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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七十一


    猗兰殿拘了人的事儿, 皇帝当然知道,仪贞也没打算瞒着他:“我一向是太得过且过了,哪知竟将她们宽纵成这样。”


    以权谋私、非议主子, 这两项罪名都不是一日之寒, 只看最终在何?事上发作出来, 遇上个不容情的, 死罪都脱不了。


    那些?捕风捉影的内容, 仪贞没说, 皇帝也不追问?, 只看着她犯难的样子,慢悠悠道:“畏威而不怀德, 禽兽也。”


    他知道仪贞不爱听这个, 她就是太将宫女内监看作人了,殊不知这反而是种不切实际的刁难。


    二人从前绝少谈及这些?,一则皇帝既容不得自己手中的权力被染指, 便自觉维护属于她的权威;二则就是十分清楚,他俩立身处世之道根本天差地别。


    仪贞乜了他一眼, 没作声。


    她不甚赞同皇帝的作派, 亦是学不来。总想?着谁没有私心呢?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顶好大家心里都有这么一杆秤,别走了大褶儿,面子里子兼顾, 就能乐乐呵呵过活。


    如今不行了,不撕破面子, 就要?败坏沐昭昭的名誉。


    西?次间俨然成了猫大人独享的地盘,仪贞从浴房出来后, 就坐在廊外花荫里,一面由着珊珊给她擦拭头发,一面等候皇帝出来。


    珊珊料理好这一幅泛着波光的乌发,便以一根光溜溜的玉簪挽出一个髻来,天热,披散着不爽利。


    她将一整套的工具收起来拿走,慧慧方捧来切好的瓜果,搁在藤椅旁的矮几上,便于仪贞取用。


    浅口的水晶碟儿,里面淡黄浅绿,零星缀了些?脆红,色泽鲜活可爱,数目并不多,快到膳点了,略取些?消暑意思即可。


    仪贞声口懒洋洋的:“猫儿呢?”


    慧慧抿嘴一笑:“安生下来了。有个叫伶儿的会?养猫,暂且叫她照料着,一时给煮一条鱼吃。”


    “我们一时也吃鱼吧。”仪贞想?了想?:“做两碗鱼面来,汤要?清淡些?的。”


    鱼面是云梦做法,不同之处在于是现?揉现?擀的;至于汤头,更是十二个时辰从来不间断,要?荤的要?素的都有——在宫里论起来,这是一道最省工夫的饭食了。


    慧慧答应一声,抬头正遇上皇帝走过来,便蹲了蹲福,退出花丛去。


    仪贞仰靠在椅背上,转脸来瞧他:“猫儿叫什么名字好?”


    皇帝连那猫崽子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敛了眼眸只管沉思,一手抚着仪贞水润的发髻。


    这样慵闲的光景,他忽然有点后悔先前同仪贞说那番话。满室热汽熏得他好像脑子不清醒了,轻易就说出了那样露骨的话。


    类似的言论他不是没有在仪贞面前出口过,但总是在他发怒或者赌气的时候,可以归咎为口不择言,不全是本心——偏偏这回,他心平气和地阐述了自己的理直气壮。


    “蒙蒙。”他开口唤她,眼睫垂着,并不需要?她的回应,手指在温凉润泽的玉簪上游移,试图将其抽出来。


    “想?不出来算啦。”仪贞可不愿意他再把自己的头发弄散,回身一躲,又?将碟中蜜瓜叉一块杵到他嘴边:“明儿我抱给贵妃瞧,叫她给起一个。”


    沐昭昭对猫应当说不上喜爱,至少在武婕妤那里看玉团儿洗澡时,仪贞没见着她挨一挨猫。


    但仪贞本来也不是来给她看猫的。


    没起名儿的毛团子被华萼楼的大宫女芝芝抱在怀里,“咪咪”逗了两声,一人一猫识趣地退出门外了。


    仪贞目送着她离开,随后才将脸转向沐昭昭,笑道:“按祖制,贵妃宫里该有女官两名,掌管日常起居的大宫女六名,杂使的小丫头们不论,怎么回回来,我只瞧见芝芝忙里忙外呢?”


    这些?宫人配置等级,其实在先帝一朝的早期最为完备,后来王遥篡权,内监势力坐大,女官们退居其次,渐渐就没那么风光了。至于皇帝本人,对内帷之事更是鲜少过问?,甚至大有隔岸观火的意思。


    “人虽多,但各自性情长处如何?,我了解不多,倒不如全交给芝芝,凭她调停就是。”


    这话即是说,一众宫人里,只芝芝一个是可信的了。


    仪贞一想?,当初册封沐昭昭的旨意下得突然,皇帝真正的用意,恐怕王遥也猜得了多半,彼时二人之间尚未撕破脸,趁着华萼楼新归置,塞一堆来路混杂的宫人,正是顺水推舟的事。


    沐昭昭代管了一阵宫务,自己心里有了一本账,而今看仪贞不自知地微微摇头,便问?:“人多口杂,恰如那一位所愿了——是谁出了差池,还是不止一个两个?”


    流言蜚语要?想?肃清,少不得一场杀一儆百,仪贞此刻来问?沐昭昭的,却?是另一要?紧处:“你可还记得拱卫司指挥副使刘玉桐?”


    两人四目相对,仪贞自然没错过沐昭昭面上闪过的那一瞬异样,只是对方掩饰得太迅速了,她不敢断定那究竟是何?种情绪。


    “不正是从前除王遥时,护送咱们离开汤泉行宫的那些?侍卫?”沐昭昭这说法很?有余地,既不矢口否认,也不直言刘玉桐其人。


    仪贞点了点头:“刘玉桐有功,之后颇得陛下信任——骑术也很?不错。”


    沐昭昭强撑不住,到底变了脸色,目光敛着,不肯动?摇似的:“是么?”


    她很?急切地表露着抗拒,不光因?为自己并无此意,还因?为仪贞。


    谢夫人进宫那一回端午宴,她酒喝猛了,有些?支撑不住,兼又?想?给皇后母女留出说体?己话的工夫,提早离了席。


    日头正晒,沐昭昭一手握着扇儿遮阳,一手由芝芝扶着,脚下软绵绵地寻阴凉处走。


    芝芝见她面色不好,劝她坐下歇歇,使人去传辇轿来,又?说怕是受了暑气,该吃一枚香薷丸。


    歇脚的地方许是离前朝不远,辇轿还没抬来时,一队侍卫飒沓而至。


    沐昭昭倚靠在一处太湖石后稍平整的地方,外头由芝芝守着。侍卫们知晓是有女眷在,便停住脚步,只领头的那位上前半步,低头行了个礼,又?问?有无示下。


    沐昭昭图省事儿,一句“不劳烦”温和而坚决,芝芝却?因?来者面善,开口道:“贵妃娘娘忽觉不适,偏劳大人走一趟…”


    “芝芝。”沐昭昭低声喝止住了她:“大人们自有公?干,不敢妨碍。”


    “是。”芝芝亦是一时情急:沐昭昭向来体?弱,又?不大管事,她则恰是个急公?好义的性子,在华萼楼里作主惯了,眼下竟失了分寸,忙向那位侍卫道:“请大人勿怪。”


    “姑娘言重。”来人也分外地好脾气,说:“臣等并无急差,愿凭娘娘差遣。”


    沐昭昭仍一意婉拒,正当此时,两个传辇去的小宫女总算返来了。


    芝芝回身搀了沐昭昭,徐徐走到辇轿前,沐昭昭与那人打了照面,方才想?起来,前番从汤泉行宫回来,一路便是由此人护从。


    她微微颔首向对方示意,刘玉桐却?蓦然红了脸,慢半拍地俯首,率着身后众人恭送他离去。


    沐昭昭头脑昏沉,但他那灼灼的目光实在不易被忽略——她经历过被那样赤忱而热烈地注目。


    她错过了一次,同样可以无视第二次。


    一个是妃嫔,一个是外臣,能够碰上的场合本就万中无一。


    谁知中秋节的时候,两人遥遥遇见一回;元日朝贺的时候,又?隔山隔海地四目相撞。


    沐昭昭不由自主地皱了眉,觉得这个人不知死活。


    她自幼被教导要?温驯婉顺,从未对人口出恶语过,这般念头甫一从心底冒出来,哪怕旁人一无所知,已然自觉歉疚。


    可现?下不是由得她心里千回百转的时候,听仪贞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歹念动?得太下作了些?,既然撞到我跟前来,你不必操心,我自要?料理干净,只是——往后,你又?是怎么个想?头呢?”


    沐昭昭一怔,两手捧着茶盏,垂首沉吟了良久,方道:“从前是我太怠懒,既担了找这么个名头、来了这么些?人,哪有撇得干脆躲得清净的道理?往后还须认真管束起来才好。”


    “这个也是一层。”仪贞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指尖:“我只说你比我老道,丢心落意地便把事儿都撂给了你,哪知那些?奶奶神?们犹是瞧不上咱们年轻面嫩,稍不称心,竟这样欺辱起人来。就借着这回杀鸡儆猴,好歹立一立威。”


    “再者…”仪贞顿了顿,见沐昭昭听得专注,眼里亦含着赞同之色,倒似真没有思索过自己那句话里可否有深意。


    与刘玉桐的事许是空穴来风,可那一番嚼舌却?给仪贞提了醒:沐昭昭这个贵妃衔儿是徒有其名而已,倘或真遇上合心合意的人时,怎么不能成全了她?


    以往不敢过问?,是怕触及故人,惹她伤怀,这番的时机虽未必十分恰当,但实在千载难逢,挑拣不得了:“将来或是有流言中所说的那般,千万切实告诉我,我…”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沐昭昭蓦地红了脸,不肯等她说完,手虚撑着几案站起身来,道:“我理个章程出来,这一宫的人是留是走,改日详细禀给娘娘。”


    这是下的逐客令了。仪贞省得她心思深,自己一句话又?碰得是她心底深之又?深的那根刺,要?不是常日相见的那几分情,她连这几句勉强的客套都欠奉。


    态度摆明了,也不能再逼迫,只得点点头,临走前说:“等要?发落那几个人时,咱们一道。”


    第72章 七十二


    猗兰殿的小厨房, 那可是一等一的热窝子。宫里面够格儿设小灶的,不外?御前、中宫及贵妃三处,这三位主儿虽说都不是穷奢极欲、挑三拣四的作风, 但真要将份例富足、差事轻巧、主上和气样样好处占全了, 还?得数猗兰殿首屈一指。


    人手多, 是非也就多了。


    “燕妮儿, ”手里忙活着给绿豆脱皮的厨娘嘴里也不闲着, “你干娘这回走得仓促, 身上想是没带着个甚, 你总该去?瞧瞧她,银钱给不给还?罢了, 送些药最是要紧, 不然她那一身伤,啧啧…”


    名唤燕妮的女孩有十三四岁了,梳着两个?鬟儿, 穿一身纻麻衣裤,因为在?厨房烧灶, 只有在外出的时候才能穿裙。


    就这么, 早前几个?婆子私下还?议论过,说她“有几分沐贵妃当?年的品格”。


    她一进宫就拜了尚食局的典酝安姑姑做干娘,孝敬了四五年,才算等到机会,让安姑姑打通关节塞进猗兰殿来。


    没法子, 拢共才六位大小主子,若去?了三个?婕妤那儿, 这辈子就算一眼望到头了。御前么,安姑姑使不上力;沐贵妃那儿呢, 一应凭她身边那个?叫芝芝的作主,径直就给回了,说不敢越过皇后娘娘的次序去?。


    到底是托了安姑姑的本家、尚食局的安司酝,把燕妮给弄进猗兰殿这个?蜜缸里了。


    豆蔻年华鲜灵灵的当?烧火丫头,不得不说一句可惜。然而安姑姑会提点?干女儿:“皇后娘娘最是宽和,那地方衣食又?好,你纵然再上进不来,苦也苦不到哪儿去?。”


    燕妮能如何上进,无非手脚勤快些、嘴巴甜些,得了这些会造汤水、会做点?心的姑姑嬷嬷们?看重?,将来好学两样立身的本事。


    哪知安姑姑打的全不是这个?主意?:谁不知皇帝他老人家除了自个?儿寝宫,只往这猗兰殿走动??燕妮生得那副模样,就不该埋没,觑着端个?汤、送个?水的机缘露露脸儿,指不定就飞上枝头了,届时她这干娘自然跟着享福。


    算盘打得不错,谁曾想尚食局与尚膳监的别苗头,正撞上沐贵妃代掌宫务,说了句要裁冗。


    女官和内监争权夺利,也是老生常谈的话了,这回账对不上又?互相?推诿,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事不关己者便高高挂起而已,哪晓得竟被沐贵妃拿住了由头,要彻查此事。


    安司酝对安姑姑提起这事儿,鼻子里便嗤了一声:“也得等皇后娘娘回銮时再定夺。”哪有妾妃这样雷厉风行、越俎代庖的。


    沐贵妃早不如初封时那般得宠了,她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的。


    安姑姑亦深以为然,满脸笑着,又?悄声道?:“我告诉姐姐一句话…”


    沐贵妃和那什么侍卫头儿几回见?面,并不曾背着人,安姑姑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人一听跟亲自见?着了一般。


    “…姐姐心里知晓便罢了,再吃瓜落儿,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么。”


    这姊妹两个?的想头,不外?还?是空穴来风那一套,究竟没人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贵妃叫板。


    及至安司酝回到局中,尚食女官坐在?殿中,面色深晦:“尚食局,怕是不保了…”


    安司酝闻言心头一跳,抬眼望见?上峰那大彻大悟一般的形容,不知怎的,回过神时,方才入耳的一番秘辛已经吐露出来了。


    尚食沉吟许久,眉头一挑,又?重?回到红尘中,徐徐叮嘱道?:“明日皇后娘娘回宫,你随我去?猗兰殿。”


    皇后再善性儿,难道?真和贵妃情同姐妹了?正房与小妇,那是天生的对头,何况后宫权柄,又?怎能与寻常人家的中馈一样?


