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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一零一   白豆蔻熟水


    有些时候真是这样, 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把玄赜扣留在府里,也跟强抢民男没什么区别。幸亏他是出家人, 心性旷达, 听说每日在自可留馆里,起居还是一如既往:晨起做早课、打坐, 默诵经书直到午时, 伺候的人叩门送来斋饭,他便起身向来者行礼致谢,用过了饭,自己清洗餐具。


    偶尔他会到小竹林里走走,身后仍有人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也不恼,轻抚着竹上的纹理, 一派怡然自得。


    他的消遣还有读棋谱与烹茶。


    宝珠不由得想起他那一句话,出家在家, 于他并无区别。


    但于长公主而言,这会是天壤之别。


    其实玄赜也不是完全没有困扰。譬如他来国公府时,只有身上一袭僧衣, 并无换洗衣物。他生性''爱洁净, 又正逢夏日, 每日沐浴过后,却仍只能穿上原来的衣裳。


    直到这天傍晚, 皇帝终于想起来了, 派人给他送了一套新的衣衫来。


    玄赜依旧双手合十,谢过来人,回到房中, 预备洗漱更换。


    揭去托盘上防落尘的绸布,里面是一套襕衫儒巾。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次日,皇帝接了长公主一道回府。


    府里的厨子新近学了不少民间时兴小食回来,去芜存菁,写在水牌儿上,呈了来给宝珠过目。


    宝珠正因要招待长公主,着意挑了一回,将那些与长公主体质不相宜的都剔去,置了一席精细的肴馔,专等着那兄妹二人返来。


    又制白豆蔻熟水。白豆蔻性味辛温,有化湿行气、暖胃消滞的作用,其花与衣的功效和蔻仁相同,而药性更缓,得的是蔻仁的“余气”,夏日里制成消暑祛湿的饮品,再合适不过。


    宝珠喜欢亲自来做这一道熟水:昨日已将收下来洗净的白豆蔻花储在晾凉的沸水里,密封一夜,凉水便可将花中香气充分吸收,若是用滚水冲泡,必会破坏花香,使味道不正。


    浅绿的玻璃瓶里粉白的豆蔻花徐徐绽开,置于紫檀茶案上,又备有一套兔毫盏。


    长公主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宝珠正与婢女说话,回过身来见着她,忙上前来拉住她的手,笑问:“长公主如今大安了?”


    长公主点点头,柔声道:“原也不是大碍,只不过往常秋冬两季爱发作些,这回提前到六月份来了。”


    宝珠面上依旧笑着,却暗向她身旁的皇帝睇了一眼,两人都是不动声色的。


    长公主浑然不觉,走到茶案前,又说:“这倒像两句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宝珠携了她坐下来,便为她倒一些白豆蔻花水在茶盏中,加入新煎的沸水,水温稍降后,再点少许蜂蜜。


    “原本用木杯更相宜些,只是我想,无论是紫檀还是沉木,自身已经有一股香味儿了,混在一起,反倒盖住了花香。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皇帝先道:“这样就很好了。”又向长公主说:“你嫂嫂知道你要来,连医书都翻起来了,生怕菜色里有什么你吃不得的东西。别说我没有这个殊遇,就连她自己的饮食都没这样上心呢!”


    宝珠重重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吃酒呢,就说起醉话来。”不再理会他。转首问长公主:“如何?可喝得惯这个口味?”


    长公主抿着嘴,点头笑道:“在宫里,母妃也常煎些紫苏熟水,须得趁热饮下才见效。我不敢用冰,全凭着这些解暑了。”


    三人坐了一时,宝珠便劝皇帝:“您有正事儿要忙,咱们怎敢耽搁?等中晌摆膳的时候再去请您吧!”


    皇帝笑着看了她一眼,倒也依她的。 依誮


    他一走,长公主莫名有点害臊起来,叫了一声:“宝珠姐姐…”


    自己亦觉失言,掩口笑道:“我没留意,把旧时的称呼带出来了…”


    “这有什么?”宝珠不以为然,“打小认识,何必见外呢?”又忽而一笑:“我还记得有一回服侍长公主用膳,公主偏爱吃鸭皮,还挨了太''祖贤妃的训斥呢!”


    提起幼时的糗事,长公主不由得红了脸,两手把袖中丝帕展开挡住脸儿。宝珠见状,忙拉一拉她的臂膀,忍笑道:“好啦好啦,今儿也有冰糖鸭子呢,随你怎么吃,都没有谁笑话你…”


    长公主原是羞涩不已,又想起一声,迟迟放下帕子来,问道:“吃了肉,岂不冲撞…”


    宝珠正欲伺机谈到玄赜的事,不意她主动说到此处,掩唇道:“这话正是。左右这会儿还早呢,让人领着你逛逛去,府里面虽没有像样的景儿,但也有一二勉强可赏之处。原该我陪着你,只是有了孕,身子沉重,着实懒散了…”


    长公主知道她这由头不过是推辞,然而心中确实牵挂着玄赜,皇兄他们邀自己来,正是为了促成一桩美事,不该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再者她听皇兄说,玄赜业已在府中住了数日——她虽不曾亲见皇帝是如何留下他的,但玄赜是何想头,她总要当面见了才有分晓。


    故此竟没有出言推拒。宝珠冲麴尘招手,让她带着长公主去了。


    麴尘是个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又忖度着长公主身子骨弱,不宜多带着她绕远路,便说:“前回夫人进宫,献了一副台屏给太后娘娘,不知长公主见着没有?”


    长公主说见过,“就摆在母后书案上呢。那上面的画儿是皇兄御笔不是?”


    她其实有些忐忑,下意识地谈论起兄长来,可她心里面明白,这不是盼着皇兄替她撑腰的时候。


    麴尘引她到自可留馆外,守在竹屋外的人纷纷向她行礼,长公主抬手叫起身,又朝屋前望去,但见玄赜坐在窗前看书,一身湖色襕衫,头上戴着透纱儒巾。


    长公主再想不到他是这般装束,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无端心慌意乱之下,忘了该走上前去。


    还是玄赜默诵完一段经,抬首时与她四目相对,见她目光怔怔,便低头一礼:“长公主。”


    长公主这才收敛了心神,颔首向他致意:“我胡乱逛逛,不意扰了禅师清修。”


    玄赜说不妨,从桌案前站起来,离开了窗前。


    旋即,竹屋的门被打开,他出现在门口:“长公主若是走乏了,可到舍间稍歇,小僧恰好煮了茶。”


    他的语气很平常,因为有茶,所以可以分她一杯;不像旁人,总是捧着她的,她需要什么,不消开口,必有人特意办好了来。


    长公主便道了谢,随他过去,踏出两步忽觉身边空空,忙回过头,麴尘还在石子小路那边,并未跟上来。


    一时间心如鼓擂,但长公主踟蹰片刻,终究没有调转头逃开。


    他为何肯在国公府住下呢?是皇兄明白告知了他?还是,他单单是为讲经罢了。


    她猜不到,玄赜知她来,前事必有了结,请她饮茶,二人独处,这是他能表白自己志向的唯一机会。


    善世院的师兄弟们没有别的消遣,大都雅好品茗,玄赜自己则是因为湛明大德好茶,自小孝敬师父,于烹茶上亦有些心得。


    一双釉里红三鱼纹杯,茶是碧螺春,汤色碧清,香气浓郁,水雾氤氲间,杯身上的红鱼如苏醒了一般,轻摆着尾,嬉戏在涟漪之下。


    云开雾散时,才发觉两只茶杯犹隔着数尺,鱼儿游不过去——鱼儿又何尝是真的鱼。


    她没留神,居然将这话问出口来。


    玄赜闻言便笑起来,说:“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


    长公主不明白:“既然无相无念,又谈何普渡众生呢?”


    玄赜愣了一瞬,方才答:“普渡众生是慈悲,不是爱。”


    长公主追问道:“若菩萨不爱众生,如何慈悲?”


    “所谓''爱'',便要占有,生''我执'',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慈悲不然,慈悲无我。”


    目睹他从窗前离去那一瞬的慌乱再次涌上心头,长公主在桌沿下握紧了手中的丝帕,不觉喃喃道:“爱也未必就要占有——譬如,母妃之爱我。”


    “父母之爱子女,乃大慈悲。”玄赜注目于她,她眼中水光盈盈。


    这是红尘俗世里最动人心魄之际。他不懂。


    “玄赜,”她不知他有无俗名,再是存心打破桎梏,也无非如此而已,“我的小字,叫做婉婉。”


    他仿佛领会了她的意思,依言唤道:“婉婉。”


    他的语调很平和,与唤她“长公主”时并无不同。长公主便明白了,却非要玩笑似地说:“你大概不知道吧,问名可是六礼之一,是婚嫁之仪。”


    但玄赜脸上不曾露出她以为的错愕或是恼怒,他的目光依旧注视着她。


    长公主再度展颜:“可我并未问你的名字,不算礼成。”


    杯中的茶水彻底冷了,她站起身来,收起促狭的神色,郑重向他福了福:“与禅师论佛,获益匪浅,不日我便禀明皇兄,送禅师回善世院。”


    102.  一零二   鹌鹑馉饳


    “不是, 你们拢共才说了几句话啊?你就放话许他回去了?”皇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这妹子一点儿不像他呢?连乔太妃都比她沉得住气呢!


    长公主原本从自可留馆回来的一路都维持着从容气度, 这会儿被皇帝一数落, 那些个委屈方才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强抑着哭腔, 说:“人家不愿意, 说多少话都是一样的。哪有把人关押起来的道理?”


    皇帝觉得此言差矣:“好吃好穿的,以礼相待,又没给他上镣铐,谁关押他了?”


    趁着宝珠不在,做兄长的又朝妹子传授起经验来:“九儿,这跟在宫里不同,大伙儿都疼你, 有什么好的,不用你开口要, 也少不了你那一份。”


    索性搬了个瓷凳儿,坐下来谆谆教诲:“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你看中了他, 就要想法子, 让他的心也栓在你身上。自然, 你是姑娘家,涎皮赖脸的不像话, 可见面三分情这道理你总明白吧?皇兄把人给你请回来了, 你只消时常与他见一回,谈谈天气、谈谈花啊草啊,书啊画啊, 慢慢儿地不就说到自个儿身上了?”


    这么出挑的姑娘,模样也好、性子也好,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谁能不喜欢?


    长公主心里头正难受,真不想和他扯这个。她从来没见过皇帝这样絮叨,在这国公府里,他像是另外一个人。


    “皇兄。”她突发奇想地问他:“您待宝珠嫂嫂,也是这般手腕吗?”


    “胡说什么!”皇帝虎着脸:“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什么手腕!”


    他一抬首,正好瞧见宝珠以扇遮阳,被麴尘扶着从中路走来,顿时冁然而笑。


    宝珠迎上他的目光,亦是莞尔。走进屋中来,说:“才刚让人到宫里去禀告了太妃,留长公主在咱们这儿住一晚。”


    皇帝说好,又牵过她的手:“怎么不撑伞?日头正毒…”


    宝珠不好说忘了,只抿嘴笑道:“偶尔晒一晒,对孩子也有好处。”


    见长公主正瞧着他们,忙上前去,将手搭在她肩上:“我料想你平日陪长辈们听戏的机会多,外头的再好,终不及宫里。索性请了一班杂耍,让他们在空地上演起来,咱们便在彤云轩里看,好不好?”


    杂耍是街头表演的把戏,略有些身份的男人都不稀罕看它;但姑娘家不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这些花样?


    宝珠也是跟着皇帝出门时遇上过几回,隔着车帘子看得目不转睛。今日吩咐了将老师傅请到府里来演,底下办事的人自然要仔细筛一筛,不单要保证这些个杂耍人都是身家清白的,那些“屠人”、“截马”之流的名目,一听就血呲呼啦的,不能登大雅之堂,哪里能拿到主子们跟前现眼?不过择了些跳丸、舞轮、抖空竹、蹬花伞等,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也就是一场热闹了。


    长公主到底年少,孩子心性,别人有意哄她高兴,又何苦拧着不领情呢?点头答应了。


    于是在彤云轩开宴、看杂耍,也勉强混过了大半日。到了快安歇的时候,宝珠悄悄扯了皇帝的袖子,两人单独说话。


    宝珠道:“您一切照旧,只管在正房里安寝,我陪着长公主一处睡,有什么话,也好说些。”


    皇帝本也有此意,唯独有些舍不得她,嘴里虽允了,又说:“夜里或是明儿起来不舒坦,一定使人来告诉我——我不好往妹子的卧房去,不然就到你们房外守着了。”


    宝珠只是点着头笑,二人又一道回去,因对长公主说:“你嫂嫂央了我,明儿一早给你们俩买鹌鹑馉饳回来。”


    “明日咱们躲一回懒,不去送你皇兄。”夜间两人梳洗过,坐在一处拆发髻时,宝珠这样说道。


    长公主没让人伺候,自己握着把犀角梳刮着发尾,手却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宝珠明知她心中所想,接着道:“僧人们起得虽早,不过玄赜总要避让御驾,他走前,你还能见他一面。”


    长公主听到这里,再不能自已,丢下梳子,两手捧住脸,呜咽道:“嫂嫂,我放不下…”


    深明大义是教养使然,可情之所起,又如何轻易连根斩断?


    宝珠无法宽慰,只得搂了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默然安抚。她身上穿的寝衣,原也是自己有孕前做了不曾上身的,白日里与麴尘虽是玩笑话,两人身量其实相仿,但此刻一触,便觉她着实单弱。


    一时慨叹不已,宝珠自己先落下泪来。长公主觉察到了,连忙收起了愁容,竭力露出笑意来,反过来开解她:“嫂嫂快别伤怀,万一肚子里的小侄儿被泪水呛着了,叫皇兄知道了,我可吃罪不起!”


    宝珠笑了笑,心里越发替她难过,不禁问:“放不下,又该如何是好呢?”


    长公主缓缓将腕上的蜜蜡手串褪去,一面说:“也不如何。他一心向佛,我拿着身份去要挟,成什么人了?我不想他看轻我。”


    皇兄在她面前自觉是过来人,倾囊相授、言传身教,其实是因为他爱重的那个人,同样地爱着他罢了。


    她倒比他们都想得开些。站起身来,拉了宝珠一块儿坐到床前去,说:“不管他是回善世院,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游学,但凡将来想起了我,愿意回来,自然就回来了。如今这年月,什么西洋东洋都去得,还有哪里去不得呢?


    “他若没有这个意思,我权当放他一条生路了。”


    “她真这样说?”皇帝散朝回来时,看见的是一碗几乎未动过的炸馉饳。


    玄赜离开时,长公主并不曾露面。家里面没有男主人,玄赜也不过是立在前院中,遥遥施了一礼,就此作别。


    他穿戴过的襕衫儒巾都清洗干净,叠好了放在自可留馆里。襕衫儒巾是士人装扮,便是想舍出去,也无人可舍。


    府里面有入宫牙牌的人不少,长公主命他们套了车来,别过宝珠便自行离开。


    宝珠点了点头:“她能如此想,也不见得是坏事儿。玄赜不是红尘中人,同她没有缘分,长痛不如短痛,等这一阵子过了,兴许才能遇上她的正缘。”


    她心意已决,就连皇帝也左右不得,叹息一回,只得由她了。


    这个异母的妹妹,是皇考称帝后出生的。乔太妃原是投诚来的起''义军小头领胞妹,怀上身孕的时候正是攻城的紧要关头,也不得好生作养,故而她先天便带了一股不足之症。


    因为长年拘在屋中养病,小的时候她和皇帝并无多少来往;是在那一回,皇帝惹得先帝暴怒,连累她无端受了场惊吓后,有意补偿,长公主母女的日子才日益好过起来了。


    手足之情,是在愧怍的基石上渐渐深厚的。但兄妹相处的机会,依旧不多。


    这一年的秋凉来得迟,出了伏将近一月,依旧暑热不减。


    而长公主的症候,却比旧年发作得更早了。


    病势虽不急骤,但时好时坏的光景,令人不能不揪心。


    唯有乔太妃仍旧视若等闲,娴熟地照料着女儿的饮食起居。据她所言:“没病没灾的还怕个天有不测风云呢,咱们九儿弱归弱,一辈子细心将养着,保不齐能活个大寿数。”


    她不叫长公主知道,自己每日要在菩萨面前跪多少时辰,夜深人静时又要摸黑捡多少佛豆。


    就连太后看了都不忍心,私下对皇帝说:“那和尚不知好歹,真不如当初一面也不见!反倒给她添了个病根来。”又张罗着要替长公主招一个驸马——十七岁的姑娘,倘或真有个什么,总不能叫她连香火都受不了。


    “急眉赤眼的,往哪儿招驸马去?”皇帝并不赞同太后的主意,胡乱挑个人,没得辱没了九儿。


    太后便不言声儿了。她也问过皇帝,那玄赜进藏去了,要是铁了心要绑回来呢,也不是不能成。


    归根究底,只怕不是长公主不愿意,是皇帝不愿意。皇后的兄弟判了斩监候,皇帝的批复可是“情实”——秋后问斩已经板上钉钉了。眼下要是为了长公主硬逼着个和尚还俗,岂不是打自己脸吗?


    所谓“秋后”,国朝的规矩是立冬之后,冬为玄色、为北方、为水,正与掌管生死的三官大帝相吻合。


    太后算过,宝珠临产的日子应当在正月里,立冬后范辕伏法,再将范家门户清理一通,利利索索地收了尾,便该紧锣密鼓地忙过年,辞旧迎新,赶在新年里,册立那位母凭子贵的新皇后。


    好滴水不漏的算计。一前一后,杜绝了自己插手的丝毫可能,眉舒休想,选秀进来的人也休想。


    但凡九儿是个皇子,皇帝还能如此轻易抉择吗?连那白氏生的儿子,他都养到了现在!


    这些暗流涌动,宝珠就都不知道了。她的月份渐大,两条腿仿佛没有从前灵活,走在屋中的墁砖上还怕摔着,更别说往雪地里去。


    长公主刚病时,她进过几回宫,后来知道轻重,自己还是少招眼为好,每日便只待在府里,等皇帝回来时,再拉着他问长公主的消息。


    冥冥之中应有菩萨保佑,上元节夜里的烟花绽开时,长公主又捱过了一个残冬;而宝珠也在捧过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后,忽然腹痛起来。


    103.  一零三   玉璋


    宝珠当机立断, 放下碗就往产房走。产房选在东厢房,方位是当初曾算过,上上大吉;她自己也满意:通风好, 也不至于受寒, 月子坐起来不难捱。


    从正屋过去也就几步路,宝珠没想着让人扶, 皇帝呢, 亦步亦趋护在她后头,居然也不敢扶。


    他头一回当爹爹,心里居然有点发虚:今儿没落雪,他看宝珠在府里头窝得太久,还预备吃过元宵带她出门逛逛呢。


    幸亏还没动身。他看了看周围伺候的人,全都忙活起来了,进进出出的有条不紊, 都用不着他吩咐。


    他要做些什么?脑子里是懵的,一片白茫茫的欢喜, 像喝了酒,又不全是,心跳快得发慌。


    伸出去的两只手上忽然有了重量:走到产房跟前了, 宝珠实在痛得受不住, 竟然迈不开腿, 要跨门槛时崴了过来。


    皇帝这下彻底清醒了,稳稳当当将人抱了个满怀, 赶紧三两步绕开屏风香炉, 送到床上轻轻放下,见她面色发白,一头的汗, 喊道:“快给夫人擦汗。参汤端来,还有点心,方才东西都没吃…”


    又回过身来,拉着宝珠柔声道:“你别怕,我在呢,我守着你的,待会儿疼起来,你就使劲掐我。”


    他担心宝珠一时抓不稳他,干脆将两只手十指相扣起来,宝珠却忙不迭地往外挣:“您出去等…别在、别守在产房里,忌讳…”


    皇帝执意:“我不忌讳。平日里都说天子天子,这会儿坐镇不是比谁都管用?”


    宝珠只觉腹部传来的阵痛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频繁,她虽自觉比皇帝沉着些,但肉''体的疼痛难忍又不会因此稍减分毫——况且,当着他的面儿,她做不到放开了叫,一会儿怎么使劲?


    简直不耐烦起来,推了他一把:“您出去。”见他还蝎蝎螫螫的,抓了床边的香囊丢他:“出去!”


    能这么对皇帝说话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一旁的稳婆、姑姑们将一应物什都预备起来了,见状只得硬着头皮上来劝:“皇爷还是请到外间安坐吧!等龙子诞下来了,自会抱给您过目。您在这儿,实在咱们伺候夫人都不方便…”


    皇帝听见这句,总算肯站起来,见宝珠精神头平平,不敢再逗着她费口舌,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外间。


    到了外间更坐立不安,只听得见宝珠的叫喊声,看不到里面情形如何了。依稀有稳婆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催促她什么,可那声口皇帝觉得很不中听,急得他直想把说话的人提溜出来,叫她对宝珠和缓些。


    可他也知道那样是添乱,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在外间来来回回地踱步。


    之前点了妇人科的国手王春平和他的高徒杜灏来产房外调度,这会儿两人都被请来了。外间本该是他们坐着听差遣、开方儿的地界,如今皇帝鸠占鹊巢,且不肯安坐,他俩也只得躬身侍立,低头的方向还得跟着皇帝来回转悠。


    皇帝心里头耐不住,余光瞥见他们两个,抬手一按王老御医的肩膀:“你坐,都坐。杵在这儿朕看着堵心。”


    谁敢给皇帝添堵啊?两位御医进退两难,掂量片刻,总算虚虚地挨上了椅子。


    皇帝接着来回转悠。踱到天边泛白,仿佛也只是转瞬之间。产房里头还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听不真切。


    皇帝自己也读过医书,知道初孕的妇人生产不易,耗上一天一夜都是有的。可书里的一天一夜何等轻巧,他才等了几个时辰,已经熬红了眼睛。


    有婆子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皇帝正想拉住她,问一问宝珠情况如何,要不要给她垫点儿吃的恢复力气,冷不丁瞧见她手里端的一盆血水,皇帝顿觉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腿都软了:“怎么出这么多血?”


    他声音哑得出奇,要不是婆子知道他的身份,不敢怠慢,根本留意不到。赶忙让人端走了,一面含笑向他解释:“女人生产都是这么过来的,您且宽心吧!”


    安抚两句,又匆匆回去了。


    屋子里汤羹点心都有,倒不用皇帝特意吩咐。齐姑姑端着一碗参鸡汤煮的水点心,欲趁着这会儿空当,伺候宝珠用两口。


    宝珠嘴里木木的,哪里吃得下东西?但为着孩子出来得顺当,不攒足了力气不行。自己挣扎着欠身过来,一手撑住床沿,一手握住小瓷匙,吞药似的硬吃了几个。


    还没尝出味道,疼痛又发作起来了。这一次分外不同些,四肢都没了力气,浑身的知觉也钝钝的,只有小腹像被谁死命地按压着,又像被另外的手狠狠地拉扯着,往未知的地方坠去…


    皇帝候在外头,听见一声惨叫,再顾不得别的,挥开帘子就要往里冲,唬得两位御医连忙扑上来拦住他,里面换水递东西的几个姑姑也七手八脚地将他往外劝:“您稍安勿躁,孩子就快出来了…”“夫人正用力呢,您可不能让她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最后一着啊…”


    还要生吗?他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意识到,生孩子是多么艰难的壮举,他怎么能让她遭如此大的罪?


