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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三婶坏蛋


    江凌等了片刻, 见锦鱼没有动静,一低头,正对上一双莹莹光亮的眸子, 里面好像浸着无数的绵绵的蜜线, 向他飞来, 将他紧紧裹住, 叫他心旌摇曳无力挣扎。


    耳后一股热慢慢地沿着脖子红过去……


    他的掌心渐热,不由又握紧了锦鱼的手。


    锦鱼手上微痛,猛地回过神来,好丢人呀,她怎么又看江凌看得失了神, 忙猛地直起身子,挣脱江凌的手,从几上抓起一张淡黄色的竹纸来, 往江凌手上一塞,身子往旁边挪了一尺,靥红含笑, 低头不语。


    江凌肩上一轻, 心里有些惋惜, 却也知道正事要紧, 忙沉了沉心思, 拿起手中竹纸细看。


    就见那竹纸纸质甚是粗糙, 想来是极便宜的, 只是抬头却印着数片浅粉的桃花瓣。


    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这干燥了的桃花并没失掉可爱的粉色。


    化腐朽为神奇, 便宜的竹纸顿时变成了叫人喜欢的桃花笺。


    他媳妇儿实在太会过日子了。


    上头那一手瑰丽的簪花小楷,也惹得他多看了几眼, 才去留意内容。


    各项开支都在左边,各项收入都在右边,最后作总结,一目了然,一年下来,永胜侯府要拉下三千多两的亏空。


    江凌拿在手上,心里暗暗惭愧。虽然一直都知道永胜侯府有些窘迫,可他从来没觉得拯救永胜侯府是他的责任。直到娶了锦鱼。他吃点苦无所谓,但他不想锦鱼跟着他吃苦。


    便问锦鱼具体打算如何开源节流。


    锦鱼便又拿出几张纸来,一条条地细细算给他听。


    江凌不由大为佩服,便与锦鱼细细一一讨论了一遍。


    锦鱼也不是固执己见的人。


    觉得江凌说得对时,便大加赞叹,立即更改。


    意见不一时,便眨着大眼睛,与江凌坦白讨论。


    两人都不是只能赢不能输的性子,不过半个时辰,便和和气气地把事情议定了。


    议完了,江凌见时辰尚早,便说此事宜早不宜迟,提议立刻去找永胜侯白夫人商议。


    两人先去见了永胜侯。


    永胜侯正与孙姨娘打双陆,头也不抬,道:“这种事不必与我商议,只管问夫人去。”


    两人无奈对视一眼,退了出来,又去找白夫人。


    白夫人正与身边的几个大丫头抹骨牌,无暇理会他们,笑道:“老三媳妇,你是个能干人,只管找你大嫂子商议去。你们两议定了,我就没个不同意的。”


    锦鱼:……


    江凌:……


    只得又去见了胡氏。胡氏正扶着丫头的手,在天井里溜弯。她理这家早理怕了,对他们俩的建议,一边走,一边听,听得稀里糊涂的,也懒得细想,一律点头。末了,还道:“你大哥哥管着外头的事,有什么事,你只管让三弟找他去。三弟如今也出息了,怕是比他哥哥还能干些,小事上自己就做了主,也不必事事问去。”


    锦鱼与江凌再度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说得难听点,就算现在不能分户,以后江凌跟锦鱼还是分会家出去的。


    永胜侯府最后终归还是长房的。


    他们居然能说放手就放手,也不怕他们两个把这家给折腾散了。


    不过,有了他们的许可,锦鱼也就不再有什么顾虑。


    *


    照锦鱼看来,江家要好,不过是四个字,开源节流。


    江家没买卖,但是地却不少。如今只种些粮食水果养些牲畜,自然所出有限。她打算收了这一季,下一季调整调整。


    当初洛阳庄原也是种小麦的,后来秦氏跟梅姨慢慢改种了花儿。不过四百多亩地,一年的收益如今能有五千两,比江家上百倾的地收入都高。


    当然她也没打算改种花。鲜花需求到底少,总不能自己打自己。具体怎么改,她还得再考虑考虑。


    至于节流,侯府花销说起来不过四大项……吃的、穿的、月例和人情往来。


    每样都想法子减一点,直到入能敷出为止也就是了。只是真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


    锦鱼的第一把火便是省穿。


    江家既然穷了,何必每季都摆谱做什么衣裳?眼看过了中秋就要做冬天的衣裳,她决定今年不做了。谁想做自己掏腰包。这一笔便能省下二百两。


    这个决定一公布,府里就有不少怨言,怨气最大的,倒是她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这日锦鱼与江凌刚吃过晚饭,宜姐儿自己气呼呼地找上门来。


    小姑娘七八岁,已经知道爱美,小嘴噘上了天,怒道:“过年都没新衣裳穿么?三婶婶真抠门。”


    要跟一个孩子说家里入不敷出,也是有些难度。


    锦鱼正想怎么说服她,坐一边的江凌先开口道:“宜姐儿,如今你三婶婶替你抠着,日后你才有体面的嫁妆,不然可找不到好郎君。”


    宜姐儿虽还小,可胡氏成天没少唠叨嫁妆的事,她也大约明白是什么,听到这话,又羞又急,瞪着江凌道:“我娘都说了,三婶婶说什么,三叔都只会说好!老婆奴!”


    最后三个字倒没敢大声,江凌没听清,道:“你说我什么?”


    宜姐儿瞪着他:“我到外祖家拜年,要是连件新衣服都没有,会叫人笑话的!”说着,瘪瘪小嘴,强忍住委屈,一双大眼却泪汪汪直瞪锦鱼。


    锦鱼看了不免心软,可是这个例一旦破了,自己这头一板斧可就砍空了,只得道:“宜姐儿如今是大姑娘了,可以学着管自己的月钱了。想做什么样的新衣,拿月钱出来用就是。”


    宜姐儿瘪着小嘴,猛地跳下椅子来,嚷道:“我娘才舍不得呢。三婶坏蛋!”说着,就哭着往外跑。


    锦鱼没什么跟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心里干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要叫宜姐儿就这样跑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呢。


    江凌却追了出去。


    锦鱼伸手扶住头,当家果然不容易。她本来还想小孩子的衣裳,转年就穿不得了,能省一季就省一季。大人的旧衣裳改改在家也不是不能穿,完全没必要年年做新衣。至于大人就更是了,谁规定地出门只能穿新衣裳?明明已经穷得要借钱度日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看来是她自己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也许别人也是满腹怨言,只是不像宜姐儿这般孩子气,直接说出来罢了。其实她私库里衣裳料子多得穿不完,她就送宜姐儿两匹布也不是不行。可又怕坏了规矩,人人都来找她,结果就变成用自己的嫁妆补贴家用了。


    实在是愁得慌。


    豆绿在一旁收拾茶水,不满嘀咕道:“有多大的碗,吃多少的米。姑娘这是替他们白操了心。一个嫡出的侯府小姐,小小年纪,就敢对长辈出言不逊,也太没规矩了!”


    锦鱼不由暗暗一惊。宜姐儿现在还小,还能说她天真可爱,若是再长大些,也是这般任性,怕不是另一个锦心?只是家境差太远,与人争不了强罢了。


    这样一想,顿时定了心。宜姐儿也该好好管管了,便拿这事起个头。


    当下慢慢喝了一盅茶,想着明日得空去跟胡氏说说。


    便乘着江凌不在,叫了茯苓进来商议九月初九重阳节的事来。


    重阳虽不是大节,但景阳侯与江凌也有一天假。她也实在挂记秦氏,也想看看老太太去,也不知道上次的事,后来老太太怎么收的场。


    两人正商议着,江凌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眼睛红红的宜姐儿。


    江凌脸色难得地严肃,道:“宜姐儿,给你三婶赔不是。”


    宜姐儿低着头,乖乖地蹭上前来,双手齐举,低头伏身,前膝弯后膝弓,竟给锦鱼行了个大礼,嘴里道:“宜姐儿刚才不该骂三婶婶,请三婶婶责罚。”


    锦鱼有些讶然,不知道江凌用了什么法子叫宜姐儿这般乖巧。


    可她却不打算放过宜姐儿,便笑道:“礼我受了。我还真得责罚你才是。”


    宜姐儿果然猛地抬头,脸上怒气明显藏不住。


    锦鱼只当没看见,吩咐茯苓去拿个空白的簿子来。


    一时簿子拿来了,锦鱼便提笔在上写了三个大字,“赏罚薄”。


    便把这薄子递给宜姐儿:“你是长房嫡女,原该领个头,好叫弟弟妹妹们都跟你学。便罚你替三婶婶做事,这个赏罚薄给你。我问你,若是下头弟弟妹妹们不跟你讲道理,辱骂了你,你可要怎么罚他们?”


    宜姐儿真是惊讶极了,睁着一双眼,转头看向江凌。


    江凌笑道:“你看我说得可对。你三婶婶是最聪明不过,最和气不过的。你骂了她,她可有骂你?”


    宜姐儿红了脸,想了半天,道:“我……我罚他们月钱。”


    锦鱼道:“那你可要带头才成,不然他们可不服你。你今儿骂了我,也该罚钱不是?”


    宜姐儿大眼转啊转地,迟疑道:“一次别罚太多了。犯一次错罚二百钱,成不成?”


    锦鱼本意也不是要为难她,只不过想叫她懂些规矩,好在宜姐儿还不是个顽劣的,便笑道:“成。若是谁做了好事,也可以奖,奖多少由你作主。以后孩子们的事,就都归你管了。你们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也只管来找我。这个罚,你服不服?”


    宜姐儿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点点头:“我服。三婶婶真的又聪明又和气,难怪三叔说,若是我把你气跑了,他就出家去。”


    锦鱼愕然,这叫什么话?


    不由强忍住笑睨向江凌,就见他一张玉白的脸孔红得像刚喝了半斤烧刀子一般。


    *


    锦鱼的第二把火却是烧向人情往来。


    永胜侯府一年的人情往来,按例要花个五六百两。


    一半是江家本家这头的亲戚。一半是给各房的亲家那头的。


    她便这银子全折了,都按着例,江家本家的,交到侯爷名下。


    亲家这边,就交到各房媳妇自己手里。


    哪个节要送多少礼,怎么送,什么时候送,都由自己说了算。


    她本来还想江家本家的,若是侯爷嫌麻烦,她可以替侯爷代管着。不过孙姨娘说她来管。永胜侯也就应了。


    白夫人年岁已大,早没这争风吃醋之心,永胜侯日常起居都是这孙姨娘在照应。如今在府里也是个没人敢轻易得罪的角色。锦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把这事交给了她。


    与裁掉新冬衣不同,众人对这事倒都极支持。


    若是自己有余力,便给娘家多送些,也有脸面。


    若是没余力,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这笔银子到了自家腰包,还能贴补些日常用度。


    锦鱼的第三把火就更是烧得大得人心。


    江家人都不坏,但却都有点懒。这倒也不怪众人。像江凌,如今一年挣二十两银子,二百亩地职田所产,每年还发六十石大米的俸料,却是要全数交到公中。自己一点落不着。再是一家子骨肉亲人,也是,三个和尚没水吃,大家都不争着替这家多挣些银子回来,一个比着一个都越发懒下来了。


    锦鱼跟江凌商议的法子是谁挣的银子,职田和俸料还归公中,现银却只需上交二成。像江凌如今一年二十两,上交二成便是四两。


    这听着虽有点假公济私。但是得最多好处的却不是他们。


    江家大爷虽没差事,但是已经拿了永胜侯世子的诰书,一年有六十两银子的收入,并三百斤大米,六百亩职田。这样一算,他也只需要上交十二两。当然赞成!这样一来宜姐儿的新衣裳还怕没钱做么?何况如果他肯再出去谋个差事,还能再多些收入。


    就是一直在家里闲逛着江家二爷听了这个消息也蠢蠢欲动,只是苦于没银子去买官罢了。


    因此锦鱼还有后着。她跟江家人说谁要想找个正经差事,需要银两,可以从公中借钱。只需要日后慢慢从俸钱里偿还就是。


    江二爷听到这话,简直眉毛都要飞起来了。顾氏也不住口说好。要说裁掉冬衣的事,虽然大多数人有微词,但最支持的,便是顾氏。她嫁进来七年,为了这个家,手都做烂了。如今托了锦鱼的福,总算可以歇一歇。因此如今对锦鱼那是言听计从。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是人人都得利。


    凡替家里做事的,除了自己的月例,还另有一份工钱。


    主持中馈,一年二十两。


    管理田庄,一年二十两。


    掌管针线,一年十两。


    饮食炭火,一年十两。


    虽然银子不多,但到底管事与不管事的不一样了。


    因此本来想彻底甩手不干的胡大嫂最后愿意接管家中饮食炭火。


    本来想把田庄扔给江凌的江家大爷,也决定继续管着田庄。


    不过顾二嫂是个实在人,听说自己掌管针线能得十两,便愁道:“这好是好……可家里哪来这许多的银子呢?”