    尚食自以为胜券在?握,不说毫发无损,总能赚得贵妃自顾不暇,岂料她那点?儿意?思刚露出头,皇后居然一只茶盏就掷了出来,把她跟安司酝都砸懵了。


    懵了也不理会,两人被分开押在?庑房里,提心吊胆地捱了两日,提审的人来了。


    来人不是猗兰殿的,亦不像宫正司的,个?个?煞神也似,哪是寻常女官能有的气象?


    一言不发地捆起人,拎鸡崽一样拎到院子里去?,二?人被关得头昏眼花的,醒了半晌神,这才瞧见?四周都围满了宫人内侍,角落里还?有个?五花大绑的,便是安姑姑。


    不怒自威的几名煞神话音才落,想是列完述了她三人的罪状,跟着便命人行杖——尚食驭下无能,杖六十;安司酝、安姑姑搬弄口舌,杖三十。


    旁观众人个?个?垂手侍立,鸦雀无声之下,暗中无一不掂量:如此重?罚,只怕几项罪名背后,未尽之意?甚深啊。


    各自受完杖打,安姑姑一人逐出宫去?,尚食与司酝仍看管起来,监刑的女官不再多言,抬手令众人散去?。


    令行禁止,好不严整。至于这番杀鸡儆猴能管用多久,一时还?说不准呢。


    这不,板子没打到自己身上,小厨房这几位才消停几天,又?故态复萌了。


    背着燕妮时说,安姑姑那样径直撵出去?还?算干脆的,尚食与司酝两个?关着不放,恐怕里头还?牵着许多官司。


    当?着燕妮却存心要刺她几句——怪不得别人不厚道?,安姑姑本事不大,是个?爱钻营的主儿,媚了上,自然要欺欺下,此乃平衡之道?,可这些个?姑姑嬷嬷,哪一个?又?在?她之下?


    燕妮从前既受了干娘的好处,眼下代干娘受她们?几句排揎也是该当?的。


    焉知这姑娘并不是个?肯忍气吞声的,一面拉着风箱,一面笑道?:“姑姑可真替我们?娘儿俩着想。只是主子们?才三令五申过,让大伙儿都本分些,我是没胆子违令随意?走动?,姑姑有体面,又?好心,是要代我看望看望干娘?”


    恰值午后,除了做点?心的厨娘在?忙活,其余人都闲着,人虽没围过来,耳朵倒都留意?着这头,那厨娘不肯落人口实,又?不肯被烧火丫头将军,当?即立起眉毛来,高声斥骂道?:“你要死!火烧这么旺,我还?怎么炒豆沙?”


    燕妮自知理亏,防着她抬手就要打,赶忙站起身来,慌忙往外?躲,没避两步,一头撞上个?人。


    那人“唉哟”一声,倒没同燕妮计较,先问?:“谁在?这儿死呀活的?”


    那厨娘最会看风向,刹那变了副脸色,殷勤招呼道?:“大热天的,甘棠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说着就要沏茶洗果子,张罗着甘棠到凉快地方来坐。


    甘棠摆了摆手,说:“娘娘还?睡着呢,你们?说闲篇儿也轻声些。”


    这么大座宫殿,小厨房离寝间不知多远,哪能传到那头去??厨娘却也明白,这已然是给她留脸面了,连声答应下来,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甘棠又?道?:“娘娘说了,今儿不吃点?心,要一个?酸些的渴水,多兑些冰,再单装一小罐子蜜。”


    这却是另一个?专管汤水的厨娘的事儿了,她连忙挤过来应答:“早备下了里木渴水,里头略加了些冰,我再给姑娘单盛一瓮,省得一会儿就化了。”


    皇后夏日里爱酸的,皇帝偏吃不得太酸,既吩咐了将蜜单装,想是又?要往含象殿去?,底下伺候的人哪能打点?得不周到。


    甘棠点?头一笑,指了燕妮:“你也别呆杵着,替我捧着冰瓮。”


    先前那厨娘便赔笑道?:“她是个?慌脚鸡,别给摔地上了。”


    甘棠乜了她一眼:“不然劳烦姑姑?”


    对方听见?这话,顿时讪讪的:燕妮什么年岁模样?自己什么年岁模样?好歹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燕妮也不作声,接过一瓮盖好的冰,低着头便跟在?甘棠后头走了。


    沉默着进了猗兰殿,遇见?蒲桃了,甘棠方停下脚步,招来个?小宫人,偏首对燕妮道?:“你把东西交给她。”又?唤蒲桃来:“你带燕妮去?我那儿,找条裙子系上。”


    燕妮红了脸,好生将冰瓮交到小宫人手中,又?对甘棠福了福:“多谢甘棠姐姐。”


    甘棠只道?:“去?吧。”


    带着小宫人轻声轻脚走进后殿,仪贞已经睡醒了,半歪在?床上挑慧慧捧来的衣裳:“不要那个?。”


    慧慧抿嘴忍笑:仪贞穿红的最好看,可这月令原宜淡雅着来,她嫌淡雅显不出她。


    哎,如今可算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了。


    甘棠将冰饮放好,进来道?:“娘娘肤色白,穿什么颜色都好呢。”照她看来,这位主子可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便是偏爱鲜艳,首饰往珊瑚、碧玺这些里头挑就是了。


    她到底不如慧慧珊珊两个?跟着仪贞的日子久,不懂得仪贞这点?小心思。不过仪贞待她,倒也没有分什么亲疏,闻言捂嘴笑了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趿了鞋下床来,说:“就这么着吧!”


    二?人这才替她更衣,又?到玻璃镜前来坐,慧慧问?:“梳个?高鬟吧?”


    鬟自然比髻见?工夫,更别提仪贞惯常省事儿梳的一窝丝或者辫发,仪贞心说:慧慧这是技痒呢。


    挑出来的衣裳是一件竹篁绿纱罗,荼白暗绣里衬,十样锦的裙儿——青绿在?民间不是尊贵的颜色,然而什么东西到了宫里,都要费上千般万般心思,再不贵重?的也一一贵重?起来了。这绿纱罗虽是素面,但动?静之间皆有隐隐流光,捕捉不得,又?轻忽不得,穿起来不像凡间的隐士,像惊鸿一瞥的天人。


    慧慧得了灵感,给她梳了个?“云鬟雾鬓”,也不要多的首饰了,一对砗磲千叶莲簪,一副翡翠水滴耳坠足矣。眉间又?点?了花钿。


    妆扮停当?,仪贞因问?:“什么时辰了?渴水好了没有?”


    甘棠看了一眼西洋钟:“申时二?刻了。小厨房今儿做的是里木渴水,额外?还?多送了一瓮冰。”


    “这个?好。”仪贞笑道?:“里木果子摆来闻香也好。蜜呢,不是槐花蜜吧?”


    “不是。”皇帝的吃口比仪贞甜些,唯独吃不惯槐花蜜,嘴里还?不肯承认,仪贞也是试探了好几回才试出来的。“是南边来的桂圆蜜。”


    仪贞点?了点?头。当?初皇帝把甘棠蒲桃这些人派来猗兰殿时,她还?别扭,一半为了慧慧珊珊,一半为了她自个?儿;如今真瞧出她的好来了:既细心,又?不多话,无论是哪一个?想到没想到的,叫她遇上,都默默料理周全了,还?从来不开口表功。


    到底皇帝比自己知人善用。这回处置尚食局的那些人,也是皇帝授意?的,她自知能耐不够,索性全交给她们?,只管和沐昭昭两个?商议华萼楼众人的去?留。


    如今初初有了个?眉目,一事不烦二?主,干脆又?去?请教师父。


    起身让珊珊给她理了理裙裾,走到门口,就见?院里走来个?小宫女。


    燕妮尽管知晓甘棠有心帮衬她,但也没有一来就在?主子面前晃悠的理,这下实是赶巧了,连忙避让到旁边,行下礼去?。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仪贞看她眼生,便问?了一句。


    甘棠解释道?:“这是小厨房的燕妮,奴婢一时不趁手,托她把冰瓮捧来。”


    仪贞听了,也就接着往外?走,等上了辇轿,才听甘棠接着说:“她原是撵出宫那安婆子的干女儿,人倒本分,受了这些年盘剥也没吱声儿。依奴婢想来,跟安婆子也没多少?情分,不过稳妥为上,还?是把她调出小厨房好些,派到别的哪处去?。”


    “既然从前没沾着光,为何如今要受拖累呢?”仪贞笑看着甘棠:“我瞧着她还?好,你且留在?身边,若可教导,就不必派去?别处了。”


    甘棠答应下来,蹲礼送仪贞离去?。


    珊珊跟在?辇旁,听到此时,开口道?:“甘棠姐姐倒像有意?替人说情的。”


    慧慧走在?另一侧,跟着点?头:“她一贯肯替人周全,但愿人人都肯承她的情才好。”


    太平日子过久了,平白经过这一场口舌,竟比从前王遥在?时的日日风声鹤唳还?叫人灰心。慧慧自己也觉着了,抬眼又?睨一睨仪贞,好在?她正沉思些什么,并未听见?这话。


    第73章 七十三


    金乌啄火, 谢昀自含象殿前?殿迈出?来?,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低首从葛纱官袍里掏出御赐的小金表, 认了认时辰。


    送他出?来?的小内侍疑惑地唤了声:“大人?”


    谢昀瞥了?他一眼, 话却是对廊下鹄立着的孙锦舟说的:“我想给皇后娘娘请个安。”


    孙锦舟笑眯眯地循声望来?, 一双招子里明明白白写着:这话您给里头那一位说去呀!


    他不敢言声儿, 谢昀也不勉强——皇帝连中晌都没歇, 扣着自己商议了?将近一日的政事, 怎地方才孙锦舟进门换了?回茶汤的工夫, 就急不可耐地要打发自个儿出?去?


    小白脸子?卸磨杀驴,防他跟防贼似的, 他偏不遂这个圣意。


    孙锦舟不是瞧不出?这位主?儿憋什么坏, 横竖他也没真急。


    少顷,皇后果然来?了?。


    “二哥哥。”仪贞见了?谢昀就笑,走上前?来?:“这里怪晒的, 哪能待这儿?二哥哥是才来?还是要走?”


    “正要走呢。”谢昀这时候倒不磨叽了?,瞥一眼跟着她那宫女提的食盒, 大方地抬了?抬下巴:“快进去吧!赶明儿见了?咱们再好生说话。”


    仪贞一奇:“赶明儿还能见着?”


    谢昀点头:“不是在宫里, 在个好去处呢!”


    仪贞顿时喜笑颜开,旋即又嗔他:“总得等陛下定夺之后再嚷嚷出?来?,你别?一高兴什么都告诉旁人去。”


    嘿,还不知就里呢就操心起皇帝了?,这都不叫胳膊肘往外拐, 这根本?是胳膊长那小白脸儿身上了?。


    谢昀无话可辩,认栽了?:“这是哥哥的不是, 不多说了?,到时候给您二位赔罪。”


    仪贞还能听不出?他这份含酸抱屈的劲儿, 乜他一眼:“快回吧,出?了?宫门让跟的人留神些,别?真中暑了?。”


    好歹有这么一句话,谢昀这才勉勉强强地走了?。


    仪贞又立在原地目送了?他一阵,这才转身进门去。


    “蒙蒙。”皇帝恰从御案前?走下来?,上前?拉了?她的手?,向?她邀功道:“给你置了?身骑装,廿五日检阅京军,咱们跑马去!”


    “真个?”仪贞原还顾虑着,有二哥哥提前?透底儿,自己去在皇帝面前?惊喜不到位,孰料还有这一节等着她,乐得简直一蹦三尺高,反握了?皇帝的手?便念个不住:“检阅京军?我还从没见识过呢!连我爹爹、祖父都没经过——上一回,得是高宗皇帝那会儿了?吧?”


    皇帝点一点头,见两个宫女放下了?食盒,摆摆手?,让孙锦舟领着她们去取衣裳,而后跟仪贞一道往水榭里去纳凉:“那已?经是一个甲子?前?了?。我想?,用不着那般大的排场,也犯不上为这个烧银子?,此番姑且算是小阅吧。”


    “是这么个理儿。”仪贞深以为然:“等咱们兵强马壮了?,自有万邦来?朝,届时笑纳他们的岁贡才好!”


    皇帝轻笑起来?:她这一派坦然的口吻,比万丈雄心或是惭凫企鹤都来?得舒畅。


    他张开手?臂,明知道她最嫌热,还是忍不住抱住她。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校阅军队,可以说是二者兼有。太宗皇帝曾定下一年一小阅、三年一大阅的规矩,小阅常常由大将军主?持,大阅则是皇帝亲御。


    大燕二百余年,最宏大的一回检武,前?来?观览的大小国家曾达二十七国。


    这样的盛景,跟内侍宫人们没什么干系。出?了?禁宫,到了?军营,也不过留在营房继续着平日里那些差事而已?,看不着教场演习的场面。


    慧慧正往熨斗里添热水时,孙锦舟过来?了?,并不进屋,只?一派闲适地在院里候着。


    帝后二人都不在,横竖也不忙,甘棠捧起熨好的马面裙,撑在衣架子?上,转首笑向?慧慧道:“两只?袖子?我来?熨就好,姐姐歇着去吧。”


    一套骑装确实?只?剩衣袖没熨了?,慧慧也不同她假客套,承了?情,抿嘴点头道:“等我给你带果子?回来?。”放好铜壶,又看了?一遍炭火,方才打了?细竹帘儿出?去。


    营房里的膳食没那么精细,这会儿更?是一心忙活着筹备进献御前?的正经席面,哪顾得上她们这等人?几个宫女还是大清早临行前?垫了?两口干点心,支应了?这一路,大体瞧着虽还撑得住仪态,实?际早两脚发软了?。


    孙锦舟脸面总要大些,打发个小内侍,问人借来?一口小灶,熬了?绿豆百合汤,使的是从宫里带来?的锅勺,炖得沙沙的,既解暑又抵饿,盛在碗中放温了?,自个儿亲提了?来?寻慧慧。


    慧慧接了?食盒,回身先送回屋,分给几个小姊妹。揭了?盖儿一愣:里面整齐码着四只?鱼戏莲叶白瓷碗儿、四只?瓷勺,并一小碟糖霜,难为他是怎么提稳当的。


    人就在外面立着,甘棠几个不好多打趣,不过互相递了?一番眼色,又齐齐忍笑乜她。慧慧嗔了?她们一回,又走出?来?。


    孙锦舟见她这就折返了?,倒皱起眉头:“你怎么不喝?”


