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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弱水经年(八)


    三日后便是元旦, 寨中人?紧锣密鼓地开始扫屋掸尘,来往于西疆和弃月城的货郎也早早地背来了灯笼和爆竹。听?着货郎敲起的拨浪鼓声,寨中的孩子一个个欢呼雀跃地跑到了寨门口。


    听?见?孩子兴奋的吵闹声, 格桑乌也好奇地探出了头。看见?孩子手上捧起的爆竹,她转头望向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云照雪,“你点过?那玩意么?”


    本来以为云照雪会摇头, 可谁知看见?那贴了红纸的竹筒时,云照雪却点了点头道:“点过。”


    在她年岁尚小时,师君虽然喜静,但总会在新岁时纵容她和师姐点响爆竹。后来因为师君和师姐相继离开, 再加上担心寒争的喘疾, 告水山庄内再也没有响起过爆竹声。


    如今想来,告水山庄确实是冷清了许多年了。


    注意到云照雪神色中隐隐的黯淡,格桑乌抬手牵住了云照雪。“那过?两日便劳烦云大侠给我开开眼了。”


    说着, 便将有?些愣怔的人?一把拉出了院门。


    她笑得开怀,云照雪一时也没来得及拒绝。等?再回过?神来时, 两人?已经走?到了堆满笑容的货郎身前?。


    最终,在格桑乌的软磨硬泡下,云照雪还是无奈伸出手,在货郎那儿买下了两个?别致新奇的锦鲤灯和两个?据说声音最响的爆竹。


    买下这锦鲤灯的傍晚,格桑乌便吵着要去矮檐上挂那红彤彤的锦鲤灯。


    在格桑乌踩着矮凳挂好了两边后,云照雪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这一只歪了。”


    两只锦鲤在夜风中悠悠地晃着, 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挂的有?些一前?一后。本着挂上就行的宗旨, 格桑乌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没歪。”


    不欲与她争辩, 云照雪只能自己站上矮凳,将那红鲤灯拉出一截来。


    可不知是制灯之人?偷工减料, 还是说这灯实在扛不住颠沛的路途。云照雪刚一碰到那锦鲤,那黏在两侧的眼珠子便掉下了一颗。


    这下好了,原本那鱼头就大出鱼身好多,这下只剩一只鱼眼,就更添一分“别致”风味了。


    “……”


    看云照雪皱眉与那鱼眼相对,格桑乌不由得笑出了声。


    她足足笑了半天,等?云照雪僵着脸准备自己去捡时,她才憋着笑捡起了那还没龙眼核大的眼珠。


    云照雪脸上是微恼,格桑乌眼中满是笑,两人?都只顾着去看那掉地上的鱼眼珠,没注意到彼此的动作。这不,一个?低着头准备弯腰去捡,一个?半蹲着准备将东西送出,一个?不留神,格桑乌的鼻尖便蹭到了云照雪的脸。


    相触后,云照雪一怔,立马便要直起腰背。但谁知格桑乌却比她先一步反应过?来,在她准备抽身时,蓦然伸手勾住了云照雪的领口!


    四目骤然相对,云照雪甚至能从格桑乌的眼中看见?满脸惊讶的自己!那就更别说两人?几乎纠缠在一起的呼吸了。


    从来没有?人?能对自己做出这般放肆的动作。就算是与她最为亲近的师姐和师君,当年也只是克制抚过?她的发尾。


    不知如何应对的慌张盖过?了被?勾住领口的恼怒,云照雪拉下格桑乌的手,急声道:“格桑乌,你知不知”


    一个?“耻”字即将到嘴边,可是看着面前?异常认真的人?,云照雪却不知为何偏头咽下了这个?字。


    看出了最后一个?字的口型,格桑乌却毫不在意地轻笑出声。


    “我又?不是你们正道人?士,要什?么廉耻?”


    明知道云照雪听?不得这些轻浮的话语,可是格桑乌却固执地非要讲下去。那双带着恼色的眼中分明有?抗拒,可自己却像迷了心窍一般非要靠近。


    心间的鼓动愈来愈放肆,格桑乌想,原来不知何时,这些玩笑话里早已掺进了自己大半真心。


    格桑乌的双唇一开一合,鼻息间的梅香也愈来愈烈,云照雪僵在原地,听?见?了耳边那暧昧的声音。


    “我只要和云大侠耳鬓厮磨,日夜为伴,做一对逍遥眷侣。”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眷侣”和“厮磨”四个?字,却清清楚楚地砸在了云照雪耳边。


    锦鲤灯的红影被?掉落的脆响打乱,云照雪后退几步,猛然回身躲进了屋内。从那慌乱的脚步来看,这素来冷静沉稳的人?,竟也在此时乱了方寸。


    “啊!”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格桑乌想要叫住临阵逃脱的云照雪,“眼睛还没黏上呢!”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一声关门的闷响,哪里还有?云照雪的半点声音。


    云照雪的门关得住她脸上的羞恼,却关不住格桑乌眉眼间的笑意。过?了好半天,直到那在风中打转的锦鲤都安定下来后,格桑乌才慢悠悠地挪动了脚步。


    没有?再管那只剩一只眼睛的锦鲤,格桑乌垂眼,悄悄地将那珠子放进了怀中。


    自那日起,格桑乌便愈发放肆。不过?兴许是怕做得太过?真的惹怒了云照雪,格桑乌竟也学会了在云照雪皱眉之前?便及时收手,用别的事情岔开话题。


    不过?即便如此,云照雪还是忍不住对她多了几分忌惮,在两人?可能要挨近的时候,云照雪便会默不作声地拉开些距离。


    尤其是在元旦这天的晚上,即便是放那爆竹时,云照雪也离格桑乌好远。


    这一晚,西疆下了雪。细密的白雪下个?不停,不过?多时便铺成?了满地绵软的白絮。


    在无垠的夜和酥软的白中,寨中人?纷纷挂起了灯笼。满地的白映着星星点点的橘红,竟叫人?在寨外无边的黄沙中嗅到了些在不久后即将到来的春融。


    寨子里有?人?家跟汉人?学了包饺子,于是也送了一盘给这不精厨艺的两人?。只不过?那饺子皮厚了些,云照雪第一锅没煮熟,就只能耐着性子重新煮了一次。


    院外传来孩童兴奋的叫声,一声震响过?后,接近金红色的暖光迫不及待地划破了深色的夜空。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暖光和爆竹声响。


    等?不及那迟迟不好的饺子,于是格桑乌心血来潮地拿出了准备好的爆竹,又?哄又?闹地催云照雪先去点那爆竹。


    万般无奈之下,云照雪只能放下锅中的饺子,耐心地陪格桑乌出来点这炮筒。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多年不点技艺生疏了,还是说这爆竹也跟锦鲤灯一样粗制滥造,云照雪用火折子点了几次,竟也没有?一次点着。


    伸出躲在屋子背后的脑袋,格桑乌好奇道:“这玩意为什?么不响?是不是那货郎骗你了?”


    离着一段距离,云照雪仔细观察了半天,才下了定论道:“不是。”


    “可能下雪,这爆竹受潮了吧。”


    这雪也没下多久,怎么就会受潮呢?


    不信云照雪的说辞,格桑乌接过?火折子便朝前?道:“我试试!”


    然而,当格桑乌拿着火折子的手离引线只有?一寸时,那本来哑火无声的炮竹却凭自冒出火星子来!


    “小心!”


    情急之下,云照雪也顾不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了,赶忙低下身去一把拉住了她,结果?力气使过?头了,拉得格桑乌一个?没站稳,两人?便一起往后跌去!


    眼瞧着自己就要垫着云照雪砸进那厚厚的雪地里,格桑乌便想松开手往旁边滚去,谁料云照雪却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噗通”一声,身后的雪华被?震得飞起好些,这两人?则一起手牵手摔了个?七荤八素。


    飞起来的雪全部落到了两人?身上,而那逗人?玩的爆竹也在此刻燃起了焰火。


    在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云照雪顶着满身白雪坐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摔成?个?雪人?的云照雪,格桑乌笑得停不下来。


    而云照雪则是呆呆地眨了眨眼上的雪尘,过?了好一会儿才满怀歉意地问?道:“没事吧?”


    “对不起,我没拉住。”


    开心地抖着身上的雪,格桑乌摇头道:“不是我自己要去点的吗,怎么倒成?你的不是了?”


    闻言,云照雪有?些自责地开口,“因为我拉你,你才摔了。”


    “得了吧,我自己站不稳才有?这回事。”


    笑着扭过?了头,格桑乌奇怪道:“你的火折子呢?”


    余光瞥到了雪地中的一抹异色,云照雪回道:“在我后边。”


    心里还惦记着去点另一个?爆竹,格桑乌兴奋地伸出手要去够那离自己有?一臂之远的火折子。然而,就在她伸手时,云照雪也刚好转头去够身后的火折子。


    没有?了云照雪的手臂相隔,格桑乌的手臂在雪地中拄了个?空,慌乱之下,她竟不偏不倚地跌坐在云照雪怀中!


    衣下的温热相互交融,一瞬间,两人?都睁大眼睛楞在了原地。


    这是第二次了,格桑乌想,这是第二次离她这么近了。


    近得甚至能听?见?她春雷乍醒般的心跳。


    雪夜的寒风吹不灭心中呼之欲出的情愫,格桑乌仰起头,珍重地看向眼前?的人?。


    “云照雪。”


    她这么叫她,声音比晨曦间欲曙的天色还要温柔。


    这样的眼神,叫云照雪几乎忘了两人?还在院里。避开了格桑乌的眼神,云照雪深吸一口气,偏头仓皇岔开话题道:“饺子要好了,我们快些进去罢。”


    连那平日里最为清静的眼角都带上了薄红,可她却还避开自己,说着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东西。


    “谁要管那饺子!”


    一股冲动燎尽了她的理智,格桑乌挺起上身,不管不顾地拉住了云照雪的衣领,将嘴唇送了上去。


    这突如其来的吻像暴雪一般淹没了云照雪的呼吸,独属于格桑乌的香气在唇齿间漫开,云照雪的眼前?突然一片空白。


    什?么礼义廉耻和苦习之道都在此刻退去,云照雪只能屏住呼吸,不去想自己几乎跳出胸间的心情。


    “噼里啪啦!”


    静谧的夜雪中,又?再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


    而在寨中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两个?身披细雪的女子用唇齿的摩挲交换着最猝不及防的气息。


    第102章 弱水经年(九)


    不知是谁先退开了一尺, 两人在一片飞雪中,默默地凝望着彼此。


    那带着微颤的轻亲吻仿佛还在唇边,格桑乌紧紧地盯着她, 似乎要将她的每一个反应都看到眼中。


    “你要是要说你我都是女子,还有什么正邪不两立这种中原酸腐话。”


    “那我待会儿就拿饺子……”


    说到这里,格桑乌顿了顿。她的眼神凶狠, 但手边动作却暴露了她的逞强。


    盯着一言不发?的云照雪,格桑乌半嗔半狠戾道:“砸死你。”


    仿佛没有?注意到格桑乌后?面两句话,云照雪皱眉认真地反驳道:“你是身不由己,不是魔教歹人。”


    可这一句话却并没有?安抚到格桑乌。看着云照雪装满自己身影的眼睛, 她犹嫌不够地逼问道:“那倘若我就是呢?倘若, 我不是你以为?的格桑乌呢?”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云照雪的嘴慢慢地抿起,过了半晌, 她才迟疑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不想?”


    听见?不想?两个字,格桑乌的嘴唇颤了颤。她似乎很害怕听到云照雪的答案, 所以只能故作生气地打断道:“不想?什?么,你干脆别说了,免得气死我。”


    知道格桑乌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云照雪赶忙握住了她的手腕,紧张地解释道:“我不想?拒绝你。”


    此话一出,格桑乌停在了原地。


    看格桑乌不再挣扎,云照雪于是慢慢放松了自己的力道, 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格桑乌,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想?拒绝你。”


    不想?拒绝你……明明不是什?么动人的情话,可是格桑乌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细雪落到她们裸露在外的颈窝里, 可是格桑乌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冷意。云照雪的话语叫她彻底乱了方寸,耳边只能听见?一声声的鼓鸣,可她却一点都不想?理会那嘈杂的心跳。


    眼中的浮光荡开了一圈,格桑乌缓缓转过头来,嗫嚅着看向云照雪,“我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你心里,有?我。”


    将云照雪的手心引向自己身前,格桑乌的声音里浸满了能让冰雪为?之消融的柔情。


    “我为?什?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呢?”


    掌心下传来擂鼓一般的跳动,云照雪听见?她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是因为?你在这里,扰得我不得清净。”


    话音落下,寨中的爆竹声也彻底停了。耳边只有?给她们留出清净的风声,眼前也只能看见?红着眼眶的格桑乌。


    不知何?时,云照雪心底却渐渐掀起了狂潮。一股同样汹涌的情绪在心口漫开,催促着她回答格桑乌,告诉格桑乌,虽然她不能言明自己心中的鼓动是为?了什?么,但是看着那双澎湃着情思的眼睛,她想?,也许自己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不得清净一句,如鹭鸟踏破春池,也如朝霞惊醒山泉,叫云照雪的眼睫也渐渐颤动了起来。在相望的沉默中,格桑乌颤抖着,试探着重新靠近了自己,而云照雪也再抵不住心中那震耳欲聋的鼓动。她将束缚自己的一切抛诸夜雪中,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接住了凑到自己唇边的温热!


    于云照雪而言,风月浓情比西疆的雁鸣还要遥远。可是此刻,在那狂乱的心跳下,她却循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本能回应着唇间的炽热。


    密不透风的爱欲如风雪般笼罩住了两人,她们就这样拥着落雪,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屋内,然后?,在迷蒙的试探中,跌进了床榻中。


    融雪般的银发?在身下铺开,格桑乌的唇擦过的云照雪的手指,带来一阵暧昧的轻颤。


    不知何?时,衣衫上的梅香中掺杂了一分醇熟的热潮,云照雪垂下头,内敛又?克制地将呼吸印在她的衣领边。


    屋内,银辉与绿衫交缠。屋外,那晦明交叠的月光终于笼住了幽静的青山,而青山也终于抛却了不安的长风,安然地陷入了一片银辉之中。


    ……


    雪后?的早晨静得只能听见?燕雀抖落檐上雪的簌簌声,窗缝中似乎有?寒风吹来,吹散了手边的温热,叫云照雪骤然从睡梦中惊醒。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想?,这一晚,她竟在梦中梦见?了格桑乌。只是这一次的梦,却叫她凭空生出些?不安来。


    在模糊的梦中,云照雪看见?了双生树下的格桑乌。梦中,那红叶落了她满身,而她却毫无知觉地睡在一片深红之中。


    睁开双眼时,身边空无一人,云照雪慌忙看向了那寒风的来源。


    凛冽的晨风吹不尽房中馥郁的香气,而原本睡在身旁的人却披着她的外衫站在窗边。听见?她的动静,格桑乌回过头来,带着满眼的笑意问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闻到了么?”


    她那悠闲的笑意冲淡了方才醒来的惊慌,云照雪拄着床出神地问道:“什?么?”


