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太难了


    依顾影的心意, 她倒是希望云天心的病情重一些。


    若果真如此?,她就能像上次那样,直接把病人安排在炼药堂里, 好好照护,让她不要来女主角和男主角中间插一脚。


    云天心,会不会这么听话,递过一点点把柄来呢?


    带着十足准备, 顾影打开马车的门。


    云天心的身上, 果然又弥漫着一团紫气。


    她的病情, 比离开时重。


    太好了。


    顾影的嘴角,上扬了很大的弧度, 笑得好似真诚无比。但眼神冷冷,足以?证明她对?病人的胡闹失望透了。


    “云少主, 又来了。”


    若这是一出戏台上的表演,顾影觉得,自?己可以?勾上一个代表反派的大白脸了。


    本来,她就是要演出渣女的, 不是吗?


    戏路一开,天宽地阔!


    云天心自?知, 因为心结, 她并没有严格遵循顾影的嘱咐。直到病情再?度加重折磨, 才知道是自?己不该以?己度人,钻了牛角尖, 催生?了心魔, 助长了魔气。


    如今面对?顾影, 她心底发虚。


    “顾先生?,抱歉, 我?这边宗门事务……”


    “不用说了。丹僮,”顾影把脸一板,“去给?我?加强禁制,云浪宗的人和纸鹤一概不许出入。炼药堂门窗封锁,都给?我?贴上寒冰符。云少主床下的禁锢阵也给?我?打开,病患不得离开床周围一丈距离。”


    “顾先生?!”


    “师姐!”


    云天心和阿光都吓了一跳。叭衣四八一溜九六③


    明知自?家理?亏,却不知接下来怎么辩解好。叫了一声,就再?也没能说出别的来。


    顾影一次震慑住了两人,还觉得不够,又一连吩咐:“放出机关?鸟,找蓬云观再?多要些寒冰符来。再?把石傀儡从库房里?推出来用上,方便给?云少主按时灌药。”


    “顾先生?,这……”


    顾影双眼死盯着紧张的云天心。


    她营造了强压的气氛,伴随着言语声调的疏离,这一连串刻意的攻击奏了效,令云浪少主这样一个坚定到固执的人,也有了这一瞬间的犹豫,一向高傲的气势暂落下风。


    这是她决胜的关?窍所在,必须穷追猛打,直到把对?方心中的防线摧垮!


    她一口气往下说去,语气又比寒冰符更冷:


    “云少主曾经是来当病人的,我?也以?医者仁心,苦口相劝于你?,要你?养身、避开劳碌、放空魔气。


    “可你?当时不肯听,以?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那我?只?好把话说得难听一些。


    “你?养的这个烂病,比没养病是好了一点?,但是也就是好那么一点?点?。外人见了,不会说是你?病情反复,只?怕是觉得我?百炼堂无能。


    “再?这样下去,将来等你?一命呜呼,全修行?界都到云浪宗吃白事宴,到那时聚在一起谈论谈论,或许就要说,是我?明着给?你?治病,暗着勾结魔修,要了你?的命呢。


    “等她们为了给?你?报仇,不由分?说,像围剿魔修似的蜂拥而?来,踩平我?这小院子,让我?跟谁讲理?去?”


    云天心吞咽一口,气势明显弱了七八分?。她只?顾着从顾影话语缝隙里?抓个辩驳的切口,赶紧开言:


    “先生?!这个不会的。我?会担保你?……”


    这切口本是顾影刻意放出的,此?时得到了想?要的话柄,就抬手打断云天心,脸带怒色,气势又提高一层。


    “担保?我?的难处,岂是你?一句担保就可化解?


    “你?坐着车进来的,谁也没见到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我?放你?出去,且不能放一个横着的出去吧!


    “还没听懂?来,我?给?你?辩辩这个理?。


    “若你?出去的是棺材,即便你?亲笔书信,留下信物,灵气加持,甚至涂上血誓,证明我?在治病,而?非害人。但是那时候,你?病未痊愈已成事实,任谁说,都会觉得证据存疑。


    “因为你?这些担保,都是在偏远草庐做出来的,没有个中间人作证,谁能说它不是我?治病出了岔子,为求自?保,逼迫你?表态的?


    “而?我?此?时手段激烈一些,你?治愈的可能也大一些。到时候等你?好了,气势汹汹地提着剑从我?门里?出去,我?不拦着。


    “以?后再?有不服气,你?也可以?随时回来。随便你?找多少人,随便你?怎么砸我?的院子,哪怕你?告知天下,说我?在治病时监禁过你?,强迫过你?,折辱过你?,号召正道一起来砸我?都可以?。


    “到那时,我?倒高兴呢,坐在一边喝茶吃点?心看你?发威。


    “因为那个时候,你?是好端端地从我?这里?走出去的。外人看了,顶多说是我?脾气古怪,医德有亏,惹恼了患者,可不会说是我?医术粗浅,把个好好的云浪少主给?治坏了。


    “说了半天,气死我?了。


    “上次让你?自?己想?通,我?才下手治;这次道理?都甩给?你?了,理?解不理?解自?己品味,别的转圜没有,一概没有!给?我?老实待着!魔气排空、魔蛊拔除之前,一切免谈!”


    一通暴怒发作,顾影摔门而?出。


    房内的丹僮、云天心、阿光,都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大的怒气,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半晌,丹僮才行?了个礼,道:“云少主,得罪了。”


    云天心简直有苦难言,目光投向阿光。


    “毕竟你?们有同门之谊……”


    阿光浅浅叹了口气,道:“我?去和她求个情,再?放一次纸鹤,起码报个‘平安’……”


    他碍于丹僮在场,不敢明言。还好那僮儿正在床边设立禁制,低着头很认真,他向云天心使了个眼色。


    两人心知肚明,阿光才离开炼药堂。


    这个“报平安”,自?然是要告诉云浪宗,百炼堂所处的山谷确实有魔印,但周围并没有魔修活动的踪迹。


    但看顾影的态度,两人都不敢报以?希望。


    阿光虽有意劝慰,但不是莽撞之人。


    顾影愤怒,他并不打算直撄其锋,而?是先想?了许多,做足了准备。到晚饭后的时分?,才走出院门来找人。


    还是那屋檐下,茶桌旁。人坐稳了,先转头向顾影笑了笑。


    顾影一石两鸟,心里?甜着呢。正想?装作余怒不平,板起脸来应对?几?句,只?听一声清脆的少年声音:


    “姐姐!”


    白曼不知道从哪里?忽然跳出来,一把勾住她脖子。


    力道之大,把她连人带椅子勾得歪了歪,才稳住。


    “你?来干什么!”


    顾影心里?真的冒了火,低头训他一句。


    这才发现?,这混蛋硬是把豆蔻少年的外貌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闪闪的双眼,看似纯洁无知。洁白如雪的皮肤软糯得像刚打出来的年糕,入口即化。撅着小嘴,讲话的声音都好像换成了真正的半大孩子。


    “好姐姐,家里?来了客人,怎么就不理?曼儿了?昨儿个夜里?,下雨的时候,姐姐还和曼儿说,要讲一个天上的仙子和人间的君王,在那山水之间行?云布雨的故事呢,曼儿等了一整天呢。我?们还来讲吧!”


    什么东西!


    顾影被这话里?的隐喻吓得心肝一颤。


    “不要闹了!”


    你?们极乐教都流行?这种娱乐吗?在别人高高兴兴会情郎的时候横插一脚,试验一下两人的感情是否坚定?


    再?说了,就算我?是个渣女,我?也对?未长成的小青葱没有兴趣!更不会给?小孩子讲这种巫山仙子的故事!


    在阿光僵住的笑容里?,顾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忌日。


    “咳……”她努力把白曼的胳膊从身上抠下来,“阿光你?还不知道……这个是,师傅的亲戚家的小孩儿,特别皮。在家娇惯坏了,师傅叫我?带着,教育教育……”


    这临时想?的借口谁会信啊!


    “哦,曼儿。你?好,我?叫海晴光。”


    ……好吧,阿光就真的信了。


    “海叔叔。”


    白曼这个笑容,让他看起来不像只?刺猬,活像只?狐狸。


    阿光八风不动,微笑应道:“这孩子好乖巧。”


    顾影内心崩溃:哪里?乖巧?


    “海叔叔你?也好漂亮。”白曼呲出整齐的小牙,“只?是,你?会不会太高了些?坐在这里?还比小影姐姐高一截呢。男子这样高,站着像屏风一般挡着光,女子看了会不舒服呢。”


    “是吗?”阿光柔和一笑,“我?却不知道呢。”


    顾影本能地觉得阿光的语调有哪里?不对?,只?是她说不出来。


    她眼看着阿光稍稍低下头去,比往常更优雅地抬起手来。白衣在肘上慢慢滑下去一些,尺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露出一段修长手腕。手指在颈后微微一动,解下一条银链子,上面挂着一把小银锁。


    “第一次见面,本该给?孩子一个红包的,只?是事先不知,未曾带什么东西。这枚平安锁,我?一向觉得像是孩子们戴的物事,今天正好送给?小曼儿做见面礼,辟邪消灾是再?好不过的了。”


    顾影听到这里?,才发现?阿光确实是话里?有话的。


    白曼这敌意太强了,只?怕他是不好惹云天心,就跑来惹云天心的夫郎。阿光反击什么,都是应该的。但在草庐,她才是主人家,若不出面调停,难道任由男人之间争风吃醋吗!


    更何况,阿光此?时怎么可能吃醋?无非是被白曼一口一个“叔叔”激怒而?已。


    “海叔叔家大业大的,见面就给?这个呀?”白曼一面笑嘻嘻地接过银锁来,一面嘴里?不饶人。


    顾影危机感冲顶,心中明白:“若是让白曼再?放肆一会,之前和阿光的那些试探和铺垫,只?怕全都要作废了!”


    可是,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才能明确讨好到心爱的男子呢?


    “白曼!这里?不比你?家,我?也不是你?姐姐,你?不要再?恶作剧了!乖乖回去把你?的功课做了!”


    白曼可不是吃素的:“哼,小影姐姐偏心。海叔叔不来的时候,小影也没有功课啊,这功课怎么还无中生?有啊?”


    无中生?有?我?看你?是不想?活到金蝉脱壳了!


    顾影头都大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嘤,海叔叔,你?看小影姐姐她凶我?。”


    阿光也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顾影。


    一旁的茶盒里?,忽然发出一阵轻响。


    “笃笃笃……”


    顾影低头一看。


    就是那枚雕刻精美的茶刀,在不安地跳动。


    刀身轻轻跃起,落下,频频磕在竹盒底部,将茶叶的碎屑都敲得稍稍跳开。


    ……这茶刀,今天终于又要见血了?


    顾影脸上僵着,心里?发紧,喉口一阵发苦。


    “我?可太难了!”


    第62章 剑会说话


    茶刀震动的响声并不大, 白?曼一低头,倒也?看见了。


    刚才还笑得贼兮兮的小脸,忽然就僵了, 声音一下就垮了。


    “你……你别生气。”他知道顾影的技艺不可能?御刀剑,便直接对着阿光说的。


    “我没有啊。”阿光还不肯承认,面上温和地笑着。


    “哥哥,我知道姐姐她?看重你, 我故意捣乱的。什么讲故事, 没有的事, 哥哥我会消失的,你别生气, 对不起?对不起?!”


    这小刺猬真是?全身带刺,对谁都敢挑衅一把。但是?事实证明, 在?草庐里,他谁都惹不起?。


    若这里是?妖族领地,只怕他连衣服都不要了,直接变原形逃跑。在?凡世不可太惊世骇俗, 他跑掉的时候同手同脚的,紧张的模样特别可笑。


    可顾影笑不出?来。


    茶刀, 只是?一柄工具, 尚不算是?兵器。


    可是?在?阿光这里, 它可以感知到气流,可以精准地夺人?性命, 甚至可以自己发出?震颤。


    “以前, 也?有过这样的事吗?”


    “什么?”


    至此, 茶刀才终于平静了。


    阿光这才垂着眼,看了看茶盒, 低声道:“以前,在?你这里,也?没有这样的事。”


    他就这么淡淡地把话还回来,听得顾影心里一动。


    “阿光,我也?是?刚从外边回来。本来是?去找一味药,没曾想,路上遇到我师傅。他老人?家有事,就带走了我的僮儿帮忙,托我照顾这孩子。”


    话虽不十分真,口气里诚意是?满满的。


    阿光依然十分通透,直接把她?没说出?的意思揭开?:“你急着去找的药,是?用于少夫人?的么?”


    “嗯。是?拔蛊的关键。”


    阿光听了,眉眼就是?一弯。随即想到不该,隐去了喜悦的神色,又柔和地道:“师姐,拔这魔蛊,是?不是?很凶险?”