    慧慧摇头:“怪晒的,去那头坐吧。”


    军中屋舍布局注重的是防御守卫,没那些亭台楼阁的讲究,更?别?提什么绿荫花稠。二人勉强寻了?个背阳的栏杆,靠坐着说话。


    过了?一时,北边儿响起隐约的击掌声,次第清晰起来?,慧慧与孙锦舟连忙站起身,赶往中道前?,未几,就见仪贞独自走了?过来?。


    “娘娘。”慧慧上前?扶了?她一把:检阅仪典上皇帝着常服,皇后则大衫霞帔,戴双凤翊龙燕居冠,这般暑热里端坐半日,可不折腾人。


    遭罪归遭罪,却也是难得的荣耀。不说历朝历代,只?在大燕一朝中数,还有哪个皇后有这份陪阅的殊遇?慧慧眉目带笑,正欲向?仪贞问些什么,抬眼发觉她的脸上除了?几分疲倦,并无喜色。


    “陛下与诸大臣还在演武厅呢。”仪贞对一旁向?她行礼的孙锦舟点点头,接着对慧慧道:“咱们先进屋吧。”


    慧慧答应着,不好问旁的,进了?门如常同其余几人一起张罗着,给仪贞卸下冠服,倒水擦脸擦手?,又换上新的茶点鲜果。


    众人往来?的间隙,仪贞一指衣架上的骑装:“把它收起来?。”


    甘棠低声应了?,轻手?轻脚地取下衣裙叠好,连同冠靴配饰等物,各自放在托盘里,捧着出?去了?。


    余下慧慧一人,一面给仪贞通头发,一面悄声问她:“怎地了??是演武演得不顺当?”


    仪贞略略摇头:“我是个外行,粗看过去倒还好,可瞧陛下的意思,很不成样子?。”


    皇帝原不是有气?便撒的作派,这一回阴沉了?脸,不知又得记到猴年马月再寻事发作。仪贞不大在意届时是哪个运道不高的撞上来?,只?担忧皇帝这脾性难改,终究免不了?自损自伤。


    慧慧听了?,亦觉为难得很——照这么说,自家娘娘不如不在场的好,不趟这浑水,也让皇帝他老人家不至在心上人眼前?跌了?颜面。


    她没把这一点儿猜测对仪贞道破,否则这位主?儿岂不负担愈重了?。


    仪贞叹完一口气?,很快便收起了?愁眉苦脸的相,自己握着扇子?打了?两回,呷了?口茶,开始分派差事:“这绿豆汤不赖,再熬些来?,我看中晌的大宴怕是腻味得很,晾着给陛下消消火。”


    设宴本?是供皇帝与营中几位将领细谈的,按如今的光景,不惩治几个就是万幸了?,哪还有示恩的必要。


    又说:“屋里这些东西,用不上的就收拾起来?,不知几时就要回宫去,别?临了?再手?忙脚乱的。”


    军营里再是一切从简,也没有委屈了?女眷的,何况来?客贵为一国皇后。坐北朝南的三间房里拿上好的香料仔细熏过,桌椅凉榻、瓶炉杯盏一应都是新换的,比起内造之物也不差什么——饶是这么着,打头开路的几个宫人还是翻开自家携带的箱笼,重新铺陈了?一回,这才勉强能请仪贞进来?暂歇。


    此刻听见她吩咐,少不得照办。内里难免可惜,几个宫女你一手?我一手?的,最末才将那一套花团锦簇的骑装也装回箱中。


    夏日天长,大伙儿都是天才亮就出?了?宫,直到这会儿才得闲。仪贞穿上身轻软衣裳,通体都松快下来?,索性靠着凉榻小憩片刻。


    其余人等也就不再作声了?,各自寻个地方,打盹儿的打盹儿,养神的养神,慧慧与甘棠分坐在凉榻两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扇儿,将冰鉴逸出?的丝丝凉意送到仪贞跟前?来?。


    仪贞自觉没合眼多久,耳中依稀听见孙锦舟在说话,以为是要回程了?,连忙欠身起来?,正要唤人给她穿戴衣裳,甘棠道:“是陛下派孙秉笔来?给娘娘送酒膳,说日头毒得很,娘娘累着了?,用过饭就好生歇息。”


    仪贞听罢,忍不住追问:“陛下呢?可曾赐宴给那些大人们?”


    慧慧恰率人捧着菜肴进来?,方知她醒了?,转身又叫住孙锦舟,转达了?这一句,回道:“演武厅里只?有陛下与骠骑将军二人,不曾见着其余大人。”


    二哥哥在。仪贞暗道自家兄长虽满怀忠君报国之心,但自来?与皇帝不大合榫,惟愿他眼下讷口少言点儿,别?说些火上浇油的话。


    这可是大大地冤枉了?骠骑将军。谢昀绝非不知情识趣之辈,进退之度端看他想?与不想?罢了?。


    小皇帝受挫固然是件快事,可症结偏偏落在兵力单弱上,他便冷眼旁观不了?了?。


    一场检阅下来?,皇帝全程没露个笑脸,底下官员无不敛声屏气?,生怕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来?,就连伙头军都缩了?头,不敢铺张逢迎,战战兢兢地呈上细做的炙肉、烧饼、酱菜等物,酒也以酪饮替代,显然是一派刻意为之的朴实?无华。


    皇帝垂眼扫过这一桌菜色,轻嗤了?一声,音调冷嗖嗖的,直叫谢昀浑身腾腾的暑气?一扫而空,觉得腹中怪饿的。


    他勉为其难,主?动开口劝解道:“陛下先前?委以重任,令臣一力兴办兵武学堂,臣夙夜难寐,唯恐有负圣望,如今亲见了?京营中的弊端,倒有了?些眉目,待理出?了?详文,便可上呈御览。”


    皇帝瞧不上他这番干巴巴的宽慰,连个正眼也吝予,自顾自坐下来?,取肉夹饼,又斟酪饮来?佐,动作利落豪迈,仪态依旧斯文矜傲。


    填饱肚子?,搁下竹筷,皇帝一面擦嘴漱口,一面迤迤然站起身,撂下一句“将军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昀搁下酒杯,挪了?挪腿做出?个恭送的起势,心道:得,今儿是见不上蒙蒙了?。


    第74章 七十四


    正是歇晌的时候, 又热又乏地熬了一上午,该养养精神,仪贞这会儿却睡不实在, 躺在凉榻上, 隔一阵子就要翻一回身。


    好在慧慧她们都被她打发下去了, 否则这翻身都不能尽着兴来。


    她心里存不住太多的事儿, 有意把?那?份白操心往外卸, 横竖军务上面她也操心不着, 再者, 皇帝从来不是没主张的。


    她就单单是记挂李鸿这个人。


    “叮”,冰鉴里偶然的滴水声将她唤醒, 迷迷糊糊之际, 瞥见皇帝走了进?来。


    仪贞揉揉眼睛,支着胳膊坐起身来,仰脸又细瞧了瞧他, 嘴角一弯,问:“什么时辰了?”


    “才刚未时。”皇帝听她嗓音里还带着些微倦意, 坐到她跟前?, 抬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浅红:“擦把?脸?等你醒了神儿再骑马。”


    仪贞两眼倏地?一亮,随即又强压下来,也不用人进?来伺候,趿了鞋下床,自己拧了一把?巾子擦擦脸, 且不急着换骑装,指尖探了探冰鉴近旁的小瓷盅, 道:“绿豆汤温温的,下肚也不伤脾胃, 鸿哥哥要不要喝一碗?”


    她疑心皇帝胸口积着一口气,中午没正经吃东西,咂了咂嘴,接着道:“那?个炙肉倒挺香,就是咸了点儿。”径直分出两碗汤来,端到凉榻前?的小桌上。


    “将士们平素辛苦,吃口会重些。”皇帝接过了碗,自然而然地?答了这么一句,而后又想,不知是他们果真操练用功,还是做戏做得够足。


    仪贞想不到他这多疑能多到什么地?步,但见他肯将汤匙往嘴里送,就是好的了。


    喝了绿豆汤,又坐了一阵,待外面日头没那?么可畏了,二人这才更衣,往教场去挑马。


    仪贞上回骑马是从汤泉行宫回皇城,再上一回则是她八|九岁初学会时。不过这技艺一旦掌握了,便不会丢个彻底,她又不同人比赛,心里不着急,就悠悠拉着缰绳,由?着马儿信步溜达。


    皇帝见她坐得稳当,没再说话,两腿一夹马肚,只管逐日追风。


    仪贞还没见过他这般英姿,索性勒住自己胯|下这一匹,一心一意地?欣赏起来。


    她知道他心里仍旧不痛快,能到这敞亮地?方来发?泄发?泄也好。良马加鞭子,那?股风驰电掣的势头,掠过她眼帘时简直都成?虚影儿了,只剩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清晰锋锐,叫人简直浑身一凛。


    近在眼前?时看?眼耳鼻口,离远些便看?肩看?腿看?腰背,仪贞连连赞叹之余,又替皇帝觉得可惜——不为国色天香所动?的人,连愤懑苦恼时的慰藉都生?生?少?了一样。


    “乐呵什么呢?”一气儿不知跑了多少?圈,压在心口的郁郁消散得七七八八,皇帝驻马停在仪贞跟前?,迎上她的眉目鲜活,总算露出个发?自肺腑的笑意来。


    仪贞眸光微动?,看?着他却不言声儿,好半天肯开口时,瓢泼大雨猝不及防地?往身上砸来。


    二人目光交汇一瞬,旋即一同调头策马,急急向演武厅奔去。


    就这么三?五步的工夫,身上的衣裳便湿透了。皇帝翻身下马,连牵带搂地?抱了仪贞到厅中坐下,又迅速关?了周遭门窗,一面解身上的长身大甲,一面催促仪贞:“把?湿衣服都脱掉,穿我的。”


    仪贞犹豫了下:“这儿是没有人吗?”怕被瞧见是一层,二来生?火取暖、烤衣服换衣服这些事也需要帮手。


    “这是单划给坐营官的小教场,其余士兵来不了。”皇帝的罩甲刀枪不入、水泼不进?,脱下身来,底下穿的五彩云龙纹窄袖戎衣尚是干的,怕上面的织金缀盘宝硌人,继续脱着,嘴里道:“这会儿所有人都在那?边大演武厅里听你二哥训话呢。”


    他见仪贞手指哆嗦着,一件都没解开,“啧”了一声,伸手替她把?湿重缠人的衣料往下剥,三?两下再用自己的中单将她套住:“冷不冷?”


    仪贞摇头,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怪暖和的。”


    她头发?打湿了,歪着头去取狄髻上纠缠的首饰,然而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分明的一双大眼睛跟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转,模样有点呆不愣登的。


    皇帝看?出她微微红了脸,知道她那?点儿好|色的毛病又犯了,拧眉乜了她一眼,可惜嫌弃的表情?只绷住了一霎,半点儿不能让仪贞收敛:“鸿哥哥,你比从前?还更好了。”


    皇帝一挑眉,不慌不忙地?系着戎衣的扣襻,由?她详尽道来:“今日检阅不如人意,你失望搓火都是应当的,但因为许诺过我,还是带我来了,还淋了雨…”


    “又不是解决不了,为何?要对你食言?”突兀冷淡下来的语调与其说是不耐烦,倒更近似于逞强的回避,摘去扳指的手抚在她脸上的力度是截然相反的温柔:“没揣帕子,就这么着吧。”


    长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四处寻人送伞具的宫女内侍们几乎被霁云追赶着匆匆而至。


    皇帝推开门,连一丝余光都不曾从孙锦舟小心捧着的蓑笠上掠过,自拉了拾掇妥帖的仪贞出来,一面吩咐慧慧:“赶紧给你主子端一碗姜汤来,别受了寒。”


    慧慧素来周到,不消旁个提点,已然备着了,当即盛了两碗,分奉于二人。


    仪贞虽嫌这个燥辣,但因皇帝说得在理,捏着鼻子喝下去了。


    哪知回宫之后,皇帝自个儿病了。


    炎炎六月的,遇上这热伤风可不烦缠人:凉是凉不得,热又如何?耐得住热呢?


    皇帝其人,须他韬光养晦时,尚且还勉力动?心忍性,如今轮到与江山社稷没什么干系的小处时,那?脾气又坏又别扭。


    孙秉笔只管把?脖子一缩,横竖只推出几个老实头儿顶刀口,每日家战战兢兢地?听候指派,再举首戴目地?盼着皇后娘娘归来伴驾。


    是喽,区区伤风,不足以令皇帝陛下辍朝半日,无非在召对臣下时愈发?变幻无常,时而云里雾罩,时而流金铄石罢了。


    满宫满朝,唯一问心无愧之人,便是仪贞了。


    君臣议政的时辰,她便上别处去,找沐昭昭、苏婕妤、武婕妤她们玩耍;等诸位大人们离去了,便带着新鲜的乐子回来哄皇帝开心。


    “苏婕妤宫里炖得糯糯的百合粥,难得是没搁糖也一点儿都不苦,我想这粥能清心火,就带给鸿哥哥你尝些。”


    可惜今日这殷勤没献对,皇帝一面卸发?冠,一面自穿衣镜里横了她一眼:“我不要嗟来之食。”


    “怎么会是嗟来之食呢?”仪贞没同那?些告退的大臣们打上照面,并不清楚其中是否有苏婕妤父亲,皇帝这撒的是哪一股火,便只笑眯眯地?上前?去给他按揉额角:“您是咱们大家伙儿的衣食父母呢,说这般见外的话!”