    里头的声音又再次低弱下去了,皇帝无计可施,只得恍惚地坐下来,这时候才觉得两条腿酸痛得不像自己的。


    天光大亮,早过了召对的时辰。小篆站在院子里,对特意驱车赶来的大篆摇摇头,伸手朝东厢房这头比了比,意思是还没见分晓,且等着吧。


    手还没对插回袖中,一声响亮的儿啼从厢房里传了出来。


    “恭喜皇爷!是个小皇子!”稳婆喜孜孜地将孩子抱出来给皇帝过目,皇帝连说了两个好,道:“交给乳母仔细抱着。”自己先进去瞧宝珠了。


    乳母傅母、婢女伴当,这些都是早就寻访好了的,皇帝前两日还以为万事周全,必不会有后顾之忧。


    此时此刻才明白,这些东西预备得再巨细靡遗,依旧不能免去宝珠毫厘辛苦。


    婆子们正麻利地给宝珠擦身换褥子,宝珠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否睡着了,素白的脸被大红的被衾衬托着,越发显得疲累。


    齐姑姑见皇帝进来,知道这会儿再拦不住这位主子,干脆让出床边的位置来,又指挥着小丫头熏香开窗,另摆一架落地屏,让空气流通起来,且不能叫夫人受了风。


    皇帝在床头坐下,看着宝珠虚弱的模样,万般感慨涌上心头,只握着她细伶伶的手,轻轻摩挲着。


    宝珠微蹙着眉头,慢慢睁开了眼,却没管皇帝的温情脉脉,只问:“孩子呢?”


    齐姑姑闻声,忙让乳母将孩子抱回她跟前:襁褓里的小小儿皱着一脸红彤彤的脸蛋,仿佛老神在在,可两条藕节似的腿却蹬个不住。


    乳母笑道:“小皇子的腿真有力,将来长大了必定文武双全!”


    是个小子。宝珠张开手臂,让把孩子给她,接过来抱在怀里,因为力气不够,更近于趴在她胸口上。


    这个日子出生,她原以为会是晏晏。但看着他小小的眼睛和鼻子,软软的嘴巴,宝珠依然满腔的柔情。


    皇帝待她抱了一时,便说:“让我来抱吧?他这样趴着,压得你气紧。”


    宝珠这才看见了他,对他笑一笑,却摇头:“不。”


    这是她的孩子,她与皇帝的延续,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她在这人世里,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他与她血脉相连,哪怕将来他立业成家,走到天边去,都不曾与她分离。


    皇帝见她如此,势必不会再让乳母插手照顾孩子了,可她才生产过,怎能再受这份劳累?六斤多的孩子,着实不轻了。


    便让人将摇车搬过来,又哄着宝珠道:“这么抱久了,你胳膊受不住。来,把孩子放进摇车里,咱们一道守着他,好吗?”


    他知道她怕什么,这是他们俩的孩子,他不会教任何人抱走他。


    宝珠仍旧不想放手:“那等我累了,再放吧。”终于意识到冷落他了,便笑:“熬了一夜,您眼睛都红了,去歇会儿吧,让人伺候您进些东西…”


    皇帝没有回答。他俯身过去,静静地吻在宝珠额头上。


    两相融融间,有个小东西横在当中拱来拱去,皇帝不得已,只得为儿子让步,还没抱屈,小家伙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嘿!他恶人先告状!”皇帝一脸不可置信,忙向宝珠证明自己的清白。


    “您挤着他了。”宝珠虽心疼孩子,原也知道皇帝不是成心,哪晓得他那么大个人,跟孩子较真。


    眼下且没工夫听他申辩,先哄孩子要紧。这么大点儿的人,还能拿什么哄?宝珠朝里侧避过身,解了衣襟,将口粮塞到他嘴里再说。


    真是本能。软乎乎的小嘴甫一贴上来,无师自通地开始咂摸,可惜时机还不成熟,费了半天力,也没咂摸出许多甘甜的滋味来。小东西又睁开一只眼,对着宝珠瞬了瞬,像是确认什么,而后再度闭目养神,一面改用牙龈来回地咬。


    还没长出牙齿就有这么大威力,往后还得了?皇帝酸溜溜地瞧着,不能照着儿子的屁''股来一巴掌,便只好替宝珠理一理鬓边的散发,别让她太过忽视了自己。


    屋里面是一派天伦之乐,屋外头,太后身边的徐姑姑带着玉璋等物,已经候立多时了。


    104.  一零四   元子


    “昨晚放烟花, 娘娘多坐了一会儿,今儿起来便不大舒泰。”徐姑姑垂手立在皇帝跟前,恭恭敬敬的神色里也染上了两分喜意:“听见说孩子落地了, 一迭声地叫奴婢们送东西来。还说自己赶紧保养两天, 洗三的时候少不得她呢!”


    皇帝知道太后的言外之意:昨夜的元宵家宴,他只露了个面儿就再没待下去, 马不停蹄地往这府里赶;皇后自立冬过后就一心礼起佛来, 太后再不多坐一时,这个家宴还成什么样子?


    便道:“母后不豫,很该仔细调理着,哪里是急得的?天儿又这样冷。朕知道她老人家惦记孩子,等宝珠出了月,自然抱了来一道向母后问安。”


    徐姑姑笑起来:“娘娘也和您想到一块儿了。夫人身子正弱,孩子更折腾不得, 何必寒天冻地的一去一回?终究是她老人家来一趟省事些。”


    见皇帝犹不松口,之前留在外间的两名御医也告退守着煎药去了, 徐姑姑斟酌片刻,又道:“皇爷,容老奴说一句不知尊卑的话, 您对娘娘的误会实在太深了。


    “从前的事暂不论, 为人父母, 岂有不盼着儿女好的?这孩子是您的第一子,也是太后娘娘的嫡亲孙儿啊!老人家想见上一见, 实乃人之常情, 还请皇爷多多体谅吧。”


    “可朕从未有阻拦啊。”皇帝道:“徐姑姑,宝珠也是你看着长起来的。为了生这个孩子,她痛了一天一夜, 如今才刚捡回半条命来,就要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吗?朕做不到。”


    皇帝口中的“做不到”,不但意味着他不会那样做,同样表明了,他不会容忍别人那样做。


    “皇爷言重了。老奴绝无他意。”徐姑姑心里暗惊:母子俩的隔阂,竟然已经这样深。


    太后性子固执,其实皇帝也不遑多让,两人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她一个奴婢三言两语能调和的。


    徐姑姑便识时务地退了一步,又说起太后赐下的东西来,除玉璋外,还有几套小儿的衣裳鞋袜、各色襁褓、锦被、玩器;给宝珠的则是四柄如意、一对安神枕、六双羊绒筒袜、两盒雪蛤膏。


    “娘娘说了,夫人如今可万万不能受一丁点寒,否则老了要遭罪的;便是体热,也不可贪凉。皇爷既然事必躬亲,凡事还请多仔细着些。”


    这些话也好,这些东西也好,太后显然是想要弥补她与皇帝、与宝珠之间的裂隙。


    皇帝点头:“朕知道了。”又唤了小篆过来:“你一时与徐姑姑一道回去,母后有什么信儿,都要及时派人来告诉朕知道。”


    小篆连忙应了。徐姑姑又说:“还有一桩,娘娘问皇爷,小皇子的名字起好了不成?小名儿尽可随意些,图个好养活,大名要慎重呢。”


    这是自然。皇帝从知道宝珠怀孕起,便琢磨过不知多少回,若是个男孩,便取名“珽”;若是女孩,便取名“琰”,小字仍叫“晏晏”,算是成全了宝珠的执念。


    宝珠却觉得不好,噗嗤笑道:“您怎么不直接取作''玺''呢?”


    又温柔了神色,轻抚着怀中小儿凝脂似的脸蛋,说:“还是先取个小名儿混叫着吧,就叫元宵?”


    皇帝道:“他虽是元宵节夜里发作的,但毕竟十六一早才落地,叫元宵不如叫元子,一年四季都有的。”


    那是圆子。元子一词,本是天子嫡长子之意。


    生孩子之前,宝珠有意不去想这些,到了如今,也是时候理论了。


    “元子也好。听老辈儿说,正月十六是忧闷之命,我想,大名还是别起得重了,免得妨着他。”


    她看向皇帝:“我只想他平安顺遂地长大就好,名利地位原是锦上添花之物,若要因这些起纷争,不如不要的好。”


    皇帝皱着眉笑问:“怎么?那玄赜来住了几日,倒把这等习气传来了?”


    揽了揽宝珠的肩膀,道:“他的命数如何,不在于八字,而在于血统。该是他的,终将是他的,什么纷争不纷争,都无法左右。”


    宝珠有点无名火气:“他是我的孩子,我的血脉。”


    皇帝噎了一下:“你瞧你,闹得像谁同你争他似的…”


    宝珠别开脸,只抱着孩子慢慢拍着,过了一阵才说:“您有父母、有兄弟姊妹,我却只有这一个亲人。”


    只有这一个亲人?皇帝愣住了:那自己呢?经过了这么多事,在她心里,他依旧是外人。


    就连当初肯从陵庄回来,住在这国公府里,也不是因为他,是不想折腾孩子。


    多可怜,要跟个还没洗三的毛孩子争高低。


    宝珠也渐渐觉着了这沉默,回过头来,眼眶红红的,迟迟地觑他的神色。


    她这个样子,皇帝到底说不出重话来,借着小篆在外头求见,起身避了出去。


    小篆站在院里,见皇帝脸上颜色不对,越发谨慎几分,行过礼,向身后比了比,道:“皇爷,这些是宁妃、孟昭仪、秦容华送给夫人的贺礼。”


    皇帝漫然瞧了一眼:太后打头表了态,这些妃嫔们才敢从善如流,又有意避嫌,不敢送入口的东西,不过是盆景、玉石、衣料等物,不算顶好,过得去罢了。


    “恪妃呢?”


    小篆把腰哈得更低些:“恪妃尚在禁足,按说,一应东西都不能传递出来…”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现成的机会摆在面前,她若卖个乖,投了皇爷的好,还禁什么足呢?小篆觉得这位娘娘的性子也太梗了些。


    皇帝冷哼了一声,说:“她如今倒做出安分守己的样子来了。朕原想趁着喜事,解了她的惩处,既然她自己没有这样的意思,待后日洗儿会后,回了宫还是一切照旧吧!”


    听听,这就是跟帝王叫板的下场。小篆连忙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据钦天监说,后儿是个阴天,依旧是冷,奴才想请皇爷的示下,是让娘娘们各自乘暖轿呢,还是派马车呢?”


    皇帝正往前院儿走着,听见这句停下脚步来,侧首瞧了他一眼:“梁总管,如今差事当得越发有谱,专拿这个考校朕来了。”


    小篆单是听见“梁总管”三个字,已然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倒下来,便把皇帝的靴子一抱,登时涕泗横流:“奴才不敢!奴才万死!”


    “得了!”皇帝嫌他德性难看,踢了一脚:“干嚎什么!起来。”


    皇帝其实门儿清,小篆想问的,是要不要皇后前来。


    他忖了忖,说:“马车到底比暖轿宽绰舒坦,她们几个位份差不多,派两三辆车一道接了来,脚程也快些。”


    说话间进了前院正厅来,洗儿会便预备在此处办。


    面阔五间的厅室未设隔断,初春里看着本应难免疏朗清冷,眼下却被装点得温暖鲜焕,目之所及不是织金镶宝的,便是披红挂绿的,端的是繁华富贵至极。


    俗便俗吧。人生在世,这样俗气温暖的热闹能有多少回?


    有几个宫人在角落忙活,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气儿:等洗儿会结束,大伙儿不但有厚赏,宴会上的这些金银也会连着洗儿钱一股脑儿散下来,图个吉利。


    小管事儿见皇帝来了,赶紧上前行礼,以候皇帝垂询。


    皇帝没说什么,该吩咐的提前就吩咐过了,这会儿大致扫过去,还算满意,便挥挥手,让他不必跟着。


    该瞧的都瞧了,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忽然一股凉风吹进来,原来是一扇窗没关对,皇帝抬头瞧了一眼,小篆忙支使人去关上:“大喜的日子,且饶你一次,明儿可把风向看明白了,再凉着小皇子,咱们一并算账。”


    话才撂下,一回头,皇帝已经又往后院儿走了。


    啧,终归记挂着夫人哪。


    皇帝到了东厢房外,就听见里面几声咳嗽,哪等得及旁人打帘子,自己掀了进去,正撞上麴尘捧着玄狐斗篷出来。


    麴尘赶紧刹住脚,退后半步蹲了福,说:“刚起风了,夫人派奴婢送斗篷给您,您受凉了不曾?”


    皇帝心里一暖,说没有,接着往里走:“怎么咳嗽起来了?”


    麴尘抿嘴偷笑:之前她看宝珠的神情,就知道这两个人是闹了别扭,好在嘴上再怎么着,心里头还是彼此关心的,这就好了。


    一面答道:“是小皇子呛着了。”


    皇帝“哦”了一声,进了内室,见宝珠正给元子拍背,便上前道:“你累着了,我来拍一会儿吧。”


    宝珠总算后知后觉,孩子生下来,还没让他抱一回呢。毕竟是爹爹,自己再舍不得,也没道理拦着不许。


    便伸手将孩子交到他怀里,皇帝接的姿势虽有点生疏,但不消片刻,就调整得像模像样起来,好似从前演练过许多回一般。


    元子很给脸儿,做爹爹的又拍了几下后,他便不再咳了,闭着眼睛继续呼呼大睡。


    直到此时,皇帝对这个儿子的感情,方才从似梦似真的期盼,化作了切实可感的爱怜。


    宝珠呢,也着实困倦极了,对皇帝道:“您别累着。把元子搁床中间,咱们仨一道躺会儿。”


    这是还防着他把孩子拐跑啊!皇帝失笑,轻轻将元子放在她身边,自己亦解了外衣躺下。


    他怕惊动了小家伙,偏过头一看,宝珠已经睡着了。


    十八日这天果然阴沉沉的,宝珠知道皇帝让那些妃嫔来是何用意,但实在不想见她们,索性多赖一会儿床,看着齐姑姑她们打扮元子。


    皇帝穿戴好了走过来,问:“我可把元子抱走了?”


    宝珠乜他:“我让齐姑姑和麴尘看着您呢,您抱不出府的。”自己也知道这几日的草木皆兵惹人笑话。


    可齐姑姑和麴尘私底下确实得了她的吩咐,绝不能让人把这孩子抱出府,谁都不行。


    皇帝笑着拧了拧她的鼻尖,这才接手抱过元子。


    还没出门,就听见前院儿的人来回禀:皇后并几位妃嫔到了。


    105.  一零五   骨红照水


    不但宝珠, 连皇帝都有些意外:自打范辕问斩,家里的正妻被娘家接了回去,余下妾室通房不少, 却是一个子嗣都没有;范老将军中了风, 虽救回了一条命,身子已然瘫了半边儿, 吃喝拉撒皆要人服侍, 老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一应家事无人过问,还是皇帝指派了人,暂且代为照管。


    皇后逢此变故,是彻底看破红尘了。每日除了歇息,剩下的光阴全在佛堂里度过,就连皇帝有意作脸, 隔三差五赏些菜肴,或是衣料首饰, 她也一概无动于衷。


    他不让她来,原是体谅她。她自己大张旗鼓地违令,是何用意?


    皇帝当即沉下了脸, 而后察觉到怀里抱着的元子“吭哧吭哧”挣扎起来, 方才和缓了神色, 回过身对宝珠道:“厨房的送炖品来了,叫人伺候你吃了再睡, 我一时要回来瞧的。”


    宝珠说知道了, “您只管去吧!”


    来的人不多,除后妃外,不过梵烟与玉珠——倒是内外命妇都有了。


    因为知道皇帝在, 众人都不曾落座,分列在两旁恭候着,一时鸦雀无声的。


    待得皇帝亲自抱了元子进来,梵烟、玉珠两个尚罢,后妃们心里可谓五味杂陈,惘然的有,含酸的有,惊愕的有,如宁妃这般没抱着猫儿、手足无措的也有。


    各自依着身份见过礼,皇帝一抬手:“都坐吧。家里有喜事儿,不必拘着。”左右宝珠没来,先不忙着给她们立规矩。


    收生姥姥早就含笑在一旁候着了,皇帝便把元子交给她,自己也坐下来。


    等到添盆的时候,皇帝上前来添第一瓢清水,又放了一枚玉龙子在元子身边。


    接着轮到皇后,她添了一把金锞子。


    眉舒除了自己那一份外,还带来了太后的金锁片与长公主的南红佛珠:“太后娘娘说,今儿好得多了,本想来同咱们一道热闹热闹,又想起皇爷您的嘱咐,不愿辜负了您的孝心,便托了妾带来添盆儿。恰好长公主也正陪着娘娘,妾便都代劳了。”


    锁片这类东西,确实只能由祖母辈赠下。太后想得周到,这一点皇帝是感念的。然而要寻人转交,正经的皇后不嘱托,偏将禁足中的眉舒召去,到底还是存了给她一道护身符的意思。


    皇帝眼下不想发作,不过在心里记了一笔,继续看收生姥姥给元子浇水,,一边念叨什么“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


    这些姥姥嘴里都有一整套的祝词,凭人添什么,她都有相应的吉利话可说,一个人能撑起十个人的热闹。


    兼有梵烟这么个八面玲珑的人在,添盆还没结束,妃嫔们已经亲切地同她和玉珠交谈起来。


    皇帝对女人之间的闲话没什么兴致,好容易耐到洗三完毕,摆上席面来待客,按着礼儿,该请收生姥姥入正座,奉为上宾。


    皇帝自然不与她们同席,正好惦记着宝珠,让伺候的人不必忙活,又往后院去了。


    走在中路上,忽然闻见一阵幽香,应是东面儿的一株骨红照水开了。


    皇帝便停下脚步,往东侧的小道上拐去,预备折一枝梅花给宝珠带回去。


    没走多远,便撞见了皇后。


    皇后赶忙向他蹲礼,皇帝因问:“怎么往这儿来了?”


    皇后勉强笑道:“出来透透气,闻见梅香,就过来瞧瞧。”


    皇帝看着她,沉吟片刻,道:“她正歇着,有什么话,你对朕说。”


    皇后以为自己不会再心寒了。她特地来这一趟,是为了看看别人的孩子、别人的男人、别人的家——都是她从不曾拥有过的,只好上这儿来长长见识。


    他这样回护着那一位。哪怕她真是过来赏赏梅花,也必定会被他当作贼似的防着。


    皇后低着头,微咬着下唇,随即倒像是想通了的样子,再度向皇帝蹲一回福,说:“妾听说承恩公病重,想求您准允妾回去探望,侍奉汤药,往后再不踏入都中一步。”


    这是她的筹码,皇帝却并不如她想的那样满口答应,竟是稍稍露出讶异来:“从来宫眷省亲,也仅限于娘家就在京中的,单让你一个人跋山涉水,没有这样的先例。”


    难道皇帝的女人在宫外开府,就有这样的先例吗?不过是看他的心意罢了。


    皇后不知道,早先大篆来见皇帝时,带回了汾州府的消息,范老将军灯尽油枯,恐怕就在这一二日里了。


    若是让皇后满怀期待地赶去,迎接她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不许她离宫,怀着怨怼,也未尝不是怀着希翼。


    再者,她毕竟是当年自己亲手从范家迎进宫的,这些年也没有大的过错,真送她回娘家,与下堂又有何异?她想得太简单,到时候在范家该怎样度日?


    “你不要成日家胡思乱想,闲着不妨去母后那里走动走动,或是让九儿、妃嫔们陪你解闷儿。等承恩公身子大好了,朕再让他们进京来,往后也就不回去了,届时你与他们团聚不难。”


    没了承恩公,老夫人能常常进宫,多少算是宽慰。


    皇后并不这样想。她只知道皇帝狠心,为着个宝珠,就能让她范家家破人亡,不然区区一个织户之女,何至于斯?


    既然嫌她白占了皇后的位置,又惺惺作态什么?


    她每日跪在佛堂里,有多少回想不管不顾地冲到皇帝面前,咄嗟叱咤一番,彻底发泄出她的苦恨哀怨,又被她死死地咽回肚中,先帝白氏的惨状她虽没有亲眼目睹,但从宫人们私下绘声绘色的闲话里,已经可以想见。


    是啊,她是个多不称职的皇后,不但不约束宫人,反倒将他们的流言当作为数不多的消遣。


    皇帝说的那些话,何其想当然:太后并不看重她,她该如何捧上真心去孝敬?长公主体弱,叨登的多了岂不惹人厌?至于妃嫔们,谁又不知谁的根底?朔望两日肯往凤仪宫来应个卯,就够给她这个皇后脸面了,平日里各自为政,自己有自己的乐子。


    也全赖风言风语吹到了她耳里,不然连父亲将不久于人世,她都被蒙在鼓里!


    皇帝不肯放她回家去,那也罢了。她要见宝珠,将来总还有机会。


    皇帝见她神情不大对劲儿,点了两个人先送她回去,跟着又吩咐小篆:“回宫后让御医给她扶扶脉,开两剂疏肝解郁的药…凤仪宫伺候的人,你也留意着些,不得用的趁早换了。”


    小篆一一应下了。皇帝这才又往梅树跟前走,红梅开时先花后叶,一簇簇深浓的焰火吐露在老褐的枝条上,尚不繁密,却已然映得一片天地都明媚起来。


    皇帝看得十分可喜,绕着树赏了一圈儿,方折了一枝最动人的来,也不要旁人拿,自个儿擎了往宝珠处去。


    宝珠正靠在床头愣神,一见便赞道:“好艳的梅花!”忙叫人取了只素白瓷瓶儿来,就供在床边高几上赏看。


    宝珠捋了捋梅瓣儿,问他:“皇后娘娘来做什么?”


    她还没有傻到以为皇后和那些妃嫔一样,是来道贺的。今儿在场的除了梵烟和玉珠,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待见她?


    皇帝一忖:孩子已经生了,一出正月,封后的事就操办起来,范家的这一堆弯弯绕绕,也该让宝珠心里有个数。


    便将皇后适才的请求告诉她,说:“范老将军拢共就范辕一个儿子,族中正商议着要选哪家的侄儿过来承祧,总要将身后事办得体面些。我想把大篆派出去,一则代朕亲临,二则看看汾州那边还有没有未了的事,料理妥当了,再接老夫人回来。至于过继来的儿子,且看资质品性如何,过两年慢慢提拔吧。”


    平心而论,皇帝这么做,已经足够面面俱到了。可宝珠心里头,犹觉得对不住皇后。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她不想迈出皇帝早就为她铺好的这一步。


    她不是不明白,他已经尽己所能,给了她最好的一切。正位中宫、母仪天下,是这年岁里一个女人最高的荣耀。


    哪怕太后不喜欢她,哪怕妃嫔们都暗中嫉恨她,只要她心胸开阔,不当一回事儿,那么谁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如果她没有出宫开府的这两年,那一定会是她的梦寐以求。


    宫里的日子像一汪平静的湖,但一个竭尽全力爬上陆地的人,是不愿意再被人按进水下的。


    宝珠望着皇帝殷殷的目光,不知该如何作答,随即,她倾身过去,紧紧地拥抱住他。


    皇帝却能洞悉她的不安,嘴唇贴在她耳边,喟然道:“我尚不会苛待范氏,又怎舍得辜负你?”


    心上人在怀,他觉得再提这些实在煞风景,便捧着她的脸,缠绵地细吻。


    宝珠自觉蓬头鬼似的,不叫他贴近,皇帝哪肯刹住,效仿着元子,在她颈间拱着:“比从前甜了…”


    等宝珠出了月子,立后大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正当此时,朝廷上出了一件大事:


    从前的滇东梁王之婿,夺权未遂后竟与滇西土酋狼狈为奸,截杀了两名取道还乡的府学教谕。


    106.  一零六   瘴气


    府学教谕不同于县学教谕, 是正经的进士出身,直接由朝廷指派。不管滇西土酋有何借口,他们杀的都不是两个人, 是大徵朝廷的威严。


    皇帝一时震怒非常, 晓谕天下曰:“朕即位以来,深感百姓之疾苦, 减赋税、轻徭役, 惟愿归马放牛、休养生息、教化四方;然奸逆图为不轨,仰无顺天应人之心,俯无悯恤生民之德,朕为昌明万年计,愿伐罪吊民、一匡靖乱。”


    于是下令遣三十万精兵,各以颍川侯、西平侯为主帅,分作两路, 平定云南。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宝珠因向皇帝提议, 封后之事不妨暂缓,省下诸多挑费,秣马厉兵才是要紧。


    皇帝一笑:“用兵再烧银子, 也不至于短了你的。”


    宝珠摇头不肯:“那也不好。将士们在前线卖命, 咱们在后方乐咱们的, 像样吗?再说,陛下大婚是普天同庆的事儿, 难道这回要例外了?我可不依!”