    “有了这味药,就不会冒险了。”


    阿光点了点头,修长?手指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想了一阵子,才轻声道:“师姐不肯明说,其中必然有辛劳。我方才想了又想,都觉得和师姐说辛苦,说感谢,说抱歉,都有些多余。竟不知究竟说什么才好。”


    “没必要。”顾影笑了笑,“你我之间,要这些虚言做什么?只要还肯喝我泡的茶就好。”


    阿光这才又弯了弯眼睛,轻轻一笑。


    静谧的傍晚,恰到好处的茶香,正适合闲聊。


    阿光便重新?说起?:“师姐见谅,方才我心中确实有不快,可能?是?远道跋涉时,舟车劳顿的缘故。”


    “阿光有什么不高兴的,有什么我能?做的,都可以直接和我说,憋在?心里的话……”顾影瞟了一眼茶盒。


    “师姐取笑了。”阿光脸上一红,别开?眼神,“方才师姐所问的那件事,也?是?我很苦恼之事,师姐若想知道,我是?不妨一说的,只是?万不可再说给别人?。”


    “嗯,你放心。”顾影安慰,“我并无?探寻秘密之意,问这件事也?是?因为关心你。”


    “方才真不是?我在?驱动茶刀,而是?它自己动的。但也?和我有关系。”


    “可以的话,就说给我听听吧。”


    阿光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这茶刀虽精致,毕竟是?个物件,不算是?兵器。是?以方才语声含混,我听不清楚。但大致还是?因为我心中有些闹别扭,它便认为我被人?欺,鸣起?不平来。”


    他抿嘴一笑,又道:“顾师姐性子和缓,我还以为你常用的茶刀也?是?个好脾气。但是?今天见识了师姐的脾气,这才知道,确实还是?物似主人?。”


    顾影的意外并不大。从无?情仙死于此刀,和上一次撬茶那一手,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


    阿光有可能?具备修行的资质。


    可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自己驳倒了。


    修行界一直缺人?。修行者的年寿比凡人?长?出?两三倍,各家宗门有老一辈的柱石,就可屹立于九丘大地。但想要壮大和延续宗门,就不能?只靠那些中流,还是?要源源不断地发掘出?资质好的新?人?。


    近三四十年,各家宗门都更在?意本门新?芽萌发。修为高深的女修士,耳边尽是?师长?催逼产育的声音。而男修士,因为数量稀缺,只要具备修行的资质,从入门起?就很少学功法,而是?日常被宗门催促着,早些找女修士结为道侣,令宗门收获资质优秀的后?代。


    求人?若渴的宗门,怎么会放过一个生在?长?在?眼下的好苗子呢?


    修行资质是?与生俱来的。阿光缠脚时,大概已经八岁了。难道在?那之前,就一点异象征兆也?没有?


    顾影本以为,阿光被认定仙门凡夫已是?确实,便没有多纠结。但今天听了阿光所说,仔细体味,才惊觉她?忽略过一桩真相。


    炼药师嗅得到药材里蕴含的力量,炼气士看得见灵气流转的方向。而炼兵者的资质,就在?听得到兵器的心声。


    阿光对此习以为常,却毫不自知。


    “阿光,你说我的茶刀声音含混,那玄霜门的剑池呢?你可曾去听过剑鸣?”


    阿光慢慢地喝了一小杯茶,放下茶盏,道:


    “说起?这个,我真的要感谢师姐。


    “是?你提议让我们在?玄霜门休养,我就和母亲、妹妹,团聚了好一段时间。而且,又能?在?晚上坐在?剑池边,听那些剑在?说话了。


    “玄霜门里,不仅会有拿不到剑的人?,也?有等?不到人?的剑。我这次回去,那几柄很寂寞的剑,依然在?月下自怜,长?吁短叹的。


    “我这次回去,又见了那一柄总是?无?人?选择的剑。它以为自己等?了五年。其实,我小时候就听见它说等?了五年,如今还是?五年,都不知道等?了多少五年。


    “剑真是?种可爱的兵器。以前,我听母亲说过,剑若长?久不与人?相通,它也?会忘记以前的痛苦,记得自己的厉害之处。这样,它们就会自信地继续等?待。


    “真希望它们早日等?到那个心意相通的修行者相伴,这样,它们才可以更自信,更厉害。”


    顾影望着他说起?那些剑时,眼底满满的都是?情意。有时说几句就笑一笑,有时候眼睛上下游移,仿佛在?看一柄面前的剑。


    听着他的话语,顾影不禁回想起?自己见过的剑池,一片静默。


    师姐们的话,犹在?耳边。


    “用心感受。每个人?都有一柄属于自己的剑,只要你集中精神,听到它的召唤,就去把它提出?来。”


    玄霜门弟子,就安静地围着剑池听。听到了自己那柄剑,闭着眼也?能?走过去,径自找到它。


    顾影当时很羡慕她?们。


    那一瞬间,她?们的生机猛然暴涨,情绪带动得体内之气流转迅速,能?在?身周闪出?一圈漂亮的光晕。


    她?总是?看着那些光晕,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也?可以这样焕发光彩。后?来才知道,她?的资质虽也?强大,但终是?和剑无?缘。


    而眼前的阿光,可能?超过了她?之前所有的预期。


    他听得到满剑池的私语,甚至听得懂茶刀的心。


    “阿光,你有没有试过,去取一柄剑?”


    “这就是?我最为难的秘密了。师姐,只有和你才敢说。”阿光面带羞赧神色,“我还因为这个闯了祸,直到现在?,谁都不知道那是?我干的,想想还有点怕。”


    顾影轻笑:“你小时候,什么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都逛了个遍,在?山门台阶上跑跑跳跳,特别轻盈地……”


    说到这个,她?无?意中低头看到,他那双乖乖并在?袍子下方,只露出?尖角的细小莲足。


    她?的心里像是?堵上了一块石头,就哽在?那里,紧紧地压着胸口,让她?透不过气。


    阿光并没有发觉,倒是?随着她?的话笑道:“小时候可不敢去清秋洞,我母亲说,去了那里一定会被冻僵的。这次回去必须住在?那,果然好冷,才知道她?并不是?吓唬我。”


    顾影勉强陪着轻笑了一声。


    阿光起?了话头,便有些开?心地说了下去:


    “那是?你来的第二年,因为听说你没有拿到剑,听不到有剑在?呼唤你,我就想到,我在?剑池玩的时候,听到剑都在?说话,却都是?自言自语,也?没有呼唤我的。


    “我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好奇,就向剑池伸了一下手,很小声地说:‘我也?想挑一把剑。’


    “结果,就闯了不得了的祸。


    “剑池就像有很多人?的房间,本来都在?嗡嗡地说话,忽然就安静下来。随即,整个剑池像沸腾了一样,所有的剑都忽然发亮,男女老少,音调高低,全都不一样,全都在?对我喊着。


    “它们以前的性子都是?不相同的。有的文静些,有的温和些,有的孤高不爱多说话。但是?那天夜里,它们忽然一起?向我叫喊,都很急切。剑的缝隙中间有气流刮过,扫得我手好疼。声音太多了,震得我耳朵也?好疼,根本听不清都在?讲什么。


    “现在?想想,还觉得它们语气激烈极了,让人?特别心慌。所以,我也?来不及说‘我不要了’,就逃跑了。


    “第二天早上,听师伯她?们说,剑池无?端卷起?了剑啸,以致断了几柄剑。我后?来又悄悄地去看,是?那几柄,性子一直都很傲气的。”


    虽然阿光语带疑惑,顾影却全然听懂了。


    她?认识的铸剑师都说,剑无?双目,识人?不辨男女,美丑,贵贱。


    剑只知心。


    阿光的资质真的比想象中还要强大。他和剑的交流,并不局限于某一柄,也?可能?并不局限于剑。


    他是?聆听者,甚至有可能?是?所有兵器的知己。


    他不该嫁给云天心,也?不该在?顾影圈出?的情意里困住。


    人?间之人?,不配做他的伴侣。


    他是?剑的同修。


    那夜,他想要选剑,满剑池为这个机会争鸣,竟成为剑啸奇景。其中最孤高者,不得知己所佩,也?不愿退而求其次,宁愿自毁。


    他应是?天生的神仙人?品,却一直被误认凡夫。


    连他自己,都只知为这双莲足而骄傲。


    只有玄霜门的剑池里,那些剑,认得他真正的模样。


    第63章 最大的谎言


    顾影只觉得, 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多余。


    是该让他知道真相,还是就这么隐瞒下去?


    看他谈兴正好?,眼中有神, 她只得简单地应了声:“这不算闯祸,我觉得。”


    阿光并不往心里去,面上倒是温和一笑,带着些无奈的神色:“师姐, 随口?的话, 可是宽不了心的。”


    “你这?不是还没说完?我若此时便打断了你, 大肆安慰,那?才是敷衍。”顾影低声道。


    阿光又饮一口?茶, 继续道:


    “在那?之后,剑池沉默了好?一阵子。即使我远处听它们讲话, 可走近时又没有声响。我想?,它们是生我的气了。


    “过了好?些日子,它们又自言自语讲了起来。我就只敢坐在那?默默地听,再也不敢伸手取剑。幸好?到了你第三年选剑的时候, 剑就被新的弟子吸引了注意,剑池又充满各种声音了。


    “我至今都没敢和玄霜门的长辈坦白。断剑是因我一时玩笑而起, 断了的剑, 就如死了的人, 无论我如何道歉,愧疚, 都已经传达不到了。


    “我也开?解过自己?, 那?是我无心之过, 我没想?到后果?会是那?样。但也不能释怀。于是,我后来时时提醒自己?, 不要任性,不要贸然尝试,以免出乱子。


    “有很多人夸我沉稳持重,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做什么事都在怕,只好?寻求最?无害,最?温和的法子。即使错了,也不会有人因此损伤,也不会有人怨恨于我……”


    他沉浸在回忆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想?法,沾染了夜色,化为?潺潺的言语,流出心底,付与?顾影耳畔。自己?也渐乱了心绪,说着说着,音调有些不太对了。


    顾影轻轻伸手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是我不好?,提起这?事,又刨根问底的。”


    阿光早已习惯掩藏心事,此时不过稍有失控,立即镇定下?来。抬起头?,望着灰茫茫的远处:“师姐不必这?样说。能向你倾诉一番,我心里就好?多了。”


    这?其?实不对劲。话语中的情绪,听起来似乎轻松了些,但言下?之意,是掐断了刚才的话题,不肯再提起。


    “阿光现?在还想?要一柄剑吗?”顾影换了个话头?,并轻柔地安抚,“先前我总是把话说得很过分,实则并不是要折辱你。等你的脚放开?了之后,若再佩柄剑的话,看起来便是个修士了。”


    阿光有一瞬间的向往,却很快压下?心事。


    “不必了。我明白,师姐要这?我双脚的用意,并不在这?双脚。我最?重要,最?珍视的,是别人对我的赞许和尊重。


    “在我答应师姐时,便已有预期:今后别人向我这?双脚、我这?个人投来的目光,都会变成不解和同情。即使佩了剑,但我自己?心里清楚,那?不过是掩饰。


    “我既已承诺,就该付出代价,更应毫无怨尤。”


    在他讲话的同时,顾影正巧倾过身去,为?他泼去半盏冷茶。


    等他语声停了,她缓缓把热茶注入杯中:“此言差矣。买卖做成了后,各负盈亏就是,哪有一直追问满不满意、后不后悔的道理?”


    阿光随之勾起嘴角,轻轻点头?。


    只是,真的听进去了吗?


    顾影又为?自己?倒上热茶,柔声继续道:“交易中所得所失是否公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我只希望,你饮的水,温度适宜。”


    阿光拈起茶杯,沾了沾唇便放下?:“如此说来,若是有不适宜处,我是可以和师姐讨个人情的。”


    “自然。”


    “师姐,我们刚刚落脚……”


    “好?了,不必多说。”顾影不等说完便打断,“想?要开?禁制,传纸鹤吧?这?个免谈。”


    阿光却不退缩:“师姐,毕竟我们到了,却没有消息传回,只恐宗门挂念。”


    顾影也不相让:“云浪仙子护送你们到了百炼堂,已经转身返回。等她们回去,宗门自然知道你们平安到达。何必多此一举?”


    以阿光的通透,却似乎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他依然态度温和,分毫不让:“云浪宗师姐妹自会给云浪宗传信,但因我们从玄霜门出发?,我母亲和妹妹还盼着平安的消息。师姐这?不许传信的禁制,本就是为?了我们能安心休养,我心中知道,师姐是嘴硬心软,人是再好?不过的。”


    “呵呵。”顾影忍不住轻笑出声,“我在你这?里,又得了个‘好?人’的评价。”


    阿光一怔:“又?又字从何而来?”


    随即急忙解释:“这?绝不是临时起意,或是刻意讨好?,我是真心觉得师姐为?人极好?,只是……”


    “嘘。”顾影竖起手指,在唇间轻轻一点。


    阿光意外地止住话语,望着她。


    只见她轻轻撩了下?落在肩头?的发?丝,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但我方才说了什么,我自己?最?清楚,何用你来解释?禁绝纸鹤传信之事,虽然我自家也觉得态度是过于强硬了,可是我既然说出去,就绝没有更改的道理。”


    “师姐,就毫无转圜的余地?”


    “有倒是有。”顾影道。


    阿光等了许久下?文,顾影却不再开?口?了。


    他专注地盯着她的神情,只见她手拿茶盏送到唇边,缓缓饮了两口?,放在手边。又支着颊,默默欣赏起了檐下?的琉璃灯笼。


    草庐的檐下?,有一道深沟,沟底有黑褐色泥土,异于别处。只怕是百炼堂内炼药炼丹的残渣都倾倒在沟里,檐下?灯光虽亮,却比别处多了几分寂静,不见蚊虫和飞蛾来扑火。


    半晌无言,清风细细吹遍。


    阿光等到这?时,终于有些耐不住了,悄悄咬了咬唇,终是皱着眉,开?了口?。


    “师姐……”


    “嗯?”顾影似乎有些困了,眯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


    “师姐方才说的,没有下?文了。”


    “下?文?”顾影脸带疑惑,转头?反问,“什么下?文?”