    似乎觉得云照雪这样很是新奇,格桑乌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轻轻地笑出了声。


    格桑乌没有?回答她,只是将窗子又?推开些?,然后?在兜了满袖的寒风后?又?骤然回身投进云照雪的怀里。


    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幽香在鼻间散开,云照雪接住她,听见?她笑着告诉自己,“是西疆的梅花香。”


    明明是最为?疏冷的绿瞳,可是现在那双眼中却浣满了暖融的笑意。


    云照雪一贯不在意四?季更迭,可是这一刻,她却好?像在格桑乌眉眼中探到了即将归来的春光。


    “嗯,闻到了。”


    银发?亲昵地落在云照雪肩头,她闭上眼,悄悄地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


    开始化?雪的那日,云照雪在闻见?梅香的窗边收到了从告水山庄来的急信。上面是寒争贴身侍卫司遥的字迹,而在那因为?焦急而有?些?杂乱的笔锋下,是跨越万里还不肯消散的苦药味。


    “少庄主突发?重疾,请云师君速归。”


    在这简短的十几字上,盖着独属于寒争的印章。那印章深浅不一,甚至能想?象出盖章时手边的颤抖。


    攥紧了那封急信,云照雪沉着脸关上了窗,朝屋外的格桑乌走去。


    格桑乌原本正专心致志地喂着飞来院中的小鸟,注意到她的神情,格桑乌脸上放松的笑意慢慢敛起。


    撒下手中剩下不多的谷子,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云照雪手中的信纸,缓声问道:“要走了么?”


    是要走了。


    如果现在不走,恐怕寒争的病就来不及了。


    即便心中布满了忧虑和不安,但云照雪还是注意到了格桑乌有?些?异样的手掌。原本平整的掌心包上了细细的布条,布条中甚至洇出了淡淡的血迹。


    压住了心中的焦急,云照雪抬起了她的手问:“手怎么了?”


    安抚地用手指摩挲过云照雪的掌心,格桑乌指着窗子随意解释道:“无事,早上开窗的时候划到了。”


    窗上并没有?血迹,云照雪知道格桑乌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事情。她原本不想?追问,可在抬眼时她却注意到,格桑乌脚下有?几处颜色较别处深上许多,到处都是落雪的水痕,但独独那几处像是血滴滴下的痕迹。


    而在那痕迹上方,原本就稀疏的杂草却歪倒着蔫了下去。


    打断了云照雪眼中的若有?所思,格桑乌上前一步挡在她的眼前,对她轻声道:“我不跟你走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这一句先发?制人的离别打断了云照雪的思绪,她将视线从地上移到格桑乌面上,眼中的情绪逐渐复杂了起来。


    她想?,在没有?遇到自己之前,格桑乌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但自己走后?呢,钰龙神教会追过来么?


    似乎是知道云照雪心中在想?什?么,格桑乌摇摇头,挤出了一个笑来:“钰龙神教不会贸然来白暝寨,我哪里也都不去,就在这白暝寨中等你回来。”


    白暝寨和吴州之间,隔的不只是数月的奔波,还有?正道与魔教之间的鸿沟。无论在钰龙神教还是白暝寨,云照雪都只是襟怀坦白的云照雪,但等她回到吴州后?,自己就不再是这小院中与她偷得几夕风月的寻常女子,而是与魔教牵扯颇深的可恨妖女。


    虽然她一直在宽慰着云照雪,但是真到了离别时,格桑乌还是尝到了从心底冒上的酸涩。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后?,格桑乌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中有?些?许松动。


    “八月初六白露,那是我的生辰。”


    定定地看着云照雪,格桑乌带着期盼缓缓道:“在我的生辰时来见?我吧。”


    而沉默了半晌后?,云照雪的回答,也一如既往地坚定。握紧了格桑乌的手,云照雪一字一顿道:“好?,白露时,我会来西疆见?你。”


    在云照雪携解药返回告水山庄后?,寒争的病情渐渐缓解。直到徒儿恢复到能跑动的地步,云照雪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只是放心之余,云照雪不由得牵挂起远在西疆的格桑乌来。想?到她离开院门时,格桑乌冲上来带着颤音的那句“不许忘了我,不许不来找我!”,云照雪心中便涌起许多不知名的酸涩。


    即便她不惯此道,可在相隔万里的日子里她也逐渐意识到了,这样的感情,应该叫做思念。


    安宁的日子没过多久,便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


    六月,蛰伏多年的钰龙神教在教主呼延灼的带领下进犯中原。呼延灼与六圣使即将到来时,青临门探到消息,伏兵于中都五十里外的平雨镇。


    可惜,消息是假,调虎离山是真。李慕舸与门中精卫尽数被左护法斩杀于平雨镇中,而远在青临门连同家眷在内的上下百余口也葬身于火海之中。


    至此,藏于青临门的三卷剑法失窃,中都武林彻底大乱。


    危难之际,丁凌泉携紫云剑派挺身而出,她联手潜龙、长空、以及告水山庄,于惊澜台大败钰龙神教。


    呼延灼虽然夺得三卷剑法,但却在离开时被丁凌泉和云照雪重伤,无奈之下,只能在剩余圣使的护送仓皇逃回西疆。


    而在呼延灼逃离后?,丁凌泉携几位掌门临时创立了武林盟,预备在一切准备完毕后?讨伐被重创钰龙神教,匡扶武林正道。


    距离武林盟前往西疆五日前,暂住中都的云照雪收到了密探回报的消息。


    钰龙神教进犯时,为?了不引起怀疑和麻烦,云照雪没有?传信而是选择了让密探亲自前往白暝寨,去探查也去保护格桑乌的安危。


    可是在今日传回的简讯里,上面却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遍寻不得。”


    眼底情绪猛地一颤,云照雪攥紧了信纸,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


    呼延灼受重伤,答应过自己留在白暝寨的格桑乌又?失去了踪迹,这让她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难道……是重伤让呼延灼再次想?起了格桑乌,所以以教奴和阿曼苏的性?命相逼,逼迫她再次回到教中?


    强烈的不安让她想?要立马动身前往白暝寨,可是理智又?告诉她此举并不妥当。


    五日后?武林盟便要离开中原,如过她此时擅自离开,只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即便她无所谓被他人怀疑,可她也不能牵连告水山庄。


    毕竟寒争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她不能叫告水山庄因为?自己而出差错。


    举棋不定之际,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清脆的叩门声。


    “云庄主,祝掌门有?要事与您商讨,请您移步惊澜台。”


    潜龙门祝融潜……


    青临门覆灭后?,中都武林最为?强盛的就只剩紫云和潜龙二派,而在这二派之中,资质最深者便是在位几十载的祝融潜,所以即便丁凌泉是武林盟的领头人,但是在武林盟的决议中祝融潜仍然是不可忽视的一位。


    但是,除了此次一同退敌外,潜龙门掌门祝融潜与自己无甚交情。


    不明白究竟何?事让祝融潜在接近夜半之时联络自己,云照雪皱起了眉头,握起了追雪剑问道:“找我商讨,所为?何?事?”


    掌门之间的传话自然不会与弟子细说,于是云照雪得到的回答自然也只是一句为?难的:“属下也不清楚,还请您亲自前往。”


    第103章 弱水经年(十)


    她之所以?援助抗敌, 是因为丁凌泉作为七侠中曾与自己有来往的同?辈,放下身段写信相求。所以即便她无意与其余几派过多往来,但是作?为击退呼延灼的功臣, 有要事相商时自然不会落下她。


    今夜武林盟急召,无非就是为了两件事。要么就是西行有变,邀她一同?商讨, 要么……就是青临门灭门一案出现了别的线索,急召她一起审议。


    夜风钻进门缝内,吹得桌上的烛影明灭晃动,一股淡淡的不安袭上了心头, 云照雪握紧追雪剑, 打开了房门,对?上了门外恭敬的武林盟弟子。


    惊澜台上灯火通明,已不见当日激斗时昏暗的硝烟。在台下时她看见的第一人, 是长空剑派掌门之子——斯玉声。看见她来,斯玉声神色一滞, 开口就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他的话却被台上一声闷咳打断了。


    出声打断他的,是他的父亲——长空剑派之主,斯若愚。而在斯若愚的身旁,还静立着?另外两人,一个是潜龙门祝融潜,而另一个则是紫云剑派丁凌泉。


    三位掌门肃然立于台上, 他们之间并?无交谈, 只是沉默地等?待云照雪的到来。


    看见镇定?前来的云照雪, 祝融潜拧起了原本?就皱纹遍布的眉头,而丁凌泉则是张了张口, 面露担忧之色。


    从前群英赛时,她便与丁凌泉和秋臻交过手。旁人都称丁凌泉比不上秋臻的天赋,可云照雪却觉得以?丁凌泉的心性,即便不能与秋臻比肩,也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如今,丁凌泉确实走到了所有人面前,可她此时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凝重和担忧。


    看来……引起此番深夜急召的变故,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眉眼冷下了几?分,可云照雪却没有停下脚步,仍然镇定?地迈上了惊澜台。


    看见云照雪若无其事地朝几?人行来,祝融潜紧绷着?一张脸,嘴角压得极紧,俨然一副风雨欲来之色。


    篝火照亮了云照雪的身影,却没有一分照到其他三人脚边。两边一明一暗,仿佛在几?人中间划出了一条界线。


    果然,在云照雪行至几?人面前时,祝融潜再忍不住沉声开口,语气中满是强行压住的怒气:“魔教?余孽已逃回西疆,云庄主又为何还在此处?”


    噼啪火星中,映出了云照雪坦然的眼睛,她抬起头来,平静地回问道:“不知祝掌门此话何意?”


    她怎可能不知道自己此话何意?


    面色愈发铁青,祝融潜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扔掷在云照雪手边:“云庄主,你可认得此信?”


    信纸被扔得背伏在掌心,看不清信上的内容。云照雪一言未发,祝融潜却已寒声扣下了一项罪名:“堂堂七侠之一,竟会与钰龙神教?妖女勾结,祸乱武林!”


    “实在是骇人听闻!”


    “玉壶心”云照雪,江湖曾赞她清明无暇,方正不苟。


    可是如今,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有违人伦之事!


    失望和不可置信化为了满腔的愤怒,祝融潜紧紧盯着?云照雪的眼睛,怒声喝问:“云照雪,你可知罪!”


    在祝融潜质问的目光下,云照雪翻开信纸,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罪证”,一句歪歪扭扭的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信尾并?未落款,却用丹砂画上了一只红蝶。


    人人皆知,阿曼苏在西疆的称号便是——红石崖的忘川蝶。


    面露讥讽之色,云照雪想,原来他们口中所说?的,自己“勾结”的人是阿曼苏。


    且不说?她遇见的是格桑乌而不是阿曼苏。就说?即便她当真与“阿曼苏”有不可告人的关系,那阿曼苏也万万不会在危急之际贸然送来一封相思之信。很明显,这封是经由他人仿造来污蔑自己的罪证。


    可即便如此,若她公然反驳说?这不是阿曼苏的字,那不就坐实了她见过阿曼苏的字迹,坐实了她与格桑乌之间的关系么?


    看云照雪仍然一言不发,祝融潜的神色愈来愈激动。断定?了云照雪无言以?辩,祝融潜攥紧拳头恨声道:“我?当青临门为何会遭此大难,原来是我?中都武林出了无耻叛徒!”


    无耻叛徒?就凭这一封不知真伪的信?


    眼底闪过一丝冷色,云照雪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出了事实:“今夜之前,我?从未见过此信。”


    她的语气越坚定?,在祝融潜看来就越像是傲慢的挑衅。伸手指向?那封信,祝融潜的胸膛剧烈起伏:“字证在此,你还要抵赖!”


    平静地扫过在座三人,云照雪反问道:“字证?我?敢问在场各位有谁能证明这是阿曼苏亲笔所书,而不是有人刻意模仿?”


    此话一出,祝融潜一愣,面上出现了恼怒之色。在截获此封书信前,他们确实没有见过阿曼苏的字迹,可云照雪这一番话难道是暗指他们刻意伪造书信,污蔑她的清誉么?


    祝融潜气得涨红了脸,可最后出声的,却是一直旁观的斯若愚。


    朝怒发冲冠的祝融潜颔了颔首,斯若愚的目光缓缓落到云照雪身上。眼中的安抚转为暗藏的锋芒,他开口,在云照雪耳边投下一道惊雷。


    “此信不一定?为真,但你于半年前往西疆,却是不争的事实。”


    面上并?无祝融潜的盛怒,他冷静地从怀中取出另一封书信来。“解药已成,不日而归。”


    “此封急报,原为青临门密探所截,但是因为灭门一案,至今才被人翻出。”


    “字迹可仿,可这掌事之印,却独你一人有。”


    拇指抚过那早就干透的印记,斯若愚缓声问道:“方才的字迹可以?不认,但这个的印章,云庄主不会不认吧?”


    看清了那封书信后,云照雪眼中闪过一抹微诧,她认出这确实是在收到司遥的急报后,自己送回庄内的书信。


    看着?上面由自己亲自印下的印记,云照雪皱起眉头,在一瞬间便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慕舸早就想对?告水山庄出手,所以?才截住了自己送往吴州的信,然后送回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伪造书信。


    李慕舸此举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用此信污蔑自己,扳倒告水山庄,再重新带走寒争。


    仔细观察着?云照雪的反应,斯若愚心中的猜测也逐步加深。


    看来此信不假,云照雪前往西疆一事也不假。


    她在西疆停留多时,又取得了阿曼苏从不予以?他人之药,到了这会儿,谁又能保证这两人之间无任何干系?


    用愈发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云照雪,斯若愚沉声追问道:“我?就想问问云庄主,这信上指的解药,是不是由司傩阿曼苏亲手所制?”


    他的质问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而祝融潜也仿佛重拾了什么底气一般再次喝问道:“云照雪,你不出声,可是认了?”


    这些?罪名一个接一个地朝自己砸下,却不给自己半点辩驳的余地。嘴角牵出一抹冷笑?,云照雪反问道:“诸位想让我?认什么?”


    她这副样子,倒显得几?人像是错怪她了一般。


    可是做下这些?事的,明明就是她自己!心中怒火再次被她勾起,祝融潜也毫不避讳地怒骂道:“认你勾结妖女,背叛武林!”


    闻言,连台下的斯玉声都再站不住,白着?一张脸便冲上了惊澜台。


    这一句指摘足以?将云照雪置于死?地,比方才斯若愚的怀疑要更狠更绝!


    面上露出震惊之色,丁凌泉急忙上前拦住了冲上台的斯玉声,转头替她辩解道:“祝掌门!此事怎可潦草定?论!即便云庄主当真去西疆求过药,但这又怎能证明她出卖青临门?”


    焦急地看了一眼云照雪,丁凌泉急声继续道:“更何况,我?了解她的为人,她根本?不可能做出与妖女勾结的荒唐之事!”


    荒唐二字,像火上浇油一般让祝融潜更为怒火中烧。


    “潦草?物证在此,她又无言反驳,究竟是谁荒唐!”


    话音落下,几?人身旁传来一声气急的反驳:“她要如何反驳?”


    斯玉声不顾父亲的警告走到祝融潜对?面,紧握着?拳头喝问道:“她没有与阿曼苏勾结,信中也半个字都没有提到阿曼苏,你们就将要她如何证明她根本?没做过的事情!”


    看见斯玉声不顾礼数地顶撞着?前辈,斯若愚沉下脸来骂道:“玉声!住口,你是什么身份敢在此顶撞祝掌门!”


    长空剑派掌门之子,已近加冠却仍苦等?佳人,这件事早成了长空剑派的笑?话。斯玉声自幼倾慕云照雪,可是云照雪自始至终却都无意婚配,即便自己出面提点过,云照雪也不曾有半点松口,实在是叫自己丢尽了颜面。


    瞪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斯若愚的脸色差到了极点,他压抑着?火气半是威胁半是劝告道:“云庄主又是什么身份,需要你替她据理力争!”


    这一句戳到了斯玉声的痛处,若是在往常,斯玉声一定?拉下脸来拂袖就走,可是今日不一样。今日,能为云照雪据理力争的只有自己一人。


    鼓起了与父亲对?峙的勇气,斯玉声咬住了牙关,一字一顿道:“她是我?的心”


    话还没说?完,耳边便传来了“啪”的一声重响!


