顾影翘了翘嘴角,提高了声音:


    “丹僮,牵上机关马,把那车连同云浪少主?给我拉进来。


    “你和云浪宗的人说,我草庐窄小,容不得她们许多人。让她们哪凉快哪呆着去,恕不招待。”


    丹僮清脆地应道:“是,师傅。”


    顾影眼望着阿光,面上神色就柔和多了:“海公子,你是交易之人,也应当留在这里。”


    阿光并不觉得意外。


    “顾先生,我这里每日起居,毕竟不便,可否再容留一下我的小厮……”


    “我这草庐,没有空闲的地方。”


    顾影沉着脸,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伶俐少年。


    呵,该叫他春香,还是梅儿呢?


    或者,这次有了新的名字?


    总之,流水的情?景,铁打?的小厮。无情?仙对他真是情?有独钟。


    阿光小心地解释:“他很乖的,可以?和我住在一起,不会给先生添麻烦……”


    顾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抱歉。”态度虽不见厌烦,语气却冷冷淡淡。


    阿光立刻懂了,多说无益。只得低下头,低声道:“无妨,是我多事了。”


    虽然看着阿光失落的神情?,有些不好受,但顾影知道,自己必须狠心拒绝。


    这小厮又忠心,又机灵,和男主?角朝夕相处。在以?前的情?景里,或许对感情?的推进有帮助。但在这里,也许他的伶俐,会成?为破坏关系发展的变数,不可不防。


    一番交代?,告别,草庐终于安静下来。


    丹僮和药僮把病患安置在炼药堂,顾影吩咐:“你们去把我的卧房打?扫一下,给海公子住。”


    “这怎么好意思!”阿光急忙推辞,“若有客房、偏厢,甚至也不必房间,只要?有一席之地休息即可。”


    顾影柔声道:“我这草庐,原也不是招待人用的,房间不多,又收藏了许多毒物?和药材。你住在别的房间,才是不方便,尽管住我的卧房就是。”


    “那……那顾先生……”


    “炼药堂自有卧榻。”


    阿光方才挂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此时心防松动,心中的愧疚之意写到?了脸上,十足诚恳:“顾先生如此厚待,着实令我感激。”


    “对待旧友,怎么能潦草?”顾影笑道,“更何况,海公子姿容绝代?,今日在我这里下榻,可算是把蓬荜生辉这四个字解释明白了。”


    “先生取笑了。”


    阿光垂下头,抿着嘴唇,脸颊微微一红。看得顾影心中一动,漾起层层涟漪。


    “海公子,让僮儿们先去忙碌,我们去看一下云少主?的情?状吧。”


    “好,顾先生请。”


    在旁人眼中看来,云天心只是一个虚弱的病人。


    可在顾影看来,云天心全?身蒙着紫色的烟雾,就连头发边缘,也有隐隐的紫色光点?。若不挥开一些,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她也不必搭脉了,云天心的丹田、经络、血液,没一处正道灵气留存。生机衰微,如濒死的枯树。


    顾影一面检查,一面和阿光说讲:


    “云少主?是气修高手,体内本该充盈着纯净的天地之灵气。少量魔气相扰,也会很快被灵气吞没。若两种气旗鼓相当,便会长时间缠斗,给修行者带来痛苦。


    “海公子,我先前有所耳闻:极乐教为了逼问正道卧底的下落,以?吸星秘法放空了她一半灵气,灌注入一半魔气。这样的刑讯,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法忍耐。


    “刚听说时,我没当做大事。因为云少主?被救回?之后,一定会坚持修行,以?灵气对抗魔气,渐渐也能自愈。


    “但今日一看,才知不是这样。


    “我看极乐教灌输魔气时,并没有察觉,云少主?体内早有一颗潜藏的魔蛊。她们灌入的魔气,加上魔蛊,很快就吞噬掉了云少主?原有的大半灵气。


    “云少主?发现魔气占了上风,定然以?为是自己修为不够高深,才化解不了魔气,不但加强修炼,还寻了先天级的正道高手输气。这个病急乱投医的行经,不但催熟了魔蛊,还加重了折磨。