    皇帝刚要张口,又没忍住一阵咳嗽,喉咙里既燥且疼,头顶也胀胀地?痛,就近扶住一把?椅背,乏力地?坐下来,方道:“这几日又是药又是粥,没一样不是清火的,没一样喝了不生?一背的汗,不如利利索索泡回冷水澡抵用。”


    “那?可不成?!”仪贞见他复又难受得厉害,没了那?点儿调侃的心思,挨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劝解道:“必要发?汗发?透了才能好呢,如今九十九步都走了,洗上一场冷水,岂不是前?功尽弃?”


    皇帝不想想自己这番话如何?耍赖,倒嫌仪贞哄他跟哄孩子一般口吻,不肯作?声,随手端起一旁的茶盏。


    茶水也是热的呢。仪贞没来得及阻拦,皇帝自己皱着眉放下了,眼角瞥了瞥仪贞搁在几案边上的团扇,眉头皱得更紧。


    “甘草梅子是猗兰殿小厨房送过来的。”仪贞想了想,揭开那?掐丝珐琅小扁盒:“裹了薄荷粉比裹盐清爽些,含着也算,一泓清可沁诗脾嘛。”


    皇帝并没有被她劝动?,不过觉得她絮絮叨叨得辛苦,赏脸似的接过一枚,送进?嘴里。


    仪贞不错眼地?看?着他,见他眉头略略舒展了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好些没有?”


    抬起胳膊来,继续给他摁着额角,略弯着腰,一时便觉得酸乏了,转了转手腕,对皇帝道:“我去将门掩了,你躺下来吧。”


    比起帝王的威仪和安危,私密二字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昼不掩门一向是桩无须言喻的惯例。此刻天光尚长,关?起门来,好像他俩要做些什么似的。


    皇帝抿了抿唇,没出声拦她。


    门枢一转,三?交六椀菱花纹将日晖漏得清疏许多,仪贞点了点头,不无满意地?踱回来,随手欲拿起案上的扇儿,忽又调转了方向,坐到凉榻边,指尖贴在皇帝的鬓角轻摁着,笑哄道:“这下不燠热了吧?”


    不摆冰、不扇风,终究差了许多。况且向来谁也没有她畏暑。


    皇帝依旧眉头不展,生?硬道:“将扇子拿来扇扇。”


    仪贞摇头得果断,语调仍温和得不像她本性:“扇了风,头疼又要重了。我再给你剥些葡萄来?七分甜三?分酸,一样能取些凉意呢。”


    “我是让你自个儿扇!”皇帝更没好气了:“你坐远些,或是到别的屋子里去,要冰要风不是都使得?”


    仪贞知他心里烦躁,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假意要起身:“那?我走啦?晚些再…”


    “你敢!”皇帝这会儿全忘了人前?那?点子客套礼节了,出尔反尔得气势汹汹,甚至一掌拍在榻围的螺钿上,不顾手心被硌得生?疼,猛地?就坐起身来。


    而后方才瞥见仪贞那?点没藏住的得逞模样,怏怏地?又躺了回去。


    乍起乍卧一趟,头顶又突突地?胀痛了几股,皇帝顿觉丧气,这么丁点小恙来回折腾,显得他怪没志气的。


    余光乜了仪贞一眼,想问仪贞句什么,又不肯开这个口。


    仪贞如今可谓超乎寻常地?善解人意起来,自顾自忆旧道:“我小时候稍稍有个头痛脑热的,便放开了撒娇,爹爹阿娘什么都依我,说,人身上已经不舒坦了,还不许他心里头尽可能地?受用受用吗?”


    “我从不知这二字。”皇帝觉得她措辞很不恰当,横竖自己一点儿都不受用。


    他闭眼养神,也不让仪贞给他按揉了,单用两根手指攫住她的袖口,虚笼在面上,叫她别再晃悠。


    丁香色的轻纱里有着丝丝缕缕的香,恍如夏夜未央,带着露气的月色与鸣蝉,统统都在人定以后了。


    一枕新凉。朦朦胧胧之际听见她低声细问:“还嫌热吗?”


    李鸿想,这次不算,等再凉爽些,带她痛痛快快地?去骑马。


    第75章 七十五


    既要筹办兵武学堂, 接踵而至的繁忙自是显而易见的,皇帝的许诺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甚有先见之明地哄着仪贞当下过了一把“纵横驰骋”的瘾。


    终究是年纪轻、底子壮, 发了这一场汗后, 伤风的症候彻底祛除了, 重又神清气爽起来, 然则皇帝的脾气依旧没怎么转好。


    这一点主要是针对以苏大人为首的几位臣子而言。


    国朝设立国子监, 虽兼收贵族与平民子弟, 但前者之数多达十之八九, 凡家中有父兄叔伯为官,鲜少不能荫及;而后者却非贤名远播者不可求, 即便将来同朝共事, 亦泾渭分明,品级更有天壤之别。


    兵武学堂既仿国子监之制,许多大人难免认为, 入学者仍以自?家子弟为主——嫡系的不稀罕,于?旁支而言倒是个不错的出?路。


    谁曾想, 依着谢昀那套章程遴选出?来的, 竟泰半是布衣黔首。


    重文轻武,那也要看是对什?么样的人来说。满腹经纶的名士夙儒眼里?,当?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懂拼蛮力?换官衔的武夫,怎及他辈经天纬地之才?


    可在吃饱穿暖乃人生头等大事的寻常百姓看来, 月月都能领银米回?来的大头兵,已然是了不得的好营生了。


    总之, 这些一面鄙夷武官难登大雅之堂、一面又力?谏皇帝三思?慎行的大臣里?头,仪贞觉得数苏大人最蠢。


    固然各人有各人的算盘, 言词凛然之下全是小名小利,可独独苏大人,好像真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打动了,忠心耿耿地要面刺皇帝之过。


    他不单忘记了自?己有个女儿在宫里?,还?忘记了当?初送女儿进宫是图个什?么。


    没从苏婕妤那儿挣来国丈的红利,故此便可自?诩高风亮节的纯臣了。


    苏婕妤深谙父亲为人,在仪贞面前从来三缄其口。偶然一回?慧慧给?她送蟹粉卷儿去,从小宫女嘴里?听出?一点端倪,这才回?来告诉仪贞知道,苏大人让皇帝给?杀鸡儆猴、一撸到底了。


    仪贞起先觉得痛快,紧接着又犯起愁来——再生分的骨肉,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说势力?些,还?有“休戚与共”四个字呢。


    纵是苏婕妤这样恬淡的性?子,心里?一时也难受得很,唯不肯以软弱示人罢了,她若大喇喇上去宽慰,反倒弄巧成拙。


    “丢了官,总比丢了命强。”恰巧沐昭昭来猗兰殿商议下元节醮神事宜,因慨道:“这都是自?个儿渡自?个儿,旁人帮不上的。”


    仪贞听见头一句,心中不由得一动,及至末尾,又暗暗松了口气,微微笑道:“你这般感悟,何其可贵。”


    沐昭昭亦莞尔,抬眼瞥见偎在仪贞裙边的小毛团儿,情不自?禁道:“给?我抱抱吧。”


    仪贞怔愣一霎,而后方弯腰托起朏朏①——这名儿还?是贵妃给?起的呢——小心翼翼托到沐昭昭面前。


    朏朏这猫名不副实,丝毫不温顺,是个霸王性?子,所幸略通怜香惜玉,窝在沐昭昭怀里?只?意思?意思?地挣了两下,抵不过昼寐未足的倦慵,又闭眼睡了过去。


    毛茸茸的小生命在自?己腿上蓬发出?温热气息,不疾亦不徐,沐昭昭默然体会?了一刻这罕有的滋味,抬首只?向慧慧道:“让它回?窝里?睡吧。”


    她其实不是怕猫,分明是爱而远之。


    仪贞明知这一点,能做的不过听之任之而已。


    犹记得刘玉桐一事。除去肃清华萼楼人事、惩治造谣生事的祸首外,沐昭昭再无别的意愿。


    她敛眉看手里?的册子:设坛醮神是国家大事,应由礼部、钦天监等司督办,她们理?出?来的这些,不过是女眷出?行的一二条款。


    灵济宫在宫城以西,离得不算远。沐昭昭做事揪细,一桩桩一件件,仪贞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俱写明了安排。


    别看她是打小长在宫里?、自?己是从外头来的,若现下放出?去过日子,自?己未必赶得上她。


    “就这么便好极。我实在没什?么可挑拣的了。”仪贞说着,将册子交给?甘棠,着人分派下去,自?己携了沐昭昭的手:“太阳出?来了,闲坐着可惜,咱们去外头走走吧!”


    素商时序,前一阵还?避之不及的骄阳重新变得和煦可喜起来。仪贞顾及沐昭昭体弱,没走太远,两人就在宫后苑里?逛逛。


    宫后苑初植百花,后因先帝元后独爱白梅,一度琼芳成林;先帝晚年一时兴起,又移来南地荔枝,改称扶荔园。


    今时今日荔枝是早已不见挂果?了,徒留一片深绿,皆因李鸿不爱兴造花木,得以保全下来。


    翠浓却冷,越往深处走,越觉森然,仪贞拉着沐昭昭,在秋曛尽头停住脚步。


    正欲开口,枝繁叶茂那一端隐约传来谈话声,是年轻女孩儿声口,循声瞧去,两个人身形也依稀相?仿。


    仪贞本以为是两个宫人,无意扰了她们片刻清闲,便转身要离开,不料沐昭昭轻轻将她一拉,示意她且慢。


    仪贞不解地又望了一眼,才认出?来人中有深居简出?的淳婕妤,另一位则是——


    “皇后娘娘懿安,贵妃娘娘金安。”那女子与淳婕妤年岁接近,梳的是未嫁女发式,俨然是皇帝的异母妹妹、齐光公主李溯。


    “简简?”仪贞有些意外地唤了她的小字,旋即忙令她二人无须多礼:“一向少见你,今儿难得有缘,在这里?遇上了。往后得了闲,不妨常一道聚聚。”


    这话仪贞说着其实有些亏心。先帝升暇后,这兄妹俩就是一年只?见一二面,除夕中秋应个团圆虚景儿,往往连句话也说不上;等到王遥身死,二人益发地疏远了。


    更别说仪贞这位稀里?糊涂的嫂嫂,乍见之下,几乎是惊觉:原来公主已经这样大了,几时行的及笄礼?


    “多谢皇后娘娘抬爱。我一向也不曾随处走动,今日将针黹都做完了,眼睛有些胀涩,这才出?来散一散。”


    不怪小姑娘剖白得小心谨慎,在她心里?,不正是在哥嫂手底下讨饭吃吗?仪贞暗暗念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且不敢过犹不及,克制地点了点头:“咱们做女红,无非为着陶冶心性?,并不强求许多,凭自?己喜欢就是。一年之中,也只?春秋二季最宜人,倒不该辜负了好光景。”


    又向淳婕妤颔首:“我与贵妃出?来得久,有些疲累,先走一步,可别扫了你们的兴致。”


    淳婕妤对仪贞的印象还?停留在中宫皇后大显神威的时候,哪怕后来暗自?琢磨时亦猜出?几分真相?,到底还?是颇有顾忌。得此一言,焉有真心挽留的,忙不迭地恭送二位大佛离去。


    与沐昭昭在华萼楼前道了别,仪贞走到含象殿拾翠馆里?,提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齐光公主的笄礼。


    皇帝居然被她给?问住了,沉吟片刻含混答道:“大约有一年多了吧。”


    这两年着实没过过几天心闲的日子,仪贞怕皇帝跟自?己一般歉疚,赶紧道:“前朝的政务你还?操心不过来呢,本该是我想着的——是我玩心太重,不担事儿,如今要弥补,总不能再办一回?,只?好从别的地方弥补。”


    皇帝没吭声,片刻在仪贞对过的禅椅里?坐下,吩咐孙锦舟:“将云滇新贡的乳线②取来。”


    往年入京的东西里?并没有这一样。云滇王是硕果?仅存的异姓王了,开国那一代?跟太|祖皇帝倒真是比亲兄弟也不差什?么,怎奈两百年沧海桑田,一头的子孙多有不肖,另一头的心便渐渐大起来,仅剩面上些许君来臣往,实际上早已不驯服。


    煌煌帝京,南北通达,乳制品并不稀罕,但放之云滇,则是十成十的贵物,云滇王如此作态,必有反常。


    “这东西配茶正好,只?这会?儿天晚了,不宜饮得过浓,你且尝尝合不合口味吧。”


    仪贞见他有意避开不谈,便不再追问,捏了一丝儿乳线送进嘴里?,评道:“咱们这儿的乳制品多是绵软的,这个却有点脆,想是长途跋涉,制得干些才好储存吧。”


    皇帝点头笑道:“也有这么个道理?在。不过想吃的软些也不难,用小火慢慢地煎,抹些玫瑰酱或者红豆沙,要么撒些盐粒儿,趁热吃又是一种滋味。”


    二人说了一时闲话,又查看过一回?前几日一道做的枫叶书签定?型了不曾,这才洗漱过舒舒泰泰地并头躺在床上。


    上夜的人都在屋外,寝间里?唯有一两盏灯火,隔着几重帘帐,比下弦月更寥薄。


    “我痛恨过她。”黰黑深浓,如墨般氤氲开去,万物仿佛都较白日的面貌有了或多或少的参差,人亦无须拘泥于?华美冠冕的壳子,郁沉的声音自?极深处低低传来:“怪她不辨忠奸、认贼作父——哪怕明知道,这等判词该骂的另有其人,譬如先帝、譬如我…我只?是不肯承认,我的私心不过是忌妒她所得的一时荣宠罢了,既非她自?己所求,又何苦怪罪她?”