    “就是……”阿光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又落了套,“需要我做什么,师姐才会转圜一二,肯让我传信出去?”


    顾影失笑。


    “哦,这?个啊。”


    阿光即便再不冷静,也知道她是故意拖沓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窝火,立起身来,口?气也变了。


    “不好?意思,是我会错了意。眼看要入夜,师姐看起来也困了,那?我不便多打扰,晚安。”


    长袖一拂,径自走到院里去。脚虽不方便,步子却无声无息的;在愤怒中,背影依然风姿绰约。


    顾影望着身边空荡荡的椅子,又是一笑。


    “感?觉太敏锐了,但凡嗅到一丝不对,即刻便能抽身。下?次逗你,可不敢再用这?种法子,得试试突然地袭击了。”


    接下?来的几天,顾影都很清闲。


    这?是重启治疗的初期,看似家里有三个病人,实则只有半个:云天心被强制休养,只能乖乖吃药;阿光足不出户,从早到晚把脚泡在药里;而这?个药,是伤好?了一大半的白曼熬的。


    白曼有点郁闷:“怎么我老是在干活?”


    “想?养伤也可以。”顾影对他完全不假辞色,“和云少主一个待遇,不得离开?床一丈。除了躺着,就只能围着床溜达。”


    “那?,如果?和美人儿一个待遇呢?”


    “阿光连落地走走都不行,你觉得呢?”


    “啧,”白曼咋着嘴唇,“我原先还以为?你是喜欢他,如今一看,你待他怎么这?般差劲?”


    顾影有些意外:“我对他还不好?吗?我每天精心调配足浴的药物,特意放出机关鸟去千机堂为?他寻剑,你不是都看到了?”


    白曼脸上怒意满满,又怕声音太高给人听到,压着嗓子:“你这?叫好?吗?他那?脚缠得,简直是天下?无双,你偏给他放开?!大脚板子和凡人一样,有什么好?!若不是我的出身……我姐姐一直很遗憾没给我缠上脚,显得我更高贵些呢!他们正道尤其?看重这?个身份啊,等级啊,你就这?样直接放开?他的脚,你想?过他以后的处境吗?”


    顾影眯着眼反问:“你觉得缠脚特别好??现?在给你缠上,倒也不晚,你要吗?”


    “当然要啊!”白曼目光迫切。


    顾影简直不想?再跟他说下?去。


    没想?到白曼当真了,一直追问:“现?在来得及吗?对原形有影响吗?能给我缠到三……四……不不,四寸半我都很满意了!是不是也要给我泡上脚?快,药方拿来我现?在就去熬!就用海美人的原样煎一份是不是也可以?”


    顾影被他这?么缠了半天,着实头?疼:“你在我这?忽然缠上脚了,你姐姐来了的话,她怎么想?!”


    “我姐可能会特别感?谢你,把你这?里打上魔印,定为?极乐教?指定购药之处!若是正道和你有什么过节,就由我教?出手帮你摆平!”


    顾影无话可说。


    白曼依然沉浸在兴奋里:“我知道你们这?些治病的,炼药的,总是觉得缠脚就不天然了。可是修行界这?么多男孩子都缠着脚,走起路来,风摆荷叶一样,多漂亮啊!我们这?些有资质修行的,不但和他们一般要备嫁,还比他们辛苦。因为?我们还得修行,还得负责宗门交际,太累了!”


    顾影随口?反问:“所以,你想?嫁人?”


    “对啊。”白曼提起这?个,有些泄气,“只是我姐姐管我很严,不许我和人相好?,也不许我动这?个心思。我都二十?多岁了,每天就被她关在小院子里修行。教?里其?他的男孩子修行,都是找个师姐,两人天天待在一起。我呢,自己?修一门好?枯燥的功法,进境又慢,练得又不开?心。”


    这?叫什么话?


    白曼十?三四岁便炼就了内丹,资质在妖族也算得上优秀。在千年前,这?样的半妖,可是各家宗门争抢的对象。如今妖族罕见于世,也许极乐教?并不知道,半妖的资质能给她们什么样的助力。


    他本来也可以独当一面,在极乐教?也并未得到培养。蓟若烟虽然让他修行,但大概只是管束他的手段。她更想?有一个平凡的弟弟,缠着莲足,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魔修宗门的庇护之下?。


    顾影终于明白了,无情仙这?场局的深意是什么。


    “这?块九丘大地上,‘资质低微’是最?大的谎言。


    “有多少男子,像阿光这?样,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却被限制在凡夫之名下??又有多少男子,像白曼这?样,徒有优秀的资质,只能被轻轻地埋没,或者只作为?繁育下?一代的筹码?


    “这?场局的阵眼,脱开?束缚的关键,是他们自己?认识到自己?的力量,自己?松开?裹布,露出信心和自由来。”


    第64章 他的选择


    “阿光, 醒醒。”


    阿光闻声,人还未动。只听那女子声音又带着?笑意叫了一遍,这才知?不是梦, 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待看清了身边的人影,他忽然想起那次不欢而散的交谈。


    嗯?那次到如今,已经过了几天了?


    他神思还有些恍惚,却又心系正事, 就稍稍挣扎一下, 支起身子来, 口中有些含糊地应了一声:“师姐。”


    方才他不知?不觉睡着?了,身子歪在一边, 起身时只觉得?腰际一阵发酸,皱着?眉轻轻哼了声, 还用手扶了一下酸痛处。


    蓦然间,心思清醒过来,瞥见顾影此时眼带笑意,盯紧了他的面容, 急忙垂下眼睛,避开她的目光。


    长睫轻轻颤动着?, 有些心慌意乱, 还得?努力将口齿咬得?清晰些:“抱歉, 我失态了。”


    “无妨,”顾影柔声道, “在我这里不得?走动, 长日无聊, 慵懒些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云少主沉疴日久, 想必在云浪宗和玄霜门的时候,你总是忙碌着?,现在正是该多休息。”


    “嗯。”阿光勉强勾起嘴角。


    他听懂了,让他歇息的言下之意,依然是不许联络云浪宗。


    他心里更拿不准:“她这样坚持,真是为了少夫人的病情吗?抑或是……还有别的打?算?”


    一面想着?,一面就细看了看顾影。


    方才他就觉得?好似哪里不太对。现在才注意到?,她穿着?件火浣布衣袍,扎着?条袢膊,露出小臂和一双火浣布的手套。


    火浣布能辟火辟毒,质地?却十分?厚重,一般不堪穿用。只有琉焰会的技修们,手艺最是精巧,能制出极轻便的火浣布,最适宜给医修们做衣衫和手套。


    毕竟这是用从石头里抽出丝来织成的布,再说轻便,也远远比不上夏布和蚕丝。暮夏的天气?闷热潮湿,顾影只是把这件火浣布袍穿在身上,便出了一头的薄汗。


    阿光的心忽然紧张起来,砰砰地?跳着?。


    沿着?脊背蔓延上来的寒意,凉丝丝的,痒得?他每一个毛孔都在悄悄颤抖,差点打?一个激灵。


    他将手背在身后,悄悄攥紧,又慢慢松开,强自调匀气?息,稳住心神。这才挂上一丝礼貌的笑,带着?一丝最后的希望,问:“师姐,天这么热,怎么穿起了火浣布?是不是炼药堂那?边……”


    “不是云少主,是你。”顾影不等说完,淡淡打?断。


    她面上虽冷,心底却有许多不忍。


    只因阿光看起来紧张极了。他僵着?肩膀,抿着?嘴唇,低头看看自己泡在药汁里的脚,再抬头望望她。眼神里含着?沉甸甸的求助意味,只是不敢开口。


    好像她再把话?说得?冷些,和他的心意一撞,他整个人就要碎了。


    或许她应该再逼得?紧些,索性不管不顾,击碎他浮于表面的矜持,才能从那?一片瓦砾中,把真正的他找出来。


    可是,若真的那?样做……


    喉咙间有些刺痒,她又回?忆起了曾经被?茶刀贯穿的感觉。


    “徐徐图之,不要作死。”


    默默地?提醒自己一句,轻轻上前?,将矮凳子放在药桶旁边,自己坐了下去。


    一只脚,被?顾影从桶中抬出来。这本是可以由僮儿来代劳的事,但她想要自己做。


    眼下所见,是漆黑的药汤,顺着?趾尖淋漓滴落,更衬得?肌肤胜雪,如一朵羊脂玉雕出的莲花苞,出淤泥而不染。


    阿光的双足,从来包裹在层层鲛绡之中,未像今天这般示于任何人面前?。眼看顾影的目光黏在那?里,一股莫名的耻辱感掐在他心尖上,让他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将发烫的脸孔深深地?埋在手心里,咬紧下唇,不敢发出一声。


    他试着?说服自己:“师姐一直看着?,只是为了展开它,不是……不是……”


    可究竟不是什么?他自己并不全然了解。


    用这药泡脚久了,腿脚的肌肤都变得?酸麻,发沉。他只能感到?有什么握着?脚踝,有什么在脚上擦拭着?,却感觉不到?实际的力度和布料的质地?。


    “她这般用药,是要减少我的痛吗?”


    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在他紧张的心绪中,也变得?很不确定。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直到?快要窒息时才能找回?呼吸。红着?脸,将手指打?开条细缝,悄悄低头去看。


    顾影戴着?头巾,将一头青丝全部裹在里面,正在拿着?块粗布,细心地?包起他的脚。盈盈一握之间,小心地?拭干上面的药汁。


    “师姐……”


    阿光叫了她一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


    顾影闻声便明白,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别怕。”


    她又低下头去,双手间掬着?那?块布,布里裹着?他毫无知?觉的三?寸莲足。


    阿光只觉得?,那?种奇怪的委屈感又涌了上来。鼻根微酸,喉头一哽,眼前?忽然变模糊,慌忙用手指轻搓了搓眼角。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好。


    齿关正不自觉地?用力,又听她柔声道:“别咬嘴唇。”


    他细细地?“嗯”了声,脸就红透了。无处安放的手停留在床头竹栏上,就像溺水的人抓了根浮木,珍而重之地?轻轻握住。


    顾影的手,顺着?脚折过去的方向用力,渐渐推开筋骨。阿光虽然感觉迟钝了些,却依然痛得?抓紧竹栏,身子发抖。


    他不敢高声喊疼,怕她听了分?心,只将前?额抵在手臂上,又埋起脸来,不给人看去他忍得?扭曲的表情。


    这种忍耐,比痛呼更难熬。不一时,他满头冷汗浸透白衫,发丝也濡湿着?贴在颊边。


    这场折磨太久了,他几次都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但脚上传来坚定的力度,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喊停。


    这是他亲口答应的“交易”,要付出的“代价”。


    逃不掉的。


    终于,顾影呼出一口气?,停下了手。


    “还好吗?”


    阿光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他反倒不觉得?别扭,也不觉得?委屈,有的只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这庆幸也并未持续太久。顾影只给他一息间的放松,随即又从药桶里提出他另一只脚来。


    一样的疼痛,一样的忍耐,一样的难熬。


    疼痛累积到?能感知?的极限时,倒也麻木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一座石像,由着?别人任意雕琢。


    施力的顾影,也有她的痛苦。


    火浣布隔绝了令人麻木的药物,但也让她感觉,隔着?手套抚摸到?的脚骨关节不太明晰。她生怕出错,就得?时时保持着?敏锐,全神贯注在双手的每一个动作上。


    接连揉开了两只支离破碎的脚,又要趁此机会,在他脚底固定上木托,帮助断裂多年的足弓固定,长成健康的形状。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抬不起手臂来。


    下午的阳光尚明媚,透过窗格照进来,照在屋内简单清雅的陈设上,照在两人身上。


    在这方寸之间,斗室之内,两人一动不动地?凝成塑像,各自承受着?各自的疲惫。


    接下来的两日,阿光过得?日夜颠倒。


    骨伤往往在夜间加倍疼痛,令人无法入睡。尤其后半夜到?凌晨的那?几个时辰,睡前?服用的安神药也不再起效,只能静等着?一波一波的痛感,像潮汐一般拍打?着?心底,再缓缓地?回?落。


    痛得?太厉害的时候,他心中知?道自己并不想哭泣,可是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和着?冷汗,沿着?竹篾枕头的孔洞中滴下去,将竹席浸得?斑斑点点。


    顾影也是忙脱了力,休息良久,才得?以恢复精神去看看他。


    在门前?轻轻敲了两声,里面并无声响,她直接走了进去。


    只见他睡得?很沉重,身上那?件单衣领口松散,腰腹处搭着?条夹纱薄被?,手腕垂在枕边,无声无息的。


    眉目之间,神情也显得?脆弱可怜。


    额上带着?汗,青丝散乱垂下床头,微皱双眉,眼底有些发青,显然是在夜间才与疼痛挣扎过。


    顾影心中无限疼惜,更不知?与谁说,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帮他整一整发丝,又手指搭在白皙手腕上,查探他的脉象。


    得?知?并无大碍,才稍稍放下心来,俯身在带着?齿印的唇上轻轻偷了一吻,又深深看他两眼,才转身走出了房间。


    “若加大安神药的用量,或许得?以安睡。但那?药其中有几味,用多了便有损精元,倒是得?不偿失。不如就忍一忍,虽然眼下难过,但为长远计,还是更安全些。”


    顾影沉浸在思虑之中,未曾注意,阿光在她转过身后,便张开了双眼,神情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抚了抚自己的嘴唇。


    看过阿光,再去看云天心。


    草庐就这么丁点大,前?两日在卧房内的治疗,也不用刻意瞒着?人。云天心眉目之间有些焦躁,态度却仍然礼貌。


    “先?生,还未请教,我夫郎他……”


    顾影淡淡道:“定金交易已成。他的状况倒还好,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才能行走了。”


    “先?生,虽然这是交易,也请你顾忌他凡夫之体,比修行人脆弱,不要给他过多痛楚。”


    “给他痛的不是我。”顾影难得?有这么好的耐心解释,“修行界所有的医修,都是反对缠足的。但各家宗门里,这种风气?却屡禁不止。若他从小就能自由自在,不被?缠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承受完全不必要的痛楚。”


    “抱歉,是我言辞有误,我是说——”


    “我才是医者?。”


    云天心此时体内气?海将近全空,自知?奈何不得?面前?人,但仍旧如修为全盛之时,对谁都没有丝毫屈服之意:“既然口称医者?,还请先?生抱持仁心!”