    斯若愚一掌打得儿子眼前发黑,差点跌倒在地。在祝融潜诧异的眼神中,斯若愚不容反驳地怒骂道:“你给我?住口!”


    说?完,他喊来惊澜台附近的弟子,交代道:“将这孽障带回门中罚跪,跪到清醒了再起来!”


    第104章 弱水经年(十一)


    斯玉声出了这场闹剧, 实在是丢尽了自己的颜面。


    可即便如此,云照雪面上依旧是一副置之不顾的样子,眼?中漠然依旧, 甚至没有半分动?容。这一刻,为儿?子感到不值的愤怒达到了顶峰,斯若愚掩去面上狼狈, 克制着怒意问道:“云庄主,一直都是别人替你说,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要说?”


    祝融潜虽然不关心这些小情小爱的事,但是眼?看?云照雪已经叫长空剑派出了糗, 那他也不能再放任这出闹剧继续下去了。一个多的字都不想再听, 祝融潜嘴角沉下,用一种?失望至极的语气道:“那魔教妖女助纣为虐,残害西疆民众, 你与此人勾结,实?为武林之耻。”


    既已背叛武林, 那便不能以盟友之道相待了。


    眼?神紧盯着云照雪手中的长剑,祝融潜警惕地喝道:“来人!”


    这是要将云照雪关押审问的意思了!丁凌泉心中一紧,顶着冒犯祝融潜的骂名急声求情?道:“祝掌门!玉声所言不错,即便这两封书信是真的,那也不能证明云庄主谋害青临门。凌泉认为,此事还有待查明!”


    不能证明?


    丁凌泉与云照雪有同?辈之谊,所以不论事实?如何她自然会向着云照雪说话。


    不屑地冷哼一声, 祝融潜双目紧盯云照雪, 一字一顿道:“字迹可以作假, 可她告水山庄与青临门有仇却不假!为何不能证明!”


    此话一出,云照雪握剑的手一顿, 其余两人也面露异色。


    十年?前,青临门与告水山庄突然交恶,此事虽然流传不广,但中都各派掌门多少都猜到了几分实?情?。


    他们?早就知道青临门掌门独女以血为药,只是他们?没想到这药引,竟然是告水山庄第二任庄主易闻英去后?留下的孤女。


    只是虽然心中明白了内情?,但是碍于青临门的势力,也无人想要提起?此事,引火上身。


    今日祝融潜旧事重提,虽然是为了表明云照雪有暗害青临门的动?机,但是却也叫其余掌门陷入了尴尬的处境。


    明知少庄主的遭遇却对此视而不见,这不是想让他们?陷于不仁不义之地么?


    看?着对此毫无察觉的祝融潜,斯若愚脸上露出了欲言又?止之色。


    斯若愚的这番脸色被云照雪尽收眼?底。她持剑静立,但一双眼?中却已染上嘲弄之色。


    原来这台上人都清楚她与青临门的恩怨么?这么多年?装聋作哑,如今却借此对自己?口诛笔伐,当真是可笑至极。


    “云照雪,你笑什么?”


    在这样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下,斯若愚带着有些惊异的神情?问出声。


    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了冷笑,云照雪抬眼?认真问道:“何为勾结?”


    “诸位掌门知道青临门行事不仁却对此视而不见,那这算不算勾结?”


    眼?神掠过丁凌泉,落在面色大变的祝融潜身上,“诸位明知青临门灭门之事有蹊跷,却强行让我揽下所有罪名,这又?算不算勾结?”


    云照雪只是不涉中都之事,但从来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简短的两句叫祝融潜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险些就被气得踉跄一步。


    云照雪说的不错,此事却有蹊跷,但是在给不出江湖上下一个交代的时候,他们?只能怀疑最有可能的云照雪。


    后?悔自己?方才说出了不占理的话,也意识到自己?的英名极有可能毁在云照雪手上,祝融潜涨红了脸,伸手怒指云照雪,“你!”


    “好?,好?一张颠倒,黑白之口!”


    正对云照雪的手指颤了又?颤,至此,祝融潜彻底失去了理智,愤然拔出了号称“只斩奸邪”的龙吟剑。


    剑光划破长夜,惊澜台上只听祝融潜的怒喝声:“你既如此执迷不悟,那今日我便替武林诛杀叛徒!”


    他们?只是想审议此事,并没有想叫中原武林真的折损一位女侠。更糟糕的是,要是再这么闹下去,今日台上怕是要折损两位掌门。


    “祝掌门!”


    惊恐地回过神来,斯若愚回身,赶忙和丁凌泉一起?出掌制止!可是,在他们?出声之时,恼羞成?怒的龙吟剑便已越过了他们?的身前。


    龙吟乘风之时,剑锋已过耳边!


    云照雪侧步躲开,可腮边却后?知后?觉地传出一阵刺疼,原来她并未完全?躲过,所以那剑锋才在脸上划出了一条血线来。


    血滴无声地落在了台上,呼吸间,那淡淡的血腥气开始往鼻翼里?钻。


    还未被架着走远的斯玉声面露愤怒之色,周遭也有人忍不住发出几声惊呼,而云照雪却置若罔闻。


    她只紧盯着祝融潜和周遭那些或神情?紧张或蠢蠢欲动?者,以四指抹去血痕,提剑缓缓站起?。


    看?来今日,她不得不出剑了。


    一呼一吸间,云照雪静静地闭眼?运气。天地飞尘皆滞于空中,惊澜台上,静得连衣袖相碰的窸窣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腕肘之力渐渐下沉时,云照雪睁眼?,自腰间拔出了追雪剑!


    以韧劲接下龙吟剑一击后?,追雪剑蓦然翻起?,打乱了祝融潜的进攻!衣袖间振起?一阵劲风,一瞬间,内力四震,竟让台上人脚下一颤。


    不欲与云照雪的内力硬拼,祝融潜咬牙出掌,趁乱击向云照雪的丹田穴!虽然这一掌被云照雪灵巧躲过,可是在转身之时,被掌风波及的衣袍间却掉出一个闪着红光的物件!


    只听一声突兀的脆响,刹那间,数百红蝶自袖间飞出,如红雨漫天花,片片翻飞不下!


    红玉在红蝶的掩映下更加透彻,仔细看?去,那竟是格桑乌一直戴在手上的玉戒。


    “这是,是……钰龙神教那妖女的忘川蝶!”


    “她果然与魔教有染!”


    一片唏嘘声中,云照雪看?向地上的红玉指环,神色既恍惚,又?好?像珍视得不能珍视一样,


    她们?从红石崖逃出那日,格桑乌告诉自己?,这是她和阿曼苏独有的护身之物。


    可今天,这护身之物却出现在了自己?身上。


    低下些头去,云照雪眼?底酸涩异常,却苦笑了一声,喃喃自语道:“傻子……不过十天半月,便值这么多么?”


    这不过是只能坚持半刻的幻术,可是此时,这一群脆弱的红蝶却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毅然飞聚在云照雪面前。


    明明是夺目的血红,可是在云照雪眼?中却慢慢化为了一袭单薄的紫衣。


    指尖仿佛又?再次触碰到她笑意盈盈的脸,云照雪在一片喧哗中垂下眼?,面色复杂地放下了剑。


    ……


    三日后?,在惊澜台旁早已荒废的议事小院中,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逻的弟子和守卫,身穿黑衣的斯玉声和暗卫跳下院墙,小心地靠近后?院的一扇屋门。


    走廊外空无一人,连穿过的风声都没有。而打开那扇隐蔽的屋门后?,看?见的,先是一片朦胧的月光,然后?是从窗缝间静静看?着月光的云照雪。


    替他放哨的暗卫退出了走廊,眼?前剩下的只有不愿靠近自己?的影子,和影子尽头那不看?自己?的人。


    斯玉声心里?清楚,她的目光素来不会投向无关之人,所以即便自己?在这里?站上一夜,她也不会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沉默了半晌后?,斯玉声终于忍不住闷声问道:“那日惊澜台上,你为何不直接反驳?”


    那日漫天的忘川蝶像一道鸿沟般横亘在两人之间,到了这一刻,斯玉声也失去了当日的笃定。看?着一言不发的云照雪,他艰涩地问出声:“难道你当真与妖女……”


    “勾结”二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可是这一次,云照雪却偏过头来,极其坦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当真爱慕她。”


    看?着满脸写着不敢置信的斯玉声,云照雪一如既往地反驳道:“但我们?从未勾结。”


    这两句话像雷声轰然落在斯玉声耳边,叫他头晕目眩。


    像是不能接受心上人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也像是要逃避真相一般,斯玉声颤声回道:“你定是被她蛊惑了心智。”


    月光如水,折进云照雪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波澜。极尽温柔地抚过掌心的红玉指环,云照雪坚定地回答道:“她从未做过害人之事。”


    自己?苦等她多年?,得到的永远是一句疏离的“无意婚配”。


    可是如今,对着这样一个为虎作伥,蛇蝎心肠的妖女,云照雪却口口声声说,她爱慕她,也相信她从未做过害人之事。


    嫉妒和不甘涌上了心头,斯玉声握紧拳头,咬牙问道:“你要为了她毁了你自己??”


    面上浮现讥讽之色,云照雪看?向沉浸在妒意中的人,平静地反驳道:“要毁我的人不是她。”


    他也希望这一切都是昏聩无能之人的陷害之辞,可是即便如此,云照雪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心中当真有那个害她至此的妖女。


    无法接受这荒唐的事实?,斯玉声几近崩溃地想道,若是旁的男子就算了,可为何偏偏,是个女子?还是一个不知用什么方法蛊惑了她的魔教女子。


    他等了云照雪这么多年?,可是云照雪亲口承认的这一切仿佛是在戏弄他的真心,斯玉声再忍不住心中的愤慨,红着一双眼?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凭什么……凭什么是她?”。


    合起?了掌心的流光,云照雪轻声反问道:“那又?为什么是我呢?”


    云照雪的话并未说全?,可是斯玉声却听明白了。


    是啊,为什么自己?偏偏爱慕她呢?


    满心的不甘化为了面上的惨然,斯玉声屏住了呼吸,突然明白了过来。


    原本就没有“凭什么”和“为什么”。从前每当有人取笑他,说云照雪人如其名,问他为何迟迟不愿放弃时,他都是笑一笑,再回答一句“斯人难得”。


    可是今日他突然明白了,云照雪原本就不是什么冷雪寒冰,只是自己?从来都不是她的“难得”。


    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看?着表情?丝毫未变的云照雪,斯玉声脱力般地松开了拳头。


    他倾慕云照雪的沉稳和从容,可是在见证过她因为另一人而失态之后?,斯玉声却突然觉得从前贪慕的目光是如此地让他无地自容。


    不知何时,月影悄悄地离开了窗边,室内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一潭死水般的寂静中,斯玉声踉跄地挪动?了脚步。


    他的声音似乎被这一片昏暗堵在了喉间,云照雪只能听见他沙哑而含糊地对自己?说:“云照雪……我说的一直都作数。”


    他说他会一直等,便是一直等。即便云照雪心里?装着她人,他也会等。


    在黑暗中描摹着云照雪的身形,他失魂般地吐出一句:“我会去替你求情?,望父亲和其余掌门能查清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


    她从未暗害过李慕舸,却都辨不明清白。


    那如今她与格桑乌之间已互通心意,又?能如何还自己?一个清白?


    轻轻地垂下眼?睛,云照雪在一片黑暗中摇了摇头,释然一般地笑道:“不必再做什么了,你自己?保重。”


    从前的“保重”是客套,可今日的保重却像是彻底与自己?划清了界限。


    心中弥漫起?浓浓的不安,可是放哨的暗卫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向他投来了紧张目光。


    后?院里?逐渐响起?了巡逻的脚步声。在暗卫的几番劝说下,斯玉声终于挪动?了脚步,不甘心地离开了那扇门。


    慌乱中,云照雪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而斯玉声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强烈预感。


    他始终说不出一句“你也保重”来。耳边不断回想着云照雪最后?一句,他不安地想,这兴许会是他和云照雪的最后?一面。


    第105章 弱水经年(十二)


    六月初六, 丁凌泉,祝融潜和斯若愚率武林盟西行讨伐魔教余孽,而被关在院中的云照雪却迟迟等不到密探进一步的消息。


    云照雪终究是告水山庄庄主, 所以武林盟也不敢给她戴上镣铐,再加上?斯若愚料定了她不会轻易出?逃,所以这后院里只是派了些内门弟子看守。


    已至二更, 后院看守和巡逻的弟子不仅没有减少,而且还新增了几人。看来武林盟出?发前对自己下达的指令是“严加看管,等候发落“了。


    距离格桑乌失去消息已过了半月。这半月,足够格桑乌回到钰龙神教?中。所以今夜, 云照雪必须得走。


    在看准时机, 劈晕了守门的两个守卫后,云照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院中。此时院中都是些年轻的巡逻弟子,她只是想要离开, 也无意伤害他们,所以在巡逻弟子无意识靠近时, 云照雪只是抬起了剑鞘,准备用剑鞘劈晕来?人?。


    就在云照雪侧步准备出?剑时,那两位紫云弟子的背后却突然出?现了突兀而细微的窸窣声。此人?连影子都没在地上?找出?,却以极其迅疾之势,干脆利落地将?两人?敲晕在地,想来?是个身手不凡之辈。


    两个紫云弟子悄无声地歪倒在拐角处,而他们身后的暗处之人?也毫无避讳地疾步而出?!


    来?人?身着陌生的劲装, 身形清瘦, 动作麻利, 只有在迈步至月辉之下时,才能?看见那面巾之上?的熟悉眉眼。


    原本带着稚气的眉目间却写?满了锐气, 云照雪沉下脸来?,意识到此人?正是有自己亲自遴选,送去护寒争周全的影卫——司遥。


    不同于稍显迟钝的紫云弟子,司遥早就发现了云照雪的行踪,此时,看见蹙眉现身的云照雪,司遥也顾不得平日里对云照雪的敬畏,上?前递上?了面巾和劲装,便低声催促道:“云师君!请您跟我走!”


    按照她的吩咐,司遥原本应该守在寒争身边,可是现在,司遥却从吴州辗转来?到了中都。


    司遥对寒争矢忠不二,以她对司遥的了解,司遥绝对做不出?抛下主人?只身而来?的决定。


    那么,司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了。


    沉默了一瞬,云照雪出?声问道:“寒争也来?了?”


