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骂筵


    (上)


    阿光嘴上说得无情, 心里却越来越难受。


    虽说他忽然和顾影翻脸,性子转得太突然,容易招人怀疑, 好在他如今演粉戏还?挺在行,一招一式里,真有些恋慕富贵,主动出墙的意味。


    顾影脸上笑容淡了。


    “什么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 也不能再?翻转。阿光索性把心一横:“没什么意思。您是尊大佛, 我供不起, 您可?趁早远着我吧!”


    顾影轻轻嗤笑一声:“装,接着装。”


    她这几年?过得, 人心看过,苦辣尝过, 一个高中辍学生在阅人无数的李大帅座下,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当然绝非等闲。


    阿光听这意思,就知道她看破了。可?她看不看破又有什么打紧?他本来就该冷着脸坚持到底。


    “没装。我就是这么想的。”


    “怎么想的?”顾影双眉一挑, 抬手在他颈后一抚,把他整个脑袋往下一压。


    阿光没想她就忽然上了手, 只觉得脖子一酸, 就把脸垂了下去, 刚好凑在她扬起的面孔上。两?个人鼻尖轻轻一擦,随即分开半寸, 呼吸相闻。


    他的心, 就更乱了。


    顾影手劲挺大, 就这么强硬地?压着他低头,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 却被内疚和愧意约束着,终究没有甩开她。


    他从来没有离谁这么近过,到了此刻才知道,趴在别人脸前头,反而看不清她的神情。


    微微垂下眼皮,只觉得睫毛尖擦在她脸上,让他痒得眯起了眼。一旦他转动眼珠,就觉得自己从眼皮到脑仁里扯着根牛毛细线,随着他心动的轻重打颤。头发根到耳朵后的皮肤是他自己的,酥麻得让他要?化了;口鼻前的气息,又被她翕动的唇带领着,顺着喉嗓一路往下流淌,牵着心肺里的悸动。


    他唱了多少戏词,演过多少喜欢,没有一种是他自己的。


    只有眼前这人……


    可?是他再?喜欢,又有什么打紧?戏神仙知道人间的一切。


    咦?等等。


    好像脑海里又浮出一些印象。


    “这神无处不在,窥探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唯有……是她力所不能及之处。”


    唯有什么?究竟是什么?


    阿光心里发急,呼吸也变得短促,顾影当时便察觉了。她还?不知道他的盘算,只以为他是动了心,志得意满,轻笑一声。


    “阿光,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捏在巩季筠手里呢?”


    阿光被她这一声提醒,猛然抬起头来,却被她强硬地?压着颈后,一下没能挣脱,冷汗透背。


    顾影还?在慢条斯理地?问着:“她肯放走?戏班,那是因为她还?有后手,对吗?跟我说说,是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你牵挂成这样??”


    阿光闷声哼了一记。


    他是在气自己,想不出对策,记不起脑海里的话,躲不过戏神仙。


    这无能为力的感觉,又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抿着嘴,垂着眼皮不吭声。为了压住不甘和怨恨,他把后槽牙咬得紧紧的,下颌都崩出了筋。


    顾影见他为难成这样?,知道自己该当心疼的。可?她匆匆之间稍一咂摸:心疼倒是有点,更多的,却是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股欢喜。


    因为她心里特清楚:“他这是为了我呢。”


    所以,看着他吃苦,他犹豫,他挣扎,她都会觉得欢喜。


    “哈!”她又悄悄地?调侃上了,“我这等心思,不正是和戏台上的薛平桂一模一样?吗?他从小就爱拿那折《彩楼配》跟我打哑谜,如今桩桩件件,都要?应在这故事上,倒是有意思。”


    为着给他定定心,顾影倒也没再?紧逼着问。松开了手,留出讲话的一点距离,面上笑着说:“你啊,有难处别自己闷着,那就上了巩季筠的当。她只不过是大帅的一门?干亲,平时进贡、年?节拜会的交情。而我如今是大帅身?边信得过的军官了,凭她巩季筠,是奈何不了我的。”


    阿光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松开了牙关,却还?是拧着眉头,面带愁色,不见开口的意思。


    顾影看着,心里一甜,笑意就更明显了:“我私下给你交个底。大帅已经把逃亡的大总统找到了,并且已经交接过职位,还?拿到了平州各界的联名推举文书?——简单说来,等李家军一进城,李大帅就是平京总统府和这片梧桐叶的新主人了。”


    阿光一愣:“梧桐叶?”


    “华夏版图的模样?像一片梧桐叶,我们军中都这么叫。”


    说起军中,她双眼闪亮。看起来对当年?投笔从戎的事一点也不见后悔,反而还?有满溢的自豪。这神情稍稍抚慰了阿光的不安,可?也抚不平他眉间轻愁。


    “改朝换代,这么大的事……”只怕戏神仙不会轻易放过,必要?搅动一场浩劫。


    “算不上改朝换代。”顾影耐心地?解释,“如今这天下,和大清不一样?,大总统是要?轮流做的。五年?十年?江山易主,都是常有的事,不用?紧张。”


    阿光只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以他的学识,还?真拿不出合适的说辞来和她当面应对。


    可?巧这时,大厅里的洋音乐奏得正欢快。小提琴音色高亢,像小溪里跳跃的水花,也把他的纷杂心事搅动得一片零乱。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填满胸臆,可?是互相挤压着,又不断破碎着,让他连一句囫囵的话都拼不起,更别提在嘴里说出来。只能干看着她,一脸着急。


    顾影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她伸出手去,撩一撩他鬓边刚滑落的一缕发丝,绕到耳后,带着笑意数落:“你呀!怎么我说了半天,还?是不肯……”


    “阿光!”


    巩季筠忽然就出现在旁边。


    她面上有点着急似的,好像没看见顾影也在,尽管顾影的手还?停在阿光脸侧。一把挽起他的胳膊,态度亲热地?嗔怪。


    “我不过和人说说话,怎么一转脸你就没了?好不容易把那边应酬完了,也该带着你去和场子里的各界人士混个脸熟——走?啊。”


    阿光如遭了雷劈一般,被她勾着的半边身?子都僵了,脸上神情也僵了。她拉了两?下,阿光没动,这才一抬头,好像是小小地?吓了一跳,又笑着打招呼:“哟,顾副官也在这儿呢?”


    顾影脸色一沉:“你管他叫什么?”


    “叫阿光啊。怎么了?”巩季筠一脸无辜,“不是他的小名吗?”


    不等顾影答话,她就笑了起来:“我听他说,你们小时候还?挺熟悉的,是邻里街坊,对吧?怎么,青梅竹马的,也不知道他的小名?只有我知道吗?呵呵,这小机灵鬼,瞒得还?挺深。”


    阿光自打听她这么称呼,脸上就是一片煞白。


    他明知道是戏神仙在挑拨,却碍于场合,没法和顾影解释。心里的急躁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低下头去,又紧咬着牙不吭声了。


    “她真要?恨我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被巩季筠挽着胳膊带回大厅中央去,再?没勇气去看看她是什么神情。


    “她肯恨我倒好了,若是还?像刚才似的念着我,那我才更发愁了。”他有点自暴自弃地?想着,“要?是戏神仙非得让一个人把所有罪过都承担下来,那就让我来。”


    想个什么法子,能让顾影彻底翻脸?


    最?好以后再?不见面,再?没关系。


    快狠下心,想个辙吧!


    他心里乱哄哄的,只听得巩季筠在和旁人介绍:“我今天带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杜红鹃。如今他离开那草台班子了,我正打算叫他再?正经出道一回。你们谁家有这行产业,给我们家红角儿一个搭班的机会啊?”


    “巩大小姐,今天原是咱们说好了,不谈生意,只说交情。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些?再?说可?要?罚酒了。”


    巩季筠笑答:“哈哈,看赵家姐姐这话说得!若是论事业,我就不是这个说辞了!正是因为论交情,才带他出来见见世面。这叫私下发表,不算公事的。”


    那位赵小姐笑着指她:“看她这张巧嘴,黑的白的也就是她一句话,我是说不过她。”


    另一位小姐捧着杯子笑道:“我先前就听说,杜红鹃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可?我到现在还?没看过他的戏。因为他原先那戏楼……呵呵,我爹家教严,不让我往镜儿胡同?一带厮混。如今也算见过一面,不知道咱们有没有这个机会,请你家这只小杜鹃唱上一段?”


    阿光急忙微微躬身?应道:“小姐抬举了,不胜荣幸。”


    巩季筠美目顾盼,有说有笑:“得,我还?没说心疼他,他自己倒是想开口。可?是,我看这场子里请的都是西?洋乐,怎么伴奏啊?”


    “倒也不用?伴奏。”人群里传出一醇厚女声,“我给他搭个伴,清唱一段如何?”


    声音刚落,一位穿着传统长袍的女子,缓缓走?向?前来。


    阿光急忙深深躬身?,行礼告罪:“不知曾三小姐也在,刚才也没和您打招呼,多有失礼。”


    女子淡淡受了他的礼,略一点头,就算是还?礼了:“不必拘束。刚才各位小姐也说了,这是论私下交情的场合。”


    这是梨园中一位极有名的票友,名叫曾馨。她出自前朝旧门?户,家门?之中行三,颇有世家子女那股子贵气。在梨园内专工净角,扮演那些嫉恶如仇、不拘小节的将军和江湖人士。


    曾家是老门?户,却并不因循守旧,曾馨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业。她手里有两?家戏班,一处戏院茶楼,一处酒楼,还?有一处文明剧场。想要?票戏的时候,不必去专门?的票房挂牌,只搭自家的班子来上几出,时机也很随性。


    这么一个人,确实很适合在这样?的场合出现。


    阿光看她出场得及时,心中更不敢小觑戏神仙的安排能力,同?时也担忧起自己的后路来。


    不知戏神仙下凡,能待上多久。在她不操控局面的时候,在场这些大活人的日子,总得继续。眼下他得仰着巩季筠的鼻息,不能自主;可?戏神仙走?了之后,真正的巩季筠会不会回来?


    到了那时,他又何去何从?


    曾馨的茶楼和戏班,可?能是条好出路。只是,他能想到的主意,戏神仙未必想不到。把曾馨送到他面前来,倒也是一桩人情,不知道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又埋下什么样?的坑,要?他以什么样?的代价来报偿。


    虽然难料这戏神仙的每一步部署,但她那戏本子的总纲,是显而易见的:一手拿他掣肘顾影,一手用?顾影拿捏他,就是想要?两?个人的命运一波三折,得不了大团圆。


    阿光想得越清楚,心里就越生气:


    “依我看,就是她那神仙日子过得太顺了,整天吃饱了撑得慌,非得下界折腾我们这些穷苦人。


    “别的穷人还?好,我这样?的,也太惨了点吧!戏台上给达官贵人、名流富商们唱戏,下了戏也不能安生,还?要?跟影子离散,给她戏神仙取乐!


    “不就是想让我们不团圆吗?何必还?把我们凑到一堆来?干脆让她这薛平桂征战西?凉,也整个十八年?不回来,把我这苏三随便配给沈燕林。到最?后嫁也不能嫁,娶也不能娶,我俩就只好一个举身?赴清池,一个自挂东南枝。大伙看了,哭个稀里哗啦的,难道不好吗?


    “等会儿?我怎么还?帮她编起折腾我自己的戏来了?”


    一接受了戏神仙的思路,他自己都被带跑了。


    第82章 骂筵


    (下)


    眼下这事还要应付, 曾馨还在眼?前呢,得给人留个好印象。


    阿光不好再多表露出烦乱情?绪,面上做出个期待神色, 率先走到大?厅中间的楼梯口,才恭敬地招呼:“三小姐,那咱们就站在这儿,行吗?”


    “好。”曾馨应了一声。


    人群围成一圈, 又让出通路给她过。


    不论旁人如何杂乱, 阿光都不看在眼?里, 只是望着?曾馨慢慢走来,忽而觉得, 有些不对劲。


    他在别的场合,见过曾馨几次。那时节里, 她都把背直直挺着?,头微微扬着?,目光朗朗的,面上总是带着?几分笃定的笑意。而眼?下, 她的面色却有些阴沉,眉宇间压着?一股子郁闷, 一看便知有些心事, 可?是她没心思?隐瞒。


    “她这是……给谁脸色看?”阿光心里默默好奇。


    待曾馨在阿光身边站定了?, 再次抬起眼?,目光扫过场地?中各色女女男男, 最后把眼?光定在了?顾影身上。嘴角一勾, 眼?底却发冷, 像是有什么不平,却不是冲着?顾影这个人, 而是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阿光见状,悄悄盘算:


    “影子既然能和我?说起局势,想?必在场这些权贵门第的当?家小姐们,也?都知道李大?帅的打算了?。戏神仙是在她说完之?后才来叫我?的,可?见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一定能成。


    “我?刚还在恨,戏神仙拿捏我?们贫贱的人;现?在看看,她可?也?没有放过这些富贵之?家啊。


    “她自己早早选了?巩季筠做化身,就是要借李大?帅做大?总统的东风,她好在凡间活得安稳。而曾家是前朝传下来的,近年来的时局动荡,不同于以往,让她们这样的世家大?族也?波澜起伏。


    “也?难怪,以往忠于一个皇上,就可?以保几代?家业平安;如今真要五年十年换一换朝廷,再来个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道该跟谁走,才是最稳当?的,就必须得冒险押宝了?吧?


    “我?看多了?戏台上的黄袍加身,那都是古人做过的先例。这些世家大?族,也?可?以扶持对她们有利的人,反正是轮替做江山嘛。若是这样,倒也?有希望能赢过戏神仙。


    “可?是,不知道她们对付戏神仙的决心是不是坚定,而我?这等身份和能力,定然也?帮不上什么,只得留心细看,伺时而动。”


    他这边也?没有起范,只是静静站着?想?事。曾馨因为第一次和他搭档,便上下多打量了?他几眼?。心说:“原先我?没入局,只是听江湖传言,他明?知道东家折腾人,还是咽下了?,可?见是个识时务,能屈能伸的主。镜儿胡同那边,流氓无赖虽然多,但长久看戏的,都是破落门户的子女,眼?光极高。能入了?她们的眼?,无论是做戏,还是做人,还真是得有一套。今儿既然见了?,我?就得亲自试试他。”


    看周围的各家小姐公子,把大?厅围了?个满满当?当?,一双双眼?睛都落在两人身上,她就先开了?口:“杜老板。”


    阿光急忙行礼:“不敢。请三小姐吩咐。”


    “咱们两个没搭过伴,我?最近也?没上台,只怕贻笑大?方。来个入门的活计,能稳当?些。”


    “正是呢。依三小姐的意思??”


    “就《铡美案》吧?”


    阿光刚要点头应下,只听人群里有女子的声音笑着?截断:


    “不成不成。这么个灯红酒绿的场合,曾三娘却要打打杀杀的,有点不合适吧!”


    “对啊,换一个吧!”


    “杜老板,您也?帮忙想?想?。”


    曾馨只是淡淡一笑,笑容里有些不屑,却也?没解释什么。


    阿光忽而想?起,他听说李大?帅好像就是抛弃糟糠,另娶高门公子,这才扯旗发家的。曾馨态度这么明?显,定然是因为看不上李大?帅的为人,也?反对这样无情?无义之?人身居高位吧。


    他想?着?如今的情?势:总统逃遁,李大?帅黄袍加身,兵困平州城,周围是不是会有其他的大?帅、司令什么的,对此不服?说不定,以后还要有四面八方好几队兵马……


    有了?,这不是现?成的戏吗?


    他冲着?曾馨道:“三小姐,有个入门的活儿,您指定会。咱们两个搭一段,又显得热闹。”


    曾馨反问:“什么?”


    “《大?保国》。”


    曾馨微微一愣。


    她倒不是因为不会,而是有点意外?。他竟然能在片刻之?间想?出这个来,比《铡美案》更合适几分。


    这确实是生、旦、净的入门功课。剧情?也?简单:老皇上去世,只留下李太?后和襁褓里的小太?子。奸臣李良是太?后之?母,她哄骗太?后禅让皇位给她。忠臣杨波和徐燕昭看穿诡计,劝谏太?后,可?是李太?后被母亲蒙蔽,一心要让出凤椅,和忠臣有了?口角,闹得不可?开交。


    李良姓李,李大?帅也?姓李。先哄骗,后出兵,非要自己坐这个江山,倒也?很像戏里的大?奸臣。


    而她要演净角,演的是徐燕昭。拿着?先皇所赐的铜锤,在金殿上就把李良打了?一顿,并直言斥责奸臣,想?想?还怪痛快的。


    思?绪到这,曾馨嘴角才露了?笑。


    “杜老板,您的起腔。”


    阿光敛起袖子来,行了?个戏台上的福礼,才把脸孔向外?,稍微清了?清嗓子,提起声来叫了?一声:


    “大?胆——”


    眼?光一抬,方才还温顺的青年,顿时成了?气势十足的年轻太?后。双唇开启,字字如珠玉。


    “徐杨做事太?伤情?,敢在金殿打皇亲!”


    曾馨把头一扬,更有几分傲骨:“皇亲国戚不敢打,打的是篡朝谋位臣!”


    旁观者中,有人叫了?好,就有人跟着?叫。本就是自娱自乐的一段戏文,阿光和曾馨各有各的心事,唱着?这段,只管自己痛快,丝毫不需要考虑旁人听不听得懂,叫好声和打拍子在不在点上。


    但顾影在下面听着?,知道这是冲着?谁。


    在场的虽然大?半都是李大?帅的追随者,可?只有她一个是穿军服来的,真正的亲信。


    她们可?以装聋作哑,但她,不行。


    她从口袋里取出白手套来,慢慢戴上,在戏文的激烈言辞里,把手指整整妥帖。


    “阿光,你这麻烦找得大?了?些。若你非要学李香君,给我?来一出《骂筵》,想?必也?准备好了?后果。我?不介意把奸臣做到底,那你这冰肌雪肠,就演到底吧。”


    她把眼?神放冷,大?步走上前去,拨开人群,突兀地?打断了?戏词。


    “二位唱这样的戏文,是何居心啊?”


    一个偌大?的厅堂,戛然静了?下来。


    “不说话?”她似乎是不经意的小动作,手指在腰间的枪套上来回摩挲,“就是默认的意思??”


    阿光往前一步,眼?神里写?得满满的明?白。一张口,却把话说得不明?白。


    “顾副官,戏码是我?选的。怎么了??”


    顾影嘴角一勾:“现?在才问?刚才盘算什么呢?”


    阿光“嗤”一声笑了?。


    “刚才顾副官忽然打断,我?在戏里还没出来,差点喊了?旁边的宫娥内侍,把您拉下去斩了?。好险想?了?又想?,这才没有失礼,副官勿怪。”


    素手一抬,似是给自己压惊,扫过自己胸口,轻轻拍抚。指尖埋没入衣裳边缘的貂毛之?内,又探出来。深色的皮毛,更衬得那手又细又白,玉雕的一般。


    别人看到的,是他放肆挑衅;顾影看到的,是这毛皮和巩季筠的一般无二,可?见是同一块料子,缝在两件衣衫上。


    她心说:“巩季筠做了?这么一块大?披风,把剩下的边角料赏给你,你就满意了??”


    又想?着?:“就这么不相信我?保得住你?非要扒紧了?巩季筠讨好,是在主动给她做人质,好让她膈应我??”


    最后,还是得拿定主意。


    一声:“来人!”会场外?警戒的兵鱼贯而入。列着?队,举着?枪,皮靴子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砰砰作响。


    见她要来真的,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出声劝道:“顾副官,这阵仗有点过头了?吧?不过是大?家私下里唱了?几句戏,若是有什么不妥的,您直说就是。怎么就闹到这个份上?”


    “唱戏?”顾影冷着?脸反问,“有多少个歌舞升平的好戏不唱,单挑这字里行间影射时局的,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这顶帽子扣下来,人人自危,纷纷推脱和解劝。


    “哪儿能啊?这不刚才说了?,只是一出入门的戏码……”


    “顾副官是不是太?紧张了??哪有这么个意思??消消气,其中一定有点误会,说开就好了?。”


    顾影冷冷环顾:“我?自有分寸,不会搅扰各位。”


    戴着?手套的手指,直指向人群中心:“今日盛会,往来无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这是什么?把这戏子,给我?丢出去!”


    阿光微微眯眼?,望着?她冷漠的神色,一时拿不准她是真气着?了?,还是又用借着?他的名义在发作。可?他也?不紧张,甩甩手不许那些女兵近身,白她一眼?,直接就往门外?走。


    “慢着?。”


    顾影特意等他走过去,才慢悠悠地?叫住。


    “顾副官,又有什么吩咐?”


    阿光心里有气。


    他转过头,含着?满眼?的火苗望着?她,心里想?着?:“无论是假装还是真心,你个寿衣店家出身的女儿,却口口声声指摘我?是戏子,装出一副上等人的模样。可?知如今,这平州城上上下下,都在戏神仙手里挣扎,你自己又好到哪去?”


    顾影见他的眼?神,反倒是一笑。


    “就知道你还不知错。新时代?过了?这么些年,你们这些唱戏的,还活在古代?的戏里,想?着?赚个忠于旧朝的名声。我?成全你。”


    曾馨本来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说几句,耳听顾影指桑骂槐,终是决定不忍下去,快步往二人对峙的地?方走来。


    可?她走得晚了?,半道上就听见顾影下了?令。


    “那谁,去找两个男兵,把他的衣裳鞋袜给我?脱了?。”


    曾馨双眉一竖,快步赶上去斥了?声:“你敢!”


    “我?不敢。”顾影淡淡一笑,“曾家夫人已经在支持大?帅的联名信上签过了?字,曾三小姐和我?们李家军是同伴,我?不能冲着?您。但是,谁让他也?撞上来?既然他一片冰心,定是不怕冷的。还穿这棉衫毛皮做什么?”


    曾馨反问:“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是巩季筠带来的,就凭你随意处置了??”


    顾影抬起眼?,望了?远处动也?没动一下的巩季筠,又回望曾馨,轻轻一笑。


    曾馨顺着?她的眼?光,也?看到了?抱臂旁观的巩季筠,顿时有些不解的神色,从脸上拂了?过去。再看阿光,已经自己动手,解下了?短褂摔在地?上,又冷着?脸,去解长衫的肩扣。


    她实在不能由着?事情?这样发展,抬手叫停。


    “都别闹了?!”


    她大?步迈过去,急匆匆从地?上捡起那短褂,胡乱往阿光手里一塞,转头对顾影昂然道:“顾副官,今天这事纯属误会,不过是随口唱段戏,不想?就犯了?尊驾的忌讳。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计较了?,放他一马行么?”


    顾影仿佛没听见,闲适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声不吭。


    曾馨目光清澈,态度也?很干脆:“顾副官可?能没听明?白。我?方才的意思?是,今天这事,着?落在我?的身上。若有得罪副官之?处,它日定当?登门致歉。只是,戏伶们讨口吃的、有点脸面,实属不易,还望顾副官高抬贵手,放过……这位杜红鹃。”


    这话说得有点奇怪。她本来说得流利,却在最后要说人名时,忽然刹住了?话头,稍一迟疑才说完了?。


    顾影倒没注意这个。她听这话里的意思?,就觉得仿佛有根针,在她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让她立刻皱了?眉。


    “奇怪了?!刚才巩季筠那般做作,我?都不信,怎么曾三小姐这几句说出来,我?心里的戒备就比防空警报还响?”


    第83章 双心斗


    曾馨抓了大伙都暂时沉默的空档, 也不避嫌了,直接越过顾影,上?前拉起阿光。


    “走。”


    阿光只觉得, 一身的力?气和功夫,在她面前全然使不出来。只要是她轻轻一拽,他就莫名其?妙跟着走了出去。


    到了街上?,身后的大厅里竟然死静死静的, 没?有一人追出来。门口的卫兵仿佛没看见这俩大活人拉拉扯扯往外走, 竟然目不斜视, 也不来管管。两个皮肤黝黑的门童,抱着臂倚在墙角, 好像是在闲聊,却也不见上来问问客人有什么吩咐……


    街面上?路人也少, 偶尔走过她俩,竟听不到一丁点脚步声。拐角的馄饨摊还?在,也有人坐在那。可奇怪的是,那客人始终大口大口地吃着, 似乎不知道烫。这一小碗馄饨,从阿光注意上?她, 到走过馄饨摊去, 按这个吃法早该吃完了, 可她还?是低着头吃,一直不见停歇。


    一整个馄饨摊上?, 煤气灯烧灼的响声, 锅里?高汤沸腾的响声, 全都听不见。人到了锅灶旁边,也感觉不到那炭火的热, 只听得那吃馄饨的客人,勺子?碰着碗边,叮,一声,叮,又一声,打拍子?似的,每一次间隔都相?同?。


    小时候听过多少鬼怪传说?,也看过戏台上?多少冤魂故事,都不如此时此刻的恐怖。阿光发现的不寻常越多,越觉得全身绷紧。汗毛根被牵扯着般又疼又痒,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他身边的曾馨,对这些一点没?在意似的,只管朝前走着。


    让人稍微放心的是,她脚步踢踢踏踏,始终是有声音的。路灯火光透过油腻的玻璃罩,照在两人身上?都有影子?,随着人挪动,那影子?缩短又拉长,才像是阳间之人的模样。


    阿光轻轻吞咽一口,小心翼翼地出声。


    “那个……三小姐?”


    “啊?”


    曾馨这才如梦方醒,站住脚步,放开了他的手腕。


    阿光方才觉得身子?轻得像纸片,直到这时,才在地上?站定。


    霎时间,整个世界的鲜活都回?来了。


    起风了,灌进衣领子?里?,整个下巴和脖子?都透凉的,又掀起墙上?破旧的广告纸,扑啦啦轻响。路人夜归,脚步疲惫,一走一拖沓,时不时清清嗓子?,咳嗽两声。谁家屋檐上?窜过黑影,随即在远处传来几声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恼怒的猫叫。煤油路灯的火苗呼呼地烧得正欢快,离得近了有一股臭味,熏得人耐不住。


    若不是刚才那样的死寂,就对比不出现在的烟火人间。


    曾馨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发现周遭的变化。又忽然转头问阿光:“巩季筠拿了你的身契?”


    不然,怎么能这样嚣张,任他在人前解了衣裳?


    阿光想了想:“我不知道。”


    “不知道?”曾馨觉着好笑,“江湖上?闯荡这么些年?了,不知道为自己操点心?身契在谁手里?,这么大的事,都不问问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阿光答得却认真,“这事说?来话长。先前春兴班欠债的光景,师傅把我们的身契发还?了。我们都说?愿意再跟着师傅,又把身契交给她,她却说?怕我们被新东家拿捏,后来有一天当着我们的面,把身契都撕了,一把碎纸全给塞到灶下,烧成了灰。”


    曾馨目光温和地听他说?,让他心里?稍微有些暖意,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三小姐,我没?有和巩大小姐写过文书。可是,若是到了该用?这东西?的时候,她肯定拿得出来。以她的本?事,那肯定看不出是一张假身契,或许确实是真的,能比珍珠还?真。”


    曾馨若有所悟,轻轻点头:“是这个理。”


    阿光低声道:“谢谢您今天肯帮我,但我还?是得回?去了。”


    “回?去?你有地方可回??”


    阿光一愣。


    曾馨脸上?露出笃定的神色,说?得头头是道:“你也不必在我跟前勉强。你的事,我都知道。”


    “您知道什么?”


    曾馨悠闲地把双手抄在袖口里?,慢慢地往前走。


    “我知道你原先的姓名叫赖光英,乳名叫阿光。


    “远的不说?,没?意思,你也会觉得是我打听过你。我就说?最近的事。


    “在你假意从了巩季筠,送春兴班出城之后,那城隍庙前的小院子?里?人去屋空,挂在商行出售了。反正也没?人照管,你这几天依然是住在那。


    “但巩季筠忽然找上?门来,对你说?,她可以大发慈悲,把那小院子?买下来送你。不过你得听她的话,跟她一起出席活动,讨好上?峰什么的。这才把你领到这个场合来。”


    阿光一头雾水,但他不好说?出真相?,只好模棱两可,丢出一个问题来转移话头。


    “您知道这些,不算稀奇,可您是怎么知道的?”


    怕她不说?清楚,还?甩了个激将的小包袱。


    “这个从何说?起……”曾馨沉吟了一晌,“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偶然觉得,这个平州城不太对劲?有些你遇到的事情?巧之又巧,像戏台上?的故事一样?”


    “有!”阿光眼睛都亮了。


    曾馨笑了笑,语气更为笃定:“在你遇见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这平州城,就是一方戏台;我们发生的一切,其?实是一出戏;有一些人,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像神仙一样,在云端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众生悲喜?”