    “我原先也不解,极乐教为什么还没问到?口?供,就这么干脆地放了人?今日才知,她们是发觉少主?体内魔气异常,必然没有几天好活了。但少主?死在极乐教,会引起正道震怒,她们不愿背锅,才把人抛了出来。


    “要?治这病,并不是把魔气赶走这么简单,而是要?固其?根本,令少主?恢复修炼灵气的能力?才是。”


    阿光随着她的话语点?头:“确实是这样。顾先生神技。”


    就连昏昏沉沉的云天心,闻言就知道自己终于找对了人,眼中也显现出一丝希冀的光芒。想要?张口?说什么,却因太虚弱而发不出声音。


    顾影便将手掌轻轻按压在她丹田之处,声音柔和:


    “云少主?,我需要?探查一下魔蛊,看看它处于什么位置,又是什么形态。如有异感,还请稍稍忍耐。”


    云天心只能轻轻地眨了下眼睛,表示知道。


    顾影已经做好了魔蛊狡猾,会随着探查游走躲避,至少要?查个精疲力?尽,被云天心怀疑她和魔教是一伙的……等等准备。


    结果,在指尖触到?丹田那一瞬间,就感到?了魔蛊的存在。


    “小东西挺嚣张,竟然扎根在丹田,一动不动啊。真以?为它自己天下无敌?”


    顾影一面腹诽,一面仔细感受。片刻之后,一切明了,这才沉着脸点?了点?头,收回?了手。


    “云少主?,此蛊名为‘饮露’。


    “顾名思义,这是以?蝉为原型炼制的虫类蛊。


    “当此蛊还是一个卵的时候,就被人下在你的经脉末梢之中了。以?你的灵敏,应该在第?二年就发现了吧。那时蛊卵刚刚孵化成?蛴螬,并且顺着经脉,爬到?丹田之内不再动窝。


    “蛴螬脆弱,刚到?丹田还没坐稳,正是拔蛊的最关键之时。可惜你没有及时求助于医修,反而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你勤加修炼,汲取更多的灵气,想要?消化掉这枚魔蛊。可是,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蛊,就茫然喂给它养料,加速了它的成?长。


    “本来,它要?在七年至十一年的时间内,悄悄汲取你的灵气,壮大它自己的魔气。如今不到?三年,这只魔蛊就从一阶长成?了二阶,从蛴螬长成?了爬蚱,几乎占满你的丹田。


    “经过?极乐教一役,你体内灵气魔气急速流转,它也不再小心翼翼偷取灵气,而是伸出长喙,恣意攫取任何气息,更急速地壮大它自己。


    “现在,它的壳子都长硬了。待其?成?熟,便会在一夜之间突破丹田,急速上行。路过?你的心脉,留下魔蜕,使你心神俱丧;又上行至颅中,吸食你的脑汁——这便是‘饮露’之名的由来。


    “若是你还不来求医,这家伙一旦开始羽化,你的性命便无可挽回?,至多度过?神志不清的三天,就会糊里糊涂地死去了。


    “我说这些,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眼下时间已经不多,希望你能信任我,配合我的治疗,尽量安全?地将它拔除。”


    云天心轻轻扯了一下嘴角,似是想要?笑一笑。


    阿光感慨:“先前求医,从未有人像先生这般,把此蛊的来龙去脉讲得如此明白。”


    “那先前她们是如何压制魔蛊?”


    “或用药物?使我夫人假死,来拖延时间……”


    “糊涂。跑得了初一,还跑得了十五?”


    “或用针灸封闭经脉行气……”


    “庸才。这体内全?是魔气,封与不封又有何异?”


    “或依然是输送纯净的灵气,希望重新培元……”


    “你们该查查,这样做的人,和云浪宗是不是有仇。”


    “那,顾先生要?如何施治呢?”


