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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开国侯府已许久没有喜气盈门, 这日,自大门通传, 舅郎主与夫人造访,一家上下,遂都出门相?迎。


    师远道与江夫人,请江拯夫妇入内吃茶,花厅上,韩氏便左顾右盼,不知在盼着什么。


    江夫人心明如镜,和缓温声?道:“将娘子带来。”


    韩氏面含谢意, 终于坐回了椅背中,耷拉下眼?眸了?。


    未几,江晚芙在几名婢女和婆子?的?簇拥下来到厅堂上。


    这一来,满堂生辉, 韩氏竟也刹那?间没能认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只见江晚芙身着银鼠色缠枝忍冬纹比甲,下边系一条豆绿宫花锦缎裙,身量苗条纤细, 堪比春日抽条的?青青柳枝, 配上白里透粉的?桃花玉面, 光鲜绯丽, 宛如世家大族里亲生的?嫡女儿。


    韩氏与女儿久未能得见,这猝然相?见,差点儿没认出来, 一时间不大敢上前细看。


    江晚芙秀眸中?蒙着热泪, 上前欲拜倒, 一声?含着无限悲苦和欢喜的?“阿耶阿娘”,跌跌宕宕地从唇中?吐出, 二老也跟着红了?眼?眶,当即上前,将乖巧孝顺的?女儿搀起?,江家这一大家子?,登时便哭作了?泪人儿。


    只是江拯稍稍收敛一点,恐怕江夫人与侯爷见他们这么舍不得女儿,一时善心,就让芙儿跟着自己两人回去了?。


    江拯固然是想女儿飞上高?枝,所以把女儿过继入师家他没有意见,只有一点,江晚芙仍然要姓江,不得改了?姓氏。


    江晚芙与韩氏抱头痛哭,哭得累了?,两个人的?眼?眶儿都红了?一圈,江晚芙冷静下来,挽住韩氏的?胳膊,道:午24⑨0八19②“阿娘,女儿在侯府一切都好,唯一惦记的?,就是远在洛阳的?爷娘,女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让爷娘在洛阳为女儿担忧了?。”


    到底是侯门的?闺仪,这教养出来的?女儿,就是落落大方,江拯与韩氏愈发觉得,自己当年这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如今女儿大了?,也到了?摽梅之年,开国侯与江夫人有意为女儿说一门好亲事,是以请他们夫妇来长安与之团聚。


    江拯也认为,女儿既然入了?师家族谱,那?就是师家嫡亲的?女儿,何况又养在侯夫人膝下多年,她未来的?夫婿,决计不能输给了?那?个师暄妍。


    江拯环顾一遭,没见着师暄妍,转头问?姊夫:“怎么不见般般?我们与般般,也有多日不见了?。说来,那?孩子?跟着我们,也吃了?不少的?苦,是我们对不住姊夫你啊!”


    师远道自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难为妻弟还?记得那?不孝的?孽障,她在洛阳只怕是闹翻了?天?,弄出这等龌龊事来,我早已将她,发落到了?别业居住,以后,也是不可能回侯府的?。”


    江夫人看到这场母女重聚的?天?伦之乐,想到般般回来的?时候,也暗暗地红了?眼?眶,向前来道:“是啊,阿拯,这回你就安心地在侯府住下,这里一应俱全,等芙儿的?婚事尘埃落了?定,你们再回洛阳也不迟。”


    江拯正有此意,表面上客套了?几句,便算是应下了?。


    开国侯将夫人拉到一旁:“他们一家人也有几年不见了?,夫人,去备一间客房,让芙儿带着妻弟夫妇过去,也好叙一些话。”


    江夫人便去安置了?,将西厢游春院里扫了?出来,给江氏夫妇暂住。


    江晚芙带着父母前往游春院,沿途问?父母:“侯府正打算去洛阳接阿耶阿娘,可这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日,阿耶阿娘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这时已经到了?西厢,入了?寝房,江拯夫妇待下人将行李等物撂下,便吩咐人都退散,他们要与女儿单独说话,畅叙久别的?离情。


    韩氏确认,人都远远地退散了?,不会听到房中?说话的?声?音,方走回来。


    她落了?座,手中?茶盏磕在桌角,沉闷地“咚”一声?。


    韩氏眉结不展,发愁道:“我们本来就打算来庆你的?生辰,所以早就在路上了?,只是这两日才进京畿,说来,也是放心不下,不瞒你说,自打那?小贱人那?般威胁了?我们之后,我是寝食难安。”


    韩氏捶胸顿足,说起?来,有切齿拊心之恨。


    江晚芙诧异:“她威胁你们?”


    韩氏两眼?明亮,不屑地挑了?凤眸:“她威胁我和你阿耶,要是敢把她失踪一个月的?事说出去,便对我们不客气,还?要在侯爷和夫人面前告我们俩的?黑状。还?是你阿耶未卜先知,那?小贱人本来就不会把这些年的?事藏着掖着,所以早在她入京之前,你阿耶就先写了?一封信交给开国侯了?。那?信上的?内容,开国侯只要在洛阳稍加调查都知道,我们所言无虚。”


    江晚芙轻“哦”一声?,这倒不算什么大事。


    只不过,“她失踪一个月之久?”


    江拯还?在紫檀木嵌珐琅的?海棠笑春风图竖屏前,手指抚摩着多宝阁上的?各类奇珍古玩,眼?底冒着贪婪的?狼光,压根没有留意到这一畔。


    韩氏添油加醋地对江晚芙讲述着师暄妍住在江家时的?各种?“丑事”,脸颊涨得紫红。


    “那?个小贱人,恁的?缺男人,竟然勾引你的?阿耶。我知道以后,将他狠狠地抽打了?一顿,怎奈,后来教她给逃了?,她逃出去音讯全无,足足一个月之久,谁也不知她上了?哪儿去了?,后来知道朝廷里特赦了?她,侯府接她的?马车快要到洛阳了?,这才回来,谁知道她在外头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丑事!”


    师远道与江夫人没有对江晚芙说过这些,她终于明悟:“原来如此。”


    这时,韩氏才问?起?:“对了?,那?小贱妇怎会被进了?别业,不在侯府?”


    说起?来,江拯夫妇也不怕与师暄妍对峙,师暄妍一个人一张口,他们两个人两张口,师暄妍手里没他们的?把柄,而他们手里,则紧紧攥着师暄妍难捺深闺寂寞的?铁证!


    江晚芙便也说起?了?长安侯府发生的?这些丑事,拉着母亲的?手坐下来,娓娓道:“娘还?不知道,前不久师暄妍突然干呕,江氏阿娘就让府上的?顾府医来替她看诊,谁知,这一诊脉,居然确诊了?师暄妍怀孕!这家门上下,全让她一个人搅得风风雨雨的?,把这边的?阿耶阿娘都气坏了?,才发落她到别业里去的?。”


    江拯听到“怀孕”两个字,眼?睛终于从那?面挂满了?珍宝古玩的?多宝阁上挪开了?,一撅身子?,负手道:“怎么可能?”


    见江晚芙乌眸涌出惊讶,江拯示意,让夫人对她讲。


    韩氏也显然是惊怔了?,“这不可能,自打她来月信始,我就每月一碗参茶给她喝,那?参茶喝久了?,女人就不可能受孕了?。”


    江晚芙也没想到外表温和慈善的?母亲这般恶毒,起?身道:“阿娘?”


    韩氏忙将她扯住了?小手,让她坐下,方道:“阿娘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当年虽说她那?寄居的?日子?长远得看不到头,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她重回侯府的?一天?,我是怕她做回了?侯府嫡女,将来得嫁高?官贵爵,又诞下嫡嗣,坏了?你的?地位!”


    江晚芙支吾不言,也确信母亲这样做,是为了?自己。


    只是这招用得还?不够彻底,并没有见到成?效。


    江拯走回来,手掌摁住了?江晚芙的?一侧香肩:“你娘都是为了?你。芙儿,你确定师暄妍是怀孕了??”


    江晚芙愣愣地道:“嗯,府上那?位顾府医,艺术精湛,绝不会连滑脉都诊断不出,而且你们不是说师暄妍之前消失了?一个月之久么,那?定是真的?了?。”


    韩氏惊喜交集:“那?真是老天?助我。这小贱妇生性淫.荡,在外边引诱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居然还?怀上了?野种?。看来这开国侯和江夫人,是对她失望透顶了?。要换了?我,早就一碗落胎药给她灌入肚里了?。”


    江晚芙轻点螓首:“本来是要灌的?,不过师暄妍身子?柔弱,当时胎儿还?不稳固,打胎药下去多半一尸两命,她是得了?陛下的?恩赦回来的?,还?不知怎的?,竟得了?齐宣大长公主的?青眼?,当时师家的?阿耶阿娘怕闹大了?,引起?了?陛下和长公主的?主意,于是先把她送到别业居住,等身子?调养好了?,即刻就下胎。”


    开国侯府一门清誉,全败在师暄妍一人手里。


    眼?下开国侯犹如悬崖走索,是一丝风险都不敢冒的?,只得先稳住师暄妍,要不声?不响地把孽种?打掉了?,自是最好。


    韩氏也不想让师暄妍连累了?整个开国侯府,自己的?女儿还?要风风光光地从开国侯府嫁出去,若是把师暄妍那?丑事广而宣之,将来芙儿也会臭了?名声?,再无人敢求娶了?。


    “那?侯爷和夫人可曾说过,几时把那?她孽根祸胎给打了??真是!她要连累你嫁不得公府人家,我便和她拼了?!”


    江晚芙幽幽道:“许就是这两日了?,顾府医回来说,已经稳妥了?。”


    郑贵妃似乎也属意师暄妍,眼?下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择日不如撞日。


    江晚芙微垂眼?睫,清透白嫩的?小脸上蔓延红晕,似明珠生辉。


    “阿娘,女儿还?不想嫁人。”


    江拯听不得此话:“浑说!女大当嫁,芙儿已经二八年华了?,正当年岁,你还?要蹉跎到几时去?”


    江晚芙的?婚事,便是江拯的?一块心头病,他如今来,就是来治病,只要师远道给芙儿安置了?前程,江拯也就药到病除了?。


    可江晚芙满心里只有春华台上英姿勃发的?少年男子?,自离宫初见以后,心中?再也容不得旁人……


    雕花槅扇外,晴丝垂线。


    江晚芙把江家的?父母安顿下来,便向江夫人复命。


    她的?眼?眶漫晕着薄红,鼻头也哭得微微发红,不胜怯弱。


    江夫人曼声?道:“芙儿,教你这么多年也没见父母,真个苦了?你了?。”


    江晚芙微微摇首:“阿娘,能来到长安,与阿娘母女一场,也是芙儿的?福分?。”


    江夫人轻点头,带江晚芙到一旁。


    这时她才看到,江夫人这寝屋里精明强干的?婆子?济济一堂,个顶个的?身材健硕、肥头大耳,瞧着便知通身使不完的?力气,很不好招惹。


    江晚芙眼?眶之中?的?清泪唰地悬停在颤动的?眼?睫底下,她睁大眼?。


    江夫人握她手,幽幽道:“昨日郑贵妃派人来问?般般的?信儿,我心里就觉得不大好,怕有了?齐宣大长公主的?牵线,郑贵妃也觉着般般好,芙儿,实不相?瞒,我这心里真个担惊受怕。”


    江晚芙柔声?安慰母亲:“阿娘,我知道。”


    江夫人唉叹道:“般般若是能有芙儿你一半的?出息和良善,也不至于……”


    说到底,还?要怪她这么多年疏忽了?女儿,般般如今成?这副模样,也再难导回正途了?,这个孩儿流掉以后,她后半生,也不用指望能嫁得一个什么如意郎君了?,再留几年,长安城中?的?冰人来说媒,也怕是瞒不住的?。


    所以江夫人心忖,就如了?夫君的?意,等这个孩子?流掉了?,再过得一年半载,等风头过去,圣人不再惦记长安城当年被驱逐的?那?些婴孩,就把师暄妍发落到京郊的?田庄上,这辈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江晚芙也跟着眉眼?蹙尖,声?调蕴着对江夫人感同身受的?愁苦:“阿娘,我想为您分?忧,只求阿娘莫再自苦,这并不是您和阿耶的?过错。”


    江夫人泪光迷蒙里,露出赞许欣慰的?笑容:“好啊,芙儿是个好孩子?,我正要与你说。”


    “嗯。”


    母女俩人向着南窗坐着,树影柔绿婆娑,将将吐出新芽,点点如钱。


    一丝丝柳影漫上抄手游廊,惊动了?游廊底下金丝笼中?通身如彩绘的?画眉鸟。


    画眉鸟活泼讨喜的?啁啾声?里,江晚芙听到江夫人对自己说:“你阿耶把这事交给我了?。打胎的?事。”


    这话让江晚芙微微心惊,居然这么快便决定了??


    她还?以为,开国侯和江夫人对师暄妍会心存怜爱的?,至少也该有所犹豫。


    江夫人抚着心口:“芙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对你姊姊般般,很是不忍,她变成?这样,我罪莫大焉。让我亲眼?看着她孩儿流掉,看着她血淋淋地躺在我的?面前,我实在是……芙儿。”


    江夫人脸色苍白,话说到这里,倏然攥住了?江晚芙的?柔荑,在江晚芙错愕愣神、心跳急促之际,她道:“你替我去吧,这些婆子?都给你使唤。汤药也熬好了?,你带上,替我走一趟君子?小筑。”


    江晚芙的?心头巨震:“阿娘?”


    可她说了?要替江夫人分?忧的?,话已出口,便不好转念一句话就悔改。


    何况,她也想亲眼?看着师暄妍倒霉,原就是想跟着江夫人一道去的?。


    “好。”


    江晚芙说得郑重其事,犹如持旄节出使的?忠臣。


    “女儿一定不辱使命。”


    江夫人心满意足,安慰极了?:“好。好孩子?,阿娘把这些婆子?就都交给你使唤了?,要是你姊姊反抗,你一人对付不了?,就让这几个婆子?上前动手,阿娘……阿娘要是遇到你姊姊反抗,只怕是下不来手……”


    江夫人说着菩萨心肠的?话,干着杀人放火的?事,着实虚伪,就连江晚芙也感到有几分?不适。


    不过这也该师暄妍受着,她自甘下贱,与奸夫厮混不说,迄今仍死不悔改,一直护着那?奸夫,不肯道出实情,也休怪她心狠手辣。


    江晚芙要做的?,是侯府的?嫡娘子?,这嫡娘子?只能有一个。


    也唯有成?为嫡娘子?,她心中?肖想的?男人,才会有正眼?看她一眼?的?可能。


    几个忠心耿耿的?婆子?,已经蓄势待发,只消一声?令下,即刻便簇拥上来。


    江晚芙端上了?灶房配好的?打胎药,一群人,用最低调的?姿态,浩浩汤汤地乘上车往君子?小筑去。


    第32章


    顾府医自君子小?筑, 随同?众婆子离去之后,师暄妍便知晓, 那位平心静气的开国侯,与慈悲心肠的江夫人,必定就会遣人带着堕胎药来了。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暮色收拢最后一缕残光,长安城众坊市里传来断断续续打更的声音,车水马龙的街衢,亮起?了璀璨若霞的三千明灯。


    当人潮声伴随汹涌的月光闯入寂寂的空巷,被春风筛得七零八落,琐窗朱户间?, 但?听细碎窸窣声响,自庭院里,能瞧得见远处寒真坊极高的阙楼,映着绯红万丈的烟花。


    烟火一簇簇升高、爆裂, 旋即星离雨散,化作黑夜中看不见的尘埃。


    蝉鬓伺候着二娘子歇下后,便也回了自己寝屋。


    这深夜漫长似无尽时?, 师暄妍睁着眼?, 眺望八仙桌上光焰如曙的灯烛, 并无一丝困意。


    静谧的夜晚, 被石子敲打窗棂的声音划破。


    师暄妍起?初并未当作一回事,只以为是屋檐下滚落重物,不留神撞在了回廊底下的栏杆。


    直至, 又?一声, 石子砸击窗棂, 短促清脆。


    师暄妍终于坐了起?来。


    莫不是谁家顽皮的孩童?


    可她在君子小?筑里待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小?孩儿。


    思忖间?, 第三声石子敲击窗棂的声音传入耳膜,师暄妍终于忍无可忍。


    她翻身下榻,披上搭在黄酸梨木祥云纹圈椅上的豆蔻色外衫,自八仙桌上取下了灯盏,防备地一步步朝轩窗挪了过去。


    打起?窗,男人扔石子的手指顿在了半空之中,被她不善的目光扫视的第一眼?,便猛地收回了长指,背向了身后。


    月华皎白?,零星散入长身玉立的男人的发梢,犹如泛着淡淡银光。


    他的长目里闪过一促而逝的些微拘谨,被她凝眸盯着,不过两个眨眼?的功夫,男人的脸便沁出了一团可疑的薄红。


    “怎么是你?”


    师暄妍怎么也没?想到,清傲如鹤的太子殿下,在这件事上竟不知羞地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但?没?法解释,他怎会深更半夜,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宁烟屿将掌心那些自她家院墙外拾的还没?来得及扔完的石子,抛在了地上,双手扶住她的床沿,探入半边的身子入内。


    师暄妍拎着灯盏隔在两人之间?,似划下了一道银河。


    可那一抹蜜蜡色的烛光却如鹊桥,照亮了两张四目相对、各怀心事的面庞。


    春夜里,微风习习,廊檐下六角纱灯,光焰葳蕤,照亮着纱罩上描画的丛生的兰草虫豸纹。


    宁烟屿没?有再继续向她掌中托着的灯盏凑近,便已感觉到那灯的温度,犹如烈火般炙烤着他的脸,以至于太子殿下白?皙俊容上的红痕加深了许多。


    他唤:“般般。”


    师暄妍傲慢无礼地回:“何?事。”


    太子殿下难得显出一二分的窘迫:“我进去说?”