    “有!”阿光用?力?点点头,“您说?的太对了!”


    “那你有没?有进一步想过,既然有看戏的神仙,也该有排戏的神仙,像戏班里?的编剧、导演一样,把控着整台戏?”


    阿光心里?顿时有底了:“三小姐!您也是……?”


    “也是?”


    阿光紧张地转头看了看路人,再往前一步,挨曾馨近了些,压低声音一连地问:“不知道我琢磨得对不对,听您一席话,只觉得您也是这戏里?的人。倘若我是‘旦’,您就是‘净’了吧?刚才在大厅里?,您一直望着顾影,我寻思您知道的比我多,能不能告诉我,她是‘生’吗?”


    他说?得急切,脚步连连往前凑,曾馨却连连后退,差点杵到墙上?去。他这才发现失礼,脸上?薄红,道一声:“抱歉!”退开了两步。


    曾馨这才吐了口气,定了定神,压下些许尴尬,笑了笑。


    “你还?真是,心心念念都是她。”


    “谁?”阿光嘴里?反问着,耳朵尖就悄悄地红了。幸好在夜色里?,谁也看不清。


    可曾馨仿佛有所察觉,笑着答:“还?能有哪个‘她’?是顾影,你的搭档,戏中的那个‘生’。”


    阿光露出一个轻松的笑颜,曾馨只觉得好笑又无奈:“我呢,复杂一些。我不止是‘净’,更重要的身份,是搭起这台戏的‘神仙’。”


    阿光脸色一僵:“你就是戏神仙?”


    曾馨笑答:“哦?你还?起了这样的外号?倒是挺贴切的,你就这么叫吧。”


    “不是!”阿光搞不清了,“这世上?有几个戏神仙?”


    “总数么,当然是很多。但这台戏里?,只有我一个。”


    “那巩季筠呢?”


    “巩季筠?关?她什么事?”


    阿光的判断很简单——排戏之人,必定爱戏。曾馨态度温和,又帮他脱离困境,对比巩季筠的为所欲为,让他更愿意信任。于是理所当然地道出实话:


    “我能察觉这平州城是戏台,我们自己是戏中人,就是因为,我见过巩季筠的道行。她能转换日月星辰,改变我师傅的命运。


    “实不相?瞒,我并没?有经历过您说?的这些事。我师傅她们是何时出城的,我也不知道。


    “原本?是那天我出门修衣服,恰巧碰上?巩季筠。她说?我逃不出她的手掌心,我说?我可以听她的,但是要放过我师傅。她不知道施了什么法,一瞬间就把时间拨到今晚,也直接把我带进会场去了。”


    曾馨似乎吃了一惊:“当真?”


    她脸色就这么一变,阿光就发现,四周围景色也全变了。


    两人刚才还?身处夜晚的街边,现在却在一间古朴的书房里?。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扇,斑驳洒在案头的书卷上?。曾馨坐在书桌后面,他坐在书桌旁,手扶着上?好的檀木椅子?,和他幼时记忆中触摸过的一模一样。


    织着四时花鸟的锦屏后面,转来面孔严肃的妇人和年?轻女子?,为两人奉上?清茶和几盘点心,轻轻一躬身,又鱼贯退了出去。


    “放心,这是我的书房,只处理我的私事。此间行事,外人都不会察觉。”


    “放什么心啊?”阿光腹诽,更是忐忑不安。


    曾馨就知道他有顾虑:“你不用?担心这是障眼法。幻术不过是暂时的麻痹,你想象不出你没?见过的东西?。而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你可以尝尝这盘中的点心,就明白了。”


    阿光对戏神仙的法术毫不怀疑,却对其?它一切半信半疑。怀揣着不安,伸手去捏了捏那晶莹剔透的点心,又试着吃了一口……


    很意外,不如看起来那样好吃。


    若是幻术,他可能会吃个空,也可能会吃到想象中的滋味。而这点心看似香甜,实则带着些清苦的味道,在后味才泛上?一丝回?甘,确实是他所不知的。


    曾馨看他神情?,淡淡一笑:“现在你相?信了吗?可以告诉我,巩季筠是怎么回?事了。”


    阿光皱着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遇见巩季筠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


    曾馨静静听完,又问了些细枝末节,也跟着皱起了眉。


    “怪不得我觉得,又控制不住局面……原来是巩季筠那边出了问题。可我怎么不知道呢?”


    阿光心说?:“您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可不敢说?出声来,只是紧张地等她自己琢磨。


    忽然,他脑海里?灵光一现:“哦!对了!”


    他立起身来,在房内转了两圈,一边回?忆,一边说?。


    “您发现了吗?刚才咱们三个在大厅里?吵架的时候,巩季筠本?来也该说?几句吧?可她呆若木鸡,一声也没?吭。换了平时,见我要倒霉了,她一定开心得很,断不会这么安静。


    “我是这么寻思的:您说?这世上?只有您一位戏神仙,她却也是戏神仙,这就像我们演的《西?游记·双心斗》,有个六耳猕猴,趁孙行者不在的时候,夺了唐三藏的经文,它自己也想取经。


    “就像我方才对您说?的,巩季筠特别喜欢自比佛祖,狂得没?边,我越想越觉得像六耳猕猴。”


    曾馨被他逗得一笑:“这想法虽然有意思,可不太对。按说?她也是我,我也是我,原本?应该像《金猴降妖》里?的白骨精那样,无论变成老?太太,还?是老?头儿,都是同?一个白骨精才对。”


    阿光听得一呆:“三小姐,您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吗?哪有拿自个儿比白骨精的?”


    “嗨,你是凡人你不懂。”曾馨悠悠然喝了口茶,“在我们仙界,白骨精,那可是个夸人的好词儿。”


    第84章 断桥


    神仙们的爱好, 阿光算是搞不明白了。


    不过,既然知道两个……一个……反正也不知道几个戏神仙,总之是戏神仙出了问题, 他一开始稍稍放下了心。又转念一想,忽然心里一虚,打?了个激灵。


    “不行。曾三小姐虽笑脸迎人,我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若真像她所说, 她是一个人分成了两半, 那么现今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必然得和?巩季筠当面对一对。


    “这两半戏神仙,一个对我好些, 另一个对我不好。若是见了面,发现这个好的是假, 不好的是真,我又得被她死死拿捏着,再没有转弯的余地了。


    “可若是……她们本来就是合二为一的呢?那不就是人常说的‘一个倡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手段吗?


    “唉, 也不知道能和?谁商量商量。影子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她觉察出什么问题没有?看?刚才,她抛了个《桃花扇》的包袱给我, 似乎意有所指。不成, 我得想办法见她一面, 好问清楚她的心思。”


    他刚想到这,曾馨却从沉思中猛然抬起头?来:“嗯?”


    阿光也吓了一跳, 面上?做个不解的神色, 心里暗道:“大意了。我才动了动心思而已, 戏神仙那边就知道了。”


    他紧张地看?着曾馨。只见她脸上?浮出个了然的神色,语气?轻快, 调侃地问:“顾影都那么对你了,你还?想她呀?”


    她这是全然知道,还?是方?才没注意,只知道最后那段?


    “我……犯贱呗。”阿光收敛心思,垂着眼,似乎不情不愿,又拿自己没办法。轻轻叹了口气?,从神色到心中所想,俨然一个《断桥》里的白素贞,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曾馨笑了笑:“得了。‘你妻夫依旧是多?情眷,反显得本仙心意偏。’其实你也不用紧张,我这里又不是金山寺,让你俩见见也无妨。”


    阿光心里一紧,不由得迅速转了转心思:“我方?才自比白蛇,她倒也觉察得出,果?然是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神仙。还?好她不计较,倒把戏词编了个现掛来打?趣我。到这份上?,我竟也不知道,这是对我真好还?是假好,更不敢放心了。”


    他怕想得太慢,再被戏神仙知晓,眼珠也不敢转,心思在一倏忽间就闪了过去?。


    又为了掩饰,抢着开口:“那个……还?没请教,您怎么称呼?虽然也能叫巩大小姐,也能是曾三小姐,但总该有个原名吧?”


    “告诉你也无妨。”曾馨这就端起来了,“本座号曰无情仙,瑶池西王母座下,风月鉴、警幻司,掌簿女使。”


    “这词儿听着耳熟,不就是《红楼梦》戏文里的吗?”阿光一语道破天机。


    曾馨明显一噎,又快速眨了两下眼睛。


    阿光正觉着她神情怪异,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管家带着侍女们,又绕过屏风进书房来,又送了一次茶和?点心。他还?想着:“桌上?不是已经有了一份?”低头?却见桌上?并无一物。


    他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笑:“无、情、仙。把时间倒回去?也是没用的,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我都记得。您能改别?人,却改不了我。”


    曾馨这才意外地反问:“你怎么知道……”随即自己领悟:“我忘了,原是你和?我说过。”


    阿光并不是得寸进尺的性子,拿了一点把柄,自己心里先不安起来。稍稍镇定心绪,试着进一步谈谈。


    “您也不用这么防我,我也不会揭穿您。但您得告诉我,既然生旦净丑行?当都齐了,咱们究竟是要演什么戏?是世情?是才子佳人?是公?案?是传奇?我上?台这么些年了,一直是糊里糊涂,这不太对劲吧?”


    曾馨迟疑了一下:“大约是……”拉长声音,想了又想,最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看?她自己也没数。”阿光腹诽一句。


    曾馨挂不住面子,强行?扭了话:“好了好了,刚不是还?满心想着顾影吗?我可以把好几天糟心的事儿都给你抹去?,让你俩直接断桥相会,到时候你俩自己掂量着相处吧,我不干扰细节上?的事。”


    阿光却一脸紧绷:“您别?介,先等?等?。”


    “怎么?”


    “您还?是让我过正经的日子吧。今儿这一天,过得比三天都累,又是偶遇,又是聚会,又是被您带出来。到现在,水米没沾,又饿又困的。就算见了顾影,我也没精力应付她。”


    “这样?啊,”曾馨笑了笑,“我还?当什么,多?大点事?不如给你颗仙药,吃了就好了。”


    阿光沉默地摇摇头?。


    曾馨奇怪:“怎么?”


    阿光直截了当:“虽说我见过您的神通,可是我不放心您给的这药。您若真要照顾我,给碗烂肉面,再给张板床,就很好了。”


    曾馨笑了:“这是怎么说的?你这心思,和?顾影全然是相反的。若是她知道还?有这种巧宗儿,她不但欣然接受,还?会想法子再向我要更多?。可你这标准……”


    “她是她,我是我。”阿光坦然道,“我贫贱多?年,艰难惯了。东西来得越容易,心里反倒越不踏实。况且,无功不受禄。您还?没安排我干什么,就主动给仙药,我可不敢信。”


    “好一个不敢信。行?,就让你好好歇歇。”


    她那边话音刚落,阿光只觉得眼前一花,周围陈设就变了。


    “这是哪啊?”他环顾着这西洋风格的房间,心里有点窝火,“这戏神仙,一个个都是急脾气?,也不交代一声前情后续,说变就变。把人丢来丢去?,很好玩吗?”


    这么抱怨着,眼见那桌上?的台灯亮了。灯下放着一张信纸,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光:


    “这所饭店是曾家产业,你并非困居,自可随意行?动。


    “把你安置于此,一来饮食起居细节之事有照应,不浪费你平时的时间;二来此地有我法力加持,只要踏入饭店,一切外边的人和?事都不会再来打?扰,是可以安心休憩的避风港。


    “你对我不肯尽信,希望这次的帮助,能让你改观对我的印象,到时机来临,再有机会和?你谈合作。”


    落款“无情仙”。


    阿光被这措辞惹得直皱鼻子。


    “还?‘法力加持’?她真的是神仙吗?我可不信。她那山门?庙号都是从《红楼梦》里摘出来的,其中必定有蹊跷。依我看?,她也就是在这平州戏台上?,才能呼风唤雨,实际没什么厉害的。”


    一边想着,一边在房间里走?动。


    他记得,小时候,他家里倒也有些西洋家具摆设,雕刻精细的餐桌椅、珐琅彩的瓷器、精致的银烛台、栩栩如生的西洋画。这间饭店客房里的物件,并没有从前那些好,可也是现在的他无法企及的。


    “还?好这里不要我付账,我哪住得起这个!昨儿被巩季筠摆布,欠下三十块钱的债,就算把我卖了也还?不上?啊。得了,今天先好好休息,不想太多?了。”


    只要眼下食宿无忧,他能暂时搁下长远打?算。吃过饭店送来的精致餐点,又美美地睡了个长觉。


    次日晨起,在浴室里洗了个澡。


    饭店供人使用的睡袍,倒像唱戏时穿的水衣,质料软软的,服帖在身上?。阿光穿得舒适,也就没换回原先那套长衫,悠然到这套间的小客厅去?,拉开了窗帘。


    “西式的房间里,就是这窗户最好,比雕花窗棂亮堂得多?。”他晒了会太阳,长出了一口气?,心情好多?了。


    沙发旁边的小柜子上?摆着留声机,柜子里还?有厚厚一沓子唱片,翻看?标签,得知尽是伶界最有名的角儿们灌录的。


    阿光精神一震,眼睛也亮了。


    留声机不算稀罕物,可也不是家家都买得起的。在平州城里,时常有做“戏匣子”生意的行?脚商,推着自行?车,带着留声机和?唱片,走?街串巷。一旦来到了城隍庙附近,春兴班的师兄弟们就会把难得的零用钱凑起来,点播两段名角儿的声音,听了陶醉一晌。


    只可惜,少年郎们囊中羞涩,戏匣子也不一定在哪落脚,这样?的快乐显得特别?珍贵。


    而眼下,阿光竟然能独享一台留声机和?这么多?唱片,乐得快要找不着北。也顾不上?什么无功不受禄了,绞上?发条,就像敬神一般装上?唱片,把唱针挪了过去?。


    唱针轻轻划过胶片表面细密的沟壑,黄铜色大喇叭里,就传出悠扬的胡琴声,伴着或婉转或铿锵的嗓音,浸润了整个房间的时光。


    好巧不巧,正听到《断桥》那段快板,就有人敲响了门?。


    “哪位?”阿光有点不高兴。


    门?外道:“电报。”


    阿光不得已,起身去?开门?,心里都快骂上?了:“到底是谁这么败兴?拍电报到这来?再这么着急,我听这段戏也就三分钟,一口气?唱下来又误不了事。戏神仙不是说好了,只要我在这里,就没人来打?扰的吗?”


    沉着脸拉开门?,只见顾影就在房门?外。


    她穿着件浅色的毛呢长风衣,内搭一领深色长衫;把短头?发吹成蓬松的卷,轻飘飘地覆在脸颊两侧;描过了眉,腮边扫了些胭脂粉,唇上?涂了口红。明丽照人的模样?,和?穿军装时全然不同。


    留声机中,唱段播放到了尾声。正好在两人目光相对一瞬,清晰地传出: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有何脸面来见夫郎?”


    阿光倚着门?边,似笑非笑。态度是不紧不慢,不咸不淡,就望着她眼睛问她:“顾副官,我倒不知道,有什么紧要电报,能劳您的大驾,亲自给我送来?”


    “咳……”顾影脸上?微红,“前儿个你还?说明白我的意思,今儿怎么又生上?气?了?”


    谁跟她“前儿个”?哪来的“又”?


    就知道戏神仙不靠谱,只知道往后调改了几天的时间,却不和?人说一声,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


    顾影见他沉着脸想事,只觉得好笑:“怎么,睡迷了?一时想不起来?这开门?接电报的暗号,还?是你定的。”


    阿光话头?被堵得死死的,这下真有点生气?了。瞟她一眼:“瞧您这话说的,我们哪儿敢和?您置气??”


    顾影倒得寸进尺:“那怎么还?不让我进去??”


    “你说呢?”


    阿光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装作理直气?壮,诈一诈她,好把话套出来。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道歉。”看?起来十分大度了。


    “哦?您错了?您怎么可能错呢?不都是我的错吗?”总之先用上?万能的狡赖手段。


    “别?气?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该那样?的。”


    “错哪了?不该什么了?”


    话赶话说到这,眼看?就是正题了,阿光的心跳得砰砰的。


    只见顾影理直气?壮,细数道:“一不该担心你的票房不好,就把你复出第一场的戏票都买了。二不该妒忌女兵为你神魂颠倒,就用全体男兵,给你填满了座次。三不该挂念你另起炉灶,会被巩季筠报复,就给兵士们都配足了枪弹——”


    还?没等?她说完,只见阿光翻了个白眼,把手一甩。


    “砰!”


    房间门?刮起一阵风来,擦着她的鼻尖,紧紧关?上?了。


    第85章 琴心


    阿光背倚着门, 气得胸口直疼。


    可是,转念一想,现在的?事情并不是顺着时间慢慢发展的?, 自然不?能以常理论断。自己琢磨着:“这无情仙是不是故意的?被我叫破名号,就恼羞成?怒,趁顾影没发觉她自己的?身份,就挑唆她气我。”


    往常演《断桥》, 只觉得白蛇好糊涂。明明是许宣负意, 他偏偏不?承认, 全归结于法海挑唆。如今,他自己也落得个被心上人和外人合伙骗了的?境地, 才知道这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罢了罢了,她……她又不知道。


    一边给她找着借口, 一边拉开门,笑容顿时就僵在脸上。


    门外空空,人早就走?了。


    许是饭店走?廊铺的?地毯太厚,把脚步轻轻包裹着, 让他在气头上没听到顾影离开的?动静。可她怎么就走?了?这才几?个呼吸的?时间呀,她连等会?的?耐心?都?没有, 连多说几?句的?兴致都?没有吗?


    阿光抿着嘴, 垂着头, 只觉得眼圈一阵一阵发热。


    “许宣还会?认个错呢……你到底怎么想的?,就这么欺负我, 连句软和的?话都?没有。”


    一面失落地想着, 一面轻轻把门关上了。


    唱片播完了, 就一直在留声机上空转,唱针寂寞地悬着。阿光也没心?再听了, 小心?地把唱片装回去,在柜子里摆了整齐。


    想着别人的?戏,猛然想起自家的?戏来,心?里咯噔一声。


    “差点忘了!戏神仙给我空出来这几?天?,我自己没经历,影子却说我已经登台唱戏了。唱什么了?在三小姐的?戏楼吗?今儿还唱吗?什么戏码?眼看快吃中饭了,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他匆匆换上衫子,下楼找了酒店柜台:“麻烦您,帮我拨个电话。”


    “您要找谁?”


    “接到曾家宅……”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犹豫。眼看柜台伙计已经听明白,拿起电话往电话局拨过去了,他心?里更是忐忑。


    “也不?知道,三小姐在家不?在。我这样贸然打?电话过去,她家里的?内眷接到了,会?不?会?起误会?……”


    还没等他想完,就是眼前一花,人已到曾馨书房。


    曾馨正笑着嘲他:“还去打?什么电话啊?曾家来往人情?多,线路忙,经常得排队等接线,你不?嫌麻烦啊?”


    “那总比上门找您方?便些吧,您也可能不?在家,还能怎么联系您?”阿光反问。


    曾馨想了想,自家倒有些不?确定:“我……没和你说过?”


    “没有。”


    “哦……那可能是疏忽了。哈哈。”她干笑两声,转移了话题,“有什么事找我?”


    阿光就把是否签约、在哪演出、什么戏码等等问题摆出来提了一遍。曾馨听得头都?大了:“我虽然把时间拨了过去,可这些事都?是谁搞的??我也不?知道啊!”


    阿光想了想,这其中必有蹊跷处。于是试着问问:“三小姐,那您自个儿又是怎么过日子的??”


    曾馨随口答:“我自有法门,不?与凡人共度春秋。”


    哎呀,说她胖,她还喘上了。


    阿光也不?敢腹诽得太大声。他现在还不?知道,戏神仙听心?事有什么规律,只能自欺欺人,把心?里头的?不?满快些想,轻些想。


    为了掩饰想法,他的?话也就多了些:“若是您也不?知道,那可能是巩季筠在带着平州人过日子?”


    果然,曾馨皱起眉来:“这个问题,我得早点解决……”


    她凝神想事情?,阿光不?敢打?扰,大气都?不?敢出地站在一边等着。还好他是从小的?功夫,立在原地动也不?动。曾馨想完了一抬头,才发觉他还等着。


    “你那些吃什么、用?什么、戏码挂什么牌子,我不?管这些细枝末节。你平时住饭店,生活上的?事问她们;要排戏练功,就直接去戏楼,找我手下那班主去,自个儿商量。”


    “可我这才来……”


    “没事儿,你虽比不?得那些大老板们,却也算红过的?,知名的?角儿。我这班子虽不?以你为首,却也不?会?排挤你。就事论事即可。”


    “嗯,我知道了。多谢三小姐。”


    “行,去吧。以后再有事找我,你直接——”说到这,忽然又是一顿,“拿你房间里的?电话打?给我。我给你搭个专线,不?用?拨号,也不?用?让电话局插线了。”


    “我房间哪有电话?”


    “我说有就有了。”


    阿光听这话音,是要把他立刻送回去,心?里一急,提高嗓音叫了声:“三小姐!”


    “怎么?”


    “我还有件事。”他眼皮忽闪忽闪,颊边微微一红,“那个……今早……顾影来找我。”


    “嗯?说了什么特别的?吗?”


    “那倒没有。”阿光不?好意思地垂着头,“我那会?,心?里有点气不?过,就……把她撵走?了。”


    曾馨更奇怪了:“你今儿怎么了,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说什么?”


    阿光只好忍着尴尬,把话说下去:“我和顾影闹了别扭,有些正经的?话就忘了说。想问问您,她如今住哪儿,我还得去找她一趟。”


    “就这事?专门给我秀恩爱来的??”曾馨好气又好笑,“行,我知道了,回吧。”


    “您还没告诉我……”


    “这会?我不?方?便,待会?叫人去给你送个信。”


    “您可别敷衍我!”


    阿光这句还没说完,人已经回到了酒店的?房间里。


    吃了中饭,阿光先去和戏班相处,商议了这几?日的?戏码,和新?的?搭档串了一遍戏,一切顺利。


    到了晚间,戏楼里坐满了前来捧场的?戏迷。


    曾家戏班和平州城绝大半戏班相同?,以传统的?女伶为尊,生角占据头路主位,旦角一般都?是担当二路来配戏的?。在座的?戏迷,也大多是来看另外几?位台柱子的?。


    阿光当然知道这个。况且他昨儿才登台,顾影就来搅场子,让他在戏班里很是尴尬。所以,轮到他的?戏份,他就耐着性子,集中精神,中规中矩地完成?。台下没什么反响,都?在静静地看。


    这可是种考验。台上台下彼此不?熟,欠缺些磨合,他从前名声又堕落过。今晚戏迷的?审视,就是眼里心?里搁着把尺子,要考究他的?功夫有没有落下,看他杜红鹃到底是个粉头,还是个伶人,究竟配不?配曾馨拉他这一把,配不?配在一个正经的?戏班里立足。


    他要挽回的?太多,也不?急于在这一场,反而是心?平气和,总算安安稳稳地演完了。到了谢幕的?时候,当他单独站出来行礼,台下才给了些掌声,把这迎新?人的?面子应酬得十分?礼貌。


    下台卸妆,看后台秩序井然,阿光才真的?松了那口气。


    他在聚仙楼这几?年,台下乱哄哄的?倒彩、刻意找茬、低级笑话,就没断绝过。不?堪入耳的?调笑声,有时甚至压过丝竹鼓点。他还得压着不?满,忍着耻辱,想着戏神仙就迫在头顶,春兴班的?安危在自己一举一动里,不?敢轻举妄动。


    台上要做出妩媚的?情?态,去满足那些人的?口味;后台也常有无礼闯入者来耍无赖,他都?得罪不?起,只能一个个笑脸相迎;甚至还常常有人找到春兴班的?住处来骚扰,那也必须圆滑温柔地抚慰好了,不?能有丝毫怠慢……


    双唇已被胭脂浸红,即便洗尽铅华,一时半刻也消不?去艳丽过的?痕迹。阿光对镜又看了看,心?中不?无惆怅。


    “唉,我对那些人尚且开罪不?起,对如今的?影子,更是该小心?逢迎吧?可我还仗着和她的?旧情?分?,倒给她甩脸色。冷静下来想想,她掉头就走?,已经很温和了。我不?该任性的?。”


    披上外套刚起身,只见两个跟包抬着一对花篮,摆在了入相门后的?拐角。两个小姑娘抬头看见他,嘻嘻地笑着,远远冲他喊:“恭喜杜老板!”


    “怎么了?”乍然这么称呼,阿光还有些不?太习惯。


    “您自己看看吧!”小姑娘笑着跑了。


    后台伶人和帮工们都?望了过来。阿光只觉得颊边有些烫,赶紧走?过去。在灯下看清了绶带上的?字样,才知道是顾影送来的?。


    幽芳迎面而来,气味怡人。细看那些花朵,竟不?是纱堆的?、纸扎的?,而是真正的?鲜花。


    “好大手笔!又是那位顾副官?”新?搭档也过来看热闹,“红鹃还不?知道吧?咱们班子里的?规矩,座上为你买一捧花束,你就能拿到三角钱的?红包。小花篮五角,大花篮一块。你这么一对,就是两块钱了。”


    “啊?原来水牌上写的?花束花篮价格,是做这个用?的??”


    阿光惊讶之下,简单计算。戏楼里的?花篮比市面上的?贵很多,原来是要抽成?给戏伶一部分?。


    “是啊。三小姐说,戏楼和文明戏都?要兴这个规矩,不?兴直接扔赏银上台,免得咱们分?心?,还有脚下不?安全。”


    阿光觉得挺好,跟着点了点头。心?说:“影子买这个,或许不?是给我赏钱的?意思,她就是要面子好看。哼,看起来我是白担心?了。这姐儿在外飘零没吃什么苦,还落了一身富贵毛病。”


    可毕竟她是好意,又确实顺着他,今晚没来捣乱了。叫他这心?里原有的?别扭和刚才新?生出的?欣喜,一时半会?酸酸甜甜融不?到一处,拧成?了麻花似的?。


    跟包又抬了好些花篮、花束进来。这都?是相熟的?戏迷捧场,台柱子们常常有份。后台飘满了馥郁的?香氛,五颜六色的?花朵,和彩色的?玻璃纸、缎带,堆在一处热热闹闹的?,这才显得阿光那两个花篮不?突兀,也让他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和新?班子能维持表面融洽,已是不?易,实在不?敢再有什么节外生枝了。


    回到饭店,睡梦间精神松懈了,倒做起梦来。


    梦里他也在睡呢。只是脚底下沉沉的?,趾间酸痛极了,仿佛绑着木跷。


    明知是梦,却也醒不?过来,还暗自好笑:“我怎么从前没觉察出来,自个儿竟有这么大的?戏瘾,在梦里还踩跷?”


    待要抬起脚看看,却又动弹不?得,仿佛鲜活的?魂魄被困在躯壳里面。


    既来之,则安之。


    他听着远远传来的?轻微风铃声,也听着由远而近轻轻的?脚步声,不?知怎么,就觉得是顾影来了。


    梦里有个熟悉的?人,真让人安心?。


    不?料她进来了,情?形忽然就变了。


    两个人一下挨得那么近,她的?举止特别过分?。可他知道,他内心?里,并没有不?乐意。


    只是她有点坏,撩拨得他说不?出话来,却自顾自地呢喃。


    “你只能分?一半精神听我讲……另一半,遵从内心?就好……”


    “在仙人之上,又有真神……唯有床笫之间,是她力所不?能及之处。”


    “所有的?人皆有可能是她的?耳目,我唯一能信任的?,就是你。”


    “是我拜托于你,总要有所补偿。”


    阿光终于醒来了。


    料峭春寒被关在窗外,房内本来温暖舒适。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巫山之会?,令他周身的?被褥枕头尽被汗水沾湿。掀开被窝,窒闷中散发出石楠花一般的?气味来。


    他红着脸,还喘息不?定,但总算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那好像不?是什么梦魇,而是一段遭遇奇特的?记忆。


    第二,他终于知道,怎么摆脱戏神仙了。


    第86章 汾河湾


    一早起来?, 阿光洗漱一番,收拾利落就出门。


    他对要去的地方并不了解,心里只有个大略的?方位, 即使?把记着地址的?纸条捏在手里,还是难免紧张。最怕迷路耽搁了时辰,一直低着头,反复去看那张纸。


    防卫所的?地址, 不过寥寥一行字。从昨晚下了戏, 看到今早, 早也会背了。可他?心里还是紧张,手指越捏越紧。不一会, 就把那纸攥得不成样子,却还是一刻也不舍得撒手。


    一路走, 一路想:“去了就能见她?见了又该说什么?”


