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穿越快穿 > 云水遥 > 【完结】
    第141章 、静湖流霜


    辛越猛地站起旋身一看,身后竟半个人影都无,本能驱使她拔腿往石阶跑去。


    素星点点,清风鉴水,台阶侧旁转身时,穿堂风忽地将辛越一头青丝搅得纷乱,纠纠缠缠地糊了一脸,刚喊了一声“黄灯”。


    一双手突如其来勾入她腰下,把她凌空抱起,在宽阔的石阶上,裙裾飞旋,下摆一道淡金色流水纹在空中转出一道亮丽弧光,倏尔回落,垂垂静立。


    变化在转瞬之间。


    她被抱着跃下地面。


    急切的喘息声、浅淡伽南香、天蚕丝滚衣襟口的玄袍,来人是谁不作他想。


    踩上实地的那一刻,辛越把他按在背后的石壁上,快速圈住他的脖颈,把他脑袋往下压,嘴唇直直覆上去。


    她是下意识做出的这个举动,带点莽撞,带点张皇。


    这段空白苍茫的时间,她的心思一直在黄灯说的生命、情感两者中来回打转,没有琢磨出名堂来。


    但她好在有一点,不爱为难自己。


    不再绞尽脑汁想青霭究竟对顾衍说了什么的时候,反倒轻松下来,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论这铃缠得多么紧缚难解,关键是她若想解,此事便可解。


    此刻,顾衍的唇瓣冰冰凉凉,气息不大平稳,喘得厉害。


    看来是星夜奔波,回了一趟七子苑,突然得知她人在流金阁,一路上不知是如何紧张急切地赶过来的,辛越心道,如此甚好,她这几日也是这般紧张急切地过来的,她紧张急切的时间加在一起,一定不比他策马赶过来的时间短。


    高台下没有悬灯,头顶浓荫是比天空还要深沉一分的黑色,他们被罩在漆黑暮色里。


    东南角愈来愈盛的火光透过婆娑树影,淡金色的斑驳光影摇来曳去,让辛越能稍微看清些顾衍的神色。


    两三息后,辛越松开手,对上他沉沉的目光,有一刹那他眼神里的绝望和……隐约的荒溃,让辛越感觉低估了这件事对他的杀伤力。


    此事只是让她掀开一层纱,还未让她看到全貌,他就如此失态,她连生死之事都看开了,四年前究竟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可怕?


    身上一沉,顾衍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


    鸦青色的长披风把她整个身子罩在里头,尾部静静垂到地上。


    辛越圈着他的脖颈半晌,松开手按在他系系带的手上,故作轻松地调侃他:“不会亲我了是不是?”


    顾衍面色稍霁,不再如刚才一般荒溃,但也算不上平和,一双眉毛拧得死紧。


    等了一会,他仍是未开口,眼底翻腾的情绪激烈又痛乏。


    辛越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顾衍,顾衍僵直地站在原地,被她拉起手,硬接过手里披风。


    在她转身欲走的时候,伸手握着她的手腕,脸庞低垂,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可那只手,铁钳一般。


    辛越回头微讶,解释道:“我看你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要说话,少不得搬把椅子来,你且酝酿着,我等着呢。”


    她伸手去扒拉他的手,“好歹告诉我你要酝酿多久,我搬一碟瓜子下来嗑,不算过分罢?”


    明明灭灭的微弱光线里,顾衍的额角好似跳了一跳,她未看清楚,顾衍已经往前一步到她跟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不好,你还会不会要我?”


    辛越一怔,这话好似有些熟悉,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怔愣的这片刻,顾衍的眼底一层一层的血丝覆上来,幽暗里流淌着危险的红色,看上去尤为可怖,辛越心想这个角度真不错,凑过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要,不好也要,我自己管教。”


    第一个话音刚出,辛越被他反制,整个人旋了个身,背贴石壁,被他紧紧拥进怀里。


    正在此时,东南角天边的炸响一声响似一声,火光如龙,直冲天际。


    而西北角亦有三束烟花窜起,极远阔,听不到声音,却能看到三朵绚丽的小花静静在西北处的天空铺开,一瞬,又熄灭。


    辛越费力挣出半颗头:“好像出事了。”


    他却好似一点没受影响,倒是松了手,同她隔了两拳的距离,低沉沉看她:“无妨,我们的事,先处理一下。”


    辛越:“长话短说。”


    顾衍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表示同意:“长话短说。”


    他一身气度已然恢复如常,半点都看不到片刻之前那行将崩溃的样子,仿佛她说的简简单单一个“要”字,就能抚定心神。


    世人所求多么简单,不过一个“要”和“不要”。


    世人所求又多么难,大多数人搞不清楚自己要还是不要。


    世人所言亦是混乱,心里想要,嘴上偏就不说要,甚至还得说不要。


    所以,辛越想,她不能这样,她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做人要心口合一。


    辛越一手抵在他胸口,打断他:“你下午见那些人,我都知道了,半月之诺,是你说的,我并未答应。”


    顾衍将手放在她的小腹,是要坦白的模样,但这个动作让辛越惊了一下:“你……”


    “她曾为你有过一个孩子。”顾衍垂眸看她,


    “他是这样说的,你腹中的孩子,死在上方山。辛越,徐嬷嬷说你,月事迟了,你曾有一个孩子,我,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还差点害死你。”


    “我是个混账。”


    不论前一刻多么镇定、富有勇气,这一刻都仿佛烟花炸到了头顶,火光燎遍了全身,震得她说不出话来。


    辛越大为震惊。


    她真的大为震惊。


    没错,震惊,一点害怕、抵抗、悲伤都没有。


    她自己还没从顾衍语无伦次的话中反应过来,顾衍先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异常,默了一会才道:“辛越?你若是反悔……”


    “啊??……”辛越恍然回神,刚要开口说点什么。


    东南角接二连三响起震天响动,顾衍捂着她的双耳。


    不,不……太混乱了。


    天大的事也要放一放。


    “顾衍。”她声音都有点哆嗦,攥着顾衍的领口,仿佛不攥着就站不住脚。


    巨响将息,顾衍又给她披上披风,慢慢系上系带,好似临危之下,重重压力罩顶,慌张过后,晓得慌张一点用也没有。


    他此刻,安静沉寂,等待她的判决。


    辛越拿掌心覆住了双眼:“等一等,等一等……”


    她有些失措,在想到底要怎么说,我没有孩子?不对。我有孩子?也不行。


    怎么说,才能把这件事解释得没那么尴尬呢?


    顾衍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却听得他的判官将这场审判从底往外,遽然推翻。


    辛越忽地放下手来,睁眼瞧着他:“做人不好像青霭那样,做男人更不好像青霭那样。”


    顾衍神色平静,但眼底的情绪仍在翻涌:“什么?”


    辛越脑子真是乱成一片:“我,那一日,是来了葵水……他不懂,我……但他怎么能把葵水说成我,我孩子没了呢!?”


    “……”


    夜风比他俩还要狂乱,呼呼地卷着辛越的发丝往顾衍身上绕,让辛越不由想,这百炼钢真是让她练成绕指柔了。


    没有再说什么。


    顾衍花了好一会平复心情。


    辛越自己坐在石阶上,觉得真是阴毒又荒谬,荒谬又心疼,心疼又泛出更隐秘更深的爱意。


    她能够理解顾衍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作出那个半月之诺,生命、感情,没有错,还有融合了感情的生命,哪怕是一句话,寥寥十个字,对他的杀伤力也是巨大的。


    有人什么都参得透,逻辑自洽,定力无敌,但偏生逃不过情关,因着情一旦为另一人生出,就等于将自身逻辑定力和盘托出,从此,你的生命里就有了例外。


    龙有逆鳞,人有软肋,触之则伤,幸好幸好,如今她这根软肋修炼得比较坚强,虽然没有大聪明,小智慧也常常只用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有个好处,便是不必担心被聪明所误。


    想到这里,她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顶着这样的状态回到官场、战场,怕是会被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


    顾衍坐到她边上,背靠后面的石阶,看他的手微曲的模样,想象有一只琉璃酒杯握在他手里,该是多么颓唐得令人怜爱。


    “东南角的火是崔家人放的,作茧自缚,烧的是他们自家的东西,不必搭理。烟花更不必担心,陆于渊此刻人都不在江宁,甚至不在齐国,除开他本人,没有什么需要我忌讳。”


    辛越定定看了他一会,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你还是这副模样比较好,冷静、自持、把控局势,方才,我以为你要崩溃了。”


    “若说崩溃,唯有一次。”


    “是……四年前?”


    顾衍垂头:“不是,没有找到你,”他顿了一下,“你的尸首,我不会相信你已死,我须得清醒着,找到你。”


    顾衍看向她:“是带你跳入曲横江的时候。”


    辛越抬头看天:“那真是没想到啊……”


    “顾衍。”


    树影斑驳陆离,黑灰的叶角落在他坚毅侧脸。


    辛越侧过去攀着他的脖子:“退万万步讲,即便青霭所说是真的,你也不必这样,一个不幸若是潜埋多年牵扯出另一个不幸,对多年后的所有人都是伤害,就停在那时候,我的人生在那触底,可是后来步步向阳。”


    顾衍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眼底凝着一汪冰潭,光冻着他自己,光伤着他自己,光自己承担那些或虚或实的伤害。


    辛越清咳两声:“……当然你的触底时间比我要长一些,但我想说的是。”


    她停了好久,抚平他鬓角些许缭乱的发丝,轻声道:“你都不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再没有什么比你还重要的了。”


    迷离的夜色下,他将她轻轻抱住。


    辛越觉得这场对话来得太晚,应该在他们云城相逢时就说清,但似乎又刚刚好,每一刻都是新的开始。


    回七子苑的路上,辛越问顾衍:“你觉得我方才剖白得怎么样?”


    “……”顾衍客观道,“恨不能日日都听。”


    辛越木着脸:“这却是不能了,牙到如今还是酸的,对了,白七把消息按了多久?”


    顾衍:“两个时辰又一刻钟,怎么?”


    “挺好,长进了,给他涨个月钱,”她略思忖了一下,觉得不好厚此薄彼,“他们仨的一道涨了吧。”


    “白七应该不想涨月钱。”


    辛越不解看他:“他最近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不是想涨月钱?”


    顾衍淡声道:“他想同你讨个饶,讨到我跟前来了。前些日子,他将你的贴身侍女诓了来,想请你给他二人做主。”


    “……”辛越惊呆了,“贴身侍女,哪个?”