    闻言,司遥气息一滞,她知道对云照雪说谎的代价,却仍替寒争遮掩道:“没有。”


    看这样子,云照雪哪里还能?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


    寒争那张倔强的脸慢慢浮现在了自己眼前,云照雪接过?了司遥手上?的衣物。没有想象中护主不力?的责骂,云照雪只是系上?了面巾寒声地对司遥说道:“带我去见她吧。”


    二更刚过?,两道黑影如电光般奔驰在惊澜台外,在绕过?守卫跑出?城门后,两人?终于停在了那柳叶落尽的栖霞坡边。


    栖霞坡的柳树不复往日的葱郁,但是在一片树影中,却有一点不甚明显的青绿。


    夜风吹开了披风下的绿衫,云照雪也在十步外看清了树下的那抹无暇的绿影。


    树下之人?牵马而立,那挺拔的身姿早已不复幼时的纤弱,只是当她转身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还是带着用恭敬掩盖的疏离。


    “寒争。”


    一步一步地朝树下人?走去,直到站定在她面前时,云照雪才解下了面巾,缓缓开口:“你?这般贸然前来?,太过?冒险了。”


    她下意识便说出?了责骂的话,可是寒争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好似早已习惯了自己严苛的冷语。


    眼底的晦暗逐渐化为担忧,想到寒争冒险前来?营救自己,云照雪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松动,她似乎不习惯以这样的语气和寒争谈话,于是她只能?生硬地解释道:“我……不是要责骂你?,我只是希望比起来?救我,你?更能?好好保护好自己。”


    云照雪的责骂没有触动寒争一分?,但这生涩又?生硬的一句却让她面上?出?现了不同的情绪。她先是有些愣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寒争明白?。”


    这简短的四?个字落下后,原本交谈不多的师徒间又?陷入了沉默。


    一片沉寂中,寒争抬眼静静地观察起了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云照雪来?。


    她受云照雪教?导十余年。这么多年间,云照雪倾囊相授,无论内法还是剑法都毫无保留,甚至毫无保留到了对自己寄望过?高的地步。她也拼命想回报云照雪的救命授业之恩,可是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达到让云照雪对自己另眼相看的地步。


    即便已经相处十余年之久,可她们师徒之间也从无“亲密”可言。


    她原以为她的师君是一团清寂而遥不可及的雪,可是在听?到惊澜台上?的消息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师君也可以这般热烈。


    这样的师君让她觉得陌生难言,可是在陌生和担忧之余,她又?不禁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师君露出?这样方寸大乱的一面。


    寒争就这样静立着,从云照雪不复整肃的发丝看到了她手袖边沾上?的微尘,最后将?目光轻轻地落在了云照雪手边那枚红玉指环上?。


    与云照雪完全不搭的红玉戒就这样挨在掌门戒边,寒争抬起眼来?,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对那玉戒主人?的答案。


    头顶上?的苍穹,不复西疆的明净,泛着浓浓的郁色。风中送来?凄清的潮气,那是冬雨欲来?的气息。


    夜风猎猎,将?寒争的披风吹得窸窣作响。可是在这样的沉郁夜色中,寒争却毅然来?到中都,毫无畏惧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似乎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这张面孔了,以至于到了现在云照雪才发现,眼前这个还未及笄的孩子似乎……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


    那些少年人?的蓬勃和稚气在这张从容的面孔上?已寻不到多少痕迹,云照雪不得不承认,即便寒争从未见过?师姐,可是在那些被自己囫囵度过?的年月中,寒争身上?已渐渐有了师姐的样子。


    在多少迷惘而无法突破的夜里,师姐都是这样在月下将?追雪剑丢进自己怀里,坚定地告诉自己“照雪,你?的剑道,并不是一意孤行。”


    在这南辕北辙的夜色中,师姐的眼眉却逐渐和眼前的少女相重叠。也许她的身上?还有些少年人?的单薄,可是云照雪却已在那双眼中看到了不屈而执着的锋芒。


    郑重地望进了寒争的眼中,在这一瞬间,云照雪在心中做了一个一直放不下心来?的决定。


    “寒争“


    师君授剑时那庄严而温柔的声音似乎出?现在了耳边,云照雪抬手,在寒争诧异的目光中取下了翡翠玉戒。


    面上?的忧虑之色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悠长而超然物外的坚定。”拿着它。”


    翡翠玉戒,是告水山庄庄主的象征。师姐易闻英仙去后五年,她将?此戒从长老手中夺回,而今日,也是时候将?这枚掌门戒物归原主,正式交回师姐唯一的血脉,寒争的手上?。


    这枚掌门戒原本就该由寒争佩戴。


    即便受恶蛊磋磨,可她仍是这么多年来?,庄内唯一一个最接近惊丛剑剑意的人?。


    惊丛剑早已认定了她,而自己其实也早已认定了这枚掌门的归属。


    告水山庄,历经百年,终于在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庄主之后,迎来?了第四?任最年轻的庄主。


    “从此以后,你?便是告水山庄的第四?任庄主了。”


    带着云照雪体温的戒指落到了一个有些微凉的掌心,寒争睁大了眼,看见了这么多年来?云照雪对自己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将?玉戒放下后,云照雪生疏地抬手,替寒争系紧了披风。


    “八月十五,是你?的生辰,可那时我大概赶不回来?了。”


    掌门戒原本就是她的所属,而自己能?想到送她的及笄礼却又?寒酸得枉为人?师。


    “思?来?想去,我能?给你?的及笄礼只有为你?取一个字。”


    系好披风后,云照雪面上?露出?一个愧疚又?轻松的笑来?。她想,若是别的师徒相处上?十余载,一定早已亲如血亲,但自己居然到今天?,才第一次给寒争系衣带,甚至第一次想起,该替师姐给她起一个字。


    长辈授字,授的是长久的希冀。师君当日给自己取字,取的是“冲瀜清澜”的“清瀜”二字。师君希望自己心中有泓流,清气充盈而自在。那若是师姐替寒争取字,她会想取什么字呢?


    从寒争愈发清炯的眼眸看到在服下解药后逐渐恢复血色的嘴唇,云照雪也终于在这一瞬想好了一个独属于寒争的字。


    “笙,万物初始之声,从今日起,同心蛊再也不能?牵绊你?的脚步,从这一岁起,一切重新开始。”


    夜风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寒争听?见云照雪郑重地告诉自己:“如果你?喜欢的话,从今日起你?的字,便是君笙。”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该有此字,“君笙”二字落下的瞬间,中都的谯楼也敲响了三更的钟声。


    悠悠钟鸣,震响了俱寂的万籁,也震动了寒争一颗回响不断的心。


    寒争寒争,半山寒色与春争,自此后,寒争无需再争,她自己便是自由的万壑之“笙”。


    城内谯楼的钟敲到了三更,而师徒两人?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在这一瞬间,云照雪突然后悔自己到了离别时才想起对寒争的苛待,可是与其现在说些生硬的话,不如等自己回到吴州,再用尽心力?扶她站上?更高处。


    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云照雪抿直唇峰,对站在远处的司遥留下了一句,“照顾好少庄主。”


    然后便转过?头去,接过?了寒争手中的缰绳。


    当缰绳从自己手中被抽出?后,寒争的手心却不受控地颤动了起来?,好似有什么久违而汹涌的情绪即将?从心口涌出?。


    不安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想,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云照雪不要去西疆。


    云照雪纵身上?马,毅然地拉起了面巾,遮住了面上?的涌动。


    而在她即将?挥下马鞭的瞬间,身后,却响起一声忐忑而凄然的:“师君——!”


    云照雪从未听?过?寒争这般失态的声音,寒争从来?都是克制而平静的,可是今天?这一声师君里,云照雪却听?出?了她那些埋藏于不动声色之下真正的情绪。


    浓稠的夜色盖不住她眼中澎湃的流光,寒争深吸了一口气,也生疏地说出?自己这么多年从来?没敢开口的期许。


    “我在告水山庄等你?,你?要回来?。”


    “你?一定要回来?。”


    第106章 弱水经年(十三)


    八月初五, 武林盟已?至西疆,而呼延灼却因武力无法恢复而突发?狂症,在霄云神殿中杀死了前来复命的左护法和他的所有部下。


    手刃左护法后?, 呼延灼一病不起,就连阿曼苏也无能为力,只能用?汤药吊着呼延灼的命。


    钰龙神教大势已?去, 而?武林盟却又即将抵达红石崖,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教中人人自危,只是苦于入教时服下了阿曼苏的毒血, 害怕离开后?毒血发?作, 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


    教主院中,阿曼苏在侍从的陪伴下穿过一个又一个守卫,朝气?氛沉重?的长廊走来。脚步声慢了下来, 而?她也停在一个带着面具的人身前。


    教主院中已?不复往日的清净。因?为左护法与自己抢药之事,病中的呼延灼疑心病极重?, 所以召来六大圣使轮番守在院中。


    今日值守之人,正是乌月还。


    闻到来人身上的异香,乌月还抬起头来,听到阿曼苏缓声问道:“教主今日服过药了么?”


    “还没有。”


    复杂地看了一眼阿曼苏,乌月还摇了摇头,小心地推开了屋门。


    药香和熏香盖不过难闻的血腥气?,乌月还让出进门的路来, 谨慎地劝告阿曼苏:“多加小心。”


    要小心什么呢?


    自然是小心别被?随时发?狂的呼延灼削掉脑袋了。


    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屋内, 阿曼苏没有回答乌月还, 径直迈进了屋内。


    屋内弥漫着密不透风的熏香,和药香裹在一起, 竟然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焦味。但是最难闻的,还是内间床榻内传来的血腥味。


    离那垂着纱帐的大床越近,血腥味就越重?。


    而?在阿曼苏走到纱帐边时,终于看清了里面?那个形容枯槁,只留胸口艰难起伏的人。


    他的腹部绑着布条,布条下是一个深可见血肉的剑伤。任谁来看,都认不出这竟是曾经独霸一方,攻无不克的钰龙神教教主——呼延灼。


    一日的十二个时辰里,呼延灼不是昏睡就是发?狂。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药起了效果,听见阿曼苏靠近的脚步声,呼延灼竟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抬起手指,隔着纱帐虚虚地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蹲下来。


    “阿曼苏,我知道,你和那贱人不一样,你是个喂得?熟的……”


    看见阿曼苏在自己面?前蹲下,呼延灼那浑浊的眼中却陡然点起了些微亮光。费劲地看向纱帐外的红影,呼延灼断断续续地问道:“你能将我治好的,对么?”


    他的声音细如蚊鸣,像是被?关?在纱帐里面?,只能透出“嗡嗡”的模糊声。


    没想到这个曾经在西疆只手遮天的人,竟在一夕之间虚弱得?连个襁褓中的婴儿都不如。阿曼苏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也许……并不是一夕之间呢?


    敛眸遮住眼中情绪,阿曼苏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回头接过侍从手上的药碗,平静地劝道:“教主,先服药吧。”


    也许是被?阿曼苏避而?不谈的态度激怒了,呼延灼一改方才那副期待的模样。他抬起颤抖的眼皮,红着眼盯着阿曼苏:“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药?”


    在难得?的清醒之际,他也听到过屋外那些唏嘘的议论。就仿佛断定了他命不久矣一般,每个人的话音里都有畏惧和遗憾。


    而?如今,格桑乌找不到,阿曼苏也日复一日送来这毫无效果的汤药,莫非是觉得?自己无药可医了么?


    “究竟是什么药!”


    他不知道从那里搜刮来了力气?,颤抖着握住了药碗,声音刺耳得?像指甲刮过锈迹。


    “阿曼苏。”


    没有得?到阿曼苏的回答,呼延灼将那不再热烫的药碗一把打翻,恨声问道:“连你……也要背叛我?”


    “来人,来人!将那些早该死的贱奴全部带来我面?前!”


    达姆族的教奴,是呼延灼用?来掌控格桑乌的手段,而?如今找不到格桑乌,呼延灼竟糊涂到用?教奴来训诫原本就对部族毫无留恋的阿曼苏。


    乌月还进门时,看见的便是撒了满地的药汁。知道呼延灼又再次因?为疑心而?发?狂,乌月还顿了顿,上前劝说道:“教主,比起那些无关?之人,您的身体更”


    “重?要”二字还未出口,乌月还便听到“嗖”的一声从纱帐边传来。下一瞬,一把镶金的匕首擦过自己的耳朵,狠狠地扎进了身后?的墙壁中!


    即便已?至病昏之时,呼延灼却都没有忘记自己在枕下放匕首的习惯。


    气?喘吁吁地拄着床,呼延灼放下了掷出匕首的手臂,咬牙命令道:“别废话,给我都带来!”


    飞射而?来的匕首“簌簌”地摆动着尾部,而?在这令人窒息的药味中,乌月还看了一眼阿曼苏,低声应了一声:“是……”


    两刻后?,两百多个教奴整齐地被?守卫押在院门外。


    呼延灼的脾气?已?经到了不可捉摸的地步,无奈地将教奴带来院外,乌月还躬身对呼延灼道:“教主,达姆族人共两百三十人,都跪在院前了。”


    撑着上身坐起,呼延灼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笑着,阴森地说道:“好,好啊。”


    “若是我注定命绝今日,那便叫你们所有人都来陪我好了。”


    听到“你们所有人”这几个字,乌月还皱眉握紧了拳头,但是纱账外的阿曼苏却仍一言不发?地蹲着,看起不清面?上神色。


    眼里弥漫起嗜血的笑意,呼延灼猛地转头,用?一双阴气?森森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阿曼苏。


    “阿曼苏,我知道你对我最是忠心。”


    “既如此?,便让我再听听你的招魂曲吧。”


    看着阿曼苏的瞳眸因?为自己的话倏然睁大,呼延灼眼中逐渐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机。


    他的面?容扭曲可怖,可是尾音却拖得?又黏又长。


    “好不好?”阿曼苏听见他用?令人作呕的语调这样问自己。


    房中的异味像是攥住了她的呼吸一般,阿曼苏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回道:“教主”


    可是呼延灼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别喊我教主!你就吹就行了!”


    眼中凶光毕露,呼延灼像一条毒蛇一般凑近了阿曼苏:“还是说,你还忘不了那鬼地方,也舍不得?这些于你无用?的贱奴啊?”


    门外站的全是被?割掉舌头的哑奴,可即便如此?,阿曼苏还是听到了挣扎的呜咽声。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阿曼苏对上了呼延灼的眼睛,眼中好似写满了置身事外的绝情。


    “并非如此?。”


    “我对教主一片忠心。从我给族人种下血蛊那,供您驱使那日,我便已?和达姆族一刀两断了。”


    闻言,呼延灼脸上的笑意愈发?扭曲,在这一刻,他已?经不在乎阿曼苏心中的真实所想,只剩下扭曲而?原始的兴奋了。


    “那你就吹,吹啊!”


    听着呼延灼癫狂的话语,阿曼苏的眼神几番变化?,最后?还是攥紧了手指,冷静地回绝了他:“但是口弦琴,并不在我身上。”


    呼延灼的手几乎伸到了阿曼苏的脸边,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呼延灼的脸沉了下来。


    “我知道了,你就是不愿意听我的话了是吧?”


    看着面?色变得?苍白的阿曼苏,呼延灼不知怎么来了精神,粗鲁地伸手在他自己的怀中摸索了起来。


    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终于等摸到一个薄片时,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将那薄如叶片的口弦琴递到阿曼苏嘴边。


    “我有啊。”


    达姆族的口弦琴,不是只有阿曼苏有。当日,他斩杀达姆族司祭时,也曾从她身上取下了这沾着血的口弦琴。


    在看清那带着血渍的口弦琴时,阿曼苏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了起来,而?呼延灼却瞪着眼睛扭过头去,对脸上有些不忍的乌月还大喝道:“乌月还—!你既然是她的狗,便帮帮她!”


    用?枯瘦的手指扣住阿曼苏的肩膀,呼延灼笑道:“我看她是累了,拿不起这口弦了,你帮她拿起来,让她吹出声来!”


    不忍看阿曼苏落入如此?境地,乌月还艰难地喊了一声:“教主”


    可是这一声却激怒了呼延灼,一掌击开蹲在床边的阿曼苏,呼延灼如旋风般一步跃到乌月还面?前,扭住了他的脖子。


    “你也不听!”


    他明明已?经失去了大半功力,可是此?时那从掌心迸发?而?出的内力却极阴极冷,如寒冰一般侵入乌月还的经脉。


    终于,在乌月还即将窒息的时候,呼延灼终于脱力般地松开了手,红着一双眼扫视着房中的两人。


    在猛咳了一阵后?,乌月还抬起发?昏的脑袋,后?怕地回答道:“……是,属下听令。”


    那一掌直击阿曼苏的胸口,她好不容易捂着胸口爬起来,可是面?对的却是朝自己踉跄走来的乌月还。


    不敢看阿曼苏的眼睛,乌月还接过了呼延灼手中的口弦琴,低头走到了阿曼苏面?前。


    “乌月”


    他的名字还没喊完,阿曼苏便被?乌月还扣住了肩膀,下巴处也抵上了一个冰凉的口弦琴。


    看着终于露出愤怒之色的阿曼苏,呼延灼像得?到了极大满足一般急喘着催促道:“对,对,让她吹!”