    她已经甚少称呼他为“陛下”, 此刻唤来,丝毫不显疏远,全然是亲昵调侃之意。


    至于她这句话, 倒恰好撞进皇帝心坎儿里去了。他确实想给她一次完美无瑕的大婚,如今一头打着仗,一头张灯结彩,到底不够畅快。既然她心系大局,干脆就依她的意思,等到收复云南,再好好庆贺这喜上加喜。


    他之所以这么笃定,乃是因为征服云南,是皇考御极之初,便定下的宏图大计。一次次地修通衢、遣官吏、兴文治,都是试图以最和缓的方式软化与当地百姓的关系。


    无奈梁王也好,土酋首领也罢,都不愿为了虚无缥缈的天下一统,放弃手中实实在在的权力,如今更是主动挑衅,事已至此,德不能服人,武可服人。


    皇帝等这一天,已经等得足够久了。


    但在宝珠眼里,平滇之战,比前一世整整提早了七年。


    上一世,王师前后共耗费五月余,攻下云南,将受封于燕朝的梁王生擒,土酋首领则是弃城而逃,下落不明。


    谁知大军在入驻曲靖后,许多将士因水土不服,患上时疫,竟屡次遭土酋残部突袭,一时间军心涣散,业已收复的土地也眼看不保。


    皇帝获悉塘报后,当机立断,命御医院连夜研制可治时疫的药方,增派两名军医,同药材加急送入军营,一同带去的还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皇帝陛下决意御驾亲征。


    在他动身离京后的第五日,宝珠再度被诊出身孕。


    时值初夏,太后及后妃们皆在浣花行宫避暑。


    短短四个月后,孩子因意外早产,宝珠也元气大伤,就此留在行宫里调养。


    直至离世,她都不确定,皇帝究竟何时回来,为何不愿再见她最后一面。


    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宝珠徐徐伸出手,粉莹莹的指甲浸在清亮如蜜的阳光里,依旧不觉得温暖。


    她忽然生出一种报复心,将凉飕飕的两只手插''进皇帝的领口里。


    皇帝被她冰得一激灵,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没躲掉——她的手指轻轻环住了他的喉头。


    他丝毫不以为忤,笑着问:“怎么,你要谋害亲夫?”


    他的喉头因为说话而轻颤着,宝珠很迷恋这种感觉,指腹的力道加重了些,人则凑到他跟前,悄声道:“是弑君…”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刚刚还耀武扬威的人便红透了脸,慌里慌张地左瞧瞧、右看看,确定周遭无人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回过头恼羞成怒地推了皇帝一下:“这是在院子里呢!”


    皇帝一脸的得意洋洋:他还治不了她?慢悠悠地对她做了个口型:色厉内荏。


    宝珠剜他一眼:“您色令智昏!”


    皇帝点点头,欣然承认。


    罢了罢了,宝珠甘拜下风,只好把自己的交椅挪远了些,继续推起了摇车。


    自己怀孕时的作息果然是随了元子,小家伙如今也是五更一睁眼,必要闹腾到午后才消停。


    她低着头,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喃喃道:“国公府的日子,大概会是我最自在逍遥的一段了吧。”


    “不会的。”皇帝探过身来,握住了她的手:“我在一日,必保你喜乐无虞——若我不在了,在天…”


    宝珠赶忙捂住他的嘴,说:“卑湿之地多瘴气,军士们可要提早防备。”


    皇帝不知她又怎么绕回这上头的,倒也不随口敷衍:“南方所谓瘴气,涵盖甚广,大致都与虫蚁暑湿有关。将士们出发前,均以艾柱在特定的穴位上灸出瘢痕,便可以防治①;随军的药材中亦有金鸡纳霜等物,无须过于担忧。”


    但愿如此吧。宝珠只恨前世自己不清楚军中时疫究竟是哪一种,难以未雨绸缪,让御医此刻便研制出对症的药剂。


    她是真的不愿意皇帝亲征,可她知道,如有必要,她拦不住皇帝,也不该拦着他。


    大军才刚出发,便是假托梦中预见之说,也实在有扰乱军心的嫌疑。


    毕竟皇帝亲征后,最终还是大获全胜而返的。


    她极力说服皇帝推迟封后大典,图的就是将来能够急流勇退——最好她用不上这条退路。


    她不再说什么,低头一心一意地推着摇车,元子不知正做什么梦,“咯”地笑了一声。


    宝珠便跟着露出一点浅笑来,可皇帝仍觉得她心事重重,便说:“你有日子没有出门了,明儿咱们去逛逛吧!”


    “明日要带元子进宫见太后娘娘,怕是来不及逛。”宝珠见皇帝踟蹰,道:“答应过的事,不好随意失约。”


    皇帝握了握她的肩膀,盼着她能宽心些:“万事有我在。”


    宝珠坦然望着他一笑,表示并不介怀。


    盖因太后深恶痛绝的,并不是她,而是任何霸揽了皇帝恩宠的人,这一点暂且无法改变,她不奢求靠元子打破彼此之间的僵局,但也不希望因为这个孩子,使得他们母子越行越远。


    单是让孩子去向他的亲祖母请个安,在她而言不算为难。


    与宝珠记忆中的样子不同,太后的气势显著地温和下来了——至少在元子面前,她只是个慈爱的祖母。


    “像宝珠小时候。”她爱不释手地逗着这稚嫩幼小的团子,连抬眼端详宝珠的时候,目光里都是和蔼的,“儿子肖娘,是有福气的长相。”


    宝珠抿嘴笑着,记得打从自己出宫嫁人起,太后就不唤她的名字了,只以“夫人”相称,一开始是为了抬举,后来便成了生分。


    想想真是唏嘘。


    皇帝接话道:“满了月确实长得体面多了,才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红一块白一块,看着年龄比我还大。”


    太后瞪了他一眼:“已经当爹爹的人了,还这么混说!”


    收回目光时,果然瞥见宝珠低头忍笑。太后何尝不懂,皇帝这是有意逗乐呢!


    他为了这个宝珠,花了多少心思!一家子过日子,原该这么和和气气的。他要捧谁做皇后,就让谁做去,能不能坐稳当,全凭造化。自己这老婆子插手进来反倒不美,如今孙儿也有了,只管含饴弄孙是正经。


    元子乍然进了个新房子,不住地东张西望,又被太后逗着笑,一刻也没停过,这会儿玩累了,咂了咂嘴,闭眼又睡。


    太后因问宝珠:“奶娘如何?别只看她奶水足不足,还得看她嘴馋不嘴馋,可曾乱吃东西。”


    宝珠便道:“并没有用奶娘。我自个儿喂着孩子最放心,一应饮食都很清淡。”


    太后一愣,随即才笑起来:“我倒忘了,你历来是个细致人儿,只是这样越发辛苦你。”


    宝珠说:“世人都颂扬父母养育之恩,其实为父母者,恨不得将自己的血和肉都哺给他,哪里谈什么辛苦呢?”


    太后感同身受,点头道:“这话正是。我也有这么些儿女,怎会不知?不论是在何种境地,一个母亲都无法承受与她的孩儿分离。”


    宝珠心头大震:太后这话,倒像一种许诺。


    还不等她深思,太后又道:“咱们娘儿俩久未团聚,皇帝也有阵子没往天和宫来了,今儿难得人齐全,我叫厨房做些你们素日爱吃的菜,好生亲近亲近。”


    这样的口吻,与盼着儿女们归家的普通老人没有什么不同。


    宝珠忙站起身,欲将元子接过来交由傅母抱着,太后笑道:“又不必分席,带着他一道也无妨。”


    皇帝便劝说:“他是来给祖母解闷儿的,可不是来教您劳心劳力的。”太后这才撒手了。


    一时用过饭,宝珠先行告退,到暖阁里来照看儿子,又让人守住门,自己解了衣襟哺乳。


    未几,皇帝亦走了来,冲她一笑:“如今心可落进肚子里了?”


    一旦封了后,孩子天经地义该她自己养着,便是太后非要代劳,她也可以时时过去探看,不像妃嫔,没有太后召见连天和宫的门儿都不能踏。


    况且太后并没有分开她们母子的意思。


    可宝珠的心,只放下了一半儿。


    107.  一零七   鸾羹


    出宫的时候已经是日头偏西, 皇帝坐在车里,两手搭成个窝,把元子托在上头, 随着马车轻微的摇晃, 有节律地颠着——他抱孩子不像宝珠那么小心翼翼,唯恐磕着碰着哪儿。按他的说法, 男孩儿嘛, 理应耐摔打些,太娇生惯养的,长大了不成器。


    “这时辰想多逛一会儿是来不及了,去丰乐楼尝一碗鸾羹倒使得。”他见宝珠掀开一线帘子看街景,靠过来往前头一指:“就在那边。”


    丰乐楼可谓都中酒楼之甲,不止是因为它的雕梁画栋、各色珍馐、乐班伶人,更因为它背后有工部做靠山, 迎来送往的客人里不乏怀揣官钞的达官贵人、名士巨贾。


    像这样由朝廷出资、民间商户经营的酒楼,都中还有五六家, 各有各的独家秘方,譬如丰乐楼的招牌鸾羹,便是典型的宫廷菜肴。


    有了这些花样, 又有大儒大家引领, 囊中略宽裕的百姓们也络绎不绝地前来尝鲜。


    一个王朝初定的时代, 永远是最蓬勃最和乐的时代。天子公侯都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像,他们一样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在有限的年月里, 率领着他们的子民披荆斩棘、跨越过道阻且长。


    直到四境升平、河清海晏,他们的后辈们惧怕功绩无法与先祖并肩,惧怕无法得到与先祖等同的拥戴, 只好强作镇定地划分出天与地,渐渐地高坐云端,民意不达。


    马车很快在丰乐楼前停下,宝珠戴好帷帽,由皇帝牵着步下来,店门前的酒保①连忙上前唱喏,引着客人往里走,又有杂役跑过来,将车子赶到一旁系好。


    酒保领了他们上二楼阁子来,皇帝因问:“三楼是做什么的?”


    酒保笑道:“上面也是雅座,不过都拿花架子隔着,夏天乘凉夜谈、秉烛赏花都好,这时令可就太漏风了些,不比二楼温暖。”


    说着话,手里也不停,青布袖口挽着,一双手常日涮洗得雪白,献艺似地烫杯斟茶,奉于皇帝二人:“您几位今晚来得巧了,小店新请了索家班子来,表演这水火流星。您这位置视线再好不过了!”


    “舞流星?”皇帝看过了菜牌儿,又问了宝珠几句,还给过卖,方才又问先前那酒保:“这是杂耍里再寻常不过的把戏,有什么出奇的?”


    酒保卖了个关子,满脸笑道:“大名鼎鼎的索家班子,自然不同凡响——您只管往后看吧!”弓腰退了下去。


    宝珠捏着茶杯,因说:“前次请长公主过府,我原也想请一班会舞流星的,只是一来白天看着远不如夜间光华夺目,二来那火流星总是个隐患,火星子迸出来燎着哪儿就不好了。不想他这楼里别有洞天,台子搭得轩敞不说,四周尚有水车带起天然的帘幕来——好阔的手笔!只靠工部的银子,撑得起这么些酒楼吗?”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点了点她的鼻尖:“小家的家底还没管,先操心起公中的收支了。”


    他们不想在外摆明身份,故而只用公中代指国库。


    皇帝正要向她解释,守在外头的参随进来了,禀道:“皇爷,索家班主向您请安来了。”


    参随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不至于无故放行闲杂人等,皇帝点了点头:“传。”


    来人是个青年男子,身量颇高,但并不健壮,甚至行走的姿态略显笨拙。他肃然地低着头,很有分寸地在桌前一尺的地方站定,旋即跪地稽首:“末将索良,叩见陛下!”


    “索良。”皇帝点了点头:“朕记得你,当初佐清荣的首级是你背着的。嶂涞主将把它当宝贝抱着不撒手,你还给了他一枪托。”


    谈起昔日沙场岁月,索良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那东西作怪,死都死透了,还来扰您清梦,留着做什么?”


    行伍出身的人说话没那么多忌讳,小篆立在旁边却一脸大惊小怪,皇帝摆摆手,表示无妨,侧身靠在椅背上,又笑道:“朕听酒保管你们叫''大名鼎鼎的索家班子'',真是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门绝活。”


    “陛下谬赞了。”索良的神色有些赧然:“末将并不会这些杂耍,只是将陛下历来赏下的银子积攒起来,养了这一班老小而已。”


    “那也很好。”皇帝眼里有不露声色的赞许:“你去忙吧,演得好,朕再给班子题个字。”


    索良响亮地应了个“是”,又行一礼,却行着告退离去。


    这一回宝珠看出来了,他的右腿被截了一半,膝盖以下绑着的是一段木棍。


    “腿伤在污水里泡久了,不截断整条腿都保不住。”


    皇帝解答了她的疑惑,又感慨道:“是个铁骨铮铮的伟男儿。当年皇考在位,我不便出面,只能嘱托了薛誓之,要他专拿出一笔银子来,供养这些伤残军士,要保证他们余生衣食无忧——他可以在床上躺一辈子的。”


    这时行菜捧了大托盘来,将菜一道道端上桌,摆好了,复又退下。


    侍膳太监不在,小篆亲上前来,拈着银针一道道试毒。


    皇帝高看那索良一眼,方说了这些,宝珠听完,却由衷道:“您真是位好皇帝。”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抚了抚脸颊:“您平日歌功颂德的话听得多了,哪轮得到我评说?”


    又挽住皇帝的手臂:“不过,文采虽然没有,但话是真心的。”


    小篆试完菜,见状忙带着麴尘几个悄没声儿地退下去了:主子们感情浓,哪用得上他们侍立!


    皇帝面上一派自若,心里受用极了:他是阿谀诽谤都付诸一笑的人,但来自心上人的崇拜,自然又另当别论。


    丰乐楼用的是乌木银头筷,皇帝拿起来,挟了一块炙乳鸽给宝珠:“炙肉上火,乳鸽性平些,吃两口无妨。”


    宝珠吃了,想一想,又问:“薛光禄哪来那么些现银,经得住这么源源不断地散出去?”


    她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享乐就够了的性子,她很关心这些。打小困在宫里,对民间的事儿知晓得太少了,如今出来了,什么都想问。


    皇帝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她就要做他的皇后了,贤良仁爱,可以与他共治天下。


    “不然我凭什么对薛誓之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单凭他是我表兄,嗯?”皇帝道:“他那些赚钱的营生,我全都知道。他自己乖觉,泰半都主动充了国库,我也该叫他尝尝甜头么,不能白辛苦一场。”


    人至察则无徒。天子亲眷,若说一点殊遇都没有,那也不切实际。可泼天富贵里,能够始终清醒自持、审时度势,也并非易事。这位薛光禄,在外的名声虽不甚好,但未尝不是个聪明人。


    宝珠又想起梵烟来,说:“前两日您不在时,贺夫人来与我作伴,提起他们家的几只福船四月底又要出海,问我愿不愿意投几个银子分红。”


    她笑着看了皇帝一眼:“我知道,这必定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不过,我也没有什么花银子的地方,拿了五百两现钱,托她替我带些好的玫瑰花回来。”


    她知道梵烟的用意,然而情分里一旦掺杂了利益,立即就变了味儿了,何况她还有与皇帝这一层关系,行事不得不审慎些。


    一口回绝无疑会扫了梵烟的脸面,便转而要了玫瑰花,这上头不至太占了梵烟的便宜——拿回来总要各处送一些,数目若是太多,就不稀罕了。


    她的这些考量,皇帝一眼就能看穿,随口道:“誓之正月里病了一回,不知说了什么糊涂话,得罪了那位如夫人还不自知,你不掺和他俩的官司是对的。”


    宝珠半含酸道:“您慧眼如炬,倒先看出来了。”说完也不瞧他,抬手盛了一碗鸾羹,搁在他面前。


    她这小性儿从来点到即止,显得怪招人的,皇帝居然有点意犹未尽:“我虽未见着贺氏,但薛光禄那副丢三落四的样子,从前哪会出现?猜也不难猜着。”


    又说:“何况说起来毕竟是自己人,有些事也不必过于泾渭分明。”


    言下之意,宝珠也听得出来。只不过,至亲至疏夫妻,何况是皇宫里的夫妻。他不介怀,自己却实在不敢敛财,人欲无穷尽,将来有朝一日让他为难可怎么好?


    一个薛家,一个范家,恰如宝鉴的两面,她不能不时时警醒着,正是因为不愿她与他之间的情谊磨损分毫。


    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着,门上的棉帘换了竹帘,灯盏的玻璃罩换了纱罩。


    宝珠倚坐在窗边的竹榻上,静候着一株昙花的初绽。手里握着一柄纨扇,却许久忘记了摇,她微微抬眼,望着光晕投来的皇帝侧影出神。


    一盏茶的工夫前,来自滇东的加急塘报呈递到了皇帝的书案上。


    她知道,他要出征了。


    “怎么愣着?花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走过来,笑着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给你和元子留一样护身符。”


    108.  一零八   城楼


    国公府原本就有暗卫守御, 如今又特意调了三百徵支羽卫来,轮班换值地驻守在府内。皇帝这是要昭告所有人,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至于给宝珠和元子的护身符, 是在六月初一夜里, 皇帝亲自带来的。


    后日大军开赴前线,这是皇帝能待在府里的最后一晚。


    宝珠一见那五寸见方的红木盒, 便隐隐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了。”皇帝笑着, 握一握她的肩膀,轻声道:“收好了。”


    盒中之物如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她的两手上,简直捧不起来——如果身家性命都可以交付给她,那么将来的不再相见,究竟是因为什么?


    “您放心,我不会叫第二个人再瞧见它的。”宝珠故作轻松道, “等将来凯旋,也只能由您亲自取回。”


    皇帝说自然:“我哪敢假手于人?”某朝某代也出过传国玉玺失传的事儿, 没有玉玺的皇帝,会被讥讽为“白板皇帝”,坐在龙椅上都如履薄冰。


    他倒不把这个放在心上, 夏侯氏的天命所归, 不须靠一块上古传说里的玉石来佐证。


    将它留给宝珠, 是为叫她安心:哪怕他在千里之外,至少他的命门在她手里。


    这一晚两个人歇得很早, 否则坐着的时候平白搂在一起, 总是不好看相。余一盏昏昏的油灯,伺候的人都退出去了,就连元子的摇车也不再放在宝珠跟前, 今晚让傅母守着他睡。


    皇帝有一种大获全胜的得意,眉梢眼角都飞扬起来,宝珠笑话他:“您今年贵庚啊?”


    皇帝一点儿不害臊,问:“谁说老子不能跟儿子争了?”矮下身去,将鼻尖抵在一片馨馥柔软里。


    元子是个性急又怕热的孩子,过了端午节就不肯再吃奶了,宁肯要乳母喂的米汤、果露。那乳母因为一向白领着俸米,惶恐不安,这下越发地殷勤起来,宝珠见她照料得细致,也就乐得清闲些。


    如今乳汁回了,形状倒比从前丰艳许多。皇帝单是贴着还不够,一只手不知何时钻进她的寝衣里,摩挲了一阵背脊,便解开了主腰的系带,两只挣脱了束缚的白兔儿落在他掌中,被好一通揉搓。


    宝珠微微喘着,指尖轻描过他磊落的鬓角,心潮汹涌外,有股别样的温情。


    没有更进一步,她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复元气是一层,他也有好几夜没合眼了。


    攻下云南势在必得,势如破竹后突遭困厄,甚至比一开始就千难万险更影响士气,皇帝此去,是扭转乾坤的良策。


    她低眸,爱惜地看他沉静的睡颜,鲜少有这样的机会,由她俯视于他。


    她从前以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里,是不应当包含怜惜的,怜惜与轻视略同。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崇拜他,也怜惜他。他不止是高不可及的君王,他是与她平等的人。


    一滴泪重重地砸下来,她忙将手挡在他的眼尾,不叫它沾染他。


    “宝珠…”皇帝哑声唤她,宝珠以为自己惊醒了他,不料他随即撑起身来,含笑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生辰吉乐。”


    宝珠微愣,转首去看床幔外,如豆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燃尽了,浮着淡淡银光的满室黰色里,看不清西洋钟上是几更。


    原来已经初二了。


    她匿在昏暗里,匆匆引袖拭泪,但皇帝吻她的时候,早已触得冰凉的水痕,喟叹着将她拥住,不禁道:“你这样,我怎么走得了?”


    他甚至认真地思索过,能不能将她带上,将元子也带上。可一路风餐露宿不用说,就算平平安安到了滇地,烽火连天、瘴疠肆虐里,他真能保全她们母子毫发无损吗?


    军情紧迫,瞬息万变,他能多留这一日,已经是勉力而为了。


    宝珠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听见他这一句,反倒展颜道:“您怎么只有干巴巴的一句话,连寿礼都没有?原是不打算放您走的,幸亏玉玺押在我这儿了,等您从云南回来,拿一样好东西来赎吧!”


    她眷恋地拿指尖去记他的轮廓,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瞬慧黠:“就拿云南宣布政使司吧!”


    云南宣布政使司,这名头可够让人血脉偾张的。


    皇帝翻身起来,托着她坐在腿上,逗孩子似地将她托高又放下,“寿星的金口玉言,必定能实现!”


    他在她脸上落下响亮的亲吻,她“咯咯”地笑起来,又有点赧然,两只手攀在他的脖颈上:“您别把我当元子似的。”


    “怎么不行?”皇帝反问,“咱们没有女儿,你就不能让我过一过养女儿的瘾?”


    “要是将来有呢?”宝珠脱口而出。如果元子是上一世不慎失去的那个孩子,下一胎会不会就是晏晏?


    她还是对晏晏的执念最深。


    出乎预料的,皇帝居然摇头。


    “你生元子那一天一夜,我就守在外头。”皇帝闭了闭眼:“我不想再让你遭那么大罪了。”


    宝珠喉头微哽,无言地靠在他颈窝里,直到钟摆又一次作响,五更了。


    “明日大军从大徵门出发,我在西面城楼上送您吧。”


    她不敢疏忽,皇帝既然留了人护她周全,初三一早动身时,她便把他们都带上了。


    如今的徵支首领是皇帝做太子时便追随他的人,姓孙。孙千户向驻守城门的把总知会过,便将自己手底下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布置起来,将东面城楼上下把守得铁桶一般。


    他看着密国夫人缓缓走上台阶,一袭杏红的衫子,帷帽的素纱下,云鬓堆鸦隐约可见。


    哪怕以他这大老粗的眼光看,这位夫人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东曦既驾,她摘下了帷帽,初升的日光恰拂在她皎皎的面庞上,朱红金黄的重檐楼里,她是最娴雅而婉曼的颜色。


    孙千户移开视线,复又向皇城内举目远眺,片刻,龙旗与节钺在前,五色大纛一字排开,猎猎作响,鲜浓的颜色被寒光凛凛的精铁盔甲照出几分狰狞,声势浩大地往城门行进着。


    戴着兜鍪高坐马背的皇帝,和平日里端坐龙椅的皇帝几乎截然不同,更加英武,也更加冷峻。


    孙千户仰首肃立,心生艳羡——若非身担重责,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


    然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他懂。


    又不觉望向楼上的密国夫人,但见她仍旧亭亭立着,气势如海的军队就从她面前滔滔而过,也不知皇爷看没看见她。


    英雄美人,传奇佳话,不外如是。


    孙千户兀自摇头感叹一回,继续在城楼下方巡视着。未几,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楼梯口候着的那婢女搀扶了夫人,正下楼来。


    宝珠重又戴上了帷帽,偶然一抬眼,望见一道艾绿的身影,摇摇往这边走来,伴在她旁边的,依稀是苍凉的檀褐。


    麴尘低声向宝珠道:“是皇后和谢嬷嬷。”


    宝珠明白,这般架势,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无论元子或是玉玺,此刻都不在她身边。宝珠打算只向她请个安便走,别的一概不多说。


    “皇后娘娘胜常。”


    皇后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叫起身,对于“皇后”这个称呼,仿佛有些漠然。


    她越过宝珠,举首端详着眼前的城楼,语气中有些惘然:“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有一回,太子领兵平反叛,我原本答应要来送他的。”


    她像是并不需要人回应,宝珠便只恭顺地听着。孙千户等人全都缓缓聚拢在宝珠身旁来,屏气凝神地关注着皇后的一举一动。


    皇后对宝珠的沉默感到不满,又问:“你怎么不把孩子一块儿带来?”