    顾影转头看看她,忽然笑了。


    “云少主似乎忘了,我们是旧相识。


    “你见到?的,是一位与你匹配的名门闺秀,是玄霜门少主,云浪宗夫郎。而在我眼中,这些都不能代表一个人。我能看到?的,是真正的阿光。


    “所以我知?道,他和我做交易,也并不是为了什么荣誉、名声这些虚伪的东西,而是他以勇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想代替它、取消它,那?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觉得?他柔弱可欺,想要保护他,那?也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只和交易之人交易,不愿和旁人多说。你不是他,就无法做他的主。”


    云天心微微皱眉:“可我是他的妻主。”


    “那?又如何?”顾影不以为然,“世上人都道妻夫一体,可是妻夫不同?心的也多了去了,谁又离不开谁呢?”


    “先?生此言何意?”云天心便是再没注意,也发觉现在有哪里不对了。


    顾影只是淡淡一笑,除病情外?,再不与她多说半句。


    第65章 需要你


    揭开了自己的企图, 顾影心里反而轻松。


    自那天后,阿光总是把自己关在?房中,无声无息的。顾影怕他闷得无聊, 邀约他出来坐坐,他总是说脚上不便用力,推拒掉了。


    云天心也忽然转了性子。只是谨遵医嘱,静静养病, 不再过问?宗门?联络之事?, 更?不用石傀儡监视着, 就?能痛快吃药,放弃修炼。眼看魔气排出越来越多, 她的气海已经空置了九成以上。


    顾影索性撤了她所有的禁制,并明言:“进度很好。如此便可以早些拔除魔蛊了。”


    云天心试探地问?:“顾先?生?, 既然定金已交,敢问?诊金代价几何?”


    顾影却只是淡淡一笑:“不急,待治好了,我再和你讨。”


    云天心闻言, 简直不堪细想,心中惊疑不定, 却又拿不准顾影究竟是什么意思。试了几次, 也没能再问?她一遍。整日只轻轻锁着双眉, 终是放不下心来。


    时至傍晚。用过晚饭,山谷的夜色慢慢浮现。


    鸟兽归巢, 两旁山崖的树丛中, 由热闹转为寂静。轻风微凉, 穿过花海,拂到草庐门?边, 只嗅得?一阵暗香。


    顾影双手捧着一大捆皮卷,直接用脚尖轻踢开了门?。


    坐在?窗下椅子上的阿光忽然身子一僵。


    “抱歉失礼,实在?没有手了。”


    顾影讲话的态度非常随意,随意得?像是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抱着沉重的皮卷,脚步不稳地晃进来,将东西搁在?床榻上,内中隐隐有金石碰撞的声响。


    她这才舒了口?气:“来看看吧。”


    阿光的脚一直固定在?木托上,虽然还不能全然吃得?上力?,但经过这几天不断用药,恢复得?很好,也可以藉由木托支撑,短暂站立和行走几步了。


    他走到床榻边,看顾影掀开皮卷,便睁大了眼睛。


    “这是……?”


    十几把剑,被皮卷内的卡扣固定着,静静地横陈于?榻上。


    阿光自然识剑。


    这静卧在?他面前的每一把剑,俱是以珍惜材料,辅以精巧的匠心塑型而成。一眼观之,宝光灿灿,其中蕴含之力?都非同小?可。


    但是,他听不到这些剑的声音。


    它们不懊丧,不喜悦,不愤怒,也不和旁边的同类相较。只是默然躺在?那里,安静得?死气沉沉。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颓然的剑。


    顾影见他皱着眉在?剑上细看,不等他再问?,便开口?解释:


    “这些原本是千机堂的心血。


    “你或许也知道,我们琉焰会的千机堂,曾经在?修行界风光一时,一剑难求。到如今,曾经的名器,已落得?无人问?津的境地。


    “现在?的千机堂剑炉,每开启一次,便多一次徒劳无功。此卷中的十几柄剑,已在?剑炉脚下搁了好几年,落了不少炭灰。就?如你所见,即便擦去污渍,也成了一摊不中用的废物。”


    若是千机堂主在?旁听了这话,只怕要当?场拽着顾影的衣领骂出声来了。


    “你才是废物,你全家都是废物!”


    是啊,顾影虽口?中如此说,心中又何尝不知真相?


    这些本不该是废剑,而是有巨大的潜力?的名剑。


    名剑无人赏,无人用,并不是千机堂的错。


    只因近年来修行者都在?追求“天剑”,同时,极力?鄙薄以人力?打造的剑。


    如今的修行界认为,人为锻造而成的剑,在?打造成的那一刻,剑力?已有论定。而天剑受灵源之地滋养而成型,在?持剑之人的修行之中,还会激发出多层潜力?,令人和剑修为共进。


    玄霜门?剑池,便是塑造天剑的著名场所之一。其余场所,也为各家剑修门?派占据。


    中小?型的剑修门?派,没能把持住灵源之地,纷纷以联姻、依附、合并等方法,寻求大门?派庇护。只有少量的微小?宗门?掌事?者,实在?没办法取得?天剑,才会退而求其次,向千机堂下订单。


    阿光自然也知道这些,却因与自己无关,从未验证过。


    如今,人力?锻造的剑摆在?他的面前,他便能感受得?到,其中蕴含的潜力?,并不输于?天剑。


    而且,因技修在?打造之前,便知晓材料的性格,雕琢剑型时又特意加以巧思,能令剑的力?量更?容易发挥,剑性和持剑之人磨合得?更?快,比拥有天然脾性的天剑更?容易上手。


    “可怜,这样的好剑。”


    他低声说了一句,指尖轻轻拂过一柄剑,对着展露在?外的剑身,弹指叩了三下。


    就?连顾影这种外行也能听得?出,三叩之间,剑光层层提升,剑声随之变化。一叩还有些暗哑,二叩转为高亢,三叩已是激越铮鸣。三叩已毕,剑身依然颤抖不休。


    若剑是人形,此时只怕已流出知遇的泪了。


    阿光自然听得?到剑的心声。将手抚上微微颤动的剑身,他的眼神?放柔,声音也轻轻的:“别?急,我还要看看她们。”


    接着,一柄一柄都轻轻敲击过去。


    有的剑只需轻叩一下,便被唤起生?机,有的甚至提早鸣响,等待知音的青睐。


    这十几柄都敲过一遍,房内剑光,已经亮过了烛火。


    顾影难掩心上脸上的欣喜,提高了声音道:“果然如你所说,剑与剑,性格不尽相同。”


    阿光却面带悲悯,并不兴奋,低声柔和地答道:“人与人,也是这个道理。”


    在?熠熠光辉之中,他将手停留在?一柄剑上。轻轻抚了两个来回,忽然一笑。


    “虽然剑性多骄狂,可你这孩子,口?气更?见放纵。”


    说话间,便拿起剑柄,“唰”一声,把它抽了出来。


    顾影只觉得?眼前一花。


    阿光的手持剑柄之处,爆出了比记忆中还亮的光晕。可是这光彩很小?,像个手镯似的,环在?他的手腕旁边,那一小?块地方。


    阿光换了一下手,轻轻转动手腕,挽了个剑花,又换回来。抚了抚剑身,面上带着好奇似的神?情?,侧耳听了听。不一时抬起头?来,状似宠溺,又带着无奈,抿嘴一笑,轻轻摇头?。


    “真是孩子气的话。”


    “它……还不愿服帖?”顾影问?。


    她从阿光特别?的态度猜想,可能对剑修来说,驯剑如驯马,性子越烈的,资质越好,让人放不下吧。


    “他还不肯信我。”阿光无奈轻笑,“他觉得?,我没有勇气和他一起面对强大的敌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怎么,顾影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来不及抓住,却让她一下紧张起来。


    “哦?强大的敌人?谁?”


    阿光瞥她一眼,口?气淡淡:“定然不是师姐你。”


    顾影听得?出他意有所指,却不肯落圈套:“那是因为我不强大,还是因为,我不是敌人?”


    “我若持剑对上你,你待如何?”阿光以问?代答。


    “被你杀了。”顾影理所当?然。


    阿光没想到她这么不加遮掩,脸颊一热:“胡说八道。谁会明知被杀,还引颈就?戮的?”


    顾影笑了笑:“那也要看实力?差别?。以我如今的冒犯,若是你有心报怨,绝对可以只用一招,就?要了我的命。”


    “师姐坚信,我不会出手报怨?”


    “相反,我坚信你会的。”


    阿光闻言,轻轻皱眉。


    顾影笑着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得?罪你这么深,便是杀我两次,也难以报偿。更?何况——”


    她忽然欺近两步,伸手环住阿光的脖颈,将他的面孔拉近,直接吻在?他双唇上。


    阿光肩膀一僵,意外地睁大双眼。


    双唇一触即分?,顾影贴在?他脸颊边,吐气如游丝:“我心中之企图,比你所想还要多上十倍百倍。”


    阿光握紧了剑柄。


    还未等他提起剑来隔开两人距离,顾影先?动,以强硬的吻,攫住他的双唇。一手抱着他的肩背,一手屈指拨动,抚着他耳后软骨的轮廓。不一时,唇瓣和指尖之下的温度渐渐升高,贴面吹来的气息,也由清浅变得?意味浑浊。


    “呵呵,不枉我在?曾经的戏文中亲密过那么多次。这些细节,我早就?摸准了。”


    手中剑,轻轻搁在?榻上,两人踉踉跄跄,一进一退,挤到窗下躺椅旁边,跌了进去。


    竹椅吱嘎一声,阿光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全都乱了。


    他是嫁过人的郎君,新婚那段时光,也着实知情?知趣。虽然这几年,繁杂的事?务总在?生?活中纠缠着,但妻夫之间偶尔还是有温存的。如今顾影这般放肆,企图明显得?令人发指,关于?此事?的各种回忆,在?这一刹那间,全都冲上心头?,令他面红耳赤。


    可是……


    他回忆中的那些细节,透着股子奇怪。


    在?脑海深处,有个模模糊糊的女子形貌,言笑晏晏地唤他“阿光”,和他亲密无间地调笑。不但眉眼并不是云天心,而且他清楚地记得?,云天心从没叫过他的乳名。


    这是怎么回事??


    这模糊的面目,究竟是谁?


    他稍稍一愣神?,顾影又得?寸进尺。他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全身之力?如寒冰随春风融化,心中又有莫名雀跃,不知究竟如何是好。


    只听顾影一声轻笑,在?他耳畔道:


    “现在?,总算可以说两句了。”


    “说……什么?”


    他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听她如此清明,本能地觉得?不对,心中有些慌乱,又强打精神?去听。


    “时间不多,机会难得?,我只能匆匆说一遍。”顾影说得?很快,口?齿依然伶俐,可见她头?脑是清晰的,“阿光,你委屈一下。你只能分?一半精神?听我讲——”


    “另一半呢?”


    “另一半,遵从内心就?好……”


    “……嗯。”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答应她这样看似荒唐的请求,但他不由自主地就?应下了。又惊讶地发现,原来,他竟然在?这么奇怪的场合里,还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她。


    似乎……早已是知交。


    可是……这感觉又从何而来?


    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低喃的咒语:


    “我们修行,是为得?仙道。但世人不知,成仙之后,仍不得?脱离凡尘。乃是因为,在?仙人之上,又有真神?。


    “这神?无处不在?,窥探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唯有床笫之间,是她力?所不能及之处。阿光,我如此待你,并非轻薄,而是因为想要摆脱她的监视,和你商量重要的事?。


    “在?这世上,所有的人皆有可能是她的耳目,我唯一能信任的,就?是你。”


    这些话,从前这世上谁也未曾提起过。在?这样混乱的情?景里,阿光觉得?这难以理解,却毫无辩驳的余地。


    他脑际的神?思,正?如阴阳变换,此消彼长。散漫的变集中,清晰的变混乱,竟是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汗水浸润的双唇,颤了又颤,终于?问?出一句话来。


    “为什么……是我……”


    第66章 赌上命运吧


    顾影闻言, 在他耳边低低笑了两声。


    “我也不知其中缘由,只一看你,便?知道是了。”


    “你……撒谎!”