    口弦琴逐渐阿曼苏的嘴唇,呼延灼大笑着,接近几近癫狂地喝道:“吹啊——!”


    话音落下,阿曼苏的眼角流出了滚烫的热泪,而?那口弦也发?出了绝望的震动声。


    口弦的声音低沉,可是听在众人耳中,却如狂风和黑云般压住了所有教奴的身体。脊梁骨一节一节地卷起,这群失语的达姆族人无声地张大了嘴巴,宣泄者体内那仿佛要将他们吞噬的痛苦。


    阿曼苏的血蛊为世间剧毒,只需一滴,便可叫人痛不欲生,更别说这群年复一年服下血蛊的教奴。


    二百三十个人,无一人不在痛哭,无一人不不在受着刀割火烹之刑!呼延灼院外,原本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可是此?时看去,却像货真价实的阿鼻地狱。


    那些因?为痛苦而?翻滚的影子投进院中,呼延灼大笑着,一步一步地向屋门外走去。


    他听不到那些嚎叫,可是这却没有叫他心中的痛快少上一分。


    仿佛在他眼中,这些蝼蚁贱命就好像在替他承受病痛,在替他走往黄泉。


    他的笑叫乌月还头痛欲裂,可是在他走到教奴面?前时,那笑声却戛然而?止。


    方才因?为痛苦而?倒地的教奴,此?时却停下了抽搐,彼此?支撑着,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而?在他们大张开的嘴里,那被?割掉的舌头,却完好无缺地重?新出现在了口中。


    这哪有血蛊毒发?身亡的样子,在他们一个接一个抬起的眼中,分明充斥着比从前还要清醒的愤怒。


    在那一个个站起的身影前,呼延灼睁着一双不敢置信的眼,听见他们口中断断续续地开始冒出嘶哑而?生疏的叫声。


    像是若木鸟在被?沙暴击倒后?,在同伴的帮助下,重?燃希望的啼鸣!


    红着一双眼回头看去,呼延灼看见在那昏暗的屋门口,阿曼苏拄着门,脸上露出了自己看不懂的笑意。


    什么意思,是这口弦琴出了问题,还是说阿曼苏给他们下的,从来就不是血蛊?


    眼中燃起了一团冲天的火焰来,呼延灼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大喊道:“你——!”


    可是,他才喊出了一个字,他的身后?便传来了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


    听见虎啸,达姆族人一改面?上的愤然之色,纷纷低头朝着前方跪下。原以为他们是害怕那突然出现的白虎,可是等听见他们口中默念的话时,呼延灼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朝着前方虔诚地叩拜。


    黑色的斑纹出现了十步外的地方,而?在白虎幽蓝的兽瞳后?,竟缓缓出现了一个和阿曼苏一模一样的银发?女子。


    同样的银发?,同样的琉璃眼,不同的是,阿曼苏身着华贵的红衣,可来人身上穿的却是一袭单薄的紫衣。


    她看向呼延灼的眼神中带着不再遮掩的锋利寒意。而?呼延灼此?时也才听清楚,那些教奴用?含混的达姆族语朝着白虎的方向喊的,并不是“格桑乌”,而?是一声清清楚楚的“阿曼苏”。


    第107章 弱水经年(十四)


    看?见?缓步行来的紫衣人, 乌月还面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她还会回来的。


    “呼延灼,这延年之血滋味如何?”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延灼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攥紧了自己的心口,全身的气血仿佛都被堵在了她的话?尾,只剩下?一股锐痛骤然袭来!


    在教奴的低呼声中, 她逆光朝呼延灼走?来,风中传来苍凉的鸟鸣,眼前是因为剧痛而颤抖的人影。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回到了呼延灼杀入她的部族肆意屠戮的那天。


    那一天, 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盖住了双生姊妹的呼吸, 呼延灼逆光站在门外,提着司祭的头颅,用捕猎一般的眼神寒声问她们, “你?们二?人,谁是?格桑乌?”


    而今日, 同样是?跪在一旁的族人,同样是?面目相同的双生子,只不过三人的处境却?急剧倒转。


    “达姆族双生圣婴,格桑乌之血可活死人,而阿曼苏之血毒万物。”


    达姆族人那早已?消失的怒嚎和哭喊仿佛从百里之外席卷而来,呼延灼大睁着一双眼,看?着紫衣人带着嘲弄的嘴角在他眼前缓缓咧开:“你?用我的血来延寿, 用她的血控制教奴。可你?就没想过, 你?从未认清过我们两人么?”


    当日, 当阿曼苏对上司祭被攥在呼延灼手中的那双沉痛而不甘的眼睛时?,她幼小的身体里不知?为何竟迸发出了滔天的恨意, 那恨意卷起了沉闷的长风,叫屋外呼啸不停,甚至让被她护在身后的格桑乌都流下?了害怕的眼泪。可她却?在听到格桑乌呜咽的瞬间冷静了下?来,做了一个需要用十几年?才能达成的决定。


    她们想要的,不就两人身上的血么?


    既然如此,那便叫他们尝尝,这?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血的滋味了。


    迎着密不透风的血腥气,年?幼的阿曼苏抬起头,在妹妹惊恐的目光下?,毅然决然地告诉呼延灼:“我就是?格桑乌。”


    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瞬间击中了呼延灼。他的身体僵立在原地,眼睛也死死地盯着格桑乌,像是?气极了,也像是?被这?真相震碎了所?有思绪。


    过了好一会,呼延灼那僵硬的表情中才露出丝毫裂隙。他缓缓抬起抽动的眼皮,嘴里挤出了最不甘心的骂声:“你?这?,你?这?贱人……我竟被你?们两个蒙骗过去了。你?这?贱人才是?阿曼苏!”


    撇过僵直的眼珠,呼延灼用带着愤怒和震惊的目光回头看?向蒙骗他多年?的“阿曼苏”。


    “我当日,当日就该像杀了其他人一样杀了你?们!”


    这?句话?,却?叫格桑乌,哦不,却?叫真正的阿曼苏脸上露出了笑意。


    “可你?没有。因为你?贪心,才给了我们互换身份,筹谋多年?的机会啊。”


    她的笑意越来越盛,可是?眼中情绪却?越来越冷。


    缓步靠近了呼延灼,阿曼苏沉声继续道:“所?以我才能用这?十余年?,来给你?种下?饲魂血蛊啊。”


    饲魂血蛊,本是?呼延灼命”阿曼苏”做出来控制教徒的血蛊,可是?今天,真正的阿曼苏却?告诉他,真正的饲魂血蛊,被用在了他的身上。


    呼延灼的力气,早在之前对乌月还发怒时?便用掉了大半。他原本就是?重病之人,此时?,在这?些尖刀般的真相上滚过一遭,他更是?浑身发冷,甚至都无法?用双腿支撑起自己。


    “左护法?……替我,替我杀了她们俩。”


    呼延灼是?糊涂了,甚至忘了左护法?早已?被他亲自处死在霄云神殿中。所?以这?会儿任他如何呼喊,他那曾经信任的得力护法?,都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在乌月还震惊的目光中,呼延灼终于喊累了,他似乎回想起了自己在发狂时?做的事情,似乎想起了钰龙神教大势已?去,于是?他颓然地低下?了头,动了动干裂的嘴皮道:“好啊,好啊,好啊。”


    他连说了三个“好啊”,然后,才默默地自嘲道:“我竟把你?这?毒物当宝,喝了你?这?么多年?的毒血。”


    当年?的双生子看?起来不过是?他脚底的蝼蚁,可现在看?来,竟是?他低估了这?落后部族的血脉了。


    呼延灼的嗓音像被钝刀劈过一般,发出了几声古怪的低笑。笑过,他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怨毒的目光看?向了两人。


    “可你?以为这?就结束了是?么?”


    不顾血肉翻腾的剧痛,呼延握拳运气,嘴里发出了嘶哑而骇人的声音:“我现在杀了你?们,也不迟!”


    说罢,他便转身,嘶吼着扑向了还在门边的格桑乌。


    “小心——!”


    呼延灼的功力,整个西疆的能人所?不及。即便在内力只剩四成之时?,只要杀意够重,他也可以轻易用掌力,破解一个剑客的所?有内力。


    那就更别说,没有内力傍身的格桑乌了。


    呼延灼的掌风近在咫尺时?,格桑乌屏住呼吸,抬起了藏在红衣下?的匕首。那是?之前呼延灼掷出的匕首,现在被她悄悄拔下?握在掌心。


    即便她不是?真正的阿曼苏,没有役使鬼神之力,可她也是?达姆族令人骄傲的女儿,绝不会任人宰割。


    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了手中的匕首,然而,在她的匕首刺进血肉之前,耳边便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口弦声,而呼延灼的动作也被生生定在了原地。


    顺着口弦琴发声的方向看?去,格桑乌怔怔地看?见?,她的姐姐阿曼苏,吹起了已?有十余年?没有听见?过的曲子。


    那是?她曾经在若木树下?教给自己的曲子,是?达姆族真正的安魂曲。


    只是?这?次的安魂曲里,裹紧了令人心惊的紧张和愤怒!


    随着阿曼苏的口弦声,呼延灼的双手猛烈的颤动起来。


    而一旁的乌月还,和后续赶来的其余圣使也瞬间摔倒在地,因为疼痛而翻滚起来!


    原来从一开始,除了教奴之外,整个钰龙神教,便都在不知?不觉中服下?了阿曼苏的毒血。


    安魂曲曲如其名,用极其悠长而低沉的弦音叫他渐渐沉溺其中,渐渐放松身上所?有的力气。耳中只剩下?这?蛊惑心智的弦音,呼延灼慢慢感觉到自己再也不能抵抗这?曲调,只能随着这?弦音缓缓抬起手掌。


    她要对自己做什么?!


    恨恨地瞪着自己的掌心,呼延灼不断挣扎着,企图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惜,他已?不是?全盛时?期,光是?喘气就耗尽了许多力气,有哪里还有抵抗的心力呢。


    阿曼苏的脚步逐渐靠近,她口中的曲调也缓缓变急,而在这?样的安魂曲中,呼延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一寸寸地靠近自己的胸口。


    “唔——”


    随着一声闷哼,呼延灼被自己的内力击中,像散架了一般翻滚进了屋内,重重地撞在墙壁上。这?股力气之大,甚至将墙壁砸出了一个窟窿。


    胸口的锐痛终于在此刻释放了出来,呼延灼喷出一口鲜血,瘫倒在了自己卧房内的墙根处。


    而门外的阿曼苏,终于在此时?停下?了吹奏,拉起了红衣上沾满灰尘的格桑乌。


    呼延灼的鼻息已?散若游丝,可是?看?见?面前被拉长的纤影时?,他还是?费力地抬起眼皮,一边咳血,一边说着不合时?宜的话?。


    “你?们连个来钰龙神教时?,好像也不过六七岁……”


    虽然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阿曼苏却?并不相信他最后的话?,会和忏悔有关。


    也许是?后悔没有斩草除根,也许是?后悔不该贸然进犯中原武林,但总之,绝对不会有关他因为两人的奇血而对达姆族施行的践踏和凌虐。


    “这?么小就来了钰龙神教……”


    呼延灼的目光空洞,他似乎在看?两人,但似乎也像在看?远处的什么地方。


    “那你?还会记得,你?们的若木树在何处么?”


    听到“若木树”三个字,阿曼苏和格桑乌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头,心中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你?们这?些毒物邪物,仰仗的不全是?那棵若木树么?”


    “杀了你?们的族长不算亡族,杀了你?们的司祭不算亡族,但是?烧了你?们的若木树呢?”


    说着,呼延灼咧开了一个艰难的笑容,然后将手伸向墙上的窟窿。


    在两人没注意到的时?候,那窟窿中竟然出现了一个拉环,或者说露出了一个一直在那里的拉环。


    不好!这?个拉环,很有可能与合虚幻阵相连!


    意识到呼延灼可能要对石阵中的若木树动手,阿曼苏一边伸手阻止,一边再次吹响了弦音。


    而身后的衔蝉奴也怒吼着扑向了呼延灼。


    在方才的重创之后再次听到这?蛊之音,呼延灼又再吐出了一口鲜血。寸肠似乎被紧紧绞在了一起,呼延灼的面色逐渐由涨红变得乌紫。


    口弦琴弹拨得越来越密,越来越快,剧痛几乎将呼延灼枯瘦的身体撕裂,心间也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炸响。


    呼延灼的手几乎没办法?握起,可是?,在白虎即将咬下?他手臂的瞬间,呼延灼却?用尽了所?有力气抬起头来。


    在阿曼苏紧张而愤怒的目光中,他用一个极其挑衅的表情,狞笑着按下?了墙上的拉环。


    拉环拉下?的一瞬是?无声的,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盯着这?不知?真假的变故。


    随着一声虎啸,衔蝉奴的彻底撕下?了呼延灼的手臂,而在衔蝉奴跑过的地方,也缓缓地腾起了一阵烟尘。


    原以为是?因为虎啸而带起的烟尘,可是?当阿曼苏凝神细看?时?,却?听到了百里外,合虚幻阵中传来的一声闷响。


    那声闷响并不震耳,可是?这?些最熟悉那片黄沙的人,却?从风中嗅到了令人心惊的味道。


    绝望而沉重,那是?若木树燃烧时?发出的味道。


    面色惊恐地从地上站起来,当年?将云照雪带到阿曼苏身边的婆婆颤巍巍地抬起了手,指向了浓烟渐渐升起的方向。


    多年?之前,司祭便已?预料到了神树受难之劫,当时?的司祭坐在树下?,拦着阿曼苏和格桑乌,对达姆族的族人们说,神树受难之时?,便是?达姆族彻底消失在世间之时?。


    而在多年?后的今天,即便她们的双生神女手刃了达姆族的仇人,可是?神树受难的预言,还是?发生了。


    “神树受难,达姆神也彻底放弃我们了……”


    若木树,百年?神树,尝遍了多少炽热和苦寒,庇佑了多少达姆族人,而今日却?被呼延灼彻底付与一把火中。


    老婆婆口中的哀戚之意感染了身边的族人,他们纷纷跪下?,失神地望向浓烟之处,眼中有惊讶,有畏惧,而更多的,是?希望才刚刚燃起,就又被熄灭的绝望。


    在一片呜咽和唏嘘声中,彻底了结了呼延灼的阿曼苏却?转过了头。


    “起来。”


    达姆族人听见?阿曼苏这?样喊他们。


    “神树未毁,达姆族的福泽也并未消失。”


    预言已?经降临,为何阿曼苏还说达姆族的福泽并未消失呢?


    十几年?的折磨叫他们早已?失去了重新开始的信心,甚至忘却?了达姆神的指引。一些族人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问:“你?……怎么清楚?”


    她为什么清楚?