    “芋丝。”


    辛越砰地拍了一下车壁,朝前头吼道:“芋丝成亲啦!”


    “夫人,没有,没有,”白七扣了扣车门,边驭马车边解释,“那狗崽子不是个东西,早早的就在外头置了宅子,养着个妓子,属下问她,是要将他那狗崽子一顿再带她下江宁,还是她仍要执意嫁给那狗崽子。”


    辛越一愣,翻过去打开半扇车门:“芋丝人呢?”


    “您南下时,侯爷没教属下跟,属下便告假回了一趟京,将那小子削了一顿,再乘快船南下,芋丝被属下安置在耿家船上,同耿家女眷一块南下,如今还没到呢。”


    “……”辛越略感头疼,“做主不做主的,等她到了再说,退一万步讲,做主也不是做你的主,是做她的主。”


    关上了车门,辛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又要往车门爬,被顾衍拉下来:“还要问什么?”


    辛越十分疑惑:“白七怎么把芋丝骗来的?”


    顾衍沉默了一下:“他说你有了身孕,你那丫头放不下心。”


    “……”


    “哈哈……”辛越干笑两声,头顶一滴冷汗凝下来,扭头道,“难为他费这心思,如此白七那个月钱,还是给他涨着吧,晓得为心上人棒打薄情人,不愧是本夫人手底下出来的。”


    “还有一个事,我们来掰扯掰扯,”辛越摆出严肃的架势,“我晓得你要祭出关心则乱的由头,但你对我的大事小事,太过较真可不行,容易落入有心人的圈套。不行不行,今日我必然要将这些未发出来的小火苗摁摁死。”


    她冥思苦想,揪着下颌那点软肉,终于想到一条,道:“我们来设想一番,若是日后有人对你胡说八道,说我其实身中剧毒,若是你不给他们一座城,就让我毒发身亡怎么办?”


    “我觉得……一般的圈套我也钻不进去。”


    顾衍在思索,要不要给她看一看,几乎每日都能收到关于她的乱七八糟小道消息。


    比这离谱的不是没有,但青霭那句话,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重要的是,陆于渊这厮虽说狼子野心,但一向对她的身子看得很重,二人彼时堂中对视过一眼,他也并未否认,各处细节都站得住脚,这才搅了他的心神。


    辛越半信半疑,这思绪的匣子一旦开了便不好收回来。


    絮絮道:“给你的圈套也不会是一般的圈套了呀,再来再来,若是有个巫医同你说,若是你不自断一臂,我就会立刻暴毙,让你用一臂免我暴毙,你怎么办?”


    “还有还有……唔……”


    顾衍头疼,一把捂住她的嘴:“再胡说八道咒自己试试看?”


    轻言密语,随风自散。


    ……


    暑气越来越重,院中的仆妇说今年天儿热得比往年早。


    转眼已是五月二十。


    乳燕声稀,柳絮飞尽,蜀葵串串,浅紫深红地簇簇挨在院落一角。


    门扉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辛越手里虚虚捏一柄团扇,搁在肚子上,靠在瓷枕上沉沉睡着,身上轻纱披肩滑落,露出半截雪白莹润的肩头,另一只手横出白玉榻,上边水透玉镯莹转流光。


    顾衍一步踏入进来,眉头微蹙,给她除了团扇,在她粉扑扑的脸颊上一探,果真热腾腾一片,心下有了三分把握——她近来,确实更畏热一些。


    辛越迷迷糊糊醒来,呢喃着要水。


    顾衍起身斟了一杯茶,思虑一瞬,又换了一只杯盏,倒了一杯蜜水喂给她。


    辛越朦胧着睁眼:“什么味道?快去换一杯来。”


    臭了?顾衍抿了一口,只是极淡极淡的甜味,脑子里又晃过一道明光,心下有了四分把握。她近来——口味确实更刁钻一些。


    换了一杯清水过来,辛越坐起了身,半截香肩藕臂露在外头,乌鬓松松挽就,杏眸半阖,素手抬起轻轻打了个哈欠。


    如此一来,心下又是五分把握了——她近来,确实更嗜睡些。


    顾衍把水喂她嘴边,状似:“听说丘云子近来研了一味嚼口香丸,每日里含得片刻,口齿清凉,自生幽香,更有疏解夏日暑气之效,不若让他送一丸来,你且试试看。”


    请丘云子?


    丘云子大半月不曾来给她把脉了,辛越正愁不知使个什么由头将他请来,此时倒是瞌睡遇上了送枕头的,当即道:“好呀好呀。”


    说完又觉得太过殷勤,同她一贯对待丘云子的态度不甚相同,咳了咳,正色道:“我思虑的是,厨房里有一坛雪泡梅花酒,正要命人送了去给他,如此便还是请他来一趟罢。”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都有些紧张和局促,立即撇开,兀自忙着内心的小慌乱和隐秘的喜意,没有发觉对方的失常。


    自从上回说开之后,两人的感情陡然到了一个微妙的境界,这个境界辛越从未感受过,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好像二人间再没有什么能搅和得进去,便是再有兵荒马乱、天降风雪,好似也都全然不惧。


    她拿这个问题去请教了嘉年,嘉年回了她一句话,“到得这个时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都是下乘,佛家有一句话,一花一世界,你们俩,生出了自己的世界。”


    这句话含义颇深,搞得辛越更是一头雾水。


    对了,嘉年前两日便抵达了江宁,第二日便上七子苑来串门子,顺带着给她送来了芋丝。


    这丫头真是瘦了一大圈,但好在气色尚佳,抱着她哭了一圈之后便羞羞答答地提了白七之事,辛越还在纠结如何同她提起,没想到从小就柔婉胆怯的芋丝,此生头一回作自己的主,便是婚姻大事。


    她很佩服,情势给人勇气。


    七子苑中嘻嘻闹闹,一派温馨和乐,但反观外界,这一个月来,局势却十分紧张。


    前些日子,顾衍提过一嘴,说西越恐会起战事,但这动乱是起了,战事却不是起在西越。


    说来真是套中套,局中局。


    西越皇室内乱,乌邢扑腾了一阵,不到十日便被平息,西越豪族甚至懒得更换皇室一脉,一个乌邢不听话,挑挑拣拣的从乌家又选了个孩子出来继承皇位,便算了结了,这便是没有拳头的皇室,任人揉捏。


    隔壁的古羌倒是心大,不知顾衍是如何撺掇的,西越乱这一阵,他竟引得古羌孤注一掷、精骑齐出,趁机想要吞并西越,但反被西越豪族打成一锅粥,连青城的城门都未破开。


    云城留守的钟鼎流率兵夜袭,捣毁古羌老巢,在大齐边境作乱数十载的古羌铁骑最终葬灭在了大漠深处,云城失了钟老将军,如今又多了个小钟将军,版图上多了一片大漠绿洲,举国皆欢。


    顾衍这些日子一直在忙这个事,连轴转似的,所以今日辛越在凉亭里头见着他,还颇为新奇。


    “你怎的来了?”


    顾衍站在窗前拉下凉亭四围的竹帘轻纱,闻言轻声道:“每日你在这歇息时,我都来瞧你,莫要告诉我,你今日才发觉。”


    辛越脸上染上浅粉,嘴硬道,“我,近来,苦夏,睡得沉一些……”


    “我觉得,不是苦夏……”顾衍沉吟片刻。


    辛越嗫嚅:“我也觉得……”


    二人齐齐开口,“你……”


    目光相接时。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荡清,唯余凉亭一座,亭中人两相望矣。


    亭中情丝如潮,澎湃汹涌,亭外黄灯略带凝重,给辛越送了个惊炸天的消息来。


    辛扬,失踪了。


    连同她的贴身丫鬟,红豆。


    一阵忙乱,寻人搜查、问话调人。


    待到晚间,空气沉闷如蒸笼,墨蓝色的天盖一片浓稠。


    忽听一声霹雳雷响,暴雨逐惊雷,倾盆泻入大地,打得屋后芭蕉叶噼啪作响。


    琼珠碎玉。


    辛越捧着一碗乳糖真雪,往各种靠谱不靠谱的方向猜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你说,辛扬不会看上红豆,怕被我打死,带着她私奔了罢?”


    长亭匆匆入内,闻言绊了一跤。


    辛越问道:“如何?”


    长亭揭下斗笠,揩一脸雨水,道:“禀侯爷夫人,二人俱都没有出城。”


    顾衍坐在书桌后头,头都未抬,捏一卷手书,闻言道:“西越一线如何?”


    长亭:“三日前跟着温灵均的四人全数折损,探不到踪迹,洗得很干净,陆家惯用的手笔。”


    顾衍缓缓抬起头,看着晃动烛影,目光深晦:“江宁城,全城戒严。”


    长亭肃然,这是要关门打狗,道:“是。”


    辛越悚了一惊,晓得他这样安排是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前些日子辛扬卧病,温灵均一直没来,还真去了西越?”


    顾衍搁下笔,摁了下额角:“嗯,这事你别操心。”


    “红豆同他们……有关系?”辛越忽然觉得喉咙一阵紧巴,这也太匪夷所思。


    黄灯瞅了一眼侯爷,道:“夫人,昨日芋丝成亲,按规矩红豆今晨便该归来,然暗卫来报,卯时之后,红豆离开白府,两刻钟后在一处暗巷中洗了踪迹。”


    黄灯捧来一只镶螺钿葵花纹多格梳妆盒,辛越看着有些眼熟,她常换梳妆台,这个已经好久不用了。


    不料黄灯直接将左下巴掌大的抽屉格取出来,辛越心口猛地一跳,里头柔软的天丝方巾上,静静躺着一颗莹蓝的珠子。


    电闪雷鸣,天际轰然作响,雨势愈发大起来,扑打窗扉,立在窗下的灯盏都冷不丁跳了一跳。


    辛越一手捂着额头,道:“顾衍……来撑撑我,脑袋不大够用,你们什么时候发觉红豆有问题的?”