    不知不觉中,路旁景象随着他?的?脚步,悄然变化了。


    身后忽然传来?汽车鸣笛两声,他?才惊觉不对。抬起头来?, 周围已经?是全然陌生的?街。眼看前?边,两道院墙之间有个细窄的?缝隙, 他?也没?多想, 加快走了几步, 一闪身藏了进去。


    汽车占据着小街正中央,从眼前?开了过去, 他?心里又有些不满。


    “这车里也不知道是谁, 好大的?威风。我明明贴着路的?最左边, 规规矩矩地走着,怎么会挡了她呢?”


    一边腹诽, 一边就要走出?藏身之地。不曾想,穿着军装的?顾影,忽然闪身堵住他?的?来?路。


    “怎么到这来?了?”


    阿光没?防备,抽了口气:“吓我一跳!”


    顾影冷笑:“您还能吓一跳?我合计您还挺胆大的?,昨儿还一门板把我拍出?去呢。”


    “才不是了!谁叫你欺负我?连招呼也不打,就搅我场子。”


    “那我方才见了是你,还让司机摁喇叭提醒,可是打招呼了吧!没?想到越提醒你跑得越欢,你解释解释这个?”


    “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大官儿夫人,嫌我们穷戏子挡了路,碍了眼,还巴巴地给你让路呢。”


    “让路?我看是不敢面?对我,想开溜吧!”


    “哪能啊!你溜得比我快多了。好比昨儿早上,那我也就一时脸皮薄,情急之下先关门冷静冷静。谁知道你连等也不等我,扭脸就真的?走了。”


    “好么,这也能怪我啊?”顾影十?分?不满,“是你自个儿说让我去的?,去了你又让我走!我不要面?子呀?”


    “哎呀,别提它了。”阿光也不是来?说理的?,“你看,我这不是主动过来?找你了吗?”


    他?脸皮上泛着些微淡红,慢慢地眨着眼睛,把手伸过去,拿一根手指,轻轻地抠抠她衣袖侧边的?金绣线。抿着嘴,翘起嘴角,似笑非笑的?。


    隔着衣裳,甚至感觉不到他?的?触碰。但眼看动作?、神色,那手指就好像直接挠在人心尖上。


    本来?也没?有认真闹别扭,这一来?更是烟消云散。顾影声音都绷不住了,带着笑意。


    “别闹了,这防卫所门口。”


    “我知道啊。不然我还不来?呢。”


    顾影看他?一副恃宠而骄的?招摇神气,又好气又好笑的?:“说吧,到底是干嘛来?了?”


    “想你,就来?了。”


    阿光的?手指,刚好顺着袖侧,滑到顾影手腕。他?吹了一路的?风,指尖有些凉,顺着顾影手掌往里一划,顾影自然合上手握住了他?。


    他?脸颊的?红云更妍了些,却不是个羞怯的?神色:“晚上有时间吗?”


    顾影立刻懂了:“又彩楼配?”


    阿光笑笑,轻轻摇头:“汾河湾。来?不来??”


    汾河湾是两口子破镜重圆,因久别疏离,就互相斗嘴戏谑的?一折戏。顾影心里透亮,脸上挂着笑:“当然得来?。”


    “那我问问掌柜,应该能留个包厢给你。”


    “不用,我还坐入相门那边的?桌上。”


    “可是——”


    “放心,不闹你。”顾影把他?拉过来?一点,“坐二楼只能看着你一脑袋珠花,耀得人眼前?乱纷纷的?,那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在台下,你一出?将门就能看见我,一垂眼皮就能对上我,还不好?”


    阿光无声地点点头,笑了笑。


    顾影看他?那神色,自己脸上实?在绷不住笑。手往前?一伸,抱着他?腰,又拽过来?半步:“这下满意了?不再给我甩脸子了?”


    “怎么是我发脾气?明明是你,突然那个阵势……”


    阿光虽然在她面?前?放得开,可也不愿意大庭广众的?落人口实?。眼看要被她拽出?墙缝,赶紧反手搁在她背后,拥着往缝隙里退了退。


    越过她的?肩,能看到外边的?阳光,照在缝隙出?口,有一道分?明的?界限,进不到缝隙深处来?。


    这种躲避,只怕是掩耳盗铃。路人看不到,阳光照不到,可那戏神仙,只怕什么都知道。


    唉,只怕将来?,两个戏神仙并成一个,就更没?有她们俩的?好果子吃了。得赶紧想法子,把影子叫醒,也好有个商量和依靠。


    却只见顾影依然入戏很深,一个劲地数落:“你的?复出?,又明知道我去看戏,定的?戏码八成是《彩楼配》。我想着你要抛绣球了,我能不去接吗?能给别人接吗?结果就没?看戏码,白?白?包了整场的?《双卖艺》。啧!你那萧桂英都没?出?场多大会儿,全是花逢春出?风头,连丑角们插科打诨的?戏份都比你多。”


    阿光微微撅着嘴,拿指尖轻戳着她领口的?金属胸针:“您有点自知之明好吗?我现在可是搭班,都得听人家?老板定戏码。人家?头路的?生角儿可是台柱子,戏迷对我还不熟,我哪好意思上赶着去抢戏?”


    “那今儿这汾河湾,是谁定的??”


    “我。”


    “那怎么今儿就定下了?”


    “你还说?”阿光嗔道,“还不是你给我搅合的?!”


    “我这叫搅合?”顾影笑着搓他?腰间,“这是给你抬份呢。”


    阿光痒得直笑,被两边墙壁夹着,却又躲不开,只得一边挡着她手,一边低声说着:“您可饶了我吧。咱别闹得满城风雨的?,回?头被人知道了……”


    顾影把手一停,脸色也是一沉:“被谁知道,我也不怵。”


    阿光撇撇嘴:“不是这回?事……”


    他?抻平了腰间的?衣衫,抬眼看看她,就看见一张不爽快的?脸。


    知道她只懂防备巩季筠,却也防不对。可是这会,在马路边上,怎么好说起来?戏神仙之类的??


    只得勾着她的?兴头,等俩人独处了,借着不正经?的?劲儿,才好商量正经?的?事儿。


    “哎,瞎想什么呢?今儿下了戏,还有没?有‘电报’发给我?”


    顾影正没?好气:“没?有。”


    “发一个吧。”阿光笑意盈盈。


    顾影才瞥他?一眼,他?又赶紧一脸认真:“真有事儿。”


    “真的??”语气里只剩下一点点动摇。


    只有这时候,她脸上才有昔日那书呆子的?印象。


    阿光多希望她还是当年?那个中学生啊。捧着书,坐在楝树下面?读着,不知不觉里,沾了一身浓浓的?花香和阳光。晚上拎着她新买的?暖瓶,一起在热水铺子排队,小声说着学校的?传闻。


    若是没?有什么戏神仙,多好啊。


    “我又没?说不去,怎么就这副样子?”


    耳边,她的?声音放柔了,脸颊也被她的?手轻轻抚了一把。他?才展开眉头,把眼光从幻象里收回?来?,重新定在她的?脸上。


    “没?什么……”他?轻声吸了吸鼻子,“就是……想你。”


    “刚才说过。”顾影提醒。


    “是吗?”他?不在意,“我怕你觉得轻佻,不当真。”


    “咱俩之间,这算亲近。”顾影笑着,捏了一把他?颊边的?软肉,“别多想了,我不会再让巩季筠欺负你的?。今晚一定去,电报也一定发。放心,啊?”


    阿光一笑。


    这会才觉得,自己真是怪怪的?。本来?说两句就能走,怎么就流连着,腻歪得过头了,一点也不爽利。


    “那你先忙着,我走了。”


    顾影退出?缝隙,把他?也拉到阳光下:“叫我的?车送你。”


    阿光摇头:“不了,你这是防卫所的?公车吧?别私下用,回?头别人知道了,对你不好。”


    顾影正想笑他?过分?小心,却见他?脚步轻盈,一扭身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她心里莫名地欢喜,大声了些:“路上慢点!”


    阿光转头一笑,拐过了街角。


    这次回?程,阿光才发觉,戏神仙的?平州城,并非他?想象中的?一所大城市,而是由?小小的?分?块组成的?。


    他?刚拐过街角,就发觉自己正站在饭店附近的?电车站。背后,那有轨电车载着欢声笑语,轰隆隆地开走了。


    “哦,原来?我是坐电车去的?。看来?,防卫所距离还挺远的?,只是路上这一段没?人计较。就像我们戏台上那样,跑个圆场,就等于走了十?万八千里。”他?自个儿瞎琢磨。


    再琢磨今天的?戏码,这《汾河湾》的?柳迎春,久别重逢的?心境,恰和他?现在的?情状有些微妙的?相似。


    下午串戏的?时候,他?就琢磨了些许细节;傍晚到了台上,眼看顾影坐在下头,他?心里一高兴,把手脚放开了。


    虽说他?从前?做派轻浮,可毕竟占了个年?轻俏丽的?优势,并不讨嫌,台下倒想看看他?如何演绎,有什么风格。


    真的?开了锣,还真不一样。


    乍看做工并不十?分?工整,老戏迷们心里都有些嘀咕。可又看了一会,心里都觉得,这说不上是短处,倒更符合戏中之人的?命运。


    这一折戏,原本就很容易和《武家?坡》混淆:一样的?苦守寒窑,一样的?妻夫相遇不相认,一样是怀疑和解惑,生旦之间诙谐口角。可阿光只在细微之处稍稍打磨,就愣是演出?了柳迎春那隐隐的?乡野出?身、小家?子娇气,和从前?之人不大一样。


    台下都不确定了:“这是因为?他?自己的?出?身,还是他?琢磨过这戏的?做派,有意为?之?”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这出?,看得值回?票钱。


    谢幕时,阿光深深一礼,台下就掌声不绝。直到他?下了台,还有好些人喊着,要他?返场。


    时间还早,尚不到入夜的?时分?,戏楼账上的?花束已经?销售一空,仅剩昂贵的?大花篮了。这样丰厚的?打赏,证明戏迷们对新人总算是认可了,戏班上下都欢喜着。


    掌柜跑来?商量:“不然,就返场一段?您再给来?个厉害的?!一下能镇得住整台那种!”


    阿光紧张得直抿着嘴唇,求助地看着他?的?新搭档。毕竟是台柱子,还是经?过不少事,性子很大度,笑着把他?推到妆台前?摁下:“看我做什么?难得你这么卖座,快换个头面?,再来?段端庄点的?,免得她们真以为?你只会演柳迎春。”


    阿光忙不迭谢过指点,就在掌柜等着报幕这会的?时间里,搜肠刮肚地想戏码。


    忽然间,他?想起一折保留多时的?活计。


    那是王雁芙故人的?徒弟,如今名噪华北的?颜夫人,独创的?一出?戏,名叫《碧玉簪》。原本的?剧本来?源于南梆子,经?她改腔,才在皮黄戏里演了起来?的?。


    看在故人的?情分?上,颜夫人把这一出?倾囊而授给春兴班。只可惜教了没?多久,她就应邀去沪上演出?,阿光只是刚刚学会的?程度。


    这出?戏,可是春兴班的?杀手锏。就连颜夫人自己都没?演过几次,看过的?人当真不多。王雁芙和阿光又单独磨过其中一些段落,在颜夫人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心得。


    用这出?新戏,以他?最擅长的?做工和跷功,一举拿下座上的?戏迷,再合适不过了。


    “掌柜的?,麻烦您报幕吧,我返一出?《碧玉簪·三盖衣》。”


    “哟!颜夫人独家?的?新戏!您有把握?”


    “有!”


    阿光将一朵绒花插在鬓边,回?头浅浅一笑。


    第87章 三盖衣


    (上)


    三盖衣一折, 是体现内心的戏。


    角落里的生角,在全戏中?是女主?,但在这一折里只是个摆设。全程由旦角的心?理矛盾支撑起表演, 体现出人物的做派端庄,性格温柔,态度隐忍。


    这出戏,阿光已经磨了很久, 却从没在人前露过哪怕一小手。今天初次亮相, 戏中?人的一举一动, 如柳扶风,端正稳重, 又有青年人的娇柔彷徨。正是行当之中?的分支“闺门?旦”应有的做派,全然和历经风霜的村女柳迎春不一样了。


    戏台上的“李秀英”, 娓娓道来,向台下之人细数着被妻主无故欺压的不解,却仍然?忍着委屈和心?酸,忍不住去望向睡着的人, 再向台下道出心中的思虑:


    “我还是取衣与她盖,免得我官人受寒冷……”


    阿光抬起眼?来, 望着搭戏的生角, 也望见?了台下的顾影。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只是望她这一眼?,他心?里忽然?就跟着戏中?人一块儿?委屈起来。


    先是一股没来由的酸疼, 就像那大江泛起的浪花一样, 卷起千层高?高?的白沫, 拍打在他的心?底。接着,那些戏词, 说的,唱的,竟然?不用他丝毫预备,也不用在记忆里取调。一字字,一句句,都不是背出来的,而像是早早就扎根在胸口,就在今儿?晚上,这一开口的时刻,疯长?出无形的藤蔓,从喉咙里争先恐后地往外挤,挤到嘴边,在舌尖上开出让他惊惶失措的花朵。


    没人控制他,没人。


    但他怎么觉得自己快要控不住场了?


    他知道自己入戏太深了。因为在演戏的时候,他说出念白,就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秀英被无故责难和折磨的过往。


    他又学过整出戏,知道秀英还没有经历的后续。


    一旦谯楼打五更,“王玉林”醒转过来,望着身上披着男子的衣衫,顿时横眉竖目。


    “无耻的贱人,你以男子衣裳盖我身,要咒我一生功名不成就!”


    妻主?的打骂,倒还罢了。只是父亲觉察不对,前?来看望时,王玉林要当着两家父亲的面,再次羞辱他。等到母亲从京中?归来,王玉林拿出书信和玉簪,母亲就信以为真,抬手就打,举剑就杀。


    凭什么?


    凭什么!


    世人都说,男儿?若不嫁人,终身无以依靠。


    可是,若嫁给?这样轻信、暴躁的妻主?,难道就有依靠吗?


    一顶凤冠,一个轻飘飘、喜滋滋的下跪,难道就能将?她做过的事一笔勾销了吗?


    可若不接这顶凤冠,我又往何处去?若不要这门?婚事,谁又能答应?又有哪里,能容我一己安身?


    一句唱词,萦绕在意?识深处不肯消散——


    “她是个恶毒娘子儿?不愿,管她状元不状元!”


    那是皆大欢喜送凤冠时的唱段,现在,他不能发出这句控诉。


    一腔怨愤堵着胸口,声调中?带出了几分掩盖不住的凄楚。情绪的共鸣越来越激烈,激得鼻尖微酸。他走了两步,只觉得眼?前?一模糊,一颗泪珠悄悄滴落,在脸颊边留下一点点的水渍。


    风吹湿痕,微微一凉。猛然?间,记忆再现了下一步。


    耳边,胡琴伴奏的当中?,好像刮过藤条破风的声音。他胳膊上平白地一疼,好像又挨了师傅的一记打似的。


    “戏中?人可以疯魔,演戏者却得清醒!把你这臭毛病给?我收回去!”


    师傅的怒斥,仿佛就在耳边炸响。


    师傅很少这么生气的。


    都是因为他从小就善感,看到那戏文里的薄情女子和痴情郎君,就总是期期艾艾,把这种命运往自己身上套,几乎把自己套成了戏中?人。


    其?实他自己又有什么故事呢?


    不过都是跟着师傅学来的,在戏本子上看来的。


    可他看了戏里的人在笑,在哭,还是深深地感同身受了。念着戏词,唱着曲子,就忍不住笑出来,或者掉下泪。王师傅一听他气息乱了,就知道又是真笑真哭了,气得举着藤条揍他,教他收敛。


    多谢师傅。她把这些教训深深地印在阿光的肌肤上,扎在记忆里,才能让他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及时清醒。


    “冷静!收敛!我是戏伶,不是戏中?的人!”


    抬手扬起衣角,脚下木跷频频挪动碎步,人在戏台上一寸寸地横移,挪动到“王玉林”身边。在生活中?,不过是将?衣衫披上的简单动作,在戏中?却能化为各种身段,举手投足中?,气氛越加紧张。整个戏楼,都屏息看着他的举动,鸦雀无声。


    终于,衣衫盖定。


    台上李秀英柔柔地松了一口气:“盖罢衣衫心?安宁。”


    胡琴静默,阿光收了势,这才觉得自己过度紧张了,胳膊和脚下都是一片酸麻。他打起精神,带上一丝笑意?,走到台前?行礼。


    台下顿时欢声雷动,叫好不绝。


    顾影在台下跟着鼓掌,叫几声好。眼?看阿光去了后台,指使手下的警卫去买个花篮,自己就绕到出口去,坐在汽车里等。


    谁料等了两刻钟,人还没出来。


    打开车窗,隐隐还能听得戏楼里的喧闹声。手下回去看了看,又回来报道:“卸着妆,又谢了三次幕。”


    顾影无奈一笑。嘱咐手下:“你们?去护送着点,别让人再去后台打搅他了。”


    两人回到酒店,进了房间,阿光把衫扣解开,倚在沙发上休息。这一坐下,就不再动弹了。


    顾影把他送上楼,自己又去大厅里,吩咐了手下明早来接等事,费了点时间。本以为阿光在等她,回房一看,只见?他靠在那里,眯着眼?睛,似睡似醒。


    “今晚演了一出卖力的勾当,只怕是累着了。”她好笑地想着,吩咐酒店的侍应送些夜宵。


    点心?送到了,一托盘的小笼小碗,精致可爱。两份醪糟银耳羹,配一色羊肉烧麦,一色芸豆卷,都做得小巧,一口刚好能吃掉一枚。


    顾影把托盘接过来,在茶几上搁下,转头叫阿光:“起来吃点?”阿光也不答话。


    看那神情,还是消乏着,只被香味惹得睁了睁眼?,转转眼?珠,又眯上了。


    顾影一时也来了兴致,拈起筷子夹了个烧麦,直接递到他嘴边。看他抿进去了,又端了碗,舀了勺羹汤,轻轻地吹凉。


    阿光终于臊了,低声数落她:“干什么呀?”


    “伺候你呀。”


    “真讨厌,倒好似是我在欺负你了。”阿光乜她一眼?。


    坐起来从她手里抢过小碗,自家喝了一口:“这汤本来就温吞,何必又吹?多此一举的。”


    顾影笑道:“这不是给?咱们?家角儿?赔罪吗,一定得有点诚意?。”


    “哼,不正经。”


    阿光心?里喜滋滋,嘴角却往下撇了撇,语调不轻不重的,声音又轻又柔的。


    顾影听着这么一句,和撒娇的意?思也差不离,权当夸奖。干脆就真的不正经起来,也不许他自己提筷子,左一口右一口地喂,直到他捂住嘴直笑,才算作罢。


    相处的气氛太好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阿光慢慢恢复了精神。起来冲了个澡,身上还半干着,就披着浴袍,偎在顾影身边。


    “那个……今儿?都这么晚了,你那边,没有别的事吧……”


    他貌似个老手,却说不出什么露骨的话来。只是起个头,自己脸上都红透了。


    顾影笑着扳起他下巴:“这不是明知故问?”


    阿光眨着眼?:“说什么呢?我真不知道……”


    顾影和他见?这几面来,可是领教过他的口是心?非了,抬抬眉毛,毫不客气:“之前?是我不明白。这次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说着有事,请我晚上来的。还没见?识见?识,是什么事这么要紧,我可舍不得走。就是你叫人拿着棒子撵我,我也——”


    阿光又羞又恼,满脸通红,偏生她慢条斯理说个不停。实在没辙,只得直接扑过去,紧紧抱住她,用亲吻堵住了她的嘴。


    “阿光你……别停啊?”


    床帏之内,顾影正是情浓时,忽然?被阿光停顿了动作,整个人撂在这,不上不下的无所适从。皱起眉来在他胳膊上轻轻捶了几下,嘴里催着,心?里却有些莫名的焦躁。


    阿光把她手拨下去,面孔严肃起来。


    “影子,你别着急,我是真的有事跟你说。”


    “那也等这阵子过去了……这算怎么回事?哪有在这会说事的?”


    “就得在这会说。你都忘了,这还是你教我的。”


    “那你快点说呀!我教你什么了?咱们?这是第一回 !”


    顾影一脸烦乱,片刻也静不下来。后脑勺在枕头上蹭了蹭,烫卷了的短发乱蓬蓬地托在颊边,配上绯红的双颊,令人真想多亲一亲。


    但阿光知道,再接触,就真的要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必须镇定,迅速告诉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影子,你看着我。你得保持一半的清醒,听我说……”


    他就记得,在梦里,顾影就是用这法子,对他说了戏神仙的事。


    他也长?话短说,把梦里的,这些年经历的,和曾馨、巩季筠的一些接触,简单地告诉了顾影。


    看着顾影额上渗着细汗,气息不匀,还在仔细听他说,就想起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无声地,宛转地看着她,求她快讲完这些话,给?他个痛快。她却心?如铁石,执意?要说个清楚。


    如今,将?这些全数奉还,他才知道,这是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心?里得装着多少秘密。


    “你说……这是戏文?是虚幻的梦境?”顾影神情古怪,“这一切这么真实,怎么会是梦?”


    “倒不是梦。对我们?来说,确实都是真的。可是对神仙来说,这只是一台戏。影子,听我一言,你也赶紧把舅舅一家转移出平州城去吧。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让她们?安然?度日,别跟在我们?身边。一旦戏神仙合二为一,以后的事情真的难说了。到那时候,我们?肯定保不住自己的亲人。”


    “这都是小事。”顾影又追问,“你刚才说,这是一出《红鬃烈马》?你是王宝钏,而我是薛平桂?”


    “嗯,我自己琢磨的。”阿光帮她理了理鬓边乱发,“咱们?两个的经历,暗合着戏里的故事,我想一定有迹可循。”


    “我知道了。”顾影笑着抬手,抱住了阿光的脖颈,“太好了,你跟我说了这些,我心?里就有数了。”


    阿光有些担心?地望着她。


    却见?她笑得真心?实意?,又喃喃地自己补了几声:“太好了!”


    他就有些心?急:“影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这怎么能是好呢?”


    “真的是好!但是我还不能跟你说。你且放心?吧!”


    顾影沉浸在喜悦里。双眼?亮晶晶的,手劲也加大了,拉下阿光的脖颈,深深吻住了他的双唇。


    第88章 三盖衣


    (下)


    清晨六点。


    市中心?那面四?面钟楼, 发出深沉的?报时响声,传出方圆三里,叫醒了平州城中沉睡的人们。


    饭店恰巧在钟楼声音范围的边缘。若是住客沉睡, 未必会被这声音吵醒。可?恰在阿光的?朦胧睡意还?没散去的?时候,这钟声入耳,似乎开启了另一段幻梦。


    新婚燕尔的早上,他不敢迟了梳洗, 只怕误了礼数, 惹人闲话。


    身旁似乎另有一人, 是个女子。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还?未习惯,今后就要共度余生的?妻主。


    想到昨晚燕尔之情, 他脸颊薄红,披衣坐了起?来。


    身上穿的?像是戏装, 又?比戏装稍见轻便。来在桌前,在燃了一整夜,现在还?未曾熄灭的?喜烛下,他悄悄开启新笔, 以喜酒调了黛墨,描画一了番眉眼, 又?去拉开衣柜找外衣。


    不料, 就这一翻找, 便从柜子里掉出一封信来。


    他预感不详,却又?像是傀儡戏里的?木偶, 被无?形的?线牵动着手, 拿起?信件来打开。


    和戏台上相似的?玉簪, 和戏文中一模一样的?假情书,呈现在他的?面前。


    怎么回事??


    这东西, 不是在昨晚的?洞房之夜里,被王玉林在新房门口拾得?又?怎会出现在新衣柜里?


    是梦吧?


    要快些醒来才是。


    他拼命一挣精神,睁开了眼睛。


    却只见一位美人,面上冷笑,手里拿着一柄檀木扇子,正扯破扇面,拗断扇骨。


    她望着他的?双眼,朱唇轻启,语调毫无?爱重之意。


    “扇子虽好,可?惜骨子太轻。”


    啊,不是,不是这个!八椅死扒已六就六伞


    他转身就要逃,却好像面对着许多扇门,门后又?有许多条路,不知道选哪个方向好。


    那些戏文里的?话,追着他的?耳朵,不停往他脑海里钻。


    “我不但当着你的?面骂他,就是打他又?如何?!”


    “以男子衣衫盖我身,咒我一世功名不成就!”


    “恬不知耻的?贱人!”


    阿光知道,梦之外的?自己,出了好多汗。他能感到,脖子后面冷飕飕的?,颊边的?枕头也?湿了。可?这些触感已经这么真实,他的?神魂却还?被噩梦魇在那出《碧玉簪》里,醒不过来。


    他又?一次睁开双眼,看到的?依然是身穿戏服的?人,便明白地知道,自己还?在梦中。


    忽然,他手边一热。


    一只温软柔荑,执起?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攥了攥。


    带着笑意的?声音,就这么真切,在耳边响起?。


    “这信,是昨晚有人闹洞房,遗落在我们走廊上的?。还?把郎君吓了一跳。你说是吧,郎君?”


    她在说……什么?


    他惊讶地转头看过去,却见那是顾影的?容颜。


    她离得这么近。口中撒着谎,面上竟不见紧张,反而笑靥如花。


    这,不是她吧?


    虽然长得很像,但不是她吧!


    “我不能再做梦了!”他拼命地想着,“赶快醒过来呀!”


    在梦中,顾影的?脸,忽然又?贴近了些。


    微凉的?手指,撩开他汗湿的?头发,语气却带着轻蔑的?威压。


    “我说过,我会治好她,可?没保证她的?生死。你的?清白,是你主动付给我的?代价。你若不给,我怎么能拿?”


    阿光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即便知道这是梦境,也?绝不肯再沉溺。顺手一摸,把一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刀握在手里,咬着牙,再次质问:“你……怎可?这般欺辱我?”


    顾影的?幻象一笑。


    “欺辱?这不是公?平的?交易么?”


    这不是顾影!绝对是心?魔!


    阿光把心?一横,再没什么顾忌了。握紧手中的?小刀,用?尽全身之力,手臂一展,直刺向那幻影的?咽喉!


    饭店的?房间里,顾影也?听到了隐隐的?钟声,却仍懒得起?身,还?是半睡半醒地迷糊着。


    忽然,感觉身边有人挣了一下,被子就从她肩头滑掉了。


    “嗯……?怎么了……”


    肩头一凉,随口一问,这才想起?来,她昨晚留在饭店,总算是和阿光相处到亲密无?间那一步了。


    本就是青梅竹马,一朝遂了多年心?愿,让她心?下泛起?些甜丝丝的?快意。带着喜悦抬头看去,见他背对这边,支起?上身,背上渗出一层的?细汗,把被褥都沾湿了一片。急促的?呼吸之间,那一对漂亮的?肩胛骨微微耸动,像只展翅暂歇的?蝴蝶。


    不知怎么,她心?里觉得,他这模样不太对劲。


    慵懒地叫了声:“阿光?”随手伸出去。


    原本想揽过他肩膀,看看他的?脸色,是不是昨晚着凉,冻得病了。不料手刚刚碰到他的?肌肤,他就像受了惊的?鹿似的?,直接窜下床去,连被子也?让他带了出去,拖拉在地上。


    顾影这才警醒,猛地坐起?身:“阿光!你怎么了?”


    却见他也?不转过来,声音带着颤,应道:“没事?……”


    “你出了好多汗。”


    “嗯。没事?。”


    他答非所?问,让她更有怀疑。正不知道再怎么追问下去,却见他匆匆提起?脚来,从被子的?纠缠里逃脱,抢进浴室,关上了门。


    淅沥水声,像是炎炎夏日里一场急雨,将心?里的?热情和欢快降了温。


    记忆也?如这水,一旦开了闸,便一波一波,从高处坠到他身上的?每一处,冲破心?底的?防线,到了现在,还?在不断浸润着他的?脑海。


    阿光以水声掩饰着发颤的?呼吸,他觉得自己没法冷静。


    “无?情仙,骗得我好苦!


    “我还?以为……这次是我第一次的?登台亮相,却没想到,她早给我安排了这么多出戏,不苦到极点,绝不罢休!


    “更何?况,她还?是借着影子的?手,来折磨我。


    “又?奈何?,影子她……竟也?乐在其中!


    “我傻到家了。我先前还?不肯承认!我还?不肯承认!”