    锦鱼一笑。她最大的一把火在这里等着呢。


    如今府中仆从众多,江家也用不了这些人。若是有那自愿出去投亲靠友的,念及主仆一场,每人发一两遣散银子,脱籍放人。


    果然最后这把火一放出去,江家下人们全炸了锅。


    有的说,三奶奶是个极能干的,这家眼见着就兴盛起来了,这时候走了,岂不亏了?


    也有的说,三奶奶虽能干,又有钱,可三爷说了不许她动用嫁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家早晚有一日得完。


    也有的说,三爷早有了分户的心,现在留下,回头三爷三奶奶却分家走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不要钱就能脱了奴籍的好机会?


    一个个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互相窜门子打听,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选择。


    第52章 你可舍得


    第二日一整天, 晓光院门口都人满为患,都是来打探消息的。


    也有问若是出去了,还想回来, 行不行的。


    也有问若是留下来, 事儿多了, 月钱会不会翻倍的。


    还有问自己如今掌着要紧的事, 若是离开,能不能多给遣散银子的。


    锦鱼还从来没经历过这种门庭若市的盛况。


    一开始还忍耐着一一见面解释,唯恐别人说自己目中无人。


    可到得下半日,嗓子都哑了,她心里知道, 在江家走上正轨之前,若她还是这般好说话 ,怕她这里以后都清静不了了。便也顾不得是不是会得罪人了, 连喝了三杯加了胖大海泡的茉莉花茶,脱了鞋子进内室上床躺下,叫豆绿来给自己捶捶, 又叫茯苓, 凡有客都由她出去应付。


    茯苓出去了, 过了一阵子, 外头总算是清静了。


    锦鱼便叫茯苓进来:“我记得之前收拾花园时, 园子边上有一溜三间, 有墙的抱厦, 叫什么来着?”


    茯苓未及回答,就听有人道:“叫众芳斋, 原是给人逛花园累了,歇脚喝茶用的。后来花园荒废, 那里也跟着荒废了。”


    原来是江凌下了差回来了。


    锦鱼忙要坐起,江凌笑道:“你只管躺着,茯苓有事跟你商议,也不必过来。”说着便复又出去了。


    豆绿正捏得手酸,见锦鱼果真躺着不动,便推了推锦鱼,悄声道:“姑爷虽好说话,可传出去,倒叫别人捉了姑娘的不是。”


    锦鱼想了想,翻身起来,由着豆绿整理了衣裳,又吩咐茯苓道:“你叫上几个人,今儿就过去,把众芳斋简单收拾出来。我明儿起到我到那里理事。”那里靠近花园,她觉得吸吸花气,她能精神点儿。


    茯苓应了自出去办事不提。


    锦鱼一时理好了衣裳,才慢慢出来到梢间,见江凌已经脱了外头的衣裳,洗了手脸,是他原来的两个贴身大丫头在伺候。这两人一个长得清丽,一个长得娇艳,本都跟江凌有说有笑,见她出来,立刻收了声。


    锦鱼便坐下,亲手替他斟了杯热茶。


    一时江凌洗换完毕,也坐下,喝了两口茶,才道:“家里的事千头万绪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你可别把自己累着了。”


    锦鱼笑说不会。


    江凌又道:“我刚才回家,大门二门,人都没有。可见是想着要走了,都不肯当差了。当初咱们原该指定了,放谁不放谁。也好留些忠心能干的。那些个会惹是生非的,会偷懒耍滑的只管放了。不然,你日后管起事来,岂不费力?”


    锦鱼托腮笑道:“我当初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给我娘脱了奴籍。脱籍可是天降的大福气。按说,这恩惠原该给那些个忠心能干的奴仆才是。若专挑那些不好的放了,岂不是奖懒罚勤,倒寒了众人的心。”


    江凌点头不止,道:“还是你想得周道。”


    豆绿在旁听了,忍不住偷笑,嘀咕了一声:“奶奶说什么,爷都是说好的。”


    倒把江凌逗笑了:“谁叫你们奶奶总是对的。”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锦鱼不由红了脸,忙转移话题,笑问豆绿:“你想不想也去了?”


    豆绿耸耸小蒜头鼻子,道:“我才舍不得离开奶奶呢。”


    锦鱼笑笑。


    豆绿的身契虽在秦氏手里,等豆绿嫁人时,她肯定是要放了她的。


    茯苓也一样。老太太想得周道,她出嫁时,就叫花妈妈送了身契给她。


    到于香罗玉钰,说是给她的陪嫁丫头,许夫人却没把她们的身契给她。她也懒得跟许夫人要去。


    抬眼见伺候江凌的那两个丫头还是磨磨唧唧地在旁边打磨,不肯下去。


    说起来倒也没什么。哪家小爷成亲前,屋里没有几个伺候的丫头呢?江凌也不例外。


    她嫁过来后,也没为难这些人,这些人也没敢来挑衅她。


    江凌也没跟她说过谁是通房,谁不是。她看月例,倒都只是大丫头的份例,没什么特别的。反正她嫁过来后,江凌平素也不叫她们伺候,日日都是歇在她屋里的。她也就没问过,省得没事找事给自己添堵。


    可真瞧在眼里了,这心里还是有些微梗,她不由淡淡地看了那两个丫头一眼。


    那两个丫头便垂着头,悄悄退下了。


    *


    到了第二日,锦鱼吃过早饭,又去给白氏请了安,巳时准点到众芳斋开始理事。


    各处陆续便把要走的人的名单送了来。


    因香罗识字,她便让香罗来帮着清点了名册,登记清楚,要走的都在契纸上画押按指印。


    又过了一日,叫玉钰来帮着归总清点,要走的居然有七十一人之多。剩下七十四人,正好差不多一半一半。要走人里,竟也有江凌原来的两个贴身丫头。


    锦鱼倒有些意外,怎么一下全走了?可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忙又算起账来。


    大丫头们月钱五百,小丫头们月钱三百。而那些管事的,月钱要一两。像厨房这些关键的位置,月钱则是二两。


    每月光发给下人们的月钱,就要一百五十来两。还有四季衣裳,吃食用度,逢年过节的赏银,算下来,光是下人们的花销,一年下来就要两千两。


    如今人数减半,走的又多是月钱高能干的,一个月能省下七十五两银子。一年大约能省下一千多两。


    这一笔银子分给几个出力做事的主子,实在是绰绰有余。


    到了晚间江凌回来,她便把这名单给了江凌,鬼使神差地指了那两个丫头给江凌看:“你可舍得?”


    那两个丫头姿色都不俗,又是从小伺候江凌的。


    江凌眉眼迤逦,唇角微勾,含笑看她。


    倒把锦鱼看红了脸,莫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


    下一刻,身子便叫一双臂膀搂住了,背后透出来一阵温暖,有气息在她耳边轻轻道:“是我叫她们走的。”


    本来有些绷着的身子便渐渐柔软了下来。她再大度,也真的做不到对两个大活人完全不介意。虽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好奇她们到底是不是他的通房,可想想都是过去的事了,便决定不问了。


    不想耳边又传来一声轻笑:“不是。”


    锦鱼浑身微不可察地一颤。他竟知道?她明明已经表现得很大度了,从来没为难过这两人,也从来没问过什么。


    可心底的喜悦就像烧开了的水,汩汩地忍不住往外冒,嘴角眉梢都带了笑意,转身扑进江凌的怀中,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却什么话也没说。


    头顶落下了一个轻轻的抚,柔和地像在抚一只听话的小猫儿。


    “你放心。”江凌只说了三个字,便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抱着她。


    这话什么意思,锦鱼没好意思追问。


    只是后来过了许多年,她回想起来此时此境,才明白江凌这三个字真正的分量。


    *


    次日江凌便跟江家大爷一起去官府替这些人脱了奴籍不提。


    这事闹腾了约五六日,这才把人都送走清静了。


    因吃上仍是大嫂胡氏在执掌,府里虽走了一半人,立刻便有人顶上了各处空缺。不过是原来四个丫头的,变成了两个。原来五个粗使婆子,变成了三个,或是原来用十个八个小厮,如今用上四五个。


    江家人也没什么太多的交游,十天里有九天半都在家里呆着,这些人也足够用了。


    而晓光院里的人,也重新整顿了一遍,外由茯苓管事,内由豆绿当家,除了院子里用的粗使婆子们,全都是锦鱼带来的人在伺候。


    等这事办完,这日吃过晚饭,看看天气炎热,锦鱼便自己掏了腰包,叫厨房去买了十来个大西瓜,用井水镇了,叫众人傍晚都到常善堂议事纳凉。


    自然是侯爷与白夫人坐在上首。


    锦鱼便道:“我与三郎算了算,咱们在抵当所里借了两千多,八分的利,这两千多,一年便快翻一番。变成四千多。我想咱们便是砸锅卖铁也得先把这钱还了。”


    侯爷脸上顿时颇不自在。


    白夫人也叹息道:“这笔银子……唉,主要是……这不是你们的亲事么。怎么也不能太寒酸了。又借了亲家朋友一些,这才勉强像个样子。”当初是能借的亲友都借遍了,实在不行才找的抵当所。


    锦鱼其实之前看了借贷时间,正是去年十月间,心里已经猜到,倒也不吃惊。当下道:“这利钱给别人不如给自家人。我想着……咱们各房凑凑,只当是借给公中的,按月支付利息就是,只这利钱,总要比八分低一点,就五分利。等日后公中缓过气来,再一并还清了。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众人忙道:“哪里凑得出这许多?”


    锦鱼笑道:“你们只管凑就是。一两不嫌少,一百两不嫌多。剩下的咱们再想办法。”


    胡氏是管家惯了的,心中不由盘算。自己还有点嫁妆和家底,五百两还是拿得出来的。若是五分的利,一个月便是二十五两。却比白搁在那里长霉的好。可怕就怕,这弟媳妇哄了钱进公中,回头还不回来,那岂不是连老本都亏进去。她心下迟疑,不由抬眼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三弟媳,就见她谈起这成千上万的银子,竟是神闲气定的。明明是个明珠玉露一般娇滴滴的人儿,怎么做起事来,这般爽利处处周全?人家嫁妆又丰厚,当不至于会坑了自己这区区五百两。当下给江大爷递了个眼色。江大爷也跟她使了个眼色。


    胡氏这才笑道:“三弟妹这样说,原是这个理。只是一时也不清楚能拿出多少来。不如容我们回家商议商议。”


    锦鱼笑着点头,又道:“便是丫头下人们,愿意跟着一起凑的,也行。你们想好了,只管来找我,三日后,若是凑不足这笔银子,剩下的,我来想法子。”


    这日便这样散了。


    到了第二日,胡氏便头一个去了从芳斋,拿了五百两。锦鱼便与她写了书契,两人规规矩矩的签字画押。


    胡氏笑道:“我还怕你赖账不成。”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顾氏也不知道从哪里凑了三百两。


    白夫人凑了一千两。


    永胜侯那边连同孙姨娘,也是一千两。


    二房那头,也一共凑了一千二百两来。


    再加其余零散的银子凑下来,竟是有小四千两,不但能把那笔钱提前还了,还有七百多两结余。


    江凌坐在一旁,静静看锦鱼打算盘,听得这总数,不由啧啧叹笑道:“我媳妇真是有法子。当初我成亲时,个个都说实在没钱了。如今你一出手,这真是水里都能炸出油来。”


    锦鱼“噗嗤”笑出声来,把纤细的手指搁在算盘珠子上,轻轻一拨,偏头嗔道:“说得我多奸诈一般。我怎么记得,这法子是你想的!”当初她的想法是回去找秦氏借一笔钱,就当是借给公中的,总之不能让这笔钱越滚越多。是江凌说借秦氏的钱,跟动用她的嫁妆没区别,又说若是给些利钱,家里人应该能凑得出来。她才同意的。


    江凌伸手过来,捉住她的手指,笑道:“那……就算我们夫妻狼狈为奸罢。”


    锦鱼格格直笑得伏在桌子上。


    哪有人把狼狈为奸用在自己身上的?难道江凌果然如她爹说的那般,文不能提笔?