    顾衍走过来,捏出蓝珠,放在手心把玩:“算不得有问题,只是一直未到能放心用的地步,你身旁的人,除开黄灯,都尚在短亭考察之内,况且,从云城顾府开始,红豆同陆于渊的交集未免太多。”


    他将珠子放入她掌心,辛越捏起来,摩挲一阵,很快摸到当中一道细细的凸起,指尖用力一捻,蓝珠像河蚌一样打开,滚出了里头一颗小巧的红豆,咕噜了几圈,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她抬眼看向顾衍,两人对视片刻。


    这颗珠子,是她在太后宫中被陆于渊设计时,他用一颗珠子打晕了红豆,后来她急奔而出,红豆被救回来后,偷偷告诉她,这是有人塞到她手心的一颗珠子。


    彼时,她没有打开看,原来,陆于渊这么早就在告诉她。


    明示她——此物最相思。


    暗示她——红豆是他的人。


    辛越喃喃:“怪不得……”


    她半晌未说出怪不得什么,黄灯若有所思地接上:“怪不得那日在茶坊,也是红豆离开一会之后,辛少爷和陆相便一前一后入了天水楼。”


    辛越摇摇头:“怪不得红豆要给我砸这么多核桃吃,你们这些人的脑子,全是弯弯绕,你怎么知道这里头有东西?”


    顾衍默了默,要直成她这般也不大容易,他时常给她绾发,她竟就将这东西大大剌剌放在妆奁内,头一回看到时,他还以为只是甚不入流的龌龊心思,如今看来,倒是还有一重深意。


    笃笃两声,门外响起十七的声音。


    少年神色平淡,捧着一只通体透明的玻璃盒子,在看到盒中那朵静静躺着的如玉小花时,辛越手中的红豆滚落在地,脸色霎时白如冰雪。


    流霜花……


    心底的恐惧密密麻麻浮起,雨声一空,天地间唯余她沉如擂鼓的心跳声,神思一阵恍惚似一阵,飘到三年之前。


    三年前的夏日,在她养好了胳膊、腿,重新能走动的时候,作为一个四肢刚刚恢复健全的人,最怀念的当然是脚踏实地。但辛越一直不是个脚踏实地的性子,所以她这个实地,踏着踏着,踏到了陆家别院的静湖。


    偶然见到一片湖泊上开着大片玉色的小花,清高和妖冶集于一身,如玉如瓷的花盏边沿,盈着一圈冶艳的紫,蹲在湖边正想捞一朵起来玩时,被追出来的红佩发现,并严肃地告诉她不能靠近这一片湖。


    作为一个惜命的姑娘,辛越认真地问了三个务实的问题。


    “湖里有怪鱼吗?”


    “靠近这里会有危险吗?”


    “这里是禁地吗?”


    红佩仿佛被她问倒,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惹得辛越更加好奇。


    但她实在很蠢,那日在湖边竟然没发觉,这片湖如此宽广清澈,映月摇金,星子投在水面上像一颗颗调皮的金珠,看得这样清晰。


    可整片湖却连一条鱼都没有,说明——没有活物能这片水域生存。


    这个失误直接导致她在几日后的夜里甩开红佩,独自爬上湖边小篷船后,驶入流霜花域,不出半刻钟便见到了此生最不愿忆起的一幕。


    也是在那个夜里,她见到了陆于渊的另一面,终于晓得国相之子四个字的分量。


    那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正视陆于渊的身份,你说他是贵家公子吧,他清风朗月不愁功名,听戏赏花不思进取,偌大家业也不想继承,看起来比纨绔还纨绔三分。


    但是,当数十个刺客侵入陆相府,被侍卫逼到静湖,蓦然发现靠湖边有一条小篷船,上头卧着一个女子时,刺客们都激动不已。


    实在是她的服饰看起来着实不像什么丫鬟仆妇一类,便很自然地把她归为了陆相府的女眷,纷纷提刀朝她杀来。


    这样勇武又机智的举动换来的不是功成身退,而是化身白骨。


    辛越被赶来的陆于渊拎出小篷船,跃上岸后,亲眼见到其中一个刺客肩头被击穿一个血洞,丢到静湖上空,接着整片静湖上,流霜花开的地方,腾起一片淡紫色烟雾,真是很难形容那是个怎样的场面。


    月夜、紫雾、黑衣、白骨。


    她眼看着余下的黑衣人双手双脚都是血淋淋一片,显然被挑了手脚筋,丢到紫雾朦胧处,人刚被丢到半空,连惨叫都未发出来,便只剩一件件的黑衣混着白骨掉入湖中。


    天上圆月仍旧皎洁,星子仍是如珠可爱,但静湖的水面却是猩红,天地乾坤颠倒过来,圆月如血,星子成了血沫子。


    有那么一两息的时间,辛越以为她的眼神再次出现了问题,没办法,她受伤后不拘是眼睛鼻子耳朵舌头,都很容易出现岔子,但眼睛见的是红,鼻尖嗅的是血味,巨大的恐慌从心底升起,她反身就吐个不休。


    陆于渊一身蓝衣不沾分毫血渍,站在一旁犹如一尊邪美的雕塑,看她的眼神莫测。


    红佩在一旁战战兢兢告诉她,流霜花,遇血释毒,只要有一人的血滴在花丛里,就会释出毒雾,若是没有提前服过解药,顷刻便会皮血消融。


    整片静湖下,都是尸山骨堆。


    静湖之所以叫静湖,不是某个地方特定的名字,而是只要有流霜花开的湖泊,都叫静湖。


    静,源于吞噬生机。


    也是在那之后,他们搬到了天水竹楼,她再好一些,便开始游历各个国度、部落、小岛,但辛越始终觉得流霜花同陆于渊真是很像,妖冶又神秘,杀人无形中。


    第142章 、请君入瓮


    “辛越,辛越……”


    轻唤声像是从脑海深处乘云驾雾往外飘,辛越乱飞的神思霎时拢归脑海,拽着顾衍的袖子将流霜花一事磕磕绊绊地吐了个干净。


    最后重点叮嘱道:“千万,千万别靠近静湖,更别滴血上去。”


    顾衍神情很复杂,边抚着她后背,边问她:“你……有没有往丘云子那跑过?”


    辛越心道这是什么歪七扭八的问题,心不在焉地摇头。


    顾衍放下心来,摸摸她的头:“如此甚好,他那片药田,你也离得远一些。”


    说完他略一思索,尤其加重了语气,“里头都是有毒的,会死的,碰了吃了闻了都要受罪的。”


    “啊?知道了,”辛越胡乱应了之后,既忧且惧道,“辛扬不会被丢花海里了罢?还是,还是被大卸八块毁尸灭迹了?唉,他他,他在陆于渊手里吃了那么多次亏,怎的一点记性也不长啊?”


    顾衍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起身同十七交代了两句后,回身意味深长道:“他死不了,别怕。”


    “我不怕……”


    顾衍抱起她:“还说不怕,声音都在抖。”


    辛越攥紧他衣襟:“抖,抖吗?唉……那是我哥哥啊。”


    心慌意乱,折腾到大半夜,骤雨仍狂拍乱砸。


    门外传来沙沙脚步声。


    很轻,可是辛越没能睡得着,一下就坐了起来。


    “是十七,我去,你别大动。”顾衍撩开帐幔,双脚触地,神色低沉,眼角透股阴鸷。


    辛越跪坐在床上,一片昏暗中时间流逝似乎变慢,又好似只流逝了一瞬间。


    烛光再次透进来,透过缝隙,在床上映成一把熏黄色的尖刀,直直抵到她的指尖。


    辛越轻声:“拉开帐子,我怕,顾衍,我害怕。”


    暖光铺满床内,也并未让她有丝毫安宁,辛越整个人发抖,垂头看指尖,也像一把细细的尖刀。


    她声音轻忽,半连半断:“没救出来,对不对?他说要我恨他,他说要我恨他,顾衍,他说要我恨他……”


    顾衍把她拥在怀里,一手顺着细细的脊骨,轻抚,声音带着莫可名状的安定:“明日,我去将辛扬带回来。”


    这一夜,辛越蜷在床的一角,彻夜未眠。


    *


    夏日暴雨清洗过的天空,澄净清新,一朵苍白到晃眼的云悬在高空,曈日方升。


    辛越站在书房琉璃窗下,丁丁当当地往手腕间套着几件物事。


    脸低垂,未施粉黛,一身浅蓝色窄袖薄裙,隐约露出白皙的臂膊,只是脸色有些疲累,眼下两三道血丝,嘴里嘟嘟囔囔的。


    “铜黄色这个扣,往哪儿扣的来着?黄灯,黄灯啊……”


    听到脚步声一转头,神色霎时僵了一下。


    顾衍刚打完拳,一身玄色劲服,浑身冒着热气,额上的碎发被汗湿成几绺,乌黑乌黑垂到眼角,不甚端肃,但却好看得过分。


    若是不看这冷冽目光的话,她倒是能考虑一下直接上前坦个白。


    “拿着什么?”


    辛越紧张极了:“一点小东西。”


    顾衍沉着眉头走过来,扬手一拂,金石崩裂声响起,一盒袖箭零零散散落在地面。


    他站在辛越面前,垂首,静默掰开她的掌心,取出里头尖锐的箭头,微白的掀起的皮肤下,一道殷红色细痕,血河般,横跨在她清晰的掌纹中。


    “我说过什么?别拿手,去握这些东西。辛越,我说过的话,你想听的时候听,想不听的时候便忘,是不是?”


    辛越额上冒冷汗,没说话,反手翻过他的手背,上头三处血丝遍布的拳击痕,还有些许木屑丝埋在皮肉底下。


    她抬起他的手,就着晨光,仔细将木屑挑出来,转移着话题道:“哎呀,你这是戴了羊皮护手套,还把护手套打破了?”


    “辛越!”


    辛越快速打断他,无奈坦白道:“你看,其实是这么一回事。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你若去了,将辛扬带回来不难,但他将辛扬从竖的变成横的也不难,况且还有个温灵均,辛扬不一定能舍了他同你走,此事便少了圆满。若要少些伤亡,我去,是最快,最省事的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一个活结,一个死结,她解了一个,还有一个,就算再难,也得拿刀子剪子割割开。


    “再说了,”辛越捧着他的手背轻轻吹了吹,“有你在,是不是?”


    辛越未抬头,却能感觉到一道沉沉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半晌,听到头顶声音响起:“等此事了了,且得好好收拾收拾你。”


    “收拾谁!等等……你是说,没有不让我去?”辛越睁大了眼,那她这一夜未眠,绞尽脑汁地是为了什么。


    顾衍踢开脚下箭头:“何时说过不让你去?我不让你去,你便不去?四年前的教训莫非我还未吃够?”


    两句斩截的反问,把辛越打懵了,喃喃:“那你,摔我袖箭做什么?”


    顾衍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你如今,不能用这个。”


    辛越还是不敢相信:“照常理来说,你不是应该怕我去了遇到各种意外,应该要把我关起来,或者干脆给我下个药让我睡个两日,或者直接一计手刀将我劈晕过去,千方百计地只身前往,捞出辛扬,落得一身伤再回来同我爱恨纠缠,难解难分的么?”