    不等宝珠开口,她便自己作答了:“是我想岔了,你哪里需要凭孩子邀宠?”


    “小儿娇弱,怕受了暑气要不舒坦。”宝珠又向她行了一礼:“日头渐毒,您也请多珍玉①。”


    皇后怎容她轻易告退,冷笑道:“夫人未免也谦逊得太过了。我这位子不日就要掸干扫净让贤给你,还称什么珍玉不珍玉呢?”


    孙千户焦急得什么似的,顾不上冒犯,频频去瞧宝珠的神情——对面那位毕竟还是主子,宝珠不发话,他们就不能轻举妄动。


    她情形不大好,宝珠不想与她继续纠缠这些,便转身要离去,国公府的马车就在前方。


    “你不觉得奇怪吗,太后从前那样疼你,为何不肯成全你和皇上?那是她的亲儿子,或许问题出在你…”


    别的羽卫犹可,孙千户却是知晓内情的,不待皇后说完,当机立断地封了她的哑穴。


    宝珠已经听到了一半,此时回过头来,问:“什么?”


    109.  一零九   酸梅汤


    皇帝亲点的嫡系羽卫, 下手多么干净利落。宝珠一脸惊愕,皇后怒目圆睁,却已经口不能言。


    孙千户冲二人拱拱手, 道:“皇后娘娘见谅, 两位都是贵人,若闹出什么好歹来, 微臣们担当不起, 只好先送娘娘荣返,待来日皇帝凯旋,微臣自当前去领罪…”


    “夫人乃是燕思宗遗孤!”


    孙千户以为治住了主子,跟着的老嬷嬷就不敢生事,哪晓得这主仆二人今日原抱着玉石俱焚的志向,竟叫她这么嚷了出来。


    “慢着!”羽卫们的佩刀已经出鞘,宝珠喝止得住他们, 却拦不住谢嬷嬷。


    她挺身扑上刀刃,而后崴倒在地, 像一只断翅的寒鸦,没了气息。


    皇后哀嚎起来,挣脱了羽卫的阻拦, 跪在谢嬷嬷身旁, 企图捂住她腹部血流如注的刀口, 却只能是徒劳。她如失了母亲的幼鸟,悲鸣声古怪而叫人心酸。


    “能解开吗?”孙千户正看着手下满头是汗, 奋力而为难地分开皇后与地上尸体, 差点没意识到宝珠正与他说话。


    皇爷前脚刚走,自己后脚就捅出这么大娄子,孙千户有辱使命, 简直无颜见人:“…一柱香后便能自行解开。”


    宝珠迟迟地一点头:“请娘娘到舍下暂歇…好生安葬这嬷嬷。”她实在无法在这里久留。


    孙千户却踟蹰道:“夫人,宫眷不能随意出宫。”


    居然忘了这一点。她此刻心里空落落的辨不出滋味,脑子却仿佛有千斤重。


    “那么,我改日递牌子再来。这里就偏劳千户吧。”


    孙千户暗中便有些估摸不准了:方才老嬷嬷那一句够明白了,这位主儿是全没当回事儿?还是正蒙圈儿呢?


    他还能拿话给圆回来吗?


    一面指派人善后,一面觑向正扶着宝珠上马车去的麴尘,孙千户知道,她算是内掌事。


    麴尘面色平常,心却止不住地往下沉:她不知道宝珠的身世,但一个老嬷嬷就算存心编造,也总要有风可捕、有影可捉。


    如今想通知皇爷,不仅来不及,更是犯忌讳。此事如何发展,其实都要看宝珠的态度。


    而宝珠所想的,正和她一样。


    回到府里,傅母正抱着元子在院里看景儿玩,齐姑姑也站在一边,举着个鼗鼓①逗他。


    几人见了宝珠,连忙上前来问好,傅母把孩子擎高些,笑道:“元子瞧,谁回来了呀?”


    乳名儿原是拿来随意叫的,不独她们,没留头的丫头小子也叫得,就是为了不让老天爷觉得他金贵。


    元子见着娘,顿时“啊”、“啊”地招呼她,身子往前够着,张着两只粉嘟嘟的小短手要她抱,一双酷肖她的圆眼睛弯起来,分外地惹人疼。


    他是天生知道如何讨喜的,但这天赋显然因人而异,方才齐姑姑拿鼗鼓逗他,他笑得远没有这样灿烂。


    这性子倒是随了皇帝。


    宝珠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接过他来,温柔地问他玩儿了多久、热不热、吃不吃米汤,他虽然听不懂,但她并不拿他当四六不懂的小玩意儿。


    傅母有点意外,高门大户里的贵妇养孩子,不亲力亲为才是常态,吃喝拉撒睡都有人伺候,做母亲的平日过问着,就足够了。


    可这位夫人一向不是的。


    主子们旁的事儿不与她相干,照顾好元子才是她的职责。眼见他那张小脸儿没了笑,嘴巴瘪起来,傅母赶紧轻轻地上下颠着他,一面拍拍他的背,口中“哦”、“哦”地哄着。


    齐姑姑也摇着鼗鼓引开他的注意力,自己则悄悄地拿眼神示意麴尘。


    麴尘只暗中摇了摇头,面色沉重。宝珠往屋中走,她连忙跟着。


    还没上台阶,便听见元子“哇”地大哭起来。


    傅母几人七嘴八舌都哄不住他,乳母站在一旁,掺和不进去,急慌慌地说自己奶水还有,可要再给他吃几回。


    宝珠立在阶前,心乱如麻、头疼欲裂,神思恍惚了一瞬,终究走回去,把元子抱了过来。


    他哭得歇斯底里,这会儿止住了还打嗝,巴掌大的脸儿涨得通红,泪珠子直往襁褓里坠。


    麴尘想让人拧块儿热巾子来给他擦擦,可抬眼一觑宝珠,她居然愣愣的,不为所动。


    她本来有很多年不琢磨自己的出身了。小的时候太小,不知事儿,跟一班年纪相仿的宫女儿在一道,也就混着过去了;长大些倒是知事儿了,同时却也知道,宫里头凡事不兴瞎打听,哪怕事关自己,交好的人未必清楚,清楚的人又不知道怀的什么心思。


    皇后主仆的心思,她倒是明白;然而如此一来,她们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她抱着元子回了房,几步之遥已让她精疲力尽,见摇车被搬了回来,她便把孩子放进去,让傅母等人看着,自己却走到了另一头的书房里。


    齐姑姑忖了忖,跟进去伺候,因笑道:“夫人上年还说过要学写意画儿呢,今日恰好得空拾起来,外头又正莺啼燕语、花红柳翠的,比春日里还热闹,画上两笔多合适啊!”


    宝珠勉强一笑,说:“画写意不只重实景,更在于心境…”她心境不对,还画的出什么来?


    “今日出去得久,怕是热着了。”麴尘捧着托盘,托了一只白瓷小盏进来:“早起杏儿姑娘就制好了酸梅汤,拿井水湃着,这会儿喝正好。杏儿姑娘知道您不爱那股烟熏味儿,选的梅子是自然晾干的。”


    府里两种梅子都常备着,煮汤用这一种,是迁就她的口味,皇帝则偶尔拿烟熏乌梅当零嘴儿。


    男人家没那么爱吃小食,有时候皇帝坐在窗前看书时,面前会搁上这么一小碟儿,配着祁红,可以消磨整个午后。


    麴尘提这一句有无深意,宝珠不想去分辨。她只想查明白,谢嬷嬷的话是否属实。


    她点了点头,说:“你也去喝一盏吧,别中了暑。”


    麴尘答了个“是”,将瓷盏放在她身边,蹲了个礼,退下前冲齐姑姑使了个眼色。


    “姑姑。”不想宝珠却叫住了她,麴尘无法,只得先出去,伺机再与齐姑姑通个气儿。


    齐姑姑回过身来,应了一声:“奴婢听夫人吩咐。”


    宝珠说:“我并没有什么吩咐,不过想和姑姑说几句话罢了。姑姑在宫里当差,有多少年了?”


    “奴婢九岁被选进宫,到前年被派来夫人身边,拢共有三十一年。”


    宝珠心头一跳:“这么说,姑姑岂不是打燕朝起,就在宫里头了?”


    她今天一回来就这样反常,又打听从前的事儿,齐姑姑便猜着了几分,斟酌着道:“穷苦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宫里面规矩又大,稍不留神就要受罚,幸好有个做女官的同宗,认了亲,日子倒好过些,差事也轻省,就在西苑小书库里理理书架,免得不知礼,遇上主子冲撞了。”


    宝珠不由得有些失望:“姑姑的仪礼这样好,我以为姑姑是在哪一宫里当差呢。”


    西苑的小书库她也曾去过几次,真说得上是个清净避世的所在,不想出头的人,可以安安分分地在那儿过一辈子。


    鲜少与外面来往,大概不会清楚她的身世吧。


    宝珠不抱什么希望了,齐姑姑却接着道:“和奴婢换值的还有一人,是秀才家的女儿,模样出挑,又能写会画,就是性子太恬静,不然该到御前去侍奉的。”


    那时候思宗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膝下却仅有郑荣妃所出的一女,祖宗基业后继无人,田皇后日日求神拜佛,盼着后宫里不拘是谁,尽早诞下皇子才好。


    妃嫔的数目一年新添一拨,这位太妃的侄女儿、那位娘娘的表妹也屡屡被恩召进宫,甚至有过生养的民间妇人也被悄悄接来,安置在豹房里。


    这种走火入魔般的求子心切,让思宗皇帝感到无比厌恶,他不再踏足后宫,宁愿以垂钓、抚琴来消磨光阴。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某一日,他偶然走到西苑的小书库,便进去寻找几本琴谱,当值的宫人恰好是那名秀才之女。


    十七八岁的年轻宫人,雪肤花貌,原本正是思宗敬而远之的那一类,然而她从几案后起身行礼时,案上的一篇娟秀小字却吸引了思宗的注意。


    “这个字写错了。”他微微皱眉,为这美玉上一点碍眼的瑕疵感到可惜。


    宫人低着头,无须去辨认,轻声道:“那是奴婢父亲的名讳,奴婢不敢写全。”


    思宗稍有些诧异,面上自不肯显露,宫人又问:“不知陛下要的是哪几本书,奴婢为您取来。”


    她通音律,只是琴弹得不算顶好。后来又有几次相见,思宗说要教她,她摇头婉拒了,只说“不敢”。


    再后来,她被册封为仪妃。她怀孕了,可惜生下来还是个女孩儿。


    这一次,思宗格外地失望:错不在她,亦不在后宫其他人,而是在他。


    他不是称职的丈夫,更不是称职的君主。风雨飘摇里,他仿佛给不了任何人庇护。


    她因为元气大伤,没捱多久便玉瘗香埋;小半年后,夏侯氏的大军便攻到幽州来了。


    宝珠不知不觉之际,已是泪流满面:“她,是我的母亲吗?”


    110.  一一零   披帛


    燕思宗是勤政爱民的皇帝, 可惜并不是能够力挽狂澜的皇帝。


    他是亲王之子,自幼不曾习学过帝王之术,何况大燕立国二百余年, 气运将尽, 接连受外戚、宦官为患,封疆大吏们或是自立为王, 或是勾结外敌, 万里江山早已四分五裂。


    放眼朝廷中,内无良臣,外无猛将,竟无一人可堪大用。


    思宗开设恩科、拔擢人才、广开言路,可惜都收效甚微,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夏侯氏兵临城下的时候, 思宗将宫人内侍们都召集起来,让他们自行拿取殿中的财宝, 各自逃命去。后妃们则围在他身边,用针线将身上的衣裙都缝死了,手里握着一条素日里最喜爱的披帛。


    能遣散的人都遣散了, 昔日宏伟富丽的大殿空空荡荡, 五光十色的绫罗纷纷抛向房梁, 为这满目疮痍的河山披上最华美的装裹。


    思宗脱下了衮冕,只着一袭白衣, 将自己悬在面朝大燕门的地方, 守城小吏大开城门、恭迎新君时,他停止了挣扎。


    大公主早已出降,不在都中。她是生来畏高的人, 不敢将自己挂在那么高的地方,只端坐在妆台旁,严妆丽服后,吞金而亡。


    “只有我一个,不知父母,苟活于世…”


    “夫人!”麴尘正引了徐姑姑要进屋,怎料抬眼便见宝珠面色如纸,竟是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人就像被风吹折的一脉枯荷似的,直直地栽倒下去。


    徐姑姑唬得不轻,忙同大伙儿一道,七手八脚地将人抬到床上去了,转身又让请御医来。


    麴尘忙答应着去了,留下两个姑姑一道在跟前看护。杏儿听见动静赶来,亦招呼着其余人烧水拧手巾。


    所幸宝珠很快缓过气来,只是仍旧紧闭着眼,潸然落泪。


    徐姑姑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齐姑姑一眼,率先坐到床边,轻轻一抬手,宫人会意地递来手巾,由她小心地为宝珠拭泪。


    “太后娘娘都听说啦,夫人今儿受委屈了。范氏冷不丁从天上掉到了地底下,痰迷了心也是有的,您宽宏大量,不理会她就完了——至于那个老嬷嬷,平日不想着多劝谏主子,反倒怂恿着主子丢脸,终究是罪有应得。”


    她这番话,分明是将皇后与宝珠的冲突,归为了女人间的争风吃醋。那么谢嬷嬷口里说出什么来,自然也都是满嘴胡言、不值一听。


    但宝珠深知,太后并非误解。


    拂过脸庞的手巾是热的,贴着后背的芙蓉簟却是冷的,凝结的一层汗像是一层毒,让她又冷又热,不得安稳地抖搂着。


    她张了张口,竭力让声音听起来还像自己:“姑姑,我想洗澡。”


    这话是说给齐姑姑的,出声回答的却还是徐姑姑:“夫人这会儿身子骨正虚,再让热水一熏,越发支撑不住了。不如先将就着些,奴婢服侍您擦擦身,换件寝衣,一时就凉快了。”


    在这些上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周全体贴。宝珠不禁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对她是多么的信服。


    甚至于,比起太后,徐姑姑更接近于可亲的长辈。


    她照顾过自己两回:一回是天癸初至时,一回是从秋千上跌落时。


    “您是客,又是代太后娘娘来的,怎么能劳烦您做这些?”宝珠颤巍巍地抬手,冲杏儿招了招。


    放下了床帐,擦身更衣,又是一通折腾,宝珠似是乏了,半阖上眼,恰好御医到了,便隔着帐子拿手帕掩了,号过一回脉。


    来的路上麴尘已经提点过御医了,眼下不外说些“暑入阳明致气阴两伤”的话,开了凉血解毒的药,以水煎服即可。


    徐姑姑要回去复命,临走时嘱咐杏儿说:“姑娘和夫人亲厚,不过今儿情形特殊,别一味地无话不说,夫人有什么心结,姑娘多劝劝才是。”杏儿应了。


    齐姑姑知道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然而两人各事其主,许多时候立场本就不全一致。


    仍是麴尘送了徐姑姑出府,返来见杏儿守在里间,便拉了齐姑姑,两人到僻静处说话。


    麴尘不无埋怨道:“您老人家素日有分寸,今日怎么由着她自伤成那样儿?”


    齐姑姑有些呐呐的,没言声儿。她与仪妃的情谊当年说不上深厚,但年少时的点点滴滴,回想起来总是好的。


    她对于燕朝没有太多的缅怀,但宝珠毕竟是李氏的血胤——在齐姑姑看来,一个前朝的公主,嫁与新朝的帝王,并且有了后代,这是最理想的化干戈为玉帛的方式,也是一个女子能够复国的方式。


    齐姑姑没想到,对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宝珠会有那么深的执念。


    “上一辈儿里,还有哪些是知情的?”麴尘问罢,自己也觉得无奈:若是个个都嘴严,就不至于皇后、谢嬷嬷这些外头来的都知道了。


    “太后娘娘自不必说,就怕旁的人起歪心思,不知会做出什么文章来。方才我送徐姑姑走,又问了孙千户一回,听他的意思,要是夫人这一头不起什么波折,便等皇爷班师回朝时,再以密信上禀。”


    麴尘说着,握住齐姑姑的手:“无论如何,咱们要好生伺候夫人,千万不能让谁有隙可乘。”


    上一世,到她面前挑破她身世秘辛的,是眉舒。宝珠枕在莲纹凉枕上,脖颈僵痛,脑中却异样地清明。


    那时候眉舒的后位岌岌可危,又听闻宝珠再度有孕,若不趁着皇帝亲征在外,孤注一掷,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她又是从谁哪里知道的呢?


    不会是太后。前世的太后不可能不顾未出世孙儿的安危,任凭眉舒刺激孕中的宝珠。这一世,太后同样没有道理这么做。


    还有谁呢?还有谁清楚她的出身呢?


    杏儿正立在一旁,候着煎好的汤药晾凉,见她这副神色,忙走过来,忍着哽咽劝道:“便是天大的事儿,好歹等身子养起来了再琢磨。今儿吐了那么一摊血,多早晚才补得回来…”


    怎么可能不去想呢?她所熟知的天地人间,全都变了样儿。她冠的是不该冠的姓,认的是不该认的亲,爱的是不该爱的人,一墙之隔的摇车里,还有个不该被期许的孩子。


    宝珠多么希望,自己是真的病得神志不清了,等喝下药,一觉醒来,会发现不过是一场噩梦。可温苦的药触到唇边,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场梦是不可挣脱的。


    前世许多已然模糊的片段重又拼凑完整了,彼时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皇帝回来,不止是为了见他一面,更是要他告诉自己真相——她不肯轻信任何人,她只相信他口中的话。


    然而真相其实就摆在她面前,容不得她掩耳盗铃。


    “夫人细想,谁将这些风声吹到皇后她们耳中、自己好借刀杀人的?夫人要遂他们的愿吗?”杏儿见宝珠这副模样,心急如焚,根源所在却不敢提及,只能如此问她。


    可是与一个王朝的倾覆相比,那些微末的伎俩得失又算什么呢?


    宝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想如前世一样,被人算计得郁郁而终,那样太窝囊了。但除此以外,她再找不到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她心力不支,天旋地转地闭上眼,很快又睡着了,只是梦里面同样没有片刻安宁,眼前是空旷的荒野,拔地而起的朱红圆柱架起雕龙画凤的大梁,垂下数十条白森森的细麻,挂着一片白森森的躯壳。


    那是昔日小宫人间隐秘的传言稗史,宝珠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自己地狱般的梦。


    是真实发生过的噩梦。


    她不哭不闹,一切举止如常,但身子骨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徐姑姑又来看过她几回,除了反复嘱咐她多保养些,也无计可施,暗里不过再让麴尘杏儿她们宽解着,能进膳总比进汤药强。


    麴尘几个只是点头白应着,她们这些每日伺候在跟前的比谁都清楚,宝珠的胃口越来越差,什么饭菜到她跟前不过略沾沾唇,多饮一匙汤都是莫大的折磨。


    这么熬下去,能把人活活熬到灯尽油枯。


    齐姑姑更是悔不当初,同麴尘商量不出什么,便隔三差五地去孙千户那里探听,前线的军情如何了,能不能将密信发出去。


    孙千户何尝不是左右为难——宝珠有个三长两短,他担不起责任;扰乱了朝廷用兵的大计,他同样担当不起。


    八月下旬,时疫既除,滇西土酋首领被斩,大徵王师平定云南全境,拔营凯旋。


    一派群情激昂里,皇帝接到来自国公府的密信,心中大恸,立即下令由颍川侯、西平侯率领大军,按原定日程班师回朝,自己则带上参随,扬鞭狂奔。


    他的宝珠,他的女孩儿,他还是没能护好她。


    一路的日夜兼程,天地颠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进国公府的,院里的“醉太平”轻红已谢,他再一次地错过了与她共度花期。


    宝珠挣扎着,靠坐在床头,伶仃的手指按在他留下的那只木匣上,平静无波的眼眸再不肯落在他身上:“你告诉我,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样子。”


    111.  一一一   瓦钮连环


    没有经历过征战的人永远无法想象, “屠城”二字,并不是对败者的惩罚,而是对于厮杀到最后的将士的奖赏。


    因为有一层层上级们的耳提面命, 普通的兵卒们没能在沿途的商户民舍中获得一毫一厘的战利品, 直到他们攻进了禁中。


    昔日守卫森严的宫苑如今成了他们眼里的断壁残垣,只有彻底夷为平地后, 新的王朝、新的宏伟才能建立。


    浩浩荡荡的清扫开始了, 珠玉金银可以揣进怀中,塞不下的瓷器书画或砸或焚,勇士们在新征服的土地上尽情欢庆,直到发现更有趣的景儿。


    燕朝皇帝一大家子都成吊死鬼了,他们的新君看罢,掩面太息了一回,不无敬重地命身边的人为其收殓, 依礼葬入皇陵。


    可新君并没有吩咐如何将人放下来,便步伐匆匆地往后头的殿宇去了——传国玉玺绝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将士们则列着队, 挨个掷出佩刀,划断系在梁上的披帛,有准头好的, 一击即中, “嗵”的一声, 伴随着大伙儿鼓掌叫好;也有准头差的,一刀扎在脑门儿上、眼睛上, 围观的众人便哄堂大笑, 乐不可支。


    一片嬉闹里,无人留意到年仅四岁的三公子跨过门槛,独自走了进来。


    “礼儿!”还未受册封的皇后聂氏随即赶到, 弯腰一手捂住儿子的眼睛,一边将他抱了起来:“咱们去别处玩儿。”


    在夏侯礼的记忆里,母亲鲜少抱自己。是以他偏过脸,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


    他自觉已经是小男子汉,有点害羞,更多的是不适应,没待多会儿,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跳下地来,往旁边游廊跑了。


    他没再往前殿去,聂氏便也不一力阻拦,只让人留神跟着他。


    夏侯礼走到一排宫室前,四下无人,一片寂静里,唯有双交四椀菱花门后,隐隐传来稚嫩的啼哭声。


    夏侯礼有些好奇地上前去,跨过高高的门槛,发现里面有一架摇车。


    摇车有曲柄,上面挂着金铃、玉环、香囊等玩物,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躺在里头,奋力地拿手去够其中一只蝴蝶香囊。


    她太小了,连坐都坐不好,努力了半晌不得其法,以往会帮她哄她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她在委屈之余,过早地体会到恐惧这种滋味,低低地哭了起来。


    夏侯礼看了她一会儿,来到她跟前,取下香囊来,准备放在她手边。


    她居然伸手来接住了,而后很是满意地冲他一笑,露出两颗刚冒尖的乳牙。


    “那时,母后刚失去一个女儿不久,我将你抱到她面前,她便悄悄地留下了你,一直养在身边…”


    不但养在身边,且可谓关爱备至。宝珠不是不记得,那些年在太后身边身边时,自己受了多少荣宠殊遇。


    就算这份荣宠里掺杂了再多的考量,其中的那一丝善意也无法抹去。


    正因如此,她连恨都不能彻底。国恨家仇,大义凛然的立场,于她却难以深刻。


    这两个月里她想了很多,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都是既成的事实。她过去没能像她的父亲姐姐那样从容赴死,今后也不愿如其他李氏后裔一般希图复国。


    这江山,总会有人来执掌。黎民百姓们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李氏还是夏侯氏,他们期盼的,不过是四海承平,百年无虞。


    盛着玉玺的木匣如有千斤,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双手缓缓地将它挪到皇帝跟前:“物归原主了。”


    这一方皇帝交给她当定心丸的古玉,承载了数不清的血泪兴衰,她不愿沾染,便趁此时划清吧。


    宝珠的种种反应,皇帝在接到密信时便早有预料,披星戴月往回赶的时候,也勉力盘算过应对之策,然而所有的成竹在胸,在亲眼目睹她的衰弱与痛苦后,都化为了灰烬。


    他痛恨自己,无法改变她的身世,无法分担她的痛苦,甚至无法拥她在怀,说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


    他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玺盒推开,怯懦地伸出手去,试住握住她的,企图确认她至少不憎恨他。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在他握紧之前,迟缓但坚决地抽了回去,而后紧紧攥住枕畔的一方丝帕。


    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是,厌弃来自他的一丁点触碰。


    皇帝明白,他的凌迟远没有结束——这是他应受的,他全部接受,只要让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庞重新饱满、她的嘴唇重新红润、她的眼睛重新明亮,看着她好好地立在春和景明里,而不是在病榻上画地为牢。


    “我现在还是不能面对你,请你见谅。”她的口吻还是克制有礼的,哪怕这一句话碾碎了他最后的期许。


    可他宁愿她咒骂他、中伤他,总好过她将什么都压在心里,她会疯的,而他一定会疯的。


    皇帝从床前站起来,说:“我不打扰你,我走得远远儿的,但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她早就将脸偏向了另一侧,恰如她所说,她不能面对他。


    而他呢,能够嘱咐的话已经嘱咐完了,他本该退出去,再让御医开方调养,让宫人从旁劝慰。


    但他做不到。他明知道那些都是于事无补的。 依誮


    他坐回床边,不由分说地紧搂住宝珠萧索的背脊,让她贴着自己,开口的语气却卑微到极致:“你不用看我,只当怜悯我,忍耐片刻吧。”


    他说到做到,贪恋地栖息在她清癯的颈窝里,缠绵的温度稍纵即逝。宝珠一声不吭,良久之后,方才微微伛偻起绷直的身躯,用丝帕捂住了脸。


    皇帝回京的消息,暂且只有身边几个参随知道,一行进了宫,各处的人倒闹了个手忙脚乱。


    内苑里眼下连个能担事儿的主子娘娘都没有,不过是小篆领着一帮子奴才来来往往。皇帝强打起精神,洗漱更衣,梳头净面,正事一桩还没来得及过问,太后来了。


    她被徐姑姑扶着,步履匆匆地踏进两仪殿,一见皇帝,竟然顿时红了眼眶:“我的儿,怎么成了这副光景?”