    捂着胸口望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阿曼苏,她总是?这?么冷静,甚至叫自己也觉得,无论?成败,她总是?能得到达姆神的指引。


    是?啊……达姆神的指引。


    无论?迷茫、灾祸、还是?幸福,都是?达姆神予以他们的试炼和指引。


    这?样想着,格桑乌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中的震颤慢慢退去,她的眼中重新聚起了稀微的星火。


    即便“生分”了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忘记,她这?只比她早出生半刻的阿姐,是?达姆神最宠爱的阿曼苏。


    她是?达姆族百年?以来最具天赋的神女,如果没有当年?呼延灼引来的战火,她甚至可以成为达姆族最年?轻的司祭。


    如果说自己是?得到达姆神得到达姆神垂怜的女儿,那阿曼苏就是?这?片天地之间最自由,最富有灵性,也是?离达姆神的指引最近的女儿。


    一片阴影投到那跪地的族人面前,阿曼苏蹲/下?身,眼中的散漫早已?被笃定和冷静取代,她将手伸到他们面前,一字一顿道:“凭我是?阿曼苏,凭我生来就清楚。”


    第108章 弱水经年(十五)


    “达姆神从未放弃过我们, 今日我们重获的自由,便是达姆神为我们引的路!”


    “故土不堪回顾,那我们便去寻找新的安定之处!若木树若当真毁于烈焰中, 那我们便为以后的族人种下新的若木树。”


    “达姆族人,生于黄沙烈日之间,又怎会被烈火所阻!”


    这一刻, 阿曼苏的脸在众人面前突然模糊不清了?起来?,他们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许多人的影子,看见了?曾经指引他们的大?司祭,看见了?威严而?慈爱的族长, 最后?看到的, 是仿佛是穿越了?悠久岁月而来的明净绿瞳。


    阿曼苏的一番话,在他们心中荡开了?层层波澜,不知从谁开始, 他们重新跪下,将两手交叠, 以一个?极度虔诚的姿势,喊出了?这个?再次让他们信服的名字。


    “阿曼苏……阿曼苏”


    达姆族人,百年来?鲜少与外族往来?,一直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也许十?余年前的人祸,和今日若木树遭遇的惊心之火,便是达姆神给予他们前去探索的谜题。


    如潮的呼喊声让在场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心潮澎湃,但是阿曼苏却并没有迷失自己, 看着冒出浓烟的方向?, 她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格桑乌。”


    再次喊出了?这个?久违的, 真正属于格桑乌的名字。


    替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阿曼苏,她知道自己的妹妹有着比自己还要坚韧的心性, 于是阿曼苏看着自己的双生妹妹,讲出了?她的决定。


    “往东走?,在靠近中原之处,有一个?白暝寨。白暝寨附近有泉水,有商路,也许在那里,我们可?以重新找到安家之处。”


    “你带着族人先行离开,我要去合虚幻阵中看看若木树。”


    这突如其来?的重担,叫格桑乌心中升起了?许多不安。扮演了?那么?多年置族人和血亲于不顾的阿曼苏,她几乎都快把自己骗过去了?,现在又怎么?能担起带领族人的重担?


    “为什么?不一起去看若木树?”


    听?见格桑乌的问题,阿曼苏皱起了?眉头。


    当年,司祭在梦中预见了?若木树葬身火海,于是,在钰龙神教?进犯之前,达姆族便用石阵隔起了?他们的神树。


    只是如今,若木树身处钰龙神教?所建的合虚幻阵之中。族人正是心神激荡之时,阵中危机重重,她不能带着这么?多族人一起去冒险。


    守护神树原本就是神女的职责,守护神树的阵门也是用的她的血。她都已经让自己的妹妹替自己操持了?这么?多年,自然该亲自去看看来?时的地方了?。


    展开眉头轻笑一声,阿曼苏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散漫调笑的样子,对着格桑乌笑道:“你忘了?,本来?就是我与若木树感应更深啊。”


    她似乎只是为了?缓解下方才紧张的氛围,看格桑乌面上露出不认同的表情,阿曼苏又收起了?玩笑的神情,正色道:“况且,比起带着这么?多族人前往神树的石阵中,大?司祭和族长一定更希望能看见族人被平安地带离这虎穴之中。”


    大?司祭和族长……


    她都搬出了?逝者的心愿,格桑乌又怎能反对到底。只是,想到她们姐妹重聚不过片刻,马上又要面对分离,格桑乌心中又不知为何慌乱了?起来?。


    她想喊阿曼苏一声阿姐,可?是却怎么?都喊不出口,只能紧皱着眉头虚张着嘴。


    看出了?格桑乌的心思,阿曼苏抬起了?手,像幼时那样主动抚上了?她的额头。


    发丝和眉眼都不似幼时那般柔软,可?是阿曼苏清楚,她仍然没有变,还是那个?善良的格桑乌。


    “我跑得?很快,会?在半路赶上你们的。”


    放下手来?,阿曼苏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低头笑出了?声。


    “而?且,我也有一定要去到白暝寨的理由。”


    “什么?理由?”


    嘴角扬起一个?柔软而?期待的笑容,格桑乌听?到阿曼苏告诉自己:“我要去那里,见一个?自远方而?来?的人。”


    ……


    将格桑乌和族人们从密道送出钰龙神教?后?,阿曼苏带着衔蝉奴,回头走?向?了?合虚幻阵的方向?。


    为了?不和教?徒们碰上,阿曼苏没有走?教?中的近道,而?是趴在衔蝉奴背上,顺着红石崖的外围一路奔跑着。


    一路上并没有碰见拦路的教?徒,但是在接近入教?石门处,阿曼苏却变了?脸色,沉声叫停了?衔蝉奴。


    往日遍布持鞭守卫之处,今日却站满了?许多黑发黑眸,手持长剑之人。


    看见他们身上带着不同纹路的衣袍,阿曼苏屏住了?呼吸,意?识到……这是中原武林前来?剿灭魔教?余孽了?。


    既然中原武林结盟前来?,那……云照雪也会?在她们之中么??


    可?是,在仔细看过迈进石门的各派弟子后?,阿曼苏心中却漫起了?不安的感觉。


    虽说她没有看见任何一位掌门的身影,可?是在这些各色混杂的弟子之中,她也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像是从告水山庄而?而?来?的人影。


    明明庄主重伤了?呼延灼,可?是此时却看不见告水山庄之人。


    呼吸顿时发紧,阿曼苏不安地想,云照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心中的担忧让她恨不得?立刻迷晕一个?武林弟子,质问云照雪为何没有来?。但是理智又告诉她,若是云照雪没来?只是因为顾忌着病弱的弟子和与钰龙神教?牵连的自己,那她便应该去约定好的白暝寨,等待云照雪前来?赴约。


    在一片“全力搜寻教?主呼延灼和司傩阿曼苏”的命令中,各派弟子陆续迈进石门中,而?阿曼苏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手抚过因为不安而?踱步的衔蝉奴,阿曼苏收回了?目光,毅然决定换一条路。


    她要先去看若木树,然后?再去白暝寨。不管云照雪来?或者不来?,她都要按照她们约定的,在八月初六时回到白暝寨。


    然而?,就在她准备走?向?洞穴深处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却喊住了?她。


    “站住!”


    一个?被派来?周边搜寻的长空弟子出声叫出了?阿曼苏。


    衔蝉奴还躲在阴影之中,而?阿曼苏的身影却已半数显露在半明半暗的漏光中,若是她应对的稍有差池,或者这长空弟子喊来?了?别的人,那她今日便难善了?了?。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那长空弟子误将阿曼苏认成身穿紫衣的紫云弟子。众人都在往霄云神殿的方向?跑,唯独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于是他便把她当做了?临阵脱逃的胆小之人。


    这一路上他最恨躲懒胆小之人,每每遇到沙暴时,都是他们冲在最前,而?那些胆小的紫云弟子就心安理得?地躲在丁凌泉身边。


    “你没有听?见掌门令么??怎么?还往外面跑?”


    确定身后?的声音叫的是自己后?,阿曼苏停下了?步伐,却没有转过身去。


    若是胆小的弟子被逮到犯懒或者脱逃,一定马上转身求饶了?,可?她不仅没有转身,反而?还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这就激起了?那长空弟子的怀疑。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哪门弟子?”


    听?到陌生人略带威胁的话音,隐匿在暗中的衔蝉奴毛发尽竖,嘴边也逐渐露出利齿。然而?,那长空弟子却对此毫无察觉。


    心中满是戒备与怀疑,他缓缓拔出了?长剑靠近了?阿曼苏,然后?皱眉问道:“这般遮遮掩掩……你究竟是何人?”


    他的长剑直指阿曼苏的后?心,就在衔蝉奴即将纵身跃出时,背后?却又传来?了?一道突兀的脚步声。


    同样颜色却不同领纹的灰衫出现在长空弟子的余光中,他慌忙转过头去,看见了?持剑前来?的掌门之子,斯玉声。


    “我知道她是谁!”


    斯玉声紧紧地盯着紫衣人,他的目光比剑锋还要凌厉,里头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意?。


    身形纤长,满头银发,还有……身侧那空留指环痕迹的手指。妒火在斯玉声眼中翻腾而?起,他拔出了?佩剑抵在阿曼苏腰后?,看着仍然不动的阿曼苏寒声道:“瞎了?眼么??她便是你们要找的司傩,阿曼苏。”


    剑尖触到阿曼苏的一瞬,衔蝉奴愤然奔出,嘶吼着咬向?斯玉声!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兽所惊,长空弟子双腿一软,惊恐地叫出了?一声:“少主!”


    白虎已至斯玉声眼前,而?他却不慌不忙地后?退了?几步!等到和衔蝉奴之间拉开了?一臂距离时,他沉下脸来?,从怀中飞速取出了?一个?竹筒。


    那竹筒不过一指长,可?是在斯玉声正对衔蝉奴时,里面却闪过一阵银光。意?识到竹筒中装的是毒针或者麻针,阿曼苏转头,来?不及细想为何正道之人会?随身携带麻针,她急声用达姆族语朝衔蝉奴喝道:“走?,衔蝉奴,马上走?!”


    听?到阿曼苏口中陌生的音调,斯玉声嘴角掀起一个?冷笑。他虽然听?不懂,不过他想即便是魔教?妖女,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应该也会?让那白虎赶紧跑吧。


    吹出了?竹筒中的麻针,斯玉声喝道:“往哪儿走?!”


    虽然针尖刺入血肉时没有什么?刺耳的声音,可?是来?不及躲闪的衔蝉奴口中还是发出了?一声痛呼。


    害怕惊动其他的敌人,衔蝉奴甚至不敢大?吼出声,只能在麻针发作前咬向?斯玉声,为阿曼苏争取逃脱的时间。


    只是,衔蝉奴还是低估了?这麻针,也低估了?斯玉声的杀心。


    不过几瞬,它便翻倒在地,利齿也无奈地松开了?斯玉声的长剑。


    它的利齿从剑身慢慢滑下,可?斯玉声的长剑却缓缓对准了?它歪向?一旁的脖颈。


    就在剑尖刺向?皮肉的一瞬,斯玉声的动作却突然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了?。


    “住手——!”


    阿曼苏的声音回荡在石洞中,斯玉声抬起头来?,听?见阿曼苏对自己说道:“既然你找的人是我,那便不要动它。”


    那双令他嫉恨的绿瞳中盛着无畏的清泓,叫身后?的长空弟子都为之一愣。而?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斯玉声想的却是,她便是用这双眼睛迷惑了?云照雪么??


    当真是,令人无法?放过这双眼睛。


    斯玉声心中的妒火愈燃愈烈,似乎能将阿曼苏吞噬成灰,而?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几个?跟着斯玉声过来?的长空弟子也终于赶到了?石洞中。


    看见了?白发异瞳的阿曼苏,他们纷纷一愣。没有想到搜寻半天的阿曼苏就在此处,长空弟子也追随者斯玉声的脚步,齐齐抽出了?腰间长剑!


    在整齐的拔剑声中,斯玉声用剑拨开了?挡路的衔蝉奴,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阿曼苏。


    “妖女阿曼苏,作恶多端,不单祸害西疆子民,还蛊惑我中原侠士。”


    在离阿曼苏只有一步之遥时,他停下了?脚步,恨恨地盯着这张混杂着妖冶和纯净的面容。


    若是云照雪在此,阿曼苏一定会?用这双眼睛再次蛊惑云照雪,让她背弃武林,带走?自己。


    想到这里,斯玉声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了?起来?。手中的长剑因为愤恨而?带上了?几分颤抖,长空弟子们听?到他沉声喝道:“今日,便由我长空剑派替天行道,捉拿这作恶妖女。”


    闻言,阿曼苏呼吸一滞,但是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畏惧。


    她不怕受伤,更不怕死。早在那偏僻小院中时,她便做好了?计划败露后?,命丧呼延灼刀下的准备。


    于她而?言,在钰龙神教?的每一天,都如行走?在薄冰之上,没有一日可?以安睡。


    她可?以随时为达姆族献出自己的命,可?是……她的族人还没有走?远,此时,她必须替格桑乌争取时间。


    而?且,她还没见到云照雪。


    深吸一口气后?,阿曼苏抬起头来?,对上了?斯玉声的双目。他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愤怒,但是仔细观察后?,那愤怒的底色,来?源于他好似不想让自己知道的……嫉妒?


    眼底浮现一抹讥色,阿曼苏突然间明白了?斯玉声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认出了?自己,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麻针的原因。


    原来?,是没有得?到云照雪垂青,所以把所有罪都怪到自己身上的可?悲之人。


    只是冷笑之余,阿曼苏心中还是不免地担心起云照雪现在的处境。


    “蛊惑中原侠士……”


    目光从斯玉声的眼睛挪向?他略带颤抖的剑身,阿曼苏用极轻极缓的语调反问他:“是她这么?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这么?骗自己的?”


    阿曼苏没有点明,可?是在场众人却无一人不清楚,这个?“她”指的,正是被关押在中都的云照雪。


    看阿曼苏不仅没有悔意?,反而?还出言挑衅斯玉声,长空弟子面上现出怒色,纷纷急道:“好你个?不知羞耻的妖女——!”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了?口,口中尽是人伦和廉耻,像是恨不得?在捉拿阿曼苏之前,先用唾沫将她淹死。


    在七嘴八舌的骂声中,斯玉声的脸先是变得?苍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变为了?有些扭曲的涨红。


    紧紧地攥住了?剑柄,斯玉声恨声道:“好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云照雪从未向?谁低过头,可?是因为她,因为这样一个?无心无义之人,云照雪在惊澜台上,甚至都没有反抗到最后?。


    嫉妒最终化为了?替云照雪不值的愤怒,斯玉声紧紧地盯着她,咬牙问她:“那你可?知,即便在面对三位掌门的审问时,她也仍然在维护你?”


    此话一出,阿曼苏的心中一紧,连脊背都瞬间变得?僵硬。


    心里突然异常嘈杂,她先是想,这人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说云照雪被正道审问了?么??


    审问后?,云照雪还当众承认了?么??


    不知道惊澜台上云照雪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场面,阿曼苏手心一颤,再也遮不住面上的担忧。


    最后?传进阿曼苏耳中的,是“维护自己”四?个?字,手心的颤动逐渐传到了?眼底,阿曼苏愣愣地想,怎么?这么?笨,维护自己做什么?,在被正道人士问起时,她就应该把所有罪责推到自己身上。


    明明就是自己蛊惑她,是自己缠着她,也是自己用所谓情爱害了?她,可?她怎么?总是盲目地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阿曼苏想,如果面前这人说的话不假,那云照雪当真是这个?世上,最痴,最傻,最不知道自保的人。


    将阿曼苏的愣怔解读为了?欺骗云照雪后?难得?的愧疚,斯玉声冷笑了?一声,继续刺激道:“你方才急着去哪里?去见她么??”


    看着阿曼苏逐渐苍白的脸色,斯玉声痛快地告诉了?她真相。


    “她根本来?不了?这里。”


    心中的担忧终于在这一刻破出了?心口,阿曼苏压住发紧的呼吸,缓声问:“什么?叫做,根本来?不了?这里?”