    “……”顾衍站在窗下,从铜盆里拧了一块方巾,拭干额头,眼神莫名,“成日里又看些什么话本子,你若不去,是最好,我定然能给你捞出人来,不过,死生确实难说。然你必定不会丢下辛扬不管,与其让你偷偷摸摸跑着去,不如我随你去,这个事,我想了一夜,其实,须得你自己有个了结。”


    “啊哈哈……”辛越笑得干巴巴,“没想到你看得还挺透彻……”


    “四年,辛越,我也该在你身上有点长进。”


    顾衍这般一说,辛越登时觉得从骨头到筋,从血肉到皮,浑身上下都蓄满了力气。


    用了早膳之后,便十分严肃地拉着顾衍到书房筹划此事。


    依着她的意思,还是要选在如昨夜那般的大雨夜前往,或是如今日这般的艳阳天前往。


    因着流霜花乃是一种极娇贵、极有脾性的小毒花,白日日头盛了,不开,夜里下了雨,不开,须得月华如洗、天朗和畅时才一簇挤一簇地渐次开放。


    但天不遂人愿,设局的人也没道理考虑入瓮之人的心思。


    不到午时,长亭送来了一封绛色鎏金的帖子,乃是陆于渊亲笔,邀她今夜前往天水楼一叙。


    那帖子上的绛色让她感觉熟悉,且没由来生出一抹心慌。


    入夜时分,辛越第三次站在天水楼门前。


    头两回,四下皆是靓妆走马,笑乐不绝,明槛绮疏,轻歌曼语。


    如今,四下皆静,左右一片黑黢黢。


    天水楼大门敞开,里头桌椅全无,月光清辉透过楼顶三个被砸开的大洞射入大堂地面,映三个月色圆圈。


    一带绛色宫灯从门口延伸到大堂后的十六扇屏风。


    整个天水楼大堂的光线便只有投下的三道月光光带、一条绛红色灯道,通往深处一片未知黑暗。


    辛越想,到旁人的地盘来赴一场生死之约,真是不大明智,且看对方还晓得先造个可怖的气氛来给个下马威,要是换个胆子小一些的,只怕就要当场吓撅过去。


    饶是她,饶是她也得搓搓手臂泛起的鸡皮疙瘩。


    左右回头看了一眼,悄声朝顾衍问出一个疑虑:“为什么封街啊?”


    “免得碍手碍脚。”


    “你这是滥用职权。”辛越扯着顾衍迈步而入。


    顾衍:“是关怀百姓民生。”


    二人走到十六座屏风后头,右边五扇木门紧闭,只余最左边一扇。


    辛越扒过去,将左数第二扇木门推开,鼻尖先扑来一道浓烈的烟熏火烧味,她猛地往后蹿,顾衍轻松接住她,淡声道:“还乱碰?”


    “不碰,不碰,外面是什么?”


    “废墟,不碰便从我身上下来,你如今,不好这般莽撞。”


    辛越手忙脚乱地站好,往半开的第二扇门那略探了探头,外头果真一片焦黑,堆着半人高的东西,瞧着烧完不久的模样,烟气儿只剩得几缕,缥缥缈缈地升上天去。


    第二扇门后是烧透的废墟,辛越目光移向第三扇门。


    顾衍叹了口气:“还想看看?”


    辛越连连摇头,识时务者为俊杰,有好奇心是好事,好奇心太重就是找死:“不看了,这地方自外头便透着一股子邪气,还是先将正事办了吧。”


    顾衍站到最左侧木门门边:“来。”


    “顾衍,”她突然顿住脚步,摸摸鼻子,“今夜若是回去得早,便让厨房下一碗馄饨,我,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正好,”他点头,“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走出木门,辗转几条弯道,眼前蓦然出现一片竹林,辛越惊讶道:“竹林,顾衍,这是我那日闯进来的地方!”


    顾衍揽着她的腰往前走,举目四顾皆是黯黯夜色。


    不知走了多久,忽地一阵大风吹过,清清透透,幽竹逸香。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感觉腿发酸,却蓦地发现,原本揽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消失了。


    头顶素月流天,周身疾风猎猎,辛越抬头望去,耸立的青竹覆一层黑,平静无声,被风鼓动着张开细长竹叶,张牙舞爪朝她压将下来。


    她强自镇定,结巴道:“顾衍,顾衍……”


    “我在这里。”


    冷静的声音响在身后。


    辛越迅速回头,看到他的玄衣几乎也夜色融为一体,正蹲在一旁不知拨弄什么。


    她一溜小跑过去,一看地上,不禁催道:“快走呀,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石头。”


    “……不是石头,”顾衍起身,拍拍手里尘土,带着她往前走,“好了,头上都出汗了,害怕了?”


    “刚才真是吓死了,你一下便不见了。”


    “你看这四周竹林,像不像山隗?”


    “……”辛越毛骨悚然,声线抖得像一条游丝,“你你你,你说什么?有你这样当夫君的吗?”


    “怕?怕就抓紧一点,莫要这样敷衍你夫君。”


    辛越干脆两只手都抓着他一只手掌,抓到身前紧紧攥着:“够不够紧?”


    顾衍笑笑。


    晚云遥映,两个人的低语在幽暗竹林中回响。


    约一盏茶的时间,他们走出了竹林,果不其然踏上了一条细沙石路。


    周旁没有密叶遮天的竹林,月华温柔地倾泻下来,给灰白沙石路渡一层清冷光晕,两人的视线也开阔明亮许多。


    “走哪条路?”


    辛越讶然指了指自己:“问我?”


    “嗯,那日你走的哪条路?”


    究竟是什么让顾衍生起这样的勇气,在明知是复杂阵法的前提下,让一个一入园子便迷路的人指路。


    这种事情要是辛扬问起来,辛越多半要跟他打一架,但这话出自顾衍口里,尽管听起来再是不合理,辛越相信,总是有他隐僻的道理在。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想出什么名堂来,道:“我不记得了。那日走了一会便开始下雨,我先是胡乱走,后来遇着岔路,懒得选,一律走左边。”


    “嗯,那便走左边。”


    窸窸窣窣的踏沙声响在静谧的夜里,辛越想起那侍女说的话,急忙拽一下他的袖摆:“有个侍女的,她说改了阵,引我进去。”


    顾衍勾起一个无声冷笑:“无妨,来。”


    辛越忙跟上,二人在怪藤丑树、碧涧巨石中穿行,她喃喃道:“那日天灰沉沉,就已经够可怕,如今夜里看着,更是骇人。”


    “知道我们走了多久吗?”


    辛越估摸着两刻钟罢。


    可顾衍却道:“一个时辰了。”


    “什么!?”辛越停下脚步,直直地往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歇一歇。”


    捶着腿嘀咕道:“怪不得那日我走了一会便累,竟不知不觉过了那么久,我还当身手不再,体力也不如从前,好生自卑了一会。”


    顾衍蹲下来握着她的小腿揉按。


    “轻点轻点,有点酸。”辛越龇着牙。


    顾衍放轻力道,换一只脚,放到自己膝头,神情平静且十分温柔。


    辛越被他的周到感动,道:“回去我也给你按一按……啊!!”


    “干什么!!”


    小腿还被捏着,惊叫声起,一道劲烈拳风迎面而来,险险擦过辛越的耳边,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似乎是人倒地的声音。


    “下回出手前能不能打个招呼啊……”辛越欲哭无泪,转身去看。


    顾衍捻掉手里捏过石子的灰尘,看一眼那人额心的血洞,起身蒙上她的眼:“别看,不好看。”


    温暖大掌覆上来前,辛越的余光瞥到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大片血泽无声漫开,她立刻识相地改口道:“算了,下回出手前不打招呼也行,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一句话把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刺客和陆于渊分开,这种自然而然的信任让顾衍颇不是滋味:“想借陆于渊杀我的人很多,想杀你的人……”


    他的语气低寒,笼一层杀意,辛越却在深思:“我这般低调,想来除了西越那些疯子皇室,也没得罪过谁罢,现在西越也倒了,就更没谁了。京里那些,也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打过几回架罢了……”


    “……你真是太看低你自己了,”顾衍拉起她,“上来,我背你。”


    辛越拒绝了:“你留点体力,一会万一再来十个八个。”


    “莫要太看不起你夫君,”顾衍微屈膝,拍了一下肩头,不容置疑,“上来。”


    “不……”辛越立在原地,抬手指了一下前方,哆哆嗦嗦道,“十个八个来了。”


    冷静如顾衍,此刻都快被她气死:“上来,自己人,不怕。”


    辛越啊了一声,脸颊绯红,这才趴上去,在他肩头一看,果然是长亭等人:“他们怎么在前头?”


    “方才进竹林时,我……我玩的那几块石头,是让他们换一条路走。”


    “哦……”辛越明白了,“是不是还有什么机密之处需要捣毁?”


    “无,只是觉得人多碍眼。”


    “?”辛越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那你可得说小声点,别伤了他们的心。”


    顾衍真是被她气笑了:“这你便信,我正经说话时你便当耳风似的,吹过便是。”


    这话是怎么说的?辛越不知自己又哪里惹了他,顾衍转过一个弯,辛越忙拍一下他:“错了错了,这是右手边。”


    “嗯,不走左边了。”


    顾衍的脚步蓦地加快,也不同她插科打诨,走一条路心神便一分为二,一边注意周身动静,一边计算走哪一步。


    约一刻钟后,他们穿过一片芭蕉林,眼前出现一道长廊,长廊下隔几步便悬着一盏琉璃宫灯。


    六边形窗棂碧隐蕉桐,虫草鸣幽,抬首望去,从镂空窗格中可看到半面粼粼水光,半面如玉流紫。


    顾衍眉目寂冷。


    静湖。


    长廊之下。


    陆于渊抱胸,浅浅笑看他们。


    顾衍背着辛越,停在他身前十步。


    “哦……”陆于渊故意笑着压低声音,“睡着了。”


    “那正好,今夜就别走了。”


    “我认床……”辛越慢慢悠悠把脸别过来,下巴靠在顾衍肩头。


    眼光落在陆于渊身上,目光骤然一缩。


    第143章 、一波三折


    昊天华月,茂树连荫,星子密密地点在天穹。


    陆于渊一身绛红色,腰间一条暗银风火纹腰带束得紧实,衣襟微敞,露出半片上好风光,乌发半束半垂,一绺落进胸前衣襟里,眉梢眼角,笑意冷漠。


    颓废、妖冶、俊逸、杀情。


    只一眼,辛越就知道,这是陆于渊,从前的陆于渊,四年前的陆于渊。


    同他不熟的那头两个月,脚不能移身不能动,玩笑似的说过几句酸词形容他——渊藏一尾蛟,藐地厚天高,累上云卧,执酒万觞,眼懒身慵,幽蓝夺魄。


    今夜这事,有些许难办。


    陆于渊凉凉抬起下巴,闻言反讥道:“你什么时候认床?到哪儿不都睡得挺好的。”


    辛越跳下来站稳,仔细想了想:“那,可能是认人。”


    “嗯……”陆于渊上前两步,“这么个态度,来找我要人?”