    再如何?十拿九稳、挥斥方遒的男人,只要动了这一回心,便不可能再保持十分的理智。


    宁烟屿呢,认可自己亏欠了师暄妍,在面对对之怀有歉疚的女孩儿时?,更加放不开手脚。


    师暄妍没?有同?意宁烟屿进来,她手里的灯盏火焰扑扇了一下,一股清风扑到面额上,拂开了停在耳梢上的碎发。


    不过眨眼?之间?,那个不请自来的男人,便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师暄妍被鬼魅般的影子吓着了,受了惊,掌心一松,那灯盏朝外轻翻,往下要坠地。


    那灯盏里混着桐油,落下的方向,正是她柔软的棉线穿缀的鞋面,宁烟屿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少女柔韧的纤腰,稳她在窗台上,右臂伴随探海的身姿往地下一抄,轻松地便接下了下落的灯盏。


    只不过溅出了几滴灯油之后,那灯盏便重新回到了男人手中,他拿起?铜灯,往窗台上轻放。


    “般般。”这回宁烟屿唤她,口吻多了一丝忧急,恐她受了伤。


    师暄妍毫发无损,但?厌恶他的亲近,正要走开,手上却霍地传来干燥温热的触觉,被一双更大的掌心裹住了,抵在绿纱窗下。


    烛火映亮了男人的瞳仁,他一错不错,怀着忧心,静静地打量她,看她可有受伤。


    男子玉冠温沉,身着玄青色蟒纹圆领袍,袍子上系着七事俱全的蹀躞带,掐出窄瘦的劲腰,更衬他的巍峨挺拔,肃肃如松。


    “我未曾受伤,”少女的嗓音一如既往冷静,含着一股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讽刺,“殿下可以松开了么?”


    宁烟屿这两日思她,思得几乎入骨,半夜做梦也梦到她,她在梦里语调冰冷地对他说:“宁恪。我恨你,你和江拯一样?,无耻下贱。”


    无论睡梦中,亦或是醒来,脑中那道纤柔楚楚、丽如芙蕖的身影,却挥之不去。


    这或许,便是他人常说的,入骨相思。


    就连宁恪自己也不知,他对师暄妍的惦记和在意,怎会犹如原野上不知何?人放的一把火,初看时?星星点?点?,不加留意,再看时?已是火浪滔天,呈了燎原之态。


    “般般,你莫用这种语气说话。”


    宁烟屿倾身而下,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将视线低下来,便压她在窗上。


    伴随说话的语声,一抹湿雾缭绕的兰息,便自唇下探出。


    他的心跳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激烈,犹如两军鏖战时?的军鼓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师暄妍竟然?从太子殿下这一句话里,听到了一点?儿……委屈?


    师暄妍吃软不吃硬,一下便抿住了嘴唇,那些酝酿了一肚子的刻薄话,再也没?有如想象中那般畅快地脱口而出。


    太子殿下则是抱着目的而来的,情势一片大好,此刻不追穷寇,更待何?时??


    于是太子殿下抱着上阵杀敌的破釜沉舟之心,再度垂下眼?睑,将心中所想的话,直言道出:“般般,你可愿,随我离开?”


    师暄妍这一时?光在想着,侯府打胎的人何?时?能到,实在不愿与这个男人有所纠缠,便不曾留神他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话,思路被搅和得七零八落,一时?间?跟不上来,只茫然?地抬高了视线。


    他道:“跟我离开君子小?筑。般般,以后再无人可欺你、伤你、对你不起?。”


    他的嗓音低低的,含着絮语般的温柔。


    师暄妍怔愣之间?,望见宁烟屿垂落的眼?波,仿佛浩瀚的星河、岿巍的青山,都被吸纳其中,深邃而广博,一泓秋水,似要从他的瞳仁中肆溢涌出。


    师暄妍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


    认真、执着,有股初生牛犊般的横气。


    夜晚的凉风抚着檐下的风铃、栏下的花朵,抚过两人勾缠的衣袍,和交织的发梢,带来春日清润鲜美的气息。


    周遭不闻其他,只有噗通、噗通心跳的声音。


    师暄妍很确信,那不是她的。


    于是她再一次认真地打量宁烟屿的眼?睛,才发现男人的鸦黑色的浓睫轻颤了两下,他虽极力?隐忍,但?终究还是泄露了一点?蛛丝马迹,被敏锐的她捕捉到。


    原来,他也会紧张么。


    师暄妍此刻,如同?悄无声息地伸出了两只伶仃轻细的触角,在试探着周遭一切,哪怕只是细小?的微风涌动。


    于是少女的眼?睫也开始不安地颤动起?来,犹如翩然?而振的蝶翼,一翕一放,轻盈曼妙。


    “你是、何?意?”


    他适才说,让她,跟着他走。


    是何?意?


    那两根被她释放出去捕捉信息的触角,看来还是不够灵敏。


    宁烟屿更近地欺了半步,直将少女抵在窗台上,他抬起?手,护住她的脑后,防止她因过度后退而撞上身后的木窗,磕痛了脑袋。


    可师暄妍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因为他不断的靠近而往后仰着,几乎要将本就可怜的腰肢折断了,仿佛下一瞬,耳中便能落入如折杨柳般清脆的“咔嚓”声,但?那听着一定不美妙,因为那是骨头折断的声音,只会让人听着觉得疼。


    “师般般,我说的还不够明白??”


    男人挑起?了眉梢,漆黑如墨的长眉,扫至鬓角处,轻往上抬,他不知道自己这般,会将身上那股不容置喙的威严释放得更明显,让人望而生畏。


    师暄妍咬住了嘴唇。


    他这时?,早已忍不了这个女孩儿的墨迹,索性更进一步地挑明。


    “嫁给我。跟我走。”


    师暄妍的双眸蓦地瞪大。


    她想过,太子殿下几番去而复返,犹犹豫豫不甘不脆,做事实在不像个成熟的男人,一定是恼羞成怒,想着报复她,用各类手段。


    他们?身份悬殊。


    只要宁恪想,他折辱她、报复她的手段可有千万种,层出不穷。


    今夜他前来,定也是想逃回那口怨气,用折磨的手段,让她后悔那日她对他说过的话。


    师暄妍对任何?人都不会卸下防备,或许曾经在以为他是封墨时?,被他撬开了一丝缝隙,现在,又?因为认出他是宁恪,那一丝缝隙早已更加严密地紧封了。


    孤独、警惕、敏感多疑,这是她生存的条件,没?有这些,她早已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十七年,她习惯了如此生活。


    师暄妍对他说的话,真的,没?有一点?心动。


    她不喜欢他。


    刺猬不会拔掉身上刺,黄蜂不会脱掉尾后针,毒蛇也不会钳掉自己的毒牙。


    师暄妍不会喜欢任何?人。


    情爱,只会暴露自己的柔弱,让人拿捏自己的把柄,她看不到半点?好处。


    “我不……”


    师暄妍不会嫁给他,她要拒绝。


    君子小?筑的大门,蓦地被一股猛烈的力?量所击穿。


    那扇大门在被重开之后,便似两片秋日的落叶,伴随着层层积卷的飞灰,“哐当”一声坍塌向地面。


    一行人,年富力?强的婆子,众星拱月似的托着一个云髻端庄、玉面桃腮的小?娘子,乌泱泱地闯进这间?乏善可陈的小?院来。


    师暄妍本就猜到了,今夜是师远道和江夫人给她选的日子。


    那两位大人,真是一日都等不得,择日不如撞日了。


    便是这么迫不及待啊。


    师暄妍呢,只想尽快做一个了断。


    她已经听说,江拯夫妇都来了长安。


    来得很好,还怕不能一网打尽。


    师暄妍想让江拯死,不是一日两日了,大家一起?下地狱,该是多美妙的事!


    可惜,眼?下这情况不对,完全不对。


    师暄妍终于扯了眉峰,要挣脱宁烟屿的束缚。


    可她越扭动,便如绳结锁扣,被缠得越紧,他单手便锢着她的腰肢,将她按在窗台上。


    师暄妍恼火了,沉声道:“宁恪!”


    宁烟屿一瞬不瞬垂眸而来,晚风送来,窗棂簌簌作响。


    男人漆黑的眸光,似蕴了满天星斗,明亮而纯澈,没?有半分诡谲与算计,不含任何?杂念与亵渎。


    “师般般。”


    他唤了一声,他习惯了唤的名。


    但?这一声,忽地教她冷静下来,她睖睁着,静静地望他。


    “孤不会给你机会。”


    伤害自己。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死,没?想过活。


    可她心明如镜,即便她今日被剥皮抽筋,最多也只是让师家损了声誉,没?有任何?人会为她殉葬,她死后,只怕师家也无人会为她吊唁。


    这个小?娘子,怎会如此狠。


    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可宁烟屿知晓这些,他并不感到一点?惧怕,相反,他只是心疼她,心上早已疼得无以复加。


    倘若这般能够保护她,那么不论今夜之后师暄妍是否恨他,他一样?会去做。


    宁烟屿不松,丝毫也没?有退让。


    无论她如何?示威、抗拒。


    那双清润的黑眸里涌动着的,是藏之不住的疼惜。


    心早已为她软成一片。


    那少女神色阴狠地瞪着他,知道,宁烟屿这是轻易不得放弃的,耳朵里听着那一串脚步声愈来愈近,犹如暴雨落入擎绿的荷塘,密密麻麻,嘈嘈切切。


    师暄妍心上一急,再也顾不得许多,她张口便咬住了宁烟屿的胸口。


    隔着两重并不厚的衣料,她尖尖的虎牙,仿佛能穿透丝线的经纬。这一口,狠狠地咬在男人虬结贲张的胸肌上。


    酥麻、刺痛的感觉,一瞬席卷全身,伴随一股迅疾如电的去势,窜入四肢百骸。


    饶是宁烟屿早已领教过小?娘子的狠了,还是皱了眉梢,唇下漫出压抑的一道轻嘶声。


    他一动未动,目光落在师暄妍乌黑的发髻上,她伏在他胸口,正用吃奶的劲儿嗫咬自己,尖锐的疼痛感觉一次次传来,他也神色未变。


    直至,胸口被她咬住的地方,传来一股滚烫的潮意。


    热液渗入衣料,犹如三法司里审讯的刑具烙铁头,不由分说在他胸前的肌肉上压上一道泪印。


    君子小?筑里的声音,已经愈发嘈杂了。


    江晚芙领着一众婆子,来到了绿竹萧萧、铺满银色月光的庭院之中。


    第33章


    婆子手中抱着的打胎药, 刚出侯府时,尚且热气腾腾, 到这会儿?已凉了一半儿?。


    但凉了也并不会影响它的药性,顾府医开的滑胎药,准是?药到胎除。


    江晚芙呢,脚步轻快,全无?平素的沉着稳重,一路上便觉得胸口微微发热,心怦怦直跳。


    只要?今晚一过,师暄妍便没有东山再起之日了。


    今晚之后?, 师家长房嫡出的娘子,家主?之女,便唯独她一个。


    而师暄妍,家主?早已明?确, 过段时间会将她发落到长安城外,软禁监管起来?,对外, 则宣称她已经香消玉殒。


    江晚芙幻想着, 倘若能借着开国侯府嫡女的身份, 换得春华台上那少年男子的一眼眷顾, 今日之行,一切便都值得。


    月华如霜,落满了整座小院。


    凉风吹得翠竹的绿叶发出簌簌的清音, 自?浅草处, 悠悠一晃, 叶间便跳出了窸窣的蛩鸣。


    “师暄妍。”


    江晚芙扯高了软嗓,在外院里朝着里头呼唤。


    她的呼声, 惊动了才歇下?的蝉鬓,蝉鬓穿上外衣,入睡前解落的发丝也?来?不及挽上,便形迹匆忙地开门迎出来?了。


    “奴婢见过江娘子。”


    深夜造访,必事出有因。一见江娘子命人抱着一罐药,蝉鬓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药罐子被棉布捂得严严实实,可还有遮掩不住的刺鼻药味儿?,随着春夜的风卷入人的鼻端。


    虽说早有准备,蝉鬓却还是?触目心惊,亲生父母如此决绝,简直不顾女儿?死活,就连蝉鬓也?情不自?禁地为师暄妍感到难受:“江娘子。”


    她没甚底气地道:“您来?找二娘子的么?二娘子一向入睡得早,这已经入夜了……”


    江晚芙身后?抱着药罐的婆子阴阳怪气道:“要?的便是?深更半夜,这种恬不知耻的阴私事儿?,怎好?放在大白日的显眼。”


    长安到了半夜会关闭各坊市,师家的这马车,是?悄悄儿?地绕行了一截远路,走了近一个时辰才来?的君子小筑。


    婆子说话殊不客气:“你是?近身伺候二娘子的人,还不快去将她叫醒。”


    要?说往昔在侯府里,蝉鬓是?贴身伺候家主?和夫人的女婢,这些婆子还不敢对她大呼小叫,如今她们盛气凌人,全然是?因为蝉鬓跟了一个没有出息、永无?出头之日的主?子,她们便敢爬上来?作威作福了。


    蝉鬓两下?里的气拱在一处,并没动身去叫人。


    这婆子冷不丁冒出一句:“看来?她也?是?被那个狐媚手?段的二娘子收买了,江娘子,咱们这就进去。”


    往昔,这位江家娘子是?柔婉和顺的,蝉鬓寄希望于她,到底念着一丝姊妹情分,莫要?如此绝情。


    但江晚芙只是?垂眸,温温婉婉地把素手?往后?轻摆:“这是?阿耶和阿娘的意思,我拗不过。蝉鬓,你也?是?侯府的人,比我来?得还要?早,是?阿耶阿娘曾最信任的左膀右臂,这个孩子能留是?不能留,想必你比我清楚。”


    蝉鬓被她问住了。


    的确,无?论如何,这个孩子留下?来?就是?悬在侯府门匾之上的一把利剑,时时刻刻都要?掉下?来?,将那满门忠节的匾额劈成两段的风险。


    江晚芙浅浅回眸,望向身后?林立、气势悍然的诸位,故意语调放得更低沉柔弱:“诸位阿姆也?都是?侯府的老人,见识才干要?远甚于晚芙,今夜晚芙要?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望各位指点。”


    几位婆子都笑着上来?表忠心。


    这风往哪头吹,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东风压倒了西风,这西风是?一蹶不振了。


    舅家郎主?都来?了长安,即将给江娘子许亲,开国侯的门第与眼光都大过天,若不是?什么公侯贵胄,哪有相得上眼的?能入眼的,即便不是?公卿之家,必然也?是?朝廷里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


    江娘子的未来?,实在是?贵不可攀。


    一行人便这么高抬颅脑,气势汹汹地来?到后?院里。


    君子小筑后?院柏木萧森,愈见幽奇深邃,一道阴凉惨白的月光割破了婆娑的浓叶,坠在寝屋的房檐上。


    这不看还不打紧,一看之下?,顿时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连同跟在后?脚姗姗来?迟的蝉鬓,也?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众人脸上各挂心事。


    只见一盏铜灯立在窗台边上,将周围的夜色捅破了一隅烫洞,而那光晕深处紧紧包裹着难解难分的两道身影。


    那道高大沉峻、巍巍如玉山的身影,便是?属于男子的。


    他将身笼在女子娇小清丽、婉约若一卷丝绡的身影之上,正对着寝屋那面?碧色纱窗。


    如鸳鸯交颈而吻,不胜缠绵悱恻,惹来?人面?红耳赤。


    江晚芙的眼瞳瞪大犹如房檐下?的两挂灯笼,饶是?她也?知晓师暄妍举止不检行为不端,是?个不安于室的小荡.妇,也?没料到,都已经被驱赶至君子小筑,落到了这步田地里,她竟还在思春,实在是?饥渴得不像话。


    倘或不是?阿娘从她来?癸水开始便给她每月一碗参茶地喂她喝着,说不准,她都早就不止这么一个孩子了。


    真个是?不知羞耻,让人臊得慌。


    “师暄妍!”


    她朗朗地朝着寝屋里唤道。


    屋内的两个人,却不是?吻得难解难分,而是?某位殿下?一意孤行地扣着师暄妍的腰肢和膝盖弯,不许她有分毫的反抗之举,师暄妍无?奈自?己生作柔弱女儿?身,不是?其?敌手?。


    想把膝骨自?他长腿控制之下?抽出,却似撞上一堵坚厚的岩壁,撼动不得丝毫,她恼羞成怒,身畔的烛光映着少女涨红的面?颊,更添了她的明?艳,风采瑰润。


    “宁恪!”


    贝齿挤出一个斥责的声音来?。


    若是?再不走,便没有机会了。


    宁烟屿钳着她柔软的春腰,望着少女怒意勃勃、生气盎然的明?眸,唇角轻牵,心里一股柔软的情绪在蔓延:“到这里了,你还在担心我的处境。小骗子,我之前同你说过,你身上背负的这些事,可能在你看来?是?沉重不堪,可在我这里,损不了我分毫。”


    她微微怔住。


    男人稍倾上半身下?来?,目光一错不错,胶着在她的粉靥上:“般般。跟我从这烂泥里出来?,把我当?作你跳出泥坑的踏板,踩着我走,可好??”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要?她离开那个烂泥坑,不要?往下?看。不要?搭理?他们,将他们视如无?物,为了他们而伤害了自?身,不值当?。


    师暄妍怔愣地对上他认真的视线,那双黑眸蒙了烛光的亮色,分外清透。


    一国储君,怎会有这样的清透明?净、如怀着赤子之心的眼睛?


    可师暄妍没有去思索,也?没有回答,她的耳膜被一股叫骂声充斥着。


    “师暄妍!你可知阿耶和阿娘花了多少心血在你的身上,为了你的丑事,他们急得白了多少根头发,你怎么还敢,和这个男人,不要?脸地在这里厮混!”


    几个婆子也?跟着骂:“快些滚出来?,再不然,我们便要?冲进去,捉奸拿双了!”


    她们的叫骂声不弱于城池下?的叫阵,义愤填膺,声震云霄,但房中仍然没有动静。


    这画面?,若是?让开国侯和江夫人知道了,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江晚芙痛骂着屋内无?媒苟合的二人,一边却在思忖这个问题,她朝身后?的一个婆子暗声吩咐,让婆子先行回到开国侯府,将此事禀告给家主?与夫人,让他们也?知道个信儿?。


    今日看来?,是?要?来?个瓮中捉鳖,那这对奸夫淫.妇一网打尽了。


    到时候,家主?与夫人不但会对师暄妍再度失望透顶,而且都会夸赞自?己办事得力?。


    就在江晚芙如意算盘弹拨得铮铮作响时,那面?纱窗被支开了。


    一灯如豆,映出男人如梅胎雪骨的影。


    他在那半昏半黄的光晕里立着,单手?桎梏着师暄妍弱柳扶风的软腰,冷峻的眉眼,透过烛火,扫过起来?诸人。


    而那开窗之后?的霎时间,江晚芙犹如气血停滞了流动,被震慑住了,她惊愕得忘记了呼吸,整个人,便如同木胎泥塑,只见其?形、不见其?神?地戳在那儿?,一动不动,傻了眼。


    “太、太子殿下??”