    夫妻俩笑过一阵,江凌才问:“那剩下的七百多两,你打算怎么用?”


    锦鱼便眨眨眼,瞅着他:“你有要用钱之处?”


    江凌也眨了眨眼,回瞅着她,道:“这家到处都是窟窿,要填的地儿多着呢,只看哪一头最急。娘子,不如你我都写出一项来,看看咱们这对狼狈夫妻能不能沆瀣一气?”


    锦鱼双手捧起,捂着嘴,笑得要岔气:……谁跟他狼狈,谁跟他沆瀣呀!


    人家明明是行得端坐得正的小仙女好吗?!


    第53章 不甚和睦


    笑了半晌, 锦鱼才捋了捋笑乱的鬓发,坐直身子,拿起一张黄竹纸对折成一半, 压实了, 用银裁纸刀裁开, 递了一半给江凌, 在自己的这一半黄竹纸上提笔写了两个秀丽的字。


    写完递给江凌,顺势接过江凌的纸条,却见上头写着的也是两个字,却是:“谋职”。


    她还是头一回见江凌写的字。不由端详了半天,都说字如其人, 这两个字,大小适中,笔迹刚健。与如今流行的台阁体大不相同。


    台阁体的来历倒有一个故事。传说前朝某学士字迹秀润华美, 正雅圆融,皇上爱字及乌,这位学士因而仕途坦荡, 平步青云。


    自此, 想要入仕之人便争相仿效其字, 渐成风气, 人称台阁体, 反把那颜柳欧赵等四大家都靠了后。


    望燕楼里的文书字迹多为此体, 她不知道见过多少, 一眼便能分辩。


    江凌这两个字,大气古拙, 与他本人的秀雅内蕴大不相同,倒像脱胎于《张迁碑》的隶楷。可见江凌之前确实从未有过入仕之心。


    虽说之前江凌说入仕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可看了这字,她倒有几分怀疑。


    不会真是为了她吧?


    想想,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自作多情。


    不管江凌是为了什么,他如今也都只是个八品芝麻官,确实小了些,她不由问:“是你么?”


    却见江凌摇头:“大哥二哥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他们的事咱们倒不必多管。只是四弟五弟如今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眼看就该轮到他们说亲事了。也不拘什么位置,给他们谋上一份差事,也省得像我从前那般浑浑噩噩,愧对娘子,现在才来后悔。”


    锦鱼怔住,投向江凌的目光不由又温暖了几分。她在景阳侯府虽有姐妹兄弟,但与他们通通不亲,从来没得过谁的照顾,自然也没想过要照顾谁。


    不想江凌竟这般顾念家人。


    之前听说江凌在家不受宠,但她嫁进来后发现江家虽不富裕,论亲情却比景阳侯府深厚得多。嫡庶之间,似乎也没那么分明。江凌想要照顾的四弟是永胜侯另外一个不得宠的老姨娘生的。五弟更是二房那头的。


    江凌的姨娘在他七八岁上没了。他是白夫人养大的。


    虽然白夫人自己有儿有女,可看江大爷江二爷对江凌的态度,就知道,白夫人并没有特别亏待过他。


    更因为江凌越长大越好看,江家想着靠他结一门贵亲,白夫人更是成天带着他出门,也任由他在外结交朋友。


    所以江凌对江家人自然也是亲亲热热的,还特别疼爱江家下一代的几个孩子,不然洞房时,那帮孩子怎么敢那么折腾。


    要论贤淑,白夫人是真贤淑,比许夫人强了何止百倍,只可惜在京中却是没什么人知道。


    她微微笑着,暗暗叹息,点了点头。这事不但急,还要紧。


    江家若人人都能低下头来,正正经经谋份差事,也不用高官厚爵,只要像江凌这样能当个小吏,也不会是如今这番光景了。


    而且她也希望这两个弟弟能结上两门好亲。最好是娶个能干的进门,她到时候说不定也能把中馈交出去。


    江凌低头看着她写的那张纸条,上头写的却是:还钱。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们这边又是修园子,又是要请客,亲戚们免不了嘀咕,怎么不先还他们的钱。这确实也急。”


    锦鱼拿过算盘,拨了几拨,道:“不如咱们这样吧。虽是亲戚情分,若是听说咱们自家人借钱都有利息,他们却没有,岂不生气咱们占他们的便宜?也给他们算五分的利。这些钱够付上三个月的。剩下的等秋天庄上的收成银子有了,再作打算。这样便还剩下一百多两,能谋个什么差事就谋个什么差事,哪怕是个营卫也成。”想了想,又道:“这事要不要我去求父亲?我本也打算过几日回家一趟的。”


    江凌脸上一红,连连摇头:“我如今也算有些小小实权,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不能事事都向岳父开口。这事我去办就好。”


    锦鱼想了想,点了点头。如果可能,她也不想去求她爹。


    江凌在户部,一开始本来只是负责给工部发放银两。这都是按支该支的,江凌为人又正直,又谦和,轻易不肯得罪人,别说为难别人赚取好处,便是别人有个难处,他也只有帮的。因此口碑极好。


    再加上她爹的面子和王青云的边鼓,今年他们成亲前,王尚书便将他调到了茶引司,帮着审议发放茶引。这可是大肥缺。


    求他的人可不少。他是不肯贪墨罢了,不然他们哪里还用为银子发愁?


    正事议定,锦鱼便跟江凌说九月初九重阳节想回一趟景阳侯府,看看老太太和她娘秦氏。


    江凌自然是应了。


    第二日锦鱼便派茯苓跑了一趟,通知景阳侯府自己要回去不提。


    *


    如今她自己管家,要出门甚至都不必跟白夫人胡氏报备。不过出于尊重,她还是先遣人去请示了一声,因不想麻烦胡氏,便留了茯苓在家,处理杂事,嘱咐她若真遇到不能决定的事,要么等她回来再说,要么便去问胡氏白夫人。安排好一切,九月初九一早,她便与江凌出了门。


    临上车时,江凌瞥见婆子往马车上搬了一筐梨,认得那是前日江家庄子上送来,分给晓光院的份例。


    他心头不免便有些像那梨核,涌起几分酸涩。


    锦鱼见江凌盯着那筐梨,脸色忧郁,忙拉了拉他的手,笑道:“这时就看出各家人情各家负责的好处来了吧。若是顾全景阳侯府的脸面,这自然是拿不出手的。可我自己的脸面,我却不在乎。不然以后若是常来常往的,每次都要为礼品发愁,岂不白白浪费了我的精神。”其实她要动用自己的嫁妆,什么礼送不起。不过就觉得怪怪的,才从娘家搬来的东西,又送回娘家去。


    江凌目光如秋水般温和地看着她,默默握了握她的手,扶她上了车,见她坐稳当了,这才翻身上马。只那上进的心不由又强了几分。


    等马车启动了,豆绿在车里低声对锦鱼嘀咕道:“我瞧着姑爷有些不乐意了。姑娘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倒忘了姑爷的脸面了。”


    锦鱼不由一怔,是她大意了,转头嗔着豆绿道:“你也不早提醒着我些。”


    豆绿耸着小鼻子冤枉道:“真是忠臣难做!”


    锦鱼不由笑起来。算了,这事虽是她想得不周到,可是……她若是用自己的嫁妆替江凌挣脸面,怕江凌更觉得羞辱。所以今日她才特意挑了江家庄上的香梨回娘家。


    其实这梨个头虽只得拳头大小,浅黄的皮,极薄,咬一口,肉质脆细多汁,少有的香甜。她觉得少好,才想着带去给老太太和秦氏尝尝。


    若不是她她近来忙得腾不出手来,把这梨熬成梨膏送回去,倒是体面多了。


    梨膏……想到这两字,她不由眼睛一亮。


    江家的蔬菜水果质量倒都很不错。若叫他们改种别的,怕一时上不了手。倒不如……把这些菜啊果子啊肉啊的,分成三份。


    一份自然是江家留着自用。


    一份挑卖相最好的卖了换银子。


    那卖相不好的,拿来做成各种东西售卖,梨糕,果脯,干菜、腊肉……


    今年别的也来不及了,若是这香梨还有……她就配个秋梨膏的方子,眼看入秋了,谁家不买一两罐备着,以便秋冬风寒,咳嗽时用?卖梨一斤不过一两文,卖秋梨膏却轻松能卖二三百文。


    若是味道好,生意做起来,江家还愁什么入不敷出呀?!以后江家只把这香梨一样种好就成。


    她不由心下大定,喜笑颜开。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这开源的大难题一下就解决了。


    豆绿见她突然傻笑,虽不明就里,可也跟着傻笑起来。心道:还是姑娘聪明眼光好,挑对了姑爷。人长得好看,性子更好,对姑娘更是好到捧在手心里,大气都舍不得多吹一口。不说姑娘,就是她的日子,也比在景阳侯府自在多了。尤其是如今姑娘掌了中馈,她在永胜侯府,都能横着走。


    主仆二人各有各的开心,不多时便到了景阳侯府。


    锦鱼与江凌先去见过景阳侯与许夫人。


    可景阳侯脸色沉郁,许夫人也瘦了许多。神情之间都有些郁郁。


    锦鱼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他们过得不甚和睦如意?


    问过安,两人似乎都没心思应付她。景阳侯便领着两人去了期颐堂,与老太太说了会子家常话,这才带着江凌到外面书房说话去了。


    他们前脚一走,老太太便把锦鱼拉上了炕,什么水晶冬瓜糖,红梅灯芯糕,桂花小桃酥,牛乳酥酪堆满了炕桌。


    锦鱼笑道:“您老人家这里怎么有这许多好吃的?”


    花妈妈一边添茶,一连道:“听说你今儿要来,特意叫我张罗的。老太太如今什么牙口,哪吃得了这许多。回头你带些回去。”


    锦鱼便问上回老太太来国色天香园做客的事回来如何了。


    老太太脸色僵了一僵,冷笑道:“还能如何?她们还能把我这几根老骨头啃了不成?这事,你小人家就别瞎操心了。”


    锦鱼便看了看花妈妈。花妈妈笑劝道:“就跟她说说吧。她出阁前也没人教她这内宅的事,如今掌着个永胜侯府,不知道多少为难事,能跟您学得一星半点的,也是她的造化。”


    老太太便努了努嘴。


    花妈妈这才笑道:“夫人回来听说老太太去了你那头,气得跑来闹了一场。说锦心如今在敬国公府日子不太好过,老太太若是身子不好,不能出门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去江家?这不是明摆着叫锦心难堪吗?”


    锦鱼乖乖地听着,不敢插嘴。难怪今天景阳侯带他们来见老太太,许夫人没有跟着,连平素最喜欢挣的贤名都顾不上了,如今怕是还在生老太太的气,脸面都撕下了。


    只是锦心在敬国公府日子不太好过又是什么意思?她不是还特意建了个明瓦暖房讨好敬国公夫人么?这么大的手笔,她还以为锦心在敬国公府早站稳脚跟了呢。她心里虽然有些痒痒的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却没好意思打探。


    就听花妈妈道:“若是五姑奶奶,你会怎么回应夫人呢?”