    “啊?”辛越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恶劣态度。


    但她晓得此刻没有主动权,忍下了,怂得飞快,单刀直入地补救道:“您老大人有大量,辛扬就一莽夫,一贯不喜欢甚花花草草的,若喂了那半壁流霜,保不齐它们都克化不了,非得齐齐呕出来不可。”


    听得陆于渊一声低嗤。


    辛越心里蹭出点火星子,一瞬就按下了。


    陆于渊面色极冷,扫她一眼,转身从身后抽出一柄弯刀,薄刃猛地往后头六角窗棂一劈,断木横飞,霎时劈开一道门般,清晰地露出其后静湖流霜,以及……湖边一条小篷船,船上两根竹竿,隐约可见两个人被五花大绑捆在竿上。


    那个用黑布从脖子捆到脚跟的,应该就是辛扬。


    晓得他利用温灵均扣了辛扬是一回事,看到辛扬像花猪一般被捆在静湖上是另一回事,辛越一时生出一点复杂的感觉。


    看到今夜目标,顾衍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肩背,手上安抚她,口中淡声对陆于渊道:“飞远军已经将此地重重包围,你没有别的路走。”


    陆于渊提着刀,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大军压阵之前,让那两人喂了流霜也不是甚难事。”


    “陆相喜欢给人陪葬?啧……似乎也不该叫陆相了,国将不国,相又何在?”


    嗯?辛越还没从这句话中品出点什么,就听陆于渊嗤笑道:“我喜欢与人同葬,”他停了停,看向辛越,“我已经选好一处风水宝地,届时同你葬在一处。”


    这话……辛越拧起眉头。忽地感觉身旁气流微微一荡,快得看不见影子的东西咻地往前飞,只见廊下金光一闪,“铿”地一声金石相击,荡出悠悠鸣响。


    石子是顾衍发出的,陆于渊动都未动,这把横出的黄金刀从何而来?


    揉眼一看,廊柱后头竟然缓缓走出个穿灰色衣裳的男子。


    这个男子,方才她都没注意到,敛息功力真是一等一的好。


    此刻定睛细瞧,才想起来,梅商!


    陆于渊身边身手最好战的一把刀!陆于渊一连破掉十三道截杀令之事,就是派梅商去做的,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战力狂,只要有架打,命都能豁出半条。


    陆于渊,这是……当真不死不休了。


    今夜这事,岂是有点难办,简直难如登天。


    辛越面上冷静,其实心头开始飞快转动。


    这等武痴,一动起手来,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是弄死对方就是让对方弄死自己,且看梅商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便知道过往数十年来,都是他弄死旁人,未尝一败,真真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煞神。


    且,辛越不安的还有一点,梅商手里晃出来的金光,不正是辛扬那把宝贝佩剑么,花里胡哨,剑柄一排细密的黄金宝石,曾被辛越调侃,还未等过三招,握剑的手掌先被搓掉三层皮,乃是一柄伤敌一百,自损三千的摆设剑。


    这剑废是废了点,但辛扬的东西,没打到他口吐白沫,是绝然不可能吐出来的。


    如今像废铁似的颠在梅商手中,辛越心头猛跳几下,辛扬多半也被打成废铁了。


    但流霜花上紫雾未腾,辛扬许是被金针封了穴道,若是不晓情况的人贸然营救,不动则已,一动气血喷涌,五花大绑的人连同前去营救的人全得折在湖上。


    辛越刚刚勘破此点,还未同顾衍说明,就见梅商丢了摆设剑,手提一把宽刀走出阴影。


    顾衍忽地松了环住她的手,扭扭头,戾气四溢的时候,辛越头顶轰了一下,寸骨皆软,竟是一动都不能动。


    这是压制。


    是了,若说梅商是暗杀里头杀出来的煞神。


    顾衍就真真正正是战场上,踩着累累白骨,活着走出来的煞神。


    他在她眼前总是太过无害,无害到她总是下意识忽视,顾衍本身,就是一柄嗜血兵戈。


    风乱,宽刀金剑凌空对击。


    待辛越再次能看清人影时,顾衍已经悠哉游哉颠着辛扬的摆设剑走回她身边,随手一掷,金光灿灿的剑柄在半空拉出一道光影,咔咔击断一排老柳树,“铿”地没入白墙中,只露出一截剑柄。


    白墙簌簌落下尘灰,从剑柄处往外迅速织出一道暗色蛛网,顷刻轰然倒塌。


    顾衍振了振袖,意气峥嵘,睥睨疏狂。


    转身过来,轻摸她的头,气息顿敛。


    辛越拽着他的手,不知为什么觉得他今夜的状态,同前几日在天水楼对打的状态不甚相同,但却不觉害怕:“那剑还挺值钱,回去的时候记得找出来。”


    顾衍无声笑了一下,点头。


    梅商被一击打到廊壁,咳出一口血,却忽地一笑,牙齿森森然,覆盖血色,方才还一脸要睡的表情瞬间就亮起来,带着一股棋逢对手的畅快和期待。


    梅商的战意被激起来了,这场厮杀,终究还是拉开了帷幕。


    但,同所有的话本子说的那样,没有哪一幕是角儿同个下属战得昏天黑地的,梅商的对手显然不是顾衍。


    仿佛一股阴风吹过,廊下环成圈的宫灯穗子你拂我,我拂你,齐齐往左边飘荡,长廊顶上轻轻跃下一个辛越从未见过的人,白衣白发,执一柄通体漆黑的古剑,左眼下直直一道长疤划破脸颊,宛若一道肉色的泪痕,眼神……


    辛越与他对视一眼,后背立刻竖起根根汗毛,他的眼神同蛇一般,冰冷沉寂,不带一丝感情,被他看一眼,简直要做半月噩梦。


    这就是,传说中的,永夜的,顶顶尖的那个,一?


    辛越心里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激动,从未露过面的一,听说在永夜,无人直呼他的名讳,只用一个“他”来代替。


    辛越还想观瞻观瞻两位顶尖高手的对招,但很快便颓唐地发现,顶尖高手之所以称为顶尖高手,都明白一个道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别说剑招了,月光下,连人影辛越都看不清楚,只看到廊顶上一团白一团灰绕在一处,如同日暮时天边翻滚交缠的浓云。


    顾衍后退到她身旁,再给她扔了一个让她头皮炸起的消息:“没注意过?他一直跟在你身旁。”


    “……”辛越错愕,指着前头,“怎么可能,这人看我一眼,我已经预想到了今夜会做的十八般噩梦,若曾出现过,三年五载之内我都忘不了罢。”


    “那是因为,他只保你命,没有生命威胁的时候,他不会出手,唯一一次,是天水楼里。”


    “是……”辛越想了下,“那片银叶子?你叫他,李千寻?”


    “嗯。”


    辛越嘀咕道:“那这人的月钱收得也太轻松了。”


    鸡皮疙瘩再次根根蹭起,辛越抖抖手,暗道这些人的耳力未免太好,立时识相地闭上嘴。


    长廊后头,是一片静湖,陆于渊已经穿过劈开的窗棂往后走,不见人影。


    顾衍搂着她跟上去,侧耳问:“记不记得来时同你说过什么?”


    “馄饨……”


    “辛越。”顾衍正色。


    “啊,记得记得。”辛越连连点头。


    “好,”顾衍得了肯定答复才放下心来,“记住,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忘。”


    顾衍翻过窗棂,双手穿过她的腰小心将她抱下来。


    一落地,风霎时大起来,一捧浓云掩明月,云水黯黯,木叶被拍得萧萧作响。


    “怎么有些冷。”辛越往他怀里靠了靠,抽抽鼻子道。


    顾衍指了一下右边一道缓坡:“悬崖。”


    再指了一下前方:“静湖。”


    辛越突然想起一件事,侧头踮脚,悄悄问:“他人往西越去,你反手掏了他老窝?”


    “嗯。”


    “没听闻起战事啊……”


    顾衍道:“不必起战事,没了陆家,渭国不过一盘散沙。”


    话音方落,便听墙根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那两个高手已经打到长廊尽头去了,这点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尤为明显,辛越差点跳起来。


    “没事,你近日,胆子倒是越发小了。”顾衍按下她,若有所思道。


    “这等场面,我终究见识得没有你多,你怎么好拿你的标准来看待我!”辛越边嘴硬,边扭头往后看,原来是长亭等人从墙根底下摸了过来,瞧着个个挂了不同程度的彩,虽是狼狈,却都战意凛然,目光灼灼盯向前方。


    十七从后方飘然上前,唇角一点淤青,抱剑立在她身后:“属下来迟。”


    “……”辛越指指湖面上悠悠靠近的三条小舟,上头密密立着十几个奇装异服之人,“不迟不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突然,辛越看着三条小舟,摸着下巴思索。


    温灵均和辛扬被捆在湖右侧靠近岸边的小篷船,这三条小舟却是从湖左边的流霜花丛来的,辛越和顾衍对视一眼,她目光锃亮摩拳擦掌,顾衍却十分平静。


    长亭已掠身往湖边去,飞快从靴筒中掏出一柄匕首,在臂上一划,染上些许血珠,扬手往花海中掷出。


    妙啊!妙啊!


    辛越简直要抚掌大赞,长亭果然同她想的一样。


    要激起流霜花毒性,一击要打得船上的人流血,是甚艰难的一件事,但若是已经有血液落入花海中,便可立即激起流霜花毒。


    果然,一片流光玉色上空腾起紫雾,宛若一捧烟霞,神秘瑰丽,顷刻间夺人性命。


    但!下一刻,被紫雾吞噬的三条小舟重新划破紫雾出现,轻舟划过重重流霜花,迅速朝岸边而来。


    为首的梅雍大笑三声,娇媚高亢的声音划破长空,传到辛越耳里:“哈哈哈!小兄弟,没见过在自家还被毒翻的吧。拿命来!”