    他心?中的?愤懑已经溢满了,正不知怎么向外发泄。胸口起?伏,大口呼吸,却还?是觉得喘不上气来。便提起?手来握成拳,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接连捶了好几记。


    花洒一直喷着温热的?细流,从他的?眼皮上涓涓划过,将眼眶浸得微红。用?手抹抹眼睛,看到的?一切才从模糊变清楚。再次大口吸气,水又?呛了鼻子,鼻尖登时现出一块红印,活像沾了一点胭脂。


    “头一场,戏神仙让我演《碧玉簪》。怪不得我一直觉得李秀英这戏词熟悉得很,怪不得我在戏台上忍不住哭了出来。原是我真的?经历了那一切!


    “影子她比起?戏文里的?王玉林,更可?恶百倍!她拿了信件,明知是假,倒用?这个来赚我的?愧悔之意,让我母亲为她所?用?。她把所?有人都捏在她的?手心?!


    “那时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和睁眼的?瞎子有什么区别!


    “第二场,看似个皆大欢喜。可?如今回望,那病残的?大姐,名声在外的?二妹,中间夹着那姓潘的?姐夫,嫁了老大,念着老二,左右逢迎,心?思摇动……若是她们不姓顾,而是姓武,明摆着就是一出《狮子楼》!


    “影子对我,后来还?算得不错。可?是,若真像她说的?那么喜欢我,为何?一局棋后,就把我抛在脑后这么多年?又?为何?婚事?当前,也?丝毫没有寻找我的?意思?更是为何?,在我错认之时冷眼旁观,仿佛是要等我和那二小姐发生什么,再来坐收渔利!


    “还?有,到了后来,我一身本领,只能为她所?用?。我的?战功,也?全都算在她的?头上。为什么我不可?像戏台上的?刀马旦一般,有自己的?旗帜、自己的?侯爵?


    “只因我是男子吗?只是因为这样吗?


    “第三场,不知为何?,反复了好几次,次次都不太相同。像戏本子还?未定?下的?时候,大家排演磨戏一般。


    “可?是为什么,影子的?下场变了,而我的?下场总是没变,总是要被她欺瞒、诱骗,委身给她?


    “她心?里有仇,若是不肯医治我那戏中的?妻主,倒还?罢了;却为什么答应了治病之后,还?要把我夹在中间做筏,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的?份上?


    “她还?总觉得我性子太硬,容易同归于尽的?,言语中颇为小心?,总是在拿话试我。可?是她没瞧见吗?我在我戏中的?妻主面前,不正是一个贤惠温顺的?郎君吗?我若不是被她逼到绝路,又?怎么可?能提刀刺她?


    “她有事?不肯对我讲,绕着弯子做阵,将我困在其中,无?法自拔,倒好让我自己觉得,我真是心?甘情愿的?!


    “我在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情形下,提剑向那魔头时,也?没人问过我抱的?是什么决心?。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时,我是明了必死之志,才站在那里,挥出了剑的?!


    “可?恨我中了她的?苦肉连环计,反倒觉得她比我还?辛苦得多。我一直仰望着她,崇敬着她,就算她从未承认和我的?关系,我还?在心?里……悄悄地喜欢着她,又?觉得自己不配喜欢她。”


    “顾影!顾影!你真是瞒得好——”


    门边传来轻叩,暂时把他从回忆的?痛苦里摘了出来。


    “阿光?”


    顾影在门外这一声叫,阿光的?肩膀就是一抖。他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回什么话好,就这么愣住了。


    顾影听他没回应,心?里就觉得不好,手上用?了十?足的?力道,拧了一下门把手。


    她以为阿光在里面上了插销,已经做好了一拧不开的?准备。她还?想着:“好在浴室门上有块不小的?玻璃。若是打不开门,便拿桌上的?烟灰缸,把玻璃敲碎。”


    可?准备了太多,事?到临头,反而出奇地简单。


    用?力过猛的?一拧,让她一个踉跄,直接滑进浴室里来。


    “阿光!你还?好吧?”


    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阿光看不到她。只听这焦急的?声音,倒是真心?实意的?。


    “怎么突然闯进来?怪冷的?。”


    他刻意将声音放平静,状似没事?,背过身去。


    虽然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但这样子直接闯到浴室里,隔着水雾讲话,也?怪尴尬的?。顾影脸上一红,退了一步,又?把门关上了。


    “我就听着,你洗了这么长时间,水都没停过,不太正常。又?想起?现在还?没吃早饭,怕你是晕在里面了,所?以着急。”


    阿光的?声音,夹在淅沥的?水声里,传出来有些不一样。


    “我发呆了。默了会戏,忘了时间。”


    顾影松了口气:“我刚才让人给你送早饭来了。但我不在这吃,得回防卫所?,要开会。”


    “好。”


    “那……今晚上……”


    “今晚上是一出连台本戏,演完就真的?累死了。你若来,我也?招待不周。下次吧。”


    “好。那我走了。”


    阿光忽然引动了心?里的?牵挂:“你等等——”


    “嗯?你说,我听着。”顾影就站在了原地。


    听她声音轻松,自己却满腔怨愤,阿光只觉得喉咙酸涩,那话说得也?不自在。


    好在,这就是不自在的?话。


    “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顾影一愣,随即笑出声来。


    “我好着,你放心?。哈哈,阿光你呀,真是长在我心?意上的?人了。一举一动,都是心?有灵犀似的?。要不是有事?,我还?真不舍得走,真想把这‘电报’再多发几遍!”


    “得了,油嘴滑舌的?。赶紧走吧。”


    “都这么亲近了,害什么臊?”顾影又?调笑一句,才从衣架上拿起?大衣和帽子,穿戴好了,故意重重关了门,给他听到。


    在她出去那一瞬间,浴室的?水声就停止了。


    氤氲的?雾气当中,阿光全身都是软的?,已经快站不住了。一手扶着墙,一手虚握起?拳来,放在齿尖,和着眼泪狠狠咬了几记,在手指上留着斑斑点点的?红痕。


    “我和你们,没完!”


    第89章 坐宫


    虽说是下定?了?决心, 可?是现在的阿光,空有一腔子愤怒,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才好。


    他披着衣裳, 颓然?坐在那,发梢簌簌滴着水,把肩膀上的布料浸得透湿。


    “铃——”


    在寂静的屋里,电话铃忽然响起。


    他方才心如止水, 这下忽然?被惊动, 又猛跳得胸口闷疼。


    哦, 想?起来了?。


    房间里本没有这部电话机,是无情仙的小?机关。


    他脸色木然?, 接起电话来。


    曾馨的声?音,在听筒里有些远, 有些失真:“阿光,你怎么回事?我感到你情绪波动,大起大伏的。”


    “不?怎么,”阿光怔怔地答, “太?累了?,不?想?活着了?。”


    “什么?”那边一声?惊叫。


    阿光这才发现, 事情这么紧急, 曾馨却没有立刻把他拉进书房, 当面去说。


    这也好,隔着电话, 不?用再应付她的脸色。


    曾馨也在着急。


    她作为完整的无情仙时, 都?没办法全然?控制阿光的言行, 何况眼下,只有一半的她, 竟然?不?能把阿光抽离出场景。


    她知道,这是男主角的意志。


    这股倔强的力量,竟然?能不?为任何外力所转移,比她想?象之中强大很多。


    也只能通过电话,焦急地追问:“你们俩,昨晚不?是还好好的?”


    阿光听出话音,提起了?一点精神:“你窥探我?”


    “没有。你们那点事,我才不?稀罕。”曾馨故作轻松地打探,“莫非是后来,你们俩说岔了?什么话,又闹腾了?吗?”


    阿光稍稍犹豫,决定?撒个谎,试试看能不?能瞒过去。


    “她欺负我。”


    “那个……你们俩这些事嘛……别闹了?,说开就好了?。”曾馨语气轻飘飘的,很敷衍,似乎很不?在意。


    阿光眼光一闪,仿着哽咽的嗓音,低声?说着:“她说我,好似很熟稔的样?子,就怀疑我给过别人,不?是第一次……”


    仿佛是要诉苦,刚开了?个头,很想?说下去的样?子。


    曾馨一听是这话,就更不?愿继续了?:“就这点小?事?你不?要过于纠结。”


    阿光继续装作委屈,提高了?声?音:“这怎么能说是小?事呢!我心里只有她一个,她却这样?怀疑我!我都?不?想?活了?,你还在说风凉话!你们神仙的心肠也太?硬了?!”


    “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曾馨顿时义正辞严,“清白虽然?重要,可?是你要知道,毕竟人生不?只有小?情小?爱,还有很多值得歌颂及描摹的理想?和追求!我建议你们,目光放长远,给自己寻找更高级的人生目标。如果实在想?沉浸在小?情小?爱里,我建议不?妨认真拥抱柏拉图(见作话)!”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们俩要有理想?、有追求一点!既然?好不?容易单独相处,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了?,就要利用夜晚这个最佳的学习时间,来研究更有意义的事。比如谈谈哲学,谈谈人性,谈谈艺术,谈谈理想?,谈谈天下大势,青春大有可?为嘛!你看你们现在干的是什么?噫——啧啧啧,特?别恶心。”


    “您自己咂摸一下,您刚说的那是人话吗?”阿光毫不?客气。


    曾馨还在理直气壮:“亏你还老怀疑我不?是仙女,现在这事儿上?,你看我,多么不?食人间烟火!”


    被她这一打岔,心情还真是好了?点。


    “我现在怀疑您不?是瑶池仙女,您是王母娘娘。”


    不?然?,怎么就这么嫌弃人间情意,热衷于清心寡欲的修行?见了?有情人金风玉露相逢,就仿佛眼里扎了?针似的难受,非要给添点堵,甚至于专门划出一道银河,用来离散好鸳鸯。


    “去你的。”曾馨听他会调侃,自己心里也是一松。


    可?是该敲打的话,她还是得说:“你可?收收心吧。你情绪忽然?这么激烈,把我吓了?一跳,这才马上?打电话来问问。谁知道,你这么个玲珑心思的人儿,竟然?也和村夫一般鼠目寸光,为个女人的一句话,就要死要活。呵,我可?是警告你,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的……”


    “这台戏就散了??”


    “才不?是。”曾馨笑了?笑,貌似是劝慰,话里的意思却很严厉,“这平州城里,能唱旦角,撑得起这台戏的,不?止你一个。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再掂量掂量。”


    “嗯……我知道了?。”


    阿光懂得。


    王宝钏苦守寒窑之时,薛平桂可?是和玳瓒公主情投意合,度过了?十八年的幸福时光。


    而王宝钏,虽然?终于荣耀登殿,却只做了?十八天的皇后。


    她死之后,玳瓒公主正当华年,定?能陪伴着薛平桂长命百岁……


    死亡,只能惩罚自己,不?能撼动别人。


    阿光挂了?电话,深深吸了?口气,在屋里烦躁地踱了?几个来回,情绪始终不?定?。


    恰好眼光看见外间的留声?机,便走过去,把发条绞得满满的。拉开柜子,随意抽出几张唱片来,搁在机器上?播放。自己坐在一边,仰头倚在沙发上?,睁着眼睛发呆。


    沙沙的摩擦声?没持续太?久,便有胡琴声?,拉出了?一段过门。梁夫人那响彻华夏南北的好嗓子,在耳边唱起《坐宫》的名段。


    “杨延晖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虽然?是生角的唱段,可?阿光听着,这一句句,恰合了?他现在的心意。手指轻轻扣着沙发扶手打拍子,嘴唇微动,跟着轻声?唱了?一遍。


    唱段结束,他意犹未尽,又听了?几遍。却心疼唱片被针划多了?会坏掉,小?心翼翼地卸下来,收回盒子里去了?。


    坐在沙发上?,依然?是指尖轻敲扶手,小?声?地唱。


    戏文让他冷静了?些,专注了?些。一边在脑海里琢磨戏文,一边在戏文里琢磨自己。


    “杨四娘探亲这场风波,结果倒是个和谐无伤。那都?是因为,她虽身在辽邦、心向宋主,两头犹豫,最终却还是信守诺言,转回了?北番,向萧太?后赔了?罪的缘故。


    “从前我便想?过,若是四娘干脆不?顾诺言,探亲之后就留在自家?的麾下,再不?回辽,她的命运,又当如何?当真如同她发的毒誓,要落一个‘黄沙盖脸尸不?全’吗?


    “而今我自家?也是去留两难,恰像她戏中的心境。只好想?想?,她为什么会选择北归?她的计较,究竟是什么?


    “大概是,她和铁镜公主的妻夫名分定?在了?北番,且有那襁褓里的小?女儿,还在辽宫里呢。母子连心,恰似四娘与佘太?君,一定?是割舍不?下的。另一边,萧太?后早就怀疑她的身份,却肯接受敌将?为媳,又何尝不?是念在铁镜公主终身依靠的份上??


    “可?人家?都?是亲母子,才没有顾忌。我就像一片飘萍,独立于这世?上?,却能倚靠谁?


    “难不?成,还得和从前想?的一样?,靠着顾影那时有时无的操守,再继续赌下去吗?”


    他默默想?了?许久,也没有个确切的出路。


    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动身去戏楼,排演晚上?的戏码。


    戏台上?,演的是一出《陈桥兵变》。


    大宋开国之主祖赵匡荫,扎营列兵在陈桥,剑指北汉军。


    夜半时分,朦胧醒转。却见手下的众将?官,围聚军帐之中,手持皇袍披在她的身上?,宣了?劝进的言辞,意态殷勤。


    一时间,她半是豪情,半是思虑,忧喜交加,又不?失英豪的气概,声?音朗朗,开口唱道:


    “凭空事儿实难料,红袍换了?赭黄袍。华山陈抟曾言道,说我形容胜汉高。应命之期在癸卯,岂知今日在陈桥——”


    下一句还没出口,只听那剧场门外,“啪!”地一声?炸响。


    随即,隐隐传来人声?。


    接着,又是噼噼啪啪一阵响动。


    怎么回事?


    这非年非节,又不?是生意开张的时辰,谁家?在放鞭炮?


    台上?的角儿不?能停歇,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接着把戏词唱了?下去。台下的戏迷们,还是难免分心,被勾走了?些精神。离剧场大门近的几个人,出去看了?一眼,就慌慌张张跑回来,向场内喊道:


    “不?好了?!街面上?打……打起来了?!”


    “好多的兵,都?拿着枪在外头!”


    “也不?知道是哪的兵,一波好像是从城外进来的,可?能是李大帅的人,另一波城里的,看不?出来归谁。”


    戏迷们一片哗然?。


    胡琴师傅见势不?对,弦音戛然?而止,戏伶也随着闭了?口。


    戏楼里,台上?台下都?没有了?主心骨,掌柜的赶紧出面支应。


    “姐妹们,大伙先别动,别动!在戏楼里悄没声?儿地待一会,或许就好了?。”


    又吩咐伙计们:“快!灭灯,上?门扇!”


    接着连连作揖:“委屈大伙,先别出声?。咱们且躲一阵,听听外边风声?停了?,再悄悄地散场。”


    伙计们压着脚步,悄悄地忙碌起来。门窗被木板遮了?个严实,就连外边昏暗的路灯光也照不?进来。跑堂的伙计们拎上?煤气灯,轻手轻脚地在各桌穿梭,为客人续上?茶水。


    虽然?还是很怕,可?这会儿,戏迷们倒也没有刚才那么慌了?。同伴之间小?声?说着话,不?时摸黑捧起茶碗来,喝上?一口。


    一碗茉莉香气,泡的久了?,浓得直发苦。


    细密的私语声?连成一片。座位之间,不?时有人抬起头来,紧张地望一望戏楼那封堵上?的、黑漆漆的出口。


    她们说的话不?一样?,黑暗中隐藏着的神情不?一样?,心思却都?是一样?的。


    “外边的兵,只要专心打她们的仗,放她们的枪,别闯进来,那就谢天谢地了?。”


    这二十年来,平州城里,时不?时就要乱上?这么一回。乱过了?,百姓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是又闹了?一出翻天覆地的纷争。


    不?过还好。这些乱,都?是上?头的那些人在争权夺利。离老百姓挺远的,渐渐也就麻木了?,习惯了?。


    平州的百姓都?知道,只要这么悄没声?地躲上?一阵子,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来。偌大的城里,家?家?户户有这么些人呢,谁不?得讨口饭吃,有张床睡?


    过一天是一天,就这么活着吧。


    只可?惜,今晚的戏这么好,却不?能听完了?。


    第90章 迎驾


    虽然戏台上的黄袍加身没唱完, 但?平州城总统府里的黄袍加身,还?是?胜利地落幕了。


    一夜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到清晨,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阿光在饭店稍加收拾,一早出门去戏楼。


    早点摊子已经打烊了,电车载着中学生们的笑语驶出站台, 布庄挂出打折出售布料的牌子, 照相馆又有客人来取照片, 玻璃橱窗里空出了一块。


    和平时不太一样的,便是?卖报童的笑脸。


    今早刚上了街, 包袱里的报纸一下就卖光了,换来一满把铜板, 装在兜里沉甸甸的。又高兴生意好,又怕这钱压着衫子上的破布,坠出个窟窿。一个个捂着衣兜,歪着身子, 笑闹着往胡同里钻去。


    阿光到了戏楼,掌柜的赶忙迎了上来。


    “杜老板, 我?们正要给您打电话, 您怎么就来了?路上怎么样?”


    这话问得蹊跷, 阿光不明白:“外?边挺好。你们别怕,该出去采买、走动什么的, 放心出去就是?了。”


    掌柜一听这声儿?, 就变了脸色:“唉, 您还?不知道今早的事。”


    “什么事?”


    “李大帅坐了总统府了!”


    阿光淡淡一笑:“这怎么不知道?昨晚那个阵仗。”


    掌柜的摇头:“今早上,总统签了十?几张谕令, 对各行各业都?有训示。”


    阿光心里一凛:“怎么?”


    掌柜见他听得进,脸色好了一点。


    “无非是?一样儿?——在花朝节,办一个各界拥护新总统的联欢,所有的前朝世家、商会首领、平州城里有点头脸的艺人,都?得聚在一处,把新总统上任如?鱼得水、歌舞升平的繁华气象做给天下人看。”


    “花朝节?二月十?五?那不是?过过了?今儿?是?二月十?九了呀。”


    掌柜摊开?手来,苦笑着应道:“谁说不是?呢!可这新总统的一号手令,您猜怎么着?不说国家大事,单单一纸公文?,就规定把花朝节挪到二月二十?五了,以后节庆,就按这个日子过。”


    “啊?”阿光的脸上,说不出是?笑还?是?为难,“可是?,节庆是?按着物候来的。十?五日欣欣向荣,百花绽开?,才叫花朝;到了二十?五日,百花都?开?过一轮了,风一吹,地上都?是?残瓣,看着不颓丧吗?”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掌柜咋舌。


    阿光想起自?己看过的一篇志怪笔记。话说大唐时,武氏皇后以男子之身登基为帝。因其?牡马解祠(见作话),颠倒女子为尊的礼法,被人议论和轻视。于是?武后向百花耍威风,要百花在冬天开?放,为他庆寿。


    如?今,李大总统强改节令,庆祝自?己的成功,真?像这个故事所讲的一般。


    阿光皱着眉,又问掌柜:“这新的花朝节,要怎么个过法?”


    “别的不太清楚,但?是?吩咐咱们梨园伶人和各家曲艺人都?备上拿手好戏,肯定是?要唱个大堂会的意思。”


    “那是?得多大的堂会?平州有名的梨园子女,从早唱到晚,也未必能完事。又叫了那些小艺,吹拉弹唱的,排得开?吗?”


    “哎,说不好。就是?这么吩咐的。”


    阿光心领神会:“看样子,她们用?不用?是?一回事,我?们去不去是?另一回事。当真?不去,只怕是?不行。”


    “正是?这个理。”掌柜又叹了口气,“您还?不知道。今早上,谕令传到三义社?的时候,李奶奶和闻小姐,都?已经上了火车了。本来约好去姑苏演出,早就定下的事,就该今早上走。可李大帅——唉,现在得叫大总统了。总之,派了顾副官,截停了火车,硬说她两个抗命反动,把人直接押了回来!”


    “顾?”阿光愣了一愣。


    “可不就是?……您那位……”掌柜欲言又止,但?意思总是?到了。


    阿光冷笑一声,不阴不晴地道:“顾大人当真?好威风。想必若是?我?也不愿接这堂会的差事,她都?不会手软。带人一堵,锁链一套,配着我?今儿?穿的铁锈红衫子,可不就是?一出现成的《起解》?接下来,再给我?来个《三堂会审》,好给新总统邀一功。”


    “杜老板,慎言哪。”


    “哼,要杀要剐,叫她冲着我?。皱一下眉头,我?跟她姓。”


    阿光眉毛倒竖,发火的样子倒比平时娇俏几分。


    掌柜的听了这话,看这神情,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老板,即便不愿……也还?是?继续忍着吧。开?罪不起。”


    阿光不愿旁人跟着担惊受怕,便泄了一口气,貌似无奈:“唉,我?一介伶人,和她天差地别的,纵然心里怨恨,又能怎么样?”


    掌柜点点头,应和一声。


    来都?来了,阿光便跟掌柜的一起,整了戏码,誊写到戏单上。


    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看不清戏神仙安排李大帅篡江山的戏码,究竟用?意如?何。


    从这天起,平州城各家戏楼,都?挂出了停戏待定的招牌。各家伶人、艺人,都?在筹备这场铁蹄下的堂会,各自?忙碌。


    阿光所在的饭店,真?是?神了。他在房间里吊嗓子、练武戏,动静虽大,却不会影响到旁人。


    或许是?戏神仙有意为之,何妨物尽其?用??


    只是?那以后,顾影再没有来找过他了。


    有时候,当他练起《醉酒》、《断桥》、《汉宫秋》这些饱含幽怨之情的戏来,心里也会有些牵挂她。可转念想想戏中人的下场,这点绮丽心思,就成了警醒。


    花朝堂会前夕,一切都?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二十?四日早,总统才通过教育部下了一道指令:从二十?五到二十?七日,连做三天堂会,每天分作上下午两场;期间开?国宴,招待新国民议会成员和社?会各界骄子;还?专门请来了友邦人士,将堂会的盛况通过最时髦的无线电波,传到华夏各地去。


    于是?二十?四日下午,平州艺人齐聚在教育部里,商议堂会的戏码、艺人次序等事。


    教育部是?主理文?化宣教等事的衙门。这次李大总统改换江山,这一衙门的人却没换,仍是?熟人熟脸,倒让梨园各家松了口气。一切商议定了,各家各自?做最后筹备,心里也终于踏实?了一点。


    阿光她们的戏,定在第二天下午,招待商业人士的场合。


    中午,戏班到场,简单吃了些饭,就开?始梳妆。阿光始终有种心神不定的感觉,似乎危险将近。


    无意中,听到跟包的小丫头在悄悄议论。


    “幸好咱们赶上这场,戏台下面都?是?旧世家。”


    “要说最懂得戏的,还?得是?世家子女。而且,咱们三小姐也在台下坐着,想必咱家的角儿?看见了,就安心多了。”


    阿光听了,心里更是?别扭,却不知由来。


    待登了台,专心致志演完了戏,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戏台下响起掌声,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世家女儿?们眼神热切,望着台上行礼的伶人们,却没人敢放声叫好。


    唉,本该是?尽兴挥洒、尽情欣赏的好戏,却成了这么冷落的模样。


    稍一走神,只听皮鞋跟“笃笃笃”一阵清脆敲击,久未见面的巩季筠,穿着身时新的洋装,整个人就像一阵香风似的刮了过来,卷到李大帅身边。一口一个“干娘”叫着,甜甜的笑声如?银铃,倒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你这孩子,瞎凑热闹。上午看戏还?没够?下午又蹭过来。”


    李大帅笑声宏亮,看似是?数落,实?则只是?玩笑。


    巩季筠撅起嘴:“干娘,孩儿?都?说了,要干娘做主,帮我?出口气。现在人都?齐了,择日不如?撞日,我?想把事办了。”


    “人齐了?都?在哪?”


    巩季筠手往戏台上一指:“就是?这吃里扒外?的贱人。”


    “嗯,我?就知道。”阿光心里反而镇定。


    迎着她手指来的方?向,用?冷冷的眼神回望过去,看她究竟要如?何发落。


    主人席上,李大帅哂笑一声,看也不看台上的阿光一眼,只是?笑着哄巩季筠:“那不过是?个戏子,还?能欺侮了你啊?”


    “干娘有所不知!我?养那戏子几年了,他的身契在我?手里,人也是?我?的。可是?这贱人水性杨花,一转身就勾搭上了曾三小姐,现在都?不应我?的差使了。”巩季筠抬高了声音,“曾馨!我?之前找了你好几趟,本来想好好商讨他的去留,你都?避而不见。我?听说,他搭班这个月来,可是?成了你们家的摇钱树,你别想占了便宜就当缩头乌龟!”


    戏台下,曾馨霍然站起身:“巩季筠,你不要血口喷人!杜红鹃的身契是?和春兴班签的,归他师傅王雁芙所有,在王雁芙离京的时候就勾销了。再说了,他本就是?秀苗,何用?你栽培?你那叫作践!”


    “嗳!”李大帅摆摆手,“大惊小怪!我?以为是?多大的事,不就是?争个戏子?还?是?残花败柳,不值当。”


    巩季筠急忙摇着她的手臂:“干娘!事情是?小,孩儿?丢脸事大!这戏子我?养了几年,真?是?刚到手,都?还?没玩够呢!曾馨明知道这些,还?抢我?的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曾馨冷笑一声:“这可说实?话了吧!曾某眼里不揉沙子,见不得霸占强求,这才把他拉出火坑。但?是?我?和他以戏文?论交,像你说的那些苟且之事,我?可没做过,身正不怕影子斜!”


    巩季筠啐道:“呸!你给他安排在你家的饭店,把我?阻拦在外?,这是?半个平州城都?知道的。你心里没有鬼,玩什么金屋藏娇?”


    阿光在戏台上,坦然接受着台上台下的目光。


    他心里只觉得好笑。


    “我?还?是?头一回见,自?己和自?己吵架,还?能吵得这么热闹。依我?之见,这就是?个圈套。可笑我?才是?这戏文?里的伶人,你俩神仙却要费尽心机,把因果演给我?看。


    “不,不是?你俩。


    “巩季筠是?你,曾馨是?你。有可能从头到尾,就没什么双心斗,而是?只有一个你。


    “退一步说来,可能你确实?出了些岔子,不知自?己一分为二。但?我?能感觉到,你们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合二为一了。”


    想到这,施施然站了起来,也开?了口。


    “巩季筠!”


    “嗬!干娘你看!反了他了!”巩季筠跳脚大怒,把个跋扈的纨绔子女模样做得十?足,“您给我?把枪!我?要毙了他!现在就毙了他!”


    阿光嗤笑一声:“巩季筠,你以为这是?什么场合?还?想胡闹下去?你凭什么凌驾于平州所有人之上?”


    “哦?”巩季筠笑了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说话间,她款款向戏台走来。


    时光在她背后静默,这一瞬间的阳光、空气、声音,全都?凝固在那了。全场能自?由行动的人,只有她和阿光而已。


    就连曾馨也现了原形,不过是?个没有魂魄的傀儡,呆立在原地。


    阿光看在眼里,却并不怕她,态度淡然:“你本是?控局的人,却任由自?身沉迷在戏中,是?不是?失了本分?”


    不知何时,巩季筠之身已在戏台上,脸上现出讥讽的笑意,像戴了诡异的面具。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知道我?的底气。我?是?构造这戏文?的人,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光仍然辩驳:“戏文?中的故事再离奇,也要有个谱。譬如?巩季筠,只不过是?李大帅的干女儿?之一,即便大帅现在做了大总统,你也不能——”


    巩季筠将一根柔软的手指在他唇上一点,止住他的话头。


    “我?看,你还?没明白。这李大帅是?谁,不重要;做什么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出戏里,是?权力的顶峰,为所欲为。而我?呢,也不是?什么干女儿?。”


    她笑着,一把揪住阿光的领针,将他狠狠向下一拽。两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呼吸相闻。


    “我?是?她亲妈。”


    第91章 杀惜


    无情仙好大的口气。


    想想也是。整个平州城都是她的戏台子, 她就像女娲造人?一般,安排下这么?些个生旦净丑,芸芸众生, 倒也当得起李大帅的高堂。


    可是,阿光就是不服气。


    “无情?仙,你真是个可笑的人。”


    巩季筠精致的脸上,面色有些发青。


    “你说什么??”


    “我说你, 可恨, 可笑, 又狭隘得可怜。”阿光一手覆上巩季筠的手背,毫不客气把她掰开, “你对这一台戏毫无责任心,只?是凭自己好玩, 就践踏角色,玩弄命运。而你自己,只?想站在权贵的一边,在自己缔造的戏台上作威作福。凭你再厉害, 我也看不起你!”