    太后从来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此刻几乎称得上失态,皇帝心中虽有触动,更多的却是狐疑——他已经拾掇整齐了,除了这些日不分昼夜地奔波、难免有些惫色外,他不认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的母后如此。


    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味地云淡风轻,而是郑重地请太后坐下来,自己跟着落座:“母后安心,云南全境已收回大徵囊中,王师不日就会抵达都中,如何论功行赏,儿子心里都有数。儿子唯一的难题,便是宝珠。”


    还有什么话可说?太后心里苦笑:是夏侯氏的江山到手得太轻巧了,注定要遭这一段冤孽不成?


    她看着眼前为情所困的儿子,轻叹了一声,说:“范氏由我做主,暂且关在凤仪宫里;谢嬷嬷虽已身死,但人过留痕,顺藤摸瓜查出暗处煽风点火的,乃是秦容华宫里的掌事姑姑,她本人也供认不讳。这两个要如何处置,全凭你的心意,但愿对其他妃嫔来说,都是个警醒——


    “宫里的事儿,能料理的我都代你料理了,不让你有后顾之忧。至于宝珠自个儿,那是个执拗的孩子,能不能转圜过来,母后实在爱莫能助。”


    皇帝没想到,太后做了这么多事,却放任宝珠自损到那等田地。


    他其实意识得到,他是在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迁怒。


    皇帝沉吟一时,说:“儿子不孝,连累母后至今为我劳心费神。还有一事,除母后外,儿子无人可求——当年那架摇车里的物品,母后可还保留着?”


    不止摇车里的玩器,但凡与宝珠身世有一星半点相关的物什,太后都妥帖收藏起来了,可她从没想过,它们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藏匿的暗格连徐姑姑都不知道,太后回到天和宫,亲自将东西取出来,交到皇帝手里:“你可要想好了。”


    没什么可想的了。瞒了她这么多年,原是不想她囿于过往,如今却是事与愿违。他除了剖心析肝,再没有别的办法立功自赎。


    他向太后再拜,离开了天和宫。


    提审秦姑姑的差事交给了司礼监的熟宣,皇帝一刻也等不得,又吩咐备车,回国公府去。


    正值膳点儿,麴尘捧着一碗几乎未动的药粥,满面愁容地从屋中出来,一抬头,撞见皇帝自中路走来。


    她一弯双腿,福还没蹲下去,就被皇帝制止了,目光在粥碗里一睃,眉头越发深锁:“悄悄把杏儿叫出来,让她把这东西给夫人看。”


    麴尘应了,回身揭开金丝帘儿的一角,冲着屋中比了个手势,杏儿恰好偏过头,立即走了来。


    她接过那小小的锦盒,神色有些犹豫:“奴婢斗胆,里面是什么?夫人看了会更伤心吗?”


    皇帝看向她,眸色沉沉:“朕不知…里面是瓦钮印章,公主信物。”


    生男为弄璋,生女为弄瓦。璋是美玉,瓦是纺车上的部件。


    可帝王之女,何须忙于纺织呢?燕思宗终究还是宝爱这个刚出世的皇女的,正式册封的金宝金印要待到公主成年后方才赐下,他便拿出自己私库里的美玉,命工匠雕刻了这一枚闲章。


    “瓦”仅取字面之意,侧视如瓦,俯视如竹,莹润灿然,印身饰以云纹,印面为四字,“江山慎主”。


    思宗子女从“慎”字辈,宝珠的名字,叫做李慎主。


    112.  一一二   雪原骏马


    “皇爷还说, 夫人早些好起来,等冬祭的时候,才能携着夫人一道, 去燕皇陵致祭。”


    见宝珠只是攥着印章、默然含泪, 杏儿又劝道:“好不好的,你自己要拿个主意才是。我知道你心里头两难, 可这么拖着, 白折磨自己又有什么用?”


    “你说的,我都明白。”宝珠又深吸了两回气,勉强将心绪平复下来:“不管怎么说,如今养好了身体最为要紧。”


    她肯这么想,杏儿立刻转忧为喜,话头在舌尖一滚,又觉得还是不提旁的为好, 说:“这印章夫人看放哪里合适,回头我另找个带暗锁的盒子装起来。”


    宝珠泠然一笑:“江山都已经易主, 这不过是方闲章罢了,和其他的章子收在一块儿就是。”


    最后拿指腹抚了抚印面儿上的朱文,便将它装回锦盒中, 交给了杏儿。


    杏儿替她掖了掖被角, 点了支安神香, 这才退了出去。


    回来因低声问麴尘:“皇爷回宫了?”


    麴尘朝外扬一扬下巴:“前院儿安置下了,元子也让人抱了过去——可怜见儿的, 傅母乳母们再细致, 都比不上血浓于水的亲人,如今可算爹爹回来了…”


    杏儿便说:“夫人又何尝真舍得下?这两个多月里,每每我值夜, 总能听见她梦里还叫元子呢,本来一整晚也睡不了一两个时辰。”


    麴尘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是难。”难的不在重识过去,而在应对将来。


    太后可以不在意她的身世,容许她做妃嫔,朝臣们却未必愿意她成为中宫皇后,当年那些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老大人们,更不会同意有李氏血脉的储君接手这江山。


    哪怕皇帝自即位的第一日起,就在培养自己的股肱之臣、削弱这些元老们的势力,但许多事仍旧是时机未到。


    祭酹前朝皇陵的决策并未在朝中遭到太多异议:江南大儒洪家的家主月前病故,一干遗臣们如今是群龙无首,兴不起多大波浪来,这正是朝廷羁縻怀柔的好时机。


    至于后宫之中,皇后形同虚设,宁妃明哲保身,秦容华自顾不暇,孟昭仪又根基未稳,眉舒便是有一万句不忿的话,也知道说出来连个应和的人都没有。


    况且就连太后,如今也不大相信她的为人了。


    幸亏提审秦姑姑的熟宣不偏不倚,没能叫秦容华那小妇得逞、把教唆谢嬷嬷的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也真叫人唏嘘,秦容华据说当年做宫女儿的时候,还和宝珠睡一间屋子呢!


    暗笑一回,眉舒忽又叹了口气:值得吗?为着从来不存在的荣宠反目成仇,真值得吗?


    若不是当年太后与先帝失和,太子妃的位置,本来是自己的,正位中宫的,也该是自己。


    凭什么她要活得像个摆设呢?


    皇后之位,不能轻易动摇就罢了,然而皇帝既然为了宝珠苦心孤诣,她又缘何不能伺机而动?


    秦姑姑一事的始末,皇帝不准备告诉宝珠,且不许任何人将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


    每日都要向皇帝回话的人,除了专为宝珠调理身子的杜御医外,还有便是麴尘。


    宝珠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皇帝难免更加关心起她对自己的态度,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她一面,两人说说话。


    就像从前一样。


    他知道宝珠的脾性,外柔内刚,自己如果非要逼迫她,她也做不到恶言相向,那么她内里的刚硬,磨损的便是她的五脏六腑。


    他愿意等下去,但他确实希望等待不会太久,他仍旧迫切地盼着她成为皇后,成为与他并肩的人,他们的孩子会继承大统,这是最温和的结两姓之好的良策。


    但麴尘的回答一成不变:“您再等等吧…”


    她不过是个旁观者,怎能体会他的相思之苦?


    皇帝抬眼,目光却并不投向她:“如今夜里睡得安稳吗?”


    “比前一阵好得多了。”麴尘道:“只要吹风的动静不大,总能睡上两三个时辰。”


    “今儿夜里不忙关二门,朕去瞧瞧她。别叫她知道。”


    他实在,太想念她了。


    十月十八的夜里,离冬至还有整整一个月。天很干净,月色明亮,皇帝没让挑灯,自己凭着这夜色,慢慢地走在抄手游廊里,走到了宝珠屋前。


    她还没歇下,屋里点着灯,偶尔会轻轻一闪,应是有人走过。


    杜御医说,宝珠已经能够下床了,不过这时令过了小雪,天寒地冻的,伺候的人不会让她夜里还在地上走动。


    皇帝觉得,隔着一扇窗,究竟比隔着一道垂花门近得多。


    他披着一袭玄青的斗篷,静静立在步步锦窗棂透出的暖晖里。即便见不到人,亦舍不得离开。


    有时候他也会想,将此生全部的温情投注在一个人身上,是否太过岌岌可危。然而当他试图移情旁人时,那丝丝缕缕都同入了夜的黄槐决明一般,自然而然地收拢起来。


    他首先是帝王,是天下臣民的主宰;此外的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都不可离了这个框架。恰如宝珠那枚印上所言:江山慎主。


    只有在宝珠面前,他是夏侯礼。


    无奈宝珠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宝珠。


    李慎主。皇帝不知道燕思宗当年是缘于何种思量,给了女儿一个不啻万斤枷锁的名字。


    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


    室中的灯火再度摇曳了一霎,这一次,走来的不是剪烛花的宫人。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拢着氅衣,嫚嫚步到西窗前来,立了一立,侧身在窗前坐下。


    皇帝心里一动:她知道他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将指尖覆在窗槅上,本想催促她去睡下,别坐在这儿又着了凉,可他害怕一出声,便打破了这梦似的片刻。


    菲薄的窗纸,她的轮廓朦朦胧胧,密密的睫毛不时微颤,他则隔着冰凉的木与纸,意欲传递给她掌心的温度。


    烛光又轻跃了几下,窗前的灯燃尽了,她的身影顿时从他指尖远去,有人劝道:“不早了,夫人安寝吧!”


    她低声说“好”,仿佛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方才被人扶着站起身,朝深远处去了。


    皇帝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陶然,哪怕灯灭了按常理来说,并不是很好的兆头。


    到了做糖葫芦的季节了。皇帝散朝回府的路上,能见到穿得厚墩墩的孩童们,围着扛草把子的小贩儿叽叽喳喳,嘴角不知不觉地浮现一丝笑意。


    “做两样吧,山药泥填核桃仁儿的,山楂的要选甜的,糖衣裹薄些。”皇帝知道宝珠不爱吃太酸的,不过她食欲仍旧不振,山楂做成糖葫芦吃,比入药强得多。


    小篆许久不见主子这般展颜,忙不迭地派人去吩咐厨房,又凑趣道:“要不说夫人和皇爷心有灵犀呢,才刚杏儿送了幅画过来,说是夫人亲笔,转眼您就投之以木桃…”


    “行了行了,”皇帝一面往院里走,一面笑骂道,“少放酸屁。画在哪儿?”


    “在小书桌上呢。”小篆赶紧颠颠儿地捧了来,将卷轴交到皇帝手中。


    “雪原上的马?”皇帝不由得皱眉:水墨写意里,天地一色,无边无际的白茫茫,而干湿浓淡、疏密虚实的落笔,勾抹出萧疏的枯木,并驱奔腾的两匹骏马。


    “这是旧年欠下的画,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宝珠见他来,便让麴尘去沏茶,自己请他在茶案前坐了,又在一旁的小铜鼎里添了些香。


    皇帝当然记得,那是他大婚那一年,宝珠许诺给他的贺礼。


    沏好的茶呈上来,他取了一杯,握在手中:“从前没有见过你画写意,想不到笔意这样超然。”


    宝珠抿嘴一笑:“不过一时有些感触罢了——今年下雪的时候不多,我又才好,也就一次都没有出来赏。”


    曾经得了疟疾都能捡回一条命、淋了大雨都能安然无恙的自己,真是想都不敢想。


    皇帝鼻中一酸,忆起的却是两年前的此时,他和她站在院中,看堆雪人。


    那两匹并肩奔腾的马里,有他吗?


    他无意识地问出了口,宝珠摇摇头:“那只是为了履行从前的承诺罢了,并没有别的深意。”


    厨房送来做好的糖葫芦,她眉眼弯弯地接了,请皇帝先尝:“我听见说,开了春要将燕朝帝陵都重新修缮一回?”


    皇帝点头,道:“燕太''祖的吉穴勘得好,几百年里只遭过一回盗,其余地方都没有大的损毁,修缮起来不难——这也是积阴德的好事。”


    “春耕繁忙,何必急在这一时?”宝珠说:“你的用意,我都明白。只是,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


    她的感悟,与他的感悟恰是一模一样。


    自幼相伴的两个人,志趣相投,读一般的书,习一般的字,赏一般的画,怎么可能一夕之间脱胎换骨、成为与他势不两立的人?


    然而兵不血刃、结两姓之好这一类词,又未免过于理想了。


    她让齐姑姑出门去请人裱画时,都能遇见善品鉴的个中高手,主动攀交。


    齐姑姑的谨慎更胜从前,暗里稍派人一扫听,便知来者乃是归命公李慎行——论起来是她的堂兄。


    她既知道,皇帝岂会不知?


    李慎行或许不会妄动,别的人保得齐吗?不单是那些真正的遗臣,还有打着前朝旗号的逆乱们。


    她这个亡国公主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元子。她不能让任何人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封后,就必定要明确的出身;出身一明,纷争便会随之而来。


    宝珠郑重道:“冬祭是大事,主祭者不外帝后。陛下,请恕我不能同往。”


    113.  一一三   札记


    “您、您就这么答应了?”薛盟简直瞠目结舌, 若他俩是寻常人家的表兄弟,这会儿早抓着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导一番了。


    可面前这位表弟不是寻常人,是当今皇帝。


    皇帝略点了点头:“她不情愿, 也就别勉强了。”


    薛盟心里暗叹了一声:那位主儿可真是个奇人。小小的宫女儿, 先是让太后娘娘认了亲,大吹大打地嫁进侯府做夫人, 又笼络住了皇帝的心, 上赶着地要封皇后,到头来人家竟然不愿意!


    他原先毛遂自荐,推了梵烟出来与她交好,自然不能说没有私心,满以为此回就是自己趁势而为、稇载而归的时候了,哪曾想,这位历来金口玉音、说一不二的皇爷, 居然真就改了成命。


    薛盟并不知道宝珠的身世,故而怎么也想不明白, 对一个女子而言,正位中宫、母仪天下,难道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儿?


    总不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霸王硬上弓吧?


    他悄悄掀起眼皮, 往皇帝脸上瞄了一眼, 皇帝的神色依旧澹然闲雅,看不出端倪。没有那一袭衮冕, 他仿佛不过是位端丽自持的年轻公子——这样的容貌气度, 连自己都要避其锋芒,怎么可能俘获不了女子的芳心呢?


    薛盟的那些心思,皇帝洞若观火, 一时倒觉得有些好笑,道:“封后大典暂且搁置吧。等明年开了春,不知表兄的船队几时出海?”


    既然称他“表兄”,那么论的便是家事。薛盟回答说:“今年多了一张船引,新增的福船三月暮从京城出发,到太仓集结后,一路直下福州,再伺风开洋。”


    皇帝着手清算范家埋的第一步棋,薛盟比所有勋贵大臣都察觉得早。咋舌之余便是冥思苦想,如何借着梵烟这近水楼台的便利,在新的主子娘娘面前表一表薛家的忠诚不二。


    奈何那一位性子随和却淡泊,奇珍异宝又从来都不缺,个顶个的全是御赐。他的所谓私藏秘玩,岂敢与之比肩?


    至于梵烟出主意,邀她入股分船队的红利,同样遭到了婉拒。


    倒是皇帝知晓此事后,为褒奖薛家的一片赤忱,额外赏下了一张船引。


    一艘商船须领一张船引方能出海,一张船引不过纳税八两,而一去一回,买入售出,赚的可是不计其数!


    然则薛盟甫一听皇帝有此一问,就明白自己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一大半。


    “朕想借你的新船一用,送一人南下游览。”


    “皇爷这是哪里话?”薛盟连忙表态:“臣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全蒙皇爷隆恩,实乃皇爷所有,谈什么借不借的呢?”


    何况这一人是谁,还用问吗?


    薛盟忖了忖,又道:“这一路越往南边儿越暖和,正适合娘娘游山玩水,等到了五岭以南,恰值荔枝成熟的月令,还可请皇爷与娘娘赏光,一试当地的红云宴。”


    他只当皇帝这一回还跟当初赐婚靖宁侯一般,无非由着心尖尖儿任性而为罢了,放出门新鲜一阵,仍旧是要回宫里去的。


    孰料皇帝终究抑制不住,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薛盟便牵起嘴角笑了笑:“臣虽然愚钝,幸而脸面不值个什么,家中爱妾着恼,不肯多敷衍臣,只消涎皮赖脸地多扭着就是了,不叫她离了左右便好——您是万金之躯,却不能如此。”


    这话竟有几分怜悯之意。皇帝瞟了他一眼,说:“朕还当你浑然不觉呢。”


    薛盟面上不觉含了些许自嘲:“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即便不知其所以然,总能知其然的。”


    纵有君臣之别,到底还是姑表兄弟。偶然谈起这些内帏事,也不算十分唐突。


    “朕与她,不曾置气,更从未有过隔阂。只是…”


    只是,援引宝珠之言,宫苑于她,一如寂静无波的深渊,逃出生天的人,是决计不愿再投身没入水中的。


    即使没有家国大义横亘其中。


    皇帝当然不是没有盘算过,像薛盟起先揣测的那般,放手准她离开,消磨两三个月,甚或他都等不了那么久,便会抛开手里永远处置不完的政务,赶到她面前,令她动容,令她重新陪在他身边。


    他深信不疑,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因为她爱他。因为他选择留在皇宫,这是他的责任,亦是他的抱负。


    但宝珠从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所以,他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铸造好的金宝金册封存在尚宝监里,紧锣密鼓张罗着的大典了无痕迹地中止了,一切都归于平静,仿佛和很久之前并无二般。


    除夕一早,宝珠带着元子进宫给太后贺岁。


    她坐着翣羽盖车来。前一晚下了雪,清扫过的路面依然有些潮湿,皇帝担心她,索性早早在天和门前等候着。


    母子俩披着一色的大红羽缎面白狐里斗篷,系着风帽,下了车,宝珠要向皇帝蹲礼,不等屈膝便被拉住了:“留神脚下。”


    他二人已有月余未曾相见,皇帝此刻一拉她的手,虽勉力做得坦然,心里犹有些打鼓,但见宝珠神色如常,又低头含笑教元子团起小手,冲皇帝作揖。


    元子心不在焉地由着阿娘摆弄自己的小手,自个儿仰起小脸看向皇帝,打量了片刻,忽然眉开眼笑,叫了一声:“达!”


    皇帝顿时激动不已,连声答应着:“爹爹在呢,爹爹来抱元子。”


    宝珠将孩子交给他,皇帝接了,一面往后殿走,一面又怕宝珠不乐意,试探地问:“他是先叫的阿娘吧?”


    宝珠抿嘴一笑:元子是惯会撒娇的孩子,从前被阿娘冷落过一阵,自此越发粘她了,但凡被她抱着,必定黏黏糊糊地,不时便唤她一声。


    这是她唯一的亲人,怎么可能割舍得下?她同皇帝说过,不会将他留在皇宫里。


    皇帝彼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只是仰起头靠在椅背上,手掌覆住眼睛,半晌才幽幽道:“你啊,当真…”


    当真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今日也不必提它——今日任何龃龉都不提。


    依旧是徐姑姑来迎他们。恰逢太后受外命妇朝贺毕,正在暖阁里稍作休息,见皇帝三人进来,一同行大礼向她拜年,滋味又不一样。


    一面让他们快快起身,着胭儿奉上茶点,一面感慨道:“我如今精神短了,不过趁着今日,与老辈儿里的亲戚故旧见一面、说两句话,那些年轻的诰命,都眼生得很,难为她们天不亮顶着寒风来,索性都免了行礼,领过宴便家去团圆。”


    皇帝便笑道:“礼法如此么。母后若是不耐烦,下一回让她们对着前殿主位行礼就是了。老辈儿的亲戚里,姑母、舅母家的儿孙都大了,她们素日都得闲,请她们常常进宫来也不难。”


    聂家的亲戚还罢了,大长公主与太后从年轻时候起就合不来,哪里能够一处作伴?


    皇帝如此说,不过是截住她的话头,省得太后见选秀没选出什么出挑人儿,又打起恩召老臣家女眷进宫的主意了。


    大节下的,太后到底不想认真与他争辩,又换了话头,问起元子的衣食来。


    有这么个孩子在,笑着闹着,摇摇晃晃地连走带爬,终究不至于冷场。


    午后宁妃与孟昭仪来陪太后抹骨牌,因为少了个人,便让宝珠一道玩。


    皇帝独自坐在一边,随手搁下茶盏,笑道:“上回说要在母后这儿借一本书,这时候正好去找找。”


    太后应了,又让胭儿跟着伺候——如今是她在打理小书库。


    宝珠素来没有什么偏财运,眼下心里存着桩事儿,兼之玩牌本就是为着哄太后高兴,不想几回玩下来,除太后外,她也小赢了些,这才后知后觉,孟昭仪喂牌喂得辛苦。


    一时宫女来请用点心,几人便各自在捧来的铜盆里洗了手,沤些沤子,吃杏仁茶。


    胭儿又走进来,向宝珠道:“皇爷说的书奴婢没找着,让请夫人过去瞧瞧。”


    桌上几人都心照不宣,太后开口道:“你去吧。我坐久了腰背也僵,牌便不玩了,夜里守岁时你们再来。”


    宝珠起身应了个“是”,这才行礼告退。


    麴尘捧着斗篷跟出来,替她穿好,扶着她往小书库去。


    又往对过的西暖阁看了一眼,元子正趴在炕上,傅母拿着剪好的窗花逗他高兴。宝珠嘱咐说:“留心着炭火,别烧得过旺了,烫着他。”傅母忙答应下来。


    小书库不过几步路远,到了这儿,嗅到若有似无的书香墨韵,她的心方觉得沉静下来。


    靠窗的紫檀书案上置着一盏白玻璃灯,冬季里天暗得早,这时辰已经点上了,皇帝闲适地坐在书案后,抬眼对她一笑。


    宝珠在他温存的神情里,忽然恍惚了一瞬,想象着二十多年前,那个值守书库的宫人,是否也会在此地独坐到暮色四合。


    桌案上摞起的字帖之外,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似曾相识。


    “这是给你的。”


    她翻看过这册子,里面是某名女子信笔写下的札记,山静日长,与世无争。


    原来是她母妃留下来的。


    114.  一一四   孔雀石


    枯脆发黄的纸张禁不起卷折, 宝珠将它用手绢托着,交由麴尘仔细保管,明日离宫后再收进箱篋中。


    三月暮南下, 如今收拾行囊是早了些, 不过她不愿带的东西太多,慢慢地舍繁求简也好。


    又轻声对皇帝道:“多谢你。”谢他特意寻来母亲的遗物, 以及, 很多。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说好了的,今日不和我生分,嗯?”