    那是?她纠缠多夜的,一个譬若水月镜花般的绮梦。


    春花台上,鹤姿乌发的少年,是?满园春色之中最曜灼的存在,他一步一步地踏上玉阶,犹如登临天梯,直入青云,下?一瞬便要?羽化而去。


    江晚芙甚至在梦中,都只敢匍匐在他的脚下?,用谦卑而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去够他垂落在脚边的一寸衣角。


    且不敢因为得之不到而羞恼。


    可这一刻,她却看见,他在姊姊的房中,单臂托着姊姊的腰,冷眼睥睨着自?己。


    有一瞬间江晚芙以为那不是?太子殿下?,可多看一眼,那通身的矜贵与冷漠,那华美而俊逸的气韵,天下?之间岂有第二人。


    一同前来?的婆子里,也?有那日参加了离宫春华台太子殿下?冠礼的仆从,原先还不敢肯定,江晚芙这么一喊,立刻也?都认了出来?,这位,是?大名鼎鼎、端居东宫的储君。


    从来?不下?凡尘的神?仙人物,竟会屈身于一方小院,而且……


    难道他就是?那个师二娘子一直窝藏掩盖的——


    “奸夫”?


    “哐当?”一声,落在清寂的庭园中,尤为刺耳。


    婆子手?里抱着的堕胎药掉在了地上,盅盖被掀翻,药汁穿过瓦罐粗大的口径,汩汩往外冒。


    这窗被支起的那一刻,师暄妍就知道,她苦心孤诣,为自?己安排的一条不归路……被撤走了。


    她再没有那条路可以走。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替她擅做了主?张的男人。


    师暄妍瞋目而视,朱唇被齿关扣着,紧得沁出了如血般的红痕。


    他没能理?会屋外那些喧嚷,单臂再一次将师暄妍抱起来?,就送她,坐在那一方窄窄的窗台之上。


    少女乌沉沉的长发披向背心,发颤的背脊贴向身后?冰凉起雾的黑夜,单薄的衫子挂在细润如脂的藕臂上,被灯光照出若隐若无?的影儿?。


    灯下?的她,俯瞰下?来?,两腮胜雪,绛唇映月。


    这般给架在高处,背临着那些突然岑寂下?去的叫骂声,师暄妍还有些不自?然。


    那些声音静寂下?去之后?,江晚芙哆嗦着嘴唇,自?她身后?,磕磕碰碰地拐出一道柔弱的嗓:“臣女,拜见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以江晚芙马首是?瞻的婆子们,也?纷纷随着江晚芙跪下?行礼。


    这礼节大得,不亚于三跪九叩。


    先前,她们高傲无?礼,鼻孔看人。


    这一刻,她们顶礼下?拜,诚惶诚恐。


    这一切全都只是?因为,今夜在君子小筑,这般掐着她腰的人,是?太子宁恪。


    世间之事,真的很是?神?奇,乃至荒谬无?常。


    师暄妍先前因为宁烟屿擅作主?张毁了她的计划,产生的那些不快,也?骤然间消散了几分,如此,似乎也?有些教人扬眉吐气。


    她在灯下?,垂下?眼睑,轻睨着面?前之人。


    宁烟屿微挑眉梢,呼着她的乳名:“般般。”


    声音不重,然而江晚芙清晰地听见了那两个字,太子殿下?,他是?如此亲昵地,含着温柔地唤着师暄妍那贱人的名字。


    犹如万刃锥心。


    从未有一刻让她感觉,这春夜是?如斯寒凉,比去岁的寒冬更加彻骨!


    她费尽心机,究竟是?如何,输给了师暄妍,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是?何时相识,她心中那不识凡俗烟火的清贵高蹈的太子殿下?,是?为何对师暄妍,这般温情脉脉?


    难道他喜欢了师暄妍吗?


    这怎么可能!


    鼻端倏地飘进来?一股苦涩的药味儿?,自?地面?上起身的江晚芙,歇斯底里地冲将上前,疾言讽刺:“殿下?你不要?被她蒙蔽了,她腹中还怀有来?路不明?的孽种!臣女是?奉了家主?和夫人的命,来?替她下?胎的!师暄妍她见异思迁,生性放荡,她不配您!”


    几个婆子战战兢兢,也?没想到表娘子素日里乖巧静婉,还有这么癫狂的一面?,简直同她们这些泼妇相比,也?没甚两样了。


    而师暄妍如独坐瑶台之上,不为所动。


    她没有一点儿?患得患失,垂下?的眸光,依然平和。


    宁烟屿握住她春腰,向上道:“跟我走,可好?。”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他把她的计划摧毁光了,师暄妍已经没有了别的容身之地。


    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只剩一条,她最是?不想的,走向他的路。


    亏她方才还觉着太子殿下?有一点儿?委屈,现在看来?,他分明?就是?心机深沉,用心险恶,早有预谋。


    月夜沁着凉意,拂到身上,并不舒适。


    师暄妍闭上了眼睛,眼帘合住,遮蔽了那一抹流转的清光,身子轻颤间,少女无?可奈何地将下?颌点了一下?,算作她的回应。


    第34章


    月光渗透窗纱, 流泻在宁烟屿浓墨的眼睫上。


    她看见,那双宛若点漆的黑眸, 眼底的情绪愈来愈浓。


    以师暄妍对宁烟屿的了解,从他素日里沉静持重、威煞颇深的表现上看,这般神态,便已经是很?高兴了。


    只是她仍旧低估了男人的高兴,他竟不动声色,一把揽住她腰,强势霸道至极地将她从那方窗台上抱了下来。


    师暄妍轻巧地落入了宁烟屿宽厚坚实的怀抱之?中,隔着两重衣料, 那股炙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拷打?着她的全身,未几,已是身遭火热,少女涨红了脸, 看不出是羞是怒,只是惊呼了一声,随即重重唤道:


    “宁恪!”


    那一声轻叱, 清楚无误地飘入江晚芙耳中, 成?了打?情骂俏时的娇嗔。


    她心如死灰地支起头?颅望着, 望着那灯火绚烂的碧色纱窗内, 她心心念念却自始至终都不敢肖想的殿下,被师暄妍如此大呼小?叫,居然丝毫都不感到受了冒犯。


    那双蕴着坚实力?量的臂膀锢着她, 将师暄妍打?横了抱起, 绕过一重重碧绿纱窗, 穿过一道精致小?巧的槅扇,来到廊下绿竹猗猗的庭前。


    江晚芙看见, 那一双人,犹如一对画上璧人般,光彩照人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太?子殿下横抱着师暄妍,冷眸如淬了九天之?雪,未着一丝善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周遭寒雾四起。


    江晚芙的腿跨在青苔遍布的石阶上,倏地僵硬了,不敢再往前迈上哪怕半步,优柔的眼瞳,脆弱地望着他们,嘴里?嘤嘤呼着:“殿下……”


    “她配不上您的。”


    师暄妍,是个怎样的荡.妇,人尽可妻,她未婚先?孕,怎能配得上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宁烟屿不认识面前的女子是谁,也许见过,但并无印象,他问怀中之?人:“她是谁?”


    一句充满陌生的“她是谁”,令江晚芙如遭雷击,胸口被长槊贯穿,她怔怔望着他们。


    迫不得已在宁烟屿怀中缩着的少女,并不曾往外看上一眼,自他臂弯之?下,嗓音柔弱地道:“她便是我的表妹。”


    “是那个抢了你父母和身份的人?”


    宁烟屿对于师暄妍的表妹,只有这一个印象。


    江晚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痴怔地道:“殿下……”


    此刻她横在台阶上,阻隔了这片本就不宽的台阶,致使空间变得更加狭窄,宁烟屿蹙紧眉头?,语调森冷:“听着。师暄妍怀中骨肉,是孤的,她一心袒护之?人,是孤。她是孤即将迎娶的太?子妃,不日便要?完婚。”


    这句话,更是让江晚芙万念俱灰,她的身子一下后仰,瘫倒在地,眼眶又湿又红。


    上首冷漠清贵的沉嗓落下来,落入她的耳朵:“带一句话给开国?侯,这个女儿他若认,孤上门求娶,他若不认,孤仍会请旨赐婚,但结亲一事将不涉开国?侯府,往日开国?侯府亏待孤的太?子妃,孤也会一笔笔讨回。”


    江晚芙被堵住了话,她木然地望着太?子殿下,实在不敢相信,她哆嗦着红唇往上看,一字一字地问:“师暄妍她的孩子,是……是您的?”


    这个女子像是听不懂话,宁烟屿眉心之?间的折痕更深,哂然地一笑。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师暄妍腹中并没有什么孩子,非但没有,她往后都不会有孩子。


    师暄妍走这一步,是逼不得已,她一直恨他,拆了她的计划,迫着她走向东宫。


    踏上了这一条路,师暄妍也没有别的选择。


    两害相权,取其轻。


    比起宁恪,她更不想让师家和江家有一点甜头?。


    月色如银,宁烟屿怀中抱着师暄妍,绕过了满地碍眼之?人,一步步踏出君子小?筑。


    众跟随前来的婆子噤若寒蝉,大气儿不敢喘一声,匍匐在地,只偷摸地掀开眼皮的一线天来。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玄青色身影,怀中笼着形貌娇小?、弱不胜衣的女子,消失于黑暗的夜雾之?中。


    再偷偷地去瞧,只见江娘子差不多半边身子已经从那苔痕斑斑的石阶上滑落了下来,她僵硬着瘫坐在地,眼皮坍向鼻梁,失了言语的能力?,似秋日暮风中折翼的蝉蜕。


    君子小?筑外有侯府派遣前来的车马,另又有一驾马车,更为轩敞华丽。


    江晚芙对宁恪的态度很?奇怪。


    她含着泪光的眼眸,含着怨味的质问,像寻着自己的薄幸郎在讨要?一个说法。


    师暄妍略微思?忖,问宁烟屿:“太?子殿下以前见过我的表妹?”


    他在月光下穿行,脚步不停,听到她问了别的女子,想到她那位表妹,别说好印象,他根本就没能留下印象:“不曾。”


    也听不出是敷衍,还是真的不曾。


    不过看模样,江晚芙是见过他的,而且印象很?不错,大抵还有几分心动。


    师暄妍对二女争夫这种事毫无兴趣,只动了个念头?,思?绪又落在了别处。


    宁烟屿怀中抱着师暄妍,步伐稳健,登上了那一驾等候已久的马车。


    车中空空荡荡,铺设有大红猩猩毡毯,这毡毯是波斯供奉之?物,柔软且厚重,只是上边的花纹颇为古怪。


    行驶间,车中支着的两盏铜制灯台纹丝不晃,稳稳当当地擎着火光,四下里?亮若白昼。


    师暄妍落在了轻薄的褥间,晕乎乎的头?脑,到此时终于醒过神来,不禁横眉向灯火下不疾不徐宽衣的男子。


    “你早就算计好了?”


    宁烟屿将外衫剥落,换上了一身太?子蟒袍,这袍服用料和阵脚都更为细腻复杂,盘踞游身的蟒纹,在烛火里?闪灼,迤逦出一寸寸织金的浮光。


    他在灯火下更换着衣物,将腰间的皮革蹀躞带重新束上,雨露形羊脂玉佩系于腰间,光泽温润,映着男子倜傥俊美的脸庞。


    他不回答。


    师暄妍看到,他从马车中拿了一件包袱,递了过来:“换上。”


    师暄妍低头?看去,自己身上还穿着寝裙,衣衫轻透,不耐凉风,身上实在森冷,骨骼战栗,她下意识接过他递来的包袱,打?开,包袱中露出一条石榴红喜鹊落窠团花纹绫罗裙。


    其中缥碧青绣花百柳春风图案细丝薄衫,以及官绿的纻丝洒金披帛,样样俱全,这一套衣裙是宫中式样,极有春日烂漫的气息。


    以师暄妍在侯府的用度,还够不上这么一套价值昂贵的衣裙。


    她指尖捻着衣裙,柳眉轻扬:“我们要?入宫吗?”


    宁烟屿喜欢听她说“我们”二字,微微颔首,唇角不着痕迹地舒开:“入宫面圣。”


    她垂了眸子,不说话了。


    太?子殿下不愧为实干派,才让她点了头?,当夜就要?把关系确认下来。


    只是——


    “这般前去,只怕惹怒圣人。太?子,你定要?如此公开,你的名?声会极难听。”


    宁烟屿不以为意:“师般般。天下对于男人的口诛笔伐,远莫过于女子。你都不在意彻底摧毁自己的声誉,我又岂会为些许言论?所缚。”


    师暄妍又道:“圣人,竟然会同意?”


    她不相信,圣人会允许她这么个“未婚先?孕”、举止不堪的儿媳,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倘若父子有了争执,最后也许会各退一步,她最终只是昭媛或是良娣。


    不过其实即便她没闹出这些事情来,凭一个开国?侯之?女的身份,也大抵只能做侧妃。


    师暄妍发觉自己想得远了一些,烛火一跳晃过眼睛,她忙收敛心思?,坐直了些。


    宁烟屿侧眸来望她,比起她的恓惶,太?子殿下很?笃定:“他会的。届时我说,是我强迫的你,辜负的你,你不要?反驳。”


    洛阳折葵别院的那晚,分明?不是他强迫,是她引诱了他,他只不过是道心不坚,被她破了防备。


    师暄妍又不言语了。


    这辆马车,平稳而迅疾地劈开深巷弥漫如水的月光,如小?船般劈波斩浪而行。


    师暄妍咬住嘴唇,还是不想教他看着自己更衣,瓮声瓮气地指挥道:“你转回身去。”


    少女的嗓音含着催促和不耐,充满了发号施令的强势。


    宁烟屿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疾言厉色过,只有在她这里?,一次又一次地领教,可他偏生非但不觉得那话难听,反而有股说不出的酸酸麻麻感觉,逐渐漫上胸口。


    “好。”


    他低低地应承了一声,便将身背对向她。


    其实彼此早已坦诚相对,他对她身上的一切都无比熟悉,甚至还记得,在少女的腰窝处有一颗猩红醒目的朱砂痣,只不过怕她羞赧,他一直没有对她说过。


    她引诱他那夜,只是她自己觉着手段卓绝,其实在他看来,该是很?生涩的,既生涩,又笨拙。


    可他偏偏着了她的套。


    可见,即便是绝世?武功,也要?看谁使用,宁恪自诩禅心不动,可也只不过是因为从前没有遇上师暄妍这个小?骗子罢了。


    身后传回衣料摩擦的声声响动。


    师暄妍想快一些,生怕那个男人不遵守承诺胡乱回头?来看,正?好,便撞见她整片雪白的香酥,可有些时候,偏不能急躁。


    他备下的这条石榴裙固然精致好看,然而腰身却粗了许多,而她系裙带又急,不知怎的,便和背后的小?衣挂上了。


    现在,这条裙子不上不下地横在中间,既穿不上,又脱不下来。


    眼看着马车都快要?到宫城了,师暄妍心急如焚,十根手指飞快地倒腾,可越急躁越使不对劲儿,非但没能把那两条衣带给解开,反倒是越缠越紧了。


    她欲哭无泪,脸色急得潮红,她咬住了银牙。


    宁烟屿听着动静觉着不对,但十分君子地没有回头?,只是过了半晌,自己的右腿踝骨,被一只小?小?软软的脚丫轻轻地蹬了一下。


    有些轻,似是蜗牛伸出了两只触角,正?小?心翼翼地试探。


    “喂。”


    宁烟屿回头?,恰逢此时,那少女折腰低头?,“呼呼”两声吹灭了车中的蜡烛。


    这烛火一灭,车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一片黢黑之?中,师暄妍松懈了警惕,在他探身过来,缓声问“怎么了”时,师暄妍瞪了他一眼。


    “衣裙不合身,不知道怎么就挂在我背后的小?衣上了。”


    宁烟屿这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她方才更换衣裙用了半天。


    他凑近一些,温声道:“可要?我帮你?”


    师暄妍叫他,自然是想让他帮的,有几分难堪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往下点,又怕他看不到,贴心地挤出一道为难的嗓:“你快些。”


    宁烟屿了然地翘了一下唇角,


    银色的月光破窗而入,如细雪,隐约照着少女柔软白腻的胸脯肌理,她侧过一些身,将背后给他,迟迟不见他的手指搭上来,师暄妍愠恼着,又是一阵含混不清的催促:“你快些!”


    她不轻不重的斥责,落在车外的车夫耳中,却又是另外一重意思?了。


    车夫从未听过那般柔软似水的嗓音,臊得红了脸,只是赶车的动作仍旧一丝不苟,一刻不停地继续往皇城里?奔着。


    不知是不是幻听,师暄妍隐约听到,男人在长指扣上她背后的衣带时,轻说了一句“小?笨蛋”,她拉了脸色下来,很?是不快地扭动了下身子。


    结果刚刚落到宁烟屿指尖的衣带被她晃落了,他伸指去捞,碰触到她背后衣带之?时,也触碰到少女背部一片莹彻的冰肌。


    肤质柔滑,触手生香,但指尖所触之?处,似是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刚才她折腾着自己身后的衣带时,越扯越着急,便不留神扯出了细汗。


    被男人手指触碰的一瞬间,少女的身子仿佛被雨露敲打?的花苞般,颤了下,又似上好的丝弦被他的指尖勾住,轻一弹拨,便震颤不绝。


    “你做什么!”


    好好儿,弄得她愈加紧张,恼羞成?怒了。


    宁烟屿拽住她肩后的衣带,将丝绦勾了出来,低声道:“打?成?死结了。”


    这死结,还是她亲自打?上的,也不知晓怎么回事,方才弄着弄着,便把这些带子缠绕在了一处,她自己又看不着、够不到,导致越缠越紧。


    师暄妍满面红光,心忖,幸好她聪明?,及时吹灭了蜡烛,大家彼此看不见,倒省去了许多尴尬。


    “宫中的衣裙,怎么这么难穿。”


    她嘟囔着,分明?是话里?有话,宁烟屿只当没听到。


    他垂下眸,悉心地替她将缠绕的衣带一点点拖出,解开来,这片衣带落了下来,终于可以让她穿上衣裙了。


    师暄妍将上衫下裙一笼,浑然不顾胸前泄露的怒放的风光,继续为自己更衣。


    春峰两簇,罩雪喷霞。


    男人喉结微微滚动,身上涌起莫名?燥热,为了掩饰,他不露痕迹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宫门已经近在咫尺。


    师暄妍更换好宫装,拨开窗,望见远处巍峨直耸入云霄的高楼,望之?生畏。


    她的心境到了此刻,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先?前不怕死,一心求死,没想着好好地活,所以即便是面见圣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前路被堵死,迫不得已答应了入他的东宫,再去觐见,便不若之?前见郑贵妃时镇定。


    她背部沁出来的汗,有一部分是冷汗。


    倘若圣人不同意,她该怎么办?