    锦鱼一怔,知道这是老太太和花妈妈在指点自己,忙端正了身体,想了想,道:“我会问她,是孙女该孝顺奶奶,还是奶奶该孝顺孙女?四姐姐明知道老太太已经答应了我,却偏挑这一日请客,分明是在为难老太太呀。老太太若是不来我这里,那就是食言而肥。孔夫子《孝经》上说,这叫陷亲不义,是为不孝。”


    花妈妈张着嘴,明显没想到她竟然能引经据典,伶牙俐齿。


    老太太却拍着手掌笑起来,道:“我却没想到这个,倒不是我指点你,却是你在指点我了。”


    锦鱼不由赧然。其实若是当面与人争吵,一急起来,她未必能想得出这么漂亮的话来回击。


    花妈妈笑着道:“老太太自然没有你这般文绉绉的。她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有你们这许多人去给锦心抬轿也就够了。她去江家,也免得叫人骂卫家人全是势利眼。”


    锦鱼听了不由愣住。她的回答讲的是一个理字,一个孝字。虽能压住许夫人,但许夫人岂会跟她讲道理?肯定还会争吵个不停。说不定又叨叨什么嫡庶有别。


    老太太的回答就妙多了。景阳侯府是个整体。老太太此举,于景阳侯府有益。作为景阳侯夫人,许夫人当然也是受益人。


    老太太这话相当于说,你们做了烂事,我帮你们收了尾,还来怪我?


    高,果然是高。许夫人再生气,又能拿什么来反驳老太太呢?


    她心中佩服,又见机会实在难得,忙把自己在江家的一翻整顿跟老太太说了。


    可老太太与花妈妈听完却脸色沉重,沉吟着,半天没说话。


    她不由大为忐忑,也有些后悔。她怎么就没想到先回来跟老太太花妈妈商议一下?就贸然行事了。


    没想到过了半晌,老太太直起身,凑过来,拉住她的手,亲热地拍了拍,道:“我也是经过事的。也不知道亲眼见过多少世家大族败落。说来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寅吃卯粮,越欠越多,最后狗急跳墙无恶不作一败涂地。江家也是没人了,才轮到你这么个小人家来处置这拯救家业的大事。”


    花妈妈在一旁道:“我常说五姑奶奶傻人有傻福,如今倒是打了自己的脸。五姑奶奶这些个处置的法子,老太太,不是我说,便是您在她这个年纪时,怕也想不到呢。”


    老太太直点头道:“正是呢,难得的是她小人家一个,竟是这般的宅心仁厚。你这样处置,再好没有。你若是缺银两用,只管开口。反正我那些银子,白搁着也是发霉。多的拿不出,五万十万的,还是容易。也不要你利钱。”


    锦鱼吓了一跳,老太太可真有财大气粗呀。不过她已经有了挣钱的主意,不想再借钱了。但老太太的这番心意,她却不会忘。


    又跟老太太说了一阵子的话,眼看中饭到点,老太太才不舍道:“去跟你姨娘说说话吧,也劝劝她,别那么左性了。当初是老大的不是,把你们娘儿两个往庄子上一撵就不管了。可如今你都出嫁了,有多少仇多少恨解不开的。偏闹着还要回庄子上住去,这都闹了两三个月了。”


    锦鱼心中大震,因怕写信落到许夫人手上,惹出些事来,她与她娘并没通过信。


    只是茯苓常在两府往来,却都传口信说秦氏很好。


    她虽然心里也挂记着秦氏回洛阳庄的事,但没听见动静,也不好多问。


    其实她并不肯定,她娘自己到底更愿意在哪里生活。是留在侯府呢?还是回洛阳庄。


    没想到,她娘竟然都闹了两三个月了。茯苓竟然半点消息都没给她透!


    想到此,她哪里还呆得住,忙不迭地告辞了出来,拔腿便朝浅秋院跑。


    第54章 不合规矩


    去浅秋院的路今天特别地漫长。


    锦鱼一路急惊风一般地向前奔, 一路想怎么还没到呀。


    来来往往的奴仆们见了她,远远地就行一个礼,她也没心思跟她们招呼。这些人, 十个有九个, 都很陌生的, 那剩下一个, 也不过略有些眼熟。


    终于在荒路杂草丛生的尽头,她看见了浅秋院漆黑的大门,紧紧地闭着,门前半个人影都没有。


    周边的树从四月的新绿到七月的浓荫,长得密密的, 显得这地方格外的荒凉。


    她心头一酸,眼眶已经先红了。不由自愧自悔,她嫁到江家过得舒坦, 忙着修什么园子,忙着管家理事,竟三个多月没在意她娘的处境。


    荒路上也无人, 她提着裙摆, 一路狂奔, 豆绿都跑不过她, 她直冲到门前, 重重地拍门, 高声道:“幽菊姐姐, 赶紧开门。我回来了。”


    不想连叫数声,里头却无人应答。


    锦鱼心里更急, 恨不能翻墙过去,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却忽地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响,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晃晃悠悠,连喘带咳地追上来,道:“我刚才就瞧着像,五姑奶奶怎么到这里来了?”


    锦鱼见这婆子眼熟。


    豆绿已经先叫上了:“钱嬷嬷,快开门。”


    那钱婆子上前掏出钥匙开了门,道:“五姑奶奶来这里,可有什么事?”


    不等门大开,锦鱼已经急不可待地往门缝里闯:“自然是来见我姨娘的。我姨娘可好?怎么没人答应?”


    钱婆子一边拉开了大门,一边狐疑道道:“秦姨娘住在紫竹斋呢,五姑奶奶怎么却到这里找她?”


    锦鱼脚下一绊,差点儿没摔倒,急中扶住门框,脑子打了个结,半天才问豆绿:“上回姨娘不是已经搬回来了么?”她不可能糊涂记错呀。


    豆绿道:“可不是怎么的。”忙问钱婆子是怎么回事。


    那钱婆子道:“本来搬回来了的,结果四月底吧,一日夜里不知道怎么的,姨娘跟侯爷吵起来了,侯爷便命人连夜把姨娘搬回了紫竹斋。”


    锦鱼此时总算稍微冷静了一点,掏出手绢,擦了擦额角手心的汗水。姨娘住在紫竹斋,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她喘了几口气,才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那钱婆子犹豫了片刻,又看看左右,才道:“我哪里知道呢。只是隐隐约约听得是为了洛阳庄在吵。侯爷生了好大的气。姨娘也性子拗着呢,竟敢跟侯爷对着吵。五姑奶奶,你回来了,也劝劝姨娘吧。我瞧着,这些个姨娘里,侯爷待姨娘是最好的。五姑奶奶出嫁后,侯爷几乎日日都来浅秋院,远的不说,便说端午宫里赏赐的雄黄酒药饼子,府里各处分了分,侯爷的那一份,都叫人送到晴烟手里,叫姨娘收着呢。”


    照钱婆子看来,这都是秦氏的不是。本来因着侯爷天天往这里跑,她们这些在浅秋院伺候的,也在府里挺直了腰杆,谁知道秦姨娘有福不享,也不知道闹腾个什么劲。


    锦鱼想了想,不往外走,反继续往里去。


    那钱婆子也不明所以,跟了进来,掩好门,开了堂屋的门,道:“这都两个多月了,我也不是日日打扫,姑娘先站一会子,我去拿抹布来打扫打扫。”


    锦鱼站在堂屋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阳把影子从雕花隔扇门上投到地上,空气里是淡淡的阳光,光线中是淡淡的灰尘。


    中间八仙桌椅早换成了黑漆楠木雕松竹梅纹的,沉稳大气,富贵逼人。再看桌后墙上,挂着的是一幅前朝名家的海棠春睡图。其余陈设虽不及紫竹斋,却与之前的浅秋院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东西不用说,都是景阳侯的私房。


    难怪钱婆子说景阳侯待她娘最好。


    一时钱婆子打扫完毕,又说要去烧水,锦鱼坐下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嬷嬷,我有话对你说。”说着,指了指外头,吩咐豆绿道:“去外头守着,别叫人听见了。”


    她之前一味相信茯苓,又想着她娘很快就会离开景阳侯府的,所以没做任何的安排。哪里想得到茯苓竟跟她说的都是假话。连她娘搬离了浅秋院,她都不知道。


    这府里,她得有人替她递些消息才行。


    这钱婆子被分派来看管一座已经没人的浅秋院,想来在府里没什么人会留意她,且从她刚才说那几句话里也能听得出,她年纪虽大,可还是盼着能过点好日子的。


    “我记得府里的粗使婆子,一个月月钱只有五百,可是如此?”


    钱婆子道:“可不是。若没个赏钱,这日子可难过呢。”


    锦鱼笑道:“我给你一月一两银子,若是有有用的消息送给我时,每次再给你二百的赏钱。”


    钱婆子一惊,欢喜得咳嗽了起来,半天喘道:“可是姨娘的消息?我怎么送给姑奶奶去?”


    锦鱼想了想,道:“姨娘的消息自然是要紧的。其余的,不拘什么消息,都可以去找西市锦红衣肆的袁大娘子。可也不能三天两头的去,没得叫夫人知道了,你怕要吃亏。”


    再三叮嘱了钱婆子小心第一,才仔细问了府里的情形。


    钱婆子因得了这桩意外的差事,极力想证明自己有用,便东拉西扯说了好些事情来。


    大约也知道她们姐妹不合,又特意说了好些锦心的事。


    其中自然提到了王妈妈,说锦心让王妈妈管理嫁妆,结果王妈妈竟与那些管事的吃里扒外,一家子都吃得肥滋滋。


    她不由大为吃惊。


    虽然她一直觉得许夫人对王妈妈不怎么样,可王妈妈却一副忠肝义胆的样子。


    万没想到跟了锦心去敬国公府,还没几日,就得罪了锦心,受了排挤,如今性情大变,敢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起来。


    王妈妈是个能干的,锦心把能出谋划策的人赶走了,也难怪在敬国公府日子过得不好。


    她急着去见秦氏,见这钱婆子也没别的要紧事说,便掏出荷包,赏了她两个银锞子,又再嘱咐她诸事小心,这才出了浅秋院往紫竹斋去。


    *


    到得紫竹斋,先就见朱门紧锁,门口站着两个婆子。


    她长吸一口气,豆绿忙跑过去叫婆子开门。


    不想两个婆子竟道:“五姑奶奶,侯爷可说了你能见秦姨娘?”


    秋老虎,太阳灼热,她来来往往跑了半日,早有些昏头,听到这话,更是气得两眼发黑。


    她还当住在紫竹斋是好事,原来她娘竟是被幽禁了么。


    “晴烟呢?把她叫来!”锦鱼难得地发起了脾气。


    许是她们争执的声音不小,里头有人开了门,一张瘦而无肉的脸探了出来,竟正是晴烟。


    晴烟道:“你们两个,真是糊涂。别人见不得,五姑奶奶怎么见不得!”说着打开了门,闪在一旁。


    锦鱼板着脸,怒气冲冲地闯了进去,听到身后晴烟在说:“你们谁去跟侯爷说一声。”


    还没穿过天井,刚奔到那假山旁魏紫边,就见两道身影出现在正屋门口。


    她眼中的泪唰就掉落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奔到近前,却停住了脚,上下打量着秦氏。


    就见她娘穿着一件墨绿大襟袄裙,明明是极老气的颜色式样,却衬得她娘比之前更年轻美貌了,脸庞也圆润白嫩了几分。


    她放下心来,惊喜交加,冲上前欲抱秦氏,秦氏却往后一退,反叫她扑了一空。


    她愣了一下,秦氏道:“你跟姑爷一起来的吗?别弄乱了身上的衣裳。”说着已经转身进去了。


    锦鱼不由有些失落。难道她娘生她的气了?忙追上去,嘴里不停道歉,说自己一直没来探望,是家里有事。


    秦氏没说什么,幽菊笑道:“姑娘快别这样了。姨娘就是怕你担心,每回听说茯苓姐姐来了,就叫我去跟茯苓姐姐说事事都是好的。”


    锦鱼诧异,原来她差点儿错怪了茯苓。


    她不由嗔道:“娘,你怎么这样!都被幽禁了,还说事事都好。”


    秦氏坐在八仙桌边,笑得温婉:“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样倒还清静些。”


    幽菊便出去倒茶传饭。晴烟却进来了。


    秦氏看了一眼晴烟道:“我想回庄子上住着。侯爷不许,这才把我拘在这里。平日吃穿用度,都有晴烟在打理,倒也没半点为难。”


    明知晴烟是景阳侯的心腹,锦鱼却并不怕她,冷笑一声,故意道:“我也觉得娘回庄子上住着好,比在府里自在百倍。只是爹爹为什么不同意呢?”