    “好了, 不闹了。”


    顾影不肯多说,惹得阿光心中薄怒,咬着牙死死盯着她。那眉梢眼角一片潋滟,不但不显得凶, 倒还挺让人怜惜。


    顾影低低笑了几声, 在安抚中柔声讲话:


    “真的不闹了。我赶紧说正事了。


    “阿光,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云少主的魔蛊,必须要有一个灵气充盈的丹田来转移。你那天见到的白曼, 就是要做这个媒介的人。


    “这其?中还有一节,白曼便?是极乐教主蓟若烟苦苦寻找之人。也就是说, 当年云少主就是想隐瞒他的行踪,才被极乐教记恨。于是如今,白曼决定以拔蛊为报偿。


    “这看似皆大?欢喜之事,但是, 阿光,我知道这背后有蹊跷。创造这个世界的神, 她并不是这种风平浪静的性子。我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但今天这把剑的战意提醒了我, 我们或许很快就要面对强大?的敌人。”


    阿光努力地想了想:“蓟若烟……会来阻碍拔蛊,或许终……终会有一战。”


    “没错。”顾影揉揉他紧锁的眉头, “阿光, 再忍忍, 听我说。你的资质,比我在这世上见过的任何?剑修都要强大?, 我需要你做的事,你完全可以应对。只是我要先说好,这其?中一件事很简单,另一件却很难。”


    阿光口干舌燥,双眼发红,待要去狠狠咬一下嘴唇,好让自己清醒一些,却被顾影将手指放在齿关阻隔住了。


    “乖,这样就好,不要挣扎……”


    他已说不出话来,急促地呼吸一声,只觉得眼角湿冷。


    顾影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的意思。安抚地一笑,自家眼色也晦暗不明?:


    “这简单的,便?是在炼药堂门前,为我们护法。不管是谁来阻挠,你手中这些剑,都会心甘情愿任你驱使,你一定能挡下所有的敌人。


    “这困难的,是我最担心你的。你未经过大?风浪,只怕不易淡定。你一定要记得,练剑之时,脑海中切不可有丝毫备战、对敌的念头。


    “若被神仙知晓我们的计划,你我危矣。她毕竟是天上之人,只要改动一个念头,便?可以推翻世间许多因果,不是你我奈何?得了的。我们,只能迂回?智取。你可明?白?”


    阿光呜咽一声,不自觉地蜷起身子,微微点头,努力应答。


    “我……我没有把握完全不想。但凡想起这些事……可不可以,像你今天所做这样……”


    顾影眼中带着怜惜神色:“反复想起这种事,你也会很辛苦。不如这样,我到了傍晚就来找你,我们论论剑道和?修行,然后,就像今天这样,商量一下对策……”


    两?人说得久了,阿光的理?智已经全线崩塌了。顾影话语一顿,他便?空着眼神,轻轻地点头,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想不出来。


    顾影满脑子正事,手中一点也没注意。见到阿光这般意识凌乱,她才回?过神来。


    “我真是……”


    随即,轻声一笑。


    “也好,是我拜托于你,总要有所补偿。”


    夜风微冷,月光如明?灯,照彻布满汗水的脸庞。顾影抬手掀掉了窗子支架,在昏暗的斗室之内,俯首垂向更暗处,只觉得心中弥漫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不一而足。


    过了几天身心都很充实的日子,无情仙也终于耐不住了。


    “喂,顾神医,最近过得很是滋润啊。”


    顾影并不意外:“当然。我还记得,在戏文一开?始,你的要求,只是要我不死。而现在,我不但活得很好,还得到了阿光。”


    无情仙口气凉凉:“只怕是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


    “若心不动,意又怎么会动?”顾影自信满满,“他是男主角,是为了和?我搭配而生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敌不过命运的安排。”


    “那么,你以为命运是虚幻的东西?吗?”


    “不。我知道,在戏文情景里,所有人的命运,都是操控在你手里的。我虽然是女主角,却也是一样的待遇。”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你是女主角。”


    无情仙又得意起来。


    她似乎忽略了,在不久之前,她还要小?心翼翼地和?顾影交谈,生怕顾影的阴鸷性格会反噬整个戏文的走向。


    而今,顾影和?阿光亲近上了。心胸一宽,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偏执易怒,大?概让神仙又找回?了为所欲为的感觉。


    但对于被控制的人来说,就很不愉快。


    “我当然记得我是女主角。如果忘了这件事,我可能会被你坑得很惨。”


    “怎么会呢?”无情仙音调上扬,听起来颇为愉快。


    顾影勾起嘴角,却殊无笑意:“但愿,是我多想了。”


    谈话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但无情仙听了这句,便?是半晌无言。


    顾影正要在脑海中喊她一声,试试她还在不在,只见丹僮一脸凝重地走了过来。


    “师傅,总会传讯,要各家分堂都注意安全,近期不要去云浪宗一带。”


    顾影心中一凛。


    变故来得这么快?


    这是无情仙的原计划?还是因为什么变数促成的意外?


    “总会可有通报现在的事态发展吗?”


    丹僮绷着小?脸:“总会言道,极乐教正倾巢出动,取道飞云江水,直捣云浪宗总坛所在之处——白云尖。所到之处,蓟教主给修行界各个宗门下了挑战帖,言道,云浪宗覆灭在此一举,正道若无人,自此便?是魔家天下。”


    “擒贼先擒王?不像啊。”顾影随口自语。


    吩咐下丹僮给总会回?信,又原地沉吟一晌,忽然惊觉:“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无情仙肯定还在。若是被她知道了我心中的打算,就会将变故和?我的推测相合,再酝酿出更大?的事件,那我便?真的解决不来了。”


    她强压着心中阴冷的情绪,尽量不再铺开?思路想大?局,而是将注意集中在眼下。先貌似平静地走到草庐门边,默默改动了阵法,解除了传信的禁制。


    云浪宗的绯红色纸鹤,接连飞进院门来。


    这红色纸鹤,快速飞动起来,简直像一团火。


    云浪宗以这样的纸鹤传递紧急消息,多少也有些“纸里包不住火”的谶言意味。


    想必山谷之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草庐里反常的寂静,不消说,一定是神仙刻意的隐瞒。


    “无情仙!”顾影咬着牙,恨声怨道。


    “不是我。”


    “呵,你看我信吗?”


    “信不信由你啰。”


    “这等动荡大?事,若不是你一手安排,你的语调必然是惊惶失措的。如今你平静地推脱,看来我们的合作?也就此破裂了。而你,根本不在乎,对吗?”


    “我当然在乎。只是,我觉得你这位女主角,完全有能力应对大?的风浪和?挑战。”


    “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设立挑战,神仙的游戏规则,可真是公平。”顾影语带讽刺,“哦,我倒是忘了,你我之间,本就不存在公平。”


    无情仙却笑了笑。


    “这真的不公平吗?顾影,你我之间,谁不知道谁呢?”


    难得她态度如此沉稳,反让顾影的眉宇间笼起一层阴翳。


    无情仙又道:“我不妨再多说两?句,省得你甩锅给我,道是我先撕毁合作?的。顾影,你扪心自问,你和?阿光的感情,确实到了这么亲密,夜夜笙歌的地步吗?”


    “你又知道了?”


    “顾影,我觉得,你是不是太小?看我的法力了?我虽无法窥见床笫之间的情状,但我能明?显察觉到,阿光在面对你的时候,并不是看见爱人的喜悦,而是恐惧和?不安并存,沉沦与矛盾交织。是你的强硬逼近,让他不得不从。我看得很清楚,他不爱你。”


    “或许是你这从未尝过情滋味的神仙,对人世间的情分理?解差了。”顾影冷笑,“他是背德而行,自然紧张惧怕,这有什么好稀奇,又怎么能作?为不爱我的证据?”


    “你别自欺欺人了。若没有情景中的其?它压力,你只不过是他童年暂时的玩伴,比较熟悉的陌生人。他凭什么爱你,凭什么信你,凭什么听从于你呢?”


    “凭我知他的心啊。”


    “你还不肯相信,他不爱你。”


    “他爱不爱我,要看最后的结果,不需要你来揣测!”


    “结果,便?是证据么?我想你心知肚明?,他嫁了云天心,也并不爱云天心。虽则不爱,但这次变故,还是会让他责任心发作?,坚定地站在云天心的身旁。我也很想看看,就凭你和?他的这点露水情缘,经得住生死存亡的大?考验吗?”


    “无——情——仙!”


    顾影自从进入这个戏文里,就被无情仙格外优待着。一路顺风顺水,随心推着情景发展,几乎没有过逆境。此时见神仙变卦,合作?撕裂,在心神震动之下,几乎咬碎了牙齿。


    无情仙见状,语调也冷漠起来。


    “怎么,还不愿承认?


    “我就知道,你的偏执,让你看不到真相,只顾着堵别人的嘴。可是真相就是这样,你无论找多少理?由,他不爱你,便?是真的不爱你。


    “不如这样,顾影,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他历经劫难之后,到戏文末尾,依然不爱你。即使他选择跟你在一起,离开?云天心了,那也只是因为你的沾染,令他为俗世不容,无奈为之。”


    顾影呼吸了好几次,依然不能接受这种说辞。但她在气势上是绝不愿输给无情仙的。


    “既然是赌,提前摆出筹码来,让我估一估价值吧。”


    无情仙语调柔和?,但语气坚定:


    “筹码是‘先知’。


    “不瞒你说,下一个戏文情景,我已经构造完毕了,只等角儿?各自就位,好戏就立时三刻可以开?锣。女主角,一定还是你。


    “如果你在赌约中胜出,你就会带着完整的记忆,进入下一个情景,很有可能如愿窥见我所在的仙境。可如果你输了赌约,你将会被我夺去记忆,以为自己便?是戏中人。到时候,你就要给我打白工,还得不到我的任何?帮助,只能在情景里苦苦挣扎。


    “不过,你放心,我也很公平的。咱们这个赌约,只持续一出戏文的时间。”


    顾影眉间阴云不散:“说起来容易。可是,他的爱与不爱,自然在他心底。你我又如何?得知?”


    无情仙笑了笑,淡定回?答:“我当然能感觉得到。其?实,你也能。不过是你现在困于自负,不肯承认罢了。但是我相信,尘埃落定之后,你自会维护公平,不会耍赖的,对吗?”


    顾影只有一息间沉默,开?口便?是斩钉截铁。


    “我赌了。”


    第67章 定心


    绯红纸鹤, 展开绯红的紧急消息。


    “报少主:宗门告急!”


    “魔教集结魔修,直逼白云尖,云浪宗总坛已陷入重围, 任何人不可进出!”


    “掩月门掌门闭关未出,掌事大弟子来信言道,正在静观其变,不宜贸然出动?, 避免无谓牺牲。”


    “虚空崖来信言道, 掌门亲率弟子出山援手, 但虚空崖与云浪宗相?隔较远,一时无法到?位, 还请耐心等待。”


    “无悔书院来信言道,书院内俱是学?子, 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宜掺杂世俗争斗,故此无法援手,望云浪宗理解。”


    “天马庄来信言道, 其势力范围和魔教相?近,魔教起事前, 已挟持庄主?家眷做为威慑, 实不能轻举妄动?。故此道歉。”


    “昭天阁来信言道, 自家乃是小宗门,势单力薄。此时见云浪宗受袭, 自是心急如焚, 奈何自顾不暇, 无法前往。”


    “飞云岛来信言道,海上宗门, 一向不插手陆上往来。但天下修行者都为同道,和气才是长?久之法,她们愿来帮忙说合调解。”


    病床旁边,一地绯红,如深秋落叶。


    云天心一袭白衫,立于当中?,呼吸发?颤。


    “无耻……之尤!”


    一看便知?,这些常年被云浪宗庇护,才没有被魔修抹杀掉的正道宗门,逢云浪宗有难,全都各找借口,花言巧语,只是不打算援手。


    “这么多年来,我云浪宗为整个正道、中?立宗门做屏障,毫无怨言。但逢各家有事,我宗出于公义?,哪有不援手之先例!因此,与魔修结下世仇,引多少灾祸在身,依然无所畏惧!没曾想,没曾想养出这帮忘恩负义?之徒……”


    她胸中?有一股怨气无从发?泄,引得魔蛊蠢蠢欲动?,霎时腹中?如刀绞一般,冷汗如雨。


    撕掉手中?红纸,她已气得站不稳,只倚在床榻旁,全身颤抖。


    幸好?她如今气海空虚。遭逢如此变数,若是她身负灵力,又发?了这么大的火,只怕当时便会走岔内息,折损了功体。


    顾影刚踏入炼药堂,她便挣扎着要起身。


    “顾先生!”


    “不必多说,我心中?有数。”顾影淡淡道,“本就该到?了拔蛊的时候,我一直有所准备。既然云浪宗告急,为免夜长?梦多,今日便进行吧。”


    “多谢先生!”


    这大概是云天心接收到?的唯一好?消息。虽面无喜色,但精神明显一震,生机眼看就涨了几分。


    顾影补充:“只是,拔蛊之后,云少主?还需要数月时间恢复功力。而?目前魔修当门,这个进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拔蛊再说吧。”


    顾影也正是这个意思。


    草庐之外,禁制加强。草庐之内,众人一番忙碌,以阵法隔绝云浪宗灵气,掩藏起炼药堂来。


    室内,丹僮从旁辅助,白曼已经就位,顾影将心中?预演了多次的步骤又过了一遍。


    室外,只剩阿光一人,坐在门前廊下。身边一座剑架,一张小桌,一壶泉水,一盏药茶。


    云天心身披薄袍,神色有些紧张:“顾先生,这样可安全吗?”