    “这也不可怪罪于?你呀!”仪贞翻身将他抱住:她以为他俩都是心知肚明的,始作俑者既为尊长,又已仙去,不便宣之于?口而已。


    唯有沉默地再将对方箍紧些,抬手拍一拍他,即是安慰的意思?。


    皇帝称心遂意,回?搂住她,下巴轻蹭着她额前的碎发,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齐光公主如何,当?然不关他的事。


    第76章 七十六


    十月十五下元节, 灵济宫醮神?,仪贞特意邀了齐光公主同行,因怕她不肯, 预先将人手车马色|色事宜都打点?妥了, 哪怕公主最终仍旧不去, 总不会感到受轻慢。


    好在公主虽不甚爱交际, 但也有?心?与兄嫂修好, 点?头答应下来, 还同淳婕妤约好了届时同乘一车。


    似乎略有?不合礼制之处, 不过毕竟是皇室内部活动而已,并非大典大仪, 仪贞念及她二人要好, 一路有?个可说话的人,也无甚不可。


    故而这?一趟出行,与者可谓最齐全?不过了。仪贞在天枢总门前下了辇, 兴致勃勃地转首往后望去,一手拉了沐贵妃, 一手拉了苏婕妤, 一面笑对武婕妤道:“果然是蛋黄喂多了,我按你说的,才饿了朏朏两顿,它便胃口大开,精神头也全好了。”


    武婕妤点?点?头, 正要再传授几句心?得,无意瞥见皇帝站在一旁, 立马缩了脖子,忙不迭道?:“还是先进去吧。”


    玄都正殿中设坛供斋, 众人参拜过二真君,又观一回仪轨,便至其后的紫府殿歇息。


    四?五个道?官领着一群八|九岁的小道?士进来伺候,奉上三清茶、各色素果,里面有?一样节令的豆泥骨朵。


    仪贞早起才吃过这?个,此时往高几上看过去,笑了一笑,偏头与坐在下首的齐光公主说话。


    那边皇帝耐着性子听完为首的妙正真人一篇奉承话,总算等来一个空当,开口道?:“今日祈福禳灾为要务,不烦扰道?官为我等偏劳,且往正殿去主持吧。”


    妙正微微一顿:寻常百姓称呼他们这?些人为道?官,自然是种?尊称;而他身担道?录司正经八百的六品左正,得皇帝金口一句抬举,仿佛也不该委屈。


    然则他这?真人之号,可是皇帝其祖肃宗老爷爷亲封的。


    当真一朝天子一朝臣,肃宗皇帝向道?之心?既诚且坚,而今这?位,却俨然将灵济宫视作了消闲所在。


    妙正暗里这?点?不平不过稍纵即逝,可皇帝本?就有?心?之举,又哪会错放,慢条斯理地仰身靠向椅背,端起手边的三清茶细品。


    待妙正师徒众人默然退下后,皇帝方对仪贞讲起了手中茶盏的来历:“应是皇祖敕造,道?教故事十二种?,特赐灵济宫。”


    大伙儿听了,纷纷低头细瞧,果见杯身花纹迥异,如七宝奇林、紫云吐晖等,不一而足。公主笑道?:“原先只觉这?青花纹别具匠心?,不听皇兄说起,竟不知?其中典故。”


    坐在末位的淳婕妤抬头向她望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去,无意掺进旁人的闲谈。


    仪贞冲公主点?点?头,又说:“前回去京军营,将士们也恭敬殷勤至极,只到底不比世外高士,用?心?不俗。”


    不想夸也得夸。头一回来就把祖宗给?搬出来了,他们这?些后人还如何挑三拣四??


    这?些个牛鼻子,供奉优荣享得够意思了,无非今上不再倚仗他们,朝堂之事他们插不进手,现下好歹见着正主儿了,自然少不得试试水。


    皇帝比她知?悉得深,因眼前政务繁重,暂时不宜腾出一只手来、专料理此等杂章而已,并不细究,倒是见仪贞如此为自己着想,暗自受用?。


    将回宫时,仪贞坐上辇车,就见齐光公主走到自己跟前来,仰头向她笑道?:“听说嫂嫂养了猫儿,我能去看看吗?”


    她和?皇帝不怎么相像,大约是随了生母的模样,杏眼粉腮,犹带几分天真的神?色,这?样殷殷期盼着,很难不叫人心?生怜爱。


    “当然。”仪贞朝她招一招手:“来。”


    二人同行,过了宫门,前边儿御辇上的人头也不回地一扬手,免了余下人等停驻下来恭送,便径直往含象殿去了。


    仪贞兹当皇帝是政务未毕,不同她们玩乐,遂自携了众人回猗兰殿。


    朏朏似是能预知?有?客至,大模大样地盘踞在门前双阙上,婉转悠扬地长“喵”一声,听得齐光公主喜不自胜,抬手就想摸它。


    朏朏哪里肯,一扭身往更高处跃去,将那一排琉璃瓦踏得“登愣登愣”作响。


    仪贞怕公主吃心?,笑牵了她朝里面走,说:“这?小东西向来爱作怪,别理会它。”


    猫儿自古不是好客的。众人虽是来瞧它的,但也没有?巴巴候它的道?理,皆随着主人经过前面正殿,到待客的厅房里坐,喝茶、用?点?心?,看一回花、听一回琴,闲话着打发时光。


    沐贵妃久坐乏力?,率先起身告辞,讨了一枝晚桂,叫宫女扶着离了席;苏婕妤与淳婕妤两个而后也作伴走了。


    武婕妤暗道?:这?不是驳皇后的面子吗?深秋里诸物萧瑟,这?天光早不早晚不晚的,留客不留,且不知?皇后是怎么个意思呢。


    仪贞与齐光公主正谈到一种?做冬衣的料子,公主说,那布料很密,也很结实,从前的低阶宫眷们靠它度过数九寒天。


    是了。武婕妤想起来,公主的生母便是在逝世后追赠的正五品美人,论起来还算她的同宗呢。


    齐光公主心?里打什么算盘,武婕妤瞧得真真的,至于仪贞的态度,那倒没个准儿。


    这?位娘娘固然是大慈大悲,惜乎不大通晓凡人的贪嗔痴。公主殿下要是老这?么兜圈子不明言,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如愿?


    武婕妤推己及人,如自己这?样混日子的闲人,在宫里的用?度份例也没缺了短了,齐光公主欲图上进,不知?能图出个什么来。


    皇后既没嫌她待着碍事,她便不打算主动?开口告退,只当白捡个趣儿看罢了。


    未几,却见皇帝身边那大太监来了,进屋唱了回喏,禀报说皇帝正在猗兰殿后殿歇息。


    武婕妤顿时嗑不下瓜子了,挥帕子掸掸裙儿,立起来冲仪贞行个礼,翩若惊鸿地遁了。


    仪贞不明就里,一时好笑,回过头迎上公主柔柔笑靥,依稀衔着几许歆羡:“皇兄与嫂嫂真是伉俪情深…”


    这?些事仿佛不该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多嘴,话音未落,公主自己羞红了脸。


    仪贞便也只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今年分下来的锦缎颜色都有?些深浓,不知?你那儿的如何。若有?俏丽的好花样,我给?你留几匹——再是御寒,小姑娘也该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是。”


    公主欢喜应了,笑眯眯谢过仪贞,告辞离开。


    仪贞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


    亥月小阳春,天儿并不十分地冷,房中因为新供了两瓶桂花,便将一应熏香都撤下,亦不觉得清寒。而今众人都散了,那隐隐浮动?的甜馥逸散入更疏朗的天地,余味中平添了一丝苦冽。


    仪贞拈了一枚滴酥鲍螺送进嘴里,这?才擦擦手,站起身来。


    迈过门槛,朏朏不知?又从哪儿云游回来了,这?一趟大概心?旷神?怡,不仅肯低头蹭蹭她的裙角,甚至破天荒地准允仪贞俯身弯腰、将自己抱起来。


    仪贞啼笑皆非地将它搂在怀里颠了两颠,一路经过穿山游廊,正房里外静悄悄的,仪贞也放轻了脚步,慧慧有?心?上前来接猫,因知?朏朏脾气大,乍然换了手,倒是她俩自作主张、不识抬举,一怒之下闹腾起来反而弄巧成拙,终究作罢。


    仪贞对跟前的孙锦舟颔一颔首,由?着他揭了帘子,自己带了猫儿进屋。


    但见皇帝已然换过家常衣裳了,合衣躺在床上,帐子没放,还穿着鞋的两只脚便支愣在床沿外。


    这?么个姿势还能睡这?么熟?仪贞心?说他必是累着了,本?是过来想和?他说说话的,眼下也就静静坐下了,等他自己睡足了醒来。


    皇帝白捱了一阵,总不见动?静,万分勉强地缓缓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眯一眯,就对上一张恃宠而骄的猫脸。


    皇帝重重喷出一股鼻息,比起惊吓,更近于气恼:“它怎么在这?儿!”


    仪贞见他猛然支起身子往后坐,好笑之余到底有?点?歉意:“我过来时朏朏想跟着,居然乖得很呢,你摸摸?”


    皇帝脸色不大好,指尖敷衍地在猫背上拂了一下:“好了,出去。”


    朏朏对谁都不假以辞色,毫无留恋地轻盈落地,背对着他俩“喵喵”叫了两声,便从帘下钻出去了。


    仪贞随它的,对皇帝道?:“今儿折腾了大半日怪累的,回来还有?公事等着你,只是再困乏,总该脱了靴子才能松快,那孙秉笔也太不上心?了。”


    皇帝自不能承认早前处理的公事大都是不急之务,无非借以掩饰融不进、看不惯她与旁人的其乐融融;至于磨蹭了好一阵工夫后又往猗兰殿来,也并不是唯独此处有?床铺的缘故。


    孙锦舟传话太慢,仪贞姗姗来迟,他按捺不住地要去找她,幸亏耳力?过人,临行前捕捉得门外细细响动?,当机立断折回去佯寐,这?一回忘了脱鞋。


    横竖孙锦舟受点?冤屈也不要紧。皇帝囫囵敷衍着,俯身过去,下巴压在仪贞肩膀上:“身上粘腻,洗澡去。”


    猗兰殿虽不是二人常住的地方,一应日常用?具倒很齐备,甚至浴房里新换的浴盆都足供两人同浴。


    仪贞的头发拧得半干,尾梢抹了点?儿香露,松松挽个髻,便来与皇帝一起泡在香汤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屏风外拢了两只铜炭盆,为解烟燥,又四?散地点?缀数样香花,久处其间,依稀生出醉意来。


    仪贞眼皮发沉,索性将头靠在颈托上,闭目养神?,耳畔的发丝滑落下一缕,轻悠悠地飘在水面。


    皇帝抬手拉住了,像拉住一只风筝的线,但他不能像收回风筝一样,将仪贞收回到他面前——他明白这?个道?理。


    “我头一回在你这?里泡澡,”于是他开口说,“你让我在凉水里待了半个时辰。”


    那双合起来的眼睛霎时张开,顷刻又弯作月牙,仪贞一倾身,轻快地游过来,攀住皇帝的臂膀:“那我给?你赔不是嘛!你那时候多么的高不可攀,简直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我都从来没想过,你会用?得上浴桶这?样的俗物…”


    皇帝乜她一眼,明知?她语中不乏调侃揶揄之意,依旧顺着表意问:“那如今呢?”


    如今——如今他不正与她沆瀣①一气么?


    仪贞笑而不答,掬起水闹他之际,清凌凌的波纹忽地触动?了她的记忆:在他及她越过重山复岭、得以望见彼此的面目以前、在她也十六七岁的时候,她同样心?灰意冷过。


    第77章 七十七


    仪贞还太年轻, 她不爱忆旧。若不是因为齐光公主,那些个往事,大抵等到?她和皇帝都白发苍苍时, 才会翻出来, 拣几桩余音绕梁的?来回味——总还要历经好几十年呢, 届时少不得还有一场删繁就简的工夫。


    而?今时今日?, 齐光公主来与她重修旧好了。仪贞看见她, 就仿佛看见当年迷迷糊糊试图向皇帝投诚的?自己, 云里雾里, 全凭着一股蛮劲。


    那是几成余烬的?心灰深处,最后?一丁点火光。她是为了坦荡自在地活着, 齐光公主呢?


    仪贞暂且不知晓公主的志向。


    她知道皇帝对这位妹妹并无?几许情分, 便不勉强他去彰显什么手足情深,自己时常邀了公主玩乐,或是独姑嫂二人, 或是连着其余妃嫔一道热闹。


    内宫中的?日?子一派太平祥和,一晃眼, 就该为过年准备起来了。


    新设兵武学堂是一波才动万波随的?事儿, 将来前朝要烧银子的?地方且多着呢。那些关乎天家威仪、现成规制摆着的?大典不可?缩减,自家人的?宴饮则以热闹为要旨,无?须奢靡。


    仪贞开了私库,将衣料毛皮依照各人喜好分送出去,新打?的?钗环钏镯搭着未穿的?珍珠宝石, 也按着等级下发六宫;余下诸如玻璃插屏、金玉盆景、木石山子、新奇宫灯这些不便搬运的?东西,得留到?众人齐聚猗兰殿时才好挑选。


    这一天落了整夜的?雪, 早起时辰尚早,窗外便一片大亮了, 仪贞披着大红织金鹤氅,站在院里,猛吸了两?口冷冽的?雪风,虽然冷,但有股直冲脑门?儿的?爽快。


    一时又回过头来,嘱咐正撤下早膳的?燕妮:“今儿贵妃要来,她跟前的?脚炉可?得烧旺些。”


    “早想着了。”跟在后?面的?慧慧闻言便笑,眼看着燕妮同另一个小宫女?走远了,方到?仪贞面前来,低声打?趣道:“娘娘待贵妃那份儿细致,比待陛下还胜几分呢。”


    “贵妃体质弱嘛,哪能跟陛下比——还嫌浴房里生着炭盆热呢!”仪贞说?罢,不知怎的?有些脸红,转开了眼,瞧见齐光公主遥遥走来,连忙招手向她笑道:“雪天路滑,怎么自己走着过来?”


    “纵是坐辇,这份不便也不会消失,无?非从我一个人身上,传到?另外四个人身上罢了。”公主向仪贞福了福,起身后?话锋一转:“其实是这天气?太娇惯闲人,睡到?这时辰起来,还懒洋洋的?,走一走醒醒精神也好。”


    仪贞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手:“怪凉的?。用过饭没有?”