    按她的了解,景阳侯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又高傲。若是她娘定要走,景阳侯怎么可能硬留她?


    她这般直白,倒叫紧跟进来,怕她们母女两个有什么密谋的晴烟有些尴尬。


    侯爷为什么不同意?她一个旁观者都看得清清楚楚。姑奶奶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这都不懂。这叫人怎么回答?


    秦氏神色淡淡道:“我也不明白呢。不过,这事你别掺和。”又瞥了一眼晴烟,道:“你去瞧瞧,怎么幽菊这丫头倒个茶,催个饭这么久还没来?五姑奶奶怕是早饿了。”


    晴烟本不想走,可想着秦氏都叫五姑奶奶别掺和了,再盯在这里,未免过于露痕迹,便退了出去。


    不想晴烟前脚出门,秦氏便跳了起来,拉住锦鱼急道:“侯爷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我好坏歹话说尽了,他就是不同意我出府。你快帮我想个法子。”


    锦鱼本来还觉得她娘这般淡淡的,是跟她疏远了,生了她的气,没想到竟全是因为被晴烟紧盯着。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她娘不在深宫却似在宫中。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不由心中一酸,眼圈又红了。


    正想再多问两句,却听外头传来幽菊的声音:“侯爷来了。”


    紫竹斋院子不大,锦鱼知道是没法子跟秦氏细说了,忙低声道:“有事找原来浅秋院的钱婆子传话给我。”刚说完这一句,景阳侯已经进了门。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她忙起身迎过去,道:“爹爹怎么来了?我家相公在哪呢?”


    刚问完,就窘住了,因为江凌就跟在景阳侯身后,微微笑着,如月光似朝阳,叫人见了,不由也微微勾起嘴角。


    她脸上一红,眼眸顾盼,佯装镇定,问:“我们正要吃中饭呢。你们呢?”


    景阳侯道:“都摆上吧。”


    锦鱼:……


    景阳侯一向最重规矩。


    她回娘家跟她亲娘吃顿午饭,没人挑理也勉强说得过去。反正许夫人看着她就讨厌,不会要她陪。


    可她若与景阳侯同桌,还让秦氏作陪,这传出去,却是在赤裸裸地打许夫人的脸。便叫人骂一句宠妾灭妻也不算过分了。


    江凌朝锦鱼递了个眼色,道:“岳父本打算在外头与我吃饭的,都怪我问了一句姨娘好不好?岳父便体贴我,带了我进来了。”说着,恭敬地朝秦氏双手一揖,道:“姨娘可好?”


    锦鱼一怔,难怪来得这般快。原来并不是刚才门口的婆子叫来的。


    心中又涌起百般滋味。姨娘算什么?在高门大户里,就是半个奴才。


    不说女婿,便是有些作儿女的,能撇清都巴不得撇清,有那心狠的,更恨不能记在嫡母名下,议亲时好算个嫡出。据刚才钱婆子的消息,锦柔便有这个打算,与楼姨娘两个天天围着许夫人讨好打转。


    可江凌竟然会想着问秦氏一声好。


    秦氏显然也被江凌的举动惊到了。她站在原地,两眼泛红,眉眼间悲喜难辩。


    锦鱼推了推她,她才像是木偶活过来一般,连声喜道:“好好好,快去拿蔷薇酒来。”也不知道是吩咐谁。


    说话间,晴烟已经带人把桌子布置出来。


    幽菊则带着丫头婆子们把饭菜一一奉上。


    可能因为景阳侯在此的缘故,菜色极为丰富。


    鸡鸭鱼肉都摆满了。


    锦鱼一眼看去,有她素来喜欢吃的熏鸭和麻婆豆腐等几道菜。


    不过最亮眼的是一道清蒸鲈鱼,那鲈鱼一斤左右,不大不小,切着花刀,鱼肉晶莹洁白,汤汁金黄,撒着翠绿的葱丝,黄灿灿的姜丝,鱼口里还含着一颗红樱桃,看上去,就叫人食指大动。


    这道菜,是秦氏的最爱。也不知道是秦氏让厨房做的,还是景阳侯叫的。


    景阳侯便在上首坐了,江凌拉了拉锦鱼,两人一道坐在客位。


    秦氏却站着不动。


    景阳侯也不抬头,黑着脸道:“难道还要人请你才肯坐下不成?”


    秦氏淡淡道:“这不合规矩。传出去,叫人说侯爷的不是。我先退下了。”


    说完竟是看也不看景阳侯一眼,一掀朱雀绣帘,进卧室去了。


    锦鱼:……


    她娘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都好像不认识了。


    第55章 一击即中


    朱雀绣帘在日影里晃动着。


    墨绿的软绸子, 火红的美丽的朱雀,高昂着头,煽动着华丽的翅膀, 跃跃欲飞。


    好像彰显着她娘离开侯府的决心。


    锦鱼暗暗吸了一口气, 很为她娘高兴, 不由瞟了一眼脸早黑如锅底的景阳侯, 轻声道:“姨娘也是为了侯爷好。咱们吃罢。”


    说着亲手给景阳侯捡了一块熏鸭,又给江凌夹了一块,道:“不知道今儿这熏鸭是谁的手艺,你尝尝。”


    旁边晴烟道:“姨娘知道五姑奶奶今日回来,亲手做的。”


    景阳侯听了冷哼了一声, 并不动那熏鸭,自己夹了只红红的油焖大虾。


    锦鱼:……


    想了想,也顾不得她爹会不会生气, 给站在一旁的幽菊使了个眼色道:“你捡几样姨娘爱吃的送进去吧。”


    幽菊这才用海棠盘端了几只碗碟上前,匆匆捡了几样,便退进去了。


    锦鱼见她没动那鱼, 想了想, 也就罢了。想来这鱼得她爹先动过, 才好拆。少吃一顿, 也没什么。


    食不言, 寝不语, 三人默默埋头吃饭。


    一时饭毕, 坐着喝茶,锦鱼便道:“时辰也不早了, 我们喝过这两杯茶便去跟夫人告辞,这就回去了。”


    景阳侯端着青花压手杯沉吟着。


    屋子里漂浮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锦鱼也找不出话说, 江凌在别人跟前从来都是个闷葫芦。景阳侯也是个严肃的人。


    锦鱼实在坐不住,扶着椅扶手,刚站起身,却听景阳侯道:“本来当着姑爷的面,我也不想提。不过想来你回了家,也会跟他说的。倒不如当面说清楚了。你也劝劝你姨娘。在府里住得好好的,非闹腾着要回洛阳庄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难不成一辈子放不下?女儿都嫁人了,就算瞧着女婿的脸面,也不能往庄子上去。不知道的,还当你姨娘在家又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在亲家面上也不好看。”


    这话来得始料未及。


    锦鱼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爹这般讲规矩爱脸面的人……竟然当着江凌的面让她当说客。


    不对,景阳侯是为了说服她娘,故意领着江凌进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按理她该顺着景阳侯的话说,两面装装好人。


    可是在陪伴着她娘的那十五年岁月里,她看到了太多她娘的艰难不易惆怅哀怨。


    还记得她有一年冬天,她娘病了,发着高烧,说自己不成了,问梅姨,若是我死了,他会不会为我流一滴泪。


    梅姨只是抱着她一个劲地哭。


    她那时才七八岁,并不知道她娘嘴里的那个他是谁。


    现在却明白了。


    就算如今她爹对她娘不错,也不过短短数月,哪里能够弥补万一?


    她想了想,毅然道:“我倒也觉得姨娘回庄子上去更好。”


    哐当一声,地上多了几块碎青花,锦鱼低头,玉色的纱裙边上溅得一点一点的灰色印子。


    又听得“砰”地一声,景阳侯拍桌骂道:“你这叫什么浑话?我还只当你是个明白人。不曾想,你竟也糊涂如此。”


    锦鱼眉眼一扬,正想辩解,江凌却猛地挡在了她的身前,道:“岳父大人息怒。其实叫小婿看,也是送姨娘回庄子上去更好。”


    景阳侯站起身来,气得一把黑胡子都在抖,片刻之后,怒道:“她天天闹着要回去,怕不是你们夫妻两个在背后挑唆的?可真真是我的好女儿,好女婿,负恩昧良!”说着一甩袍袖,就要离开。


    锦鱼一怔,咬牙冲上前去,死命揪住他的衣袖,道:“父亲,府里也不缺人,若是觉得伺候您的人不够,只管再挑几个就是。何苦非要让姨娘在府里受罪!”


    景阳侯脚步一顿,猛然回头,双眼怒睁,吼道:“受罪?受什么罪?”说着狠狠一抽袖子,那薄薄的秋香色杭绸呲溜一声,破了。


    锦鱼往后一仰,却听人叫了声“小心”,下一瞬身后多了一堵墙。


    锦鱼靠在江凌的怀里,眼圈一红。


    替她娘觉得委屈。半世夫妻,她爹却是一点不懂她娘。


    “你说,你说,受什么罪?你们母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受罪?当初你姨娘左一封信右一封信求着回来,我还当她终于知错了,原来错的是我!你们母女没心没肺……好……很好……滚,今日就滚,现在就滚!从今往后,再不许踏入景阳侯府一步。”说着脚步如雷霆般震震有声冲了出去。


    却见一道墨绿色的身影追了过去,锦鱼一惊,上前一把抓住秦氏。


    这一拦阻,景阳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紫竹斋通往望燕楼的月洞门里。


    秦氏急得直掉泪,道:“他要磋磨我也就罢了。怎么竟迁怒到你跟姑爷身上?若是姑爷的差事因此丢了,可如何是好?”


    锦鱼却目光熠熠,欢喜道:“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上回她见她爹跟许夫人吵架,最后就是一怒上头,做出些有违本意的决定来。因此刚才才故意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来刺激他,不想竟真的一击即中。


    等他爹回过神来,老太太再出面强压不许,再要离开却怕是难上百倍。


    幽菊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急劝道:“姨娘……再不走,怕……就来不及了。”


    秦氏红唇颤抖,泫然欲泪,似乎十分为难,可也不过犹豫了片刻,便顿顿脚,道:“好的,你进去拿了东西,我们……这就跟着五姑奶奶走。”


    幽菊奔进内室,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左右肩各背了一个大包袱出来。显然是早收拾好了的。


    晴烟双手一张,姿态呆板得像个门神,道:“就算要走,也要先去回过夫人。”


    锦鱼瞥了她一眼,冷道:“相公,你跟幽菊陪着姨娘先走。我跟晴烟去见见夫人就来。”


    晴烟迟疑片刻,没有反对。


    *


    不想到了古香堂,却见明晃晃的秋阳下,院子里竟站了七八个婆子丫头,都甚是面熟。


    她正不明所以,晴烟却拉住其中一个红黄脸皮的婆子问:“四姑奶奶回来了?在里头?”


    那红黄脸皮的婆子瞥了锦鱼一眼,正要回话,就听得里头有人尖声骂道:“这也欺人太甚了,走,娘带你去跟她们评评理去!”