    宁烟屿说得十拿九稳,好像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照着他的意愿进行着,可师暄妍总觉着,男人说的话都不可信。


    尤其是当还没真正?地在一起时,男人惯会说些花言巧语了。


    江拯和师远道之?流,都是一边装着对妇人恩深义重,又一边在外边勾三搭四,实在教人恶心唾弃。


    何况这婚事,兴许只是他一时兴起,或者这只是他愧疚之?下的补偿罢了。


    宫车停在了宫禁正?门。


    此刻天色漆黑,早已过了宵禁的时辰。


    车中黑黢黢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师暄妍伸手,攀着身旁的车辕木,战战兢兢地要?下车。


    可她实在看不见,哆嗦着不知往何处迈腿,这时,自黑暗中穿过来一条坚实有力?的臂膀,于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肢。


    耳中流入一串含着温和的兰草芳息的呼吸:“跟紧我。”


    师暄妍的心漫出紧张,随着他迈出了第一步,在门被推开的一刹,她幽幽道:“好黑,我看不见。”


    宁烟屿搂着少女柔软的细腰,自暗处回眸,偏薄的唇弯出一道如水波生褶的弧痕。


    “我看得见。”


    师暄妍犹如被当头?一棒,她呆滞地愣在了那儿。


    他看得见?


    他夜能视物?


    也就是说,从洛阳的夜晚,那今夜的马车之?中,一直以来他都看得见!


    而她方才,当着他的面儿脱掉了贴身的小?衣,重新系上之?时,他在一旁不动声色,一览无余……


    第35章


    少女的唇瓣于黑夜里无声地颤抖, 车窗外?月色无?垠,流泻在她静好的面容上?。


    望向他时, 满目怨恨。


    宁烟屿极力压着?唇角的笑意,自腰间?的蹀躞上?摸出?火石,重?新引燃了车中被她吹灭的灯烛。


    火光明炽,在晚风徐徐地吹动间,左摇右曳,翩然起舞。


    盛大的灯光撞入师暄妍的明眸,她终于看清了周遭,也看清了那个男人促狭的嘴脸, 心下实在气恨难平,将他挽住自己腰窝的臂膀奋力推了下去?,便再?不顾他,一低头, 匆匆钻出?车厢,跳下了车辕。


    宁烟屿从身后跟来,长?腿迈下马车。


    太子殿下身着?交领广袖及地蟒袍, 姿仪英美, 风华无?双, 望之身量修长?, 如?亭亭山上?春松。


    师暄妍多看了一眼,便及时收回了目光。


    宁烟屿接过率府随从递来的长?柄宫灯,自己拎在手中, 重?新挽住她的腰身:“孤要入宫。”


    左右两侧莫敢违背, 列阵森严地开出?一条跸道来, 迎储君殿下回宫。


    阵仗声势浩大,师暄妍的心砰砰地跳, 仰目,身旁的男子泰然自若,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黑夜中被宫灯映亮的下颌线和英挺的鼻梁,对于旁人的俯首臣服,太子殿下早已习以为?常。


    而对师暄妍,却犹如?隔世。


    师暄妍几?乎是被他带动着?,亦步亦趋地往里走,越过一道高达长?许的垂拱门,便入禁中。


    上?次入宫,是郑贵妃遣车驾来接,走的是小偏门,入目景致,多为?御苑宫景,盆栽花树错落生香,这一次走的却是宫禁正门,这一条远远的汉白玉宫砖步道遥遥伸向远处。


    恢弘万方的主殿,被千万盏辉煌的宫灯簇拥着?,拱向天穹之下的无?边深夜。


    主殿两侧又有宫室,丰丽而博敞,轩壮而华贵,参差轇轕,上?干云霄。


    “莫紧张。”


    他看出?师暄妍的拘谨不适,手臂略收紧一些,安慰着?怀中惴惴发抖的少女。


    “我阿耶他……”


    宁烟屿忽地抿了嘴唇。


    只是眼底划过了一丝笑意。


    无?需赘言,她见了便知道了。


    师暄妍被他突然中止的一句话,弄得愈发紧张,等到她侧眸来看那个男子时,他好整以暇地朝前拎着?宫灯,姿态清闲,好似见死不救,师暄妍气馁地想着?,等会?儿,休想指望她开一句口。


    她只管当?个哑巴,反正,这烂摊子都是太子一个人惹出?来的。


    就算是皇帝不喜,她也没办法,她又不想做他的太子妃。


    她就不拒绝、不反对、不配合,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往那殿中,似块木桩样儿地杵着?,不帮一句腔,让他一个人绞尽脑汁应付去?,与她无?关。


    太极宫中,龙涎香燃尽,淡淡的烟气萦绕,还?未到子时,圣人身体乏累了,将将打了个盹儿。


    此刻正眯着?龙目,靠在软榻上?歇憩。


    模模糊糊地,身体竟不受控制地飘回了汤泉宫。


    氤氲热泉,汩汩地冒着?泡儿,池水之上?白雾夭袅,一身着?贡缎丹凤朝阳锦衣的年轻女子,徐徐向他走来。


    “皇后……”


    许久未能入梦的爱妻,今夜竟入得梦中,雪肤花貌参差如?昨,与记忆里刻画的模样并无?多大改变,圣人凝视着?那张可亲可敬,充满了忧愁的芙蓉花面,情?难自禁地迎上?去?。


    一步,一步,他走入水雾深处,得以与皇后相拥。


    梦中的触觉亦是真实到可怕,圣人抱紧了自己的结发爱妻,望着?池水面上?映出?的老态龙钟、神情?萎靡苍凉的自己,又看到乌发雪肤、容色倾国的皇后,心里更加哀伤。


    “皇后,一别多年,今夜你终于又肯入朕梦中……”


    怀中仍旧身姿绰约、颜如?舜华的发妻,却将他推开。


    在圣人的错愕惊异中,她妙目横波看过来,眸光充满了幽怨与责备:“陛下,臣妾请求你好生看顾孩儿,你做到了么?”


    圣人急忙道:“朕做到了,朕一心为?了咱们的老大,朕巴不得,早些就下来陪你,把这皇位传给?他。”


    可水汽之中,分明近在咫尺,皇后的容颜依旧模糊了,自那片无?论圣人伸出?手来怎么拨也拂之不去?的水雾里,传来皇后幽冷嘲讽的声音:“是么,那为?何吾儿年过弱冠,尚无?妻室,孤单一人?宁庶安,你对得起我的嘱托么?”


    圣人挨了数落,可心里实在委屈:“不是朕不肯啊,是咱儿子眼高于顶。”


    “借口。”


    轻声的一道叱责,让圣人简直无?地自容,他万分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是真。儿子常与长?信侯姓崔那小子、东宫洗马、太子詹事、十率府来往,朕好几?次想问他,是不是有龙阳之癖,可又怕儿子真的承认了他好男风,朕实在下不来台,总不能真的照他的心意,给?他募些男宠。”


    水雾里却没了声音,皇后的芳容自那片淋漓的水汽之中消弭了踪迹,圣人一抬头,只见四下里雾色弥漫,哪里还?有自己的爱妻?


    他不禁探寻而去?:“皇后!皇后!”


    不留神,陛下踩进了温泉池,被热水烫了脚底心,顿时清醒:“皇后!”


    圣人自软榻上?惊醒坐起,四下里灯火葳蕤,仅有王石侍奉在侧,正在脚底给?他熏着?炭炉,怕他夜里着?了寒气,低头一看,自己怀中抱着?的哪是皇后,不过是个长?条方枕,而他梦里不知,抱得死紧。


    圣人老脸通红,急忙撒开了手,恢复威严,坐正了身体:“朕睡了有多久了?”


    王石将熏炉盖上?,佝偻腰,将拂尘摇晃几?下,笑吟吟来道:“只睡了一炷香的功夫,陛下想来是好梦了,面色红润,梦里也压不住嘴角。”


    要说前半截儿,那确实好梦,可要说到后半截儿,圣人心里愁啊。


    他这一愁,便口没遮拦,悠悠叹道:“这老大要是真有断袖之癖,朕也认了。”


    胳膊拗不过大腿,儿女都是讨债鬼,圣人心胸豁达,拗不过就不拗了,他要愿意一辈子耍光棍儿,就让他耍去?,等自己下诏退位之前,一定从宗室里物色好继任之子,过继到宁恪膝下。


    圣人心想,自己这都退让到什么程度了,太子但凡还?有点儿孝心,都不至于让年事已高的老父还?为?了他的后嗣问题这么操心!


    正愁眉苦脸着?,忽听得太极殿外?有人传报,说是太子殿下求见。


    圣人心里正烦躁着?,披上?王石送来的氅衣,回绝:“不见!朕现在心里烦!”


    可那小内监惯会?察言观色,圣人对太子平素里若有不满,便是在这娶妻的问题上?,于是他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立刻又道:“殿下带了一名女子前来,正候在殿外?,圣人是不是要……”


    话音未落圣人长?身而起,眼中迸出?精光:“女子?是何人?快带进来!”


    王石笑眯眯地一摇塵尾,让那小内侍去?传唤了,自己则扶着?圣人就座,笑眯眯地道:“老奴早就说过,殿下开了窍了,自会?带着?他钟意的女子,来求圣人赐婚的。”


    圣人这会?儿是头也不胀了,腰也不酸了,神清气爽,任王石说什么就是什么,摇了摇食指,还?以一笑:“你这老东西?,还?真叫你说着?了!也不知是谁家女郎,惹得太子春心萌动,朕倒要好好瞧瞧,也替他参详参详。”


    殿外?响起两人联袂而来,几?乎重?合在一处的脚步声。


    不急不缓,不轻不重?。


    圣人支起眼睑,瞧见灯影里一双有情?人入内拜见。


    自己儿子是瞧腻了的,圣人便一眼也没看,炯炯有神的龙目紧紧盯着?太子怀中用氅衣罩着?的少女,那女孩儿低垂螓首,不敢抬高视线,在太子的“夹带”之下莲步踱进来,两人一同下拜行礼。


    这太子呢,若非正式场合,几?时也不向自己行这么大礼节,只是叉了叉手便作完事了,这回却跪得笔挺,跪得心甘情?愿。


    “孩儿携般般,来拜见阿耶。请阿耶赐婚。”


    这下真是开门见山,一点不拖泥带水的。


    圣人见到太子直接就阐明了来意,灯下看那儿子,旁人觉着?太子殿下威严持重?,可知子莫若父,圣人一眼便洞悉了太子的忸怩,心明如?镜地忖,老大这是动了凡心了。


    只是,他还?不知谁是“般般”,张口问:“这是谁家女郎?”


    宁烟屿下意识看向师暄妍。


    那个可爱的小骗子,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像是畏惧天颜,不敢与天子对视,只把脑袋缩在他的氅衣里头。


    熟悉她的宁烟屿怎会?不知,这小骗子分明就是不情?不愿,既然上?了他的“贼船”,便别指望她能予自己任何方便。


    所以为?了娶一个可爱的妻子,万事都得亲力亲为?。


    太子把下颌扬起,不卑不亢地拱手:“般般是开国侯府师家之女。”


    圣人“哦”了一声,开国侯府,门第不算是低的,虽比不上?五姓七望之家,但也算得勋贵了。


    但念头一转,圣人好奇地道:“就是那个从小在外?边长?大的师家娘子?”


    宁烟屿颔首:“是。孩儿在洛阳养病时,与般般相识,回长?安以后,又在离宫与她重?逢,儿臣与般般,已是两情?相悦,彼此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恳请阿耶赐婚。”


    师暄妍虽不说话,那身宽大的氅衣底下,小手的几?根手指头却用力地掐向宁烟屿的大腿肉,朱红的唇角翘着?,手底下的动作愈发的狠辣。


    什么“非君不嫁”,奉劝某些人不要趁机胡乱占她便宜!


    小娘子的手劲儿大,宁烟屿是早就知道的,被她用力地掐着?,大腿的肉怕是变了形,要被她掐出?两截淤青来,额间?瞬间?便渗出?了点点薄汗。


    灯火一漂,圣人瞥见老大都出?了汗了,欢喜不胜地忖:老大这是紧张了。难得,居然还?有他紧张的时候!


    圣人存了心思要逗逗小孩儿,顺带着?,看一看这一双有情?人到底多有情?。


    他胡须轻撇,沉吟半晌,道:“这开国侯,你上?回说,不是与汉王有来往么?他的女儿,做你的太子妃?不妥。不妥。”


    宁烟屿微皱眉梢。


    掐着?自己腿肉的那只小手也骤地一松,缩了回去?。


    圣人欣慰地瞧见,这一双小儿女的脸色都变了,先不说太子,那女孩子把脸蛋一直埋着?,怯怯弱弱,但他这话一出?,那女孩子耳垂下的明月珰急遽摇晃着?,珍珠的光泽差点晃晕了圣人的两眼。


    他们有情?,圣人就愈发拿乔:“老大,太子妃的事,朕还?不着?急,不过你确实是应该有个体己人放在身边了,既然你与这师家娘子有些情?意,朕便赐婚,封她为?侧妃,你看如?何?”


    太子侧妃品阶不低,也是最合适师暄妍的身份,如?若太子还?不满意,那就说明,他是真的心仪了这个小娘子。


    到时候,圣人也就借坡下驴,顺了他的心意了。


    但圣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佯装的打鸳鸯大棒,还?没打下去?,便炸出?个雷来。


    “回阿耶!”太子再?一次拱手,双眸清湛若雪,“儿臣在洛阳养病之时,与般般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般般腹中,正有儿臣的骨肉,儿臣恳请陛下赐的婚事,是儿臣要娶她为?正妃。”


    圣人差点儿掉了凳,一双老眼瞪得宛若铜铃,他非但看一眼身后的王石,得见王石也震惊地长?大了嘴巴,才确信自己没听错。


    这个一向奉公守法、自严自谨的老大,居然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诱拐小娘子,无?媒苟合,还?闹大了肚子?


    圣人扶住龙椅,堪堪稳住身形:“是真?”


    难怪,今夜这个小娘子前来,一眼都不敢抬。


    宁烟屿的眸光倒映着?太极殿上?长?明不熄的烛火,熠熠灿亮,炽烈万分。


    “阿耶如?若不信,尽可以传华叔景过来,一问便知。”


    华叔景的人品与医术,圣人自是信得过。


    结合几?点看来,那便是真的了。


    虽说,这婚前把肚子闹出?动静来,圣人心怀不喜,但想到,此子毕竟是老大的第一个孩子,少年人血气方刚,难免有一时冲动的时候,当?年他与皇后,也是未婚便先越了雷池.


    老大这是随了自己。


    圣人再?一沉吟,他起了身,来到这双小儿女面前。


    师暄妍一直垂着?眸光,直至眼底下蓦地多了一截鸡油黄龙纹袍服,上?首有淡淡的龙涎香气飘落下来,少女乌睫轻颤,缓缓抬首。


    她以为?,自己会?被问责。


    再?不济,圣人也该轻视她未婚有孕。


    但圣人只是看着?他们,语调和缓地笑言:“师家的小娘子,朕想问你一句,你是当?真钟情?于朕家的老大,与他情?投意合,想要嫁给?他么?”


    宁恪贵为?太子,这天底下,想做他太子妃的人无?数,或是看中他贵重?的身份,或是相中他继承了皇后的英俊皮囊,但这些人,究竟夹杂了几?分真心?


    圣人目前只知晓宁恪确乎是为?这个小娘子动了心思,却还?不知小娘子是否也此心如?一,心甘情?愿地嫁给?宁恪为?妻。


    氅衣下,少女垂着?衣袖,纤细若抽条花苞般的身子细细轻颤。


    圣人是不相信太子的魅力吗?


    这个问题抛得很突兀,而师暄妍已是被逼无?奈,今夜在殿上?,她总不可能真的一句话都不说,圣人都已经问到了头上?,再?装哑巴便也太不识抬举了。


    她能如?何回答?


    她只有这般回答。


    “臣女……也心系于太子殿下。”


    绵柔的嗓音,说得情?真意切,不容人疑心有假,如?甘霖降下,浸润听者的心田。


    话音刚落,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师暄妍身旁的男子蓦地点燃了明灿的双眸看过来,便似那春日的骄阳,灼灼生辉。


    第36章


    春风拂动树梢的声音, 细细碎碎,落在开国侯府沉默的花厅之?上, 也能?激起巨大的回音。


    四下里灯具都派上了用场,一团明炽的火光里,师远道神色凝重,双目望着堂下无边夜色,久等女儿不至。


    江夫人在一旁,也心下不安。


    师远道已经斥责了她好几遍,这等要务,怎能?交给芙儿这么个尚未出阁不经人事的小娘子, 简直是荒唐。


    被丈夫骂得抬不起头来?,江夫人?后来?深想,也觉得自己确实?欠了考虑,即使被夫君责备, 也不敢有一句还嘴。


    时辰一点?点?过去,芙儿还不见回来?,江夫人?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滴漏声声, 时断时续。


    两扇宝木雕花缂丝坐屏前, 她靠着太师椅, 愁苦地唉声叹气。


    “我是不忍心看到般般满身是血地横在我面前, 这下胎药我再三确认了几遍,不会?有失的,般般着紧她这个孩子, 落了她胎, 她真个, 还不知?道怎么恨我们!夫君,我害怕般般恨我!”


    师远道目中迸着精光, 一眼乜斜而来?:“慈母多败儿!”


    师暄妍被养成这副德行,江家两人?也不是全无责任,一定是江拯和他的妻子韩氏,因为视师暄妍为客,看她出?身于侯府地位尊崇,便对她百依百顺、纵容溺爱,谁知?最后养出?个不孝不贞的孽障来?!