    话音未落,已?经出手, 在巩季筠的肩头猛然搡了一把。


    巩季筠还在听他?说话, 没来及反应, 正被他?得手,整个人?跌下戏台, 着实摔了一跤。


    她在地上盘着, 伸手摸了摸脚踝, 只?觉得针扎一般疼,火烧一般烫, 可见崴得不轻。


    “混账!你发什么?疯!”


    这时候,阿光已?经上前几步,走到?戏台边缘,居高临下望着她。


    他?从没欺负过?别人?,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羞得脸上直发热。幸亏是在粉墨遮掩下,别人?看不出变化来。


    做了坏事?难免心虚,他?讲话时就提高了声音:“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蝼蚁尚且偷生呢。你当着这么?些人?,平白无故要我的命,闹成这样,却?怪我对你发难?”


    以前,他?就知道?,他?和他?周遭的人?,在乎的人?,大家的命运,都是得无情?仙说了算。他?就想着:“总是要小心着些,多?多?周旋,伺机而动比较安全。”


    可回?过?头来想想,当时非但?想错了,还错得离谱。


    看看现在的情?形吧!


    一步退,步步退。直到?现在,全走歪了。


    这情?形恰似《乌龙院》的戏文。那阎惜乔,手里把着宋公明与梁山的晁天王结伙的铁证,却?不会使用。瞎着心眼,计较了多?半天,竟把这要命的勾当拿在手里,只?向宋公明讨“改嫁张文鸢”的休书。


    像不像他?自己?他?明知无情?仙出了岔子,一分为二了,倒也是把握了大好的机会,可是他?只?顾着和影子重逢,倒想起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反而徒增烦恼。


    现在可好了!影子飞黄腾达了,无情?仙合二为一了,只?有他?自己,没头苍蝇似的混了一遭,把大好的性命都快作没了。


    身为头路的旦角,能把戏文唱到?这个地步,恰似那没眼色的阎惜乔,自己往那刀尖儿上撞。


    而今,无情?仙就像那宋公明,敷衍到?头,终是起了杀心,要当着李大帅的面,开枪打他?了。


    嗨!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既然错了,就错到?底!


    总归现在是死前最后一刻,他?反而觉得,自己这胆子,前所未有的壮。


    他?便问这戏神仙:“这平州城是你造的,但?是,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吗?我且问问你,李大帅这些威风,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我赋予她的!”


    巩季筠用手抚了抚脚踝,受伤的地方立刻就好了。她扶着戏台边缘,慢慢站起来。说话的时候,唇角一直挂着点得意的笑。


    可阿光却?要说:“不是。是昨天在街上吃枪子儿的士兵,用她们的命换来的!”


    巩季筠不以为然:“那些兵也是我造的。”


    阿光又问了一句:“那你可知道?,你的钱,又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用我自己的法力变出来的。”


    阿光轻轻一笑。


    “没错,你能变出来。或许是变得太容易了吧,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这平州城的运转,并?不是靠你。


    “你想过?吗?在你调快了时间,一下子度过?好几天之后,你的商号、曾三小姐的产业,那些账面流水,乃至一整个平州城的各行各业、衣食住行,都是怎么?维持的?”


    巩季筠不屑道?:“我是排戏,又不是账房,从来不用看账目进出,自有金山银山供应。”


    阿光轻轻摇摇头。


    “你还不懂吗?你的财富,是搜刮了平州城所有戏中人?的脂膏。


    “从你创造了这个戏台,就有我们这些,你看都不看一眼的贱民,不知自己身在戏文里,一直在拼命地劳作,才撑起了这座城!


    “而你,你只?会用自己这‘巩季筠’的壳子,占据高位,层层盘剥、压榨,换来自己一身华贵荣光。


    “所以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你凭什么?要我的命?”


    巩季筠也冷冷笑了一声。


    “我竟然不知道?啊,你如今主意这么?大了?


    “那我问你,你说我只?顾着占位和敛财,那你呢?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所想,无非也是怎么?摆脱穷困,最好能成名成家。所以,一旦你见了这个机会,就立刻冒险撇下我,去走曾馨的门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而你如今吃里扒外?,又落在我手里。若是不毙了你,都对不起我这巩大小姐的身份和性子!”


    “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吗?”阿光淡然应声,“无情?仙,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戏中之人?各有各的意志,让戏文发生变化的,并?不一定?是你。譬如今天这个场合,你一定?毙不了我。”


    “呵!你又知道?什么?了?”巩季筠恨恨道?,“你以为我不敢?还是不愿?”


    阿光面色平静:“我说你不能。”


    “开什么?玩笑!”


    “无情?仙,你只?念着这是平州城里大家都在的场合,却?忘记了,这是李大帅当上新总统的第一个节庆。她不可能让你在这里对我动手,给平州平添乱子。”


    “呵,小嘴叭叭的,说得这么?有把握?那我更要让你看看,这戏究竟听谁的。”


    说着,巩季筠手一扬,手心出现一把精致的手抢。


    “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阿光眼睛盯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双眉一舒,嘴角轻轻扬起。


    “你来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凭空出现了另一人?的声音。


    “住手!”


    随着这声呼喝,一个穿着军装的背影,忽然从斜向撞了过?来,熟练地抓住巩季筠拿枪的手腕,一翻,一拧。


    夺下手抢的同时,那弹匣子也随着滑了出来。


    细小的弹头错杂落下,在地上磕出几下轻微的响声。


    “顾影?!”


    巩季筠喊出这一声来,脸色就又变了。


    戏台上,阿光一愣。


    巩季筠背对着众人?,所以她没有看见,就在顾影夺下手抢的一刹那,刚才被凝固住的时间,重新开始运转了。在场的人?,也都接续着刚才的动作,各自望着台上台下这一出难得的闹剧。


    顾影理所当然,阿光出乎意料,巩季筠刚刚得知。


    “巩大小姐,这是干什么??”


    顾影面上笑着,伸过?手臂,看似亲热地挽起了巩季筠的手,实则是牢牢钳制着她,往李大帅的座位而去。


    李大帅望着她们,笑道?:“影丫头,你的手可真够快的。”


    “多?亏大人?栽培,属下只?是尽力训练而已?。”顾影挂着礼貌的笑容,“幸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能为您排忧解难,是我的荣幸。”


    “哈哈哈,小嘴儿太甜了。”李大帅打个哈哈,转向巩季筠,“筠丫头,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冲动,说掏枪就掏枪。这台下都是贵客,你怎么?还这么?任性?”


    时间,再没有凝固起来。


    阿光心中倒有些快意。


    “无情?仙肯定?尝试过?了,但?顾影在这里,戏文就这么?演下去,再容不得她作弊了。”


    有顾影拖延一时,他?赶忙转过?身去,小声让戏班其她人?回?后台躲着,只?剩他?自己站在戏台中间,看着席间的动静。


    巩季筠当然记着,刚才阿光就说,李大帅不可能让她发出这一枪。现在李大帅、顾影、阿光,这些戏里的角色,一个个都不听她的使唤,她心里却?还是想不透这些事?的关键所在。


    一股邪火烧将上来,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热辣辣的,一肚子脾气没处使唤。俏丽面庞上戾气横溢,两脚都站不住了,直把那小皮鞋,在石板地面上跺得像敲鼓似的,咚咚直响。


    “干娘!我忍不了!我一定?要——”


    “巩小姐稍安勿躁。”顾影在一边淡淡打断,“总统大人?当然是向着您的。请您也拿出些孝心来,别再在这公开场合闹小脾气,坏了总统大人?的大体?。”


    “顾影,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和我干娘说话,哪有你一个下人?插嘴的份?”巩季筠迁怒。


    “巩大小姐慎言。军队可不是你家的宅子,我也是登籍在册的军官,这里没有什么?‘下人?’。”顾影针锋相对。


    “嗳,都少说两句。”李大帅有些不耐烦,“筠丫头,影丫头是自己人?,你闹腾她干什么??影丫头,你说,筠丫头要出气,庆典也不可耽搁,若是把她们都交给你,你要怎么?办?”


    顾影眼神一冷,看也不看戏台的方向,俯身恭敬地答话:“大人?有所不知,这戏子与我,倒也有些旧故。不敢瞒您,我不知道?巩小姐所说的‘是她的人?’是什么?意思;但?是,早在我从军之前,他?就是我的人?了。”


    “哦?”李大帅来精神了,“刚才,筠丫头还说曾小姐和她抢人?,现在你又出来认下。这戏子到?底有什么?好处,叫你们三个争他?一个?”


    顾影倒不在意:“大人?取笑了。从前不过?近水楼台,我去从军之后,他?年纪还小,情?意浅薄,投靠了别人?也是正常。毕竟,男人?嘛,心思最不坚定?,哪家有口吃的,就能上哪家的炕头,您说是不是?”


    “哈哈哈哈!你看得真开啊!”李大帅大手一挥,“这种浪荡货,你还要他?作甚!”


    “大人?说得是。”顾影眼神一闪,“他?不过?是个粉头戏子,我也没什么?好迷恋的。我之私事?,和大人?的事?比起来,也不值一提。大人?有所不知,之前在大人?未入主平州时,他?就唱过?些违禁的戏文,被我教训过?。这次又是他?搅扰了花朝庆典,我更不会手软,一定?会秉公处置的。”


    在场不少人?都听见了这话,顿时小声交头接耳。


    曾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一转头,就向戏台上的阿光问:“她们胡说八道?,是不是?”


    阿光心说:“看现在的曾三小姐,眼神举止,和那天合演时的模样相同,却?和后来在书房里见到?那位不同,这才是‘净’本人?吧?”


    既然是净角,想必眼里不揉沙子,不愿理会乌糟的事?情?。干脆就把她摘出去,别让她卷进无谓的争端里。


    阿光想明白了,也就坦然了。


    “她俩说的都没错。三小姐,蒙您错爱,我确实有些过?往的旧账,也不是什么?纯洁无辜的人?。”


    快到?三月的天气,春风和暖,曾馨站在戏台前,却?好似整个人?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刚从无情?仙手里懵懂地独立出来不久,如今脑海里的记忆,都是阿光为人?坚韧、性子耿直等。她一向颇有好感,还在私下里想过?那么?两三回?:“巩季筠手段肮脏,他?如今脱身,只?怕会不得安宁。在饭店安置,终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我就纳了他?做个侧室。一来好绝众人?之口,二来他?与我也志趣相投,岂不好?”


    而今,他?亲口承认,他?和那两位……那两位她不屑于提起的蝇营狗苟之辈,都有不寻常的往来!


    “是我看错了人?吗?”


    她愣愣地望着阿光平静的面孔,心里翻腾着各种问题,却?一句也说不上来。


    第92章 监会


    顾影自然听到了那边的动静。


    她在巩季筠撒泼, 李大帅说服等混乱中,抽空抬起眼来,把探究的目光一直延伸到戏台上。


    只见阿光还低头望着曾馨, 两人静静地站着。离得这么远,看不清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也不能直接知晓, 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看曾馨这僵直的模样, 只怕是阿光认下了我说的话。”她眯起眼睛想, “这是不是在给?我信号,把他一己的安危交给我了?”


    忽听耳边, 李大帅笑着说:“好了好了,都交给?影丫头, 你就放心?吧。”


    顾影听得提了自己,就回身来。只见巩季筠两眼红红,撅着嘴,一脸的不服气, 但是不再吵闹了。而李大帅,正一脸慈和的笑, 拍着她手?背, 小声哄她, 又抽空抬起脸来,向顾影递了个眼色。


    顾影心?领神会, 点?了一下?头, 走到一边招手?:“来人!”


    现在, 整个场子都在看她的,果然是头路生角, 万众瞩目。


    可她心?里?,还没有完全的主?意,只得针对矛盾的中心?。


    那就是阿光了。


    阿光神情?平静,站在戏台上望着这边,他也望见了,顾影的手?刚一指向自己,那些扛着枪的士兵就向戏台抢了过来。


    他懂顾影的心?思。


    当?着别?人的面,她一定是要做出十足的姿态,把戏演下?去。


    为了她的荣光,他就非要受这一遭罪。


    对这一贯混账的做法,他心?里?有点?累,已经恨不动了。


    “她总是这样。”他想着,“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跟她纠缠这么多次?我到底是喜欢她哪儿了!”


    他不躲不闪,蹲身用手?一撑戏台边沿,轻轻巧巧溜边下?来,站在了地上。


    曾馨见状,本来想要阻挡一二,可面对着这么多的士兵,她就有一犹豫。士兵们可没有停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到了她跟前,像拨帘子似的把她拨到一边,去扭阿光的胳膊。


    “别?碰我!”阿光这才高声斥道,“我自己会走!”


    但是吧,这话是给?有身份的人说的。他这样的路边草,说了也不管用,依然是被拧起胳膊,还被皮带束了手?,又被人架着拖走了。


    虽然很不舒服,可他也不再挣扎,更不叫喊。要走就走,一个眼神儿都没留下?。


    直到士兵们都走远了,曾馨才如梦初醒。


    “巩季筠!”


    巩季筠撇撇嘴:“叫你妈干啥?”


    曾馨实在顾不上掰扯这口头占便宜的事了,怒气冲冲,径自向这边走过来。没料想走到一半,顾影身边的一个文职官员,带着几?个握刺刀的士兵,挡在她的面前。


    “曾小姐,安保重地,请留步。”


    曾馨透过刀刃的寒光,看到顾影气定神闲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是太愤怒,还是出了什么问题。心?里?的记忆大多模糊不清,对巩、顾等人的纠葛,只有个大概的印象。对杜红鹃,她似乎有些熟悉,可仔细想想,还是陌生更多。


    迷惑不解的细节堆在脑海,她这愤怒就打了折。到嘴边的话,就像湿了水的烟花,刚响一声,就闷在心?里?。


    李大帅呵呵一笑,站了起来。


    “真?不好意思,本人的家事耽误了些时候。快把下?一个戏班叫出来,继续演戏吧。别?因为点?小事,损了大伙儿的兴致。”


    到了这份上,谁还有兴致?


    可是,谁又敢表示呢?


    上次,阿光来过防卫所,但是人在门?口,没进去。


    这次,可以称得上是防卫所一日?游。从大门?进去,下?了车,两三个士兵押着他,就穿廊绕柱一直往里?走。


    防卫所的房子盖得还挺漂亮。到了最里?头的角落,只见一个灰扑扑不起眼的小房间,门?外有带枪的卫兵守着,气氛阴森森的。


    阿光心?里?想:“这牢房也忒小了点?。”


    走进去才知道,那小屋子只是狱卒的班房。穿过班房,沿着楼梯往地下?走,一路上,陈腐的味道、潮湿的感觉越见浓重。这才是关人的牢房。


    阿光记不清楚,他在戏台上,穿过多少次红衣,戴枷上镣。今天这回,还是第一次“真?的”做囚人。


    虽然士兵给?他松了绑,没有戏台上的阵仗,但待在牢房里?,还是很难受的。


    墙上照明的,是简易的油灯。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油,又黏又腻,有一些滴下?来,粘在栅栏的一侧。地上铺着薄薄一层稻草,都已经润湿了,长毛了,脚踩在上面几?乎没有声响。牢狱的墙壁上也是湿漉漉的,透着股子腥臭的味道,他不愿去想那都是沾了些什么。


    牢房里?没有床,想必只能躺在地上,用发霉的稻草遮盖身体。他用脚尖扫了扫稻草,不知道什么小虫快速地从那里?面爬了出去,又一眨眼,躲到旁边的草下?面去了。


    “我虽然受穷,但是也没这么脏过……”阿光嫌弃地想着,“大不了别?睡觉,权当?是练功,站着熬过去。”


    打定了主?意,他就用脚踢开?一小片空地,自己站在当?中,抄着手?,低着头,闭着眼,摘了一出戏来,在心?里?默默地唱着。


    唱了一出,又唱一出。快完事的时候,忽然听得有人敲栅栏。


    “吃饭了。”


    虽然不抱希望,但是阿光还是看了一眼那“饭”。


    那黑黢黢的桶里?,不知道盛的什么玩意,说不定连喂猪都不够资格。离得近了,那股味道熏得人连连干呕。


    他赶紧捂着嘴,从门?口退开?几?步。


    “这……这都是泔水……”


    那脏兮兮的男狱卒,咧开?嘴唇笑了几?声,露出枯黄的烂牙。低头在桶里?搅了搅,把瓢举起来给?他看。


    “不吃?今儿你运气好,有肉。”


    这下?,阿光连眼睛都捂上了。


    肯定有蹊跷。


    这里?光线太暗,瓢里?黑乎乎的一团,看不清楚。那狱卒一脸恶意往前送,他直觉得一定是捉弄的意思。


    果然,狱卒见他不上当?,又阴恻恻地笑着:“下?一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忽然两手?抓着栏杆,一张丑脸在缝隙里?绽开?狰狞的神色,嘴巴大张,喝了声:“饿不死你!”


    阿光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一步。


    指缝挡不住这股臭味,心?里?也全是厌恶的意思,只是不敢说话,捂着嘴一直摇头。


    他心?里?明白:“这人没有牢房钥匙。”所以不能开?门?进来逗弄,只能隔着栅栏吓他。


    他小心?翼翼地往角落退。狱卒见了高兴起来,笑得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一口烂牙抖动着。


    只有抽幅寿膏多年?的老烟鬼,才有这样的牙齿。


    阿光警惕地盯着狱卒。眼看他拖着桶,一瘸一拐地走了,才松了一口气。


    一提鼻子,周围还弥漫着那股泔水臭味。阿光屏着气,捂着嘴,一阵阵地犯恶心?。


    “看这情?形,无?情?仙是故意折磨我。在这里?,不是睡不了觉熬死,就是吃不了饭饿死。”


    想到这些,他心?里?更烦躁了。


    “顾影也不是好东西!”


    牢中不见天日?,也不知时辰。阿光平复了烦躁之后,又在心?里?默戏文,默过了一出全本的《玉堂春》。


    戏里?花团锦簇,阖家团圆,戏外身陷囹圄,求告无?门?。


    他正兀自意难平,忽而听有人叫了他一声。


    他转过身来,眼看卫兵正在打开?牢房门?。顾影站在门?口,递了个眼色,轻轻歪了歪下?巴。


    那意思:“走,出来吧。”


    特别?熟的朋友,才这样轻松自如。


    她还真?是不见外。


    阿光心?里?有气,却也不好在这里?发作。抬脚出了牢房,跟着顾影上楼,到了班房里?。


    顾影让卫兵们都退下?去,带着一点?笑容:“让你受委屈了。”


    阿光眼皮一垂,不搭腔。


    “怎么,生气啦?”顾影笑着解释,“谁让巩季筠那么闹,我要不是有这缓兵之计,你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阿光还是沉默着,静静坐在那,看不出什么情?绪。


    顾影这才觉得,他是真?的气了。放柔了语气:“你别?恼。治安法规定,寻隙滋事者?拘押48小时,如果情?节轻微,认错态度良好,可以改正,就原地释放了。你就先安心?在这待上两天,大总统也就把这事忘了,到时候我把你放出去,神不知鬼不觉的。”


    “嗯。”阿光实在懒得说了。


    顾影看他答话,这才又笑了:“我知道,这边挺寒碜的。但是坐牢嘛,就这个样子,好不到哪去。你先委屈两天,等出来之后,我去找你,给?你好好摆一桌,清一清晦气。”


    阿光淡淡地看她一眼。


    哦,怪不得是在这班房里?说话,原来她都已经盘算好了。


    一个戏子,跟她的官运,哪个重要?


    她明知道,大家都身在戏中,无?论?富贵还是贫贱,都是黄粱一枕梦。可她选择的是幻梦里?的名声、地位、财富,并没有和她一起对抗戏神仙的意思。


    说不定,戏神仙也像以前的戏文里?一样,和她说好了合作,两边对付男主?角一边呢。


    手?指西凉高声骂,洪洞县内无?好人。


    ——好么,都串戏了。


    顾影兴致不减,笑着又劝了他几?句什么,语气亲昵。


    阿光没有听,也不想听。


    他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也没喝水了,身上发虚。在这当?口,想到那些愤怒啊、怨恨啊,情?分啊,都觉得索然无?味,不如一块刚出锅的杂面饽饽。


    顾影说了半天,见阿光兴致淡淡,心?里?有点?过不去。


    “你也应我一声……”


    仔细一看,阿光靠着椅背,低着头,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心?里?发酸:“就这么不想理我?”


    可转念一想,又高兴了些。


    “罢了罢了,我和他夫道人家计较什么?


    “还是多亏了他告诉我,这是一出《红鬃烈马》的戏文,我才能抓到机会,得了这劝进之功,成了李大帅最心?腹的属下?。


    “等过两天,把他放出来后,来日?方长。我再细细和他商议,我这薛平桂,怎么才能做唐王。


    “为了薛平桂的皇位,王宝钏总是要守窑的嘛。戏里?的王宝钏不知道,他戏外的人还不知道吗?从小拿彩楼配比我,不就是嫌我小时平凡,希望我将来也有大富贵吗?


    “你既心?甘情?愿受了苦,将来总会有个尘埃落定,苦尽甘来。


    “我呀,是最讲情?义的了。大帅也最喜欢这点?。


    “将来,好好跟着我,可有你享福的时候。”


    顾影真?是越想越开?心?,伸手?过去,轻轻点?了点?阿光的鼻尖。


    第93章 文昭关


    阿光朦胧中被人推了推, 这?才醒过来。


    “杜大哥!”


    乍听到?声音,他只觉得?耳熟,朦胧中还不能确认这是谁。忽然清醒过来, 眨眨眼睛,仔细地看了看那张显得幼稚的脸庞,有点惊讶。


    “你是……张小公子?”


    张绍祺两眼亮亮的:“杜大哥,我是来接你出去的!”他笑着说的话, 白皙的小脸上浮出来两个浅浅的梨涡, 煞是可爱。


    “这?么说, 已经过去?两天了?”阿光记得?顾影这?么说过。


    “怎么可能让你在这?儿待上两天!”张绍祺皱起小脸,一点也不掩饰厌恶, “这?儿”念得?重重的。话还没说完,鼻梁都?皱了起来。


    “那是……”


    “是各地文化界的新派人士, 听说了李大总统在花朝节庆典堂会上无故羁押伶人,制造恐怖的社会气氛的事,都?联合起来,登报、发电报, 进行抗议。平州城里,梨园伶人代表、商会代表、学生代表, 聚集在总统府外抗议了一整天, 要求防卫所立刻释放你。”


    阿光两眼望着他的嘴唇开开合合, 忽然就看得?愣在那儿,眼珠也不错一错。


    张绍祺一眼瞟见, 只当是他还没懂, 咧开嘴笑了笑, 亮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挺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杜大哥, 你别看我长相显得?年纪小。我呀,可也是咱们平州新文化界的一号人物呢!像这?种为?自由和?公平而战的场合,怎么能少得?了我?”


    阿光这?才晃过神?,不放心?的情绪从?面?孔上溢出来,皱着眉也收不回去?,低声问着:“可是,这?么一说,你是个很明显的目标啊。那你怎么能到?这?里来?万一被李……”


    “嘘——”张绍祺手指在嘴唇上一点,“杜大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出去?。”


    走出来才知道,外边已是清晨。


    张绍祺领着阿光走了一路,看起来确实安全。没有人跟踪,没有人监视,似乎空气都?变得?比以往更鲜甜。


    从?前真不懂,可能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张绍祺挽着阿光的手臂,凑得?很近,声音低低的:“杜大哥,你放心?,虽然我们闹得?声势浩大,但?并?不会像你担心?的那样。”


    “为?什么?”阿光惊奇。


    “就是因为?,李雪湖——”


    李雪湖是现任李大总统的本名。他在街上就这?么说出来了,一点也不尊敬,把阿光吓了一跳。


    张绍祺又是笑了笑。


    “怕什么呀?她就是叫这?个,还不许人称呼了不成?


    “接着刚才的说:这?场花朝堂会,可是由无线电广播,传到?华夏各地的。


    “本来,各地军阀在长期混战中,都?有宿怨,谁也不服谁。直隶省之外的势力,都?不想承认李雪湖这?个大总统,早就想挑她个错处,狗咬狗一番。这?下,出了你的事,可算让她们找到?个靶子。全国的舆论空前一致,并?不稀奇。


    “再?说咱们平州城。你出事的那天,在场所有的前朝世家,都?见到?了。她们本来也不愿意服从?新衙门,这?次为?你呼号奔走,也是借机发挥,让李雪湖知道,她们——当然,也包括我们,可不是好?惹的。


    “至于我和?我的伙伴,我们是一定会为?你这?样遭遇不公平的人鸣冤发声的!不过,这?次的事件里,我们的声音倒是埋没在洪流里,显得?微不足道了。”


    阿光听着,臂弯渐渐紧收。


    张绍祺拍着他的手背,又笑着安慰:“杜大哥,你总是这?么为?别人着想。你放心?,我真的不会出事的。我们,还有参与进来的所有人,都?不会出事的。”


    阿光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柔和?一笑,轻声道:“多谢你,总是肯帮助我。”


    “快别这?么说,我真的没有做什么。”


    “不,你已经帮助我很多了,只是你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


    是他叫做“春香”的时候,叫做“梅儿”的时候。


    照顾不会仙术的凡人郎君,千里迢迢求医问药的人,是他;平等相待,真心?顾及一个戏伶安危的人,是他。


    这?便是戏中的“贴旦”。


    常在正旦身旁,不可缺少的陪伴,但?独自也能成戏。


    他是一朵陪衬主角的花,但?也有独特的美好?。


    阿光笑着解释:“你总是不求报答,所以你都?不记得?了。”


    张绍祺立刻不服气了:“我也是很小气的!既然不要报答,那肯定是一些举手之劳,我应该做的事。你就不要总惦记着了!”


    两人挽着手臂,在清早的路上行走,晒着和?暖的阳光,把那些繁杂心?绪一扫而空。


    到?了一处胡同口,在早点摊子拎上一包油条油饼之类的,又往胡同深处走。


    小胡同里人来人往,张绍祺小声说着:


    “我能带你出来,其实也并?不全是舆论的原因。


    “李雪湖坐在这?个位置上,当然不愿被人牵制。她看事情闹大,就让教育部官员做说客,对大家说,现在这?么闹,对平州的安定没有好?处。她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承认,这?只是维持公共秩序的时候发生的意外,并?非个人恩怨。所以,就要走法律程序,体面?解决。


    “我们觉得?可以接受,就商量了一下,由曾三小姐出面?,办了合法的担保文书。我呢,自告奋勇,跑一趟,接你出来,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阿光有些恍惚。


    “我的人缘,可没好?到?这?个程度……”


    张绍祺很认真:“现在已经不是人情至上的时代了!即便大总统是华夏最大的官,可她的举动和?决议,也应该受议会和?法律的约束。各界人士的声援,不只是为?了你的遭遇,更是为?了我们自己。”


    说着,走到?一家门前。


    “到?了。这?就不用担心?了。”张绍祺说着,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早就等在那,拉开门扉请他们入内。


    阿光悄悄打量那人。


    这?是个男子,年纪似乎二十出头,个子高挑,长相端正。穿着合体的西式服装,架着金丝眼镜,带着股子书卷气。


    他竟然独居在此,没有一个管事、小厮之类的服侍,还要自己来开门。


    看样子,张绍祺跟他熟得?很,一照面?就笑着说:“明哥,你是不是还没吃早点?我带来了,一起吃吧?”


    男子应道:“好?。”


    抬眼看到?阿光,伸出右手去?:“倪隽明。久仰。”


    阿光连忙也把手伸过去?握住:“赖光英。幸会。”


    “杜大哥,你不姓杜啊?”张绍祺睁圆了眼睛。


    “嗯,那是艺名,学戏的时候师傅给起的。”


    阿光觉得?,真诚待人的第一步,就是报出真实姓名。张绍祺为?了他的事奔忙,有可能涉入了险境,他得?好?好?安排一下,最好?让大家都?从?戏神?仙布置的命运里逃脱出来。


    饭后,张绍祺又自告奋勇,去?帮大家泡咖啡了。倪隽明请阿光在沙发上坐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光英兄,我有一问,不知当不当提起。”


    阿光大概知道其意:“隽明兄但?讲无妨。”


    “光英兄自报家门,并?不用流传很广的艺名,是否有退下戏台的打算?”


    “我此次祸事,累及多人,即便我自己还想在平州城继续演出,只怕也不能够。所以,正在思?索今后的去?处。”


    倪隽明扬起眉来,笑道:“那倒是好?。我和?绍祺应沪上的朋友邀请,想要去?闯荡一番。若光英兄没有什么固定的目标,就和?我们同行如何?”