    公主说?用过,“月初新得的?奶点心,还有牛乳茶。”


    这倒有点重样了。仪贞忖道:这些乳制品是皇帝的?口味,又只在秋冬季里才有,想必公主身边的?人觉得珍贵,一味地往桌上端,一时就不顾别的?方面了。


    然则宫里的?女?孩儿素日?口味清淡,多有吃不惯、甚至闻不得这些膻气?的?。像仪贞也是陪着皇帝尝一些罢了,自己点菜时并不会主动想起它;有一回将牛乳茶分给慧慧等人,让她们喝了也能驱驱寒,谁知好几个当?夜就闹肚子疼,折腾了两?三天才恢复。


    她暗暗记下此?事,又听慧慧在一旁道:“娘娘才夸过今儿的?杏仁茶做得好,清甜又不腻嘴,要盛给殿下并诸位娘娘都尝尝。奴婢这就去端来吧。”


    仪贞笑说?正好,旋即拉了公主往里走:“她们都还没到?,屋里那些个摆件儿,随你先挑。”


    公主知情识趣,捂嘴笑应下:“多谢嫂嫂偏疼我。”


    前殿正堂里并未升座,盖因此?处最为轩敞,炉子生得再多也不嫌憋闷,再者要摆下两?张极阔大的?黄花梨大理石书桌,以安放那么些造型各异的?大小件儿,实在不是什么易事儿,故此?才拿这里做了寻常待客的?地方。


    齐光公主得了头一个挑选的?殊荣,却也不能忘了身份,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前,捧起一座芙蓉石山子,满意道:“这个摆在案头,开春了写两?笔字,眼睛看着都觉得明亮呢。”


    满屋琳琅,若以价论,这座山子为最末等。仪贞坐在旁边,支颐评道:“芙蓉石难得有如这般鲜浓纯粹的?,娇艳归娇艳,就是挑剔得很,平常书房陈设不见得与?它相衬——哪一日?主人得空,我也去你那儿瞧瞧布局,好帮你参谋参谋。”


    公主一愣,片刻后?方接话:“嫂嫂肯来,我自然扫榻相迎了。”


    仪贞笑了,又问她临谁的?字,吩咐珊珊将自己收藏的?几副字并一架小的?玻璃插屏赠给她。


    正说?着话,外面宫人来报,沐贵妃与?苏婕妤、淳婕妤到?了。


    三人进来向仪贞见礼,落了座,沐昭昭因笑道:“咱们来得不巧。”


    “可?不是,”淳婕妤接口,“扰了她们姑嫂说?体己。”


    仪贞煞有介事道:“今日?的?规矩就是这般,先来的?先挑,来晚的?人是只能捡剩了。”


    “唉哟哟,娘娘这话真叫咱们亏心。”沐昭昭难得说?起俏皮话:“这一阵子见天地赏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我可?怎么还得上情?今日?一进屋又是如此?,叫我宝贝似的?献来的?几样吃食,哪里拿得出手?”


    仪贞知道她宫里酥点做得好——沐昭昭脾胃弱,吃不得荤油,素油入口又难免泛苦,要按这个讲究将点心做得香甜,可?见工夫。


    毫不客气?地让慧慧去接过来:“雪积得厚,难为你跋涉一趟,堪比千里送鹅毛,这份深情我受着,也尽够了。”


    几人都笑了。慧慧将沐昭昭带来的?攒盒打?开,给仪贞看过,随即便摆在几案上,与?众人分食。


    仪贞又说?:“说?是从我私库里出的?东西,当?初陛下赏下来时,也是让我分给大家的?意思。要不然一个人还能有五个脑袋、八个身子、十来双手脚不成?一住便住三五百间屋子,否则可?消受不完这许多物什。”


    她这话是想让众人领皇帝的?情,殊不知在座之人记下的?,依旧是皇后?的?慷慨。


    大伙儿慢啜着杏仁茶,看淳婕妤也选了座小插屏,与?齐光公主那一个不同的?是,这一座插屏里面的?大理石版是不能拆换的?。


    沐昭昭挑了一对料丝灯,趁势悄声向仪贞告假:“除夕便罢,十五看鳌山我就不来了,人多,熬得太晚,过后?少不得要躺七八天才缓过来。”


    仪贞不由得拧眉,道:“好歹一块儿吃了元宵,才算全了意头,许你早些回去可?使得?”


    “你还不知道我?”沐昭昭一笑:“我既不爱热闹,也不讲究这些意头。”


    仪贞听到?此?处,也就唯有默然了。握一握她的?手,寻些宽心的?话来说?:“武婕妤怕不是又被?她那一堆毛团儿给绊住了,这时辰还不来,待会儿必得罚她个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话落又见宫人进来回禀,口中说?的?却是:“陛下并武婕妤到?了。”


    沐昭昭心中纳罕,不觉暗暼了仪贞一眼,见仪贞也颇觉意外,脸上神色丝毫未曾收敛。


    屋中众人纷纷起身相迎,但见那前后?步入的?二人情态迥异——皇帝昂首挺胸、泰然如常,武婕妤低头缩肩,似是畏寒一般。


    见了仪贞,武婕妤活像是见了救星,行过礼便忙不迭地道:“妾路上沾湿了裙角,实在失仪,愿娘娘允妾退下更衣。”


    仪贞闻言细瞧,果然她的?斗篷边缘及锦裙一圈儿都染了泥污,简直可?谓狼狈。眼下不便多问,唤了甘棠扶着武婕妤去偏殿,取自己新制的?家常衣裳替她更换。


    大伙儿都随仪贞一道,目送着武婕妤离去,唯独皇帝一分余光也不曾在其身上停留,径直走到?主位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不说?不动,俨然成就一派送客的?架势。


    皇帝自个儿多少也觉出味儿了,不过他不仅无?意改转,甚至有股乐见其成的?意思,垂眼似笑非笑地将下方诸人扫过一回,问道:“过两?日?就是小年了,各宫大小事宜筹备得如何?”


    这话问得可?没有半点儿拉家常的?样子,和含象殿召对也没甚差别。一片鸦雀无?声里,独齐光公主强自答道:“多谢皇兄垂询,拂绿阁已打?扫一新。”又冲仪贞抿嘴一笑:“嫂嫂得了空,可?千万要来。”


    皇帝不意她会出声儿,亦不知仪贞答允过她什么,漫然“嗯”了一声,良久没有下文。


    话已说?尽,场面僵了一瞬,沐贵妃率先站起来,领着其余三人依序告了辞。


    皇帝脸上显露出一种畅快的?神色,随口打?发蒲桃她们:“不必伺候。等武婕妤换好了衣裳,你们都去送她吧。”


    仪贞啼笑皆非,跟着嘱咐道:“将这里的?茶点都送一份过去,请她暖暖身子,趁着雪还没化路上不泥泞,传一抬暖轿来代步,脚下要稳当?些…”


    絮絮念叨了一堆,犹觉这不是待客之道,然而?武婕妤怕皇帝,就像老鼠见了猫,这一点仪贞也是看在眼里的?,当?真力邀她同来闲叙,那更是强人所难。


    皇帝不以为然,待人一退下,迫不及待道:“今儿有一件快事。”


    自肃宗皇帝以降,对灵济宫供奉日?虔,逢朔、望、正旦、冬节、圣寿,二真人俱有祭祀,四时赐明黄纻丝朝服、大红纻丝朝服,黄服五年一换,红服十年一换——已成淫祀。


    今岁恰满五年之期,新服尚未赐下,妙正真人入宫觐见,献上丹药、道书,言及元日?大朝一节,殿外等候召对的?通政使司左参议杨钧大步入内,激昂陈词道:“僧道之流于社?稷无?功,岂可?滥厕庙堂!”


    皇帝以一种赞许的?口吻娓娓道来:“朕便传了廷杖。”


    第78章 七十八


    仪贞哑然。片刻回过神来一咂摸, 这确实合乎皇帝的心性?。


    灵济宫所获优荣是否过逾姑且不论?,杨钧这般无召擅闯、口出狂言,挨一顿打真不冤。


    王遥窃政时, 行廷杖须剥去官服, “用心着实地打”, 往往二三?十下, 受刑之处便血肉模糊, 抬回家?去非死即残, 俨然是不屑遮掩地排除异己?。


    皇帝重掌大权后, 方才恢复了祖制,用厚绵底衣, 重毰迭帊, 示辱而已?,两三?年过去,终于由这位杨参议来发硎新试了。


    仪贞深谙皇帝为人, 这些?话听过便罢,伸手从攒盒里取了松子酥, 用帕子托到皇帝面前:“你尝尝这个, 昭昭送来的,入口全是松香,一点?儿也不油腻。”


    皇帝不置可否,微微敛着下巴,就定定地望着她?。


    仪贞觉得他有点?烦人, 不过是不讨厌的那种。她?拈起一块儿酥点?来,顺着轻闭的唇缝塞进他嘴里。


    浓郁的松香完全被暴殄天?物, 旋即皇帝便心不在焉地举起茶杯来,掩饰自己?抑制不住的勾唇。


    不远处的铜胎暖炉里炭火声毕毕剥剥, 在空阔下来的正厅里显得十分脆亮,预先烘托出一股新年的愉悦。


    皇帝碰了碰仪贞的指尖:“咱们夜里放烟火去。”


    仪贞眼睛一亮:“好啊!”


    今岁宫里的花炮又增添了许多新花样,诸如“金台银盏”、“葡萄架”、“珍珠帘”、“黄蜂出巢”、“百兽吐火”之类,名目繁多,扎架组合起来,次第传热,可通宵观赏。


    为了摒退闲杂人等?,皇帝不耻下问,特意寻了个老实巴交的小内侍,用心熟记过那些?架子烟花的点?火次序,以求连出一整套的故事。


    中晌后召几位阁臣议事,就厘正商税一项,引经?据典、熔古铸今,聚讼不已?,直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也没争出个什么结果。


    年关将至,心思浮动仿佛是难免的。皇帝原不指望他们即刻一辞同轨、拿出好计策来,转首看了看时辰,更衣出门。


    堆绣山上?观花亭,乃是整个宫后苑里最高的所在,其?侧下又临水,放起烟花来既敞亮又稳妥。


    皇帝负着双手,迤迤然地独个儿去赴约,因有残雪照映着夕阳,天?色并不黑沉——料想谢仪贞还没有这么早到。


    “…这你就太小瞧我了。”亭中响起的谈话声打乱了皇帝的计划,他抬头望去,就见从曲折艮岳石间走下来的,却是那老实巴交小内侍春禧。


    “陛、陛下…”春禧从见着皇帝的靴尖就开始腿软,连滚带爬地趴到跟前,权当?行了个大礼,咽咽唾沫,硬着头皮道:“烟火都架好了。”


    就是没防备皇后娘娘兴致这样高,前后脚就赶来了,且是位花炮行家?,拉着春禧左问右问,三?五句话就把皇帝的筹备全打听出来了。


    春禧是老实孩子,不会兜圈儿打太极,吭哧吭哧半晌,末了还是问什么答什么,尚且替皇帝挽回一点?,说只皇帝一人知晓这燃放的关窍,请仪贞千万等?他老人家?来。


    仪贞欢欢喜喜应了,夸赞他一通,见他穿得单薄,便把手里温热的鎏金嵌红宝小炉子给了他。


    观花亭里溜达了一圈,往栏杆前一张望,方才瞧见下方主仆二人。


    她?清楚皇帝的威仪一向令人敬畏,忙扬声唤了“陛下”,沿着春禧踏过的路径奔了下去。


    “小心。”皇帝只觉眼前闪过一芒芒亮光,怕她?脚下没踩实,赶紧上?前伸手接住了她?。


    春禧见无人再理会自己?,总算机灵一回,悄摸儿地退下了。


    仪贞笑起来,撒开皇帝的手,往后撤了半步,给他瞧自己?特意穿的新裙儿:“上?回你送来的百宝嵌缎子,如何?”


    百宝嵌是常用在器物上?的工艺,这么以珍珠、宝石、金玉、蜜蜡、象牙往玄缎上?铺排,是青禾人的手笔。


    青禾国弹丸之地,出产不丰,这百宝嵌缎子只此?一匹,被青禾国君当?作缔交大礼,珍而重之地交付使臣献来。


    皇帝觉着这东西华丽归华丽,仿佛总有一股不伦不类的味道,也只有谢仪贞那样的派头才压得住。


    现?下一见,居然比他预想之中还要妙,当?即含笑赞口不绝,引得仪贞几乎生出疑窦来,暗奇他何时学会了直言不讳。


    嘀咕一瞬,到底是玩耍的兴头占了上?风,她?挽着皇帝的胳膊,催促他赶紧上?亭子里去:“多少年没玩过地老鼠了,原来你也喜欢这个!”


    皇帝脚下不甚明显地一滞:他哪知道什么是地老鼠,不过吩咐人将一应有的花炮都搬来罢了,重头戏原不是这些?零碎,谁想仪贞偏就相中了这零碎。


    他面上?一派娴熟,微微点?头应和着,一边试图从满地炮竹中寻出模样似鼠的,冷不丁就被仪贞怼了一样甜糯的东西在唇间:“你忙了大半天?,可得好生垫补垫补,喏,再喝一口润润。”


    有吃有喝,提盒里的玩意儿五花八门,还真是郊游的架势。


    皇帝心说,看来这所谓地老鼠倒要成今儿的主戏了。


    自己?的精心准备沦为添头,难免有点?怏怏的,可眼瞧着她?这么巴巴儿地张罗给自己?填饱肚子,好一同玩乐,玩的究竟是什么,便也没甚要紧。


    地老鼠第四回 从他袍角下“呲啦啦”窜过去后,皇帝满含柔情的念头终于烟消云散了,捻了捻自己?沾染了火|药味的指头,眉头略拧地一提袍角,抬腿试图避开那鼠窜的路径。


    仪贞笑得根本直不起腰来,勉强伸出捂肚子的一只手,示意他:“别怕,别怕,我来拉你。”


    “我没有怕。”皇帝掷地有声地强调道,似乎有些?生气。


    仪贞忙丢开手中的火绒罐子,上?前去握他的手,又弯腰细察:“没燎着吧?”