    第49章 未可全抛一片心


    “我会把这小东西骗出来。它不?在, 少?主的丹田恢复空虚,再重新集聚灵气,慢慢也能恢复修为。”顾影胸有成竹。


    阿光闻言, 面上有些欣喜之色:“如此甚好。还请先生全力?施为。”


    “只是,现在魔蛊已经快要?成熟,不可以寻常之法施为。只怕我一旦动?手,看起来并不像在救她, 反而像是害她。”


    “所以, 先生才在话语中一再强调, 要?我们全情信任。”


    “不?必马上给我保证,你们也可以商量一下。”顾影眼光扫过云天心和阿光的面容, 不?待回答,向外便走。


    “先生——”


    顾影不?答话, 依然背着身跨出门去,慢慢关上了门扉。


    炼药堂内的光线,就?暗了下来。


    云天心望着阿光,阿光便会意。轻轻走过去两?步, 俯身过去听她说。


    “琉焰会,一向通魔, 绝非善类。如今, 尚不?知, 她究竟作何打算。你要?谨慎些,留后手。”


    阿光轻轻点?头, 声音细细:“我知晓。”


    “我太过虚弱, 只能让她出手, 未尝……不?是一种耻辱。”


    “嗯,我这便传信回云浪宗, 让这次护送的师姐妹保密。”


    “不?止,如此。”


    阿光闻言,稍稍意外,但没有打断,屏气静听。


    “你告诉母亲,让她们……”云天心捂着胸口喘息,“留在本门,做些三年两?载,脱不?开身的差事。”


    阿光眼光一转,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是。”


    “在这里,你先听,她的安排。”云天心眼光望着门的方向,“毕竟,这么多人,都知道此事。谅她不?敢,对我如何。”


    阿光应声道:“少?夫人,我觉得可以放心。她是我幼年的旧相?识,性子近人,我想她应该不?会……”


    “人都是会变的。不?要?以过去揣测!”


    云天心声音虽轻,语气却尖锐了起来。引动?胸口的混乱气息轶散,冲上喉嗓,又凄厉地咳了一阵,两?颊不?像常人似的发红,而是绀紫色。


    阿光并不?是炼气士,自然不?会像云浪宗其?她人那样?,帮她整理气息,只能抬起她上身,让她可以顺畅呼吸。


    待她呼吸平静,又以凌厉眼神死盯着他?时,他?感觉得到心里一丝冷意,一时消散不?去。只好开口应道:“我明白,我会待她如陌生人,保持警惕,不?会全副信任。”


    而云天心依然不?甚放心,又紧紧望了他?好一阵子,才长长吐了口气,背往下略沉。


    阿光会意,又扶她躺了下去。


    云天心半阖着双眼,呼吸从紊乱逐渐调匀,面上神情平静,一语不?发了。


    阿光这才立起身来,整理好衣衫,慢慢走到门口,打开门扉。


    “先生,久等了。”


    “嗯。”顾影转过一半身子,“议定了?”


    “是,一应治疗的决断,都交给先生了。”


    药僮此时从廊下过来,恭敬地叫了声“师傅”,递过一只香炉。顾影接过,亲自拿了进?去,放在炼药堂中,云天心的床边。


    “云少?主连日奔波,未免过于疲累。此香能让你好好地睡上一觉,等你醒来,可就?要?开始‘吃苦’了。”


    云天心微微翘了翘嘴角,就?依言合上眼睛。似乎是个再听话不?过的病人,全心依赖着治疗了。


    顾影带着阿光看了看卧房,态度随意地道:“我这里远离尘嚣,一切应用都简陋,委屈海公子了。”


    阿光笑了笑:“哪里。这里无论是院落房屋,还是家具摆设,尽是一派质朴天然,正是修行者天人合一之?境界落到了实处。若是心中无事,我也愿在此多流连一段时日,亲近天地万物,涤荡心境。”


    “真心这么说吗?”


    “自然了。”


    “只怕无论是真心还是客套,你们妻夫都要?在此多待上一段时日了。”


    “此话怎解?”