    “不好?打扰吧?”


    “实不相瞒,让绍祺把你带过来,其实是我的主意。也是我想看看你本人,才决定要不要邀约你同行。”


    阿光脸上迷惑:“这?是……”


    倪隽明道:“那位朋友,是我和?绍祺留洋时的同学。她归国之后,回到?闽浙老家待了一段日?子,就和?两三知交一起,去?沪上开了一家电影公司,给我和?绍祺发了好?几次电报,请我们去?帮忙。只是我们从?来生长在平州,乍然换了天地,只怕不适应。如今在平州待着不痛快,又结识了你这?位现成的演员,我们一起去?沪上,应该很快就能攒出一部影片来了。”


    “这?不好?吧……”阿光有些不安,“我还没有看过电影呢。只是偶尔看过一两次文明戏,觉得?和?我们学的戏完全不同。这?么个外行,怎么是现成的演员呢?”


    倪隽明笑着安慰:“我觉得?你很不错。虽然你年纪轻轻,但?刚才一打照面?,我在你身上觉察出阅历的味道。对你来说,我想演电影没什么难的,多观摩几个影片,大概可以触类旁通。”


    张绍祺正端着托盘,从?里屋走出来:“哦!怪不得?明哥原先一直不肯去?,现在才肯去?,敢情是用我牵线搭桥。其实,早知道有现在这?出,咱们不如早点儿会面?,早点儿一起去?沪上,也就没有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早不了的。”倪隽明微微笑了笑,就微微低下头去?。


    张绍祺动作一僵,也有些尴尬。


    阿光不好?意思?问,没想到?倪隽明自己开口解释:“是因为?我刚归国时,小儿郎心?态作祟,给自己找了一辈子的麻烦。”


    “也不能这?么说吧……”张绍祺有些讪讪,“我三姐为?人挺好?的。”


    倪隽明淡淡笑了笑:“她若不是你的三姐,你也不会这?样帮她说话。”


    张绍祺垂着头,把咖啡杯放在桌上,闷声说着:“确实怪我,我也没有帮你查证清楚,就瞎撮合……”


    倪隽明嘴角还是上扬的,可眼神?里带着化不开的愁郁。轻轻摆手,示意张绍祺不必自责,自己忍了又忍,还是浅浅叹了一口气。


    张绍祺带着尴尬,连连招呼阿光:“杜大哥,你快尝尝我泡的咖啡。”


    阿光只当没看出来这?个气氛,笑着道了谢,捧起杯子浅浅喝了几口。


    他方才听话音,觉察出了端倪,这?会借着喝水的功夫,在心?中理出了个大概:


    “听他们这?意思?,倪隽明八成是张家三小姐的外室。


    “难怪他要独自住在背街小巷,身边也无人侍奉。想必是家里正夫不喜欢,他又是留过洋的新派人,不愿伏低做小,于是各自一宅,才能相安。


    “平州倪姓的人家,也是旧朝的书香门第。他这?样的情形,既不能回娘家,也不能与婆家和?睦,当真是处处为?难。怪不得?想要远去?沪上,又怪不得?早些日?子去?不成。


    “唉,我原先还怨自己这?身世,过得?太清苦。不曾想,今儿见了他这?样的标致人物,也泡在愁烦里过日?子。可见这?戏神?仙的安排,得?非所愿,愿非所得?,一向意难平。


    “只不知道,我们这?几人去?了沪上,能不能摆脱戏神?仙的控制,真正过得?自由呢?”


    第94章 追别


    深巷小院子里?, 时间过去得很平静,在平静中,又隐含着一丝不安的气氛。


    每天清晨, 就有小贩挑着担子来,把时令的蔬菜、鸡鸭鱼肉等各种物事送上门来,都是刚好够三?人吃用的分量。屋里?也没有人伺候,三个人炊饭、刷洗、铺床盖被, 都是亲自动手。


    张绍祺和倪隽明虽然是大家公子, 但做起这些事也很自然, 不见生疏和抵触。阿光实在觉得奇怪,总是盯着他?们?看, 自己却不好意思直接问。


    倪隽明心细,察觉阿光在意, 就简单解释:“我这人清静,吃的用的不爱过多操心,都是和周围的贩子订下,让她们?每天送来, 我每月结一次账。原本我这儿是雇了两个帮工的,所以订好了三?个人的份量。这几天你们?在, 我就让他?们?休息, 这样不会惊动旁人。”


    阿光笑了笑:“原来如此。”心里?并?不全然相信。


    菜贩子们?送来的, 都是精细粮食。肉、蛋和牛奶的分量,也都是三?个人的。若说是给帮工吃这些, 那帮工的待遇也太好了, 不合常理。若说是专门预备着, 为?了藏匿,倒是有点意思。


    “我是才出的事, 他?这儿却已经习惯成自然,可见准备得很久了。”阿光悄悄地想?,“这要?是无情?仙的陷阱,不知道她是打算搞出什么样的变化,最后要?怎么处置我。若往最好处想?,这不是陷阱,而是倪隽明他?们?自己的意思,那么,他?们?究竟是在准备什么事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四五天,门口响起了自行车铃。三?张火车票被夹在一封信件里?,匿名寄到小院里?来。


    倪隽明这几天一直是温和的,淡然的。见了这车票,才扬起眉,明显地高?兴起来。


    阿光听他?讲行程,只觉得特别曲折。去沪上的路被分为?好几段——坐火车出直隶,贯穿过豫州,南下江陵。再转坐船,沿扬子江向?东行,取道皖南,过姑苏,最终去到沪上。


    这样绕着弯子走的原因,倪隽明却没有说。


    阿光心里?更?是打鼓。


    他?把这几天的寂静和不安,和这绕弯子的行程放在一起,猜测了一番。自己觉得,这次平州城各界为?他?的遭遇“抗议”,结果应该是不太成功。


    毕竟,李大帅在直隶扎根多年,有军队和实权在手。即便?一时在舆论上吃了点亏,那也是难有什么实质伤害。事后,如果她再用上权力?反扑,参与抗议的人们?就不会好过了。


    他?和巩季筠吵嘴都是小事,却成了满城风波的引子。若是他?不肯自己消失,还不知道以后会被谁再拿来大做文章呢。


    经过这么多事,他?心中也有些判断:


    “在无情?仙搭造的戏台上,顾影这‘生’,才是头路主角。我这‘旦’只是个陪副。


    “我的命运,贫贱或富贵,曲折或平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情?仙是要?用我的经历,引出顾影的反应。


    “那么,我的离开,也是无情?仙大局之中的一步打算。有我舍情?远走,顾影必不肯善罢甘休。”


    想?得通透了,他?也做了应对的准备,和倪、张二人商量妥当?。


    到了上火车的那天,他?们?三?人各持一张车票,分别到站。尤其是倪、张二人,抛下西?服革履,穿起半新不旧的长衫卦,尽量让穿戴显得朴素寻常。


    做这种准备,就是想?着,万一他?自己陷在了平州,那也是他?被设计好的命运。不能因为?这个,就拖累那两位顺利出城。


    果不其然。


    在站台上,他?被顾影挡住了去路。


    她还算留了半分情?面,并?没有带着兵、带着枪来。只是披着长长的风衣,卷了头发,涂了眉眼,明艳照人地站在车厢旁边,注目着阿光走过来,还笑了笑。


    就像个寻常的亲属,来送旅人远行。


    阿光心里?一跳,随即空落落的。


    纠结过好几回人生,即便?想?通了,不愿意再喜欢她了,可心里?终究没法一下就放开。


    顾影慢慢走了几步,来到跟前,脸上的笑意已有些僵。


    “我让你等我两天,你都等不得,却跟他?们?混在一起。若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就这么瞒着我,悄悄地走了?”


    阿光抿着嘴唇,不吭一声。


    “你看,又来了。”顾影微微皱眉,“前几天见面的时候,我就发觉你好似避我不及的样子。看我的时候,还含着股子怨气——就这样,就现在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你在想?些什么?”


    好在她自家?也想?过这回事:“我这几天,什么都干不成。只要?不在差事上,就一直想?着你。我估摸着,你莫不是对我有怨?”


    阿光只是淡淡地扫过来一眼,还是不说话。


    顾影立刻觉得,自己英明得很:“果然是这个意思。”


    阿光先撇开眼神,深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本以为?这么就能讲话了,可是一开口,还是难免带上几分呛辣味儿。


    “不是。别瞎猜了。是我心里?烦,脸色不好。”


    “那我给你开解开解。”顾影说着,“嗤”地笑出声来。走上几步,去拉了一把阿光的手。


    阿光知道自己不能躲开,可还是忍不住侧了侧身,把手背到后面去了。


    顾影见状,总算是明白这事严重,不打哈哈了。


    “还别扭着?”


    “我是哪儿惹着你了?”


    “阿光,你要?是真有不痛快,就跟我说说。”


    一连问了几声,眼见得他?的脸,随着她的问话,越来越阴沉。仿佛是半天里?积满了乌云,沉甸甸的,马上要?坠下一场雨来。


    她这心里?,仿佛也被那乌云里?隐隐的闷雷滚过一遭,酥麻地颤动着,又是刺,又是痒。从?心胸里?,到喉咙口、手指尖,都不那么适意。


    “唉,只好豁出面子吧。”她想?。


    浅浅舒了口气,脸皮都热了起来。忸怩一下,还是张口说了。


    “阿光,你是怎么打算的?非得走吗?”


    阿光心说:“我都拎着行李到车站了,你才想?起来问这个?”


    可看着顾影眼皮忽闪忽闪,盛着一汪湿漉漉的希望,就这么看着他?,他?却也心里?一酸,把嘴里?的话说得软了。


    “可不非得走吗?”


    顾影哪是个肯打退堂鼓的?一听他?这话音,就急切地上前一步,手里?抓了他?的袖口,紧紧地一攥。


    “留下吧!……成不成?”


    在这一声里?,阿光差点当?场丢盔卸甲。


    他?是硬咬着牙,撇过脸去,不敢看她。


    “自然不成。”


    “我这不是都来劝你了?你还说‘不成’?”


    “怎么?顾大人当?初在这边截了三?义社的人,耍了好大一通威风。到今儿还想?再来一遍,也把我抓回城去吗?”


    “看你说的!”顾影眼珠一转,莹莹有光。不经意的嗔怪口气,搭配着脸颊微微粉红,显出灵动的俏皮来。


    阿光就知道,自己这心,在她身上系牢了。眼看她这样,心里?不由自主泛起喜悦,就像打翻了蜜罐子,管不得那蜜浆洒落似的,填满心坎的每个角落。


    可是,想?到要?早些断情?,那些蜜糖里?就像搀着沙粒,流经之处,也留下细碎的伤口,隐隐刺疼。


    “你如今倒来留我了。也不想?想?,那天当?众揭我的底,把我说得那么不堪。这以后,人家?是来看我的戏,还是来品我的笑话?我可没脸再待着了。”


    顾影听着,脸上又现了笑意:“怪我,你就怪我好了。那天不是情?况着急吗?我就想?着你是个懂事的,不用我事先说好,也该知道,我是故意这样,给你开脱呀。”


    阿光浅浅叹了口气。


    顾影总是这样。他?屡次肯信她,把心里?想?的事,推心置腹地和她说出来,她却全然不明白。


    这就是“生”。她已经习惯成自然,整台戏要?围着她转,所有人都得为?她着想?。牵她的一发,动别人的全身。


    真让人妒忌。


    他?没有抢戏的意思,甚至,再也不想?给她配戏了。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我今儿当?然是要?走。除非你押我回去——可是,顾影,即便?你有天罗地网,我还有些鱼死网破的决心。若是你为?了留我,真的敢用这种手段,你就先掂量掂量后果!”


    “不是……你又怎么了?刚不是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就说到这一步了……”


    顾影愣怔反问的当?口,阿光心意已决。攥紧了箱子把手,沉声顶上一句:“让开!”


    也不敢再看她错愕的模样,只是拎着箱子,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到了车门前,一把将车票塞给列车员,挤上了车去。


    顾影追到车门,也要?跟着上去。列车员把手一伸,拦住了道:“站台票不能上卧铺。”


    顾影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一声悠长的哨音响起,列车员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车要?开了,离远些,别掉下铁轨。”


    “我……”顾影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说。


    列车员见多了各色离别,也不会听她的解释,回身进到车厢里?,把车门锁上了。


    顾影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找找,在哪个窗口能再看阿光一眼。可还没等她找着,前边的火车头里?,拉出一声悠长的汽笛,铁轮子撞着铁轨轰隆作响,那庞然大物就缓缓开了起来。


    顾影刚才是向?后找,车一开,就得换了方向?,跟着车往前追。一路几乎出了站,被月台上的人拦住了。


    到底,还是没看见他?。


    “为?什么啊?”她问自己,“为?什么?”


    她真的,一点儿也想?不明白。


    窗外的景色,悠悠地倒退着。


    铁轨两旁,远远的农田里?,一树一树桃花绽放,不在意无人欣赏,兀自开得灿烂,像一团团红云飘过眼前。


    阿光看了一会,觉得眼前模糊,收回目光。


    “杜大哥,吃个橘子。”


    张绍祺已经吃了两三?个橘子了,手指尖上都沾了橙色的汁水,香气扑鼻,这才让阿光觉得清醒了些。


    他?接过橘子,在皮上挤了挤,也把汁水涂在手指上,放在鼻端深深嗅了几下。


    张绍祺很是兴奋,压低着声音,语速又很快:“我刚才从?窗口看见顾影了,还以为?你要?被她劫走了呢。”


    “她不会太过分。”阿光稍稍犹豫,还是坦然承认,“毕竟,我们?也相好过,总得有三?分面子吧。”


    谁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倪隽明在一边,不自然地轻轻咳了几声,掩饰似的也拿了个橘子,在手里?撕扯几下,剥开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阿光看了,就明白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张家?小姐说的,她竟肯放他?走。”


    他?知道这样问出来,显得十分无礼,就收了心。站起来道:“我来整理一下大家?的行李吧。”


    倪隽明赶紧跟着站起:“一起整吧。怎么好叫你忙着,我们?却闲着吃水果?”


    张绍祺点头认同,眼看也要?跟着站起来,阿光轻轻按住倪隽明的肩膀,让他?好好坐下,又给张绍祺递了个眼色,笑着解释。


    “你们?两个,本来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吧?我看,这几天你们?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的,已经太辛苦了。我这是第一次坐火车,真是不太习惯,这么坐着不动,还怪难受的,刚才就想?着找点事做了。”


    倪隽明急忙解释:“从?前我们?留洋的时候,身边不能带上伺候的人,就都学着自己做事。这些生活的小事,都是我们?做惯了的。”


    张绍祺在旁点头认同。


    “杜大哥,你可不知道,我们?会的多了去了!”


    第95章 投江


    在海外的日子?, 可不是人人都有。即使在当时有些难处,可到了现今回想?,也都变成了有?趣的回忆。


    阿光虽然经历过好几次戏文中的人生, 可也没有?远赴海外过。听?他们开了个头,就笑着看过去。


    果然,倪隽明和张绍祺的兴致都很高。


    张绍祺更是连说带比划:


    “其实,那是洋人的地界, 吃住都很不方便?, 还很贵。我们预算有?限, 有?时候舍不得?花费,也会去找个店铺, 帮忙做点零工,赚生活费用。


    “后来, 大伙儿一合计,觉得?打工又累,赚得?又少,不如大家自己干。我们就研究了怎么?点豆腐, 做好了就卖给?洋人。


    “杜大哥,你?可没见着, 洋人对咱们的东西?, 可稀罕着呢!在咱们这儿只卖一个铜板的豆腐, 我们要洋人一块大银元!”


    “这么?黑?”阿光觉得?奇特,“她们竟也肯?”


    “物以稀为贵, 她们没见过, 就乐意买。”


    “那她们没见过, 要怎么?做了尝尝?要是因为这个,觉得?不好吃, 觉得?咱们华夏人都是骗子?,不就说不清楚了?”


    “这我们也想?到了!”张绍祺想?起来就开心,“我们有?个同学,她会酿酱,做酱油。我们就告诉洋人,把?豆腐煮一煮,在这个‘神奇的调味汁’里蘸着吃。”


    阿光忍俊不禁:“一小瓶酱油,又是一个大银元。”


    “对,那会儿可赚了不少!真是太好玩了!”


    阿光一边和他们说笑,一边摆放行?李。话赶话地说到这儿,就不经意似的问:“我总听?人说,去外国留学很好,能?学很多东西?,但我从来不知道,都是学些什么?。”


    他收拾差不多了,就坐回来问:“你?们学的是什么??”


    倪隽明答:“油画。”


    张绍祺答:“摄影。”


    “真厉害。”阿光赞叹,“怪不得?电影公司要邀请你?们。”


    他忽然想?到,如今他已经顺利上?了火车,想?必就能?顺利成行?。心里一高兴,就直接问两人:


    “对了,开电影公司可不容易吧?咱们此去,是去一段时间,帮帮忙就回来,还是要在沪上?扎根了?”


    张绍祺兴致颇高:“如果,咱们的电影特别受欢迎……”


    倪隽明却泼了盆冷水:“如果,咱们的电影收益很惨淡呢?”


    这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总是在沉稳中透出些悲观来。仿佛对世上?的一切都有?些冷淡,有?些厌烦。可是,又不见他把?这种情绪散播开来,而是一直闷在心里,养成一股子?淡淡的忧郁气质,总在眉梢眼角笼着层轻愁,看起来更是吸引人。


    万事开头不易,阿光还是希望事情向?好:“我觉得?应该不错吧!那边既然多次邀请,就是说明,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见,你?俩就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大家凑在一起,没准真的能?拍出受欢迎的电影来!”


    “唉,杜大哥,你?才是那个东风呢。”张绍祺叹了口气,“巧夫难为无米之炊。我们这一群人里,剧本、导演、摄影师早就齐备了,资金也不缺,可就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演员。尤其是这个男主角,太难找了。”


    阿光这才知道,自己被他们设计在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上?。


    “拍电影可是一件时髦的事,也很赚钱。这世上?有?多少艺人,都想?成名成家,有?这么?个机会,还不都扑上?去了?怎么?会缺演员?”


    倪隽明解释:“因为,我们要拍的,和别人完全不一样。并不时髦,甚至有?些……难以启齿。”


    “要拍什么??”


    两人提起这规划多日的事,顿时来了精神。张绍祺就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沓稿纸来,递给?阿光。


    “杜大哥,你?看,这就是剧本,里面写着我们要拍的故事!”


    纸的边缘打了孔,用带子?穿起来,封面题字,分作三竖行?:


    “九鼎电影公司一号剧本


    “暂定名——


    “《夜莺》”


    “原来,拍电影的戏本子?,要写这么?多啊。”阿光见这沓稿纸厚厚的,不同于戏本子?轻薄,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感慨了一句。


    张绍祺坐回铺位,这才后知后觉:“哎呀,你?说我,前几?天怎么?就忘了?早该给?你?看看这个,咱们就能?早些聊起来了!”


    “现在也不迟。”阿光并不多在意。


    若是在这台戏中,必然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何必着急抢戏呢?


    带着期待,翻开一看,这里面的故事还挺曲折。


    男主角名叫柳絮,父母早逝,和姐姐柳枝相依为命。姐弟俩本来在富人宅中做帮工。恰逢主人家的小姐犯了官司,主人家就承诺为柳絮找个好婆家,还贴补财物给?他做嫁妆。说动了柳枝,为小姐抵罪入了监牢。


    柳枝坐了几?年牢出来,发现主人家非但没有?兑现承诺,反而放纵小姐霸占柳絮,又始乱终弃,把?他赶出了家门。柳絮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补偿,迫于生计,只得?做了流莺。


    柳枝带着弟弟上?门讨公道,主人家竟然不承认她是代人受过,还叫来打手,把?她打伤。这时,一个地头蛇趁虚而入,一开始嘘寒问暖关怀姐弟俩,还借钱给?她们看病,转头来却用这点恩惠,逼迫柳絮继续出卖自己。


    柳枝伤得?很重,决定放弃治疗,换来柳絮的自由。她为了不拖累弟弟,自杀身亡。可是善良人总是敌不过卑劣之人,柳絮还是被恶霸强留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柳絮被恩客传染了恶疾。恶霸嫌他没用处了,便?打骂侮辱他。恶霸喝醉了酒,用力过猛,不小心摔破了头,就这么?死了。


    在夜色里,柳絮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闻声而来的巡捕和恶霸的手下?两头逼迫,把?他夹在一座桥上?。柳絮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投江自尽。


    “你?们这群小姐、少爷,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故事?”


    阿光看得?心情沉重,合起稿纸,放在一边。


    张绍祺疑惑:“杜大哥,这个故事不好吗?我刚看剧本的时候,都看哭了。”


    阿光轻轻摇头:“苦戏会让人印象深刻,你?们会喜欢上?这样的故事,并不奇怪。我是说,你?们和戏中这些人的生活全都不搭边,怎么?会想?到拍这样的电影?”


    倪隽明在旁道:“因为,电影是可以反复看的。”


    他看阿光不太明白,就继续说道:“电影,和戏曲、文明戏,是全然不同的。它可以用音乐的节奏,文学的想?象,图画美术的点染,山光湖色的衬映,复现于银幕,供万人‘观光’。我们把?一件发人深省的事拍成电影,反复呈现,就能?潜移默化,让所有?人在娱乐之余,有?些思考的余地。”(见作话)


    阿光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从这个故事看来,我觉得?着墨的重点有?些偏了。”


    他见两人都望了过来,顿时明白,自己说得?太直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那个……其实我也不懂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随口一说,你?们别在意。”


    倪隽明眼前一亮:“我怎么?一直没想?到?光英兄,你?演过的戏文,比我们看过的都多。再说了,你?要演绎这个男主角,那你?的意见,也是重要的意见!你?快讲讲!”


    阿光笑道:“我有?什么??不过是师傅这么?教,戏本子?这么?写,我便?这么?演。”


    “杜大哥,你?就别谦虚了!”张绍祺催促,“演员,同音乐家、美术家、文学家一样伟大。都是努力于艺术的人,都是向?艺术之路上?走的同伴,你?的意见当然很重要!”


    “那我就说了?”


    “洗耳恭听?。”


    阿光又把?剧本拿到面前,翻开来。


    “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人如其名,就像一团随风飘浮的柳絮。我觉得?不正常的是,他在整个故事里,什么?都没有?做——每件事上?,他都没有?做选择,只是无声无息地承担着后果。”


    张绍祺点头:“是啊,这就是他的悲剧所在。他无能?为力。”


    阿光否认:


    “不,我是在说,他看似一直在戏台上?,实则根本就没有?戏。


    “这个柳絮,名为男主角,实则是我们戏台上?说的‘龙套’。姐姐说让他留下?,他就留下?;主人家赶他出去,他就出去。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别人决定的。


    “你?们看,这里:‘管家推了柳絮,柳絮摔倒了’,这里:‘柳枝拉着弟弟,把?他带回主人家门前’。诸如此类,满目皆是。


    “我相信,人在逆境中会渐渐变得?麻木。可是我不信,一个人会像这本戏里写的柳絮一样,从始至终无知无觉,毫无变化。这样的柳絮,命运再坎坷,也只能?让看这本戏的人隔岸观火,无法投入情感来看待。


    “比如这一开始,在父母双亡前,柳絮是什么?性格呢?大小姐的禽兽行?为,又给?他的心性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他明知道姐姐和主人家理论?,是以卵击石,为什么?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他自己又抱着什么?样的期望呢?想?要人,还是想?要钱?”


    他说到这,抬头看看两人。


    只见倪隽明听?得?愣了,两眼直直地望着他,似乎有?话想?说,却滚动着喉结,咽了又咽,最?终也没说出来。


    张绍祺心直口快:“他是被那个小姐逼迫的!难道不是和柳枝一样,要讨公道?怎么?还要人、要钱?”


    “讨公道,只是一句道歉吗?”阿光却沉静地反问回去,“姐弟俩是为何离散的?不是为了弟弟的嫁妆和终身大事吗?现在,主人家纳了弟弟,又遣出门去,等于是人财两空。姐姐的愤怒,在于付出和得?到并不对等,而弟弟本人呢?他对这个小姐,是什么?态度?”


    “那……就算他心软,或者从一而终,也可以吧。但是,他……他怎么?能?要钱呢?”


    “怎么?不能?要钱呢?”


    “他要了钱,这不就是一场交易了吗?”


    “那么?,绍祺,你?觉得?他想?要什么??”


    “当然是要像夜莺一般,向?往那无拘无束的自由!”


    “可是,自由的代价呢?”


    “自由是无价的啊!心里有?自由,人就是自由的!”张绍祺愤愤,“他……他这……怎么?能?为了几?个钱,就向?坏人妥协?”


    阿光听?他口气,就知道他乱了套。


    看他着急得?脸颊发红,却说不出所以然的模样,透着股子?没被污染过的可爱,阿光笑意盈盈。


    倪隽明在旁,却完全没有?一起说笑的兴味,声音有?些低沉:“绍祺……你?别再问了。你?还不明白。”


    “明哥,你?明白啦?”张绍祺亮如星辰的眼里,此时写满了问号,还瞪得?溜溜圆。


    倪隽明悄没声地点了点头,眼圈悄然泛起一道粉红。


    阿光看着他低头不说话,心里也软,轻声道:


    “我能?想?到,你?未必想?不到。我和你?,还有?这戏中的人,原本也有?些相同的遭遇。我想?,你?就是因为被这个故事打动了,才想?去沪上?,和朋友们一起,把?这电影拍出来,是吧?”


    倪隽明沉默了一会。


    他听?了就知道,阿光猜出了他的境遇。


    这事本来不算秘密,他的隐瞒也并非刻意逃避,只是因着他自己的怯懦,并不愿把?这矛盾的心境剖开来,不愿看个清楚。


    这部电影,有?他的问题。


    眼前之人,带来了答案。


    即使?不能?说个明白,至少能?让他知道,他的矛盾并不孤立,还有?人能?理解他,和他共鸣。


    再抬起头时,他就带着些隐隐的激动。


    “光英兄,你?的意见很好!我原先真的没想?到这些。等我们到了沪上?,大家聚在一起,还要再推敲这个剧本!”


    阿光只回以淡淡一笑。


    “能?帮上?隽明兄的忙,也是我的荣幸。”


    张绍祺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在这心知肚明的哑谜里,百思不得?其解。


    第96章 玩偶之家


    车船颠簸了多日, 好容易重新踏上了地面。


    一走出?车站,当真是换了天地。


    这沪上的街市,行人如织, 来去?匆匆。放眼远望,处处都是摩登式样的高楼,上悬着五颜六色的大招牌。耳听叫卖声都是吴音,不太懂得在喊些?什么?。


    “我是怎么?走出?来的?”阿光抓紧了行李箱的把手, 轻轻皱着眉, 想着, “无情仙肯定有能力,把我, 或者我们三个,都固定在平州。以她的心思, 找些?配角来破坏出?行的计划,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但她偏偏不管不问?,手心儿一松,就这么?把人放出?来了。


    树挪死, 人挪活。对其她人来说,换个地方生活, 可能就好了。可是阿光明白, 戏神仙是摆明了不给人——尤其是不给他活路。只怕无论到哪, 波折的命运都一路相随。


    那?戏神仙,到底还有什么?打算?又在沪上安排了什么??


    他心里警惕, 但理智知道, 没什么?用。


    人神算计, 相差何止千里?从?前的那?些?经历里,他可没有见过现在这样?, 一天一天不停变化着、动荡着的世?界。在这次的人生里,已经有有太多他料不到的事,更是无论如何猜不透,接下?来还会有些?什么?前程。


    心里想着这些?,不知不觉的,就把那?眉毛中间的沟壑越锁越深。


    张绍祺在旁看见了,赶紧往前凑了凑。


    “杜大哥,你晕车了吗?”


    “没有,”阿光转过头来笑了笑,“刚才想事,出?了神。”


    三人站在战前的街上,说了会闲话,就有朋友来接应。大家一起坐着电车,直奔刚挂牌的九鼎电影公司。


    公司里这群伙伴,大多是年轻的女子?,剪着流行的短发式,穿戴着时髦的洋装和配饰。比起平州的新派女子?,多些?秀丽的书香,少?些?傲然的贵气?。


    倪隽明给两边做介绍,她们都笑着伸出?手,和阿光握了握,热情招呼:“你好!”


    “您好。”阿光有样?学样?。


    还没和大家都握完手呢,倪隽明就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抽出?了剧本:“各位同僚还不知道,我们在旅途中,就讲起剧本了。光英兄指出?了核心的不足之处,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开会,深入讨论一下?。”


    大家正好还围着阿光,一听这个,就围得更紧,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不足?还是核心的不足?”