    微微泛白的指尖在他掌中重又红润起来,宝珠笑着应了一声,说:“难得清闲一日,何苦还挑灯夜读?”


    “这话正是。”皇帝起身从书案后绕过来,不曾放开她的手, 又命人拿了手筒来,替她戴上:“出去走走吧。”


    又是一年岁末。沿途的张灯结彩依稀有了新的花样, 过年么,理应多多地热闹。


    可惜人还是太少了。宫女内侍们是不敢肆意笑闹的,这不是属于他们的天地。


    宝珠想到自己不在, 连陪着太后玩牌的人都不齐, 不禁一阵感慨:上了年纪的人盼望什么, 她心里都知道。


    那皇帝呢?等她走了,皇帝会觉得冷清吗?


    眉舒不见, 善善也不见。太后一句都没有问起, 宝珠怎么可能猜不到缘故。


    她只是不想深究了。


    “在发什么愣?”皇帝笑问她,宝珠定神一瞧,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走到芷兰院前。


    芷兰院虽然暂时没有了主人, 但里里外外仍是井然有序的光景。


    宝珠停下脚步,问:“长公主近来如何了?今日也没见到她。”


    “那回病好了以后,她便跟着乔太妃一块儿吃起斋来,倒果真健朗了许多,可太妃看在眼里,还是忧心得紧。”


    怎么能不忧心?明明是金枝玉叶,无比娇贵的姑娘家,却过早地无欲无求起来,仿佛一眼已经看到了尽头。


    皇帝见宝珠蹙眉,不愿多谈这些烦扰之事,携了她的手跨过门槛:“来。”


    “从前我一直想将你留在两仪殿。我数过,从宣政殿过去,只要一百零三步;即便实在抽不开身,支起窗户,远远地也能看见。”


    可惜他们今夜要在麟德殿守岁,他的心愿还是不会实现。


    宝珠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说:“你去那边屋子里,我试试能不能从这边瞧见。”


    皇帝明白她的用意,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点了头,依言转过身去,缓缓地往宣政殿走。


    这一次不知为何,走了一百零五步。水磨清砖台阶就在眼跟前,皇帝回过头,宝珠还站在原地。


    夜色渐渐深浓,华灯溢彩而斑斓,一时间看不真她的面容,皇帝只是直觉,她落泪了。


    他几乎本能地要迈出步去,然而不过旋即,他生生扼制住了这种冲动——奔向她之后呢?劝她不要离开吗?


    她今日进宫来,正是为了陪他度过这样一天,假使他们不分开,往后的几千个日子,她都会这样度过。


    他不用去问她喜不喜欢,单他自己置身事外地旁观一时,已经感到沉闷厌倦。


    皇帝能够出宫的机会很多:四时之祭、年节盛典,甚至只要有足够的护卫,他可以如同普通的百姓一样,随意地在繁华的街市酒楼行走。


    后宫的女人们则不能。她们的所有出行,必定是陪伴着皇帝一起。为了使他不至忘记她们的存在,她们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博取恩宠。


    他不忍心宝珠也被迫变成那样。


    彼此百转千回的工夫,实则也不过一弹指而已。宝珠终是走到他跟前来,拉住他笑道:“快到时辰了,咱们就往麟德殿去吧。”


    麟德殿前长公主的肩舆刚落下,她拢了拢斗篷,被宫人搀着立住了,瞧见不远处皇帝和宝珠走来,便在原地等候着见礼。


    皇帝忙让免了,宝珠又拉着她,为她理一理兜帽边沿出的风毛,问她冷不冷。


    长公主笑着摇摇头,说:“下午睡得久了,起来还嫌燥热呢。”


    宝珠观她气色,确实比往常好些,便道:“那更不能吹着风了,乍暖乍寒最伤身子。”二人携手一同进了殿中。


    殿中灯火辉煌,锦围绣屏,地心大鼎里焚着百合香,馨馥阵阵。上首及两旁分设紫檀透雕桌案,其上陈着饤盘果饵;旁边各伴一小几,乃是旧窑小瓶里点缀些“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却拢共只有八''九席,摆着矮足短榻,搭着皮褥靠背。


    四王夏侯祈及宁妃、孟昭仪已到了,便纷纷站起身来向皇帝行礼,又互相厮见一通。


    皇帝将上首正位让于太后,自己在东侧席上落了座,见宝珠与长公主尚有话说,便也不催促,只默默望着她。


    宝珠正向长公主问起西苑的长辈们——乔太妃找太后说话,片刻就来,至于其他太嫔们,许多自觉年少位卑,并不是场面上的人,宁肯留在各自院中,倒还自在些。


    宫女内侍、乐舞伶人来往穿梭、各司其职,一派繁华鼎盛,越衬出这些骨肉至亲的寥落孤清了。


    一时太后及乔太妃驾临,这便开宴,丹陛大乐奏响。


    乐止后,皇帝亲执壶,为太后、太妃斟酒,而后率着宝珠及弟妹向她二人拜礼。随即则轮到宁妃、孟昭仪祝酒。


    太后笑饮了酒,道:“今晚都是自家人,就不必拜来拜去了,大家一块儿吃酒取乐就是。”


    众人齐声称是。孟昭仪入席归座,一旁侍立的宫人便欠身为她挟取第一道菜,她顺势往上首瞄了一眼,那位密国夫人的桌围,赫然就是皇后的仪制。


    太后免了后续的拜礼,便是为这个吧。


    “你我的约定,母后并不知晓,你无须放在心上。”筵席过半,雅乐换作了南戏,众人都看得入神时,皇帝朝宝珠这边倾身过来,低声向她说道。


    宝珠点了点头,见他目光尚且清明,两颊却有些春''色,便剥了一枚蜜橘悄递给他。


    太后不愿她正位中宫,但同样不放心她离开京城,皇帝瞒着她,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权宜之计。


    快交子时,宝珠担心稍后放烟花,元子恐被吓着,便起身暂且离席,往暖阁里去了。


    元子倒睡得很熟。齐姑姑说,下午恭王殿下来,逗他玩了个把时辰,这会儿是玩累了。


    “老四来做什么?”跟着进来的皇帝闻言便问道。


    “原本是来向太后娘娘请安的,因为乔太妃正和太后娘娘说话,恭王殿下便等了一阵。元子瞧见了,自个儿就开口招呼客人呢!”


    皇帝听着抬手刮了一下元子的鼻尖,也就作罢了。


    老四是个蔫儿坏,不过这几年行事还算恭谨,自己也不曾苛待他,十岁上便封了王爵。兄弟俩虽说不上多么亲厚,他来给太后请安,顺带看一看元子,伺候的人到底没有理由阻拦。


    宝珠将孩子抱起来,见他睡得出汗,拿出手绢来替他轻轻拭了,又问皇帝:“你这会儿出来了,大伙儿找你不见可怎么好?”


    皇帝一笑:“哪就缺了我一个?母后她们看戏正高兴呢。再者你不也出来了?”


    宝珠说:“都知道我带着元子的,一时不在跟前,长辈们自是体谅。你又有什么缘故?待会儿见不着人,可了不得。”


    皇帝不以为然:“小篆留着呢,问起来再应对就是了。”


    宝珠不再说什么了。她心里何曾不明白:他无非是想与自己多待一刻罢了。


    元子许是渴了,咂了咂嘴。宝珠让取来他平日用的小银匙,舀了些温水喂他,元子吮了。


    宝珠因问:“早前吃东西了不曾?”


    齐姑姑答道:“睡着前才用过一盅儿小米粥,配着太后娘娘赏的一碟鸽肉松吃了。这会儿若是饿了,少进些才是。”


    宝珠抿嘴笑起来:“一会儿拿荔枝蜜或是玫瑰清露调些水,给他哄哄嘴就是了。”


    皇帝瞧着元子恬静的小脸儿,简直和宝珠小时候一模一样,怜爱之心越重两分,说:“有金乳酥呢,略给他吃些也无妨,怎么能白饿着?”


    宝珠道:“他在炕上睡了这么久,本就怕上火,再吃金乳酥万一更不受用呢?还是进些清凉的才好。”


    二人计较了一通,元子醒了,却并不要吃的,甜滋滋地冲宝珠叫了声“娘”,又张着胳膊要往皇帝那儿去:“达!达!”


    皇帝喜不自胜,说:“我来抱吧!元子心疼你,不想你抱累了。”


    然而元子也不是要他抱,扑在他怀里,两只脚儿踩着他的腿,手则伸出去拍着窗纸上时明时灭的彩光。


    他不仅不怕烟花炮仗燃放的响动,还迫不及待地要去看这新鲜景儿。


    皇帝让人取来斗篷风帽,把小东西裹严实了,举高来颠了两颠:“走!看烟花啰!”


    甫一出房门,四周弥漫的硝烟味儿便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宫里的烟花绝非民间的寻常样式可比,不但声势浩大,且花样层出不穷——什么百鸟朝凤、八仙过海、都是成套的故事,一幅画面紧接着一幅;此外另有一种新研制的花满枝头,乃是按着月令绽出十二种花形来,此谢彼盛,色''色皆不相同。


    元子头一回见到如此景观,直看得目不转睛,只脑袋偶然随着烟花的此起彼伏,微微地转一转。


    皇帝看他有趣,存心逗他,唤了声:“元子!”


    元子便回过头瞧他,一张小嘴儿还张着。


    皇帝又不说什么了,轻声示意宝珠来瞧儿子这傻相。


    宝珠只乜他一眼,抬手抚了抚元子的脑袋,便不理会大的了。


    皇帝意犹未尽,等元子再度看入神时,又唤他一回。


    元子还是立刻回过头来,与其说是傻,不如说是给他这个爹爹面子。


    皇帝忽然敛了笑意,低头在他软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对这孩子的感情,原和宝珠不一样。十月怀胎的是她,母子连心早就密不可分了,他却不然。


    他最心疼的还是宝珠,她受了那么多累。至于儿子,更像是个逗乐的小玩意儿,如何待他,一则是出于三纲五常,二则是看在他像极了宝珠的份上。


    直到今夜,他对这个懵懵懂懂的小玩意儿,生出了一种难以自抑的不舍。


    皇帝压制住了嗓音里的哽咽,若无其事地说:“到了十六就满周岁了,大名该正经定下来了。”


    名字由皇帝来取,抓周礼便依了宝珠,在国公府里办。


    这一回不但太后、太妃,连着恭王、长公主都来了。把世间所有之物尽数搜罗来,两张极大的花梨木大理石案拼在一起都险些挤不下,还须留点儿空隙,把元子抱上去,看他先抓哪一样。


    太后跟乔太妃站在几卷诗词面前,拍着手欲引元子过来,将来惊才绝艳、满腹经纶。


    皇帝沉得住气些,只一声不吭地觑着元子,盼望他自己爬到印章跟前去。


    唯独宝珠视若等闲:桌上摆的没有一样意头不好的东西,即便元子抓的是糕点果子,照样不会有谁说他贪吃,而是会被夸赞为福泽深厚、富贵闲人。


    见恭王个子不高,只能偏着头往前面看,她尚还往旁边挪了挪,省得挡住了他。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元子抓住了他看中的东西:不是为他特意预备下的这一切,而是用来镇住铺桌锦罽的一块孔雀石。


    众人都愣住了,皇帝率先笑起来:“这孩子想是要做丹青大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既选了能制石青的孔雀石,余下纸笔一类都易得,再为他选一方大名印章是正经。


    皇帝择了美玉,亦不假手于人,亲自雕刻印面,一撇一捺,郑重写下了“李释”二字。


    115.  一一五   青花小罐


    最后一笔才刚落下, 太后赶忙道:“这印章又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刻好的,先取个意头吧!”接着吩咐傅母将元子抱好了,别跌下去。


    其余众人也有看见了印面上两字的, 也有站得远些没看仔细的, 这时候都掩下各自的心思,由主家引着, 按老例儿往前厅去进长寿面了。


    直捱到回宫后, 太后方才请了皇帝来,问他究竟是何意。


    皇帝一派云淡风轻:“若是姓夏侯,必要入玉牒,生母记作谁?宝珠素来是知进退的,不宜入宫便罢了,孩子留在她身边,聊以慰藉吧!”


    这话说的, 真是心偏得没处找。太后看得透彻,单是自己反对, 皇帝哪肯就此罢休?必然是宝珠自己的主意——如此一来,皇帝更是满心亏欠了,提什么要求他不依?


    想先帝当日专宠白贤妃, 都不曾荒唐至此呐!


    太后再四隐忍, 而后方能继续道:“要论补偿, 什么法子没有?别的暂不提,等元子大些, 总要封爵的, 届时母以子贵,诰命不是又高一等?”


    见皇帝不为所动,她也实在按捺不住怒气了:“你心疼宝珠, 难道我便将她看作了仇雠不曾?终究你是大徵的皇帝,堂堂一国之君,不该太过恣意妄为了。即便不姓夏侯,敢问这个''李''又有何来由?”


    “天底下姓李的何其多,一个姓氏便值得这般风声鹤唳吗?”皇帝这时候终于笑起来:“男儿郎要立一番事业,凭的是品行才学,可不是宗族师门。昔日门阀之乱、党派之争,殷鉴未远,国朝岂能不引以为戒?”


    为帝王者,永远不缺各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太后无言以对,只好道:“既然元子不入玉牒,皇帝,你膝下依旧荒凉啊!还望你早做打算。”


    “这个儿子省得。”皇帝欠了欠身:“还请母后万勿为此烦忧,只管颐养天年为上。”


    旋即又想起一事:“聂琯表兄这户部员外郎的衔儿也挂得有几年了,今年便调到陕西清吏司去,掌管宗室勋戚、文武官吏的廪禄,好歹升到正五品来。”


    这位置油水不大,胜在十分威风,倒正合自家侄儿那性子。太后暗想:皇帝真是把平衡朝堂的那份儿功夫用到极致了。


    堵嘴的蜜枣儿都递到她跟前了,她哪敢不接着?母子俩的促膝长谈,再一次地不欢而散。


    徐姑姑冲宫女比了个退下的手势,自己上前收拾了皇帝的茶具,一面向太后道:“皇爷有一句话说得在理,娘娘如今颐养天年才是本分,为皇嗣的事儿操心太过,倒显得皇爷没有尽到孝心了。”


    太后看了她一眼,慨叹道:“我何尝想讨这个嫌?但凡宝珠不姓李,就是立时让元子做了储君又如何?”自己也知道这话非同小可,忙放低了声音:“偏他真就被那妮儿给拿住了——不知是果然情难自抑到那等田地呢,还是总疑着我有私心呢?”


    眉舒是乳母的嫡亲孙女,太后护着这么个人,不是因为她的为人多么难得,而是因为乳母当年对自己视如己出的那份恩情;再者么,也确实不是没有和先帝争个输赢的意思。


    到头来,没能在先帝面前出这一口气,反而叫她和儿子生分了。


    皇帝心里是怎么个念头,徐姑姑不敢揣测,见太后神情有所松动,方迂回道:“男女之情最难琢磨,像有句话说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皇爷春秋鼎盛,您又何苦急在这一二年呢?”


    太后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皇帝这样年轻,世间才貌双全的姑娘这样多,她“牛不喝水强按头”做什么?


    来日方长啊。


    暮春三月,廿五日一早,薛家的新福船停泊在玉河边,等候着国公府的车马。


    皇帝早把出行的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人却没有来。这天恰逢休沐,便在摛藻堂里,闲坐着读书。


    一时小篆穿花拂柳地回来,向皇帝复命说:“夫人只带了杏儿姑娘同行,说是齐姑姑与麴尘等人留下来,打理家业。”


    小篆特意拣了这话告诉皇帝,自是忖度宝珠言下之意,不日还会回来的。


    皇帝只“唔”了一声:这时候倘若还为此乍悲乍喜,当初他就不会放她走了。


    他合上书,起身见外面晴丝袅袅,是很该出去走走。


    这一年急遽如白驹过隙,历历在目的唯有朝中几件大事:先帝白贤妃之堂兄白燚督建水利、积劳成疾,被皇帝恩准致仕、回到原籍撒里畏兀儿。


    其二是边兵换防。三年前驻扎在凉州的士兵们轮换到庆州戍守。


    庆州是国朝新收复的失地,早前盘踞于此的鞑靼不甘被驱逐,趁着边兵换防之际,频频滋扰生事,新上任的守备魏淙佯装不敌,诱其深入,活捉了鞑靼名将布日固德。


    其三便是青禾国君向大徵称臣,愿禀正朔,并进献岁贡,皇帝允之,遣使赐其玺书冠服。


    此外的春去秋来、暑来寒往,相较之下倒不分明了。


    薛盟从福州回京时,带来了宝珠的一封信。


    信封捏着不薄,打开才知道,里面是叠起来的一张画儿,上面画着一丛水仙,并有题诗曰“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是宝珠的字迹,其下钤印却是元子的那一枚。


    原来这水仙是宝珠画了花茎,再由元子拿指头蘸了颜料点抹出来的。


    见皇帝展颜,薛盟便道:“福州气候温暖,据内子说,夫人住着一切都舒心,只是惋惜过一回,今年冬日无雪可赏。”


    怪道写了这样两句诗来。皇帝听罢一笑,也没说什么。


    画收起来交给小篆,皇帝与薛盟对坐着品茶,皇帝又说:“上回广西进贡的玄驹丸,母后用着见效,便让人送了些给姑母。你难得去一趟两广,倒是辛苦,可曾寻访着差不多的药?”


    大长公主和太后一样,有一个痹症,只是症候轻许多。


    薛盟便笑道:“究竟是皇爷的金面管用,臣在家时也劝过母亲,试试这味药,可母亲一口就回绝了,半点儿不给臣多言的余地。”


    所谓玄驹,指的是广西出产的大黑蚂蚁。大长公主向来善于保养,缓解症候的法子又不止一种,哪肯碰这腌臜东西?就是薛盟这做亲儿子的,到了广西也宁肯去珠池瞧瞧,挑些上好的珍珠孝敬更容易。


    不过既然是皇帝的恩典,又要另当别论罢了。


    皇帝略略颔首,说:“治病救人的东西,没有高下之分。这几年姑母受痹症所累,少有与咱们团聚的时候,朕心里也记挂得很。今年正好你回来得及时,除夕宫宴可不能再缺席了。”


    薛盟不敢迟疑,不胜荣幸地应了,一面暗忖:母亲与太后打年轻时起就不相投,后来拥护皇帝即位时又显得不甚坚定,素日只在大长公主府及几处别业里养尊处优,全赖皇帝不曾计较而已。


    如今这局势,却容不得她打马虎眼儿了。


    除夕当日,大长公主盛妆艳服、由媳妇贺氏搀扶着,往天和宫来向皇太后朝贺,又奉太后同往麟德殿赴宴。


    这位贺氏,方才是正儿八经的薛夫人。当年善世院未修建时,薛盟偶随大长公主去城外寺庙进香,对这位同样随母亲前来礼佛的贺家小姐,可谓是一见钟情,无奈贺小姐深有佛缘、未生凡心,贺家二老不愿耽误了别家儿郎的姻缘,情愿养自己姑娘一辈子,婉拒了上门的官媒人。


    薛盟却是不屈不挠,始终以子侄礼相待,又向二老承诺,若得贺小姐为妻,必敬她爱她,凡事不勉强她分毫,替二老呵护她一世。


    最终,贺家还是被说动了。贺老夫人又特意让与女儿一同长大的贴身婢女梵烟做了陪嫁,代为执掌中馈、侍奉婆母。


    薛夫人虽然久居佛堂,但毕竟是大家出身,仪态礼节上不会有错。此刻梵烟不在,太后与大长公主相对,难免稍显冷淡,然而到得麟德殿后,大伙儿都陪着,也就热闹起来了。


    薛盟又得了一子,今日亦带了来凑趣。太后一见,心里有些触动,不露声色地瞧了一眼下首:范氏得了失语症,皇帝选了都中的一座宅子,许她与母亲同住,皇后的册宝都收了回来;眉舒和善善获罪被贬作庶人,虽还留在各自的宫中,一应份例皆依着宫人的来,无特旨不得出——现下能够坐在席间的,竟只有宁妃与孟昭仪。


    与满面春风的大长公主一对照,叫她怎么不心灰意懒?


    殿中的乐声一变,宴上正菜便被撤下去了,宫人们重新摆上糕点鲜果,供主客们随意取用,而席上众人这时候该去看杂耍百戏了。


    薛盟携了贺氏的手,让她紧跟着自己,免得太后与大长公主继续霜眉冷眼下去,要寻她来拿捏。


    大长公主被他游说着进了宫,是为表整个薛家的忠心耿耿,至于长辈们之间的陈年恩怨,他实在有负圣命了。


    皇爷即便要回头敲打自己,那也是元宵过后的事儿。


    薛光禄在人群中巡睃一回,没有找到皇帝的身影。


    皇帝系着玄狐大氅,只叫了小篆一人挑着灯在前面走着,二人径直到了宫后苑的琉璃花坛前。


    他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只青花小罐来,教小篆把灯举得高些,照亮了眼前这一树八重寒红,随即伸出手,轻轻将花上的落雪拂进罐中。


    皇帝是常年习武的人,手指再修长,到底不能和灵巧的宫女比,略显生疏地集完了一簇,收进罐中的不过才铺满了底儿,便命小篆把灯移到另一边来,接着努力。


    小篆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知道皇帝心绪不佳,席间饮了几杯酒,没大吃东西,眼下再是散酒气,也不该走得这样远,再受了寒,越发了不得。


    他猜不透皇帝收集落雪做什么,只得亦步亦趋地斟酌着开口:“皇爷若要烹茶,御茶房里便有现成的雪水呢!仔细伤了手…”


    是啊,他在做什么?皇帝的手已经冻僵了,迟愣愣地停在树枝上——自己发起癔症了,居然忘记了雪是会化的。


    小篆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好乍着胆子道:“奴才这就让人取冻伤膏来,您先涂上缓一缓,回去了也不能浸太热的水…”


    皇帝说了个“不必”,语气淡然,而后终究松了口:“回去吧。”


    小篆还来不及应喏,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问:“谁在那里?”


    是个碧袄黛裙的宫人,直通通厚衣裳也挡不住的婀娜身条儿,还有一把曼然的声口。


    116.  一一六   鹿血


    小篆伸着脖子往前探了探:“皇爷, 想是值守的宫人。”又高声道:“圣驾在此,不得惊扰!”


    那宫人连忙跪伏下来:“奴婢请陛下圣安。奴婢言行冒失,望陛下恕罪!”


    她带着的灯笼就搁在一边, 借着火光, 她的模样可以大致看清了。


    皇帝冷冷道:“值守的宫女,不知道何时有人过来, 这时候倒想起查看了。”


    对方唬得不轻, 无从辩解,只得连连叩首,求他轻饶。


    “罢了。”皇帝有些厌倦地喝止住她:“除夕佳节,朕暂且不罚你。”


    说罢一抖袍角,迈腿绕开她走了。


    皇帝有意不追究,余下的人任凭有什么心思都无处施展,日子无风无波地过着。


    这一年开设恩科, 遴选出一批不拘一格的能人异士,各尽其才, 被皇帝安排在营缮司、神机营等处;另有一部分则入四夷馆,辩译番文,学成后派往边疆, 译审军情文书。


    五月, 致仕还乡的冯太傅病笃, 皇帝亲往探视。


    老大人病中犹穿戴整齐,既是接驾的礼节, 更是预防着身后狼狈。


    被皇帝免了礼, 他摒退了儿孙仆婢,挣扎着从床上支起身来,不肯安卧, 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握住皇帝的衣摆,喑哑道:“老臣蒙陛下不弃,多年来忝居帝师之位,无奈犬子不肖,愚钝荒唐,皆难继先辈之志,恐或招致灾祸,殃及冯氏满门。老臣时常追悔莫及,唯恨当年不曾悉心教养此二子,为其寻得良师益友,从旁相协,而今为时晚矣!”