    江夫人?哀婉地擦拭着眼眶里涌出?的泪珠,点?点?头:“是我错了,我不该让芙儿去,芙儿还小,也不该看见那血淋淋的场面……”


    师远道等了半宿,也不见女儿回来?,再一想,芙儿做事虽然周全尽心,但她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要处理这等大事,还是经验尚缺,便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师远道拍案而起,大步要往外去:“来?人?,给我备马!”


    两个长随上前阻拦:“家主!长安已经宵禁,您不可打马上街!”


    师远道斥道:“顾不得了!”


    这是关乎师家荣辱,再有,芙儿天真娇憨,那孽障却是心机深沉,纵然女儿带了几个婆子,也恐怕难是她的敌手。


    这么久不归,芙儿只怕是受了师暄妍的欺负。


    这下胎的事,是万万再耽搁不得了。


    师远道大步流星地窜入夜色,待绕过那方浮雕影壁,竹影摇摆之?间?,渗下一帘月光,照见了姗姗迟归的江晚芙一众人?。


    师远道步子一定,惊诧:“芙儿?”


    听到夫君唤女儿的声音,江夫人?也忙追了出?来?。


    两人?只见江晚芙像是丢了魂儿似的,衣裙狼狈,发丝半落,明媚的眼波被坍耷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一般,只剩长睫轻轻折着弧度,微微地上翘,也不知?这是经历了什么。


    她身后那一群婆子,也个个似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脑,浑身丧气。


    “这是怎么了?”江夫人?惶然变色。


    她派给江晚芙的几个婆子,都是自己身旁顶顶精明强干的得力能?手,结果看这场景,好像事情压根没办成。


    婆子杨氏一马当先地站出?来?,万分颓丧郁闷地道:“不怪我们,按理说,侯府上下这回是要翻天了。”


    何事要翻天去?江夫人?惴惴着。


    她们一行女眷走?在前,师远道停在影壁之?下,兀自哼着冷气。见识短陋的无知?妇人?,恐怕又是被那孽障虚张声势的三言两语便吓唬住了。


    回到厅堂,江晚芙仍是魂魄出?窍的模样,入了座,双臂耷拉着交叠在膝上。


    蝉鬓与芜菁左右照料着她。


    婆子杨氏与江夫人?后来?堂上,等家主到了,她方道:“家主,夫人?,奴婢们拿着打胎药去君子小筑,谁知?道,差一点?儿戕害了龙子凤孙!好险,早了一步奴婢们都怕是性命难保。”


    杨氏说起来?,仍心有余悸,抚定胸口,但撞上两双探寻的眼睛来?,一双是家主的,他只是负着手微微斜过眼线,一双是江夫人?的,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什么龙子凤孙?般般肚里的孩子是……”


    杨氏拗断了夫人?的问题,揣着哆嗦个不止的手在衣袖里,闭着眼睛重重点?头:“谁能?想得到,二娘子的孩子,是太子殿下的!二娘子百般维护袒护的哪里是奸夫,就是太子!”


    这可真是二月里平地一声惊雷了,这个雷炸得响当当的,直往人?脑仁上狠狠地捶。


    江夫人?脑瓜嗡鸣,先被捶得晕了过去。


    她两眼泛出?眼白来?,人?头重脚轻,一跤正跌进江晚芙身旁的圈椅里,昏死了一半儿。


    师远道呢,不愧为侯府家主,尚且要冷静一些?,只是负向身后的双臂猛地分开?,回头看向杨氏:“无此可能?!”


    家主居然不信。


    杨氏一愣神儿,只见家主踱过来?,皱着眉头,冷沉地逼问:“莫非是那孽障,狐假虎威,上外边找了个什么不三不四的西贝货,回来?愣充太子?事情经过究竟如何,你且一五一十说来?!”


    杨氏心道那还能?有假?那殿下是抱着二娘子离开?的,出?了君子小筑就登车往宫门去了。


    再说,离宫太子及冠礼上,她又不是没见过真主。


    杨氏掀开?嘴皮,把事实?经过说来?:“我们赶到之?时,谁知?道太子殿下竟然就在二娘子的房里,两人?在窗台上亲热,被表娘子撞了个正着,初时咱们谁也不知?道那是太子,以为是二娘子又按捺不住深闺寂寞了,实?在令侯府丢人?,我们就着窗子还喝骂了几句,谁知?道太子把窗子打起来?……表娘子是最先认出?太子的人?,她都说了,那还能?有假?”


    晕乎儿了一半儿的江夫人?醒转几分,扯住身旁江晚芙的小臂,攀身来?问:“芙儿你看清楚了,果真是太子?”


    江晚芙神情低迷,被江夫人?这么一问,才咬住了樱嫩的嘴唇,把下巴往下轻凿。


    江夫人?抚着胸口,呼吸急促:“般般怎么会?识得太子?”


    杨氏跺脚:“先前咱们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抱着二娘子出?来?,亲口承认了二娘子腹中的胎儿是他的骨肉,他还说,要迎娶二娘子为太子妃呢!奴婢等人?都怀疑耳朵听错了,可一对账,是没错的,就是太子妃!”


    江夫人?这回眼白翻得更深,若说方才是晕了一半儿,这回是真的晕死了。


    人?如搁浅的死鱼似的直挺挺躺在那儿,几个婆子上来?,又掐又按,好不容易将江夫人?掐醒了。


    她站起身来?,一径扑向师远道:“都怪你!夫君,你非要打掉般般的孩子!这孩子是太子的,是皇长孙,差点?儿便铸成大错!”


    太子殿下言重千钧,他说,要迎娶般般为太子妃,必定言出?法随,日?后,师远道便是圣人?的亲家,再往后,便是国?丈!


    谁人?心里算不过这笔账来??只要婚事能?成,谁还会?在乎他们是不是未婚先孕。


    这满堂之?人?,各怀心思,各有各的算计,就是谁也不敢承认一句,她们狗眼看人?低,不留神得罪了真佛了。


    师远道的神情依旧稳如泰山:“太子,还说了什么?”


    杨氏思忖片刻,沉吟着道:“太子殿下还说了,他将带着二娘子向圣人?请旨赐婚,如果师家还认二娘子这个女儿,届时他会?亲自登门提亲,若是家主您不愿意认二娘子——”


    师远道偏过视线:“会?如何?”


    杨氏道:“要是开?国?侯府不认二娘子这个女儿,婚事照成,但太子殿下就会?绕过开?国?侯府行事,他也就与开?国?侯府丝毫不相干。还说先前,家主您薄待了二娘子,他要一件件地讨回来?……”


    杨氏的声音低了下去,越来?越弱,最后已细如游丝,被风吹得散了。


    江夫人?听着,神情怔忡,她抓住了自己丈夫的胳膊,往下缓缓一带:“夫君?”


    师远道按住夫人?的小臂,下颌高抬,义正辞严:“般般是我的嫡亲女儿,我岂会?弃她不顾,不认她。”


    圈椅上,正垂着浓睫,心思沉重,不知?所思为何的江晚芙,听到师远道的话,也蓦然间?抬眸,花厅被灯火簇拥着点?亮,师远道义形于色,说得理直气壮。


    江晚芙的朱唇微微张大,美丽的乌瞳瞬也不瞬地睁着,形同泥塑。


    看来?侯府确实?是,已经翻了天了。


    就从师暄妍被太子抱着离开?君子小筑开?始。


    看来?夫君心里挂怀着般般,没真到绝情的地步,江夫人?便也舒了一口气,幽幽叹道:“我倒想起来?,去年太子殿下称病在外休养,正是在洛阳,难道般般是那时与殿下相识?这就一切说得通了。离宫那两日?,与般般在外边相会?的人?,不是封墨,而是太子,殿下是借了羽林卫的身份与她幽会?。”


    般般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肚里早早地就揣上了龙子凤孙,她是为了袒护太子殿下,保住太子的颜面,这才几番顶撞夫君。


    经历此事,殿下是看清了般般的真心实?意,故此也顺水推舟,决意定心,迎娶般般。


    所谓“奸夫”,完全是子虚乌有,那只不过是少年男女发乎于情未能?自止而已。


    太子殿下岂能?是“奸夫”?


    江夫人?把这首尾证据链串联起来?,得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答案。


    她本来?就想让封墨娶般般,现在得知?女儿腹中骨肉不是封墨的,是太子的,而太子殿下又愿意负起责任来?,便再好不过了。


    “夫君,般般若真入主东宫,今后成了太子妃,家宅得幸,满门添光。你可千万不能?再让女儿住在别业那等腌臜简陋的地方。”


    师远道迟疑道:“稍等一等。夫人?,你太心急了。”


    赐婚的旨意一日?不下,这事便还说不准。


    若圣人?果真赐婚,一锤定音,届时再派遣车马去迎回女儿也不迟。


    *


    太极殿外,月华清浅如水。


    王石护送太子与太子妃殿下出?得殿来?,就在半刻以前,圣人?金口玉言赐下婚事,封师家二娘子暄妍为太子妃,婚期待拟,毕竟太子妃腹中尚有骨肉在怀,这婚期不可延误。


    不过太子贵为储君,他的婚典亦容不得有半点?含糊,所以成婚的日?子,既不宜过早,也不宜过迟。


    王石是个体贴人?意,极擅长揣摩心思的妙人?,婚事定下以后,显而易见最高兴的甚至都算不上圣人?,而要数这位平素八风不动、内敛稳重的太子殿下。


    王石弯着腰送二人?出?去,笑吟吟地摇着塵尾道:“老奴恭喜殿下。”


    宁烟屿的氅衣罩着师暄妍瘦削纤细的身,长臂揽在少女圆润如削成的肩头,闻言,微挑眉梢:“还未大婚,何喜之?有?”


    王石将身垂得更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奴婢贺喜殿下,今夜与师娘子得成比目,佳期在即。”


    这王石平日?里伺候阿耶,难怪将他阿耶哄得心花怒放,果真是擅长洞察人?的心思。


    宁烟屿扯了下薄唇,挽师暄妍的右臂加了几分力,在少女咬住嘴唇,嗔怪地回眸看过来?时,他温笑道:“旁人?恭喜我们呢。师般般。”


    殿下对太子妃那称呼,亲昵又不腻乎,王石感到自己的耳后根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搔了一下。


    饶是早已去了欲势,也禁不得脸热。


    他赶着要回太极殿上伺候圣人?,不敢再耽搁了,便向着太子与太子妃告了辞。


    这大殿矗落在天地之?间?,恢弘壮阔,殿外的长风一股股吹来?,弄乱了师暄妍发钗下未能?压住的发丝。


    回想她在太极殿上的情景,师暄妍的心口仍不免紧张。


    宁烟屿探出?袖口的大掌握住了少女氅衣下柔软的青葱玉指:“走?。”


    师暄妍眼波懵懂:“去哪儿?”


    面前的男人?,瞳眸比起初见时,多了她招架不住的柔色,不论何时何地,当他看向她时,总是不吝温柔。


    师暄妍被他一步一步地推着走?,到了这一刻,与他成了未婚夫妻,还茫然地没有转变过身份来?。


    心浸泡在一股潮湿的水雾中,看不清方向。


    “回东宫。今夜,不再去君子小筑了。”


    已经过了子时,各坊市禁闭,穿行其间?有些?麻烦,即便要回去,也要等到明日?天亮以后。


    她现在已经是他的未婚妻,夫妇两人?之?间?没有隔阂,她今夜不如就歇在他的寝宫。


    太子殿下当然也有一重私心,他干久了那等窃玉偷香、风流无状的勾当,终于得尝了明媒正娶的好处。


    这好处,不妨先预支一些?。


    对此,师暄妍也没有排斥。


    她是个身体力行的行动派,打定了主意去做,便不会?优柔寡断,更不会?失悔于人?,答应了嫁给他,就要把自己当作他的妻子看待。


    少女自氅衣下探出?纤纤玉指,一片春风中披拂的乌丝卷到耳后。


    清丽的嗓音,如微风振箫:“我正也有话同你说。”


    那张小脸,在黑夜里,如雨润梨花,有种宣纸上洒了金粉的惊艳。


    她好像,还是头一次对他说,有话同他讲。


    宁烟屿极有耐心,温和一笑:“好。”


    末了,他牵住少女的柔荑,又道:“东宫路远,没有车马,我抱你去。”


    师暄妍一阵惊怔,没有立刻拒绝,但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那男人?弯下了腰,双臂从她身下将她抄起,便严实?地用披氅裹住了她。


    实?不相瞒,师暄妍总觉着横抱的姿势,像端着一盘菜。


    她实?在不好意思迎向各位值夜宫人?窃笑打量的目光,只好将小脸埋入他的胸口,尽量躲着不见人?。


    太子殿下端了满怀的珍馐,笑声清越。


    “师般般,你脑子里最好不要想些?煞风景的事。”


    他举步往东宫去,说着话的男人?,胸膛一阵阵地震动,贴向它的师暄妍,脸颊也感到一阵阵的酥麻。


    她不知?该怎么说,因为她再笨拙也能?察觉到,他是真的很高兴。


    从她答应嫁给他开?始,这一整夜,太子殿下都兴奋得濒临手舞足蹈了。


    第37章


    春夜寂静, 东宫里,早已备好了软褥、火烛, 以及师二娘子要用的巾栉等用物,只等二娘子下榻。


    惹烟听到动静,亲自出来相迎。


    凉风卷过隔扇外倒悬的湘竹帘门,蒙蒙的?夜雾里,两排宫灯次第?递了出来,照出一条宽阔笔直的?步道,路中央,殿下怀中抱着身材娇弱的?少女, 用披氅严实地笼罩着女孩儿的身,回来了。


    “殿下,热汤备好了,可让二娘子先事沐浴。”


    师暄妍今夜本来在君子小筑就沐浴过?了, 这会儿?不大想沐浴,支起眼帘,向上方的?男人缓缓摇首:“不用了。”


    宁烟屿已经抱住她先一步跨进?了寝宫, 路远迢迢, 她都不知晓, 他的?臂力?怎会这么大, 丝毫都不手?酸的?。


    这还是传闻中那个见风就倒的?病弱太?子么?


    他和她理解的?太?子殿下可太?不一样了,她根本看不出这个男人身上有任何?病症,这副体魄, 就说?是要去上阵杀敌, 师暄妍也一点都不怀疑。


    宁烟屿终于将她放落下来, 但?不是落在地面?,而是将她放在柔软的?贵妃榻上。


    他蹲下身, 俯低目光,将她脚下的?绵柔丝履脱掉。


    “这种丝履只是好看,面?圣时可以穿着,但?走不了远路,脚下会疼。”


    宁烟屿把两只丝履抛到一旁。


    脱掉那双丝履,师暄妍露出了两只小小的?白嫩脚丫。


    先前在君子小筑时,本来就只是趿拉着木屐,没有着袜,后来在马车上换了衣物,顺手?套上了这双丝履,勉强蔽住了足尖,但?女孩儿?家的?脚是不能随意给人看的?,当下她不着痕迹把衣裙拨了拨,长长的?石榴红裙袂与官绿鸾绦一同落下,遮住了下面?皓皓如?雪的?双脚。


    她不大自然地道:“你?自己?去沐浴吧。”


    宁烟屿挑眉,仍旧蹲在她身前,下颌角往上仰起一点弧度来:“嗯,你?方才不是说?,有话同我?说?,怎么不说?了?”


    师暄妍朱唇轻颤,犹豫轻声:“我?虽答应嫁给你?了,但?这是你?使了心计,诓来的?。”


    男人语调微扬:“是。你?不服?”


    倒也不是服不服,师暄妍做了决定也没打算后悔,只是道:“我?是答应嫁你?,但?是,要和你?约法三章,你?若同意,我?才能嫁给你?。”


    赐婚的?圣旨明日一早就要下,她已经在太?极殿上亲口承认了心系于他,这时却说?,非要他同意“约法三章”,才能心甘情愿地嫁给她,这个小骗子,恐怕是不知道为时已晚。


    上了他的?贼船,除非船翻人亡,岂有中途返航下船之理。


    心头上微含嘲意,不过?他倒很想知道,她有什么条件。


    宁烟屿半蹲在地,维持着那一种姿势不动,心情依然不错,言笑晏晏着问:“你?说?来听听。”


    师暄妍很紧张,抿唇拨弄着素白纤细的?指头,在袖口底下缠绕一圈又一圈之后,终于张口,温声道:“第?一点,我?不想回侯府待嫁,也不想留在君子小筑。”


    宁烟屿立刻便同意了:“纵使你?想回去,我?也不让。”


    那个虎狼窝里,住着一群虎视眈眈的?鼠辈,回去无益,不过?令她气大伤身。


    那两家人抱着她的?表妹当宝,不过?恕他眼拙,实在没看出江晚芙有过?人之处。


    师暄妍微睁桃花眸:“那你?打算将我?放在何?处?成婚之前,我?恐怕是不能住你?的?东宫的?!”


    如?此于礼不合。


    宁烟屿笑了下,曲指在少女雪白的?额上一敲,敲得她脑袋发痛,他在一边睨着她笑:“许你?侯府有别?业,孤堂堂太?子,在京中便无行馆?”


    他笑她,杞人忧天。


    师暄妍捂住吃痛的?额头,怒意凛凛地瞪了过?来,被她一看,他收了手?,垂落在了身侧。


    某些人,得不到的?时候,温言好语、频频示弱,可一旦得手?之后,便故态复萌了。


    太?子殿下可不是善类,只会欺负她罢了。


    师暄妍心里怀着更大的?事,懒得同他一般计较:“第?二点,我?希望你?不要插手?师家和江家的?事,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恩怨,我?自己?会处理掉。”


    宁烟屿这次沉吟了片刻:“师般般。我?是你?的?夫君,你?的?父母,便是我?的?岳父岳母,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但?是,师暄妍不希望宁恪为了自己?去找师家人和江家人的?麻烦,她是身在泥淖,命已如?此。而他,没必要也牵扯进?来,作为太?子,有太?子应该要处理的?万机,耗费在家长里短里不值当。


    师暄妍摇头:“我?的?事,不是你?的?事。你?不要干预。宁恪,你?不答应,我?就不嫁给你?。”


    这个小娘子,如?此顽固任性。


    可他呢,偏生被她吃死了,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宁烟屿思忖片刻,觉得,也不是太?难以接受,为了让小娘子心甘情愿,也只好退让半步,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少女香柔的?玉指。


    “我?答应你?。需用我?时,你?再说?。”


    他会站在她身后,为她后盾。


    约法三章,第?二条他也轻易答应了。


    还剩下最后一条。


    满室烛晕映衬着少女雪白的?面?颊,为她清丽明净的?面?容添了一重艳冶柔媚之色。


    她在贵妃榻上手?足拘谨不安地坐着,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向仍在面?前半蹲下的?男子。


    这些话,她忍了一路。


    知晓今夜说?这些未免有些煞风景,可有些话,若此时不说?,以后恐怕更加没有机会。


    这句话,也许会触怒今夜本来还正高兴着的?太?子殿下。


    师暄妍踟躇着,耷拉下眼睫,阻隔了他探寻而来的?视线,在宁烟屿略感到不解之时,她将螓首往右侧扭了一下。


    随即道:“第?三点,我?不喜欢与人共事一夫——”


    宁烟屿长眉微挑,好整以暇看着她,心情因为她的?这一句话莫名地雀跃。


    但?,转而她就道:“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另娶,或者你?决定纳妃,你?可以放我?走么?”