    “云少?主的身子,已如风中残烛。若是强行快速引蛊,她必然会受其?所累,说不?定还会……”顾影没有说下去。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引动?了前两?次拔蛊的回忆。说实在的,这次重新尝试,她也并无十足把握,保全程万无一失。


    阿光当然明白这意思:“所以,需要?先调理她的身体,到了可以承受引蛊的时候,再行手段。”


    “海公子通透,不?必我多言。”


    “只是,大概要?到什么时候呢?有没有既定的日期?云浪宗还有许多事,也离不?开少?主……”


    顾影轻轻一笑:“她病成现在这样?,也有段日子了。一直在主持云浪宗的事务吗?有点?过于勤快了吧。”


    她本以为阿光是在找借口探听治疗周期,才这么说两?句,堵他?的话。没曾想,阿光点?了点?头,道:“是啊。方才还嘱咐了我宗门事务,要?我快去传信的。”


    顾影只得转了话音:“海公子应该心里有数,云少?主这样?殚心竭虑,很?不?利于疗养和恢复。”


    阿光却坚持:“确是宗门事务繁忙,还请先生见谅。”


    “可她要?治病。”


    “可她毕竟是云浪宗少?主。”


    顾影当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要?加快治疗,好让云天心早日恢复,心无旁骛地做回那个云浪少?主,好好主持她的宗门事务去。


    她有些没好气地想:“若是想治得快,有的是办法。我甚至能催动?魔蛊现在就?羽化,等它今夜在心脉上蜕皮之?时,直接拔除它。先前无情仙当着你的面做过,气得你当场杀人,你却都不?记得了。”


    饶是如此盘算着,她心肠里也有一处极柔软的所在,轻轻地护着那些爱而不?得的心愿,不?肯甩出难听的话给他?。


    各种心思压在喉口转了转,只沉着脸道:“若是不?想要?命,尽管解除交易就?是,还问我什么!”


    一拂袖,转身去配药的厢房里,甩上了门。


    阿光虽是凡夫之?身,但自小出身就?好,长成后又嫁在高?门。在修行界与人交往,从来没有听过一句重话。即便云天心对他?有些指派,也都是正面说,要?怎么样?做、不?要?怎么样?做。想不?到今天听到顾影这句尖酸抢白,算是破了平生之?例,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应为好。


    一愣神的工夫,那扇薄薄的门就?发出“砰”一声。


    这是明晃晃的指责。


    他?的心,随着这声响动?,往下沉了沉。意识深处,不?知道哪里在隐隐地发虚。抿着嘴唇,立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对着那扇闭起来的门,整个人不?知所措。


    “如今,必须仰仗她治疗,若和她有矛盾,最好还是我主动?解决……”


    他?这么想着,慢慢地往前行了两?三步。


    院子里一片寂静。这冠绝天下的姿容,也是无人欣赏,仅有天知地知。他?依然步态优雅,如风中荷叶,款款行到门边,抬手,屈指,轻轻敲了几下门框。


    “先生?”


    顾影的语调,还是没什么好气:


    “路途奔波,还要?照顾病人,你也是累了。且去休息一会,晚上再去炼药堂瞧病,我会去找你的。”


    阿光立即柔声应道:“抱歉,刚才是我欠考虑,说了冒犯了先生的话。”


    “谈不?上。”顾影在屋内冷冷回道,“虽然这要?求令我有些为难,但你既然提了,总得容我重新想想周全。恕我现在忙碌,无心陪客,你自去休息就?是。”


    她这话虽然还是说得很?不?客气,像是压着怒意,但阿光听在耳朵里,心中就?是一动?,像是解开了什么机关似的。


    “听她和孟师姐说话,是分毫不?让,而且,凭孟师姐的言行,是完全激怒不?了她的。


    “是我答应全听她的在前,无端更?改要?求在后,触碰了她的原则,她才有这么大的怒意。


    “可是一转眼,却说只是‘有些’为难,还肯为我让步……


    “看来,她心中看重我,看重那旧日的情谊,只怕比我想得更?多。”


    他?见多了礼貌和客套,却真的很?少?见这样?的做派。


    也许,这就?是真性情?