    粉色烟雾来袭,辛越腰间一紧,被顾衍带着往前边奔去。


    夜风糊得辛越半眯着眼,月钩星辉一片缭乱。


    不过十几息时间,眼前再次可视物时,夜风猛烈地朝她面上一扇,辛越牙关打了个颤,深觉今夜没穿件披风出来真是不大明智。


    所幸身上一暖,顾衍解了外衫披在他身上,仅着一件玄色劲服,赤晶钢的护腕在月下跳着危险的光。


    刚要开口,顾衍一只手指抵在她唇瓣:“我不冷,给我穿好,胆敢脱下来,现在就丢了辛扬回家。”


    辛越扒下他的手指,欲哭无泪:“不是……”


    暗卫阻了梅雍的脚步,没让她的粉飞虫侵到这里,但这也导致,他们此刻所处的地形真是不妙——


    四周光光秃秃,无树无花,是一截平缓的小土坡,呈个略长的方形。


    土坡左侧,是静湖,湖边不远处,如玉游紫的流霜花域上有一条捆了人的小篷船。


    土坡右侧,是悬崖,一片漆黑夜色,如同沉寂的、庞大的、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一口的饕餮巨兽。


    不妙啊,不妙啊!


    戏折子里,凡是悬崖边这等险地,定是要有顶重要的角儿往下掉的。


    她和顾衍如今站在这方形的左下角,顾衍把她按在一方大石头上坐下:“又在胡想什么?”


    “戏折子里,总有人往悬崖下面掉……”


    顾衍愣了一下,继而笑出声:“放心,有我在,不会是你。”


    忽地,他瞥到湖边一道绛色身影,眼神一厉,唤了声十七,抬手在腕下一拍,一只袖箭驰风若电向湖边人影袭去,同时抽出腰间软剑疾奔上前。


    素月流天,软剑如银蛇,弯刀若月钩,两道冷光缠在湖边。


    辛越跳上大石头,朝小篷船上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人招了招手,不晓得顾衍安排了谁去搭救,提气尽量使声音飘得广些:“千万别碰辛扬啊!碰他喷一身血,都得栽在湖里!”


    她同小篷船也就隔了十数丈的距离,不知是她近来眼神变得锐了些还是幻觉,辛扬被塞着一团白布的脸上似乎呈现出点安心、放松,又有点紧张、悲戚、哀痛。


    从那张顶着两块乌黑眼圈的脸上解读出这么多情绪,辛越觉得他们不愧是兄妹。


    岸边顾衍和陆于渊战况激烈,不一会已经缠斗到土坡之上,崖边的风把他们的身影拉长,辛越有些担忧。


    忽地,十七提醒她道:“是短亭。”


    嗯?辛越扭头一看,果然,从远处湖面上鬼祟摸来的一叶小舟已经离辛扬极近,援兵来了,她拔腿石堤跑去,跑了两步忽地想到什么,立时缓下来,深吸两口气快步而走,十七紧随其后。


    短亭猫着身子,一个纵跃,跳到了小篷船上,辛越提起一口气,就见短亭手中短匕将将划上温灵均身上捆绑的黑布时,小篷船矮矮的舱室内竟然飞出一道青色人影!


    辛越大骇,小篷船上竟藏了人!


    青衣人手持短剑向短亭袭去,短亭一个飞身跃到乌篷顶上,还晓得在中途拔出辛扬嘴里塞着的白布。


    辛越登时大喊:“小爷身上被扎成个刺猬啦!别碰小爷!碰了都得死!脚底下也有个鱼泡血包!别移小爷!移了都得死!小爷想活啊!”


    一听他中气十足的声音,辛越额头就是一阵抽痛,此时余光瞥见一道尖影。


    竟是方才短亭所乘的扁舟,人已离舟,舟却还在往前行,不一会便撞上了小篷船,小篷船被撞得动起来,一舟顶一船,缓缓往湖边而来。


    啊,是计,真是计中计,短亭根本未曾想要划破二人身上的绑缚,他晓得这两人身上定有局,但只要把小篷船往湖边顶,离了那片流霜花域便没事了。


    十七提醒她道:“夫人,短亭手里有条天蚕丝,拽着舟首。”


    眼看小篷船已经有一端脱离了流霜花域,那青衣人也看破了这一点,扬手一道飞镖掷出,小篷船的速度登时缓下来,很快便静止不动,随即青衣人立刻飞身上前同短亭在乌篷顶上激斗起来。


    小篷船摇摇晃晃,辛扬大喊:“好汉!千万莫要动刀子!”


    辛越急得在湖边跳脚:“十七,去拽他们一把。”


    十七站立不动:“夫人,属下的命令是保护您。”


    “不对不对,”辛越回头看他,“钩爪有没有!?”


    钩爪是攀高之物,今夜确实未曾想到要带,十七沉默摇头,辛越脑子还在噼里啪啦地转得飞快:“没有钩爪,没有钩爪……”


    她忽然大喊:“短亭,踢回去!”


    她说得简单且含糊,若是脑筋直一点的只怕以为辛越在叫他踢人,但短亭眼睛却是一亮,弯身一滚,滚到船尾,飞身跃起,在船尾猛地踢了一脚,整个身子借力回到了小扁舟上。


    小篷船借着这个力道却是猛地往前进了一小半,眼看就快有一半脱离流霜花域,那青衣人却是心一狠,扬手短剑朝辛扬刺去。


    辛扬大拗:“究竟为何如此对小爷啊!”


    电光火石间,十七瞄了许久,才见青衣人扬手露出死穴,手中一颗银角子急速飞出,青衣人霎时被击中太阳穴,眼一翻落入湖中。


    还未来得及叫好,就见一片玉色底下陡然飞出一道人影,十七眉头一蹙。


    不,不是那个人,船底下,竟然还藏了一个灰衣人!


    那人吐出口中一条细长物事,扬起一抹轻蔑的笑,突然,小篷船整个开始缓缓倾斜,辛扬高喊:“贼子!竟敢凿船!船进水了!”


    刚喊出口,那人手中短剑化出杀招,竟是直直朝辛扬面门而去。


    十七手里三四颗银角子击出,那灰衣人的攻势被阻了一瞬,手一横,剑势却送得更快了一分。


    短亭猛划两下小舟,再一个猫身跃上,骨碌碌滚两个圈,一脚横飞,迫得灰衣人往后退了两步。


    小扁舟再次撞上小篷船。


    辛越默念,还有半截,还有半截,可千万撑住!


    不料这灰衣人却不同短亭缠斗,忽地咧开笑,短剑瞬间挽了一个花,反身朝自己手臂上划去。


    真是个狠人啊……


    血液霎时喷涌。


    正在他反手握剑时,十七就已在岸边重重一踏,借力纵身往上,抬脚一踹,将那灰衣人往斜前方踹去,高喊一声:“侯爷!”


    十七和短亭都不敢妄动,若是飞身上岸,船身借力只会往后退,届时他二人脱身了,辛扬和温灵均却要被紫雾吞噬,葬身静湖,化为白骨。


    辛越心头砰砰直跳。


    只见那灰衣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臂上鲜血落到船面,滴入湖中。


    一刹那间,湖面腾起淡紫色的雾,雾色渐深,蔓延极快,眼看就要吞噬小篷船上的四人。


    忽地却感受到一阵疾风掠过,顾衍长剑剑尖往地上一贯,深深没入湖边石堤的缝隙中,他整个人翻身飞起,剑身弯曲成月钩一般,再猛力抽出剑尖,借这一弹身的力道,以最快的速度飞身到船头。


    只见他的身影在半空中一顿,原来是手下剑身狠狠贯入船头,船头吃水严重,已经向下倾斜,顾衍手握剑柄,使劲往前一拽,一扯,将整条小篷船迅速拉往岸边。


    不够,速度不够,紫雾蔓延的速度比她想象中更快。


    辛越提着心,见顾衍借这一扯的惯力,一踹船身,纵身再往岸上跃,这一踹,果然将船往回踹了几分,船头陷入紫雾中,将将要漫上辛扬的右臂。


    千钧一发间,他半身浸在湖里,一手扣住船头,猛力往侧边一拉,整条小篷船即刻被拉到了岸边石堤。


    此时,紫雾完全侵袭那一片流霜花域。


    辛越松了一口气,不由扭头看向右侧崖边,月上飞光,惨淡得没有一丝暖色,崖边土坡一个绛色身影,陆于渊撑着手肘卧躺在地,唇下俱是鲜血,嘴角却勾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


    她心底猛一颤,觉得处处都透着不详,还是速速离开这里为好。


    辛越小跑上前,站到堤岸边,十七和短亭早已划开温灵均和辛扬身上的束缚,温灵均扯下嘴里塞的白布,四人翻身上岸。


    辛扬抚抚胸口:“真是一波三折啊一波三折,小爷还能活着站在这里,感谢佛祖菩萨,感谢辛家列祖列宗,感谢各位英雄,感谢各位英雄的列祖列宗……”


    算得是有惊无险。


    辛越没理这骄傲的孔雀,朝顾衍道:“快上来。”


    一刻未能握上他的手,她一刻也不能安心。


    顾衍沉了眉走上岸,手指向她脚底:“往后退,岸边滑。”


    辛越听话地往后慢慢退了两步,踩上干燥的石堤。


    辛扬一根根拔掉身上的银针,往外呕了几口血,再往袖口抠出一颗要来往嘴里塞,虽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死里逃生的庆幸却陡然盖过了这痛。


    辛扬感慨地朝救命恩人做了个揖,却又觉得不够爷们儿气,干脆抡了个拳头,跳入水中,浅浅没过脚踝,往顾衍肩头轻轻一碰,“今夜小爷觉得你,甚是爷们儿!”


    顾衍已在一步步朝她走来,却被这轻轻的一碰阻了脚步,蹙眉看向辛扬,眉峰一跳,瞬间面如金纸,唇边缓缓逸出一丝血。


    辛越突然浑身僵直,皮肤毛发似乎炸起电流,一层一层的汗毛陡然竖起!


    辛扬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拳头,下一刻,十七快如闪电地出手将顾衍从水中拉起,一把往岸边土坡上甩去,顾衍连连后退三步,剑尖抵地,半跪在地。


    辛越肩头一沉,一动不能动。


    眼看着那道玄色身影被一掌击飞,翻起滚滚尘土,堕入无边黑暗。


    第144章 、我怕来不及


    人影幢幢,一时之间,辛越的视线竟有些模糊,心头被猛凿了个洞一般,浑身上下的热血朝着那血洞里涌,四肢冰凉,连胸口处鼓动得比平日里更为清晰。


    一下,一下,跳得钝又沉。


    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喻霜:“滚!!”