    却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半天有人哽咽道:“若是叫她们知道我回家告状,日后还不知道怎么磋磨我呢!”


    虽不真切,可锦鱼倒还认得,果然是锦心的声音。


    “那难道就叫他们白欺负了不成?不过是几个通房丫头!体面的人家,成亲前就早早打发嫁了出去,哪里还会留下来给你添堵?如今你都跟他们提出来了,还舍不得打发了,真当咱们景阳侯府好欺负不成?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娘……”


    锦心哭得很是凄惨。


    原来锦心真的过得不好呀。


    锦鱼站在原地有些呆滞。不想就叫人推了一把,她毫无防备,一个趔趄,旁边晴烟不但手快,扶了她一把,还回手也推得那婆子一个趔趄,原是那黄红脸皮的婆子,勉强站住身子,陪笑道:“五姑奶奶有什么话,改日再来吧!”


    锦鱼也懒得计较她的失礼,巴不得地拖了晴烟就想走。


    晴烟的脚下却生了根一样。她本身力气不小,可晴烟竟跟长在地上的木桩子一般纹丝不动。


    锦鱼无奈,只好劝道:“夫人这会子哪有工夫管别的事?先让我娘到庄子上去冷静冷静,想到府里的好处,说不定就回心转意了……”


    她猜晴烟也是了解她爹的脾气,知道她爹一时说出那样的话来,没准这会儿就后悔了。所以想让许夫人拦一拦,没准景阳侯就反悔了。


    想想晴烟本是景阳侯的心腹,怎么肯跟她娘到庄上去?又补充道:“你便留在府里替姨娘看屋子吧。”


    晴烟却仍不为所动,锦鱼正着急,就听脚步杂沓,有人喊“夫人出来了。”


    她下意识地忙往晴烟身后一藏。这种情况下,锦心要是看见她,不知道又会发什么疯。


    晴烟似乎也有些意外,往前一站,将她护在了身后。


    就听得人声杂乱,气势汹汹,一窝蜂似地,十来人五颜六色地从她们前面过去了。


    锦鱼不由大感庆幸。


    又有些好奇,不知道许夫人这样冲到敬国公府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再好奇也没有秦氏的事重要,当下趁乱便扯着晴烟退了出来。


    府里乱糟糟的,也没人管她们。


    出了景阳侯府,她与江凌便一路护着秦氏去了洛阳庄,见了梅姨,自然免不了一番痛哭流涕,诉说曲折。


    锦鱼自从离开洛阳庄,算算也有一年多了,还是头一回回来,本就不想走,又见天色已经晚了,便跟江凌商量,索性就在洛阳庄住下了。


    第二日一早,锦鱼便特意起了个大早,去看了看她的花儿,吃过早饭,这才跟江凌回城。


    九月初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坐在马车里十分惬意,锦鱼不免有些睏倦,半眯着眼,睡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一事。


    为了她娘,她算是彻底得罪了景阳侯。


    江凌在户部的好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到头了?


    她只顾着救她娘出景阳侯府,倒忘了江凌的前途。


    这样一想,不觉睏意全消,见回城还有一段路途,便忍不住掀了帘子往外头张望。


    外头正是秋黄叶落地季节,道边的枫树、松树、槭树、白杨树、堆出斑斓的黄白绿青红紫,慢慢地移动着,像一道徐徐展开的画卷,画卷上的美少年,穿着素蓝织锦缎的箭袖,系着玉色雪缎披风,坐下枣红马,与这卷不完的画儿一样,就展开在她的马车边。


    她也不出声,就把秀气的下颌搁在窗子下框上,任由透明的秋风爽朗地轻拂她额前的碎发。


    她的郎君可真好看。而且应该也没生气吧,他还是骑马走到她的马车边。


    可惜张了不过片刻,江凌便发现了,偏过头来问:“娘子有事么?”


    锦鱼翘了翘嘴角,问:“相公想不想进来坐坐?”


    豆绿便知趣地掀了帘子出来,坐在车辕上。


    锦鱼等江凌进来坐稳当了,便主动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相公,我为了我娘,得罪了我爹,你怪不怪我?生不生气?”


    江家娶她,本是想攀附景阳侯。


    她们母女这样一闹,与景阳侯决裂了,江家的盘算也就落了空。


    她倒不在乎日后江家怎么看她,可她与江凌到底是不同的,若是江凌也怪她,她定是会难过的。


    都说是出嫁从夫,可她心里,还是她娘更重要,也不知道江凌会怎么想?


    正忐忑,手却被反握住了。


    江凌眉眼迤逦,半挑着眼尾看她:“我怪你,我生气,娘子打算怎么做?”


    锦鱼见他这模样分明是没生气,不由欢喜起来,眨眨眼道:“任你打,任你罚。”


    江凌抿紧嘴角,缓缓摇摇头,表示不接受。


    锦鱼便把小脑袋往他身边凑了凑,一时想到昨日锦心为了通房糟心的事,便故意道:“那我的丫头任你选?”


    江凌却鼓鼓腮,气乎乎瞪了她一眼。


    锦鱼只好缠住他的胳膊,拧着腰耍赖道:“我笨,我不知道,夫君告诉我嘛!”


    一语未毕,唇上却落下了轻柔一吻。


    第56章 弄巧成拙


    锦鱼僵住, 连呼吸都屏住,饱满的红唇像半开的蓓蕾。


    对面目光眸色便一层层地深下来,仿佛云影一层层投在湖水波心。


    细腰被紧紧地握住了, 耳边响起江凌微微沙哑紧绷的声音:“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拧住了跳动的心, 有些痛, 有些胀, 有些欢喜,有些酸楚。


    若是江凌对她也像她爹对她娘那般无情,她自然是会早早离开的。


    她想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嗓子却被哽住,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软软地把头埋进江凌的胸口, 听着他怦怦跳动的心。


    颠簸的马车里,只有丝绸发出嘶嘶摩擦的声音。


    *


    却说那一头,重阳节这日, 敬国公夫人吃过午饭睡了午觉,便把柳镇叫到了她日常起居的微君堂。


    柳镇进来,行了礼笑道:“母亲唤我何事?我难得自在一日。”


    敬国公夫人见儿子心情不错, 不由有些烦闷。


    本来以为娶了个贤惠的好媳妇, 结果是个小气巴拉的醋坛子。又不是真要抬了谁做妾, 不过是镇儿叫那几个丫头贴身伺候惯了, 用不顺手锦心自己陪嫁来的人, 便不肯放了那几个, 这也要吵吵闹闹?


    今儿又闹着要回去看景阳侯府的老太太, 她也不好拦着。以锦心的个性,多半怕是去告状的吧?


    她虽不怕景阳侯府, 可是两人还在新婚燕尔,这事传出去, 到底也不那么体面,白白坏了镇儿的清名,何况,到底是亲家,这点脸面还是要给景阳侯府的。


    勉强压住心头烦躁,她叫柳镇坐下,劝道:“那几个我瞧着也是好的,不过如今你是成了亲的人了,最是忌讳内宅不宁。我看她也是太着紧你,才会这般介意。你便让她这一次,把那几个交给我来替你打发了,保证都给她们找个好去处就是,也不枉她们忠心耿耿伺候了你一场。”


    柳镇闻言,先就脸色一沉,半天微扬了下颌道:“教妇初来,教儿婴孩。她原该老老实实跟我商量。如今这样,却是不能了。”


    话虽说得强硬,他心里却是憋闷悔恨得很。


    锦心当初若直接告诉他说,不想留下翠阴竹色她们几个,他未必不肯听她的。


    她却偏要当面装好人,背后使手段,竟然叫香绢拿了几件首饰偷偷塞到翠阴屋里,污蔑她们是贼,想叫他撵人。


    翠阴自小在他身边长大,他还不清楚她的为人么?再说就那几件破铜烂铁,翠阴在国公府养刁了的眼儿,哪里会看在眼里,还去偷。


    这是太小看他们国公府,也把他看扁了,以为他是个糊涂虫!


    当初他不过是一时大意,哪里想到景阳侯府还有个从小养在府外的五姑娘,这才张冠李戴地错以为是锦心。


    后来知道锦心是冒名,他也是顾及两府的脸面,一时心软,才认了这门亲事!


    莫不是锦心真当他是个好拿捏的?!竟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来骗他。


    这回若不好好教训教训,还不知道她以后会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


    再说,他看着锦心身边的那几个丫头就烦。


    翠阴她们却不同。怎么成了亲,便连个贴身伺候自己的心腹也不能有了么?那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还成哪门子的亲!


    敬国公夫人被儿子直接顶回来,心里也不好受,冷笑道:“她若是直接跟你说,岂不坏了她贤惠的名声?自然是想要让那几个犯了错,才好名正言顺地赶出去。可偏偏手段又笨得叫人发笑……”


    “贤惠?!哼……”柳镇冷笑不止,心里更不好受。


    当初锦心贤名满京,他明知弄错了人,还瞒着母亲认了这门亲,说来也是因为上了锦心贤惠名声的当。


    母子两人相对叹息,不免又数落了锦心一回。


    敬国公夫人这才又劝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一码归一码,这事传出去,别人只会说,你护着通房,不给她脸面。说不得别人还会说你宠妾灭妻,说咱们敬国公府没规矩。这样吧,先把她们几个送到咱们京东的那个温泉庄子上去,也吃不了什么苦头,你若是实在喜欢,等过一年半载,我再把她们赏给你。如今就先从我院子里挑两个好的去伺候你,你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我也不放心。”


    柳镇虽心有不甘,可他向来事母甚孝,被母亲这样好言相劝,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敬国公夫人便打发人去叫那几个丫头过来,正等着人来,却听得外头婆子来传,说是世子夫人回来了,同来的还有景阳侯夫人。


    柳镇一听,顿时满脸通红,额角青筋冒起,怒道:“说是去看老太太,原来竟是回景阳侯府搬救兵去了?!好好……我这个夫人真是贤惠得很呢!”


    敬国公夫人也是大怒。她本想着今儿把那几个丫头处置了,等锦心回来,再敲打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锦心竟然这般不懂事,居然把景阳侯夫人给招了来!怎么,这是想向他们敬国公府兴师问罪不成?


    当下母子同心,一脸怒容,到了争迎堂。


    却见锦心与许夫人已经落座。见他们进来,两人忙站了起来。


    锦心抢先上前行礼。


    敬国公夫人冷冷一扫,话也不说一句,径直在上首坐下。柳镇虽知按理该给许夫人行礼,可他正在气头上,又觉得他错娶了锦心,都是许夫人害的,实在忍不住气去见礼,便只当没瞧见,黑着脸往敬国公夫人下首一坐。


    许夫人来的路上其实气焰已经消了一半。打算来了,好好奉承奉承敬国公夫人,请敬国公夫人作主,把这事解决了。


    谁知见自己来了,柳镇竟是视而不见,这样的羞辱,可真是生平少遇。哪里还忍耐得住,当下也黑了脸,眉间竖出一个川字,吊起眼角眉梢,道:“怎么?姑爷,我来了,当看不见,就不用给个交待了?亲家母,这事,想来你也是知道的,我今儿来,便是想问问,这是哪家的规矩!竟这般作践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儿媳妇!”


    不想话音刚落,“呼”地一声,一只茶碗带着热气竟朝她面门直飞而来。


    许夫人顿时吓得满脸苍白,动弹不得。


    敬国公夫人拍案而起,怒道:“呸,你算什么东西,敢跑到我家来骂我儿子?!嫌我们家不规矩?我还没说你们呢!是谁抢了别人的功劳来骗我家镇儿!你这女儿,你只管领回去,这么个儿媳妇,我们敬国公府不要了!”