    “没有。”答话的声调闷闷的,她?听在耳里,不禁顺势摇了摇皇帝的手臂:“你是不喜欢这个吗?那咱们…”


    “不是不喜欢。”皇帝拦住了她?:“…只是多年不玩,生疏罢了。”他知道自己?贯来小心眼,这股暗火并不为仪贞非要玩他从没玩过的东西,而是为自己?,又笨拙又无趣。


    他善音律、通诗词、晓骑射,这些?技俩都不出奇,对谢仪贞毫无吸引力可言,除此?之外,他当?真只剩一张脸么?


    简直岂有此?理!


    仪贞可未能察觉他这动辄见微知著的劲儿又犯了,忖道:哪有人真不爱玩的?必是他技艺生疏了,嫌姿态狼狈不好看相,为人主者,注重仪表原是情理之中。


    因说:“我这样的闲人,尚且诸般闺训教条拘着,自小不能明目张胆地疯玩,何况又荒废多年?生疏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本为取乐而已?,要真烫着了你,才是该死呢。”


    她?笑眯眯的,说话间还歪头扶正跑跳之际微松坠的发饰、理一理碎发,规劝宽解之辞也不显得过分郑重其?事,大有清风淡云的意态。皇帝垂眸,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到底情不自禁地展颜笑起来。


    闹腾到这会儿,夜色已?结结实实地盖下来了,两个人索性?就在身后地面铺的栽绒毯上?坐了,目送天?边最后一抹余晖退隐。


    仪贞重将火绒罐捧过来,献宝一般呈到皇帝面前:“陛下,您还愿意亲自点?火不愿?”


    烛火与暮影交错,皇帝乜着她?熠熠的笑靥神光,接过了手。


    烟花架子设得用心,引线儿顷刻间被吞没,天?幕上?便连绵绽出一场场花好月圆、鹊笑鸠舞、久别重逢、荡气回肠、岁华枯荣……


    又是一年春闱。此?回与文试三?甲一同入仕的,尚还有一干兵武学堂出身的武学生,这一等?人均未留在朝中,而是一经?遴选,转即便随怀远将军段方更开赴西北边塞去了。


    说起这位段将军年已?半百,因为脾性?耿介,于先帝一朝不甚得志,平生颇多起落,而今方逢起复,却又被一竿子支去镇边,其?中缘由无他——戍守多年的谢家?长子谢时要回京完婚了。


    与情路坎坷的胞弟谢昀不同,谢时的亲事商议得十分顺遂:准泰山通政使柴擎心胸开阔、处事圆融,年初告老之后,益发少了桎梏,故而对于独女的终身大事,自然是依女儿的心意为要旨。


    这一厢郎有情、妾有意,孤家?寡人谢昀尚未眼热,临行前的段老将军倒是连连叹气——段家?不知是多少代单传,他这一代就养下一个儿子,可恨竟是个唯好南风的孽障。


    亏得当?今这一位历来不过问旁人的姻缘,否则朝堂大员之子,岂有不在这上?头受摆布的?


    仪贞由己?及人,一面浮想联翩,一面信手将堪堪及地的长发左一拧、右一绕,熟稔地盘出低髻来。


    她?如今梳头的本事越发进益了,对着镜子,轻轻巧巧簪上?几样玉饰珠花,丝毫不见松散——这都是勤学苦练的工夫哪,若真回回都早不早晚不晚地传宫人过来重梳妆,她?到底不肯。


    她?偏过脸,斜睨着朝镜里打量:春夏之交,衣领子不高不低地拢着,暂时无须往脖颈上?扑粉。


    这才作罢。眼波流转间,又暼得半挂床帐后斜倚着的身影,但见青丝披散,掩住暗纹寝衣下好一把细腰。


    仪贞顿时又动了心思,起身过去,不由分说地将人拉住:“我来替你挽发!”


    男子的发髻实在没什么可难,皇帝此?刻也不再往前朝去了,索性?由她?高兴,嘴里犹挑剔道:“挽齐整些?。”


    不这么提点?她?不行,谢仪贞简直把他当?那磨合罗似地把玩,越是一派爱不释手,越是看得他牙根痒痒。


    不能再咬她?了。他喉头略滚了滚,唇抿得更紧一些?:适才咬得她?险些?恼了,是有些?过分。


    好歹拾掇利索了,二人从寝殿出来,正是夕阳无限好。朏朏在花丛里撒欢被蜂儿蜇肿了嘴,眼下只得揣着手卧在廊下,虎视眈眈地望着架子上?的画眉。


    “上?过药不曾?”朏朏小气,仪贞忙忙拿手绢掩着偷笑,问一旁守着的宫人。


    宫人略为皱眉:“哪肯让咱们沾手…自己?跑去水池前又洗又舔了半晌,不过那蜜蜂蜇完了还能飞走,想是没将尾针留在猫儿嘴上?。”


    仪贞听到这节,便欲哄着朏朏给她?瞧瞧,朏朏却不依,一人一猫你来我往的,皇帝抱臂旁观一阵,眯眼见甘棠捧着撤下的茶点?经?过,出言问:“谁来过?”


    甘棠停下脚步,蹲了一礼道:“齐光公主早前来寻娘娘一道绣花,因娘娘不得空,奴婢请她?到花厅里稍待,公主坐了一刻便走了。”说着又令身边跟前的小宫女将公主带来的活计呈上?。


    仪贞脸上?讪讪一霎,接了过来,佯作淡然道:“这杏花绣得好。”


    “大将军府外不就有几树杏花?”皇帝嗤了一声:“不日要去给你大哥哥道贺,恰可将我这位妹妹一同携上?。”


    他瞳中好似掠过一瞬轻蔑,仪贞依稀感觉到了,定睛一时,又全无踪迹,他仍旧慵闲地睨向自己?,显得方才那一丁点?错觉毫无道理,仪贞也就撂开不想,专心逗哄朏朏去了。


    第79章 七十九


    谢宅外头何处种着杏花, 仪贞仅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倒是皇帝记得清清楚楚,马车停在大门前时, 尚还挑起帘子指给?她?看:漫天遍地的大红, 映得花儿也比早开的颜色秾丽几分。


    他们?来?得不晚, 已登门的宾客多是亲厚的戚友, 能够被请入正?院观礼, 而非应酬礼数一言可概之?。


    “可算将您二?位给?盼来?了。”谢昀担着接引客人的傧者之?职, 此刻三两步迎上来?, 行了个叉手礼——仪贞与皇帝一行人均微服造访,正?是不想喧宾夺主?的意思, 否则真以君臣之份叙完整套仪礼, 耗到五更也喝不上一盅喜酒。


    皇帝点点头,道一句“恭喜”,仪贞笑唤着二?哥哥, 问:“大哥哥可出门了?”


    “寅初就出了门,这时候也该返来?了。”谢昀侧身请他们?入内院, 余光瞥见仪贞身后跟着一人, 戴着帷帽,薄纱及地,遮挡住身形,想必是事先?提过的公主?殿下,忙将余光也收回来?, 免得唐突了尊客。


    仪贞便说:“不知大哥哥催妆诗做了几首?”


    谢昀知她?心思,道:“你放心, 大哥哥才思敏捷,分毫未减当年呢!”


    这兄妹二?人自幼如此, 对这位堪为儿女表率的长兄是又敬又畏,只敢背地里调侃几句,以抒手足情深而已。


    端方威严谢将军竟有倚马雄笔催妆诗的一日,无须仪贞嘱咐,谢昀自恨不得首首采录、替其付梓万卷。


    皇帝看不惯他俩的眉眼官司,轻嗽了声:“怎么不去拜见二?老?”


    谢昀不慌不忙地回到正?题:“您是贵客,不敢轻慢,请至小楼宽坐,家严家慈片刻即来?。”


    再是不愿扰了宾主?尽欢,蠲去冗礼,到底也不能任人随意来?圣驾前叨对。谢老将军夫妇俩总有要亲自招待的客人,至于皇帝愿不愿意一见,届时发句话,二?老再决定是否领人同来?便可。


    如此安排其实十分妥当周到,只是由?谢昀假模假式地陈述出来?,情理之?中会惹皇帝嫌恶罢了。


    不过谢家的喜日子,念在谢仪贞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谢氏家风一贯俭以养德,眼前小楼还是为了迎驾新建起来?的,矗立在开宴主?院里最佳的位置,既可尽瞰满堂欢庆,又不至喧闹难忍。


    二?楼布好?了席位,陈设比别处更细致用心百倍,皇帝不过打量一圈,见着什?么物什?有趣,便与?仪贞谈论两句,并不急于落座。


    少顷,谢家二?老到了,紧随其后的则是乌泱泱的三亲六戚,自觉分出位次来?觐见——皇帝认不认得某人、赏不赏脸受礼是一回事,谁若胆敢不来?,那就是藐视君威了。


    皇帝果然不肯与?这些人费工夫,令小内侍代?传的话倒很温和:“朕同诸位一样,来?讨喜酒喝罢了,当以新夫妇为尊。”


    新夫妇这会儿亦相携归来?了,不忙着拜高堂,先?要拜帝后。


    皇帝此刻阻拦的姿态方才认真了些:“蒙蒙是小姑,自该排在双亲后面。”


    眼下留在楼中的俱是自家人,皇帝又以乳名?相称,再拘泥于国礼家礼,只怕误了吉时,于是请谢家二?老入座,新夫妇全了仪礼。


    仪贞意料之?外地得以参与?其中,显得分外高兴,皇帝亦维持了罕有程度的涵养,甚至于一众鲜见天颜的青年文士为崭露头角,借机献上新作贺婚诗以呈御览,他竟也准允了。


    时风推崇“盛唐气象”,凡诗必“拆洗少陵、生吞子美?”,虽辞藻丽密,但也全无令人耳目一新之?处。此情此景下做出来?的,又都是应制颂圣溢辞,更没有半点真意可言。


    大家的才情半斤八两,想要脱颖而出,就得比别的了。


    仪贞拉一拉皇帝的袖子,暗地里往庭中正?捧卷吟哦的绯袍男子身上一示意:“是那个挨板子的杨钧吗?”


    皇帝顿了一顿,不大乐意似的,没得到答复的仪贞侧过脸来?望住了他,他才道:“是。”


    “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物。”这评价通常不算褒义,仪贞的口吻里却也没有贬低,皇帝的目光再度与?她?交织了一阵,方缓缓收回,不置一词。


    “唉呀,怎么不高兴了?”仪贞自己也觉得自己说话活像个拈花惹草的纨绔:“笑一笑嘛,大伙儿都看着呢。”


    他是什?么身份,凭什?么与?人赔笑?皇帝忖道,眼下姑且不与?她?计较,待回宫后…


    皇帝微错了错牙,旋即满面春风地冲杨钧一招手:“行简,上前来?。”


    杨钧表字行简。不过依他生平首次得皇帝赏赐便是一顿廷杖来?说,其实并没有被皇帝如此称呼的殊荣。


    仪贞觉得皇帝心里指定没憋着好?,然则杨钧领命而来?,姿态端方地俯首一礼,君臣二?人就贺诗中字句品谈了片刻,实在算得融洽,末了,皇帝甚至打趣说,颂圣之?语司空见惯,不落臼巢的,唯数咱们?一片冰心的杨左参。


    噫,奇也怪哉!虽说新年伊始,皇帝一改以往韬光养晦的中庸之?道,大刀阔斧地裁汰冗弱、拔擢新贤,如杨钧这般敢于直言、出身又清白?的臣子,纵然一时受到的是惩处,但照仪贞对皇帝的了解,年轻的杨左参长远看去可谓前途似锦。一罚过后一赏,原也没什?么,合乎皇帝惯常作派,出奇的是,矜慢冷淡如李鸿,竟能和颜悦色至此?


    那这位杨大人,当真是仕途不可估量啊。


    仪贞暗地里啧啧连声,一语一笑倒依旧落落大方,眼看着皇帝赐了酒给?杨钧等人,没忍住跟着陪饮一杯。


    等外臣们?都退下了,皇帝这才重新睨过来?,有点审一审她?的口吻:“方才人都在跟前了,你还偷着瞧我做什?么?”


    仪贞大呼冤枉:“我几时偷瞧来?着?陛下与?旁人论诗,我可得专专心心地听呢。”


    皇帝不信,冷笑道:“那你真是亏得很,岂不是连那杨钧脸上究竟有几点雀斑都没记真切?”


    “我记那个做什?么?”仪贞觉得他仗色欺人:“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这词显然非常严重,皇帝脸色都变了,恨声道:“谁一落座眼睛都跟着那穿绯袍的去了,如今装什?么不上心?”


    仪贞一噎,到底不甘示弱:“满、满院子朱紫蓝碧,绯色就是很打眼么。”


    这话本来?属实,这会儿却透着理亏似的,仪贞赶忙给?彼此找台阶下:“来?的路上飞过一只大蜻蜓,你还扒着窗沿儿指给?我看呢,这会儿又不许我看了?”


    皇帝白?了她?一眼:“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能不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仪贞托着腮:“除非是你穿,那才叫不一样。”


    亏得眼下正?是谢时夫妇行合卺礼的时辰,谢家父母都往新房中去了,谢昀等子侄辈也被宾客们?缠住了,齐光公主?才刚由?鬟儿引着别处更衣,二?层小楼上下除去早就站得老远的宫人和谢府家仆外,再没有别个,否则这场没头没脑的拌嘴,真要叫人看了笑话去。


    皇帝不吱声儿,似乎有偃旗息鼓的打算,隐隐又觉得不甘心——谢仪贞想得美?,绯色轻浮,他历来?看不入眼,还往身上穿?


    越想越认定了这是以色事人的行径,心里窝火得紧,偏生不愿再翻脸,忍了半晌,闷闷说:“横竖你自己要分得清好?赖。”


    仪贞抿嘴忍笑,强自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恰巧齐光公主?回来?了,忙将话头引过去:“怎么脸颊这样红,可是不胜酒力?还是忘了戴帷帽、叫风吹着了?”