    顾影答道:“只能保得一时。”


    “我不是说房内。”云天心目光停止于紧闭的门窗,“外边只有海氏一人,他会不会有危险?”


    顾影淡然:“危险,肯定是有的。”


    云天心语气放柔,小心地提着建议:“能不能让他进来,一起在房内隐藏?”


    顾影同样心平气和:“云少主?,现在草庐中?的每个人,承担的风险都和他相?同。”


    “怎么是相?同呢?他只是……”


    “只是定金,筹码,你的辅助,是吗?”


    云天心深深地皱着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影只冷冷一笑,似乎不愿多说。


    云天心却坚持说完:“我是说,他是我的夫郎,理应由我保护他才对,不能让他负这样大的责任!”


    尽管顾影一向知?道云天心的强势和坚决,但这样听她毫不避讳说起守护弱势者的心意,依然胸中?一震,有些共鸣之情。


    想及无情仙断言,阿光会站在云天心这边,顾影压抑不住心中?烦乱。于是态度轻佻,嗤之以鼻:“事到?如今,还要托大?你要命吗?”


    云天心却不改坚决,呼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他是我的夫郎。便该是我的责任。


    “本来,他只是为了照顾我,才跟我来这里?。结果,为了我,付出了不可逆转的代价,都是我连累了他。


    “顾先生,你我都是堂堂的仙家女子,怎可将他一个质弱凡夫丢在门外,首当其冲?”


    白曼在旁听着,便不乐意了:


    “质弱凡夫?你在说门外这位美人?呵,他可不弱,也不是凡人啊!我看,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状况吧。”


    “你说什么?”


    云天心不是没听清,而?是没明白其中?意味。


    “我……和你修行的方式又不同嘛,就算解释了,你也不懂。”白曼半真半假地糊弄着。


    云天心不知?他的身份,自不愿与他多纠缠,只转头向顾影,语气中?带了少见的求恳之意。


    “顾先生一直不肯说诊金的代价。我曾想过,我最珍贵的,无非是宗门和我一身的声誉清白。但这两样,我哪个也不会抛却。若强行剥离,只怕要了我这条性命,也难以做到?。


    “从前我有所察觉,却不愿多想,你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实现这个代价。看今日安排,我姑且一猜。


    “先生的打算,是不是要牺牲我的夫郎,令修行界传扬,是因我本人瑟缩,将夫郎推出去挡刀?若他有什么意外,玄霜门对云浪宗离心,甚至可能反目寻仇。正道人人不齿我今日所为,绝大半宗门,也不会再以云浪宗为首。


    “若果然要我在今日,此时,身败名裂,我也认了。只是先生可否换个由头?即便我再不要颜面,也无法接受让弱者替我牺牲的条件!”


    白曼凉凉地旁插话:“如今草庐里?最弱的就是你了,哪还有什么弱者?”


    顾影皱眉使了个颜色,白曼赶紧噤声,低头转身,帮丹僮整理用具和药物去了。


    她这才淡定开口:“云少主?想岔了。”


    “愿闻其详。”


    患者心神不宁,治疗便没法继续。


    顾影倒也不急。


    既然这是无情仙设的局,她心里?有数。


    “无情仙凡事爱凑一个‘巧’字,定然会在云天心拔蛊正当时,派遣蓟若烟出场阻挠于我。那么,云天心在事前拖拉一刻,一个时辰,乃至一天,三天,只要不开始拔蛊,都是安全的。不如就放缓进程,先和她说个明白,反倒对我更有利。”


    这时,已到?了人神角力的关键时刻,顾影的盘算,根本不怕无情仙知?道了。


    她向云天心一开口,态度也很直接:


    “我确实要你云浪宗的声望坠地,从‘正道之首’的神坛上狠狠摔下去。


    “不妨和云少主?讲个明白:云浪宗,原本应是我的仇敌。我那双亲都是凡人,不知?何时何故,无意中?接触过魔修,沾染了些许魔息,便被云浪宗仙子追踪而?来,二话不说斩杀在家中?,我自此成为孤儿。


    “尽管我以全部?家财奉献,恳求玄霜门收留了我,但玄霜门下弟子众多,亦不曾对我有什么照顾。我身怀医修资质,却在山门洒扫三年,无人识珠,我也有怨。


    “所以,云少主?和海公子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我必然会因以上私心,提出严苛的报偿。


    “云少主?,前因在此,你现在可还觉得不公吗?”


    云天心的神色,随着她说的话,渐渐稳定和凝重?了。


    “原来竟有此前缘,多谢先生告知?。


    “先生失亲之仇,我会查证。若果然是云浪宗的过失,先生所求什么,我都会觉得公平。


    “只是,请先生见谅。


    “云浪宗如今蒙难,再不可有无谓的牺牲。值此存亡关头,宗门可灭,正道之首的声望必不能折。若先生要讨还代价,我只好?劝诫先生受些委屈,稍微折衷。此外,我会另做补偿。


    “请先生念在事态危急,让我这一步!”


    顾影闻言,淡淡一笑。


    “这真是云浪宗的标准回答。”


    她展了眉眼,平静地道:


    “可是,云少主?别盲目自信。你云浪宗有大义?,我们中?立宗门心中?,亦有公理。


    “我明知?仇怨,依然出手救你,你以为我只衡量了一己得失么?


    “我承诺过要治好?你,自然以守信为第?一位。如今魔修先手侵袭而?来,云浪宗决定反抗,合情合理。若在此危急之时发?难,虽出自我的私心,可这落井下石的作为,无论?如何,都会丢了我琉焰会的尊严。


    “玄霜门的怨恨,我已从海晴光身上得到?了报偿;你这边的,等魔修之事尘埃落定,正魔双方力量重?归均衡,确保苍生平安时,我再向你讨还。


    “云少主?,你眼下的首要任务,不是管天管地,而?是乖乖接受治疗。我们早一刻拔除魔蛊,你的功体就早一刻复原。一刻之中?,对于你这样的高手,进境差距何止百里??你可要想清楚。”


    云天心已平复大半,只是未能在阿光的安排上说服顾影,心底仍有不甘:“可是!海氏他……”


    顾影神情凝重?,声音沉稳:“云少主?,即便这世上之人都以为他是凡夫俗子,即便他自己也这么以为,但事实就是事实。他身负成仙成圣的能力,为你拔蛊之事护法,只是平生第?一次的难关罢了。我心中?知?晓,他定能做到?。”


    “顾先生!且不说这能力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临战之时,看的不是能力,而?是经验。若遇突发?情形,他怎能应对?”


    “我不知?道。”顾影坦然,“但他一定能应对过去。”


    “你这……”


    “我不知?道,只是因为我不是剑修。各种功法不同,各人感?受就不同。他如何运用修行,如何突破,如何过关口,我一概不能体会。但我知?道,他一定能做到?。你呢?能否不给他添麻烦呢?”


    顾影的双眼,直直望向云天心的眼中?。


    既是强者,不愿她人因自己受累,那便要拿出该有的担当,而?不是因一己判断而?打乱计划,令人难为。


    在这方面,她信任云天心是真正的强者。


    果然,云天心从未移开对视的目光。


    “好?。我做得到?。


    “我们开始吧!”


    第68章 极乐教主


    炼药堂的禁制, 锁住了?声音,锁住了?药香,锁住了?灵力。


    阿光独自坐在廊下, 眼望花海泛起彩色的波涛,心中半是担忧,半是警戒。


    “炼药堂内,不知是什么情形……”


    他想起顾影秘密的谈话:


    “我为云少主拔蛊, 一旦进行到关?键时刻, 蓟若烟必定会亲身前来。尽管我会加强禁制法?阵, 但我不知神仙又有何等?安排,极有可能?令我的法?阵失效。


    “阿光, 蓟若烟并非丧心病狂,你不要以魔修偏见待她, 而是自然交谈。能?不动手,尽量不要动手,以劝服为主。她此来不是为云天?心的魔蛊,而是为白曼的下落。你若瞒不住, 就要告诉她,白曼是自愿的, 且并无危险。


    “个?中详细, 我不可提前与你说明, 是怕你稍微转一转心机,就被神仙窥见了?真相, 只好委屈你了?。待面对蓟若烟之时, 你随机应变, 套套她的话,说不定其?中更有新的转机。”


    知道秘密, 却不能?去?想;知道危险,却不能?提前准备。


    这几?天?来,他被矛盾的心情影响着,心中常有不详的预感。今日又见了?落叶一般飞来的纸鹤,实?在不能?再平静。


    忽然,花海刮过一阵狂猎的风。阿光手边,那柄骄傲的无名之剑忽然一震,铮铮鸣响。


    极乐教主蓟若烟,在风中现了?身形。


    一袭黑袍在身,如同披了?满肩的夜色,从花田远处款款而至近前。


    阿光本要起身迎敌,脚尖一动,心思一动,忽然间灵光乍现,改了?主意。


    他反而做出一副悠然神态,向后靠了?靠。从椅子边拿起一支火钩,远远地?启开炉子下方的小门,拨动着烧了?一半的炭火。


    炉中火已半熄了?,此时复又燃起。壶中泉水方才滚过一趟,此时尚有余温。待那窈窕身影走近了?,水已微沸,腾起串串气泡,如蟹眼一般大小。


    温度刚好,时机刚好。


    蓟若烟本是一路风尘仆仆追寻而来,还未开口,却见面前秀雅的郎君先将长眉一展,开启双唇,温和招呼一声:“请坐。”


    蓟若烟凤眼微微一眯:“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阿光微笑。


    不等?蓟若烟追问,他将手一扶椅背,立起身来。状似随意地?在几?个?盘子里各捏了?一小把药草,投入青瓷茶盏,将壶提起,冲一碗清香四溢,自然而然置在桌角。


    蓟若烟一怔。


    阿光续上?了?自己的茶水,回身落座。这才抬起眼来,向她的注视报以一笑,轻轻道声:“请。”


    蓟若烟看了?一眼那盏药茶,又探究地?打量着阿光。


    眼看着他一派大方,礼让一声即止,自家先端起茶来,浅浅啜了?一口,湿润的嘴唇便向上?翘起。怡然自得的态度,不像是对陌生人,竟像是招待老友一般。


    明明貌似个?凡间常见的青年郎君,穿着一领常见的夏布长袍,坐在简朴的几?案旁,柴扉前,茅檐下,端茶奉汤自然又熟稔。内里的气质,却好似云上?的仙子刚刚落下地?来,与周遭颇有些疏离。虽然在学着凡夫的模样行事,可是还没来得及沾染上?一丝凡尘。


    搁下茶盏,他垂着眼睛望向桌上?那柄无鞘的长剑,顺手抚了?抚,举动和言语中,带着丝轻柔的宠爱意味。


    “安静些,莫惊扰了?客人。”


    蓟若烟一时看得怔住了?。


    这是谁?


    看他容貌行止,自然一段风流,绝非一般修行之人。


    这等?明珠,此前从未现世,又是何故?


    阿光正垂着眼,默默思忖。


    “不知魔功能?不能?看破人心。”


    他现在貌似平静,实?则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一颗心都快要从口中吐出来了?。


    开门揖盗,这主意极危险。眼前之人,又是修行界人人闻之色变的魔教教主,凭他一个?闺阁男子,其?实?没有这个?胆量。


    但还好,他手边有剑作陪。她们?不怕,他便不怕。


    说起来,这些剑还未配任何装饰,就连剑鞘都没有。正像阿光自身的资质,虽然明亮,还未受过丝毫的控制。


    蓟若烟自然能?看到这锋芒。


    “修行界从未见过这等?人物,生得如花似玉的,竟能?令这么多柄剑随心意而动……不可小觑。”


    这么想着,她决定谨慎以对。


    黑袍一撩,人也坐了?下来,率先开口:


    “本座是极乐教主,蓟若烟。还未请教,这位郎君是何洞府,哪位名师座下高徒?”


    “不才出身玄霜门,乃是护剑长老海迎阳膝下之子,海晴光。”


    “哦?久闻海氏郎君姿容,当得起冠绝天?下四字,而今一见,理当如此。”


    “都是无赖之人的闲话,蓟教主入耳一笑便罢。”


    蓟若烟果然一笑。


    她这年纪,在凡世堪称中年了?。但修行之人寿数长,面貌也不易衰老,她这样明艳的大美人,展颜一笑,简直能?让花海失色。


    “这么说,云天?心也在这里。”


    阿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抬了?抬眉,仿佛欣赏花海的景色,看那蝴蝶翩飞,是天?下最有意思的事了?。


    事实?是,他也不敢多说。


    谈话,亦是一种交战。双方在拿不准底牌的时候,端看谁先沉不住这口气,主动交代?了?对方想要的线索,就会落了?下风。


    没把握赢,只好尽力不输。


    蓟若烟执掌极乐教多年,自然深谙此道。


    “海郎也不必再遮掩了?。你若真不知我是何人,便敢以药代?茶,奉于?我手边,不觉得有些无礼么?”


    阿光柔声道:“行路之人口干舌燥,在烈阳下奔波,喝些清凉的药茶,难不成还有什么忌讳?”


    蓟若烟抬起茶盏盖子,拨动着茶水:“药茶的作用,也是要看人体质的。贸然搭配,不怕喝坏了?人?”