    许夫人从来没见过哪家夫人会这般泼辣,早吓破了胆子,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锦心也苍白得像个雪人一般,僵在原地,好像只要稍微沾点阳光就会化掉一般。


    正在这时,门外婆子来传,说翠阴竹色在门外侯着了。


    敬国公夫人眼眸似箭地盯着许夫人,硬声道:“不必进来了,传我的话,从今儿起,她们两个都抬了姨娘!就住在履霜院中院的东西厢,也方便照顾镇儿。”


    许夫人抖抖索索地勉强站起:“你……你……”欺人太甚四个字竟是不敢说出口来。


    能怎么办呢?男女有别。真和离了,锦心就算再改嫁,也难嫁得好了。更别说嫁国公府这样的人家。


    而柳镇,虽成过亲,多少人家还不是打破头愿意把女儿嫁过来。


    她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却是半句硬话都说不出。


    正想自己找个台阶走人,不想一道杏色影子朝她奔来,她见是锦心,本能地伸手去抱,不想一股力当胸推来,她一个趔趄,后腰撞到了椅扶上,不由惨叫一声。


    就听锦心哭道:“母亲!我自嫁进来,婆母疼爱,夫君敬重,处处都是好的。不过是几个丫头淘气,我回家笑谈了几句,你便非要上门问个清楚,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倒叫婆母和夫君误会我!你……你叫我今后还怎么在夫家做人呀!”


    *


    许夫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敬国公府的。


    回到景阳侯府便一头载倒,昏了过去。


    冯妈妈本就不是个能干的,顿时急得没了主意,一边叫人去请太医,立马又叫人各处去通知。


    一时古香堂里外便聚满了人。


    景阳侯来了,连老太太都来了,问起原由,冯妈妈便把事情前后加油添醋地说了。尤其说到敬国公夫人朝许夫人扔茶碗,她因为就站在许夫人身后,说起来真是心有余悸,用手比划着,长脸上一张大嘴一张一合地,不停道:“好大一碗茶,还冒着白烟呢!”


    景阳侯本来就严肃的脸孔,这时板得跟生铁一般。


    老太太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见太医来了,便叫上花妈妈两人回了期颐堂。


    花妈妈扶她上了炕,见她脸色灰败,忙给她冲了茶,道:“这茶也见底了,回头我打发人去找茯苓,让五姑奶奶再送些来。”


    老太太喝了几口暖暖的五花茶,砸砸嘴角,眼中不由慢慢流下几行老泪。


    造的这个孽,她也有份。当初她明知救人的是五丫头,便不该装糊涂,就该堂堂正正把事情挑明了。敬国公府爱娶不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景阳侯府从根儿上就亏了理,在敬国公夫人面前抬不起头。


    五丫头又是个真聪明伶俐的,若那柳镇真娶了去,必也会好好护着,哪里至于如此。


    该低嫁的偏高嫁了,该高嫁的偏又低嫁了。


    都是她当初痛爱锦心多过锦鱼,一念之差,人啊果然不能做亏心事。


    花妈妈见她流泪,唬得忙找了绢子给她拭泪,道:“可是心疼四姑奶奶了?这事怕是只有侯爷去找……”


    话未说完,就见老太太摇了摇头,叹息不已,半天才道:“锦心这丫头糊涂。我原当许氏还算聪明,这么些年,这贤惠的名声也守住了。哪里知道,竟也是个糊涂的。她当敬国公夫人是什么人?当年人家跟国公爷一起戍守在甘阳关,国公爷带兵追敌,城内空虚,北边的狄人带了好几万的兵围了城,守将战死,眼看就要破城,她身怀六甲,却披挂上阵,亲自出来督战,竟是把那城给守住了!若不是那一声胜仗……当今还未必能坐上这把龙椅呢!所以柳镇才叫一个镇字,镇守的镇。”


    这些陈年旧事,花妈妈也是知晓的,便点点头,道:“这也怪不得四姑奶奶,刚成亲,蜜里调油的,有那些个人堵在眼前,能不刺心么?”


    老太太怒得一甩手绢:“不怪她怪谁!瞧瞧小五,不动声色就把江凌身边的人清理得干干净净,夫妻还和和美美的。她是真笨,嫁都嫁了,还想处处压她五妹妹一头,但凡她向小五学学呢,也不至于如今闹得这般难堪,竟然敢动手,向婆婆丈夫出卖自己的亲娘!她以为这样柳家便能瞧得起她了么!亏得我当日没去看她那个什么破暖房!不然现在都能臊死,哪有新媳妇这么巴结婆家的!”


    花妈妈忙道:“可不是呢!再没想到五姑奶奶竟有这样的本事,既撵了人,还叫人念她的好。您也别生气了,这儿孙自有儿孙福。日后五姑奶奶有了造化,谁不说您眼光好,当初那传家的镯子不也给了她么!四姑奶奶过两年慢慢也就明白了。”


    老太太狠狠拭了拭眼角,瞪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外头传,说是侯爷来了。


    老太太正有气没处撒,见景阳侯来了,也没给他个好脸色。


    景阳侯坐在椅子上,蹙着眉头,低头喝了半盏茶,却没说什么。


    老太太到底心疼儿子,便道:“你来找我,可是想让我拼了这张老脸去找敬国公夫人讨个公道?”


    景阳侯一怔,猛地抬头:“不是不是。这事,我回头叫了柳镇来问清楚再说。俗话说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她当敬国公府是什么地方,竟然这样冒失地去质问人家?锦心也是糊涂,这点小事都处置不了,还闹到娘家来。犯了口舌,真是丢人。”


    老太太听他这样说,不由愕然,想了想,又只得叹了一口气。这男人跟女人瞧事情,总是不同的。在她们这些内宅女子看来,这通房妾室就是天大的事了,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小事一桩。


    “罢了,若是锦心再回来,你这个当爹的也该劝劝她。叫她别再跟她五妹妹争来争去的,有什么事不好跟家里说的,也能跟她五妹妹商量商量,叫她五妹妹替她出出主意,也省得再犯这样的傻气。”


    不想景阳侯听了,却猛地变了脸色,怒道:“锦鱼?跟她商量?那就是个没良心没规矩的!今儿回来,她竟然把秦氏给带走了!我说了,从今往后,都不许她们母女再踏入侯府一步!”


    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事,听得一惊,反复问了几遍,才总算相信秦氏真回洛阳庄了。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指着景阳侯道:“原来她竟是个真明白的。这么些年,倒是我们小瞧她了。也难怪能教出锦鱼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儿来!也罢,她要走便随她去罢,倒是你,可不许拿五丫头当夹心磨!难不成我要叫她来,你还敢不许了!”


    景阳侯脸上黑云翻卷,咬牙切齿,片刻猛地站起身来,硬声道:“她要回来?除非……除非秦氏自己先滚回来!”说着,竟甩着大袖一路走了。


    撂下老太太跟花妈妈老眼相对,面面相觑。


    第57章 雪上加霜


    许夫人这一病倒, 自然惊动了不少的亲眷。


    亲眷们来了,自然少不了问怎么病的。


    许夫人便一问摇头三不知,问急了就不断垂泪, 嘴里道:“都是我一时糊涂, 竟害了我家四丫头, 把她嫁到那样的人家去。如今嫁都嫁了, 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忍了。你们也别打听了,我也是一时想不开,过些日子想开了也就好了。”


    这些人听这话音,当面虽不好接话茬, 私下自然忍不住叫下人去打听。


    那冯嬷嬷便按着许夫人的吩咐,装作糊涂,道:“还不是为了四姑爷, 这才成亲,就猴急的要把屋里几个抬了作妾。我们姑娘虽是贤惠,忍着不说, 我们夫人心痛女儿, 哪能不生气呢!”


    这些夫人们也不知道就里, 再一打听, 果然是敬国公府新抬了两个妾, 自然一传十十传百, 整个京城勋贵倒没有不知道的。尤其是之前想跟敬国公府结亲被拒的人家, 更是幸灾乐祸添油加醋地传得绘声绘色,都道是亏得没跟他们作亲, 不然家中女儿只有被作践的份。


    也不过几日,这些闲话就传到了敬国公夫人耳朵里。


    她自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 不由大为震怒,当下叫了锦心过去,冷笑几声,道:“听说你是这满京城第一贤惠的新媳妇。镇儿要纳妾,你都没意见。倒是我们家委屈了你。我看你要是真贤惠啊,便得顾及你婆家还有夫君的名声。不如把你的四个陪嫁丫头全开了脸,都搁在镇儿屋里,好叫世人知道,镇儿纳妾全是你的意思,我们想拦都拦不住。想来外头那些烂舌头的人,也就消停了。”


    锦心自从那日许夫人来过,便一直夹着尾巴作人。


    除了天天主动在敬国公夫人跟前立规矩,还花重金请了有名的花师,在暖房里催花,想让牡丹花在过年时绽放,以此讨好敬国公夫人,又能彻底压锦鱼一头。


    敬国公夫人对她虽是冷淡,却也没打没骂的,还时常指点教导她。


    她自然都是低头受教。


    外面人看起来,倒是婆媳和睦。


    柳镇那头却难多了。


    任她如何做小伏低,苦求辩解,只要她一张口,柳镇就高傲鄙夷地瞧着她,好像她是一个稻草人,外面里面前面后面都是一包烂草,一眼就能看穿过去。


    后来大约是不耐烦了,便索性连她的屋子都不进,只轮番歇在两个姨娘处。


    她本还想过些日子,等敬国公夫人消消气,求她帮自己管管柳镇。


    没想到……她竟要她的丫头全给柳镇作妾,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她的明瓦花房,她这些日子的起早贪黑巴结侍奉,难道都喂了狗不成?


    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上,好像密密麻麻,扎满了马蜂。


    可她却不敢甩脸子生气。


    敬国公夫人是什么人,她现在也明白了。


    你若是软着来,她就算不理你,也不会怎么样。


    你要敢跟她来横的,打你都算轻的。


    她低头片刻,强忍住眼中泪水,笑着道:“其实我嫁过来时,早就有这打算。若是婆母和夫君不嫌弃她们蠢笨,倒是她们的福气。”


    她说完,见敬国公夫人没有作声,不由叹叹出了一口气。


    丫头么,要多少有多少。


    再说她自己身边的丫头,身契都在她手里呢,要捏扁搓圆还不是随着她来?


    再怎么也好过翠阴与竹色那两个贱人。


    从头到尾,她都完全没想过自己的丫头们愿不愿意。


    *


    却说景阳侯外头公务繁忙,内里又因许夫人生病,秦氏突然离开,心情郁卒,焦头烂额地过了几日,才想起得找柳镇谈谈。


    便着人去通知柳镇,不想柳镇竟问去传话的人:“是单请我一个呢?还是请了别人。”


    把景阳侯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只得冷笑打发人再去回道:还请了别人。


    想想跟江凌也有话说,便叫上了江凌。


    会面就定在九月十五中午,地点就在塞上楼。


    他到时,就见江凌已经等在浩然阁内,见他来了,匆匆起身行礼,态度十分谦卑平和。


    他却并不高兴,反而心头更堵。


    这个女婿,他到底看错了。


    原以为是个老实人,结果是个滑不留手的角色。


    上回他本想着叫他帮着劝劝锦鱼秦氏,好好在府里过日子,别折腾。


    结果这小子答应得好好的,进到里头,一听锦鱼的话音,立刻就叛变了,居然说什么“送姨娘回庄子上去更好”,更好个屁。


    因柳镇还没来,他坐下便不耐烦地吩咐道:“今日你作陪,只听着就成,别乱插嘴说话。”


    若不是柳镇那一问,他根本不想江凌参和这边的事。


    江凌脸上神情自若,似乎对他的态度并不介意,不但立刻答应下来,还起身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殷切地问了些老太太许夫人的起居平安。听说许夫人病了,又问请了什么医,吃了什么药,十分周到。


    好像他从来没说过,再也不许他们上门的狠话。


    景阳侯见他态度极好,心下稍稍好受些,想想,端起酒杯喝了几口,放下,又端起,这才问:“你媳妇儿呢?可有她姨娘的消息?”