    齐光公主?不觉抬手抚了抚脸颊,果然一片滚烫,惴惴一笑:“这酒味柔,倒不醉人,大约是风吹的吧。”


    已值三月暮,春风该当吹面不寒,然则闺阁中的女孩难免娇弱几分,仪贞听罢,侧首嘱咐公主?身旁的宫人几句,宫人喏喏应着,一面将公主?取下的氅衣搂在怀里退下,不想手中不稳,竟将氅衣跌在了地上。


    宫人忙不迭跪下请罪,仪贞失笑:“你慌什?么?既沾了灰,换一件就是。”见那宫人掩不住难色,猜得关窍,遂道:“到你慧慧姐姐那儿去,叫她?拿我那件夹的来?。”


    接着向公主?解释:“前几日新做的,拟着翠鸟的羽翼,既能御寒,还很飘逸呢,你见了就知道。”


    女眷出门,略讲究些的总要多?备两三身衣饰,以便宴饮时沾染了酒气、或是变了天儿好?更换。这回算是轻装简行,仪贞便只额外带了一套齐全的,公主?衣裙倒是带了两身,氅衣因嫌堆垛,底下人取巧,竟没装一件多?的。


    既然仪贞有意遮掩,公主?自当领她?的情,稳了稳心神,含笑同她?说起了衣料剪裁的闲篇儿。


    金乌西坠,亲迎的诸多?礼节全都行完了,觥筹交错的宾朋们?也该各自告辞了。仪贞拜过父母,又与?新嫂嫂执手话别,随即才坐进轿中,和齐光公主?前后出了正?院,弃轿登车。


    皇帝在车中等她?,人真上来?时,又摆开了凛若冰霜的架势。


    其实临别时那一番避免不了的殷切已经将暮风熏染得太燀热了,冰雕的人也抵抗不得消融的宿命,变得黏滞、不干脆,置气的决心模棱两可。


    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沉浸在欣悦的余音里,甚至断断续续地哼起了小曲儿,差点在车厢里崴了脚。


    “唉!”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皇帝的手,没真绊着摔着,皇帝也就任由?她?抓住,不露痕迹地又安坐回去。


    仪贞不由?得笑了,明显不是出于赧然——连齐光公主?都喝不醉的凫花酒,又把这酒疯子给?招出来?了。


    她?没骨头似地紧贴皇帝坐下,全然不顾对方是冷脸热脸,一歪头就栽进他颈窝里,生生把人给?砸疼了。


    皇帝越发不乐,空出的一只手捂在她?的五官上,试图将她?搡开,还没用力呢,她?先?闹起来?。


    “小心眼儿…”她?咕咕哝哝,被他听见了,来?不及作色,由?她?箍着的那只胳膊冷不丁又被一扯:“给?你摸摸。”


    摸什?么?指尖触到一抹光滑细腻的微凸,不必心猿意马,是她?的小腹。


    皇帝轻嗤:缺心眼子,吃积食了?无可奈何地要替她?揉一揉,她?立马一瞪迷迷蒙蒙的两眼:“你轻着些。”


    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突然涌上来?,他微微侧首,垂眸看了看她?要自己抚摸的位置,比胃肠更低一些。


    第80章 八十


    皇帝下意识地反手握住她的腕子, 待她不?折腾了,方才略松开些,指腹搭在她的腕间:脉脉的搏动与平常没有两样。


    取笑她的由头就在眼前, 他?却?没了这个兴致, 心里?有些惘惘的, 片刻, 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 重新调整了坐姿, 便于她舒舒坦坦地窝在自己怀里。


    原本就什么也不曾发生。


    谢仪贞此人, 脑仁不?比核桃仁大出?多少,回到拾翠馆, 一夜酣睡, 次日起来,又兴头头地招蜂惹蝶去了。


    拂绿阁名不?副实,屋中一应妆点红肥绿瘦, 初春望去固然一派蓬勃生机,如今这月份里?便嫌它少了两份清雅。


    仪贞进了门, 便笑说?:“你?这儿伺候的人倒心实, 就是?少了一股变通。”她送的摆件儿从春摆到夏,皇帝赏的乳品从早端到晚。


    随侍的宫人不?敢装傻充愣,纷纷跪了下来,齐光公主自己都?没料到仪贞会来这一出?四两拨千斤,笑靥一时也?凝固了。


    “屋子本?就小巧, 堵着这么些人越拥挤了。”仪贞摆摆手:“都?退下吧。”一边拉了公主坐下。


    公主不?肯真坐,待宫人们一走, 竟然屈膝下去,也?是?个要请罪的模样。


    “唉。”仪贞一力拦住了她, 叹口气,说?:“你?何苦。”


    这话仿佛大有深意,指的不?止是?她方才这一举动。


    公主无法掉以轻心,片刻,同样轻叹一声,说?:“这些宫人或许拙笨,但能够跟着我这么些年,就是?最难得的了。”


    她的言语里?不?含怨怼,仪贞却?听?出?了几许酸楚:“这些年,你?过得不?易。”


    “怎会?”公主突然打?断了她,仍旧笑盈盈的:“若我都?觉得不?易,天底下就找不?出?几人不?艰辛了。”归根究底,她从未付出?什么,也?从未失去什么。


    如果失去掌上明珠的身份不?算的话。


    年幼的时候,身量小,高高地举首眺望,也?望不?到太远,拿到她眼前的,就是?全部了。


    王遥罪该万死,父皇更未必爱她逾命。小时候琳琅满目的天地一夜倾塌,感到可惜,总是?人之常情。


    她并无野心妄念,赫赫扬扬的兄嫂遗忘了她,她想方设法借几缕余光来,趁着年华尚好,做个长久打?算。


    她所言不?假,今时今日还在她跟前当差的,生死荣辱系于她身,她要搏出?路,她们敢不?孤注一掷?


    不?知嫂嫂是?否知晓那人是?谁,左右她是?不?会出?卖盟友的。猗兰殿的宫人简直难计其?数,一个个地盘查,兴许到自己出?阁那日都?盘查不?完。


    她分明可以与自己直说?。这话实在可耻,仪贞也?就无益宣之于口:一个失了双亲的小女孩儿,路数不?正?的依傍亦倒台了,教她如何去同与萍水相逢无异的嫂嫂开口求终身?


    徐徐图之是?唯有之策。图到今日,即便远算不?得无话不?说?,好歹有几分交情,她才好前来探一探口风。


    岂料这满屋毫厘不?改的陈设兜头泼了仪贞一头冷水。她不?能断言这是?公主的心思,还是?宫人们的主张,一时不?吐不?快,公主对答之间,犹有保留。


    那就别?再逼迫对方了。无须非得对自己打?开心扉,仅凭她俩那浅浅的几分交情吧。


    仪贞说?罢了,念旧情也?好,重规矩也?罢,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兹要心里?头平顺就好。算是?把这一篇彻底揭过了。


    因说?起谢家的喜宴,仪贞道:“这也?是?你?皇兄的意思,借着昨儿一场热闹,又是?御驾在前,都?中有名有姓的差不?多都?来了,你?权当认认门道,有什么想头,千万都?同我说?,咱们过后设宴,或是?围猎也?可,届时才便于细细考究。”


    公主怔住了,过后若再做出?害羞的情态,便显得刻意,索性端坐如常,良久,道:“多谢嫂嫂费心如此,我没有旁的奢求,只要那个人忠君不?二、竭智尽能就好。”


    仪贞忍俊不?禁,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是?选驸马,又不?是?选状元呢!竭智尽能,那也?须得有智有能才是?,难得你?愿意开口,我就依这个标准替你?参详了。”还得才貌双全,这才是?皇后娘娘划的门槛儿。


    公主见她眉目明丽,自有一股磊落朗然,不?禁跟着扬了扬唇角——相处渐深,她打?心底是?信得过这位皇嫂的品性的,昭昭如明月,亦从未捐弃她们这些影影绰绰之心。诚如她所言,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唯求心中平顺即可。


    她的心结太多,不?知要解到何年何月。


    仪贞走后,公主吩咐阿鸾:“把屋里?的摆件儿都?收起来吧,搁旧了可惜。”


    阿鸾便是?昨日捧氅衣那宫人,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就剩这么一个,公主的筹划不?曾瞒着她。


    听?她如此发话,居然是?和皇后交了心的意思,阿鸾便悄声问:“殿下提了杨左参?”


    公主摇头说?没有。阿鸾不?懂了:“九十九步都?拜了,哪里?就差最后一叩首?”


    公主垂眸,唯一肖似兄长的长睫偏巧就是?六亲不?认的面相,柔稚的面孔沉静如水:“哪里?就非杨钧不?可。”


    难道骑驴找马?阿鸾知道这念头该死,自己偷着琢磨而已:杨大人字行简,公主小名简简,这不?是?天作之合是?什么?二来,昨日谢府宾客盈门,她比自家殿下观察得用心多了,年纪差不?多的男子里?,就数杨大人俊俏!连陛下待他?都?分外亲厚些呢。


    更不?必说?,后来公主下楼更衣,与杨大人隔着一片小湖,是?远远相望过的。


    琢磨都?是?白琢磨。阿鸾心里?有数:公主主意大着呢,不?吭不?响地走到今天,事情不?正?正?好如她们所愿?自己只管听?命行事就稳当了。


    她一个人收拣不?完那些摆件儿,另招了三?四个小的进来搭手,公主见状,想起一事:“昨儿皇嫂提了一句藤萝饼,早起不?是?新收了紫藤花?做好了你?就给猗兰殿送去。”


    沉吟一瞬,又添一句:“那边让摆膳时再一道敬上去,别?又不?趁巧。”


    和齐光公主预料的不?同,皇帝今日没往猗兰殿来,被政事绊住了。


    仪贞劳心劳力半日,下半晌得了空闲,四处闲逛,又碰上了熟人:演皮影戏的燕十二和燕十六。


    兄弟俩久不?见她,这回便行了个大礼,仪贞笑着让他?们快起身,有点故人重逢的新鲜劲儿:燕十二还罢,燕十六长高了一大截,模样也?变了许多,要不?是?跟在哥哥身边,她指定认不?出?来。


    没法子,宫里?面的消遣方式太多了,她又刚好是?个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更别?提对皇帝那股五迷三?道的劲儿还没过,确实有好长的光景没传过皮影儿了。


    为?了鼓舞这受冷遇的二人,仪贞许诺道:“把你?们近来的好戏列个单子,我回头选一选,有你?们大展身手的机会呢!”


    燕十二眉目含笑地应下了,燕十六却?是?按捺不?住激动似地非要多嘴:“可是?娘娘,我手脚太长了,再翻跟头就不?好看了。”


    他?连嗓音都?变了,兴许不?能再唱小童或女子角色。仪贞从前总以为?燕十二比她大得多,燕十六则比她小得多,如今对面相逢,才发觉原来大家彼此居然相差无几。


    仪贞蓦然就觉得自己心里?像早前才走过的那道抄手游廊,风来风往,空空的,而廊外春和景明,分明又满满的。


    她鲜有伤春悲秋的时刻,自己一时竟不?能察觉,只朝燕十六漫然一笑,信口宽慰说?:“不?能娱人,自娱也?很好啊。你?还有那么多本?事…”


    兄弟二人都?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属,对视一眼,燕十二率先开口:“不?敢多扰娘娘雅兴,奴才们告退。”


    仪贞听?了,怔怔地一点头,目送着燕十二扯了燕十六离去,一面想着:白娘娘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


    回过神来,又意识到,燕十二如今也?不?再适合扮白娘娘了。他?的模样虽然没有变,但那种难以言表的意态变了。


    抑或,只是?她自己变了而已。


    这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也?不?适合再逛下去了。慧慧作主,让人抬了辇来,哄着仪贞返去:“日头都?偏西了,回去用了膳早些歇着,没准儿陛下晚间还过来呢。”


    仪贞把这话听?进去了,传膳时看见齐光公主着人送来的藤萝饼,便说?:“这东西搁得住,给陛下留些。”


    夜里?皇帝果真过来了,只是?时辰太晚,值守的宫人都?静悄悄地眯瞪着,孙锦舟跟在后头赶忙一压手,不?叫她们咋乎起来惊着皇后,当然也?有一层私心,心疼着慧慧。


    仪贞没睡实,躺床上半梦半醒的,听?见响动支起身来,看见皇帝撩开床帐立着,也?没吓一跳,呆不?愣登地问:“藤萝饼在外间,你?还吃吗?”


    皇帝没由来就笑了,坐在床边,一伸手托住她的下巴颏儿,捏她脸颊肉,暗道不?好,缺心眼子别?是?撞客了。


    他?想一出?是?一出?,横竖仪贞没歇下,隔着屏风扬声便唤孙锦舟,着人翻《玉匣记》。


    仪贞眉头一竖,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烦不?烦呀!”


    还挺生龙活虎的。皇帝放下了一半心,接着问:“今儿谁给你?不?痛快了。”


    仪贞一日见过什么人他?都?知道,燕家两兄弟碍的是?他?的眼,能给仪贞添堵的,他?更怀疑李溯。


    姓李的没一个不?是?口蜜腹剑的东西。只是?他?不?能提点谢仪贞。


    仪贞不?计前嫌地又把脑袋贴他?肩膀上了,胡乱摇一摇,说?不?是?的,“我从前,都?是?一日一日过的,如今才知道,是?一年一年过的。”


    这话傻乎乎的,皇帝听?懂了,没嘲笑她。她来了精神,一头又坐直了身板,定定地望住皇帝:“李鸿。”


    她没这么叫过他?,李鸿倒像是?犯大不?敬的那一个,心头一悚,手脚动弹不?得,任凭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打?量,光拿眼睛打?量不?算,最后还上手去摸:“你?长大了。”


    “真撒癔症啊你?。”呲她归呲她,松动下来的双手却?自发地搂住了她:“你?才长大了。”


    两个今日初长成的男女取暖似地抱成一团,呆愣愣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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