    阿光闻声,微微转头,却不正对身边人。神情貌似个?嗔怪模样,从眼角瞥过去?的一线光采,却带着几?分媚色。


    “那么我倒想请教:是这盏中的忍冬有毒,还是茯苓能?损功力,抑或是薄荷能?泄了?气,白菊花能?伤脏腑?”


    他虽注重姿容,却从不这样忸怩作态,一紧张就不自觉地?抿着嘴唇低下头去?。随即强自稳住,将手抬起,掩在嘴边,从指间溢出一声轻笑,又修饰一句:


    “倒也是的。我不知蓟教主是谁,却敢贸然泡茶;蓟教主不认识我,便不敢喝我的茶。”


    蓟若烟立时笑出声来:“是我不解风情,性子愚钝,讨了?海郎的嫌弃吧?其?实?,像你这般的美人儿,别说是给我一盏茶,一副药,便是一碗毒水,我也会喝得很?欢喜。”


    她虽如此说,手也捧起了?茶盏,却只是浅浅吹了?吹水面,依然不入口。


    阿光就像没见到似的:“若是极乐教主自认性子愚钝,不解风情,那天?下女子,便都是木头石头了?。”


    他语带笑意,又补一句:“说来也是。若我方才便知道是蓟教主驾临,那怎么敢班门弄斧,奉上?这不像样的茶汤给你?”


    “你不敢?”蓟若烟似乎并不认真,只是随口赶话。


    “自然不敢。”阿光坦然靠着椅背,似乎空门大开,毫无戒备的模样。


    “我看你倒是很?胆大。”


    “有吗?”


    “没有吗?”蓟若烟似乎也坐得懒散了?些,“这草庐门口设了?一座法?阵,东南方向又设一座法?阵。在你和我故弄玄虚之时,那里面气息轮转,我全都知道。”


    阿光浅浅一叹:“果然是,一般人比不得蓟教主见多识广。”


    “你以为我在诈你?”


    蓟若烟一语未毕,起身抬手。


    她身法?极快,越过屏障直取阵眼,素手一扬,禁制应声而破。


    阿光无声地?站起身来,将剑反手贴在小臂上?,做个?守势,再不掩饰警惕的眼神。


    蓟若烟手腕一转,手中握着一柄乌沉沉的短刀,刀身微微弯曲。她穿着黑袍,若将此刀半掩半露,真是难以令人觉察。


    阿光曾听云天?心说过,这是她的随身兵器“月蚀”。


    他的剑,还没有名字。


    此时见了?第一个?对手,那剑竟然爆出不同于?往日的光华,湛清冷冽,十分夺目。


    “今日若能?合作破敌,你的名字便有了?。”阿光心中激将,口唇无声。


    “叫什么?”剑在识海中一声嘶鸣。


    “碎月,何如?”


    “我喜欢!”


    若顾影能?看到这一幕,便必然会惊叹。此时阿光持剑而立,满身华光熠熠,力量之强,不可估量。


    他没有剑招,剑便像延长的手臂。轻轻向前一探,清光直射向黑暗,月蚀竟也心生敬畏,颤栗着退避三分。


    于?蓟若烟,她只把月蚀当做兵器。


    于?海晴光,月蚀也是对手之一。


    由着碎月发威叫嚣,将月蚀逼至俯首,局面就成了?二对一。


    不足为惧。


    蓟若烟平生最不爱受人压制,一旦觉察对手强悍,先衡量了?轻重缓急,把目标定准。面对剑与人双双锋芒显露,她不正面直取,而是身形一闪,绕过对手,月蚀一挥,直接划开了?炼药堂的禁制!


    “砰”一声巨响,在草庐一侧迸发,震得人双耳发疼。


    她全力而为的一击,不但击碎了?法?阵,还将屋顶和墙壁全数击垮,向旁坍塌。


    丹僮从断壁残垣中抬起头来,目光中难免带着些惊恐。


    她是房内唯一对外界有反应的。其?余三人各自盘坐在地?,五心向天?,双目闭合。一看便知,她们?是将识海联结起来,互相照应着。


    这其?中,白曼的样子最为特别。


    在识海中作为,又主要用到他的妖丹,他便维持不住人形。瞧着比平时的身量还要缩减一些,大小像个?七八岁的孩子。腰间只系着条绸布长裤,赤着上?身,从耳向后,已经呈现原形。颈间长满灰色的软毛,背上?连接到发丝,全转为灰白针刺,一直从脊背披到腰间。


    蓟若烟一看之下,立时暴怒。


    “曼曼!”


    一声惊叫未落,旋身便要直闯!


    阿光虽然也惊讶于?白曼的外貌,却知事态紧急,来不及多想,赶上?两步,将碎月一横,挡在身前,沉声叱道:“请留步!”


    蓟若烟心急之中,将月蚀挥出,划过几?条黑沉沉的残影。


    阿光眉目肃然,并不因她失去?章法?而轻敌。


    “叮叮叮”,细碎碰撞声,如急雨落铜盆。


    一人一剑,锋芒再无遮蔽,全数爆发。碎月之光,总在残影的弧线当中,断,截,斩,刺,耀得人张不开眼睛。


    第69章 剑仙


    蓟若烟莫名觉得焦躁。


    面?前之人只守不攻, 态度温和,出招坚定,似乎是早就料到每一条刀光划过的轨迹一般, 令她难以冲破。


    不曾想?,他竟还?有说?话的空档。一边说?,一边还?招,语句也不见断续:“蓟教主误会了, 请不要相扰。”


    “误会?”蓟若烟要问个明白, 只得将攻击慢了下来, 但口中不放,手中也不停, “若是曼曼在此有个好歹,我要你云浪宗和玄霜门付出代价!”


    阿光按照顾影说?的, 向她解释:“蓟教主请息怒。白曼并无危险,且是自愿为之。设下法阵,原本是为隔绝杂念,安静行?事, 未料到你会在此时到来。还?请蓟教主稍等片刻,待功成之后, 再由他亲自向你解释!”


    “一派胡言!”蓟若烟怒道, “若真不知我会前来, 为何你会持剑严阵以待?为何这法阵,要着重掩藏云浪宗的灵气和曼曼身上的魔气?这明?显是在防备我!”


    “当然是怕蓟教主误会了, 就像现在这样。”


    “此情此景, 乃是我亲眼所见, 也能叫误会?若不是做贼心?虚,又何必遮遮掩掩?曼曼是我教中人, 他与云天?心?的修行?从根本上就是冲突的,眼下却同处一阵,识海相连。是在做什么!”


    阿光镇定答道:“自然是相互援手,运功传递。蓟教主也亲眼看到了,眼下情势,难道不能说?明?阵中三人的安全处境吗?”


    蓟若烟不怒反笑:“好一个舌灿莲花的男儿。打量我看不出么?你们两家正道,一家中立,曼曼在其中势单力孤,这是谁在给谁传功?你莫不是要说?,云天?心?又犯了她那滥好人的疯病,在折损她自家功力,帮曼曼突破魔功修为?”


    好像……她还?真接近了真相。


    阿光听她话音,顿时也明?白她没说?清楚的意思。


    看蓟若烟这般心?系白曼,口中叫得又亲热,看来先前卧底风波之中必有蹊跷。


    云浪宗这次被围,大?约是蓟若烟得了什么线索,深以为白曼被云浪宗挟制,才?不顾修行?界力量均衡,倾巢对?上云浪宗,其实自家也并无十足必胜的把握。


    他方才?自报家门,乃是因为自己具备剑修资质,所以优先道出玄霜门的出身。听在蓟若烟耳中,这便是玄霜门要坚决援手云浪宗的立场了。


    即便极乐教此次声?势浩大?,已经震慑住了其它正派宗门,但那些?宗门,不过是修行?界中层底层的浑水摸鱼者?。若正道的中流砥柱决定出手,蓟若烟这次冲动,才?真是骑虎难下了。


    阿光手中剑快,心?思转得更快,一霎时利害关系摆明?,便有了劝导的方向。


    他一边还?手不停,一面?将口气中杀意收敛,亮出和善来。


    “蓟教主大?概知道,我家少夫人丹田之内侵入了一只魔蛊。白曼是自告奋勇,要为她驱除,才?会为顾先生所牵引,坐在阵中。蓟教主说?他是贵教中人,凭我经验,魔蛊伤不得魔修,我想?蓟教主比我更明?白。我所说?句句是实,蓟教主自可安心?。”


    蓟若烟闻言,怒气一滞,攻击一停。


    阿光就这么展开来说?,尽是浅显的道理,她倒无法立刻反驳。


    阿光趁机退开一段,依然挡在蓟若烟和坍塌的炼药堂中间,声?音更加温和:“我不知白曼因何自荐,但以常情推断,总是有他自己的理由。我虽不知,或许蓟教主知晓。”


    蓟若烟听到这里,自家心?中补全了阿光不知道的部分。


    白曼确实有能力吞噬魔蛊,并将其中魔气转化,有助自身修行?。云天?心?体内那魔蛊被纯净的云浪宗灵力滋养过,长得极好。白曼的确有可能主动要求帮忙,借机私吞魔蛊,提升修为。


    可她刚才?发作了半天?,怎么能在三两句中松懈下来?故此依旧横眉以对?,嗤之以鼻,一副不愿信任的模样。


    阿光看人,自不必看言行?。他感觉不到月蚀的杀气,就知道蓟若烟已被劝服。


    “蓟教主或许是关心?则乱。你也看到了,她们几人面?目宁静,气息平稳,可见行?事十分安全。”


    蓟若烟双眼微眯,口气依然不善:“你此话说?出,是要负责的。”


    阿光微微一笑,趁胜追击,把话钉死:“敢要我一个外人负责,说?明?在蓟教主心?中,已有大?半相信了。”


    “你这小?子,”蓟若烟收敛怒色,明?媚面?孔上似笑非笑,“剑锋和话锋都不肯让人半步。玄霜门下,果然一板一眼。”


    阿光持剑凝神而?立,态度不卑不亢的:“方才?情势紧急,即便我肯让步于?教主,教主也不肯让我,那怎么能退?”


    现在不必在动手,他只想?尽力拖延出时间,多稳住蓟若烟一时,好教法阵中的治疗能多一时的安全。


    蓟若烟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她收手之后,便真的感应到,白曼身上魔气和妖气在快而?稳定地涨回,修为也比失踪之前高了些?。这才?没有继续攻击,选择静待。


    阿光顺着她目光凝定的方向望去。


    白曼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运功几息之后,稚嫩的孩童肩膀张开了,身形逐渐变大?。片刻之后,又回到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那些?尖刺和兽毛消失了,只见得肌肤如雪剔透,半长发辫黑油油的,垂在光滑的脊背上。


    丹僮在旁,给他递过衣衫。他三两下穿了个马马虎虎,起身跑了过来。


    “姐姐!可想?死我了!”


    方才?在识海之内,阵中几人完全了解外边的情状,只是运功之中不可分心?,强自镇定着。此时白曼一醒转,便笑嘻嘻地欺近,娇声?叫了几句姐姐,惹得蓟若烟又是嗔怪,又是欢喜。


    “还?敢乱跑,下次我就剥了你的小?刺猬皮!”


    “姐姐要我做围脖,还?是做坐垫?也不怕扎着。”


    “还?敢赖皮?我是你姐,怎么管教你都是应该的!”


    “哎哟,好疼!姐姐不爱曼曼了,嘤嘤嘤……”


    阿光也不知道是当做听到好,还?是当做不知好,默默地换了个站位。看似闲走,实则是往法阵中去,护在云天?心?的旁边。


    他心?中忐忑,只是面?上不显。


    “这些?情报,和从前听到的大?不一样。


    “想?想?云浪宗先前对?于?白曼身份的推测,和云天?心?坚持不吐口的倔强,总觉得有些?先入为主,乃至错付了用心?……


    “唉,怪不得蓟若烟名义上说?要搜捕叛教之人,实则全程小?心?翼翼,但凡有点消息,便要亲身前来。也不知顾师姐知道了其中多少,又有何打算?


    “但看白曼这乳燕归林的模样,只怕蓟若烟再想?发难,心?里没了顾忌,手中就更无顾忌。以我一身,能否守得住在座两人?”


    越是烦乱,越要屏息凝神,以免蓟若烟察觉。阿光握紧了剑柄,不敢有丝毫懈怠。


    第二?个睁眼的是云天?心?。


    魔蛊离体之后,她只觉得气海陡然空虚。修为下降得太久了,她一直觉得不安,今日终于?可以恣意修复,令她顾不得强敌当前,便在原地运功一周天?。稳住了心?神,聚起了灵气,她心?中才?有了底。


    方才?在识海之内,她得知外界境况危机,无法淡然处之,竟惹出了一道凶险的劫数。幸好顾影早知道她对?阿光放不下心?,提早做足了防范,这才?有惊无险,稳住她识海中的动荡,最终将魔蛊成功转移到白曼的妖丹之中。


    说?到顾影……


    她抬头看了一眼,便惊呼出声?:


    “顾先生!”