    她是受伤了?,被武林盟扣押住了?,还是……落到了?更糟糕的境地。


    阿曼苏的问题,叫斯玉声不禁冷笑出声。


    这样的妖女也会?在意?云照雪的处境么??眼中的恨意?越来?越盛,斯玉声想,若是当真在意?,当初就不该招惹云照雪!不该让她落入这般处境!


    心中的恨意?冲上了?喉间,斯玉声的声音却陡然低了?下来?。话语间盛着满满的无力与迁怒,斯玉声恨声问她:“你究竟清不清楚,你将她害到了?什么?地步!”


    将云照雪……害到了?什么?地步?


    这一句像惊雷一般炸开在了?阿曼苏耳边,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自己的后?心,阿曼苏想,她确实害了?云照雪。


    初遇时,是她不顾一切地纠缠着云照雪,在白暝寨中时,也是她执意?捅/破那层窗纸,向?云照雪讨来?了?让自己欢喜的答案。


    是,是她只顾自己的私欲,忘了?两人本是殊途之人,也忘了?云照雪从来?不是会?对自己食言的人。


    临别时她告诉云照雪不要忘记自己,云照雪也就当真没有忘记。


    甚至在面对世俗和正道的质问时,云照雪都没有忘记。


    一股酸涩的冲动在内府中肆意?冲撞,阿曼苏抬起发红的双眼,在心中做下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她既来?不了?,那我便拼了?命去见她。


    双眼重新扫视过满是戒备的长空弟子后?,阿曼苏抬起手,从怀中抽出了?一枚迷烟弹,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前,迅速扔掷在他们的脚下。


    一瞬间,黄烟四?起,而?阿曼苏却连毅然蹲下/身,拔出了?衔蝉奴皮毛上的麻针。


    麻针拔出后?,衔蝉奴机警地睁开眼睛,望向?了?阿曼苏。


    方才的晕倒只是让这些人放松警惕的手段,衔蝉奴是她一手养大?的白虎,又岂是麻针能轻易放倒的?


    麻针放不倒百毒不侵的衔蝉奴,但是这迷烟却能叫每一个?长空弟子丧失挥剑的力气。


    那原本就是她和云照雪之间的事情,她根本没有什么?好跟这些正道人士解释的,于是在唤起衔蝉奴后?,阿曼苏毅然回头,走?出了?迷烟之中。


    “阿曼苏,你不准,不准去——!”


    意?识到阿曼苏要去做什么?,咳出了?眼泪的斯玉声顿感悔恨,可?是即便他费劲地追出了?好几步,最后?,他还是在离阿曼苏只差两步的地方跪倒在地,只能睁着一双眼睛无力地看阿曼苏跑向?远方。


    阿曼苏迈上了?白虎的背脊,她们的步伐越来?越快,快到即便自己跨越万水千山可?能也赶不及。


    她要去见云照雪了?,她要再次用那双欺骗人的眼睛望向?云照雪了?。


    想到她们相望相拥的场景,斯玉声的心中传来?了?不甘的嘶吼。


    可?是这嘶吼却比风声还要轻,因为他已没有了?出声的力气。


    就在斯玉声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斯玉声却突然感觉到,侧方有什么?东西正以劈山断水之势裂风而?来?。


    一阵令人胆寒的银光在自己眼前炸开,斯玉声拼尽全力瞪大?了?双眼,看见一柄长剑划破了?飞扬的黄沙,毫不留情地刺进了?阿曼苏的胸膛!


    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斯玉声抬头,颤巍巍地看向?了?出剑的方向?。


    在十?步外,他的父亲斯若愚负手走?来?,声音中有还未褪去的杀机。


    “玉声。”


    一眼都没看阿曼苏的方向?,斯若愚眉头沉下,用失望的语调寒声说道:“我不是教?过你,逢机立断么??”


    第109章 弱水经年 终(上)


    从中都到西疆足足跑了五十几日, 一路上,云照雪换了两匹马,也绕了许多可能会与武林盟碰上的路, 这才?终于在八月初五赶到了钰龙神教。


    绕过武林盟弟子,云照雪再次闯进那个偏僻的小院,然而院中除了枯树和鸟儿外, 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影。


    她不?在这里……


    来?这小院的路上,云照雪听到?了许多消息,其中让她最在意的一条便是,在武林盟众人抵达前, 教主呼延灼便已伏诛。其死状蹊跷, 污血横流,竟让众人都不敢细看。


    可是即便教主和圣使已伏诛,可是翻遍了整个钰龙神教, 却都找不到阿曼苏和息缘剑法的踪迹。


    门外校场上传来?被推翻的火堆噼啪声?,云照雪眉头蹙起, 心中漫起了隐隐的不?安,如果呼延灼的死,是她毅然离开白暝寨的原因,那?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既然她不?知?道自己在中都的遭遇,那?她现在……会不?会在武林盟中,寻找着自己的踪迹呢?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云照雪转身便要离开小院, 可是, 就在她刚迈出一步时, 面?前却突然砸下一片阴影,横亘在她与惊飞的鸟雀之间。


    等她定睛一看时却发现, 那?掉落的黑影竟是一截枯枝。红石崖的雪早就化了不?知?多长时间,但这枯木不?仅没有逢春,反而还?又添朽色。


    就仿佛在暗示着一场突如其来?,却又不?可抵挡的枯朽。


    枯枝摔得支离破碎,云照雪的身形也越来?越僵硬。


    ……


    跨过教中的满地狼藉,云照雪终于在红石崖边,发现了那?袭被围在层层灰衫之内的扎眼紫衣。


    灰衫外是凄厉的哀鸣,哀鸣长久不?绝,却并不?来?自于失侣的鸿雁,而是来?自于被紧紧缚住的衔蝉奴。


    衔蝉奴背上染血,可是更?令人心惊的是那?血从它的背上,一路蔓延到?那?袭不?再轻盈的紫衣边。在血色的尽头,云照雪日思夜想的人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她的头颅低垂,浑身血污,甚至于胸膛间也绽开了一朵刺目的血花。


    她的双手?无力?地向前伸出,似乎已经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然而那?沾满血污的指尖指向的,却恰好是云照雪出现的方向。


    第一个发现云照雪的,是那?个在洞中发现云照雪的长空弟子。看见云照雪,他下意识便想喊出一声?“云庄主”,然而他才?刚刚张口,面?前便闪过一道凌厉的剑光。等他低下头时,才?愣愣地发现,就在方才?挥剑的瞬间,自己的手?臂已被云照雪生生斩断。


    刺目的鲜血从断臂中冒出,人群中也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云照雪!是云照雪!”


    惊呼声?唤回了弟子们的警惕,可是却根本阻挡不?了云照雪的脚步。


    惊澜台上的恶语挡不?住她,几万里的奔波挡不?住她,而现在这密密麻麻的剑光,也同样?挡不?住她。


    所有嘈杂的声?音在这一瞬停滞,云照雪耳中只剩自己震耳的心跳,心跳一声?重过一声?,跳得她胸膛间发麻发疼。地上刺目的鲜血明明已不?再流动,可是在云照雪眼中,那?鲜血却歇斯底里地朝自己扑来?,让自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麻木地挥着剑,挥开一个又一个挡在她们之间的影子。


    一尘不?染的追雪剑已沾满了血渍,而在云照雪面?前的也终于不?是负隅顽抗的弟子,而是面?色严肃的斯若愚。


    其余人的剑都只空有一副架子,只有斯若愚的剑上,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血迹从剑尖缓缓滑落,一滴一滴地与地上的血痕相重合。


    一股震颤从背后漫起,云照雪仿佛被投进了冰窟之中,口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红着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一动不?动的斯若愚。


    他凭什?么?,他用什?么?理由?出的剑,难道就是句可笑的“妖女当诛”么?!


    这当真是,可笑至极!


    全身的气血在这一瞬间凝滞,但是方寸间却又有内力?爆起,从持剑的手?心直冲斯若愚而去!


    就在追雪剑逼近斯若愚之时,突然,一道人影挡在了云照雪面?前。斯玉声?持剑拦下剑锋,口中慌乱地说着:“照雪……你听我解释。”


    解释?


    他们究竟想解释什?么??解释他们是不?过为了匡扶正道,解释他们不?过是杀了一个他们连身份都辨不?清楚的魔教妖女么?!


    决然的剑气很快便将神色慌乱的斯玉声?掀翻在地,而斯若愚却仍揣着那?副为她遗憾痛惜的姿态,沉声?问道:“云照雪,你已违抗武林盟之命,现在还?要为她入邪道么?!”


    污蔑他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泄愤算是正途,而一颗想要守护她人的心却算邪道么??厌倦了他们这幅道貌岸然的模样?,云照雪甩落了剑身上的血,转腰斜劈向斯若愚:“我便入了,又如何!”


    剑锋相对,传来?铿锵惊鸣。斯若愚拼尽全力?,却还?被剑中内力?震退三尺!


    大意了,斯若愚心想。


    他低估了阿曼苏在云照雪心中的分量,若是方才?他没有动阿曼苏,今日之事可能还?能善了。但如今阿曼苏生死不?明,看来?长空剑派今日……是要脱一层皮了。


    但那?又如何呢?


    正道的除恶之心永远不?灭,而长空剑派不?绝对会败在云照雪手?下。


    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阿曼苏,斯若愚运转内法,使出了长空剑派的绝学?,凌风剑法!


    凌风剑法,集杀意与内法于剑风之中,气贯八方,杀人于八步之外。


    此刻,仿佛是得天道所助,风沙沉声?静气,天地寂若无人,而他与云照雪之间也正好有八步之遥。


    最后一粒沙落在脚边时,斯若愚的丹田中迸发出慑人的内力?,剑缝也撩起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弧度。


    长空剑掀起狂风,痛击着沉吟的沙地。而在让周遭人竞相躲避的剑风中,云照雪却挥起了追雪剑。


    她的衣袖振开了一片明暗相交的绿,眼中澄净皆去,只留一片刺骨寒意!


    飞速挑破了自四方而来?的剑风,云照雪纵身向前,凝神刺出了追雪剑!


    两剑相触,又荡起了层层剑风!剑风虽不?及方才?凌厉,但却也在两人身上刺出了道道血痕!


    可是云照雪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反而沉下手?腕,离长空剑更?近了一步。


    到?了这一刻,斯若愚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之处。


    “不?好!”


    将内力?收束至丹田,斯若愚收手?便想撤剑后退。可是就在他使力?时,他的剑却被锁得纹丝不?动。


    惊讶地看向剑身,斯若愚这才?发现就在自己想要撤退的瞬间,惊丛剑便在云照雪内力?指引下紧紧缠住了长空剑!


    “……一线横波”


    喃喃地吐出这四个字,斯若愚用一种惊恐到?近乎空白的眼神看向了云照雪。


    一线横波,是云照雪独创的杀招,可是江湖上下却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她在与李慕舸近身缠斗时,而另一次,便是现在。


    横波横波,爱人护人之心,看似细如微波,可是其下却藏有劈山断流之势!


    四目相对,云照雪眼中的惊涛几乎将他拍散!那?样?滔天又冷静的恨意,就仿佛自己在无形之中斩断了她紧束自己的缰绳,叫她再不?需克制任何的爱恨,只需放任爱恨至万劫不?复之地。


    斯若愚也在这一刻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云照雪一直有所保留。他直到?今天,才?见识了云照雪真正不?加克制的剑意!


    以横波之心,与狂风暴雨相抗!


    追雪剑引着长空剑回刺的瞬间,斯若愚睁着一双眼不?甘地想,即便秋臻已去,可自己和长空派却并未因此再进一步,究其原因,可能是自己这点可怜的天赋在这藏拙的一线横波面?前,根本算不?上什?么?。


    眼见父亲即将命丧云照雪剑下,斯玉声?奋不?顾身地飞扑过来?,此刻,他已顾不?得曾经对父亲的怨言,只想拦下杀意毕露的云照雪。


    “不?是父亲的错,是我先”


    下一瞬,一道惊心的白光闪光,斯玉声?的话音戛然而止。在他惊惧的目光中,云照雪义无反顾地刺穿了斯若愚的琵琶骨!


    “父亲——!”


    血腥气弥漫开来?,所有景象在眼前凝滞,在一声?嘶吼过后,斯玉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喉间只剩滞涩的嘶声?。


    父亲的身形在自己面?前倒下,斯玉声?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云照雪抽出长剑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斯玉声?打了一个寒颤,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认出她,我不?认出她,就不?会有这些变故了。”


    他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无用的悔恨,可是云照雪的脚步却没有丝毫无他而停留。


    新血盖过了地上颜色更?深的血色,云照雪回过头,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倒地的阿曼苏。


    指尖抚上那?被风吹得有些冷的面?庞,云照雪极尽温柔地将她翻过身来?,拨开散乱的银发,轻轻地让她垫在自己的腿上。


    掌心无言地贴上那?血痕遍布的胸口。即便目光中是一览无余的哀伤与悲恸,可是云照雪灌注内力?的动作却是那?么?得平静和温柔。她一如当年帮寒争梳理脉息那?般仔细,只有当捕捉到?那?胸口不?明显的起伏时,才?能捕捉到?她的颤抖。


    衔蝉奴口中发出了焦躁的低呼,而云照雪的眼中,只看见那?轻轻颤动的手?指。


    而在她苍白的面?孔上,那?薄薄的眼皮也突然颤动了起来?。


    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阿曼苏呛出一口血。因为失血,她的眼前模糊不?清,耳边也嗡嗡作响,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凭借熨帖着自己手?心的温度认出了揽着自己的人。


    今日是八月初五。在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云照雪的时候,她却跨过所有艰难险阻,如约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轻轻地回握住云照雪,阿曼苏扯出了一个微笑:“云大侠,果然守约……”


    时隔数月再次对上这双久违绿瞳,此刻,云照雪耳中的所有杂音都一并退去,只剩下了关乎本能的爱语。


    喉中的声?音几近哽咽,云照雪听见自己用发哑的声?音回答她:“不?是守约,是一直想着你,所以就来?了。”


    第110章 弱水经年 终(下)


    得到这句回答后, 阿曼苏愣了愣,她似乎想笑?一笑?,却被涌上的血呛到了。过了好半天后, 她才提起一口气来断断续续道:“你也,会说这么好听的?话啊。”


    阿曼苏的?声音越来越抖,云照雪用赶紧的手绢帮她擦去血丝, 低头轻声道:“别说话了,我带你走。”


    带她走?


    尽力看清拥着自己?的?人?,阿曼苏问道:“带我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她想去的?地方太多了,可是?, 她其实知道自己连这片大漠都走不出去。


    盯着云照雪的?面庞, 阿曼苏出神地想道:“想去白暝寨和你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生辰,也想去你的?家乡,看看究竟是?……什么地方, 能养出这么一个人?来……”


    阿曼苏想去的?地方全部?有关自己?,云照雪压下颤动的?心绪, 不假思索地答应道:“那就先去白暝寨,再和我去吴州。”


    吴州,是?阿曼苏听说过最远的?地方了。那是?云照雪长大的?地方,却也有可能是?云照雪不能再轻易回去的?地方。


    眼神艰难地扫过倒地不起的?斯若愚,阿曼苏心情复杂地抬起手来,似乎想摸一摸云照雪的?脸颊。


    “你糊涂了,你打伤了他?们还怎么回去啊?”


    那就以后再回去, 再次擦去了阿曼苏口中流出的?血丝, 云照雪尽力平静地回答她:“那便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 陪你养伤。”


    如果能把伤养好,她也想和云照雪一起游历四方, 看看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可是?,越来越重的?身体?却在提醒她,她大概是?迈不出这一步了。


    那她就更不能把云照雪留在只有她们两人?的?地方了。


    “没?人?打扰的?地方……太冷清了。”


    在钰龙神教的?这么多年,阿曼苏怕过冷清么?只怕她在意的?,是?她离开后,自己?太过冷清。


    垂下了眼睛,云照雪固执地追问:“那你说去哪里呢?”