    她并不是很想留在深宫。


    男人的?脸色唰地便是一沉,师暄妍感到自己?被握住的?一双手?,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扯了下去,她整个身子自贵妃榻上被拖拽到下边。


    不得已,她只好用光着的?两只脚丫点在地面?,幸好那地上铺就了一张柔软的?毛毯,踩着并不感到冰凉。


    师暄妍单薄的?身子朝着前面?撞去,正正好撞在男人的?胸骨之上,两片骨骼撞在了一处,男人轻嘶一声,师暄妍却是疼得哇哇大叫,恨不能提起拳头就狠狠揍他。


    可她这里才揉着额,一只手?臂横过?来,环绕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往下扯落,拽进?怀间之后,含着嘲意的?沉嗓,就贴着她的?耳廓,一点点传来。


    “孤的?太?子妃,真是深谋远虑,嗯?”


    八字才刚刚有了一撇,她便已经在未雨绸缪地给自己?想退路了。


    就在今夜这一刻之前,她可知,他有多?高兴?


    眼下却被她一桶凉水泼上来,怎能不恼。


    男人的?嗓音压得沉,沉得发哑。


    师暄妍怔住片刻,心跳加快了许多?,想要把手?从他铁掌的?桎梏下挣脱,却如?同被网住的?鱼儿?,任她使出各种花招,也拿不出来。


    少女眼睫震动,调开视线避免他的?紧盯,底气不是那么足地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他还是没动。


    师暄妍幽幽垂眸,语调很轻,很缓慢:“我?不能生育。”


    握住她的?那一双大掌,有了片刻的?迟疑和松动。


    师暄妍自嘲一笑:“所以殿下,你?认为,你?能和我?长久吗?你?是国之储君,也是未来的?圣人,你?不可能不要子嗣,你?要娶我?为妃,又不纳别?的?姬妾,你?的?子嗣呢,从哪里来?我?当然也不会要求你?什么,只希望……”


    她侃侃而谈,云淡风轻。


    宁烟屿却越听越是恼火,后来,她扯住少女细若柳枝的?胳膊,低下脸,薄唇抵住了少女因为说?话撬开了一隙的?贝齿。


    她的?话语声就此停驻,后面?要说?未完的?字,被男人悉数吞回了腹中。


    他的?吻,带着一点愤怒之下惩罚的?意味。


    唇上含着兰草的?芳息,和着炙热的?温度,充满了侵略的?放肆。


    此时的?两人,还跪在地面?铺设的?猩红波斯软毯上,彼此纠缠着,师暄妍的?眼眶微微发抖,后脑被一只比她脸颊还大的?巴掌摁着,迫使着她,不得后退,只有往前,迎接他讨伐式的?深吻。


    少女的?朱唇在发抖,心尖也在发抖,像要被他揉碎了,从他胸口碎成一地珍珠,迸溅着掉落开去。


    她的?呼吸声,与男人的?呼吸声交织相闻,彼此传递着某种信号。


    宁烟屿的?眸色极沉,长而浓密的?漆黑睫羽下,双眸冷若冰霜,像是要欺她还不够,还要继续地罚她。


    可她已经实在是喘不过?气起来了,嘟着嘴唇呜呜地乱叫起来,此时,这个香艳的?惩罚,才终于结束。


    男人松开她的?嘴唇,但?手?掌依旧扣着少女的?后脑发髻,黝黑的?瞳仁倒映着烛焰,静静地燃烧着。


    少女的?两瓣原本染了胭脂的?朱唇,被蹂.躏得红痕凌乱,如?三月枝头即将殂谢的?靡靡桃花,已经开到最艳,艳极则哀之势。


    师暄妍的?香酥花房急促地起伏着,尽快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隔了一晌,她轻声道:“我?没觉得我?说?错什么了。”


    在男人的?瞳孔又变了颜色之际,师暄妍咬牙道:“那我?希望,至少一年之内,你?不要有别?的?女人,好吗?”


    宁烟屿被她闹得,不知是气,还是笑,他挽住她,将薄唇靠在少女的?耳边:“如?果一年之内,我?能把你?治好,你?能与我?生育子嗣,而我?也不另娶,你?可否不离开?”


    治好?


    师暄妍又是一怔。


    她中的?这是毒,是赤练之毒,最为阴狠伤宫的?,连华叔景那等在宫中行医多?年的?杏林翘楚,都治不好。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怀上他的?孩子。


    少女沉凝出神间,感到肩胛骨被捉住了,被施加了力?度,她吃痛地抬头,醒回神,濛濛欲泣的?桃花眸子,像三五之夜明亮的?月光照在朦胧的?窗纱上。


    宁烟屿一低头:“怎么了?你?不相信?”


    师暄妍怎么敢相信。


    宁烟屿看到那一片颤动的?眼睫,泄露了不稳的?心思,心里终究是疼意盖住了怒意,他放长双臂,将少女的?脊背环绕住,拥着她,抱她起来。


    把这个勇敢又胆怯的?少女抱着,放她在怀中,便不再落下,在她躲闪着视线之时,宁烟屿信心十足地拨过?她的?脸颊,逼她一定要看着自己?的?眼睛。


    “师般般。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孩子,一个和她的?孩子。


    师暄妍窝在他的?怀抱中,身子轻轻地靠着他的?肩与胸口。


    烛光洒落在她的?乌发上、红裙上,她紧紧攥着的?手?,倏地一松。


    也罢。


    他如?此笃定,不让他死心,他是不会甘心的?。


    师暄妍红着软眸,缓缓颔首。


    “我?答应你?。若一年之内,我?能有孕,我?就不走,你?也不能另娶。”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要强调一句,他不得另娶。


    如?此听来,便可爱许多?了。


    宁烟屿爱极了自己?的?太?子妃,她骗人时,一本正经时,如?眼下这般示弱时,都让他心动。


    太?子殿下垂下眸光,再次亲了亲太?子妃柔软的?脸颊,握住她的?柔荑,贴向她的?耳梢。


    男人的?语调轻柔如?絮:“好,一言为定。太?子妃的?约法三章,孤全都应了。敢问太?子妃,是否还有别?的?难关,不如?趁着今夜都说?出来,孤心情不错,酌情替你?全都办了。”


    夫妻相处之道,无外乎真诚,与包容。


    他都已经包容到这步了,师暄妍呢,认真地想了想,也实在想不出别?的?了,便又认真地摇了下头:“应当是没了,殿下以后就知道,我?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我?是很随和的?。”


    她倒是自己?来夸自己?了,宁烟屿被逗笑,在太?子妃脸颊上又轻啄了几下,眼看着少女被亲得又起了薄怒之意,他忙顺承她的?话:“是,是。太?子妃殿下随和,譬如?我?这样亲你?,你?肯定不会打我?。”


    “……”


    师暄妍刚想提起来打他的?手?,这时只好收起来,默默地放下去了。


    这天已经很晚了,她该早点歇了,明日还要回君子小筑收拾行李。


    便道:“我?的?床榻在哪里?”


    宁烟屿往内寝指了指:“褥子已经铺好了,今夜太?晚了,你?先就寝,待明日一早,孤让惹烟安排车马,送你?回君子小筑收拾行李,再送你?至行辕。”


    他安排得好听,可师暄妍又担心他还有别?的?筹算,不大放得下心,便为自己?多?问了一句:“那你?呢,殿下睡在何?处?”


    他笑了一下:“你?想与我?同卧?”


    师暄妍努努嘴,她可没有这个想法,某些人手?脚不干净,入了夜就会在榻上占便宜,婚前她可不想与他再有逾矩的?行动。


    看到她脸上显然易见的?嫌弃,宁烟屿一顿,索性也只好放弃了:“师般般。我?还有折子要批,为了你?,我?已经两日无心政事了。你?睡吧,我?去批会折子,就在书房里歇下了。”


    他将她抱起来,送进?了内寝的?床帏之中,这床帏也是金色的?,上头是天下织工最好的?绣娘刺的?蛟龙盘云图腾,金色帘拢与桔红灯火交相辉映,周遭宛如?浮沉着一重重碎金,煞是好看。


    宁烟屿放师暄妍下来,忽听怀中少女道:“殿下的?东宫,真是金碧辉煌。”


    宁烟屿弯腰替她拿着被子,闻言,也就翘了一下唇角:“比起襄王府自是要高出许多?。”


    师暄妍心思一凝,去看太?子殿下端得严肃的?脸色,总觉得,有些可疑,有些……酸。


    第38章


    开国侯府这一夜是寝不安眠, 正堂上,那扇紫檀木浮雕鹊踏枝纹座屏前, 是沉默的师远道及江夫人。


    左右随侍而立着诸位婆子,也揣了拳头在袖里,鸦雀无言。


    江晚芙的眼睫轻轻地垂着,也不吱声,谁也不知江娘子在想什么。


    唯独跟了去的杨氏眼尖,今夜撞见娘子对太子的那个情状,分明是心许了太子,只不过?一眨眼, 那太子殿下就要和二娘子成婚了。


    满堂寂寂。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到?了天亮时,日头高高挂罥林梢,禁中?终于传来了消息。


    长随一直在宫外留意着动静, 今早天子诏令四方,为?太子与师家二?娘子赐下婚事,钦定师暄妍为?太子妃, 于三月廿九成其大礼, 普天同庆。


    这一口屏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气, 终于是发出来了。


    众人舒了一口气之?时, 江夫人笑逐颜开:“般般要做太子妃了,要入主东宫。真是家门有幸,般般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这时, 她站起了身来, 向开国侯殷勤道:“说不准一会儿, 赐婚的圣旨就要送到?侯府里来了。”


    师远道紧绷的神情出现了松动,认可?了夫人的话。


    他负着手, 任由夫人挽住臂膀,一言不发。虽不言语,熟知丈夫的江夫人却深明白,夫君不过?是硬撑着面子罢了,对?般般他还是满意肯认的。


    堂上几个婆子识得?风向,也都纷纷前来道喜。


    这堂上一宿无眠的众人,此刻都精神抖擞,恭维道贺之?声,恨不得?填满一屋子。


    这其中?,独独一人无言。


    江晚芙仍是那般垂落眼睫坐在圈椅中?,周遭的热闹,是恁的刺她的耳膜,以至于她片刻都待不住了。


    人烟散去之?后,江晚芙独回?西厢。


    西厢中?江拯与韩氏正靠着轩窗晒着春日暖阳,逗弄着房檐下那只神气的虎皮鹦鹉。


    看到?父母的那一霎,江晚芙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发着抖的嘴唇被哭腔一瞬冲破,蓦然酿大,惊得?两老同时回?头,只见女?儿眼眶通红,小脸蛋上满是泪水,都心疼地迎上去,搂了她过?来。


    “这是怎么了?”


    韩氏搂住女?儿,正询问,江晚芙心底的苦水如潮水溃堤,骤然涌出。


    她嗓音残破沙哑地唤道:“娘!”


    说罢扑进韩氏的怀中?,哀怨地哭起来。


    泪水肆意的女?儿,真让人爱怜。


    江拯也大惑不解:“女?儿,你不是被侯夫人派去给师暄妍下胎了么?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没办成,师家人训斥你了?”


    那这就是师家人不对?了,他好?端端的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居然被他们派出去干这种事,还要挨一顿数落!


    岂想到?,伏在韩氏怀中?的江晚芙,却缓缓摇头,这让二?老更加惊讶,急着来逼问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让女?儿这般委屈伤心!


    若是与师暄妍有关,他们自是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江晚芙眼眸低垂,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沿着因为?抽噎而颤抖脸蛋滚落,她在抽泣中?,哆嗦着道:“咱们都想错了,师暄妍一直都没有什么奸夫,她在洛阳勾搭的人是太子,她的孩子,是太子殿下的!”


    “啊?”


    韩氏险些跳起来,江拯也两眼瞪若铜铃。


    韩氏抱了一丝侥幸,摇晃女?儿身子:“你说的是真?”


    江晚芙再度点头,一点头,泪水便扑簌簌地往韩氏怀中?掉,看得?韩氏心头又?焦急,哭个什么!


    只听江晚芙道:“今一早,圣人下诏赐婚,师暄妍已是太子妃了,不日就要与太子完婚。”


    韩氏怔忡,不曾想,一朝沦落为?泥的师暄妍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居然攀附上了这么一节高枝儿,她这回?也想了起来,去岁,太子的确在洛阳定居安养。


    那时,洛阳各府均上门递拜帖,有意与太子结交,太子的居所门庭若市。


    但?太子身体病弱,暂住洛阳只为?养病,便一一回?绝了,彼时江拯与韩氏也有心拜访,但?因独生女?儿在京中?,不在洛阳,加上太子又?丝毫不领情,只好?作罢。


    难不成,师暄妍失踪的那一个月,就是去攀了太子的凤凰枝?


    韩氏两眼失了神,呢喃道:“这怎么可?能,太子看得?上师暄妍?”


    自己女?儿样?样?都可?以把师暄妍比到?泥里,太子难不成是眼瞎啦?


    江拯也跺脚:“这贱人,手段颇是高明,没想到?……没想到?……夫人,她要如今得?了势头,一定会回?来找咱们报仇,这些年在江家,咱们可?对?她不好?,夫人,我们还是赶快收拾行?李,这就离开长安吧!”


    到?了这步,江晚芙是孤掌难鸣,侯府都倒了风向,若父亲母亲再离开,她就真没辙了,听父亲这么说,她实在害怕,急着去扯母亲韩氏的衣袖。


    韩氏胸臆难平,如这般丢下女?儿,放她一人留在长安,她没个人撑腰,岂不愈发受师暄妍拿捏?


    那个小贱人以后当了太子妃,要对?付芙儿,该当如何是好??


    韩氏细想,觉得?这事仍有蹊跷。


    如果太子果真当时对?师暄妍钟情,那师暄妍回?到?长安两个月,怎么一直不闻有动静?


    师暄妍年年吃她的参茶汤,早就坏了底子,还能怀上龙子凤孙?


    “女?儿,”韩氏首先?镇定下来,“确诊师暄妍怀孕的那个府医,还在府上么?”


    江晚芙道:“这两日休沐,在家中?——娘,你该不是还在怀疑——”


    韩氏眼冒精光:“我才不相信,那小贱蹄子有那么快怀上皇长孙,我给她那药,就算没伤了她根本,但?也绝对?不可?能,区区一个月就能恢复得?受孕!一定是那个府医在脉案上做了手脚!”


    江拯跺脚:“夫人,你别瞎折腾了,这事真假和你有什么关系!咱们赶紧带上芙儿回?洛阳老家才是要紧!”


    江晚芙一怔,立刻摇头:“不!阿耶,我绝不回?洛阳。”


    要把太子拱手相让,看师暄妍春风得?意,未来母仪天下,她比死了还难受。


    小时候,她抢师暄妍的首饰,把她推下水缸,故意在她的饭菜里放虫子,这些事连她都没忘,师暄妍一定也记得?,她要有心清算,这不是躲得?过?的。


    韩氏露出赞许之?色,拍着女?儿肩头:“是,芙儿有志气!你放心,我这就找个机会,把那个顾府医从?上到?下审一遍。”


    说罢,她又?起身,瞪向江拯:“什么没有关系,师暄妍要是没有怀孕,那就是欺君之?罪,她难道还能做这个太子妃?我就不信了,那圣人能容她大着肚子进门,还能容她一肚子阴谋诡计嫁进东宫。”


    *


    师远道与江夫人一直在正堂里待到?午后,仍旧无眠。


    他们在等候着圣人的赐婚圣旨,然而左等右等不见消息,江夫人也心焦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望向日渐偏西的天色,终是按捺不住,想起太子让人带的话,她不安地迎向师远道。


    “夫君,你说,该不会圣人的赐婚圣旨,不会送到?家里来了?”


    难道太子已经决定,和师家断绝往来了?


    师远道等了这么久不见有消息传回?,也浮躁了,扯着眉头道:“三书六礼,此乃人伦,你慌什么。”


    但?是,江夫人的慌张是有道理的。


    这赐婚圣旨久久地不下来,后来长随从?外头回?来,说出了他今日在宫禁门口盘桓了一个上午的经过?,低着头道:“圣旨已经由二?娘子拿着了。”


    江夫人喜上眉梢:“那般般何时能回?来?”


    说罢,又?蹙起柳叶弯眉:“不对?,般般莫不是回?君子小筑了?”


    不行?,女?儿如今大着肚子,怎能住那等牛棚马厩?她要派人,去把女?儿接回?侯府。


    但?长随接着就道:“不是,二?娘子的马车既不是往侯府来,也不是去别业的方向。”


    江夫人心上一动,错愕道:“那是去了哪儿?”


    长随胆怯地瞥家主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二?娘子去了太子殿下的行?辕……说是,不回?来了,二?娘子直接在行?辕出嫁……”


    师远道一拍桌案,眉目森寒如铁:“岂有此理!她是我开国侯府的女?儿,怎能不从?家里出嫁!”


    江夫人就怕丈夫和女?儿再次激化矛盾,好?好?儿的一场喜事,因丈夫抹不开面子而又?乐极生悲,她忙来打圆场:“还不都是你,一定要把般般赶到?君子小筑,祠堂里你那般铁面无情,又?是打又?是骂的,你寒了女?儿的心了,如今不派人去接,你教她怎么回?来?”