    他?不?能确定,但也因此对顾影的好奇增长了些许,又有些说不?出口的愧疚担忧之?意,像鹅毛般轻轻地在心底堆积了几片。


    “这两?三天,先是固本培元为主,待云少?主恢复一些体力?,我们再行下一步。”


    顾影和云天心讲过目标,便出了炼药堂的门,阿光跟在后面。


    一开始,她也没注意,自顾自往草庐外的花田走。阿光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好出声叫住,只得一直跟着她。


    莲足不?宜快走,步伐要?跟上一个心里稍有烦闷的人,就?会稍稍急了些,但阿光行动?之?间,仍不?失姿态优雅。顾影听到弓鞋硬底的响动?甚急,心中才明白。却也没有回头,只是脚下迈动?得慢了许多,信步踱出了院门。


    夜风微凉,像轻纱覆面,花香又撩拨起人的心弦。顾影久久站着不?说话,阿光便在她身旁,也站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顾影轻轻叹了口气。


    以他?那样?的双足,怎么能忍得了久站之?苦?这不?是存心让她心中难过吗?


    她率先去院墙外的廊下,坐在一张竹椅上。


    “过来坐。”


    阿光这才跟了过去,隔着一张桌子,在另一张竹椅上坐了。


    两?人静静的,略有些无法启齿的尴尬,谁也没有先开口。


    丹僮和药僮很?是自觉地煮上了水。拿来茶盒刚问过:“师傅,用这个行吗?”却见阿光向她们一笑:“让我来吧。”


    “师傅……”僮儿以眼神示意。


    顾影微一皱眉:“怎么能让客人动?手?”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这两?个傻孩子!


    可阿光转过头来,带着几分笑意,轻声道:“两?位小妹也忙了一天,我却闲着呢。泡茶又不?是难事,先生也不?要?把我当成外人。”


    他?一面说,一面注意看着顾影的神色。


    果然,说到这话,顾影才展开眉头。虽依然没开口,但看起来就?知道,是个允可的意思。


    “给我吧。”他?再次从僮儿手中接过茶盒。


    盒子一抽开来,露出一饼压成圆片的茶叶,和一把茶刀。


    第50章 礼尚往来


    那茶刀尖端略薄, 刀身稍厚,小巧可爱,只堪一握。


    阿光刚一见到, 就说不出的喜欢,伸手?拈起?刀柄。


    入手?沉甸甸的,握着很舒服。他情不自禁又搭上另一手去,指尖在刀锋边缘摩挲了几个来回。


    那里没有?开刃, 触手?只觉得圆滑。指尖到处, 无一处不熨帖。刀身上有一些凸凹不平的细线条, 似乎是一些雕刻上去的图案。夜间?光暗,看不真切, 他便把手?举到眼前?,细细去看。


    果然是隐隐的刻纹。虽然不深, 但?线条均匀清楚。雕刻的是花草图样?,四面各自对称,繁复华丽,形制不似中原之?物。


    “想不到, 在先生这里,竟藏着这么多?宝贝。”


    顾影在旁, 看得瞳孔都缩紧了。


    “无情仙, 他出身玄霜门, 对一切金器都颇有?感情。你说他是忽然拿茶刀杀你,只怕是你自己?忽略了他的能耐。”


    无情仙因顾影在情境中的性子偏激, 不敢主动出言。好?不容易在一个想说的话题上, 听到顾影叫她, 立刻就回话。


    “你可别?让他再研究下?去了……我看得喉口发紧……不瞒你说,这次的阿光, 能让我掌控的机会?更少了,人也和上次大不一样?。我……真有?些怕。”


    “呵,顶多?是傀儡感应我的血气而成精吧。你是神仙,还能怕妖精?”


    “看你说得!此怕非彼怕。不是怕他对我怎么样?,而是怕他作为戏文的变数,完全不按理出牌。”


    无情仙话音还没落,阿光便一手?执刀,一手?转动茶饼,将上次启茶撬出的断口对着自己?。谨慎查看之?后,一刀插在断口缝隙中,轻轻抬腕,一块茶便脱离了茶饼。


    顾影在这么近的地方,竟然都没听到叶片碎裂的声音。


    “呃……我……我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无情仙轻声说着,“不打扰了,祝二位早日修成正果!”就消失了。


    顾影心中有?些好?笑。伸出手?向阿光道:“给我看看。”


    阿光不解,还是把那块茶递过去。


    顾影轻轻一掂量,分量恰好?在一泡之?数。整块茶里,尽是完整的叶片,上次撬碎的边缘和这次的,一目了然。


    “我竟没听说过,你这般精于茶道。”顾影稍一顿,又解释,“我们琉焰会?的人,总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花边消息。若是修行界有?这些事,我们自有?渠道探听解闷。”


    “若论茶道,我并不擅长,可能水准还不如我夫人。”阿光不好?意思?,“先生怎么会?这么觉得?”