    “这本子?已经改了三遍了,哪里还有问?题啊?”


    “赖兄弟,从?前是做什么?的?也是写剧本的吗?”


    “你快说,你快说。”


    闹哄哄的气?氛,把阿光搁在正中心,让他有点发怵。抬着眉毛,僵着面孔,不太敢应声了。


    他这身份,哪敢要什么?面子??可他心里还是害怕,这些?年轻气?盛的小?姐们不服了,直接甩出?一句:“你算个什么?东西?”


    到时候,他可没法收场。


    倒是张绍祺,在一片混乱里,一点不见慌张,猛地提高了嗓门。


    “先别闹!”


    这间办公室立刻安静下?来。


    真是奇怪,他这一声喊出?来,比圣旨还灵。


    张绍祺却习惯成?自然,开始指挥:“大家别挤在这了,站着也不好说话,块找些?凳子?,坐下?来慢慢谈。”


    阿光心说:“看来,这群同学里,对他有想法的人应该不少?。否则,这些?大小?姐怎么?肯听凭一个男子?呼来喝去?呢?”


    这一走神,倒也不紧张了。


    等大家坐定了,他就平复了一下?,拿出?最诚恳的态度来,向众人道:“刚才,我听到有人问?我,是做什么?的。”


    “是不是冒犯到你了?”只见一个女子?笑了笑,“真不好意思,我方才只是好奇地问?,并?没有恶意。”


    “没关系的。”阿光回以一笑,“我是个伶人,唱皮黄戏的。论起电影,我当然是一无所知。但我寻思着,这电影,无非是要换个法子?演戏吧?论起演戏,我倒有些?心得,但不知道我自己?琢磨的对不对,还得请教大家。”


    从?前,在春兴班里,也会有外来的师傅来拜会,有时候还帮着王师傅指点学徒。无论是多厉害的角儿,论起江湖礼仪,那?都是客客气?气?的。阿光想着“礼多人不怪”,也把话说得柔和些?。


    他见众人态度和善,便把那?些?跟倪隽明说过的话,又重复讲了一遍。因着在路上又考虑了更多,这话说出?来更令人深思。


    影片预定的拍摄时间越来越近了。仅靠一两次碰头,很难把已经成?型的剧本改完。所以,大家都住在公司院落一角的小?楼里,时时待在一起,随时推敲。


    多少?次彻夜无眠,灯烛把人影映在窗上。多少?次说得口干舌燥,打着手势也不愿退出?讨论。就这么?扶持着,磨合着,到了开机,到了杀青,到了剪接,到了上映……


    一部崭新的,和其它公司全然不同的电影,终于呈现在幕布上,送到沪上观众的眼前了。


    《莺花三月时》。


    看这名字,似时下?流行的鸳鸯蝴蝶派文章一般婉约,却展现出?了与时风不太相同的淡淡凉意。普通人在命运里挣扎的模样?,在影片里平直地叙述中,一览无余。


    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沪上市民们当中,恍惚从?前便听谁说过类似的事,一看起来,就这么?熟悉。


    上映次日,新派青年们办的报纸上,就登出?了一则文章。


    “青年朋友们,我想给大家介绍一部电影——《莺花三月时》。


    “这部电影,正是时下?最缺少?的表达方式。它真实,简练,述说了平凡的人生。


    “悲剧之下?,哀而不伤。名为三春之暖,实则像一场悄悄返头的春寒,渗入心底,给人无尽的回味和思考。”


    文章署名“韶华”。


    这是新白话文学的带头者,在崇尚新式文化的青年中有很高的名望。


    仅仅一篇小?文,就引得沪上学界人士,知识青年,高中、中专、大学生们纷纷走入了影院。票房很快高涨,远远涨过了预期。影院主动联系九鼎电影公司,又加映了一段时间。


    到这个时候,众人才真正舒了一口气?。


    有了成?功的作品,就该趁胜追击。


    几个月后,九鼎电影公司接连推出?了两部新的影片,《天仙配》和《怒沉百宝箱》。


    这两部电影,是迎合时下?古装剧的潮流,改编了传统民间故事和戏曲而成?的。情节是妇孺皆知,改成?电影,就令人好奇,新艺术怎么?表现旧故事。


    观众的证明,传统的,总是最四平八稳的。


    这两部一出?世?,沪上市民纷纷来观看,口碑不错,打响了九鼎公司的招牌。


    经过这几部作品的历练,九鼎公司众人的钱包和信心都饱满了不少?,很快就联系了海外同行,从?美利坚辗转买入一套最新式的设备,打算开创一个华夏电影不曾有过的先河。


    那?就是,让电影里的人讲出?话来。


    华夏电影一直“有声音”,但那?只是配乐,没有念出?来的台词。配乐并?不是从?影片中传来的,还要依靠另外的设备播放。


    两年前,美利坚的一家电影公司开发出?了一套新的设备,可以让声音和画面一起播放出?来。有了这套设备,电影里的人可以讲话,还可以唱歌了。用新技术拍出?来的电影,在美利坚试播的时候,就轰动一时。


    国际上的各家电影公司,都知道有新技术和新设备,但是那?套设备太贵了,没几家购入使用的。有声电影,到底没有普及开来,绝大部分电影公司,还在拍无声电影。


    九鼎公司这些?小?姐们,平时吃的用的都不缺,一门心思就是想做好影片。这次,就凑了之前片子?的票房,还拿出?了各自的小?金库,从?万里之遥拉回了新式设备,构想起前所未有的电影来。


    半年之后,沪上市民坐在电影院里,欣赏九鼎公司的新作——根据北海国剧作家的剧本,经本土化改编的《玩偶之家》。


    在文明戏的舞台上,观众已经看过这部作品。


    文明戏中的角色,都穿着西洋式的衣装,说的话也有些?距离,让人觉得,这故事跟华夏关系不大。而九鼎公司这部电影,主角的神态、形貌,一看就觉得熟悉,活脱脱就是一个沪上的富贵家庭。于是,那?些?欠债、算计,都有了依托;男主角的徘徊,也令人牵挂。


    演到尾声,两人在家门口。


    男主角要走,女主角拦着。


    忽然,女主角开口了。


    “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


    剧院里的观众都呆住了。


    银幕上的男主角神态平静,甚至看着女主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观众忽然明白过来,刚才是怎么?回事。一阵轻微的骚动悄悄蔓延,又被?男主角发出?的声音惊得再次屏息。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是我对我自己?的责任。”


    听了这话,女主角的语调明显地严厉起来。


    就像是平时见到的人,就像是平时会说的话:“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


    而男主角直接回望着她,毫不回避。


    “你说的那?些?,我现在都不相信了。现在我只相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


    “我听人说,要是一个男人,像我这样?从?她妻子?的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他就解除了妻子?和女儿对他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


    “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


    “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


    影院里,所有人都忘记了“电影会说话”的新奇感,静静听着,静静看着。


    这些?对话,让银幕上的一切,再不是遥远的故事。她们就是身边的人,自然而然地,说起自己?的打算,说起自己?的心意。


    这么?活生生的人。


    同样?的剧目,同样?的话,有的观众已经在文明戏里听过了,却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被?人这么?平静地说出?来。


    这影片中的人越是活,越是真,这话就越显得惊世?骇俗。


    影片还在播放着。


    直到那?扇门被?关上,直到“砰”地一声响过了,直到片尾的音乐轻声奏起,直到片尾字幕都拉到了底,银幕上出?现一个“完”字……


    观众还坐在影院里,意犹未尽。


    回想着电影里那?些?话,人人的心思,各自不相同。


    第97章 挑滑车


    (上)


    其实, 这样的?演法,绝大半是阿光的主意。


    拍摄到了这最后一场,最关键的?戏份时, 本?来依同事?们?的?商议,想要?一个激昂的?表现?。


    阿光却早就心里有数,一张口,态度柔和, 驳得却挺坚决。


    “以我个人之见, 不应激昂。”


    导演便解释:“在这一场戏里, ‘纳拉’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以前的?自己?告别, 他走出了坚定的?第一步。这时,他的?心里必然有希望, 情绪也是向往着未来的?。还是饱满一些,铿锵有力的?,更能震撼人心。”


    阿光坚持:


    “我还是认为,越是情绪戏, 越应该谨慎地处理。


    “浮于表面的?喧闹,或许可以让人记住一时, 但是, 平静自有它的?特色。


    “纳拉的?出走, 在我看来,并不是他的?一时激愤, 而是他考虑了一切之后?做出的?理智决定。在之前的?戏里, 他已经笑过?了, 哭过?了,那样子看起来真像个稚嫩的?玩偶。然而, 到了这里,他已经是成?熟、沉稳、自立的?人了。


    “而且,各位同事?,我们?剧本?里的?这句话?,是一句真理。它的?力量存在于它本?身,不必要?我们?帮腔逞强,高声?宣扬。像这样理所当然,却总是被?人忽略的?真理,我们?越是平静自然地说,越是能体现?它的?价值。”


    这时,他已经主演了几部电影,也常常旁观排戏,在公司的?小剧场里观摩样片,早有了独特的?心得。


    演员在镜头前,和从前直接对着观众表演,颇有些不同。


    若不遵循着一定的?规则来演,人物的?态度就显得松垮、随意,不成?气候。可若是太追求规则,呈现?出的?又是刻意、呆板,矫揉造作。如何把握那条分界线,如何让自己?一次完成?耐推敲多次的?表演,阿光一直在动脑筋。


    为了演好?《玩偶之家》,他又学习更多。反复去观摩文?明戏的?演出,背流畅了剧本?之后?,就时时刻刻搁在心里想着。在拍摄现?场与同事?们?勤沟通,没事?的?时候看似在发呆,手上却会忽然动作,旁若无人地预演场景。


    就是这样的?用心,才能让观众一在剧场坐下来,看了两?眼九鼎公司的?电影,就立刻被?吸引在故事?里,跟着角色的?喜怒哀乐走。


    就是这样的?用心,才能让一个角色在银幕上真正活了起来,才能让那平静清晰的?两?句,在华夏掀起了千万巨浪。


    青年报刊上,还是由“韶华”带头,发表了赞扬的?文?章,题目就叫做《华夏第一声?》。


    “这是最适合华夏电影的?‘第一声?’!


    “男主演平静又有力的?表现?,演活了一个本?土化的?纳拉,能唤起灵魂的?共鸣,让人反复回味。


    “坐在电影院里,听到这样的?柔和又坚决的?话?语,比我原先设想的?,高明了何止百倍!


    “青年朋友们?,该怎么形容我的?激动?


    “我觉得,这几句话?,正像甘泉一般,畅快地流进耳朵里,又像是振聋发聩的?春雷,叫醒了我们?的?心灵!


    “九鼎电影公司,再一次向我们?——热爱文?艺,热爱生活的?青年们?,展示了什么是华夏新文?化该有的?担当,什么是文?艺的?力量!”


    基本?与此同时,在另一些以保守文?化为主的?报馆里,主笔们?通过?报刊发出的?讨论之声?,对九鼎公司而言,就很不好?接受了。


    “所谓第一部 有声?电影,不过?是个噱头。观看影片之后?,笔者觉得令人失望。


    “九鼎公司是面对社会大众的?机构,应该着重颂扬我们?沪上摩登的?、文?明的?、幸福的?生活。可该公司却要?演出这样鼓吹对立、宣扬极端的?作品,不得不令人怀疑其居心。


    “《玩偶之家》这部剧,原本?是外国的?剧作,九鼎电影公司强行将之张冠李戴,演作我们?华夏的?事?情。难道说,我们?华夏本?土,就没有值得演绎的?故事??只怕并不是没有故事?,而是没有让她们?抹黑的?余地罢!


    “是以,她们?也只好?假借海外之作,虚张声?势,挑动话?题,制造不安的?气氛和仇视的?态度。为了票房利益,哗众取宠,使本?该成?为享受的?电影,变成?了滑稽的?恶作剧。


    “若从此以后?,电影都是这样的?基调,那末,我将为沪上观众,为全国观众一大哭。”


    好?在九鼎公司众人为这种局面准备了很多。一见惹起两?派相?争,就赶紧联系了相?熟的?报馆和杂志社,做了几篇采访报道,把拍摄的?过?程和想法说到明面上,给大家评判。


    可是,和这几篇文?章同时现?世的?,竟是一些以炮制桃色新闻著称的?地下小报。


    《倡导品德者,原是肮脏人》——揭露电影明星不为人知的?真正身份。


    “提起最近名噪一时的?九鼎电影公司的?台柱,大家都知道,是名为赖某某的?。可是,伊原先还有一重身份,想必大家并未耳闻过?。


    “赖某某原籍平州,来沪之前作为戏子的?艺名,唤作杜红鹃。有些读者或者记得,本?报曾经刊载过?平州城李大总统座下‘三女争一夫’的?轶事?,其男主角正是此人。


    “有知情人士透露,此人在平州城时,可谓是‘色艺双绝’。伊长期混迹在著名的?烟柳集中之地,出演的?也多为怨夫伤春之类的?三流戏码。戏台上媚态横生,私生活混乱不堪,和平州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街坊邻居,都有牵连。


    “本?报认为,各人的?操守和品德,原是要?自己?珍爱。譬如这位赖某某,从戏子玩物披上锦缎,摇身一变,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台词,就想扮作正经人,迟早会被?人剥下伪装,露出真容的?。


    “万望本?报读者,尤其是家有小郎君的?,千万莫给伊做崇拜明星的?梦。若是将来一旦学坏,败了家门清白的?名声?,高堂老母悔不当初,也是可悲可恨呀。”


    这就怪了。之前新文?化报刊多次表扬,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当这些桃色小报发表了些捕风捉影的?八卦见闻之后?,九鼎公司一下就成?了众矢之的?。


    来自沪上各处的?信件,像是洪水开了闸,一股脑地寄送到公司的?地址。其中鼓励有之,指责有之,询问有之。信件积压成?山,多半都来不及拆看了。


    常在公司附近游荡的?一些无赖,也经常在公司附近溜溜达达,给各家报馆指路。收了问路钱,随便指点一栋小楼,就涎着脸笑道:“那就是男宿舍。”然后?嬉笑着走开。


    小报记者就深信不疑,还蹲守上了。公司职员们?在办公室里做事?,时不时就能瞥见,外院矮墙的?后?边,有人在往公司里窥探。偶尔,闪光灯一亮,“嚓”一声?响动。


    也不知道这样瞎拍,究竟能拍到什么独家新闻。


    这些混乱的?日子,让公司不堪其扰。


    一开始,公司里的?伙伴还是齐心向外,一致抱怨小报无德的?。时间?久了,就也有人说起来了。


    “阿光,公司还有别的?事?务,总不能停留在这一部《玩偶之家》过?不去了。不如你住到外边去吧,这些人渐渐也能不来了。”


    张绍祺是强烈反对的?:“不行!公司夜间?能落好?几道锁,也有夜巡的?人和狗,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不敢进这里。如果光哥住在外边,就正中那些人的?下怀,更会被?骚扰得无法正常工作。”


    碍于张绍祺的?面子,这话?题也只是被?简单搁下了。但是,平州来的?三个男子心中都清楚,迟早还会有人再提起这样的?建议。


    只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力度,大家还能不能维持好?看的?姿态,能不能商量清楚了。


    这边九鼎公司内部初现?裂痕,那边沪上的?各家大报馆、报社,逐渐都跟上了话?题。


    民众总是笃信权威的?。当那些老牌的?报刊也提出了态度,这态度就成?了准绳。


    最终一锤定音的?,是沪上最权威的?报纸,《申城晚钟》。


    这评论杂文?,题目就起得非同小可——


    《掀开幕布看一看》。


    “近日关于有声?电影引申出的?风波,笔者已有耳闻。各方意见,笔者也尽数关注着。到了如今,难以按捺心中的?想法,便提笔作一文?字,读者诸君参详。


    “诸君所关心的?所谓演员身世,笔者认为,并非此事?的?关键。还是建议大家,把眼光放回到电影本?身来。


    “电影,本?是西洋娱乐,借影像做戏,记录生活。可是,这样一种纯属娱乐的?艺术,为何到了我们?东方,便像是枪炮一样,非对谁开火不可呢?


    “这部号称‘华夏第一声?’的?《玩偶之家》,实则名不副实罢。据笔者所知,群星电影公司在此之前,已经做过?有声?短片的?尝试,以我们?沪上观众最喜闻乐见的?弹词《珍珠塔》为实验,博得了大家的?一致喜爱。


    “若非九鼎公司志向太大,誓必要?吸引社会的?广泛注意,若非这群热爱新潮的?激进年轻人盲信西洋学说,照搬外国剧本?,我们?或许还不知道,外国的?洋人,竟然如此顽冥不开化,妻不成?妻,夫不成?夫,贻笑大方。


    “诸位读者,比之西方蛮夷,我华夏自有七千载文?明,最是谨守礼仪的?国度。以笔者拙见,将目光放在演员私德上,角度未免太过?短浅。在这次的?浪潮中,我们?应当想想清楚,我们?的?诉求究竟是什么。


    “演员,不过?是电影公司的?傀儡,被?有心之人操纵在台前,说出了这些让人惊骇的?谬论。我们?质疑这部电影,最终目的?还是要?掀开厚重的?幕布,揪出幕后?别有用心的?傀儡师。


    “笔者相?信,读者诸君都是正义的?市民,大家向往繁华美好?的?沪上摩登生活。正因如此,诸君更应该擦亮眼睛,勿使鼓吹者奸计得逞,勿使善良的?美德无所适从。”


    张绍祺气得在开晨会的?时候就摔了报纸。


    “胡说八道!把好?好?一部经典作品歪曲解读,这才是煽动对立呢!”


    有伙伴便劝:“我们?这次已经了不得了,还是低调行事?,苟全过?这段时间?,等风声?过?去吧!”


    “是啊,君子不逞一时之勇,能屈能伸,留待卷土重来嘛。”


    “这还能重来吗?”张绍祺大声?大放,胸口不住地起伏,“像这样苟且度日,绯闻就会放过?我们??反对的?声?音就会平息吗?这只怕是有人眼红我们?的?票房,就在这里推波助澜,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悬崖踩空,我们?不能退!依我看,是要?好?好?查验一下,业界有哪些冤家想要?我们?退出!”


    立刻有人不太满意:“绍祺,你这也太激进了。本?来就是我们?的?理亏,怎么好?再用舆论手段来洗地,万一弄巧成?拙……”


    “我们?有什么理亏?”张绍祺一口打断。


    没人说话?了。


    大家就用心领神?会的?眼神?,看着他。


    张绍祺方才还不断高涨的?愤怒,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昔日的?伙伴,又问了一遍。


    “都是这么想的??!”


    没有人吭声?了。


    第98章 挑滑车


    (下)


    一屋里安静得, 只能听见张绍祺自己的大喘。


    他急得要背过气去了。可是她们,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就这么望着他, 一言不发?。


    往常他觉得,和这群昔日的同窗相处没什么界限,她们总是让着他,当弟弟似的捧着他, 让他高兴。可今天他才明白, 他错了, 可是不知道错在哪。


    这么一晃神的工夫,着急被静默缓缓地淬凉了, 他只剩一口气提在那,觉得说不出的孤独和难过。


    “既然?如此。”倪隽明忽然?开口, “大?伙听我一言。”


    其她人的眼光,这才都抬了起来,落在他身上。


    倪隽明走?过来两步,轻轻揽了一把张绍祺的肩膀, 情绪平静,语调柔和。


    “我曾以为, 各位都是知根知底的同?窗。留过洋, 见过外边的世界, 必不会像闭塞视听的华夏女子一般,抱着腐朽的传统不放, 将所有?的罪咎归于男子之身。


    “如今看来, 是我错了。家?世优渥, 眼光长远如你们,也不过如此。我只觉得, 我们这部《玩偶之家?》算是白拍了。我们这‘华夏第一声’也是白费了。


    “我们不是自己人么?却还在用旧道德约束同?甘苦的伙伴。光英并没有?对?大?家?隐晦过他的经历,我们有?共识的,不是吗?可事到?如今,你们却觉得,一个人痛苦的过往,要清算成道德上的污点。


    “如果你们都是这样?想的,恕我和绍祺一样?,不能接受。”


    伙伴之中,有?人用惋惜的语调劝道:“小倪,我们都明白,你是好心,向往公平正义的。可是,人跟人总是不同?的。你们两个是受过教育的良家?子,万千宠爱的小少爷,和他一个粉头戏子抱什?么团啊?”


    倪隽明垂着眼皮,也不发?火,也不反驳,久久这么待着。


    他看起来实在太平静了,让在场众人以为,这句才真正说到?他心里去了。正要再说,只见他旁若无人似的,拍拍张绍祺。


    “绍祺,咱们回宿舍,帮着光英收拾一下东西。”


    “明哥!”张绍祺可不含糊,“你什?么意?思?要是你也同?意?让光哥搬走?,那我就跟他一块儿走?!”


    倪隽明温和答道:“我也陪着你,咱们都跟他一块儿。”


    张绍祺这才稍稍被安抚,沉着面孔,点了点头。


    他也不再和谁打招呼,径自气呼呼地出了办公室。硬底的皮鞋,踏在中空的木楼梯上,从楼上到?楼下,砰砰地响了一路。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倪隽明不改风度,冲着其她人点了点头。


    “这就出去住啊?”有?人过意?不去地问,“那你们找好了房子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们也帮你打听一下。毕竟……”


    倪隽明扶了一把金丝边的眼睛,温和地翘翘嘴角。


    “已经有?去处了。不劳费心。”


    “那……”有?人又提起,“你们的家?私细软多不多?我们也去帮忙吧。”


    倪隽明还是那个春风和煦的态度,笑着婉拒:“你们尽是女子,出入男子的房间不太方便,我们自己来就行?了。”说完便离开了。


    这下,伙伴们脸上都现出些如释重负的笑意?。心里觉得,还是他做事周全,给足了大?家?脸面,悄悄地觉得舒坦。


    阿光自己早听到?有?那些风声。


    他有?许多话?,想对?同?事们自白,可是最近公司开会,经常刻意?地舍开他。张绍祺倒是每次都去,时常是愤愤地回来,见到?他的面,又收敛了表情,装作没事发?生。


    有?时候,阿光也有?些后悔。


    “我也是糊涂,如今的世界,和以前?经历的全然?不同?。一个消息,瞬间就能通过电报传出千百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跟戏神仙硬杠,好再想个迂回的法子才是。”


    这么一想,觉得实在羡慕那戏神仙。她能把时间倒回去重来,把做错的事情重新弥补,多轻松啊。


    正无聊着,只见张绍祺一阵风似的从外边大?步进?来,说了声:“光哥,收拾东西,咱们走?!”


    一面说着,一面就打开箱子,拉开柜子,把那衣衫鞋帽一股脑地往里塞。


    阿光见气氛不对?,疑惑地站起来拦住他:“先别忙……”


    “哼,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张绍祺恨恨地说。


    阿光情知道,一定是同?事们又提起让他搬出去的话?,张绍祺和她们起了口角,这才要一起搬出去了。


    他带着连累旁人的歉疚,岔开话?头:“我是说,你别这么塞,箱子的容量都浪费了。我来吧。”


    张绍祺看了看差点被撑坏的箱子,这才稍稍冷静一点,不好意?思地撇撇嘴。


    恰在这时,倪隽明也回来了,随手关上了门。


    阿光问:“怎么回事?”


    三人相对?,倪隽明也不再笑了,脸色阴沉:“别收拾得太干净。装些常穿的衣裳鞋帽,带上钱和首饰就行?。”


    张绍祺又不懂了:“咱们叫两个黄包车,拉上行?李去新的住处就行?了。难不成还得往返来拿?”


    倪隽明只说:“不打紧,就这么着。收拾吧。”张绍祺一头雾水,但看他已经想好,就跟着收拾,跟着走?。


    没想到?,倪隽明领着两人,出了九鼎公司,一路径直走?到?江边。雇了艘小船,嘱咐:“去轮渡口。”


    “轮渡口?”张绍祺还没反应过来,“那会不会太远了点?”


    直到?下了船,在码头上买了三张去江汉的船票,张绍祺才惊觉不对?。


    “明哥!你……”


    倪隽明轻声道:咱们先去江汉,再转火车回直隶。看看平州周围的气氛,若是好,就回家?;若是紧张,就找地方先安顿一阵子。”


    “那……那……”张绍祺惊得要说不出话?来,“既然?咱们要回平州,你为什?么还说‘草草收拾,只拿细软’?”


    倪隽明抬了抬眉:“当然?是让她们觉得,咱们只是搬家?而已,还会回来拿东西的。若是在公司,我就说咱们不干了,回平州去,那还能走?得了么?”


    阿光有?些忧虑:“这样?抛下工作远走?,毕竟违背了当初一同?开公司的约定。隽明因为我的事,和自己的朋友决裂,我……”


    倪隽明眼睛弯弯,在江风的吹拂下,额前?的短发?向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来,更显得一张面孔白皙干净。


    “我不是为你,”他说,“是为了纳拉的意?志。”


    他深深吸了口气,眉眼弯弯的。


    阿光认识他这一年多来,从来见他带着轻愁,即便是笑,也没有?张绍祺那种直接纯粹的快乐。


    而今天,他真的畅快了。


    “我原本还没想好这一出。可是,谁让她们说了句,不要我和戏子抱团?


    “这话?一点醒,我的心思忽然?就通了。


    “若你只是戏子而已,那我又是什?么人了?


    “我不过是金丝笼子里的雀鸟,只因为留过洋,会多唱几首歌而已。先前?我不愿承认,因为承认了你,一样?是承认我自己。咱们都是讨人欢心的玩物,谁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可现在,我不忌讳了。


    “因为我终于发?觉,我再去接近她们,我也不是她们。


    “我生来是男子,我们都是。若我们再不团结彼此,还要听她们的,自己划分开自己,那就不会再有?‘我们’,而是——”


    他用手指点着三人,毫不忌讳地道:


    “无义的戏子、通玩物的侧室、品种名贵的小狗。”


    “喂!”张绍祺愤愤,“都什?么时候了,还开我的玩笑!”


    阿光和倪隽明笑得肩膀乱颤。


    去年,从平州来沪上的行?程,车马舟船都坐了个遍。三人全程赶路,心情沉重,讨论剧本的时候,也是很?严肃的。


    今年归去,似乎像来时那样?,也有?着四面八方的危机。可是这次归途中,三人的兴致都好得很?,说说笑笑的。


    站在大?船甲板上吹风,望着江水滚滚,阿光就说起:


    “其实,在拍《怒沉百宝箱》的时候,我还没有?体?会到?一些细微的心情,演得还是太浮于表面了。


    “至于我现在的想法,倒和隽明在出发?前?说的很?相似。


    “那杜十郎匣中的金银财宝,大?概都是为了让李甲不必过分努力,好轻松享用情意?而准备的。可是,李甲的轻易背叛提醒了他,为他人做嫁衣裳是蠢不可及的。


    “有?人说道,他若不沉那箱子,自己也不跳江,只拿着金银受用了,日子该有?多快活?可是我能咂摸出一些。


    “在他过去的生命里,他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长久的情爱。金银只是身外之物,是支持目标的附属品。待到?情人的温存假象被揭穿,情爱的感受成了泡影,这目标便不存在了,又要那金银做什?么?


    “戏文是警醒世人的钟。在戏文里,没有?人会活着埋葬过去,只有?结束生命,以死震撼旁观之人。而在现实,我们却可以扔掉我们的‘百宝箱’,在心里反省,给自己脱胎换骨,再不去成就她人了。”


    张绍祺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了。


    “怎么你们都这么高兴?你们听过没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沪上的流言,很?快就会传回平州啊!我们就算回了家?,也有?人会知道这些事,提起这些事。我真的很?发?愁!”


    阿光回以一笑,轻声唱了两句:


    “又不是铁浮屠,哪怕它蓬莱山倒……”


    他以生角的气息唱出来,嗓子里带着些雌音,乍听有?模有?样?的,颇像个豪气的女子。另两人从没听过他唱这句,围着问是什?么意?思。阿光便解释:


    “这两句是些壮胆气的话?。意?思就是,眼前?的困难都没什?么,哪怕像山一样?倒过来,我们都会一个一个解决掉!”


    倪隽明笑道:“说得好!”