    江夫人眼波流转,隐含嗔怪,师远道被诘问得?无法反驳。


    他僵愣了片刻,皱眉道:“我这就安排人,把她接回?来。”


    丈夫肯顺着台阶下,这就是好?兆头,江夫人暗怀窃喜:“我亲自去行?辕接女?儿。”


    “你们父女?俩啊,一个赛一个地扭,又?别扭,又?横,但?般般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对?她,将来她会孝顺你的。”


    这时夫妻两人虽都没再提起江晚芙,但?彼此不约而同想道,亲女?儿成了太子妃,这刚认下的外姓女?儿,也理应借此,高视阔步,准备嫁入王侯之?家,若太子的连襟地位不崇,岂不是掌掴了皇室的脸?


    有了与太子做连襟的机会,到?时长安求娶芙儿的贵胄,也会更多了。


    江夫人正要往外去,忽又?想到?一桩顶顶要紧的事,她一步跨回?来,摸住丈夫的手背,口吻急促:“夫君,你该不会把已经把般般的名字,从?族谱里除去了?”


    “……”


    师远道的脸一阵闷胀,肌肉上下地痉挛抖动了一番后,他咬牙道。


    “你且去,我立刻加回?来。”


    *


    师暄妍从?君子小筑取回?了一些行?礼用物,到?行?辕清点安置。


    太子近旁的长史与彭女?官领着师暄妍,在行?辕闲逛,一路分花拂柳,为?她介绍馆中?各类布局与陈设。


    二?月近末,春景和熙,几座玲珑楼阁砌于溪水之?上,步道迂回?,左右临水而生的芦苇与竹丛一重?青碧、一重?墨绿地铺着,绿意盎然间,繁花点点,犹如宝石般,在日影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景致明媚不失雅致,昭昭春日,烂漫撩人。


    长史在前引路,并为?未来的太子妃介绍:“行?辕与太子殿下的率府毗连,率府是殿下的亲信,有护卫殿下之?责,所以此间安全,太子妃可?以放心。”


    几人沿着一径石子路上去,到?了临水而建的阁楼里,此处境界开阔,登上凉亭,能望见四面春景,惠风和畅,摇动满庭花影水影,吹面不寒。


    彭女?官为?师暄妍沏茶,茶汤浮着浅浅的沫子,香气四溢,师暄妍伸手接过?,笑着言谢。


    太子妃是自小养在洛阳江家的,许多习惯与长安人不同,太子特意交代过?,不得?用长安的繁文缛节过?度要求于她,只要太子妃舒心即可?。


    彭女?官道:“太子妃居住之?所,是殿下往日的茶室,在主屋后,现在已经清理了出来,用作了寝居,这屋舍与殿下的书房挨着,殿下有时来行?辕,方便与太子妃相见。”


    彭女?官是禁中?的女?官,是太子派来的,她一言一行?,自是首先?要替宁烟屿考虑,师暄妍并无意见。


    从?君子小筑来到?这里,如同自横柯上蔽不见天日的密林,来到?开满鲜花的园圃中?,有种景物旷然一新之?感。


    吃了茶水,一行?人又?往主屋去,长史为?男子,便先?行?告退,由彭女?官指引师暄妍入内。


    屋内长有二?十来步,宽十来步,地界开阔,其中?陈设雅致,终年被茶香浸染,一时未散,彭女?官并不知晓太子妃的喜好?,只是遵照殿下的吩咐,细致、妥帖地布置了一番。


    湘帘挂珠,瓶觚焕彩,光线充足,看去明净如新。


    师暄妍邀请彭女?官就座,彭女?官又?召来两名女?婢,为?太子妃引荐:“这两名宫女?,是殿下亲自挑选的,一个叫春纤,一个叫夏柔,都是可?靠忠心之?人,太子妃尽可?以用。”


    这个婢女?一般大小,只有十四五的年纪,都生得?眉目若画,很?是可?爱。


    师暄妍再一次道谢,这时,行?辕传来了通报的声音,说是开国侯府上的江夫人来了,带上了迢迢的车马,来接二?娘子回?府。


    彭女?官做不了主,犹疑着望了望太子妃,这毕竟是太子妃家事,太子妃若是想回?去,也自然是可?以回?去的。


    但?师暄妍只是笑了一下,别过?了视线:“彭女?官。我不想回?去,您替我打发了吧。”


    来报信的人为?难着,犹豫又?道:“太子妃,是江夫人,亲自来了。”


    生母来迎,若连一面都不见,只怕不大合适。


    师暄妍冲彭女?官柔柔笑道:“您是不是不方便?那好?吧,我亲自去说。”


    彭女?官是太子近前的得?力助手,岂敢不从?太子妃的命令,只是担忧太子妃将江夫人打发之?后又?念在母女?之?情而失悔,太子妃这样?说,彭女?官也就没了顾忌,起身折腰行?礼。


    “太子妃少待。”


    说罢,彭女?官便带着春纤,与报信的宫婢一同出了行?辕。


    江夫人大张旗鼓地前来迎接,也想过?女?儿至今难原谅她的阿耶,不肯轻易地与自己回?去,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亲自前来,师暄妍一面都不肯露。


    非但?如此,她不过?派了两个下人就来打发了。


    江夫人拉长了脸色:“太子妃不让我入内是何道理?我是她的母亲。”


    彭女?官也不想把江夫人得?罪了,以后成了挑唆母女?关系的恶人,便把话说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太子妃身怀六甲,昨夜里辗转宫内外,属实疲惫,今日才落了家里,已经早早地睡下了,江夫人不妨改日再来。”


    她说“家里”,是把着行?辕当作了家,一定是出自师暄妍的授意。


    江夫人吃了一个闭门羹,心头几分窝火,但?看天色已晚,想着今日也确实着急,便笼起袖口:“好?。你同般般说一声,我明日午时再来。若是她还一睡不醒,我就在行?辕外等她到?天黑。劳驾了。”


    说罢,江夫人便领着浩浩荡荡的一伙人,转身打道回?府,烟尘漫卷,来时着急,去时更急。


    江夫人眉眼间的不悦太过?明显,婚姻本是好?事,可?若因此而忤逆得?罪了父母,好?事也只怕成了灾殃。


    让生身之?母青天大白日地等在门外,而避之?不见,若传出去,有碍于太子妃声名,彭女?官太太子计,为?太子妃计,思忖再三,送走江夫人后,照实向太子妃回?了话。


    师暄妍正坐在胡床上,向着南窗剥松子吃。


    彭女?官转告之?后,补了一句:“太子妃毕竟是出身于师家,倘或一再拒绝生母造访,只怕会贻人口实,在婚前便得?一些流言蜚语,也累及殿下。”


    师暄妍只是的确折腾了一天一夜,乏累了,实在不愿见到?他们的嘴脸。


    师家如今态度转变,不是有心悔改,真的觉着自己错了,也不是因为?可?怜她、信任她,而只不过?是,她即将嫁的夫君,是东宫太子。仅此而已。


    因为?夫君是太子,所以什么婚前有孕,什么轻浮浪荡,什么不孝不洁,便都可?以既往不咎了。


    岂不荒唐。


    “彭女?官,我知晓了。”


    师暄妍笑靥温软。


    “明日我定亲自大礼相迎。”


    太子妃是肯听劝的,一听说关系太子殿下,即刻便转口了,彭女?官也深感欣慰。


    夕阳渐沉,师暄妍早早地沐浴,换上了梨花色对?襟广袖的寝衣。


    天光兀自偏红,师暄妍坐在胡床上用干燥的热毛巾绞着湿淋淋的鸦发时,忽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呼呼喝喝的动静。


    那动静不小,师暄妍叫来夏柔:“怎么了?”


    安静了一整日的行?辕,到?了夜晚倏然变得?热闹,难道是这里每晚都这么热闹?


    夏柔抿唇偷笑,妙目盈盈地流转。


    师暄妍被她笑得?没底,愣怔地放下了手中?绞头发的干毛巾,自己亲自去看。


    还没走出寝屋,迎面撞上了高峻如岳的男人,两下里一碰头,师暄妍不期然撞在他的胸口。


    “唔!”


    她捂住吃痛的脑壳,退后两步,还没来得?及数落这个不速造访的外客,就只见一行?人亲赴后继地拎着一口口大箱笼,正卖力地往她的这屋里搬。


    “这些是什么?我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师暄妍的神色显出一点彷徨,还觉着太子小题大做,实在太客气了。


    上首的男子唇角微曳开,手掌替她摁住了撞痛的眉棱骨,像掌心下搓着一枚褪壳的鸡蛋,缓缓地揉。


    背身向夕阳的男子,缁衣与乌发间都落满了赤金色,显得?丰神俊朗,倜傥如玉。


    “婚期还有一个多月,我决定搬来与我的太子妃同住。”


    “嗯?”


    这究竟是谁同意的!


    第39章


    师暄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随从把大箱笼一口口地往里搬, 不消片刻,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的用物, 便满满当当地填了一屋子。


    某些人高高在上,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平日吃穿用度,样样都?出人之上,繁琐无比,就连驾临行辕,也是豪奢无度。


    师暄妍心里气, 可是无力抗拒,只?好搬出教条来:“殿下,婚前我?们?是不可同居的,这于礼不合, 若是殿下果真想与般般同宿,还要等到下月婚典才可。”


    宁烟屿在一旁眸光浅然地睨着自己满嘴胡话的太子妃,想起她当初在折葵别院勾引自?己时, 真是两?幅面孔, 太子心上有些不满。


    “孩儿?都?有了, 怕些什么。”


    这满屋人, 都?早已知晓所谓“内情”,因此也并不见?怪,只?是春纤、夏柔两?个年纪轻轻的婢女, 悄然地红了脸颊, 低垂眼光去, 不敢细听再看。


    师暄妍早就过了因为这个杜撰的孩儿?而羞涩的时候了,他当着圣人的面说她怀有子嗣时, 她也只?是因为撒了谎话而心虚,眼下则是有些恼怒他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满嘴胡嚼。


    但,还是无法反驳。


    师暄妍只?好哑巴吃黄连,忍了这闷亏。


    宁烟屿轻笑一声,吩咐彭女官:“带人下去,孤要与太子妃单独聊聊。”


    彭女官神色谨严,福身应是,便带着春纤、夏柔等人一同退出了寝居,便细心地掩上了门扉。


    屋中只?剩一双对?峙的男女,师暄妍胸脯起伏,颊满彤晕,娇靥生辉。


    宁烟屿薄唇轻扬,实在不知为何,自?与这女郎相识以后,这段时间,他怕是笑得比前二?十年还要多,看到她生气吃瘪,或是恼羞心虚,他便感到有趣。


    拇指与食指结成环,轻捏向?少女柔嫩的颊,在她气恼地看过来时,他瞟了一眼地上满满的箱笼,低低地道:“都?是给你的。”


    师暄妍微微怔住,红唇翕张。


    这些,全都?是他给她准备的?


    他松开她的脸蛋,笑道:“我?去净室沐浴了,你慢慢看。”


    说罢太子殿下飘然而去,幢幢帘幔晃动,烛火之后,身形隐约。


    不用仔细地去看,也能瞧见?画在帘帷上的身影,孤姿桀骜如冰雪,弯腰正在宽衣。


    “……”


    师暄妍急忙将视线拧转回来。


    她看着面前这摆放整齐的十几口大箱笼,一箱一箱地去拆。


    单单是衣物,都?填满了足有五口大箱子,每一箱笼都?分门别类,裙、袄、衫、亵衣、外氅,颜色鲜丽明亮,各不相同。


    像师暄妍这种年纪的少女,都?不可能拒绝这么多漂亮精致的衣裳。


    再打开一口箱笼,则是珠玉首饰,这首饰又包括环、钗、簪、冠、珰、镯、篦、禁步等物,材质也不一而足,或是珍珠翡翠,或是珊瑚玛瑙,或是东海明珠,或是和田暖玉,还有金银点翠、通草绒花,晃得师暄妍眼花缭乱。


    这些都?是极其名贵的,有好些,她只?在诸如齐宣大长公主与郑贵妃那处见?过,式样相似而不雷同,但皆奢华靡靡,璀璨耀耀。


    接下来连着几口箱笼里,盛放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饰物。


    女孩子拆礼物的时候,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师暄妍索性一口气,把这些箱笼全都?打开了。


    除了八大箱的衣物首饰,还有几箱,便是胭脂水粉以及香料,最后一箱,师暄妍的目光定住了。


    她弯下腰,错愕地蹲在箱笼旁。


    净室内传来哗哗的水声,教人想入非非。


    她瞥了一眼里间,薄薄的帘帷,被水雾缭绕挑逗,男人的背脊如倒山般,高大而俊美,肌肉线条凌厉贲张。


    师暄妍不敢细看,忙又垂落视线,手指自?箱笼里取出一沓厚厚的契纸。


    这里,有房契,还有一些铺子,各地都?有,有长安的,也有洛阳的,就连江南也有一些分号,涉及的多为布庄和绸缎供应,师暄妍看了一眼,全都?是当地鼎鼎有名的老?字号。


    这些……也都?是要送给她的?


    单这些铺子的收租和分成,都?够整个开国侯府一辈子吃穿不愁的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家财,心跳变得很快。


    一声声,又快,又重,不用去触碰,也能听得到。


    心跳声,和净房的水声交织着,连成一片。


    师暄妍呆滞地攥着手中厚重的契纸,没有立刻据为己有,只?是在出神。


    等到宁烟屿沐浴完,换上与雪色寝衣走出时,垂目一看,她把所有的箱笼全打开了,呆笨得可爱的少女,坐在满地的珠光宝气之间,手中攥着的却不是那些价值昂贵的衣衫与首饰,也不是为她添妆增彩的胭脂水粉,而是一纸纸契书。


    她果然是与众不同。


    她呆呆地蹲在那儿?,也不知蹲了多久,浑然感觉不到脚麻,白?嫩的脸蛋细腻如一捧沙雪,她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拥有的人,只?是看见?她,便会觉得心跳隆隆,迸生出许多缠绵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绪来。


    宁烟屿走上去,也半蹲在她的身旁,薄唇微勾:“怎么了?”


    师暄妍怔怔地,把那一沓契书拿过来,摊放在他的面前:“这些。”


    宁烟屿看了一眼,不以为意。


    少女忽有些拙舌:“你刚才说,给我?……”


    宁烟屿缓声笑道:“这些是我?母后娘家当年贴的嫁妆,她传给了我?,我?没那个经商的头脑,也没时间料理这些,只?好拜托给你,这只?是十之一二?,让你练练手的,等你处理得得心应手了,后边的九成,我?再给你。”


    这些……居然都?是只?是十之一二?!


    师暄妍抱着契书,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忽生出许多的感动来。


    这感动无关风月,只?是第一次得到一个人如此信任和激励,心口滚烫,便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感。


    再看这个男人,似乎也没有从前那般可恨了。


    看她粉扑的脸蛋,便知她有多激动,宁烟屿没想到,比起成为太子妃,反倒是些许不足挂齿的小?事?,令她如此受感动。


    师暄妍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再一次,小?声地去试探:“都?是……给我?的?你不怕,我?亏了吗?”


    宁烟屿道:“亏能亏到哪里去,师般般,有我?给你兜着。”


    他拍了拍自?己胸脯。


    其实颇有些想让这个小?娘子来靠的意思,看她如此感动,接下来给他一个拥抱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那个小?娘子呢,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抱过来,反倒是如获至宝地揣着那些契纸,把箱笼“唰”的一声锁上。


    她站起了身,将她的宝贝推进了寝屋最里间的床底下。


    似乎那里,是她最隐秘的藏物之处。


    上次,便是她把身长八尺的自?己推进了床底下。


    宁烟屿舒了口气,心想,已经名正言顺了,他应该再也不会有躲在床底的机会了,便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拨开床帏,便要入她的床榻。


    谁知那小?娘子见?状,眼疾手快地上前来阻拦,将他往外推:“你做什么!”


    被推下床的太子殿下感到一阵莫名:“我?——”


    话没说完,师暄妍就打断了他:“不可。今日你就在此处,打地铺,不可上我?的床。”


    宁烟屿不肯干:“师般般。你是我?的妻子。”


    师暄妍更是铁石心肠:“不行。还未过门。”


    “你我?早已成周公之礼。”


    男人继续辩解。


    “一是一,二?是二?,那是无媒苟合,现在既然走了正路,就要遵守正路的规矩。”


    反正小?娘子说的准有道理。


    她看着太子穿着一袭同色梨花雪寝衣,孤零零一个大高个儿?站在纱帘外,又想到他送来的那么多箱笼的东西?,也有些于心不忍,便生出恻隐来,自?己打开衣柜,取了棉褥。


    当着宁烟屿的面儿?,她把那棉褥铺在地上:“今夜你就打地铺睡。”


    宁烟屿一动未动在旁瞧着她:“师般般,你就当真如此狠心?”


    无奈地望望她,却得不到这个铁石心肠的小?娘子的一丝半点回应,渐渐地,男人的心也凉透了下去,只?好认命,答应就在地铺上将就。


    但他的脚甫一踏上地铺,师暄妍又来阻拦,从身后勾住了他的腰,宁烟屿被她又勾了回来,这回,他该是有些委屈了:“师般般。”


    师暄妍道了一声“你等等”,便又重新搬了两?床厚棉褥出来,将它抖开,铺在原有的地铺上:“近来雨水多,地上多潮气,我?给你铺厚实点,再架个熏笼在旁边。”


    她铺好床铺,又去找熏笼。


    看着少女忙前忙后的身影,男人心里像猫抓挠一样,想不顾所有将她一把拽过来,便如在折葵别院那晚一样,好好地欺负一番。


    只?是这般静谧美好的光景不常有,他不忍心破坏此刻的宁静与温存。


    能得到她关心着,即使不是出自?于男女之情,也颇有滋味。


    宁烟屿对?师暄妍有的是耐心,他不相信,到最后他会得不到她的心。


    无妨淡薄,但求唯一。


    师暄妍把地铺整理好了,金丝八角的熏笼也为他架上了,才舒了口气,一指床榻:“上去吧,将就着点睡,明日,你最好还是另外找一间屋子住,这不是长久之计。”


    宁烟屿踩在地铺上,这褥子已经铺了好几层,分外柔软舒适。


    他看了看她,其实这里的条件比东宫要差许多,但能卧在小?娘子身旁,便已是甘之若饴。


    安静的夜里,一双各怀心事?的男女,各自?睡了下来。


    耳朵里落满了彼此呼吸的声音。


    师暄妍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案板上的鱼肉,被一双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不敢入睡,生怕一旦睡过去,某些人就会扑上来,于是只?好睁着眼睛。


    屋里只?燃了一根火烛,光晕明灭,幽幽照着那一隅角落。


    师暄妍左右是睡不着,来回翻动了几下,纱帘外传来男人的沉嗓:“师般般。”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我??”宁烟屿在枕上偏过视线,看向?纱帘之后的女子。


    那身影朦朦胧胧,如一支凝露海棠,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师暄妍其实是想问的,当年,那些被驱逐出长安的婴孩不止她一个,她依稀记得,一共是七个人,他为什么独独要娶她?