    顾影随手?把干茶投进陶壶,又看阿光注水入内,分茶点水,这才信了他方才说的“不擅茶道”。


    修行界和凡间?不同,人际交往比较淡。纵是仙门凡夫,也没必要靠这些茶啊,琴啊,曲啊,来取悦旁人。何况,以阿光的出身,从来都有?人在旁边伺候,他也用不着花心思?研究这些。


    “可是,你这块茶很不一般。分量如此精准,一刀下?去,茶叶都条条完整。即便是茶道老手?,也很难撬出一块这么漂亮的茶。我都要不舍得喝了。”


    “先生谬赞,我只是沿着叶片之?间?的气流下?刀而已。”


    顾影眯起?了眼睛。


    沿着叶片之?间?的气流……


    这种敏锐的感觉,不亚于修行者中的兵道高手?。


    难怪他能以此刀,甚至火钩,直接对上人的喉咙。那里是气流通汇之?地,他瞬间?便能感知?,就在那下?手?最合适。


    时机和力道也抓得这么准,不多?不少,丧命足矣。


    “先生,请。”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能看到杀死过自己?的双手?,又捧着茶杯递过来的模样?。


    “多?谢公?子。”


    顾影心中没有?惧怕,可是更多?了几分谨慎处事。


    这情景多?次重?来,她能感觉到无情仙的一点焦躁。她毫不怀疑,若这次自己?又走上老路,挑起?阿光的反骨,第三次同归于尽,那么这个戏文,甚至类似的情景,应该会?从无情仙的戏码中永远消失。


    这样?心狠手?快,刚烈得出人意料的阿光,也再不会?见?到了。


    那该多?遗憾啊。


    “真奇怪,明明是我被他杀死,却为什么想起?当时情形,心中就涌上一阵痛快?”她默默地喝着茶想,“莫不是还要着落在他‘因我而生’的原因上?”


    她稍一转头,就捕捉到阿光正在望着她,神情专注。


    两人眼光一对上,阿光就急忙低下?头,借着摆弄茶具的机会?,躲避开她的注视。


    “他已开始在意我了。”顾影默默地想,“不如将这在意,再刻得深一些。”


    茶水品过两三泡,芬芳馥郁,如有?花果甜香萦绕双颊,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顾影便在此时提起?:“对了,我这里东西放得很杂,只有?自己?才知?次序。海公?子时常出入草庐,为免碰到什么带毒的东西,还是戴副手?套为好?。”


    阿光一怔,自然地答道:“先前?不知?,并未带此类物事。”


    顾影当然知?道:“那我送你一副吧。”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配药的房间?。


    白天里,这一门相隔,颇为尴尬。到了夜晚,顾影却敞开了和夜风一般的轻柔态度,请他入内。


    顾影对这些屋子都极为熟悉,并不点灯,径自走到柜子旁边,伸手?进去,发出轻微的响动。阿光嗅着满室的隐隐药味,想及她方才说的话,不知?不觉中有?些拘束,只站在房间?当中,什么也不敢碰触。


    顾影拿了盒子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他的双眼在暗室中隐隐流光,仿佛悄悄盛了几颗星在其中。


    若是两厢情愿,便拥他在怀内,以手?抚上他的脸颊,也把那星光掬在自己?手?里,该有?多?美?好?。


    但?在此时,尚且不能。


    顾影悄悄按下?心中失落,以轻松的语调招呼:“这里暗,出来看吧。”


    话音一落,便明显觉察得出,阿光松了一口气。他立刻退出到门外廊下?,面上还带着些茫然和紧张。


    顾影也不点破,只当没有?察觉。


    “海公?子,这副鬼面鲛皮制成的手?套,在隔绝毒物之?外,最是结实,刀枪难以斩断,你就戴着它吧。”


    “这……”阿光犹豫了,“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


    顾影微微惊讶:“怎么?不愿收?是鬼面鲛之?名有?些骇人的缘故吗?”