    阿光猛然听她这声?,肩膀就是一僵。转头看向顾影,恰好看到她面?色煞白,额头布满冷汗,整个身子软倒在地的模样。


    他脚步一动,又忽然一收。


    云天?心?和丹僮都比他离得近,立刻就围在顾影身旁。丹僮将准备好的药送入顾影口中,又探查过一番脉象,才?道:“师傅无碍,只是体力不支。”


    云天?心?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各种热闹的动静中,阿光独自持剑站在当中,忽然就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一边了。


    他心?底莫名发酸。


    “是啊,我有什么立场赶过去……”


    初见之时,以为她心?中对?玄霜门抱怨,想?要借机为难,他还?多加警惕过。


    不想?,越相处,越能感觉到她冷淡的态度之下埋藏的深意。


    其后越界的行?为,让他感到无比羞惭。但刨除那些?难以启齿的片段,只想?想?她在枕边道出的那些?预判,竟全都成了真。


    她曾说?过一句最荒唐的话。


    “阿光,你有成仙成圣的资质,蓟若烟不是你的对?手。”


    而?他,现在才?信。


    方才?打斗之中,他手握剑柄,只觉得自身拥有的力量在节节攀升。那力量在脉络里强烈推进,几乎撕裂肌肤,让他从脏腑往骨肉透出疼痛来。短暂的痛感过后,筋骨便像被清冽的风洗过一遍,让他整个人都舒展了。


    虽然未经修炼,但他就是知道,这便是跨越境界的感觉。


    他见过玄霜门人苦苦修行?,也见过云浪宗里长久的闭关,无非是为了一线精进。到了他自己,才?知传说?中资质绝伦的修行?者?,功法进境能达到一日千里,并非虚妄之言。


    一开始,接下蓟若烟的剑招,是有些?勉强。


    几招过后,他便在这刺痛和舒展中,渐渐耳聪目明?,能明?显地捕捉得到她的手臂来去,月蚀搅动出气流变化。


    又过一阵子,他能把月蚀的心?声?也尽数接纳,窥得她人与刀的默契和矛盾,再也无所畏惧。


    到了后来,他已将蓟若烟看破,只需要把碎月提前放在该放之处,以不变应万变,轻松之极。


    他明?白,今日蓟若烟并未尽全力。


    不同于?缓缓修炼的孩童,他现在才?起步,确实也有些?晚了。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进境涨得飞快。难得第一个陪练喂招之人就是这样的高手,他明?白自己一定要全力而?为,将来之不易的机会尽其所用。


    但也很可惜,蓟若烟今日的境界就在这里了,他今日的修炼,也只能到这里了。


    收手时,他心?里还?带着些?遗憾。想?着师姐的指点果然不错,待会定要再好好探讨一番才?是。


    却不料治疗完毕,大?家都好好的,只有她垮了下去。


    而?他,没有资格再近前。


    第70章 怅然若失的告别


    顾影从无边的疲惫中醒转的时候, 已经是数日之?后。


    蓝磬子守在?旁边,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青瓷小盒。见她醒来,打开盒盖给她看了一眼。


    “你的报酬之?一, 饮露的魔蜕。这次做得?真不错,连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完整,须发?俱全的魔蜕。”


    顾影疑惑不解:“师傅曾说,不掺和正魔的杂事, 怎么还是赶回来了?”


    蓝磬子笑了笑, 道:“本来嫌局势太?乱, 就想躲个懒。恰好路过?其它分堂,得?知总会不希望我们插手。我想着?, 既然云天心?在?家里治病,我们就已经在?局中了, 怕你们吃亏,所以赶着?回来。幸亏我来得?及时,不然房子都被人拆了。”


    顾影想了想,明白了大概:“是因为我破坏了中立, 在?战时偏袒正道,所以琉焰会的立场难做, 和魔修难以交代。”


    “非也。”蓝磬子摇摇手指, “总会那边, 我已经说明了事情原委,会首说这是巧合, 并无怪罪之?意。现在?的情形是, 虽然你治疗了云天心?, 却?得?罪了正道,所以咱们正在?受着?各家宗门的挤兑, 名声上又不太?好了。”


    顾影听得?满脸疑惑。


    一觉醒来忽然得?知这些,似乎因果都不合常理。


    蓝磬子讲道:


    “这几日发?生?的事有?点多?。


    “蓟若烟围困云浪宗,讨要?白曼,没想到你这边放人很干脆,倒让她不好就这么退兵。云天心?伤势刚好便挺身而出,提出要?和她赌上性命直接比对,她却?也不愿意落下‘趁人之?危’的口实。


    “于是两家协定,另外?预约了一场对决,才?算把这次的事情平息下来。”


    顾影眯着?眼想了想,更不解了:“极乐教是魔教啊,怎么比正道还迂腐?围了就围了,讲什么道义?趁正道袖手,就该一口气灭了云浪宗才?是。”


    蓝磬子笑了笑:“云浪宗的名声,于修行界何如?”


    “名为正道之?首。但声势浩大了,牛耳执得?久了,自然少?不了有?些乱七八糟的阴暗错处,结了不少?私仇。但凡有?个让它声名扫地的机会,我想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修行者,都不会轻易放过?,定要?揩上一把,踩上几脚。”


    “可我们都知道,它毕竟是正道之?首。且不说云浪宗这样的庞然大物,凭她极乐教一家吃不吃得?下,就说云浪宗若真的覆灭了,极乐教完好无损的话,那么她极乐教,就是下一个云浪宗。”


    “这就是师傅常说的道理——无论?正道魔道,其实没有?区别。”


    “对。”蓝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魔蜕,“我们琉焰会的技修选择中立,并不是因为我们不会斗,而是因为我们有?自己的修行,懒得?掺杂这些有?的没的。”


    “唉,都是我一己私心?,想着?利用给云天心?拔蛊,报一下私仇,才?把琉焰会拉下水。”


    蓝磬子挥挥手:“这怪不得?你。病人来求医,又付出了对等的代价,哪有?个拒之?门外?的道理?主要?是蓟若烟在?你这里受了挫,心?有?不甘,摆了你一道。”


    “她干什么了?”


    “你出门看看,咱们山谷入口,挂了个好大的魔印。言道此处帮过?她的大忙,从此就归极乐教罩了,此后魔修的药品灵丹,指定从百炼堂购买。”


    顾影以手扶额:“这疯子!”


    蓝磬子笑道:“不仅如此,她生?怕来往修行者都看不到,专门用曼陀罗烟薰过?一遍,别说修行者了,就是凡人也能看到半空中挂着?个紫色的法阵,随风飘摇。好好的山路,搞得?像盘丝洞一般。”


    顾影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向天抛了两个大白眼。


    “我若不是戏中女主角,而真的是这九丘之?境上修行界的人,一定要?被她气死!”


    转年的春季,东岳之?巅。


    一轮红日,从松涛后边缓缓坠下。白衫和黑袍的两个女子依然毫不放松,紧盯着?对方,谁也没有?发?出最后一招决胜的攻击。


    两人之?力已穷尽,都摇摇欲坠,只?剩一口意气在?撑着?。


    双方医修和炼药师,早就耐不住了,适时递过?台阶:


    “云少?主,穷寇莫追,有?损正道尊严,放她一马无妨。”


    “蓟教主,咱们何必和正道一般见识?且先修整一番,改日再带人踏平白云尖!”


    不等当事之?人表态,两边各自决定:


    “来人,赶紧带下去疗伤!”


    顾影看完这场对决,无聊得?直剔指甲。


    明眼人一看便知,蓟若烟和云天心?虽然各尽全力,可由于她们实力实在?太?接近,让这场名义上是生?死交关的比斗,成了一场炫目的演练,最终谁也奈何不了谁。


    正道已不是天地正气的正。


    魔修也不是妖魔鬼怪的魔。


    如今的九丘大地上,正与魔,还真就是修行功法不同而已。两阵营依然对立存在?,无非是为了竖个靶子,方便排除异己,清洗各自一的方势力,使之?越来越纯净吧。


    “以这个情状发?展下去,迟早还要?再出大事。可是,大概戏文很快就要?结束了。身后之?事,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她冷淡地想着?,面上也带出几分疏离,转身往山下走去。


    百炼堂主在?外?,通常穿戴着?很显眼的火浣布长袍和手套。其余修行者见了,因顾忌上面有?残毒,便会退开几尺距离。加上顾影一向神情阴郁,一望便知不好相与,从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出入各种场合无人阻挡。


    人到山腰,身后一声清朗呼唤。


    “顾师姐。”


    顾影身形一顿,转过?头来,只?见是阿光站在?崖边凉亭里,向她笑了笑。


    他如今改了身装扮。既不穿云浪宗的白衫,也不穿玄霜门的青袍,而是像隐逸的闲散修行者,随意裹着?丝罗衣裳,束着?莲冠,腰间佩着?碎月长剑,脚蹬一双短靴,长身玉立。


    他见顾影这么上下打量,微微一笑。


    “当时我忽然现出了资质,倒惹了不少?麻烦。云浪宗想留,玄霜门却?不让,于是两家还没商议出结果。我趁此暂离了纷乱,在?游历中寻求修行之?道。”


    顾影心?中一动。


    正魔相争告一段落,戏文转点已过?,他在?此时说起他的归属,这不就是在?宣告戏文即将终结吗?


    那么,只?剩下唯一需要?确认的事了。


    “阿光心?里,还念着?云少?主吗?”


    “有?一些吧。毕竟妻夫几年,相处也没什么矛盾,忽然这样分开,自然有?所不舍。”


    “那,我呢?”


    阿光闻言,并不意外?,只?是立即垂下眼睛,轻轻抿了抿嘴唇。


    相处经过?几回戏文,顾影自然明白,他这样的神情,就是在?犹豫和为难。


    “太?好了,”她想,“能为我的问题而为难,我也在?你心?里有?些分量了吧?”


    黄昏的山风拂过?鬓发?,寒意料峭,吹得?人格外?清醒。


    阿光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而是本来就没想出个结果,面对当事之?人直接询问,更是不知如何说出才?好。


    凝神想了一会,他抬头望着?顾影的眼睛,柔和地道:


    “师姐待我,和云少?主不同。”


    “嗯嗯。”顾影期待着?下文。


    “草庐中的相处,如今想来,实在?有?些荒唐。一开始我斟酌着?要?不要?坦白,心?中还有?些惧怕。但后来发?现,并未有?捕风捉影的话语传出,这才?松了一口气,感念师姐保守了这样不堪的秘密。”


    言及此处,阿光深深行了一礼。


    顾影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正觉得?这走向哪里不对,果然阿光话头一转:


    “请师姐见谅,我必须坦白,我无法回答得?出你的问题。


    “原本我便知晓,人生?有?涯而剑术无尽;师姐又告诉过?我,仙家境界亦没有?尽头。我心?中神往。念及曾经蹉跎过?许多?时光,如今不得?不力争朝夕,勤学苦练。时间和心?情,都已被修行占满,分不出任何闲暇。


    “实话说,所谓宗门身份,于现在?的我而言,已不值一提。既有?长铗相伴,若再纠结于情意归属,弃自身的修行于不顾,围着?妻主和宗门琐事消磨一生?,这又与之?前身为凡夫时有?什么区别?


    “师姐为我放开双足,指点天机,帮我求得?宝剑,事事为我。我曾有?过?那么一点念头,觉得?师姐对我有?所图,我也该以身相许为报。


    “但我又仔细想了想,师姐若图我的情意,何必用如此迂回的方式,让我认清自己的资质呢?若图我的……色相,那何必在?帷帐之?中,句句只?说天下大局呢?


    “我想,师姐的深意,我可能并未理解透彻。但我相信,师姐定是胸怀磊落之?人,此时的我,不能及你十之?二三。”


    顾影怔怔地听他说着?,言语之?中把她越拔越高,眼看就脱离地面位列仙班了,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错了啊!全错了!


    她也顾不得?无情仙的赌约输赢,只?是急切地想要?确认他的心?意,为她自己。


    “阿光!我并非没有?私心?!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心?悦于你,想和你比翼。你的修行,和你的情意归属,这两者并不冲突。只?要?你也心?悦于我,肯和我在?一起,一切都不是阻碍,都不是问题!”


    阿光闻言,莞尔一笑。


    “师姐果然心?悦于我?”


    “绝非虚言!”


    周遭的天色越来越暗了,阿光的双眼却?亮如星河,格外?俏丽。


    “太?好了,是我没有?会错意。”


    他的眼睛,太?过?于清澈了。说起这样的情思,不加遮掩,不见羞赧,没有?一丝一毫俗世尘念在?其中。


    这清澈的心?意照透了顾影,让她心?里也透亮着?。


    这不是她要?的爱。


    若无情仙在?此时便结束戏文,她就要?结结实实地输掉这场赌约。更令她心?中不甘的,是她之?前实在?太?小心?对待阿光,小心?到失了掌控,像是剪断了风筝线,到如今只?能看他随风飘走。


    早知如此,还不如同归于尽!


    悔之?晚矣。


    阿光还浑然未觉,依然坦荡荡地表露着?心?迹:“师姐的心?意,对我来说太?珍贵了,我不知道怎样回应才?算合适。待我知道的时候,我便去找你。”


    “……再说吧。”


    顾影心?中一片索然无味,连装出喜悦模样都懒得?装。


    周遭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那凉亭的廊柱、脚边的野草,都慢慢地向上浮起一段距离,悄悄地消失。


    “戏文要?结束了,阿光。


    “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戏文中的故事,竟然是人生?中最磕绊的一段路。开局时我们陌生?和疏离,到了将要?触碰到希望,有?了幸福的可能,便要?结束。


    “我深信你,作为海晴光的你,在?未来一定会爱上我。但戏文在?今晚就得?散场,你又要?在?虚空之?境里,无知无觉地等我。咱们在?戏文里每一次都说着?‘以后’,可真的到了以后,你又是一个崭新的模样。


    “阿光,在?下次的戏里,你又是谁,我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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