    如果那些婴孩当中,也有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孩,他也会觉得愧疚,也会想着用这种方式来补偿吗?


    这种好,让她受得很不心安理得,总觉得隐隐不舒服。


    话到了嘴边,师暄妍问出来的,却又是另外一句。


    “你给我?这么多你母后留下的生意,要是我?亏了钱,你真的不会怪我??”


    原来,她就为了这事?寝食难安呢。


    宁烟屿心里有说不出的失望,隔了一晌,他轻笑一声:“煞风景你是有一手的。都?同你说了,盈亏我?负,母后若是九泉之下怪罪,也只?怪罪我?,不与你相关。”


    “可……”


    “师般般,”宁烟屿仰面躺在枕上,“为君者,察人相士,任人唯贤,这是王道。我?信任你,不是因为我?偏爱你,而是你本?来就值得,你做得好。”


    师暄妍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静寂的夜晚,凉风卷动着疏窗外的锦枝,拂过花梢。


    师暄妍的胸口愈发的起了烫意,连同喉舌底下也跟着一同发烫起来。


    眼睫微动,她攥紧了身上的被衾。


    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回应。


    那头再没有了声音,只?有烛火跳跃,身遭落针可闻,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师暄妍裹紧了被子,把脸颊埋进了锦衾底下。


    *


    次日一早醒来,已是天?色大亮。


    睡在地铺上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迹,原本?铺在地上的被褥也被不知谁人收得工工整整,已经摞起来了。


    师暄妍迷茫地盯着空空荡荡的地方,有些出神。记不清昨夜是几时睡着的,她真是的,睡着了像猪头一样,连他起床离开的动静都?没听到。


    过了片刻,春纤与夏柔来服侍师暄妍梳洗更衣,她在镜台前梳妆,之后便用了早膳。


    早膳也是彭女官让膳房精心准备的,有白?龙臛、玉露团,再搭配几样小?菜,吃得很是舒心。


    用完早膳,师暄妍把昨日太子让人搬来的大箱笼重新轻点了一遍,搬入了库房。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送来这么多东西?,她却一样回礼也拿不出,正为此事?发愁,夏柔在一旁提议道:“太子妃不如给殿下绣点儿?什么吧。”


    真是醍醐灌顶,一言醒我?。


    师暄妍眸光灿亮:“是了,殿下是习武之人,常年骑马,我?可以为他做一双护膝,以后天?气凉了,便拿来戴上,保护腿弯不受冻。这长安的冬天?可真是冷!”


    夏柔重重点头:“正好了,殿下要是收到了太子妃您亲手做的护膝,一定会心情大悦。”


    师暄妍办事?爽快,一刻也等不得,立刻便问:“可有针线,还有,布料?”


    春纤道:“殿下送来的东西?里,就有这些,奴婢这就去给太子妃找来。”


    两?个婢女匆忙地要去找针线和布料,这护膝要防寒的话,最好还要塞上棉花,两?人去库房里翻了又翻。


    师暄妍在寝房里等着,她们?俩还没回来,彭女官又来了。


    她叉了叉手,向?上首的太子妃道:“太子妃,您的母亲江夫人又来了,说是来拜见?太子妃。”


    昨日离去之时,江夫人便心存不满,相信回府之后,也把吃了闭门羹的事?情告诉了师远道。


    这“拜见?”二?字,实则是给她施加压力。


    让生母三?顾茅庐确实不像话,师暄妍不在乎自?己的声誉,但彭女官说得对?,她如今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东宫,只?怕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纵然不想见?,却也不得不见?。


    师暄妍轻轻颔首:“我?亲自?去接。”


    第40章


    江夫人排场盛大?, 身后伴了十来个婆子与女侍,招摇过市地来到行辕, 一路来时,便吸引了坊间无数目光。


    刚刚苏醒的?长安城,沉浸在喧阗的?氛围里头,不少百姓驻足张望,看着江夫人那驾宝盖马车,大?张旗鼓地往太子率府所在的忠敬坊而去。


    这师家来头可了不得,其女已?受封太子妃,暂时下榻于行辕, 只待婚嫁。


    师家这时候前往忠敬坊,目的?是不言而喻。


    师暄妍自行辕正门迎接江夫人。


    江夫人从车中走下来,一身素衣,不施粉黛, 面容也多了几分憔悴——她完全不是来示威的?,看模样,仅仅只是懊悔, 今日特来请罪, 接回被?他们驱逐的?女儿。


    师暄妍静静地看着, 不知江夫人这副装扮, 是出自何人授意,究竟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师远道给的?提议, 等江夫人脚下晃晃悠悠地踱过来, 师暄妍让春纤、夏柔将她搀扶住。


    江夫人抬眸, 若换了芙儿,这时早就亲自来扶了, 师暄妍却只是在一旁睨着,犹如正观瞻着戏台上俳优的?精妙绝伦的?表演。


    江夫人甚是心堵:“般般,想到你恨我,我昨夜一宿无眠,我也自知……”


    师暄妍嗓音柔弱,如春雨绵绵,打断了江夫人的?施法:“入内详说。”


    江夫人还想在行辕门口闹一闹,用软磨硬泡的?,用逼的?用求的?,用舆论?造势,把师暄妍请回去,可她派来的?那两个可心的?女婢,却一左一右地搭住了自己的?肩背,不由分说便把自己往里推。


    江夫人半推半就着,任由人引入行辕。


    一行人簇拥着她,上了行辕正堂,这堂上开阔轩敞,三面珠帘绣额,雕梁画栋,晴日的?光线渗透过伴随春风拂卷的?帘帷,散入堂上,碾作金粉,浮游在周遭细腻的?尘雾之?中。


    金光落在施施然就座的?少女脸上,酥白脸蛋,打上了一层蜜光,清丽中更添轻盈妩媚之?感。


    江夫人左看右看,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恁的?陌生,与侯府中乖巧文静的?女儿大?相径庭。


    往日,她不争不抢,偏安一隅,便是下人有伺候得不尽心的?,她也从来不发一言,蝉鬓偶尔怠慢,她也从来不往父母这处告状,安静得似一幅绣在屏风上的?画。


    只是那幅画,虽然精美,却无活气。


    呆板,毫不灵动。


    今夕再见,少女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她单是端坐在那儿,云袖轻笼如烟,颜容煜炜,凤仪万千,确乎是有了太子妃的?气势。


    就连江夫人,也不禁微骇,心上掀起了一波浪涛来,直犯嘀咕。


    须臾片刻后江夫人缓过来了,这时,师暄妍命人地上果子点心。


    先上梨圈、桃圈、枣圈,又上樱桃煎、荔枝膏、香枨元,用玫红匣子盛贮,一样样地摆上来,这点心虽都是市井寻常可见,但样式都分外精致。


    江夫人无心用膳,来到这边坐下之?后,脸颊上笼罩起愁云惨雾,一径儿说起自己的?不易来:五2④9081久②“般般,自你到了君子小筑,阿娘没有一日睡得安稳的?,夜里怕你冷,再三催促蝉鬓给你添被?加衣,白日里又担心你饿了肚子,教侯府给你做了点心送去,可惜你总也不肯吃。你阿耶呢,你不晓得他,他最是个好面子的?人,其实心里对你也是疼爱的?,我今日还身子不适,不大?肯起来,是你阿耶催得我,一定尽早来接你,一刻也迟延不得。”


    师暄妍微微含笑着,耳中听着江夫人的?长篇论?调,眉梢未曾拂动纤毫,只是垂眸,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盏中之?茶。


    茶汤上漂浮着淡淡薄雾,氤氲而起,沾湿了少女浓黑纤长的?眼睫。


    她对江夫人口中所说的?一切十分漠然,犹如旁观着别家的?故事。


    江夫人对此?好像浑然不觉:“般般,侯府你从前?那个小院我瞧着是小了些,只够挤得下两个人,这也是你当初回来时太过突然和匆忙,又赶上圣人斋戒,府里上下从简,都没来得及另外安排。你走之?后,阿娘已?经让人重新给你归置了院子,就在涛声?阁,那原本就是你尚在襁褓之?时,我和你阿耶就为你选的?,后来你婶娘见无人居住,就强要了那座阁楼。那阁楼上览物?极好,也清静,我把它要回来了,给你做闺房。”


    彭女官在一旁听着,那些话听着好听,可细细咂摸,却又不对。


    若果真看重这个女儿,岂不会一开始就把阁楼要回来给女儿住?


    婶娘说要就要也就罢了,女儿回来了,也一开始就不提这事,非得将女儿赶到别业里去。


    等女儿得了上风,要做太子妃了,再杀个回马枪?


    这日光朗朗天底下,岂有此?理。


    她斗胆看了一眼上首不为所动的?太子妃,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难怪太子妃不愿接见侯府的?人,她心里有数了。


    江夫人细细说起其中好处:“这阁楼还有个小庖厨,里头常年烹制各类点心,你妹妹芙儿,小时候有些贪嘴,初来侯府时吃不惯长安菜,倒是时常央我到小庖厨里,给她做点心吃,我……”


    说到这里,江夫人忽然意识到失言,眼睫微颤,挑眉向上首看去。


    师暄妍眉目嫣然,曼声?道:“江夫人,不妨直言吧。”


    江夫人的?脸一块红一块白,被?呛了一句,支吾一晌,看向师暄妍宁静的?无喜无嗔的?秋水长眸,心口忽地揪紧。


    “般般。你同?我回家吧,毕竟开国侯府才是你的?家,我和你阿耶,也是你的?生身父母,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更不应该说两家话。”


    这一声?“般般”,饱含了母亲对女儿归家的?殷殷企盼,几至嗓音沙哑,犹如泣诉,令闻者动容,教见者不忍。


    可师暄妍只是不急不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摇首:“开国侯府不是我的?家。”


    江夫人一时急了:“般般你……”


    师暄妍却是忍俊不禁,这一声?含着无尽嘲讽的?笑,自唇齿间刮出来,江夫人望着陌生的?女儿,骤然无言。


    师暄妍微凝雪目,挑眼看来:“我的?名字,怕是早已?不在师家族谱之?上了吧,江夫人,您来我这里,是为了接一个外宾过府做客吗?”


    “不……”


    江夫人骇然发现,其实师暄妍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精明?,并不是软糯可欺好糊弄的?主儿。


    看来江拯和弟妹说得不错,般般从小就心眼子多,这是随了她阿耶的?。


    江夫人的?脸色更加窘迫,脸颊鼓胀着,攥拳平复呼吸,半晌后方又道:“你阿耶只不过是先前?得知消息,一时气恨冲动,但你的?户籍一直是留在侯府,我们从未上告过户部……”


    说到后来,大?抵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声?音愈来愈柔弱,被?一缕春风揉散了,弥入堂上浮动的?日晖里。


    师暄妍眸光扑朔,轻嗤了一声?,道:“上告户部,岂不是打草惊蛇,暴露了师家闹了事,开国侯急着把女儿逐出门墙?既然我已?不在族谱之?中,那开国侯府师家,又怎是我的?家。无人认可,无人与我同?心同?德,贵府所有的?,不过是精明?的?算计和恶意的?揣度。”


    他们从来没有把她当做过侯府的?一份子,从来没有。


    以前?没有,往后,师暄妍早已?不需要。


    江夫人仍不肯死心,她怔怔地望着已?经心凉成灰的?女儿,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名为“懊断肝肠”的?苦楚:“不是的?,你阿耶,是一时激怒攻心,早在之?前?,她就把你的?名字添回了族谱中。”


    “不是‘早就’,是在陛下下诏立我为太子妃之?后吧。”


    师暄妍不买这道账,直言不讳。


    江夫人吃瘪,这些都是事实,她若亲自到府上调查,仗太子之?势请出族谱来,也是瞒不住的?。


    师暄妍呢,忽然想到一个顶顶有趣顶顶新鲜的?玩法,如画的?朱唇噙着笑意:“让我回师家也可以。”


    江夫人唰地眼睛放明?亮。


    “但有一个条件。”


    行辕中人,无不遵照太子吩咐,好看看顾伺候太子妃,乍听闻太子妃说要回师家,个个背后直冒冷汗,汗毛倒竖,但接下来一句话,又让包含彭女官在内的?都放了心。


    江夫人含着喜色:“你说。般般,只要你说。”


    师暄妍的?条件很?简单:“我要开国侯,把‘江晚芙’的?名字划去,把江家一家人赶回洛阳。”


    在江夫人勃然变色,长身而起之?际,师暄妍冷眼欣赏着江夫人痉挛不止的?脸颊肌肉,讥嘲一笑:“江夫人,我懂了,原来,这样不行。”


    她就是在讽刺,他们的?诚意,不过如此?。


    江夫人的?脸色半青半白,几乎将银牙咬碎,半晌,她又振了振衣袖:“般般,你有些过分了。”


    她沉下眼睑来,一瞬不瞬地凝着师暄妍:“芙儿是你的?妹妹,你不在这些年,她替你侍奉双亲,你因何如此?恨她?难道就因为,我和你阿耶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芙儿在我们身边,舍不得她,把她留在了长安?”


    师暄妍听着有些滑稽:“替我侍奉双亲?原来在你们眼中,我应当对她感恩戴德。感激她多年来,替我享受了这荣华富贵。”


    师暄妍偏执、阴沉,她嫉恨芙儿,江夫人今日方知。


    但这些年,真正对不起她的?,是她的?阿耶和阿娘,她无论?责怪谁,也怪不到当年仅有七八岁的?江晚芙身上。


    比起师暄妍的?心机深沉,芙儿是个多么乖巧的?孩子!


    江夫人怎么可能不要这个女儿!


    可师暄妍,却已?是钦定的?太子妃,江夫人亦不想放弃。


    正要启唇,师暄妍俯首,垂落柔和得堪比透过纱帘的?春光的?明?眸。


    “江夫人,二择其一,你们选吧。”


    这就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江夫人的?手?捏作拳,在原地踟躇一晌,最终只是咬牙,道:“我明?日再来。”


    等人走了以后,彭女官瞧见,太子妃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的?心力?,她在向南的?日晖里头坐着,重重帘帷伴随漫卷春风,影子游弋在她的?身上。


    少女眼睑微垂,长睫凝滞,遮住了眼底心事。


    彭女官走上前?,躬身行礼:“臣为太子妃去送客。”


    春纤与夏柔也是旁听了的?,这师家好生无礼,多半是当初因为太子的?腹中孩儿,便看太子妃不顺,将她从族谱中除掉名字,后来圣人赐婚,这家人就上赶着巴结。


    呸。


    “难怪太子妃不愿回家,”春纤嫉恶如仇,“太子妃在行辕住着,住得好好儿的?,谁也不回去受那种窝囊气。”


    师暄妍没想到,还有人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愤懑不平,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不自禁含笑道:“你们,都不觉得我过分?”


    春纤叉着腰,微愠:“太子妃做得对!他们就是看你好说话,好欺负。江家的?表娘子,凭什么鸠占鹊巢,享了多年富贵,反倒像是您欠了她似的?!”


    春纤口没遮拦,谁知夏柔也来应声?。


    “但求江夫人莫再来。”


    夏柔比春纤考虑得深一层,唯恐太子妃真跟着开国侯府回去了,太子降罪下来,谁也难逃责罚。


    师暄妍垂落清湛的?眸子,细想,江夫人回去以后,不知会如何同?师远道说,他们夫妇俩,真的?舍得江晚芙么?即便自己加了太子妃的?身份,是否在他们两人心中,仍然抵不过他们亲爱的?女儿?


    师暄妍对两人并无期待,只有好奇罢了。


    “对了,太子几时能回来?”


    今早,也不知那个男人上哪儿去了,师暄妍差点把他忘记了,此?刻才想起来问一句。


    师家人不来最好,宁恪最好晚上也不要睡她的?屋。


    昨夜能留他打地铺,肯定已?经是最后底线了,她不可能再退。


    绝无可能。


    *


    回到府上,江夫人召集众议,将今日与师暄妍的?谈话告知众人。


    堂上众人听罢,群情激愤。


    江夫人有心,避过了江晚芙,怕女儿听到心中惶惧。


    二房的?林氏受不了师暄妍的?气焰,嘴角往上扯:“还由得她了?做了一个太子妃,她就要登天去,侯府日后都是她说了算了?”


    三房也有些难以理解:“般般怎么会这样呢,她平素不是最乖巧温婉,不抢不夺的?么。”


    林氏看见江夫人也满腹憋屈,看出江夫人舍不得刚认的?女儿江晚芙,她便心中更有底,索性一同?斥责起师暄妍来:“长嫂,这事你可不能心软,晚芙来我们家中也有快十年了,早已?就是我们师家的?女儿。我们师家阳盛阴衰,女君不旺,好容易得了这么懂事柔顺的?女儿,莫被?师暄妍三言两语挑唆。”


    江夫人呢,也自是舍不得江晚芙,否则在行辕时,她当场就应许了。


    芙儿的?确比般般听话懂事,可般般却已?是太子妃……


    她犹豫着,望向正堂上一言不发的?家主,师远道。


    师远道冷眉峻目,一双深邃的?长眸眼观六路,在被?夫人打量时,他微微抬高?下颌。


    江夫人走了过去,微咬唇瓣,显现出疑难之?色:“夫君,你意下如何?”


    二房三房的?郎君都在外地任官,常年不在京中,这家里能话事的?男人便只有家主一个。


    二房三房的?女眷,平素里也只听家主调遣,师远道说一不二,是开国侯府上下顶天立地的?主心骨。


    江夫人这一问师远道,二房三房的?两位夫人,也齐齐看来,征得家主的?意见。


    师远道一阵沉凝之?后,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夫人,”他肃颜地将长臂往衣袖间一拢,看不出一丝奴颜媚骨,只是风姿卓然地倚在堂上檀木椅中,语调亦沉着冷静,“芙儿的?事,或也可依了般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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