    张绍祺仍是一脸担忧。


    沿途江水之中,有?许多穷苦人家?居无定所,吃住都在船上。一叶叶破败乌蓬小舟,载着一个个门户的生老病死,漂在人眼里,又不为人所见,在这偌大?的世上,像浮萍似的,终生无依。


    夜间,这些人家?舍不得点灯,船儿连串泊在浅滩,像块巨大?的黑布盖在江水和陆地之间。


    那其中并不安静。有?人借着月光在漂洗衣裳,拨动水花。有?些犬吠,有?些听不懂的吵骂声。不知谁家?孩子,忽然?吭哧吭哧,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气息比小猫还弱,随时要断掉似的,总是被水边芦苇拂动的声响盖了过去。


    倪隽明轻声吟了句古诗。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张绍祺也没睡着,小声地说:“若是什?么时候,这些人都有?房子住,有?饭吃,那就好了。”


    阿光却没搭话?。


    两人以为他睡了,声音又小了些。


    两人凑在一起,说起宋徽宗,说起陈后主,讲了一阵诗文书画,又说起外国的什?么德先生、赛先生,不知道都是何人。


    他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里一直想:


    “他们从小就在这戏里,又是衣食无忧的少爷,这才能担心旁人。可是,我又是谁?从哪来的?在这些不同?的地方无端受挫折,究竟要走?向什?么出路?可是一点儿还没有?着落呢。


    “我也是的。看隽明有?了决断,真心高兴,想着鼓鼓士气倒好。怎么决绝的故事那么多,却单单把个怒沉百宝箱拎出来了?壮怀的曲子也那么多,却单单把个《挑滑车》溜出来了?


    “想那十郎,一腔柔情付与污泥,便有?对?未来的无限遐想,也都随着珍珠宝玉投到?了江里。想那高宠,虽有?一腔壮志,可是个有?勇无谋的,单人对?上十几架铁滑车,最终力竭……


    “虽然?戏神仙并没有?直接出来为难我,但我恍惚觉察得到?,这无意?中的谶言,预示着我的结局。


    “莫不是,等我回到?平州,这厄运就要最后见分晓?”


    第99章 银空山


    果不出人所料。


    虽然三人一路辗转, 跟谁也没有报备,可是一下了火车,月台上便围了许多人, 把他们堵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为首的?锦衣华服,朱唇皓腕,正是久违了的巩季筠。


    虽说一路上都有准备, 可当真见了她, 阿光倒是松了一口气。


    “巩大小姐有什么见教?”


    巩季筠把眉毛一压, 嘴角一翘,笑容看?起来?有点阴沉。


    “好你个杜红鹃, 跑出去一年半载的?日子,连我都不认识了?你可别跟我说, 你欠了我的?,惹了我的?,你如今都不记得了。”


    阿光也笑笑:“甭管我和您之间有什?么,也不关他们俩的?事。巩大小姐能不能抬抬手??”


    “放走他们?好叫他们通风报信?”


    巩季筠丝毫不在意这人来?人往, 也好像没看?见已经有许多旅客在围观指点,将手?里细长的?香烟送到嘴边, 长长地吸了一口。


    与?此同时?, 她身后那些健壮的?打?手?们, 猛然收紧了圈。


    巩季筠一向是外?强中干。好比说现?在,只是堵截阿光他们而已, 还要带那么多牛高马大的?男人来?。强壮的?身板, 挡住了阿光的?视线, 让他只见到一线她的?脸。


    灰白烟雾,从涂着鲜红脂膏的?嘴唇里冒出来?, 眉宇间的?神态,竟然带着股子他不曾见过的?凶狠。再晃了一眼?,烟雾已经氤氲弥漫到整个脸孔上,给她披上了层朦胧的?装饰,看?不太清楚了。


    阿光心里咯噔一声:“这不是戏神仙了!”


    戏神仙原本该是什?么模样,他可说不好。在他的?印象里,她虽然做作,但?一直都有些很好笑的?底线,从不敢越雷池一步。而眼?前这个巩季筠,她来?真的?。


    真正的?戏神仙呢?


    又在曾馨那里?还是已经离开了平州戏台?


    他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身旁的?两?人没有叫喊,只是和他紧紧偎在一起。一旦真的?动?上手?,难免要一起遭殃。还好在沪上这段时?间,他那刀马功夫从来?不曾搁下。虽然都是舞台上的?招式,但?那也是从实际的?套路里演变而来?的?,只要力量用?到了,一样可以自保。


    他把箱子轻轻丢在地上,心里盘算:“最?好能冲破包围,把巩季筠直接拿下。下一步怎么办,就再说吧!”


    可惜,手?边若能有杆棍子,这计划成功的?把握能更大点儿。现?在,难免殃及身边的?两?个朋友,没法做到完美。


    冷不丁的?,几声鼓掌,拍散了这一触即发的?紧张。


    “筠丫头,我可没想到,你如今这么巴结我?亲自来?替我接人呢?”


    巩季筠并不意外?,恨恨地转了过去。


    “顾影!”


    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列队跑上来?,弹不上膛,只把白森森的?刺刀亮出来?,对准巩季筠带来?的?打?手?们。


    这些打?手?明知不是士兵的?对手?,只好讪笑着退开。


    顾影却也不理巩季筠了,径自走过来?,还没开口,先把眼?睛笑得弯弯的?。


    “阿光,你总算回来?了。”


    虽然知道早晚要见她,可没想到这么快。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许久没想她,全然抛在脑后的?缘故,突然见了她,那胸膛里回响的?心跳声,忽然盖过了一切喧闹。


    直到火车鸣着笛开走了,他才醒过味来?。


    顾影见他望着自己怔忡,笑得更甜了:“总算舍得消气了,不跟我闹了?嗯?”


    阿光咽了又咽,多少话到了嘴边,却都不成型,说不出来?。沉默一晌,终究是开口,叹了一声:“是我自己没出息。”


    “这是怎么说的??”


    顾影笑着使眼?色,叫士兵们帮三人提了行?李,自己上前拉住阿光的?手?,缓步往出站口走去。


    “我也没出息得很,白天夜里都想着你。你那《天仙配》也在平州放映了,我连着看?了一个多星期,看?得每个画面都记下了。可是,越看?电影,越想见见真正的?你。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我真是高兴。”


    或许她自己都没注意,她讲话带着些小心,语调比绸缎还柔软,比蛋糕还甜。一面说话,一面拿手?指在他手?心里轻轻地挠,挠得他心里乱成一团,只得反手?把她握紧了。


    顾影晃了晃手?腕,带动?着阿光的?手?也跟着晃:“哎,我听说,张家放话出来?,说张绍祺要是还敢再回来?蹦跶,就给他锁在家里等嫁人,再不许出门了呢。”


    “你拿我的?朋友威胁我?”


    “哪儿能啊?”顾影却不生气,“你都不听我说完。我是说,张家肯定知道他回来?了,你肯定也不想让他被锁在家里,不如我先把你们都安置在防卫所。”


    阿光心说:“这和锁在家里有什?么区别?”


    没等他说出来?,顾影又解释:“防卫所里外?都是我的?人,张家就是知道他在那儿,也不好意思来?要人,你们就放心待着。”


    眼?看?就出站了,一群士兵太扎眼?,必须赶紧决定去处,早点离开。阿光考虑了一阵,还是点了头。


    “就去防卫所吧。”


    他总觉得这事情哪里不对,又想不出是怎么不对。从坐上车就一直在想,到了防卫所里,顾影常住的?房间里,他才忽然惊觉。


    “顾影说,防卫所里都是她的?人?防卫所这种重地,不是应该属于李大总统吗?她的?人……是什?么意思?”


    他看?顾影衣装整齐,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只得主动?问:“这么晚了,你还有事?”


    “嗯,你先歇着。”


    这话过于简短,但?说出来?,带着危险的?气息,让阿光心里一跳,脱口而出:“你去干什?么?”


    顾影听他音调严厉,就知道他看?出了些什?么:“你想不想演《大登殿》?”


    “不想!”


    “当真不想?”


    “顾影,这不是《红鬃烈马》。”阿光皱着眉,“你是不是在做僭越妄为的?事?你——”


    顾影拿指尖在他嘴唇上轻轻点了点,止住他的?话头。


    “论起戏来?,你比我熟。我也知道,戏台之下,不可能事事都和台上一样。你当初非要走的?时?候,我觉得奇怪。咱们分明已经是寒窑重相会,怎么还有一折分离?


    “后来?,你在沪上一路高歌,演上了电影,打?响了名声,用?的?却不是艺名,而是本名。对别人来?说,这就是两?个人;对我这薛平桂来?说,我的?王宝钏和玳瓒公主,从头到尾是同一人。这么一想,我就通了。”


    阿光又急又气的?:“你通了什?么了?”


    说起来?,顾影还有点点得意。


    “薛平桂在走三关回中原时?,曾经和玳瓒公主相约,需要用?兵便传信给他。后来?,薛平桂和玳瓒会合,推翻唐王和王丞相,自己执掌江山。你看?,如今你从沪上回来?了,和我碰了面,可不就是一出现?成的?《银空山》?


    “所以,我知道时?机到了,事情要速战速决。等我成了事,我就给你撑腰,找上巩季筠,咱们好好来?一折《算军粮》。


    “兵变成功后,我就夺了总统位子,从老家接来?舅妈养老,也能让你从此在人前显耀。这难道不是《大登殿》?”


    阿光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原先以为,和顾影说了戏文和戏神仙的?事,她就能把荣华富贵抛开,去思考更有意义的?事,和他一起来?对付戏神仙。可是,顾影竟然拿自己的?经历去套戏文,觉得她就是那薛平桂,以至于野心到了顶,想要做“唐王”了!


    她也不自个儿忖一忖,薛平桂有整个西?凉的?人马,她却只有一个顶多一千人的?防卫所,谈何硬夺江山?


    就算她真能成功,能拉下李雪湖,自己做大总统,又能怎么样?


    他沿途听说了不少时?局上的?事。闽桂川湘那些边陲之地,一向不服平州管制。江汉、沪上,各地的?驻领都是土皇帝,各自为战,打?得正欢,都没有把这大总统之位当盘菜!


    这本就是个乱七八糟的?世?道,谁来?也解不开。即便有人能在其中笑到最?后,得到了整片梧桐叶,那也轮不上她顾影这个半路从军,势单力薄的?人啊!


    “别去!”


    他一时?没办法细细分析,也知道她可能并不会听,只得抛了前嫌,紧紧拉着她的?手?。


    顾影看?他神情慌张,笑着抚了抚他的?脸:“放心,这一去,定能给你荣华富贵,执掌昭阳。”


    “谁说我要那个!”


    阿光实在没有办法,一手?拉紧了她,一手?扯开了自己的?领扣,一路把她往内间里带。


    “怎么突然……”


    顾影虽然意外?,却也心里喜欢,顺着他意思解开衣裳,将身子贴了上去。


    片刻凌乱,阿光心里搁不下担忧,最?终是成不了事。眉眼?之间流动?着烦躁神色,终究不肯放弃,把顾影紧紧箍在怀里。


    顾影一样是满心正事,就算阿光没问题,她也是不能尽兴的?。也就是因为分离久了,无论怎么样的?耳鬓厮磨,心里都乐意。


    “怎么就慌成这样?”她笑着亲他脸颊,“走的?时?候那样恼,我还以为你再不喜欢我了。如今看?看?这模样,可藏得住么?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坏家伙,就会吓唬我。”


    阿光将她的?短发绕在手?指上,心里矛盾重重。


    “我确实恼恨你。但?是,我恼你,是因为心里还念着你。若是我能不再想你,不再喜欢你,那才是对你我都好。”


    “胡说,这样就不好?”顾影不满,“两?情相悦,在一处亲亲热热的?,有什?么不好?你莫不是也相信什?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吧?可是那书里还有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


    她就随口乱说,扯些歪理,阿光心不在焉,虚应几声。两?个人腻歪着又待了会,顾影终于耐不住了。


    “听话,放我起来?。”


    阿光也不吭声。


    顾影只得说:“原本,夜里是大总统身边防卫最?松懈的?时?候,我还能成事。你再这么拖下去,我真得挑滑车了。现?在的?‘滑车’,可都是带装甲的?,我可硬挑不得。到时?候才是必死无疑呢。你放我去,我还可有试试的?机会。”


    阿光听了,只觉得嗓子一梗。


    她也在没人提醒的?情形下,顺口溜出了那出《挑滑车》……这是不是意味着,覆灭的?结局就在眼?前?


    “不要试,行?不行??”


    “别的?答应你一千件都行?,这个真不行?。”顾影寻了个空子就跳下去穿衣裳,“巩季筠的?手?下可能已经发现?了什?么,但?没有查证,还没有跟大总统汇报。今儿她去劫你,我又得罪了她一道。若是她恨得急了,不顾后果,只管动?手?把我卖了,我就再没机会了。你想,如果我被她摆平,你的?下场又怎么样?”


    她穿齐整了,又走回来?捧着阿光的?脸亲了亲:“为你为我,甭管为什?么,这下我真得走了。你看?我这平时?也不拜神佛,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神仙肯保佑我。不如你等着我回来?的?当口,帮我拜拜梨园行?儿的?祖师娘娘吧。”


    这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贫嘴!


    阿光恼得直瞪她。


    可是,大事当前,看?不见未来?,只能说句好的?。


    “注意安全!”


    “行?嘞,瞧好儿吧。”


    第100章 黄粱梦


    阿光待在房间里。顾影走之前特地小声?嘱咐了, 不要?他开灯。


    她走了有一会,什么事都没有,一整个院落, 像坟场一般寂静。阿光披着衣裳,倚着窗,往外看了看。


    离天亮还?早得?很,整个防卫所都黑黢黢的, 也看不见究竟是什么情形。


    忽然, 只听着那楼下传来一阵阵细密的震动?, 像是?很多人在跑步往一个地方?集中?。


    “大概是?防卫所的士兵们。”他猜想,“只是?因?为秘密集合, 就没有人喊口号吧?”


    不多时,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来了, 一辆,又一辆。突突突,在院子里响了一阵,又越来越远。


    “都走了?”


    阿光轻轻地推开窗户, 还?是?什么都望不见。


    一阵凉风吹过窗棂,毫无?阻碍。他莫名知道, 这一整个大院, 几乎全空了。


    夜色明?明?是?这么静, 四下里鸦雀无?声?。可在他心里,仿佛坐着个司鼓师傅, 正卖力地敲着一段“急急风”, 让他不得?安稳。


    “本来想得?好好的, 不想她了,不喜欢她了。可是?……这心里一时半刻又搁不下, 这不是?犯贱吗?”


    他狠狠地抿着嘴唇,脸上发烫。


    发了一会呆,心里纷纷乱像一团麻,实在是?待不住了,就把衣裳拽过来穿好。拉开房间的门,穿过外边这间办公室,只见两个男兵挎着枪,直挺挺地立在门口。


    阿光口气轻柔,态度十分客气,问:“两位兄弟,你们知不知道,我那两位朋友在哪?我可以?去见见吗?”


    卫兵立刻答复了:“现在情况特殊,您最好不要?到处走动?,我们可以?去请人过来。”


    阿光连忙道谢:“那敢情好,有劳兄弟了。”


    于是?,一个卫兵留下来守门,另一个离开了。片刻之后,倪隽明?和张绍祺和另两个男卫兵就过来了。卫兵们互相敬礼致意,四个人都像锡做的玩偶一样,直挺挺站在门口守着。


    阿光简单道谢,就匆匆带着两人穿过办公室,在套间里坐下来说?话。


    张绍祺这才卸下冷漠的伪装,有点慌张:“光哥,你感觉到了没有?这防卫所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倪隽明?也轻轻皱了眉:“戒备很警惕,却又不像冲着我们,透着些古怪。”


    阿光不敢明?说?,只道:“顾影说?,她要?出?去开会,交代了一番就走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只是?想着,咱们待在一处,就能放心一些。”


    倪隽明?应了一声?:“是?,我俩在房里不能安心休息,见了你也平安,才感觉松了一口气。”


    阿光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她……毕竟是?有点过去,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倪隽明?也不深究,轻轻点头,笑了一下。


    经过这些惊吓,人也没什么睡意。三个男子拉上窗帘,只亮着盏台灯,围在小?沙发上低声?聊着天。


    不知不觉,晨光熹微,透进窗来。


    防卫所大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三人在窗边往下眺望。只见一辆轿车,还?有一辆载满着士兵的卡车,在门岗被卫兵拦了下来。


    阿光心里一动?:“这不是?顾影的车。”


    那这是?谁?


    是?敌是?友?


    “唉,是?敌是?友也是?她的,和我有什么干系?只不过又要?被牵连进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光还?没想完呢,从卡车上跳下几个士兵,直接将卫兵控制住,拖进了岗亭。


    “啊!这……”张绍祺惊叫出?声?。


    “别放声?!”阿光只觉得?全身冰凉,手脚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脸色煞白。


    这扇窗离大门太远了,三人仔细眯着眼睛去看,只知道那卫兵不是?对?手,却看不清她究竟是?死是?活。


    外来的士兵出?了岗亭,招手指挥卡车开进来。车上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跳下,轿车径自停在操场中?央。


    “她们……怎么……”倪隽明?惊得?发怔。


    “很明?显,这不是?顾影的人。只怕有什么变故。”


    阿光避重?就轻地说?着,两手匆匆将窗帘拉紧,把另两人从窗口拉进来。一双眼也没闲着,四下到处看,这才确定了,这间房里没个躲避的地方?。


    不管来人的目的是?什么,发现他们的存在,就是?早一分钟、晚一分钟的区别。


    还?没等他拿出?个确切的主意,办公室门外就传来枪栓响动?声?,跟着就是?卫兵的呼喝。


    “办公重?地,闲杂人等免进!”


    几声?击打响动?,又轻又快,迅速平息。


    和处理大门岗亭一样利落。


    阿光心说?:“完了!”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把套间的门锁上。


    这两扇木门中?看不中?用,挺单薄的,上面还?镶着刻花的玻璃。莫说?是?拿着枪,就是?拿拳头使劲砸一下,立刻就能破开。


    昨晚上,面对?巩季筠带来的打手,凭他的拳脚功底,还?能有两三分胜算。可是?现在来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身手又过硬,他完全不是?对?手。只怕是?保不住另两人了。


    他从门口退开些距离,也把另两人往房间深处推,只怕对?方?强行破门,把碎玻璃溅进来。


    大气都不敢出?的时候,只听办公室里进了一个人。


    硬质的短鞋跟,稳稳地踏在中?空的木地板上。那就像锤子,一下,一下,砸在他们的胸口。


    脚步走到套间门前,就停住了。


    随着轻轻叩门声?,外边传来个温和的女子声?音。


    “赖光英,在吗?”


    阿光竖起手指,点在唇上,示意另两人不要?做声?。自己答道:“我在。”


    一面回答,一面轻轻拉开门,闪身出?去,反手又把门关上。


    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内穿着军装,外披着罩袍,制式明?显和平州城里见过的不同。


    阿光躬身行礼:“敢问长官是?……”


    “敝姓金,国民联合军司令。”


    “国民联合军……?”


    阿光从未听过这样的番号,面上犹豫。


    金司令微微一笑:“顾影和我们有联系。这次针对?伪总统的事件里,我们是?合作的关系。”


    合作?


    若真如?此,怎么防卫所的卫兵不认识这位司令?她又怎么会用这么强硬的手段突破岗哨,一路到了办公室来?


    至于“伪总统”这称呼……


    看来,顾影的行动?应该是?成功了。只不过,顾影没有带兵回来,而是?这位金司令来了,只怕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


    阿光心里警惕,面上却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也抿嘴笑笑。


    “真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跟她不过是?露水情缘,关系浅得?很,她在做什么事,从不告诉我。”


    “是?吗?”金司令笑意不减,“可是?,她不是?这么说?的。”


    “她怎么说?呀?”阿光眨眨眼睛,好像单纯好奇。


    金司令这才收敛笑容:“她说?,若行动?有什么意外,一定要?跟你交代一声?。”


    阿光仍然装糊涂:“您是?和她说?好了,蒙我高兴的吧?我真没觉着,在她面前有什么特别的——”


    他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金司令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条银项链,光亮洁白,一看就是?常常在身上戴着的。上面坠着个鸡心形状的相片夹子。金司令手指一捻,就把它打开来。


    左边那张,那是?阿光少年时,刚红起来的时候,师傅奖赏他去照相馆拍照。他穿着一套王宝钏演大登殿时的行头,衣裳大,面孔小?,显得?十分稚嫩。


    右边那张,是?在沪上时拍的。当时正是?演《怒沉百宝箱》的期间,他穿着杜微的戏服,身形挺拔,妆容精致。拍了照,他就给师傅写了封信,连同这张照片,寄去了沽口。


    想来这两张照片,都是?她从师傅手里拿到的。


    大概是?经常关照,才能得?到师傅这样的信任。


    只是?……


    怎么就单单裁下了头脸这一块,夹在这样的坠子里?让人看了便知关系匪浅,多难为情。


    咦,这里怎么还?涂污了一块?


    红褐色的痕迹,浸入相纸还?不深。随着金司令手又向前送了送,一阵腥气,仿佛铁锈味,就在鼻尖悄悄地一绕。


    仅这一嗅,也就够了。


    “她这是?怎么了!”


    金司令神情凝重?下来:“如?你所见,她伤得?很严重?。现在人在医院,还?昏迷不醒。你若是?愿意去探望——”


    “好,这就去吧!”


    无?论如?何?,总是?要?去看看!


    金司令双眉一扬,也不多计较他刚才说?谎,更不揭穿。阿光也不在意被窥到真实心思,魂不守舍地跟着她走出?了办公室,坐上了汽车。


    他实在心事太重?,轻轻皱着双眉,根本没去看外边的景色。


    所以?他也没注意到,这汽车一路开得?太过平稳,竟然没有一点颠簸。更不知道,汽车之外的平州城,正在悄悄地消散着。


    行人没有了,房屋没有了,树木花草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架孤零零的汽车。


    最后,司机没有了,金司令没有了。


    一切归于寂静和虚无?。


    顾影这一次受伤,可是?去了大半条命。


    当她从持续的高烧中?恢复清醒,就问起平州局势。


    听照顾她的旧属下说?,在她袭击李雪湖受伤后,国民联合军占领了平州,建了一班新的议会。


    金司令摇身一变,倒成了部署联军攻破平州的大功臣。入城之后,面对?联军几位司令的询问,她就说?自己为国为民,无?心做总统,已经发电报去羊城,邀请德高望重?的钟先生来平州接替总统位置,又收获了一波贤能的好名声?。


    而顾影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新政府反了口,拒不承认李雪湖受袭的事是?她们支持的,反而把这事作为旧政府千疮百孔的证据,把她们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后来,经过联合议会的决议,旧政府里的要?员都被剥夺了权力,归于平民。


    还?好顾影昏迷着,没有亲身经历,否则非要?再气出?个好歹不可。


    昔日旧属下,如?今都是?一无?所有的百姓。几个人轮番来医院照看一下顾影,陪她说?说?话。


    “多亏了顾姐你呀,及时反水,让咱们防卫所对?这‘国民联合政府’还?算有点功劳,让活下来的姐妹能当个老百姓,这就比别的部门好多了。你是?不知道,李大……唉,看我这嘴。她如?今也是?阶下囚,还?大什么呀?总之,她那群干女儿,被新政府枪毙了好几个。”


    顾影听得?心口一颤:“她当年收这些干女儿,就是?为了让她们成为钱袋子。新政府难道不缺钱?不要?赚钱的人吗?”


    “唉,人家想要?自己的人。”下属感慨。


    新政府要?用李雪湖的势力残余来立威,那些干女儿,可谓是?首当其冲。那其中?巩季筠因?为往常就作威作福,被抓了个典型,议会专门开了场官司审判她的恶行,初审决定枪决。


    巩季筠地位虽倒了,钱财还?在。她也算果断,散尽家财买通了门路,从狱中?直接脱逃,坐船去了东瀛避难。那几个财力没有她丰厚,又没摸准这事脉络的,把时间和财产浪费在打点官司上,最终错失生机。不但被枪决,还?被抄了家。


    成王败寇,就是?这么残酷。


    顾影本以?为自己是?个薛平桂,没想到,自己的下场还?不如?王允。曾经许过的承诺,让阿光正经感受一下“大登殿”的理想,终究成了一场空。


    这时她才突然想起:“那,阿光呢?他怎么样?”


    下属撇了撇嘴,苦笑道:“真别说?,姐夫还?挺仗义的。顾姐你没权没势了,又不是?立刻就能咽气,金司令就让医院把你从重?症病房挪出?来了。说?是?,平州城的药都得?优先给联合军供应,普通人就保守治疗,慢慢调养。还?是?姐夫托了在沪上的关系,从地下市场搞到一箱盘尼西林,给你用上了。但是?因?为这事,欠了沪上某些帮派的人情,不得?不还?……”


    顾影一听就急了。


    沪上是?常年无?主之地,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沾上任何?一样,都不好轻易脱身。也不知道阿光要?怎么周旋,才能保全他自己。


    “他交代你们什么话没有?”


    “没有,药到平州,姐夫一直没有回来。”属下想了想,又补一句:“连封信也没来过,电话、电报也没来过。”


    “是?不是?你们没收到?你们再去问问——”


    下属望着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顾影往背后的枕头上一靠,心里发酸发沉,眼眶发热发湿。


    这时候,她才真的觉察到自己无?能为力,才真的被后悔淹没了。


    在寿衣店里,时间的流逝,是?看得?见的。


    它在招魂幡的缝隙里藏着,在手里的纸花和竹篾上串着,在一堆堆社火里舞者,在悲伤的眼神里流淌着。


    这儿的生老病死,似乎和那个平州城,没有半点关系。


    顾嘉年从堂屋走过,看到他侄女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修着那布幡。


    从平州回到老家来的这一年多,她经常这样独自待着,沉默着随便做点什么,和从前的性子不太一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跟她说?两句什么,却又皱了皱眉,把话咽了下去。


    “特大消息!特大消息!”


    报童们像一群在谷场上抢食的小?麻雀,高高扬着手,挎着装满报纸的背包,叽叽喳喳,从小?巷子里飞了出?来。


    顾影把手里的针往布幡上一插:“过来!”


    一个报童赶紧跑了过来。


    “影子姐姐!今儿的报纸可不得?了!你还?是?买一份吧!等俺们到钟楼下面喊喊,一下就能卖光!到时候你就是?想看都看不见了!”


    顾影阴郁的脸上,总算现了点笑。


    “我是?叫你们小?声?点儿。我舅妈昨晚给人接生去了,今儿早上刚回来。我可不买报纸。”


    “为啥呀?报纸可好玩了,啥都有!”


    “那都是?骗人的。人家让你看到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


    “影子姐姐!今儿真的有大消息!我可不骗你!”报童把泛着墨香的报纸高高举举起来,“不信你看!又有一个大总统了!”


    “姓钟对?不对??”


    “不是?!”报童骄傲地仰起头,“哈哈!你说?错了!”


    “那是?姓金?”


    “又不是?!又错了!”报童笑得?可得?意了,“可算被我逮着了!你以?前肯定是?偷偷看报纸了,才能猜对?那些事的!今儿真的没看,就不知道了!”


    顾影懒得?和她啰嗦,一把捏住她的小?脸:“你懂个鬼!”


    报童一边扒着她手,一边笑:“哈哈哈!姓常!姓常!”


    “姓常?那是?谁?”


    “不认识了吧?买报纸!你就知道了!”


    “行行行,买。你个猴精。”顾影无?奈,最终丢下几分钱,扯过报纸来。


    报童乐得?直蹦:“哦——影子姐姐都买我的报纸喽!”


    顾影板着脸:“小?声?点!”


    报童一点也不怕,背着包连跑带颠,又去喊她的“重?大消息”去了。


    顾影无?奈摇头,展开报纸,低头去看。


    就在这一瞬间,四周围忽然归于寂静。身边的那颗槐树,身后的那爿寿衣店,店里的舅舅和舅妈……


    都成为了一段回忆。


    手里的报纸还?在,可她再也没心去看。


    因?为她没有将来,只有从前。


    不是?这段故事里的从前,而是?从她被无?情仙投入这虚无?的空间开始,一幕幕的“戏文”,一次次的赋予、掠夺,所有往事,正在一股脑地灌进脑海。


    只要?想起这些,她就明?白了全部。


    她随手把报纸一丢,让它也消失于无?形,自己抱着臂踱步。


    “无?情仙爱看我沉浸在情景里,不择手段地得?到名利。但我一向知道这是?戏文,不看全力以?赴。她只有抹去我的记忆,才能看到我不遗余力。


    “所以?,她和我打赌设套,骗我输掉赌约,让我看不到戏文的全貌。为了让我更投入,她还?特意加重?了我的上进和私心。我便一味的追求地位和名利,完全不听阿光的劝告……”


    想着想着,一抬头,就对?上了阿光疑惑的眼神。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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