    冯太傅有二子,长名冯庸,幼名冯常。二人虽不是经天纬地、不世出之才,但也绝非不学无术、大奸大恶之辈。仅从冯太傅为二人取名看,倒更近于怀着“惟愿孩儿愚且,无灾无难到公卿”的期望。


    冯太傅这番托孤之言,不像是替冯家求个保命符,而像是在隐晦地规劝皇帝。


    比起先帝与当今皇太后,某种程度上,冯太傅方是真正了解眼前这位天子心性的人。


    被本朝太''祖延请出山前,避世十年的冯太傅并非淡泊名利:他追随过李氏王孙,也为利州太守献过策,奈何天下大乱,割据一方者凭借的是兵强马壮,无人理会他那些治国安民的高谈阔论。


    就连先皇请他做太子西席,泰半也图的是求贤若渴的美名而已。


    唯有太子不是。太子视他为东宫属官,既无异心,便可加以驯服,一如驯马。


    人相马,马亦相人。君臣相得,追根究底,是为万世开太平之心若合一契。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说:“老师放心,朕在一日,必不会教那样的事发生;等朕不在了——言传莫如身教,唯庸、唯常的品行,又有什么可担忧呢?”


    他分明听懂了话中深意,但最终还是把话头拨回了原路。又小心翼翼地托着太傅躺回枕上,微微叹了一声:“老师,朕心里有数。”


    冯太傅听见了吗?皇帝不得而知。这一场密谈,本就是临终讽谏,老大人剖心坼肝之语吐露完,瞳仁便渐渐涣散了。


    生死者,一气聚散耳。无昨日之散,何来今日之聚?


    是年秋,葛梭部新汗王入京觐见。


    新汗王正是当年的图旻王子,与皇帝年纪相仿,且在红松围场里一同围猎过,算得上旧相识。


    近十年未见,图旻王倒真是“儿女忽成行”,不过大多年纪还小。这一回来,只带着十一岁的长子和十岁的长女。


    图旻不认得恭王。与皇帝行过抱见礼后,他问道:“这是陛下的第几子?”


    皇帝一笑,说:“这是朕的幼弟。”


    图旻一愣,忙向恭王揖了一礼:“是小王眼拙了。”他的父汗也不是没有老来子,只是适才他一眼望去,皇帝身后不见别的贵族少年,方将恭王误认作了皇子。


    朝会过后,图旻一行人本该回使馆安置,皇帝却道:“当年红松围场上,飞鹰走马、挽弓搭箭,是何等放意肆志啊!而今你我大业在肩,竟然荒废下来了。”


    图旻朗然大笑:“葛梭部放牧为生,骑射功夫都是为了衣食,虽然一日不敢落下,却实在谈不上精进。小王记忆犹新的,还是陛下当年的英姿。”


    这样泛泛的恭维话,皇帝丝毫不放在心上,抬手一比:“咱们且往南囿瞧瞧。”


    南囿开辟得极早,这几年因为天下太平,四境之内往来畅达,囿中汇聚了许多奇花秀木、珍禽异兽。若论其天然,固不能与红松围场相较,但风貌宏雅,亦属历代罕有了。


    内侍牵了几匹马来,又有专人提了鸟架子来,上头拿金链子栓着只海东青。


    图旻本也是行猎的行家,一眼便能看出眼前的骏马猛禽如何难得,以及,它们来自何处。


    他年少的时候,曾经很不满父汗对大徵的臣服。可是当他成为汗王后,居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豢养的麋鹿、獐子、狐狸、野雉等都被放出来,皇帝没有上马,只伸手解了海东青脚上的金链,而后冲恭王扬了扬下巴:“去吧,朕将遮雪借给你。”


    图旻的长子宗歌见状,无须父汗开口,自己亦矫健地翻上了马背。


    湛蓝的高天中,皓曜的鹘鹰恍若划破云层的弧光,广阔的旷野上,疾驰的马儿亦如流星赶月。


    恭王始终领先宗歌一步之遥,放箭更是迅猛,沿途的猎物皆被他射中双耳,钉于树干;宗歌怎甘示弱,一样地箭无虚发,镞镞正中眉心,若以二人所得数目论高下,实在胜负难分。


    皇帝倚马而立,闲拨着手中数珠,一面同图旻谈些别后轶事:毕竟是少年相识,抛开各自身份不提,仍有许多寒暖可叙。


    相谈甚欢之际,偶一放眼,皇帝忽然打了个呼哨,正俯冲而下的遮雪被猛然喝止,在半空里盘旋了一圈,这才重新飞回了高处。


    然而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马鹿已经被惊动了,它站立起来,朝着恭王二人露出攻击的姿态。


    那是一头雌性马鹿,身后则是一窝初生的小兽。马鹿生性并不好斗,只是为了保护幼崽不得不恫吓敌人,只要面前的两个人主动退让,它绝不会恋战。


    偏偏马背上的两个少年都正是抢阳斗神的年纪,这一趟的战绩又旗鼓相当,谁也不愿轻易认输。


    况且,再猎下这区区一头马鹿,又有何难呢?


    宗歌没有妄动,他是草原上的儿郎,不杀母兽是刻在骨子里的准则,为的是来年还有猎物可捕。


    恭王也不动。大徵崇尚的是仁德,于他更是不敢违逆半分。


    进一步,必将换来皇兄的猜嫌;退一步,便是做了这北蛮子的手下败将。


    不知对峙了多久,他终究率先收起了弥漫着血腥气的弓箭,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往来路返去。


    遮雪比他们更快一步,扑拉拉地往皇帝跟前飞去,皇帝却并不抬手接它,几个调理它的鹰把式齐力将这猛禽劝回了鸟架子上。


    恭王与宗歌前后赶回来,麻利地跪下请罪,恭王道:“臣鲁莽,险些惊了圣驾,请皇兄责罚!”


    “无妨。”皇帝神色如常,让二人起来:“行猎本为强身健体、怡情养性,不必计较得失。”


    图旻亦冁然道:“争强好胜,小子天性罢了。若能杀而不嗜杀,岂非真英雄?”


    皇帝将数珠缠回腕上,不禁莞尔:“今日在场者,英雄非你我二人莫属。”


    图旻大笑,与他把臂而归。


    羽卫们清点猎物,所获甚丰。皮毛张张齐整,皇帝只留了一张恭王猎得的白狐皮给长公主,余者全都赏赐给了图旻一家。


    南囿里宫室众多,应有之物一应俱全,众人行猎忘了时辰,此刻便随意摆了一席酒膳用过。皇帝又准许图旻在囿中暂歇,夜里再开宴,还要效仿秋狝时那般,载歌且舞、把酒言欢。


    在行猎歌舞之外,秋狝当中意义最重大的,实则是歃血为盟。


    新取的鹿血掺进酒中,盛在玉敦①里呈上来,腥臊的气息已然在鼻尖翻涌。


    图旻神情肃穆,接过玉敦后一饮而尽,随即恭敬万分地向皇帝望去。


    果真恭敬的话,就不会这样狷狂地直视自己了。


    皇帝知道,大徵的仓廪实而知礼节,在对方眼里或许是懦夫的托词;茹毛饮血,反而是男儿气魄。


    他唇角微扬,端起带着温热的玉敦,仰头徐徐饮尽,姿态优雅得仿佛月下独酌。


    下唇略略沾染了一抹猩红,非但不露狰狞,倒衬托得他像尊新落成的神像,描金绘彩,持剑含笑。


    但图旻听说过,大徵如今乃是尊佛抑道的。


    宴散后皇帝回宣政殿安歇,这时候方觉那股腥甜味道仍咽不下去,又在四肢百骸里狼奔豕突,烘烘的热气直袭上脸来。


    小篆这么多年的御前总管不是白当的,明知道缘故,但皇帝不松口,他哪敢多嘴?只得如常张罗着沐浴更衣,企图扬汤止沸。


    水雾氤氲的浴桶抬来了,皇帝坐着没动,小篆这会儿实在按捺不住,愁眉苦脸地劝道:“鹿血是大补的东西,您往常又从来不进这些个,如今不发散出来,必要伤身啊!”


    皇帝不是不明白——不光药理,还有很多事。他浑身发烫,头脑却分外冷静。


    小篆见他没出声,心神飞动,试探道:“奴才先着人将水抬下去。”


    如今还未到用水的时候。


    出了寝殿,梁总管的作派重摆了出来,招手叫来自己的徒儿,赶紧去接宫后苑那位眼尾有颗痣的姑娘!


    他心里的算盘已经打好了:后宫有名分的那两位都是老人儿,面孔不新鲜,不值当攀交,还不如卖这姑娘一个人情,万一人将来升发了呢?


    至于那一位——嗐!交情再深,这会儿不是远在天边么!


    没多会儿,那宫人顶着一张清水脸子,茫茫然地被几个猴儿崽子给哄来了。


    可不见得是真傻。宫女儿登高枝,不过胆子略大些的事儿罢了,不碰一碰运气怎么见分晓?


    还是浅碧色袄儿,这回系的是嫩红的裙。怯怯地走近明黄的幔帐深处,迎上的是一双不辨情绪的眼。


    “脱。”


    117.  一一七   图纸


    这是个爱俏的宫人。夹袄底下, 便是件薄薄的中衣,被灯一照,纤纤的身段一目了然, 艳色的主腰恰似融冰下的春意, 呼之欲出。


    她指尖抖着,应是出于寒冷, 或者兼有恐惧, 寥寥无几的纽绊解得异常艰难,半厚的夹袄终于落了地,发出微弱的闷声。


    “停。”那道淡漠的嗓音重又响起:“出去。”


    一道冰凉的水痕划过滚烫的脸颊,宫女如梦初醒,不知是喜是悲,慌乱地弯腰欲拾起自己的衣裳,颤抖的手竟然抓不住那柔滑的布料。


    玄狐大氅猛虎般扑来, 落在她身旁,这一回, 皇帝的声口里透出了不耐:“出去。”


    依稀间宫女仿佛抽泣了一声,但旋即她紧握着那一袭裘衣,飞快地离去了。


    皇帝一手撑住床板, 一手取出丝帕来, 捂嘴咳了一声。


    紧接着, 喉间更多的不适感冲破了他的控制,接连不断地爆发出来。


    勉力维持的泰然一败涂地, 他不住声地咳, 甚至连唤人进来的空隙都没有,满嘴腥甜,不是鹿血, 是他的。


    守在门口的小篆见势不妙,捧着只茶盘走了进来,到了内间一看,顿时脚下一软,扔下茶盘连滚带爬地上前去,抱住了皇帝双腿:“皇爷!皇爷!这…这是怎么了?奴才去宣御医…”


    “…小声些。”皇帝眉头紧锁,没再瞧手帕里的乌血,收拢起来交给跟前的人:“处理干净了,别惊动任何人。”


    “是。”小篆到底是跟着皇帝多年的,六神无主不过一瞬,这会儿已然镇定下来,揣好帕子,又服侍着皇帝漱口,饮了些温水,扶着他躺下来,放好床帐,方才走出去,吩咐说皇爷略有些咳嗽,着御医来瞧瞧,免得夜里睡不香甜。


    皇帝咳了这一摊血,此时倒觉得头目清凉起来,浑身轻盈了许多,飘飘乎了无牵挂。他沉醉片刻,闭上眼,竭力将这种暗伏危机的幻象阻断开来。


    此情此景,他忽然体会到了皇考当年,对老病的抗拒,对长生的狂热,乃至,对母后的喜怒无常。


    不,不一样。他不是皇考,宝珠也不是母后。


    少顷御医来了,切了一回脉,又看了看面色,说:“皇爷日理万机,忧国恤民,难免思虑过重,日积月累,肺失宣降,恰好又饮了鹿血,热毒上涌。幸而圣躬一向强健,如今激发出来了便没有大碍,臣再开一副调养肺气的方子,服上三五日,也就好了。”


    皇帝听明白了,自己这症候,养比治重要。


    点了点头,他接着养神,小篆送了御医出去,自知安排。


    这场病将养了两个多月,葛梭部一行在京中也逗留了两个多月,皇帝如常地召见、赏赐,带着图旻游赏了几处皇家园囿、又到丰乐楼等酒坊领略了一番民间气象,未曾让对方觉察出丝毫端倪。


    腊月二十四,图旻入宫来向皇帝辞行。


    皇帝正靠坐在南窗底下喝茶,因笑道:“明儿就封笔了,朕原想你年后再走,也过一过咱们汉家的新年。”赐了座,让内侍也给他端一盏祁红来。


    此番葛梭部纳贡,共计五百匹良种马、五百只细毛羊、驼峰二百对、熊掌二百对、各色皮革、毛毡、乳饼等。至于朝廷赏赐回去的,则是倍于其数的金银、瓷器、丝帛、茶叶,样样都深得葛梭人追捧。


    图旻谢了恩,道:“多谢陛下厚爱,只不过草原上苦寒,这些年虽然鄙部子民已无衣食之忧,但仍有些杂务,小王不敢假手于人。”


    说着复又行一回大礼:“陛下,小王还有个不情之请——小王的妻子生育幼女后难产而亡,可敦之位空虚多年,小王斗胆,愿求延庆长公主为妻,结汉夷之好,万世不变,还望陛下恩准。”


    “长公主?”皇帝微露诧异,随即又笑起来:“图旻啊,不是朕有意要驳你的脸面,可朕就只有这一个亲妹子,自小娇弱,怎么舍得她嫁得那样远呢?”


    图旻又道:“小王不敢欺瞒陛下,这两月里,随陛下遍赏上京园林,小王心中亦有许多感悟,若能尚得长公主,葛梭部愿倾全力,再造一座公主府邸,一亭一阁、一花一木,皆按长公主自幼习惯的来修建,不教长公主有丝毫背井离乡之感。”


    皇帝大笑起来,颇为感慨道:“图旻,朕竟不知你能多情如许。”


    多情是假的。皇帝不相信九儿与他能有什么往来,仔细回想片刻,也不过是那一回游静宜园,恰好九儿在园中另一处礼佛,遣了宫人来问一回圣安而已。


    联姻的心倒是真的。葛梭部日益强盛,结亲自然胜过结仇,原本皇帝也动了这个心思,只不过他起初看中的是图旻的女儿婀卓。


    婀卓明媚开朗,又与老四年岁相当,可惜的是差了辈分,二则…若将来由老四继承大统,他的嫡妻总不能是异族女子。


    这些打算,是绝不能向图旻吐露的。皇帝不置可否,求娶的话头暂且搁下了。


    回到内宫,皇帝吩咐小篆:“去问问长公主正做什么呢,若得闲,朕便去瞧瞧她。”


    小篆便派一个机灵的小内侍去了。少间,长公主倒随着那内侍到了两仪殿中:“今儿母妃有些倦怠,才服了汤药睡下,我陪着也是无事,想着皇兄既然特意问一声,或许有什么吩咐,院儿里药气重,恐怕冲撞了,还是我自己前来更好些。”


    皇帝笑着让她在自己对过坐下,道:“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想起有日子不见,又快过年了,你那里可有短缺?各属国又献了朝贡,朕给你挑了几样。”


    长公主便起身谢了,因想起一事:“上回在静宜园,有个异族小姑娘自称是葛梭汗王之女,因为认不出引导她的女官,跟着我的宫人到佛堂里来了。


    姑姑们怕是怀有歹心的人,多盘问了几句,想来小姑娘觉得委屈了。我以为,既然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即使年幼,也不好如此轻慢,便让几个宫人送她回到了皇兄跟前——皇兄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原来有这么一桩内情。


    皇帝说没有,又问:“太妃近来还是懒待出门吗?”


    长公主点一点头:“从前老寒腿,冬日里要勤保暖、少走动,间或让御医来扎扎针,也还过得,这两年却不大见效了…”


    她顿了一时,忽然说:“当初为了我,母妃不知拜了多少佛、发了多少愿,难不成,是我抢了本该是她的福德?”


    “别胡说!”皇帝轻斥了一句:“慈母之心,神佛都要为之动容,岂有收回她的福泽方肯庇佑你的道理?”


    忖了忖,又说:“寒冬腊月,也确实不是养人的好季节。屋子里再暖和,终究比不上出来活动活动、心胸舒泰。姑且让御医尽心调治着,等出了正月,再奉长辈们到园子里住一程。”


    长公主忙又起身行礼:“多谢皇兄体恤。”


    皇帝摆摆手,叫她无须多礼,又不禁喟叹了一声,问:“今年的乳饼很好,你可愿尝尝?”


    长公主歉然一笑:“皇兄见谅,我如今已经吃不惯这些了。”


    她当年说是陪着太妃一起吃斋,可渐渐的,竟比太妃持戒严苛得多。宫里做斋菜的花样儿并不亚于荤食,她却不让费这么繁琐的工序。


    按她的念头,一个人能享用的东西是有定数的,她宁愿过得清苦些,换来在太妃跟前孝敬的日子多些,若还有余,能反哺给太妃也好。


    皇帝不知道她这些心思,有多少是受玄赜影响——玄赜数月前从藏地回来了,但没有进京。皇帝不敢在长公主面前提起他。


    长公主已经二十一岁了。都中的姑娘在这个年纪,即便没有成婚,也大都定下了人家。这几年太后也竭力迂回地张罗过几次相看,但始终没有寻到合适的儿郎。


    太后又托付皇帝,让他劝说妹子,皇帝漫然应着,并不勉强长公主。


    改弦易辙若是那样容易,他也不至于和她同病相怜了。


    那一晚的宫人毕竟是裹着他的裘衣出寝殿的,又在宣政殿过了夜,再说未曾进幸,任谁也信不实。小篆揣摩圣意,让宫后苑的管事姑姑给她调了个清闲差事,涨了俸银,其他用度也比着低等宫嫔的来。


    皇帝没再过问——他原已忘了这个人。


    又是一岁冬去春来。四月圣节,葛梭部的贺寿车马抵京,长长的礼单之外,还有两张图纸。


    一张是公主府的细致图样,据来使说,图旻甫一回葛梭,便日夜不停地建造起来了,使团动身时,府邸内外业已竣工,一式一样皆与都中宅院毫无二致。


    皇帝不置一词,又展开另一份图纸:这一张,是恒兀部的版图。


    恒兀部位于葛梭以北,石狼山之阴,幅员虽比葛梭辽阔,但水源时有干涸,单靠放牧难以维持生计,故而恒兀人无不凶悍好战,常常滋扰毗邻各部,掠夺粮马妇孺。


    各部不胜其扰,屡次欲以葛梭为首,联合攻下恒兀,然则葛梭部兵力最强,又有石狼山为屏障,不受其害,便一向按兵不动。


    图旻送来这一张纸,实则不是葛梭须得与大徵联手,而是大徵须得与葛梭联手。


    看来,对尚公主一事,他是志在必得。


    118.  一一八   东床


    皇帝只笑了一声, 让人引着来使退下了。


    他将图纸连同礼单子一齐丢开,随即站起身来,小篆忙让小内侍倒了热水在盆里, 两手将铜盆举高, 伺候皇帝洗手。


    皇帝洗过,又拿帕子擦净, 没用小篆捧来的沤子:“黏糊糊的, 这时令儿还用它做甚?”


    小篆只得收了,交与身后徒弟,又赶紧跟在皇帝身后,往外头走去。


    正是一年好景时,园子里柳亸莺娇、红情绿意,是一种与禁中迥异的婉媚风致。


    乔太妃搬来后,据说精气神儿倒显著地好了许多, 只是仍然甚少出来闲逛。长公主呢,除去给太后请安外, 也跟着不多走动,每日都陪在太妃身边。


    这样的时候皇帝总会忍不住想起宝珠来:若是她在,还能常与九儿消遣一时半刻。


    他自己么——他自己是不去想宝珠的, 被派出去的羽卫亦恪守旨意, 只要太平无事, 不必传任何消息回来。


    宫里如今仅存的几名嫔御都本本分分地各自度日,够不着与长公主往来;上回选秀只给老四挑了三两个房里人, 同是人微言轻。皇帝心忖, 好歹从官宦之家中选些年纪相当的女子,专与长公主作伴,教她闺中的日子过得快乐些。


    他不会把长公主嫁给图旻, 但驸马的人选,也着实须得多挑拣挑拣。这几年勋贵旧臣家中都没有相配的儿郎,科举入仕的青年臣子呢,无不是怀着立一番事业的志向,因着尚公主而放弃前程,总归是不甘心的。


    初九早上,天刚亮,长公主梳妆罢,换了身颜色衣裳,到乔太妃寝间来请安。


    太妃正歪在床上,由嬷嬷伺候着戴抹额,见了女儿,枯干的脸上绽出笑容来:“这个模样才好,你皇兄今儿圣寿,很该打扮得喜兴些。我身上不便,你且代我到太后娘娘跟前应个景儿,陪着她们取乐,有什么新鲜戏文,回来了说与我听。”


    长公主一一应了,带着几个随侍宫人告退出去。


    乔太妃望着她娉婷的背影,不觉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这身子不争气,病怏怏的恐惹人弃嫌,只能盼着太后和皇帝能多想着九儿,早些替她寻一门稳当的亲事,自个儿方能闭眼。


    此时朝露未晞,宗亲外戚、文武百官齐聚在奉三无私殿前,等着向皇帝祝寿。


    皇帝自己则先往弘慈馆来向太后行礼:“儿子的诞日,原是母亲的受难日。如今载歌载舞、普天同庆,儿子实在惭愧至极。”


    太后笑呵呵的,连忙让他起来,说:“自古只听见赞颂父母的恩德,其实为人父母,又何尝没有从儿女绕膝中获取许多天伦之乐呢?”


    大好的日子,她点到即止。孟昭仪则是由衷道:“太后娘娘这番见地,真叫人耳目一新,细细想来,又发人深省,妾身佩服得很呢。”


    眉舒被褫夺位份后,她倒得了太后的欢心,时常前来侍奉。皇帝因为知道她从前在娘家的处境,争荣夸耀全为姨娘在府中不必再整日卑躬屈膝,况且太后膝下亦理应有个知冷热、懂进退的人,便也听之任之了。


    待长公主呈上了贺礼,太后又向皇帝道:“大臣们还在外头等着呢,咱们就不多耽搁了你,也容咱们娘儿些松快松快。”


    皇帝笑答了个“是”,躬身又行了一揖,便走出去,到奉三无私殿升座受礼。


    前面赐宴群臣,弘慈馆的女眷们则点戏来听。今日有一出新戏,乃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吕家子所作,名叫《扫东床》。


    能够拿到宫中贵人们跟前唱的,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团圆故事。唱词文雅瑰丽,念白又不失诙谐促狭,叫众人听得频频捧腹大笑。


    太后取过手帕拭了拭眼角,转首看见长公主,不由得感慨道:“偏生太妃今儿没来,可惜了……”


    长公主笑道:“母妃原是要来的,昨晚还说有日子没陪娘娘听戏呢,许是话说得久了,夜里没睡踏实,早上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当着众人的面儿,可不好歪着躺着,堕了皇室的威仪,只好让我来,替她赔个不是。”


    太后微微抿嘴,说:“太妃总是这么拘礼。”既如此,也就作罢了。太后又关怀了两句,命人将几样好克化的吃食给太妃送去,长公主欠身谢了恩。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举止也并不引人注目,但依旧有人将目光投来,热络中含着赞许。


    长公主认得,那是聂家夫人、太后弟媳。先前她想替家中幼子求尚主的恩典,太后因觉得那孩子才情上略有些欠缺,不曾答应,她却还这么锲而不舍。


    这些都是长公主从傅母那里得知的。诚如傅母所说,她总是要出嫁的。


    戏台上的伶人还在一咏三叹地唱着,青衫的书生,鹤发的老叟,你来我往相谈甚欢,于是那端坐闺中的小姐便被定下了终生。


    男婚女嫁,其实质不过是翁婿相得。在皇家,大概便是君臣相得了。


    皇帝圣节后,各族部的来使就该动身返去了。临行前,葛梭部恳请皇帝,就联姻之事给予确切的答复。


    这时候,长公主也多少听见了这些风吹草动。


    她让身边宫人悄悄转告皇帝:若是大局所需,她愿意遵从差遣,请皇兄不必以手足情为念。


    既然终究要嫁人,能为社稷奉献些什么,也算不枉此生。


    “真是孩子话。”皇帝不过付诸一笑,打发了使者,又特意来看她。


    长公主正打香篆,见皇帝来,连忙起身行礼,又净了手,将泡好的茶斟来奉于他。


    皇帝接了一瞧,银绿隐翠,是顶好的碧螺春。


    他呷了一口,说:“赐给葛梭部的茶,应当不如这个。”


    这是自然。长公主道:“供奉之物,谁家又能与天家比呢?我身为公主,受天下臣民育养二十余载,眼下且用得着我,怎能不回馈?”