    跌跌撞撞往崖边跑,崖底猎风扶摇直上,把她的发丝往身后扑,辛越看着那广漠澎湃的黑暗,纵身一跃。


    若是来得及,若是来得及,我们的骨血会融在一处,下辈子也不会分离。


    ……


    水蓝在月下划出半道弧,便如带线的纸鸢被扯回一般,辛越腰间突然收紧,裙裾飘飞回旋,后背撞上一个胸膛,药香、酒气充斥鼻尖。


    二人前后跌坐在崖边。


    她的耳后传来冰冷低语,“殉情啊?可惜了,这辈子你只能与我同葬。”


    腹间细细地刺痛,辛越漠然扒下他的手,身体感觉疲累,崖边的风像鞭子似的,一抽一抽鞭打着她丝毫没有反应的身体。


    浓云滚滚,饕餮张开巨口,浓黑吞噬玄色,顾衍消失了,就像一滴黑水消失在一汪黑水中。


    它吞噬了她的心上人,骨中血,吞噬了……她腹中孩子的爹爹。


    陆于渊一直从身后箍着她的身体,防止她再次跳崖。


    辛越却仿佛沉了下来。


    陆于渊将她旋过身来,手往上移,握上她的脖颈,慢慢收紧。


    辛越仍是无知无觉。


    陆于渊侧头,压近她的脸,勾着浅笑,他的目光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一寸寸描摹,一个月不见,她的额上新长出存许的软发,她的额顶,是常常生些小细发的,旁的女子恨不能用发油篦得油光滑亮,她却偏偏任它飘飞斜落。


    未施粉黛,脸颊饱满玉润,眼底些许血丝,昨夜该是吓着她了。


    他心底忽然有一种隐秘的,伴着悔痛的满足,这个时刻的得到,和从前她伴在身边是不一样的,彼时晓得她心里总有一个人,总有一处地方他进不去,但如今,那个人已经魂飞魄散,凡是死人,都不足为惧。


    她恨他,厌他,怨他,有什么关系,他们就此纠缠一生,也是一种活法。


    陆于渊一手环住她后脑,迫她抬头,与他对视,气息在空中缭缭交缠:“我必是要把他从你心口剜掉的,痛不痛?痛会好的,我陪着你。”


    辛越从头到脚都麻木到几乎没有知觉,但是细细的手指头,却在轻轻颤抖。


    原来,人痛到极致是这样的,情感全然模糊起来,只剩下身体的本能无法控制。


    她轻轻地、坚决地说:“我不想要你。”


    陆于渊擒她下颌,嘴唇覆下去,辛越偏头别开,薄唇落在她脸颊:“辛越,我没有给你选择,你只能待在我身边。”


    他用了力,把她的双手束在身后,一手扣在她后颈,让她动弹不得,她越是没有反应,他越是想激她,哪怕是愤怒呢,也比此刻更有生气些。


    “长夜漫漫,总有一两刻,你的情绪会被我牵动,你会害羞,懊恼,会恨,可你的身体,会很快爱上我。纠缠吧,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眼看他的脸渐渐放大,细长的凤眸定在她眼里,辛越平静地、缓缓地开口:“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他。”


    陆于渊的唇停在咫尺之处。


    他看着辛越的眼睛,辛越眼神濛濛,瞳孔中倒映出来他的模样,可她的眼里,其实没有他。


    他听到辛越的低喃。


    “顾衍不喜欢衣服上有图案,甚个麒麟瑞兽祥云纹,统统不要,干干净净的才最好。但我绣的不拘是歪竹、丑松,他都很喜欢。我刚做好一套里衣,就放在柜子最显眼的地方,他今夜回去,一眼就能看到,他不晓得我已经长进了,这回没再把手指头刺成蜂窝。”


    “前两日,他给我绾发,不小心扯了我一根头发丝,立时从自己头上也扯了一根,绑在一处,他说那是结发成夫妻。”


    “我最早以为,他看上我,不过是他少见多怪,我觉得他烦,盼着他什么时候遇到一个国色天香就把我忘了,可他能这样一如始终地只看我一人,却是我当初少见多怪了。”


    “你们都当他是大齐的城墙、朝堂的定心针、军中的不败将神,但他,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啊。”


    “你不晓得,其实他很常害怕,他怕他刀剑之下,亡魂太多,终有一日会报到我身上,从未有过信仰的人,却一直在建庙,跪天跪君的膝盖,为我跪在佛前祈福。”


    “我很想他……我现在就很想他……”说到这里,泪眼朦胧。


    陆于渊阖目,渐渐松开手。


    辛越的嘴唇有些失色,还有一道浅浅下凹的白色牙印,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唇齿分开,指腹在上面划过,舍不得放下来。


    他该用力,撕她入腹,揉她入骨,可是他的指腹怎么轻得像根羽毛。


    他该威胁、禁锢她,在伤害她和爱她之间找到一个变态的平衡。


    可是,他怎么满脑子都只想对她说些好听的话,哄她,爱她,处处都顺着她,看她神采奕奕,看她生机勃勃。


    他想要说,辛越,你不要怕,这三个季节,当作一场梦,醒过来,我永远都陪你啊。


    可是方才那一跃,好似抽干了她全部的生气,她涣散得像一枚深秋枯败的落叶,在秋雨霖霖下,冰冷荒芜。


    为什么啊?


    为什么分明得到了你,却还是这样痛。


    往常他自痛自己的,他适应了很久,已能忍住,但此刻的痛,是她心里的痛,翻波腾浪,倒灌入他心口。


    陆于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不这样,就没有真切感。


    小腹刺痛,辛越抬起头:“你要什么呢?”


    她攀上陆于渊的脖颈,感觉到他微微一僵,她攀得更紧,将自己送上去,痛得声音颤抖:“你要我吗?”


    她的唇瓣贴在他耳廓:“那你,能让他回来吗?”


    陆于渊却忽然抽身,一手掐在辛越腕间,看着她密布冷汗的额头,苍白的面颊,目中惊愕不可置信:“你……”


    辛越摇头:“你不能,我也不能。我的孩子,不会管你叫爹的。”


    陆于渊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才开口:“吞下去,保住你自己,才能保住……你腹中的孩子。”


    “保住孩子能如何……人死了,什么都没了不是吗?你记不记得,天葵山上的那个佛子。”


    “北冥。”


    辛越喃喃点头:“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他说,这个世间,四季轮回,自然运转,无休无止,万物皆为刍狗,感情不过是人硬要附加上去的东西,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这句话很有道理啊,但我后来想明白。爱,没有意义,人,有意义,顾衍,才有意义。”


    “顾衍死了。”


    辛越猛地一颤,望入陆于渊的眼睛,眼泪滚下来,啪嗒打在百迭裙上。


    洇出一朵又一朵银灰色碎花。


    “我不信。”


    陆于渊声音晦涩,指向悬崖:“中毒、坠崖,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辛越眼里婆娑一片:“他为什么会中毒?是你……是你……再没有人使毒使得比你好了。”


    陆于渊阖眼,再睁开,压下痛意:“我不后悔。他来过静湖,向我问九纱毒解法,我让他服下一颗毒为代价,他服了。我借辛扬设局,未曾想过以流霜花困他,只是在辛扬和温灵均身上下了毒引,引他毒发的一刹,我才有把握将他一击下崖。”


    她不能垮,可是她撑不住,陆于渊吐出的每个字像在她的心口刮肉,每说一下,就扯得她的胸口生疼,她口中逸出细碎的哽咽声。


    陆于渊扣着她的下颌:“所以,他死了。”


    辛越抹干泪,哽咽地说:“我不信,我不信。同他成亲时,我没想过这辈子会与他分开。我是说,哪怕要分开,也得是生离死别,可我们的第一次生离死别来得太快,快得我没有防备,就像我们的重逢,猝不及防,突然得我同样毫无准备。


    “可是,我以为,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们……我们明明……这样用力地珍惜对方。”


    “辛越……”陆于渊面上染上悲色,“从前,没有他,你不是也做得很好吗?你可以慢慢忘记他的不是吗?再试一试,再试一次啊……”


    “他扎了根,陆于渊!”辛越声线激昂,“破土而出的,是我一截一截剪断,可他往下伸根啊……”


    她这一喊,陆于渊面色溃败:“那时候你躺在硝烟尘石里,望了我一眼,再无声息,我不觉得你死了。可方才你那一跃,虽未坠下,我却觉得,好似你身体里某一部分,已经死了。”


    辛越的泪水潺潺而下。


    陆于渊贴上她额心:“这些日子,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原本想,做错事也没有什么,只要有你就行了。但是,辛越,你从那一片,”


    他指一指身后,“你从那片芭蕉叶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我只想给你敷一敷,什么局,什么计,都不要了。”


    “你告诉我,我是输给你,没有输给顾衍,对不对?你只不过是选了他……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哪怕那么一刻,是喜欢我的?”


    辛越几乎泣不成声,一口气在胸腔口来回磨动,潮湿着闷疼。


    陆于渊看着她,静默半晌,忽然笑了一声,极轻,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到湖边:“我把人放了,你随我回去,你现在的身子没人看着可不行。”


    下属面面相觑,目光往来间都是困惑和不敢相信。


    “都到这地步了,放人?放了人你还想走出齐国?陆于渊你脑子坏了罢,外面大军压阵,先宰一个,震住对面才是!”


    喻霜一脚踩着辛扬的胸口,一手正往他嘴里塞破布,闻言在辛扬脸上拍了几下,像听笑话似的质问陆于渊。


    话音方落,狂风骤起,静湖不静,荡起一潮一潮白浪。


    梅雍等人驶来的三条小舟在白浪中轻轻晃动。


    一道利刃破空声自远处传来。


    划破夜穹,带着星坠之力,势不可挡。


    快到没人反应过来是从何处而来。


    砰一声,陆于渊身前站着的一个大汉已轰然倒地,暗色的血泊无声漫开。


    刹那间,湖边众人又肃然四顾,目如鹰隼,望向湖面、长廊,却只见得李千寻和梅商仍在廊顶缠斗,仍是不知杀器从何而来。


    没有什么比看不到踪影的敌人更为可怖了。


    陆于渊却缓缓弯出笑,笑得释然。


    又是砰一声,另一中年男子同样不及反应,轰然倒地。


    此时终于有人指着土坡之上的漆黑,惊恐道:“悬崖!”