    阿光轻声否认:“只因我听说,鬼面鲛是极珍惜的灵兽。”


    顾影微笑:“再珍惜之?物,只要给了你,我觉得都不算埋没。”


    “倒不是珍惜的缘故。”阿光慢慢地解释着,“鬼面鲛是海中灵兽,数量本就稀少。因得修行人要用它的皮料,就有?许多?海上的修行门派,出远洋去搜寻、捕杀于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想到这些,我总是觉得心中不忍。”


    “鬼面鲛生性凶残,相貌又丑陋。它们所在之?处,往往大肆杀戮其它海物和灵兽,将一片海水都染成赤红。即便是数量稀少,可是除了皮料好?用,却也没什么别?的优点了。你怜惜这东西做什么?”


    没想到,阿光语调一变,并不是从前?那样?柔和,带着股子异常的强硬:


    “一种灵兽在天地之?间?存活,自有?它的习性。鬼面鲛体格巨大,想要活命,就要不停捕杀猎物来果腹。虽然旁观者觉得凶残,可是凭什么要以不相干之?人的厌恶,单方面审判于它呢?


    “再者,修行者捕杀鬼面鲛剥皮使用,和鬼面鲛捕杀食物来吃掉,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它就是凶残的,人就是该行此道的?因为它不会?说话,不会?为自己?辩驳吗?


    “天工造物,一视同仁。鬼面鲛之?形貌习性如此,自然也是遵循着天道。修行者若觉得此物碍眼,那不妨比照自身,修行到了什么程度,又与天道共鸣了几分?”


    顾影略一思?索,回应道:


    “世间?生灵各有?品性,强者能胜弱,强者亦能扶弱。前?者是天道使然,后者是修行人对自己?该有?的约束。


    “海中灵兽,不仅仅有?鬼面鲛这样?的强者,还有?诸如七彩合罗之?类的弱者。若灵兽有?言,见?鬼面鲛被修行人捕猎,那七彩合罗,想必也是拍手?叫好?。


    “捕猎鬼面鲛之?事,正义与否,端看人站在什么位置,不是吗?为此丑陋凶残之?物,倒惹得你这样?的美?人一番口舌,它也该算死得其所了吧。”


    阿光眼睛显得更亮了,声音不高,却依然坚定:


    “若因鬼面鲛丑陋凶残,杀之?取用就算无罪的话,我这里,还有?两问。


    “若说鬼面鲛因丑陋被人厌恶,乃至于被捕杀,那么,桃花雀嗓音柔媚,羽毛娇艳,是令人眼前?一亮的鸟儿,近些年也被捕杀得近乎绝迹,却是为何?


    “若说因凶残被人厌恶捕杀,那么,石沼龟与世无争,在沼泽之?地安静过活,修行者却不惜远涉到方外之?地,也要将其猎杀,却是为何?”


    顾影沉默片刻,慢慢地合上了手?中匣子:“只因桃花雀羽毛可做饰品,石沼龟甲壳用于占卜。”


    “没错。这只是修行人要取灵兽来用,却不肯承认是自己?打破了天道均衡。一样?是杀戮,却为何有?两种标准来评定对错呢?”


    夜空下?,闪烁的眼光,令顾影的心怦然跳动。


    “你肯和我聊起?这些想法,让我怀念起?小时候,我们也有?无话不谈的时光。”


    阿光收敛眼神,淡淡叹息一声。


    “只可惜,越长大,越是有?约束。想法尚未出口,就有?人来判定是对是错,对旁人影响如何,对宗门影响如何。我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说这么多?的话了。”


    顾影轻声道:“至少在这里的时光,你可以多?和我说一说。那时在玄霜门的山道上,我在扫落叶,你在旁边玩耍。我们就像这样?,一直在说各自想说的话。其实,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事说出来,就能轻松些。”


    阿光扬起?嘴角,含蓄地笑了笑,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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