    “你当是''遣妾一身安社稷''吗?大徵与葛梭部乃是联姻,绝不是和亲。”皇帝自觉语气过重,又放缓了声口:“草原上不比中原,葛梭再富饶,于你而言,也绝对谈不上宜人。你即便对图旻有意,此事尚还要商榷,若是无意,何必自讨苦吃?”


    长公主垂眸不语,片刻方道:“我只是想替皇兄解燃眉之急。公主府已经建起来了,劳民伤财,再不能如愿以偿…”


    皇帝轻嗤一声:“朕从不受人胁迫。”


    图旻擅修公主府邸之举,实在惹得他有几分不快,哪怕长公主这厢当真心甘情愿,他也决意棒打鸳鸯,何况两人并非如此。


    他让人转告图旻,延庆长公主禀质柔弱,自己绝不会将她外嫁,但念在汗王结好之心一片赤诚,愿意再封一位公主,遣嫁葛梭。


    月余后,图旻的回信传来,愿婿于大徵。


    这一次,汉夷联姻的消息传遍宫中,各处的宫人们无不暗暗思量,葛梭路远,一去难复返,纵使有公主之封,又如何能与背井离乡的哀愁相抵?


    她们能做的,唯有默默地等待,等待那华美而凄清的冠服落在她们当中的某一人身上。


    而芙蕖不然。她主动走到宣政殿前,请求面见皇帝。


    不巧皇帝不在。留在殿外值守的是飞白,他听说这位芙蕖姑娘是曾进幸过的,待她自是客气,笑着躬了躬腰,说:“皇爷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做奴才的可不敢去催,姑娘有什么话,要是方便,告诉我代传也使得。”


    芙蕖道:“不敢劳烦您,我等着就是了。”


    等到日头偏西,小篆倒回来了,却是取些衣裳等物,仿佛是皇爷亲往哪位臣子家去了。


    飞白忙拉住他,目光往芙蕖那儿一示意。


    小篆便将东西都交给小子们,自己走过去道:“皇爷今儿兴许不来宣政殿了,姑娘不急呢,明日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芙蕖这才忍不住抬眼看他,这是御前总管,说给原他是没什么不妥的,自己等了大半日,左不过是还隐隐存着些许妄想。


    《汉宫秋》的故事不过是戏说。昭君没有投水而死,她也并不是皇帝宠妃。


    与其顶着个虚名,在这里受着不属于她的份例、受着昔日同伴们的妒忌与排挤,不如求来一个公主的封号,到外头去搏前程。


    小篆对她的主动请缨稍感诧异,但也不曾多问,到了国公府,在皇帝跟前如实回禀了芙蕖的恳求。


    皇帝倒很平常,捧了卷书坐在湖心亭里,头也没抬:“也好。”


    旨意既出,余下的事,自有宗正寺与礼部等操办。


    是年秋,大徵毓德公主下嫁葛梭部图旻汗王,时称花楉可敦。


    十一月,乔太妃久病不治,骑鲸仙去,长公主悲痛欲绝,几不能行。


    皇帝诏赠其为太''祖淑妃,辍朝三日,大内及宗亲素服致祭,每日三设奠.又经钦天监阴阳司择日,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僧人开道场、道家设坛,诵经打醮超度亡者。


    善世院、玄教院徒众毕集,玄赜亦在其中。


    119.  一一九   红鲤


    因皇太后健在, 长公主为生母仅服杖期,居一年之丧。


    庆寿堂正殿内祝祷声不绝于耳,皇帝立在地心, 敬了三炷香, 交于身旁内侍奉到神位前,那人插好香却不忙回来, 转而绕到一众禅僧跟前, 将玄赜的肩头拍了拍。


    玄赜睁眼一看,只得放下手中犍槌,起身随他走到外头去。


    行了一射之地,内侍引着他来到一间清净房舍跟前,皇帝在此处等着问他的话。


    三年多未见,皇帝已近而立,面目威严更甚从前, 又因身着深蓝素服,益发显得傲岸孤清。


    玄赜浑然不觉, 坦然自若地朝他合手行礼。


    皇帝微抿着唇,信手拨动着数珠:“什么时候回京城来的?”


    玄赜答说:“重阳节后。”


    他从藏地回来,于修习上有了许多新感悟, 意欲将其编纂成册、广传信众。而这样的布道, 大徵境内有两地最便于施行, 其一是江南,其二便是帝京。


    进京之后仍旧在善世院挂单, 由大禅师相佐, 召集了十来位师兄弟一同梳理辩论。这时候才听说,下降葛梭部的公主封号毓德,津津乐道的百姓们只知道是结汉夷之好, 哪管是不是皇爷的亲妹。


    玄赜便从那日起,遇到了此生第一个超出他学识水平的难题:公主与公主,难道有何不同?


    毓德与延庆,都一样是寄托着心愿的美名。


    婉婉…他蓦然想起这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两个字,面前出自他自己笔墨的经文竟然陌生晦涩起来。


    解不了的困惑,一如沸水里初投入的茶,重重水雾里翻涌起伏,因为不宁静,所以始终不能落定下来。


    唯一亲近的师父湛明已经圆寂,况且,玄赜直觉这不是能向旁人请教的疑问。


    接着太妃过身,他随善世院的师兄弟们一起进宫做佛事,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差遣。


    “你以为,帝京是什么地方?禁中又是什么地方?”他脸上的犹疑皇帝尽收眼底,这样的神情,比起当年的不识抬举更可恨百倍。


    九儿不能再为他的徘徊不定空耗下去。


    图旻有诸般不好,九儿尚肯为社稷百姓舍己一身,大徵上下,难道真就找不出一个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好儿郎?


    皇帝停下了拨动数珠的动作,抬手对意欲开口的玄赜做了个制止的姿势:“已经到供饭的时辰了,你不必再回庆寿堂去,用过斋饭便出宫吧。”


    他站起身来,负手往外走了。


    玄赜双手合十,躬身送他离去。未几两个内侍提着食盒来,令他坐下用餐。


    玄赜依言而行,道过谢后跽坐下来,揭开食盒。


    丧礼之中,供给僧道的餐饭很简单,量倒是颇大,一海碗的罗汉菜、一屉馒首、一碗粳米饭,又有一碟杂果攒盘、一杯茶。


    玄赜怀着心事,原本无意饱口腹之欲,然而那杯茶香得异样,叫他不得不多瞧了一眼。深酽的热气,在寒冬里有一股格外动人的况味。


    他抬首,提食盒来的内侍垂着眼皮、对插着手立在不远处,像是等着收拾物什,或许,还怕他逃了。


    他怎会逃?他一只脚立在佛门里,一只脚却已经往软红十丈里踏去了。旁人不知道,他心里头知道。


    他曾发愿要度众生,功德不满,折戟于此,终究也算了结因果。


    不,没有了结。在藏地的时候,他独自与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相对,便想,若生命亦如此般坚韧灿烂多好。


    众生皆苦,但他彼时的发愿里竟只有一人。他生了我执,一切因果由此而起。


    玄赜将指尖触在杯上,奇怪,分明氤氲着热气,但杯壁是冷的,甚至于,寒意刺骨。


    他果真有了贪恋,他不想喝这杯茶。


    可皇权时常是凌然于一切诸法的。


    伺立一旁的内侍有些失却耐性,语带催促道:“茶若凉了,滋味儿就不好了。”


    玄赜笑着微叹,举起杯来,送至唇边,那股奇香愈浓,几乎转瞬就探进人的肺腑之中,缠绕入骨。


    滋味并不难入口,是皇帝慈悲。


    屋檐上的冰雪化了,依稀有水滴落,汇入初春的山涧里,一尾红鲤被惊着,翕忽而去。


    他约摸五六岁的光景,提着木桶在涧边打水,又将师兄舀进桶里的红鲤放回去。师兄说这又不是杀生,不过想将这尾鱼养在寺中的水池里。


    玄赜——他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法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说不出话来。红鲤的尾鳍那样丰盈,覆在他脸上,满目残阳如血,是黄昏吧。


    但永寂的长夜并未来临,无穷无尽的是摧心剖肝、业火焚心,恍如天翻地覆的阿鼻道。


    五感渐渐地汇聚回来了,玄赜吃力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仍在人间。置身之处是一间小小的房舍,四周的窗上都掩着锦毡,温暖而昏沉,一脉脉檀香缭绕其间。


    “你醒了?”出声的人从暗处显现出来,是个宫装女子,年龄与长公主相仿。


    玄赜勉力想从床上起来,然而胸腹都像被长钉牢牢钉死了一般,血肉模糊的挣扎,看起来犹是纹丝未动。


    麴尘将一碟研细的炭末搁在他跟前的矮几上,抬起手,试图劝住他:“早前用了蛋清与牛乳,毒素催出了大半,慢慢将养,应当能保住一条性命。”


    略一思索,又有意问道:“佛门中人须断五辛,只不知牛乳与鸡蛋二物,算不算破戒?”


    他已经破戒了,岂在这一饮一食?


    玄赜垂眸,片刻开口道:“圣人赐我一死,姑娘出手相救,可会受牵连?”


    麴尘说不会,沉默一瞬,方才进而道:“是长公主托付我的。”


    玄赜心中一震,非感意外,只是惘然。


    四十九日后,行奉移礼。长公主、内外命妇集聚于二门内,举哀送行;亲王以下、四品以上大臣立于东华门外,恭送棺车,礼部、工部官员及仪卫护军随行,护送灵柩入地宫。


    此日无雪,漫天匝地的白茫茫皆是灵幡纸札,千乘万骑,浩浩然地远去。


    长公主略低着头,长久地伫立着。当着亲眷外妇,她哀恸得很克制,兼有宁妃与孟昭仪左右搀扶着她,她遍身的微颤也不过如雪花轻坠时的绽开一般,不为人察觉。


    她深知,从今以后,她便没有来处了。


    又是旧年换了新景,宫里刚办完白事,喜兴的意味十分阑珊,麴尘再来看她,说玄赜见好了。


    她如今搬回了芷兰院,离小佛堂比原先远得多,索性再也不踏足了,用来藏一个人,倒意外地合适。


    长公主抄经的手微滞,随即放下笔,起身理了理衣带:“我向皇兄请罪去。”


    皇帝近来亦是政务繁杂。年前永州一带连下了四十多日雪,实属罕见,南边儿的百姓缺乏耐寒的经验,就连当地的官员久居鱼米之乡,泰半也将应对策略忘了个一干二净。


    灾后上报朝廷的奏疏称,“民冻死者百余人”,皇帝清楚,真实的数目远不止如此。


    可惜此时不是问责官吏的好时机,除雪开路、修房放粮,样样都还绕不过这些人。朝廷派再多的赈银、减再多的赋税,都要靠他们施行。


    好在长公主来前,他收到了数月里唯一的喜信儿:恭王家里的侍妾生了,一举得男。


    心中的大石仿佛略减了几分,皇帝将起名字的事儿交给宗正寺,自己从御案后站起身来,吩咐将一笑坞的熏笼烘暖,请长公主在此处赏水仙。


    一笑坞是宣政殿与两仪殿之间新修的一处抱厦,取的仿佛是“一笑灯前”的典故。长公主立在一室清馥里,难免忆起从前许多静好的时光。


    “怎么不先坐着?”少时皇帝进门,便令将长公主面前温却的茶撤掉,换热热的来,又摆开几样点心,嫩黄浅绿的颜色,不招摇,唯有一番春意初现的韵味。


    这便是他念着手足之情的一点周到,吊唁宽慰之语无济于事,失去至亲的痛楚,只能靠天长日久来渐渐钝化。


    长公主却没有心安理得地落座。眼前的人固然是她的兄长,但同时也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为人主者,用一些雷霆手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并不怨怪他,她无非觉得,玄赜不至因自己而赴死。


    她低眉,慢睇了一眼高几上葱茏的水仙,终于决心将打好的腹稿托出来:“月前宝珠嫂嫂府上的麴尘进了宫,与我作伴宽解,着实是一片深情厚意。我知道规矩,役满的宫人不得再回来,但请皇兄降罪于我一人。”


    她从未做过这样不磊落的事,一面说,一面暗暗留心皇帝的神色。


    皇帝的面上没有丝毫波澜,稳稳当当地端着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一口:“她原有入宫的牙牌,进来一举一动都是过了明路的,倒也无妨。”


    长公主心下顿明,立刻跪倒下来:“臣违逆圣命,求陛下严惩于臣,饶恕为奴为婢之辈。”


    皇帝轻轻放下茶盏,仍旧面容沉静:“九儿,朕不忍见你再为旁人扰乱心志。”


    长公主清浅一笑:“皇兄,修行之人,不愿见谁受苦受难。”


    皇帝闻言抬起眼来,目光明锐地端详她须臾,没能从她脸上搜寻出分毫的言不由衷。


    他因此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怅然:“你…放下了吗?”


    长公主想了想,认同了他这种说法:“担着太累,就觉得理应放下了。”


    皇帝不由得一哂:“那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长公主摇了摇头:“倒也不图这个。”


    她还跪在地上,不过由于皇帝没有惩处底下人的意思,整个儿地显得坦然起来。


    莫名的,皇帝某一瞬觉得这个妹妹的眉目与那个做了二十多年宝珠的女人重合起来了。


    明明之前她提起那个名字时,他心里都没有任何悸动——皇帝知道宫里人的一举一动,也知道长公主前来所为何事,甚至预判了长公主会提宝珠,她曾见证过他待宝珠的不一般。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稳稳地端好了一盏清茶,未叫它泛起半点涟漪。


    不料此刻,长公主说她放下了。


    皇帝在她舒展娴雅的姿态里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韵。


    他忽然生出一种浓烈的恶意:“玄赜若能活下来,朕便成全你们吧!”


    120.  一二〇   六度


    “六度不是烈性的毒, 但仍是剧毒。”皇帝微蹙眉:“若他活不下来,还望你不要太过神伤。”


    长公主怔了一怔,两行清泪从脸颊上滑落, 她仰起头, 眼眸中却是忧心忡忡:“皇兄…求皇兄,务必保重自身。”


    皇帝不以为然地瞥向她:“朕躬好得很。”哪里轮得到她来, 杞人忧天。


    然而到底觉得不该逼迫她太甚, 抬了抬手:“地上凉,你起来再说。”


    长公主答了个是,起身在他下首的圈椅里浅坐着,思忖片刻,继续道:“自从母妃百年,皇兄诸多机务缠身,不得松懈半日, 实在劳心费神得很。外头的事儿,身为女子帮不上什么;宫里的事儿, 做妹妹的亦不能为皇兄分担,当真愧对这手足之情…”


    乔太妃见背,于她固然是切肤之痛, 于皇帝而言, 却不过是按部就班罢了。她何等体贴, 又何等勇毅,不惜撕开自己的痛楚, 借此来劝慰他这个兄长。


    但皇帝并不愿意领这份情。


    “年纪轻轻的姑娘家, 怎么操起这些心来了?寻常人家都知道,女孩儿要娇养,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过闺中这几年, 等到别人家去了,一辈子忙碌不完的。”


    倒也不是随口胡诌。这会儿收敛了心绪,皇帝又恢复了素来洞察一切、喜怒不形于色的作派:


    “如今你自个儿留心身子骨才是正事,安安生生地过了这一年再说。”


    长公主只得缄默下来,皇帝不是会轻易袒露心事的性子,这些年都是如此。


    她勉强不得。至于皇帝语中所指,暂且也拒绝不得,拒绝得太强硬了,玄赜的命就难保了。


    但她不会再与玄赜有任何纠葛了。她早已不是十七岁的时候。


    墨玉莲纹洗式盆里水仙花簌簌开着,为这一室寂静稍添了些生气。这是只开一季的花,春尽时便移走了,明岁又换新的来,倒很合年节里辞旧迎新的意头。


    暖馥的气息像黏糊的杏仁茶,熨帖而混沌,忽然被一阵冷冽冲散,叫人情不自禁地一悚。


    小篆从外头走来,呈上一封林百户的加急密函。


    长公主不知林百户是谁,只当皇帝有政事处理,忙站起身来要告退。


    皇帝却让她安坐便是,自己接过密函,拆开扫了一眼。


    仅这一眼,他的瞳仁猛地敛缩了一瞬,冷硬得令人生畏,但旋即,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他将信纸叠好,重新塞了回去。


    长公主没有捕捉到他的神情瞬变,可皇帝周身骤然肃杀的气势不容忽视,她斟酌着开口关切,还没来得及时,皇帝已经站了起来:“外面风大,等雪停了再走吧。”


    小篆打起锦帘,果然又飘起雪来。长公主瞥了一眼,悬着心行礼恭送皇帝离开。


    过后也未听闻朝堂上有什么大事儿,又过了些日子,等到玄赜能够下地走动后,长公主觉得是时候放他离宫了。


    然而这一回却格外难得寻着面圣的机会,长公主无法,不得不去叨扰太后,向她求一道懿旨放人。


    自乔太妃故后,太后颇觉伤感,精神头儿也不济了许多,每日只一心颐养,不大过问宫里的事儿了。


    长公主踏进天和宫,先遇上胭儿追着状元糍劝餐,状元糍如今是只老猫了,怠懒动弹,很不耐胭儿这姑娘的絮叨。


    胭儿见了长公主,忙起身趋上来行礼,含笑说:“太后娘娘正闲着无趣呢,殿下来了陪她老人家说笑一回刚好!”


    长公主点一点头,走到暖阁里去。太后在阁中闲坐,看到她自然欢喜,忙笑着一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长公主向她行礼,太后见她穿了件青雀头黛对襟袄儿、月白的棉裙,素雅之余难免有孤清之感,不觉越发怜爱,拉了她的手问:“怎么不多穿些?手还是这样凉…”又叫徐姑姑拿一只手炉来给她捧着。


    长公主蹲礼谢了,在太后跟前陪坐下,说:“多谢母后记挂。杖期未满,长久不能来母后身边侍奉,原是惭愧得很。今儿贸然来了,又是为了向母后讨个人情。”


    太后便道:“宫里的事儿,我如今是都不大听说了。唯独你难得开这个口,且告诉我知道,我总要设法替你周全周全。”


    长公主微抿了抿嘴唇,道:“从前母妃丧仪上,曾召了善世院僧人进宫超度,玄赜也在其中——不知母后还记不记得此人——皇兄因深厌他不知进退,下旨惩治了他,如今儿臣只好来求母后开恩,放他出宫吧!”


    太后不禁一挑眉:“玄赜?”她怎会不记得此人?不单皇帝深厌她,自己更对他厌恶至极。不知进退这等指摘,已经够轻了。


    不过,“听你这样说,难不成他如何还在宫里?”


    长公主称是,如实道:“现下正关在西苑、母妃宫中的小佛堂里。”


    太后觉得不对:“皇帝见不得他,当初就应当驱逐了他才是,为何还扣在宫中呢?即便真要关押,也不该选在小佛堂里。”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性,太后不敢说全然了解,但仅仅是禁锢其自''由,手段未免过于温和了。玄赜不知好歹能活命一回,再自投罗网却不能活命第二回。


    到底,彼时是因为有宝珠在。


    太后心下一时苍然,沉声道:“九儿,你要我违背皇帝的意思,至少该说实话才行。”


    长公主别无他选,索性起身跪在太后面前:“皇兄恼怒玄赜目无君上,赐了六度,但…但儿臣以为,出家之人本就四大皆空,仿佛罪不至死,便自作主张将他救下,此举亦未瞒过皇兄,儿臣便妄自揣度,皇兄宽宏大量,恩赦了玄赜,这才敢来乞求母后。”


    奇了。太后略垂着眼皮,一时竟出起神来:九儿非她所生,乔太妃在时,也无非是个不功不过的温吞人儿,怎么生的女儿这股子痴心执拗,倒跟皇帝一个模样儿?


    总不可能,都是随了先帝吧?


    她觉得荒诞不经。表面上不过略牵了牵唇角,开口让长公主起来:“我老了,儿女们的事看不明白。只不过你已然这样说,我哪里忍心眼看着那和尚身陷囹吾?放他走便是了。”


    长公主不禁动容,嗫嚅道:“儿臣不孝,竟让母后伤怀至此。”


    太后摇摇头:“罢了。你也说得是,出家之人,不必强求他回到红尘里来。不过九儿,放他,我有个条件,不知你答不答应。”


    长公主忙道:“儿臣谨遵母后之意。”


    “中书侍郎纪敏,你小时候大概听说过。”太后娓娓道:“那是从龙的老臣了。前些日子他家夫人进宫来给我请安,说起家里的小儿子还没有婚配。


    “那儿郎我也见过,俊秀得很,是个活泼性子。头几年因为四处游学,才耽搁了说亲,难得与你年岁相当。”


    长公主一怔:这时候若说自己无意婚嫁,太后绝不会相信与玄赜无关。


    那要为了放走玄赜而应允这突如其来的亲事吗?


    太后并不急着要她点头:“你回去慢慢考虑也不迟。毕竟这孩子也是我看着好而已,做长辈的自然就留心了,终究可与不可,仍是凭你自己。”


    话虽如此,但长公主清楚,她的终身,怕是已经成了太后的一桩心事。


    沉吟良久,她启唇道:“婚姻大事,理应顺从父母之命。等出了杖期,儿臣听凭母后安排。”


    太后总算松了一口气,眉目都舒展起来,吩咐徐姑姑去安排玄赜出宫事宜,一面颔首道:“这个自然。”


    如今不过两家长辈通个气儿,该操办的东西暗暗操办起来,届时再正经下旨赐婚。但愿九儿能体会她这片苦心吧!


    “太后放的人?”皇帝一时气笑了:“要她嫁给玄赜她不肯,如今倒肯嫁个素不相识的人了…随她吧!”


    手里的数珠被他甩在桌案上,皇帝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竹榻上躺下,闭目片刻,又说:“把熏香盖了。”


    小篆哪敢吱声儿,轻手轻脚地揭开炉子,拨过灰来盖住了熏香,又悄悄放回炉盖儿。


    自从那一位走后,这几年里都甚少得见皇爷朗然大笑过——没法子,朝政上须他操劳的多,后宫里令他的开怀的却无。


    如今那寥寥几位娘娘,一个有神通的都数不着。太后娘娘都无计可施了,小篆还没死心,时不时试着寻摸两朵解语花儿来,可惜皆慑于圣威而作罢。


    但要说天威难测,真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光景,还是打皇爷接到林百户的那封密信起。


    内侍胆敢窥视书信,那就是个死。小篆急得百爪挠心,也只敢偷摸地各处旁敲侧击一二,可过了这么久,愣没打探出个所以然。


    笑话,密信密信,一路传回来的各种密封举措岂能是摆设?


    除非他梁总管有能耐,干脆追本溯源,设法撬开那林百户的嘴。


    且慢。小篆忽然心念一转:一路扈从密国夫人的羽卫原是由孙千户统领的,若有什么事,不该由孙千户奏报给皇爷?


    太监别的尚可,歪心思是信手拈来。小篆不禁想,难不成这林百户告密,告的就是夫人和自己的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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