    辛越挣扎着下地,回首望去,浑蒙的夜色中,两点赤红色的暗光从浓稠的黑暗深处,迅速掠来。


    赤晶钢……顾衍……


    众人心刚提起,又见崖边突地出现一道银色,众人凝神一看,竟是身着银色盔甲的兵士,紧接着,一个又一个银甲兵士从黑暗之处站起身来,犹如漫天星子倾倒,再结成一波一波银潮,朝他们扑来。


    “他娘的!竟然从崖底爬上来,这些人不要命了吧!”一花衣裳的男子跳脚骂道。


    陆于渊看向远处迅速靠近的人影:“真是难以启齿,但我竟然头一回因为见到顾衍,而感到开心。”


    话音方落,陆于渊全身一麻,后心被轻点两下,登时动弹不得。


    惊变再起!


    辛越大惊失色,抽起陆于渊腰间悬挂的弯刀挥向青霭,他旋身躲开,反手在她后心一点。


    青霭的声音幽幽响起:“公子,你狠不下心,我替你狠,辛姑娘,要恨就恨我吧。”


    陆于渊平静开口:“若还当我是主子,解开穴道。”


    青霭却恍若未闻,以辛越为盾,目光凝在只余十来丈的人影上,挟持着辛越往后倒走几步,一脚踹在船头,小舟游出几步,青霭挟着辛越飞跳而上。


    一道利箭似是终于找到破绽,飞转而来,险险擦过辛越手臂处的纱衣,扑的一声,没入青霭肩头,巨大的力道把他带得往后踉跄三步,他趁势翻身下船,双手攀着船头,把小舟往前猛力一推,送入那片迤逦的紫雾中。


    转瞬间,顾衍已经到了岸边,横踹飞扫,干脆利落地撂倒众人,一个纵跃跳上泊在湖边的另一小舟,飞跑几步,蓄力跳起。


    找死啊!!!小舟上的辛越目眦欲裂,双目通红,巨大的悲怆盈在胸口,脑子轰鸣得厉害。


    顾衍稳稳落在了辛越的小舟上,将她轻轻抱起。


    这回,总算……来得及。


    总算不会像四年前那样,只能看着你消失。


    眼前是嗜人紫雾,他的心却无比平静。


    陆于渊缓缓转过身,竟然全无穴道被点的模样,微微笑,扬声道:“她死不了,解药在她腰间口袋,你若死了,她真是我的了。”


    两道人影隐入紫雾,陆于渊摇头浅笑,喃喃自语:“辛越,你会带着我的部分气息,你身体里流着我曾流过的血,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太可惜了,我这样爱你,可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迤逦紫雾中,辛越浑身一松下来,就伸出手去环着他的腰。


    手环紧的那一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你要当爹爹了。”


    “当娘亲的人了,还敢学人跳崖。”


    “……”


    辛越闷声:“你怎么知道?”


    顾衍一手摇桨,往回划:“月事迟了五日,我就有此猜测,近日来,口味挑剔,畏热,胃口时而好时而差,小脾气甚多,这么多变化,我若不知晓,还当你夫君?只是未曾确定,怕你空欢喜,故而趁你睡着时,我已让丘云子把过你的脉,但你倒是如何知晓的?”


    辛越忿忿道:“看来,丘云子收了你我两份封口费。”


    “回去把他金匾额卸了。”


    “好!”


    小舟划破紫雾,视野重新开阔时,辛越被眼前一排密密点点的火光、银甲晃了一下眼。


    她才发觉岸边全是从悬崖攀上来的飞远军,梅雍等人都被扣了起来,被飞远军押解着,有序往长廊离去。


    辛扬跟在屁股后头一个一个地往他们嘴里塞白布,小人得志的模样看得□□头痒痒。


    停泊靠岸,十七上前来扣住船头。


    银甲火龙渐远,湖边恢复一片冷清。


    辛扬顶着两块乌黑的眼圈扑上来:“幸好啊幸好,小爷还真以为何时练成了盖世神功,竟能一小拳把你砸吐血,不过你那血包感觉不错啊,哪儿买的,还有没有,给我来个十包八包,我回头在我家老头子跟前好用。”


    顾衍横他一眼,小心将辛越放在地上,看着她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叹了一口气:“怎么吓成这样?不是告诉了你,发生什么意外都不要怕,我一定会好好的。”


    辛越摇头,心里生起迟来的后怕:“可我真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你被打下悬崖那一刻,我就全部忘记了……我这样是不是有些不争气?是不是坏你的事了?”


    “没有,除了你随我跃下那一刻,我差点便按不住,旁的你都做得很好,很争气。”


    张起思在旁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差点,您压根就没按住,鹰爪套都没戴,手指都是窟窿吧?来前怎么说的?要彻底灭了陆相的心思,就要让夫人自己解决,侯爷好容易借机死遁,攀在崖壁,听了几句话就一点气都沉不住。”


    辛越紧张地抓起他的手,十指果然血淋淋一片,掌心全是细小的碎石沙子:“快回去让丘云子给你挑一挑。”


    顾衍柔声道:“莫要听他胡言。”


    张起思趁机阴阳怪气道:“哟哟,下官胡言啊?谁听到那句做衣裳啊,结发夫妻啊,扎根啊,忍得青筋都往外爆。”


    他喋喋不休,势要把方才受的气全吐出来:“还有什么长夜漫漫啊,给你啊,听了更是不管不顾往上攀,几次都差点搅出动静。夫人可得给下官做主,下官就劝了一句,侯爷就踹了下官一脚,就现在还疼着呢。”


    辛越的脸腾红一片:“你们都听到了……”


    顾衍冷哼一声:“看在这一脚份上,人给你了,还不滚!”


    张起思哈哈仰天大笑两声,纵身远去。


    顾衍将她细细检查了一圈,打横抱起往长廊走。


    尘埃落定,偌大的静湖上半面流紫,半池鳞光,风中传来细细的低喃。


    “顾衍!你方才上船来时,就不怕吗,那是死路啊……”


    顾衍声音微凝:“我只怕来不及,只怕还要眼睁睁看你死一遍。”


    “哎呀,其实我也是的,你看我们性情中人都是如此对不对?所以回去你不许再将跳崖什么的翻出来说了。”


    顾衍轻笑:“为着在这堵我的话呢?”


    “欸,你把谁给了张起思?”


    顾衍:“喻霜。”


    “喻霜是他女儿啊?”


    顾衍噎了一噎:“不是……他倒想当喻霜她爹,喻霜不想,将他踹了。”


    “哦……”


    “顾衍!我想起来了!你何时来过静湖?何时服过什么毒药?!”


    顾衍顿了一下:“你方才说,我们性情中人,不必计较这么多。其实,服下那颗药之前,我以指头将毒药表面刮下来了一层,回府交给丘云子,没发觉他近来很忙?忙着配解药呢。”


    “……谁跟你斗,真叫不知死活啊。”


    顾衍:“他要我痛你所痛,我不惧,可若是因此失了保护你的力量,得不偿失,这是……你常说的什么?”


    “盲目的爱。”


    顾衍颔首,翻过窗棂:“对,你……太招人了,拳头不够硬,护不住你。”


    “顾衍……他呢?”


    顾衍敛眸,发觉再从辛越口中听到他,已不再惶惑,这是个好事,顾衍缓缓道:“他啊,渭都临尧城已被攻破,他在曲横江边安排了一条快船,可……我想请他往七子苑里做做客,有事要同他问个清楚。”


    “为什么他说我入静湖没事啊?”


    顾衍良久才道:“那是他的秘密,他没有告诉你,我也不能说。看出来了吗?今夜他铺了两条路,一条,他带你走,另一条,他放你走,他要试探我,能不能为你赴死。”


    “为什么呢?”


    顾衍:“我想,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两手准备。”


    “那你呢?”


    顾衍又笑了一声:“我?我不会顺着他的路走。你是我的,我的妻子。”


    第145章 、结尾


    曲横江边,夜风扑眼,颗颗玉珠从天而降,在江中漾起一派细密参差的涟漪。


    人生是由无数个小循环组成的巨大的循环,循环而成永恒。


    抵达江宁时春色犹浅,山雨欲来,送走陆于渊时,夏意浓绿,黑云猛雨。


    顾衍撑着一把油纸伞,同辛越一道站在渡口,密集的雨点在水面激起一层浅浅烟雾。


    看着远处船上一道蓝衣身影,驶入雨夜中。


    ——有一个人,他的故事开始于尘烟缭乱的边境荒山,结束于雨势溟溟的江宁夏夜。


    顾衍环着辛越往后走。


    辛越:“据说你们下午在钟神楼前打了一架,酣畅淋漓?”


    顾衍:“酣畅淋漓。方才他问你什么?”


    辛越眨眨眼:“他问我,他穿蓝色衣裳好不好看。”


    顾衍:“嗯,回去吧。”


    辛越:“好呀,乳糖真雪……”


    顾衍头疼道:“丘云子说,一月只能吃一回。”


    辛越:“那每天一口行不行?”


    顾衍十分怀疑:“多大一口?”


    辛越伸出手掌,指指掌心:“这么大一口。”


    顾衍愈发头疼,拉起她的手掌,点点小拇指指甲盖:“只能这么大一口。”


    辛越退而求其次,指指大拇指指甲盖:“这么大一口罢?”


    顾衍拒绝:“不行。”


    辛越扬声:“哎呀,你跳崖吓唬我,我受了惊吓,必是要每日一口乳糖真雪压惊的。”


    顾衍:“是谁说我们性情中人,不提往事?”


    辛越:“你不许提,我可以提呀。”


    顾衍:“……好罢,还有什么不许提?”


    话题已经不知不觉转向了性情中人之十提十不提,两道低语渐渐隐入雨声中。


    ——有两个人,他们的故事开始于青苍竹林,还未结束。


    夏日很长,榴花炫然,柳高新蝉,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一段雏形的永恒,眉染烟火相守一生。


    ——人生美好的是相遇,但难得的是重逢,更要珍惜的是相遇是你,重逢也是你-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谢谢大家支持。


    借用罗翔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人类最伟大的品质,是勇敢,真正的勇敢是一种坚持,拒绝诱惑,始终如一地爱一个人。


    辛越是个勇敢的姑娘,顾衍值得。


    接下来更新番外。


    下一篇开《小神女》,【清冷傲娇小神女vs火热腹黑直球城主】


    专栏可见,求个收藏呀。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