    胸间冷得甚至感觉不到心跳,但阿曼苏却还记得自己?说过自己?一定要去的?地方。


    “先带我……去合虚幻阵吧。”


    终于抬起手来碰到了云照雪的?脸颊,感受着那比自己?温热的?皮肤,阿曼苏展开了一个宽慰的?笑?容,“若木树可以……治我的?伤,你带我去幻阵里吧。”


    她们抵达合虚幻阵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夜。入夜前,大漠中先是?刮起了沙暴,然后竟然破天荒地下了一场冷雨。


    大漠中的?冷雨,能让大漠冷得活像倒回了深冬,可万幸的?是?,冷雨也浇灭了合虚幻阵中飘起的?黑烟。


    入阵时,石阵中的?火已经灭了,若木树无言静立阵中,身上?平添了许多狼狈的?痕迹。


    即便得了一场及时雨,可是?若木树的?枝干还是?被?烧断了许多,地上?也落了一层又一层残败的?红叶。


    即便树叶残缺不全,树身也带上?了焦黑色,可是?在夜色投落树身时,那零落的?红叶和挺拔的?树干却仍然显露出一种如梦般沉静缥缈的?模样。


    “是?不是?很美?”


    靠着云照雪坐在石台上?,阿曼苏感受着手下树叶的?脉络,轻声感叹道:“和忘川蝶一模一样。”


    红叶肆落,于达姆族而言可以是?福也可以是?祸。


    头顶传来树叶簌簌下落的?声音,阿曼苏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被?烧去大半的?红叶。


    “阿母说,我们出生那日,若木树落了许多红叶。大司祭也说,我们与生俱来的?奇血,不止是?达姆神的?恩赐,更是?若木树丰沛的?灵气。”


    说着,阿曼苏抬高了这片红叶,将她虚虚地“搭回”了原本的?枝头,“所以,当我们离开时,也要回到若木树下,将灵气还给她。”


    她们都知道“离开”二字代表的?是?什么。


    攥住阿曼苏手心的?手骤然缩紧,云照雪用发紧的?声音喊出了她的?名字:“阿曼苏……”


    在阿曼苏手上?的?血碰到红叶时,红叶也在她挽留的?目光下悄悄枯萎了。


    离开白暝寨那天,即便被?她打断,云照雪也还是?注意到了被?她血滴滴过的?枯萎草木。


    也是?在那日云照雪意识到,一开始领路的?哑奴并没?有错认。与她朝夕相处的?从来不是?格桑乌,而是?真真正正的?阿曼苏。


    拿走了阿曼苏手上?枯萎的?红叶,云照雪转过身,凝视着那双仿佛已经知道自己?命运的?绿瞳,艰涩地开口:“若木树治不好你,对么?”


    “你只是?想带我来看看一直守护你的?神树。”


    云照雪输送内力的?手上?传来一阵轻颤,阿曼苏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避开了她的?问题,故意装作伤口疼的?样子嗔道:“我都这么疼了,你还要怪罪我啊。”


    这算什么怪罪?


    要是?真的?想怪罪她,又怎会只说这一句?


    “你明明说过……你哪里都不去,只在白暝寨等我的?。”


    “可你食言了。”


    梅花初开那日,也是?她们两人?的?离别之时。阿曼苏明明答应过自己?会好好地在白暝寨里等她,可等自己?返回西疆时,看到的?却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阿曼苏,而是?浑身染血,倒地不醒的?人?。可说到底,还是?自己?因为离开时心怀侥幸没?有追问到底,这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那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责怪她,该责怪的?明明是?自己?。


    云照雪一贯不爱想“如果”和“假如”,她觉得悔恨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在这一刻,她心中竟也萌生出了这样一个无力的?念头——如果当日在白暝寨时她能问清楚,如果在中都时她能再谨慎些,那她是?不是?就能见到一个毫发无损的?阿曼苏了。


    云照雪掌心因为颤抖而不断缩紧,而她的?心绪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阿曼苏。


    胸膛愈来愈冷,可是?心底的?情绪却软成了拢不起来的?一片。阿曼苏屈起指节,握紧云照雪:“不是?你的?错,是?我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


    云照雪怎会不明白她的?理?由。


    部?族被?毁,故土难回,她在钰龙神教中蛰伏十余年,为的?不就是?今日能手刃呼延灼,救出她的?族人?么?


    可是?即便云照雪明白她的?理?由,可是?云照雪又能如何接受眼前近乎残酷的?聚散呢?


    阿曼苏的?生命如同这若木树的?生命一般正在飞快流逝,而云照雪能抓住的?,只剩下最后的?几?息。


    她还有许多话想和阿曼苏说,有关她们的?现在,也有关她们的?以后。她想,如果阿曼苏愿意的?话,她想带她去许多地方。想带她去弃月城,在辜月节上?接受对有情人?的?祝福。也想带她去濮州,虽然那里山遥水远,但听说却也有许多好客的?部?族。但最后她想,既然这些地方都没?机会再去了,那她希望,起码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阿曼苏可以是?笑?着的?。


    干涩的?眼中冒出了止不住的?热意,可是?云照雪却毫无察觉地问她:“你想要,怎么过这个生辰?”


    闻言,阿曼苏又弯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我很贪心的?,想要让若木树看看你,也想要一辈子陪着你……”


    祈愿太多是?不能实现的?,于是?阿曼苏收回了那些遥不可及的?奢望。


    “但是?你如约来了,我就想,这就够了。”


    说着贪心的?人?,其实也只开心了一瞬,云照雪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问道:“只贪心一天,算什么贪心?”


    “可是?我有这一天就够了。”阿曼苏用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语调回答了她。


    神树顶上?逐渐露出了天色将白的?微光,而阿曼苏的?眼中也聚起了一团柔软又炽热的?爱意。


    没?有再接着方才的?问题说下去,阿曼苏开口,提起了云照雪从没?问过的?问题。


    “你知道,一开始我为什么认得你的?名字么?”


    看云照雪摇了摇头,阿曼苏笑?了笑?,得意地揭开了谜题。“达姆族被?选中做司祭的?人?,都会预见自己?和达姆族的?命运。”


    “我只做过两次预知梦,一次是?梦见我亲手杀了呼延灼……”


    将目光缓缓转向云照雪,阿曼苏的?神情格外温柔,“而另一次,便是?梦见在白暝寨的?雪夜里,我抱着你,喊了你的?名字。”


    “所以,我也不算只有这一天。因为我在还没?有遇见你的?时候,就在梦里和你相爱了。”


    话音落下,阿曼苏却感到有温热的?东西打在自己?的?脸上?。先是?一滴,然后便再也止不住了。


    石阵中的?风带走了云照雪眼中的?温度,云照雪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固执地问她:“那我呢?”


    阿曼苏不贪心,只要一天就够了。可是?在这一天之后的?自己?,又要如何度过呢?


    阿曼苏没?有读过什么生离死?别的?话本,所以在这一路上?她想的?都是?,在闭眼前能待在云照雪身边,她便什么都不想了,甚至都没?有想过在这之后的?所有事情。


    可是?在云照雪沙哑的?声音中,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以后是?魂归灵树,而她们的?以后,却彻底消失了。


    神色有一瞬的?黯淡,但很快阿曼苏又恢复了温柔的?神色,“如果我说,我要你认错,要你把所有错都推到我身上?,然后忘了我,你会答应么?”


    而她得到的?回答自然是?一句坚决的?,“我不会。”


    料到了云照雪的?决心,阿曼苏于是?不再劝多余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在云照雪以为她不会再提起这剑事时,她却低下了头去,从怀里若无其事地取出了三本书册。


    “那你便静静地抱着我,陪我一会儿吧。等到这若木叶落光的?时候,你再带离开着这几?个破本子离开吧。”


    她就好像在谈论?什么寻常书册一样,可是?,在看清书上?斑驳的?字迹时,云照雪意识到那竟是?呼延灼抢走的?三册《息缘剑法》!


    不敢置信地看向阿曼苏,云照雪看见她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慵懒随性,和她们初见时毫无二致:“离开后,不管你打算做什么都好,不要再为了别人?而活了,去做个随心自在的?云照雪。”


    但不管再如何随性,那眼中还是?露出了真正到了临别时才敢露出的?不舍,“只是?……不许再像对我一样,对另外一个人?了。”


    自己?送进?她经脉里的?内力就像石头投入了没?有回应的?河海,而阿曼苏的?气息也越来越弱。云照雪固执地攥着她的?手,像白暝寨雪夜那样,将胸间的?鼓噪一声一声地传递给她。


    就好像听到了这心跳,就能将自己?的?所有爱意全都传递到她的?心里。


    “阿曼苏,从始至终,这里都只有你一个人?,也只会有你一个人?。”


    这样的?誓言,无关神女和侠客,只关乎两个相爱却不能相守的?女子。


    落到了自己?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可阿曼苏已经无暇为自己?,也为云照雪擦去了,她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云照雪偏过脸,缓声说:“嗯,没?骗我,我听到了。”


    也许是?因为之前缭绕的?黑烟,也许是?因为今夜的?夜色实在太浓,已近晨曦,可是?天边却仍翻滚着浓沉的?灰色。


    阿曼苏不喜欢这样的?天色,所以她想,她最后看见的?,一定要是?一片澄净而温柔的?黑。


    “其实我很贪心的?……”


    呼吸越来越轻,方才沉重的?身体?也落入了一片悠渺之中,阿曼苏用最后的?目光看向了云照雪的?眼睛,说出了最后的?请求:“云照雪……我想要你吻我。“


    吹过脸庞的?风越来越冷,云照雪没?有闭眼,轻轻地吻上?了那已经冰凉的?嘴唇。


    她尝到了两人?唇间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咸涩,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吻也可以这么苦?


    失去光泽的?银发蜿蜒落在石台边,而等云照雪再抬起头时,满头的?红叶竟也纷纷落尽了。


    散落的?红叶不知是?不是?在哀悼失去的?生命,而在这触目的?鲜红中,阿曼苏也和她梦到的?一样,悄无声息地躺在一片红叶之中。


    她离开了么?


    泪水无意识地滚出了眼眶,阿曼苏迟缓地低头探向她的?心间。


    那被?武林盟视作珍宝的?书册掉落在地,可是?云照雪却只顾着听阿曼苏心间的?声音。一开始,云照雪的?耳边静得仿佛无边的?黑夜。


    终于,在屏息静听了几?瞬后,她终于听见阿曼苏胸腔中传来了一声的?极缓极轻的?跳动。


    呼吸急促地抬起头来,云照雪擦去了她根本没?有感觉的?眼泪,咬牙封住了阿曼苏的?心脉。


    在两人?身后,狂风胡乱地翻过书册,最后停留在一页泛黄的?纸上?。


    而云照雪也终于在此刻,想起了这本众人?追逐半生,号称足以活死?人?,得永生的?神剑法。


    被?风翻开的?是?唯一接近空白的?一页,上?面没?有心法也没?有口诀,只是?用极度潦草的?字迹写?着一句“以生相易,则缘起而后生也。”


    一页页地翻阅起剑册来,在读懂上?面的?内容后,云照雪的?瞳孔慢慢睁大,眼中的?情绪也不断翻涌起来。她突然意识到,原来江湖上?下竞相争抢的?剑法,遵循的?并不是?什么违抗天道之法,而是?公平到极致的?以命易命,以血易血的?等价交换。


    所以李慕舸珍之所以想尽办法治好他?自己?的?女儿,为的?不是?父母之心,而是?以他?女儿之血易自己?之血,好重塑被?秋臻所毁的?经脉。


    这剑法名为息缘,实则讲的?是?绝出逢生。即便只有三卷,但也足够让她完成以命易命的?过程。


    “以生相易,则缘起而后生也。”


    这一句不断回响在云照雪的?脑海中,她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能以血易血,重塑经脉的?话,那自己?是?否可以以命易命,将半生寿数换给阿曼苏呢?


    她有告水山庄恢复心脉的?内法护体?,即便剑法失败,她也有活下来,带着阿曼苏四处求医的?余地。而如果成功了,她便可以在不久的?将来,看到沉睡的?阿曼苏重新睁开眼睛。


    至此,已无权衡的?必要。今日,她势必要用息缘剑法来冒这一场险。


    默念起了剑法的?口诀,云照雪闭眼挥起了手中的?长剑。随着长剑的?舞动,她的?周身缓缓腾起一股热流,后心越来越热,几?乎以灼烫的?温度刺痛着她的?全身。渐渐地,这热烫蔓延到了自首,翻飞的?衣袖如业火将她吞噬殆尽,只留胸腔间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剑法一字一字吐尽,很快,这灼烫又转为了刺骨的?严寒。全身的?血仿佛都结成了冰,眼睫上?也凝起了薄薄的?寒霜,她仿佛掉入了无法逃离的?冰窟,肺腑一寸又一寸地缩紧,她喘不过气,也寻不到顶上?的?出口。


    可是?,即便再如何痛苦,她仍然咬紧了牙关,拉住了阿曼苏的?手。


    在灼热和寒冷完全交替的?最后一瞬,云照雪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慢慢剥离的?声音,沉重的?身体?骤然一轻,她的?眼前一黑,脱力地滑落在了树根边。


    跪下的?瞬间,她那想要抓住支撑的?手鬼使?神差地按到了树干上?,只听一阵空蒙的?闷响,下一瞬,云照雪竟拉着阿曼苏滚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阿曼苏的?紫衣翻飞如蝶翼,云照雪护着她,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肩胛骨传来阵阵刺痛,头颅也被?撞得嗡嗡作响


    眼前是?一片天旋地转,可是?当耳边的?嗡鸣渐渐退去后,外面却安静得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


    意识到两人?落入了一口冰棺之中,云照雪先是?一惊,随后却放下心来,自嘲地弯起了嘴角。


    最后,她们竟真的?找到了所谓“无人?打扰”的?清净之地。即便逼仄又不吉利,可是?不知为何,当两人?的?温度紧紧挨在一起时,她却觉得格外的?安心。


    眼前的?景象不再晃动,外面安静得听不到一点鸟鸣。


    勾起了阿曼苏的?尾指,云照雪半睁着眼,在心中念道,安静得就仿佛回到了西疆梅花开的?那天。


    在经历了黑烟和沙暴之后,西疆的?天空终于翻滚出了些微曙色。


    微弱的?霞光穿过枯枝打在两人?的?眼皮上?,虚幻得恍如梦境。


    晨风吹得落叶哗哗作响,而云照雪也听见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声音。


    雪夜后的?那天,阿曼苏轻轻地窝在自己?的?身旁,随口念着她在孩童口中听到的?诗吟。她的?声音渐渐地和孩童清脆的?嗓音重叠,恍惚间,云照雪竟听见孩童踩过积雪后留下的?笑?声。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轻灵的?笑?声渐渐融入了她的?呼吸之中,云照雪感觉到自己?的?思绪越来越轻。


    意识消失之前,石台慢慢阖上?,盖住了会惊扰阿曼苏的?霞光。


    耳边的?只剩阿曼苏轻唤的?呼吸,心中也只剩安然的?平静。云照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心中许下了期许。


    即便今日,她们一同沉睡在昏暗之中,但也许有一天,等有人?再次打开这扇门时,她们便能有幸再次相见。


    石台彻底恢复了初时的?样子,而在冰棺之中,云照雪也彻底阖上?了双眼,和她的?爱人?一起陷入了一场长远的?睡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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