    江凌去端酒壶的手一顿,道:“她上回送了姨娘回到庄上,这些日子主持着家中的中馈,忙得不可开交。明日我特意请了假,打算陪她去洛阳庄看看。”


    景阳侯听得这话,两道修长漆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结:“她去洛阳庄,只管叫下人婆子陪着去就是了。你请什么假?难不成,以后她要去哪里,你都要请假陪着?仔细到年底小考课,给你个下等。到时候不但我没脸,王尚书也没脸。你可知道这户部的差事,人人都红着眼睛盯着呢。”


    没想江凌听了,低着头,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不由又恼怒起来。


    这两个女婿,一个是太不把媳妇当回事,一个又太当回事了。瞧江凌这离不开媳妇的没出息的劲儿,日后能升到个五品,就顶齐天了。


    他无奈地一挥手:“后日朝廷沐休,你们何不后日再去!”


    不想江凌这回倒抬了头,笑道:“后日宏福寺的寻禅大师特特给锦鱼发了帖子,说是今年宏福寺观音菩萨成道日要办插花大会,请她一定要去。小婿自然也要陪她跑一趟的。”


    景阳侯一怔。


    后日是九月十八又正赶上朝庭沐休。


    京中寺观,除了大相国寺是皇家寺院,就数宏福寺香火最盛。每年观音菩萨成道日都要办赏花大会,化缘。倒还没听说过要办插花大会的。


    难道是因为去年锦鱼在那里搞的插花比赛?


    想不到这孩子竟有这样的本事,与寻禅大师结下这样大的缘法。


    九月十九成道日,宏福寺既是佛寺,自然要讲究一个众生平等,因此会大开山门,京中无论贫贱皆可进去给菩萨烧一柱香。


    京中贵人们怕人多冲撞了自家女眷,若是想去时,都会提前向寻禅法师求一张帖子,提前一两日过去。


    这帖子寻常人家自然是拿不到的。


    便是景阳侯府想去时,也要主动去寻。


    倒没听说过他们会主动给谁发帖子的。


    可见锦鱼这插花的本领真是不小。


    他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秦氏真给他养了一个好女儿。只是可惜那性子还像年青时一样,外软内刚,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终是忍不住道:“明日你们去了洛阳庄,好好劝劝她姨娘,哪有府里不住,偏住庄上的道理。”


    不想江凌听了话,又是唯唯诺诺,既不反驳,也不应承,倒叫他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气,正郁闷,有人进来。


    看清来人,他怔了片刻,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国公爷,您怎么来了?”


    柳镇确定来了,不过同来的还有敬国公。


    敬国公虽然威名赫赫,但长得其实十分清俊挺拔,与柳镇有几分相像,眉毛都如箭入鬓,只是态度上有一种居高位者的大度柔和。


    敬国公笑道:“听镇儿说你今儿找他,我正好有空,便来凑个热闹。你不会怪罪我不请自来吧?”


    景阳侯:……哪里是凑个热闹,分明是来替儿子撑腰的。


    他不由多看了柳镇两眼,见他态度倨傲,进来后迟迟不给自己见礼,没半点江凌的懂事劲儿,真是越看越不顺眼。不由冷笑道:“早知道如此,我便该把永胜侯也叫上,免得他也担心我把他儿子吃了。”


    敬国公坐下笑道:“卫兄误会了。我是深知我这儿子跟他娘一个性子,直言直语,不会拐弯。本来有些误会三两下就说清楚的,怕他性子上来,反把小事化大。这才叫他来先给你赔个罪。”


    景阳侯不由老脸一红,敬国公这几句话说得客气,倒显得他莽撞了,落了下风。便也只得坐下。


    柳镇这才听话地给景阳侯行礼,说了两句客气话,也坐下。


    江凌便主动向二人行了礼。敬国公也同他寒暄了两句。


    四人笑着坐定,敬国公与景阳侯在上首。柳镇与江凌在下首。


    一时便有掌柜进来行礼招呼。


    景阳侯是来惯了的,见进来的掌柜有些眼生,便问:“梅掌柜呢?今日没来?”


    那掌柜的笑道:“老太太心疼五姑奶奶手上没人管事,把梅掌柜给了她了。怕她不肯要,还叫梅掌柜的说自己是二掌柜的。倒便宜我,如今成了这里的掌柜。”


    景阳侯不由又大感意外。


    原来老太太这般心疼锦鱼吗?难怪中秋节不去敬国公府,反去了江家。


    敬国公笑道:“你们这位五姑奶奶,可是你们老太太的心头肉?我听说她老人家便是病着,都要去给她撑脸面,不肯移步我们国公府。”


    景阳侯甚不愿意提中秋请客的事,显得他们景阳侯府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实在不够光明。好在老太太当日没去,不然更叫国公府看扁了。


    当下笑笑道:“老太太对孙女儿们素来都是极慈爱的。那日身子不爽利,原不打算去的,只是后来觉得身子好了些,这才临时动了兴。又怕临时起意,扰了贵府,这才去了江家。”


    敬国公却不肯放过他,道:“莫不是你们老太太嫌弃我们这样的人家,怕我家镇儿去求娶这位五姑奶奶,才叫锦心冒顶了这个救命之恩?引得我们家娶了她?”


    这话可真是杀人诛心。就差明说景阳侯府使诈,硬塞了个不成器的姑娘给他们家当媳妇。


    景阳侯只觉得耳朵都烧起来,心中后悔至极。自己何苦多问那一句,倒惹出这些闲话来,当下只得板着脸吩咐那掌柜道:“上酒菜吧,咱们慢慢聊着不迟。”


    掌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夹紧尾巴,赶紧退下去安排不提。


    待掌柜的走了,景阳侯才勉强笑道:“救人的事,不过是阴差阳错,并非故意欺瞒。镇儿成亲前便弄清楚了的。如今国公爷何苦又旧事重提?我今日叫他来,却是为了前日纳妾的事。”


    敬国公皮笑肉不笑,道:“也是怪我自己教子无方,若当初他把这事跟我和她娘说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前日纳妾之事呢?听说尊夫人如今也是十分后悔与我家结亲,口口声声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委屈了你家贤惠的姑娘。”


    景阳侯并不知道这事。他心里也明白。这一山更有一山高,他虽在朝中呼风唤雨,可到底比不得敬国公。


    许夫人打上敬国公府那就是自取其辱,自己理亏,所以敬国公左一句右一句,咄咄逼人,他才一忍再忍。


    若今日只有他与敬国公父子,他倒也未必不能再把身段放软些。


    可还有江凌在场。


    敬国公这样穷追不舍,毫不给他脸面,他若还一味忍让,未免在这个女婿面前太丢人。当下冷笑一声,道:“不知道柳兄今日来是想解决问题,还是想制造更多的问题?不管如何,小弟自然都是奉陪到底。”


    说着,双手往桌面上一按,身子前倾,摆出一副毫不退让的模样。


    第58章 惺惺作态


    敬国公却拱拱手, 挥洒自如,轻轻一笑,道:“卫兄言重了。大家都是亲家, 难不成我们没了脸, 你们就有脸了么?锦心嫁入我们国公府, 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今后自然有她婆婆教导。我今日来,是想跟卫兄谈谈尊夫人。”


    景阳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里一股浊气像要喷涌而出。


    敬国公府不但没把他女儿当回事,甚至没把他夫人当回事。说到底,是没把他当根葱啊!


    这未免太过跋扈托大了。


    这样的亲家, 当初就不该结!


    敬国公也不管他的反应,接着道:“我原听说你家夫人是个贤惠的,可如今看来做事倒是极不知分寸轻重。竟然在外头闲言碎语败坏我们敬国公府的名声, 败坏镇儿的名声!这并不是做亲家的道理!卫兄回去,还请好好教导一下尊夫人。”


    景阳侯一辈子就没受过这样的气,被亲家指着鼻子教训, 而且还是当着另一个女婿的面。


    当下气晕了头, 也忘了之前叫江凌不许说话的吩咐, 只想找个帮手, 便道:“败坏你儿子的名声?难不成那两个妾是假的?我当初同日嫁女, 你问问人家江凌, 他可有新婚燕尔就闹着要纳妾!”


    江凌一直闲坐在旁边端着个热乎乎的茶杯, 静静听他们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 没想到突然被点了名。


    他手一滑,差点儿没把茶杯摔了。


    正急着保护茶杯, 就听柳镇冷笑道:“他便是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他还想靠着岳家飞黄腾达呢!”


    江凌端稳了杯子,“磕”地一声轻轻放在桌上,玉脸上慢慢泛起一层粉红,淡声道:“小公爷有所不知,前日我们夫妻已经狠狠得罪了岳父大人。岳父大人说了,日后不许我们两个再踏入景阳侯府半步。今日我来,也是听岳父教训的。”


    景阳侯一怔,还当江凌忘了他当日说的气话呢,原来人家没忘。


    他之前没细想,这时反倒看得分明。


    江凌若是真想靠他飞黄腾达,怎么可能为了锦鱼秦姨娘得罪他?


    江凌敬重他,不是因为他是景阳侯,而是因为真心喜欢锦鱼,敬他是锦鱼的爹。


    而柳镇……却正好相反。


    柳镇根本不在乎锦心,自然也不会给他这个岳父应有的尊重。


    锦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结果嫁错了人。


    他再看柳镇,见他一脸错愕,心里不由有几分得意。看来他刚才找江凌帮手,这步棋下对了。


    柳镇这个女婿,他只能当作没有了。


    敬国公府这门亲家……也随他去吧。再叫他低头,是不可能的。


    当下硬气地看向敬国公,却见敬国公正觑着一双精明的眸子扫向江凌。


    江凌却晃若未觉般对柳镇笑道:“我不纳妾,倒不是因为我胆小。毕竟我胆子再小,倒还敢独自来见岳父,不必要亲爹陪着。”


    景阳侯心头大快。


    江凌这话刺得实在太狠太准了。


    柳镇带着敬国公来,看着是有个靠山,其实就是个怂包,居然也单独来见他都不敢!


    他正痛快着,就听一声怒吼。转头看时,就见柳镇脸上浮起一大片明红,腾地站起身来,一扭身,双手揪住了江凌的衣领,怒目横眉,就要发作。


    江凌却是顺势站起。


    他这一站起,倒比柳镇还高了一丢丢。


    柳镇的气势顿时被压下去了一半。


    江凌偏过脸,头微微往后仰,避开他的鼻息,一双迤逦的眸子却冷如寒冰,盯着柳镇,问道:“怎么?你纳妾被岳父大人数落也怪我?又想打我一顿不成?”


    柳镇直气得脸色发紫。


    他当初误会锦心是锦鱼,才莽撞地订下了这门亲事。


    后来虽然发现真相,可亲事已经进行了一半。


    他当时想锦心贤名满京,定然不是故意冒领的,这事不能怪她。又知锦心对自己一往情深,因而一时心软,才认了账,也没跟他娘提,就怕节外生枝。


    万没想到,娶回家来才知道,什么狗屁贤名,全是假的,连个通房丫头都容不下,还偏要立牌坊,没得叫他恶心。


    锦心越是叫他失望,他就越觉得自己是上当受骗了。越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就越觉得锦鱼好。


    每次锦心跟他巧言令色辩解时,他心里就会想起当初锦鱼说的话。


    那时他质问锦鱼,为什么不肯承认对他有救命之恩。


    锦鱼回他说:“《因果经》上说:富贵贫穷各有由,夙缘分是莫强求。古人亦云:施恩不望报,望报不施恩。救你的人无论是谁,若是指望着得你报答,那这福田也就白种了。”


    这样的气度,也难怪当时救起他来,便立刻开走了船,完全没把对他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上。


    这样的人儿,也难怪连老太太跟锦心的亲姐姐锦熙都要向着她。


    他当初上门求亲,求的是会种牡丹花儿,救了他性命却连名字都不肯留下的景阳侯府女儿。本没有错。错在景阳侯府,错在江凌,他们一起欺骗了他,才害他娶了个骗子回家。


    他怎么能不恨?


    如果今日他娶的人是锦鱼,他敬着爱着都来不及,哪里会去纳妾!


    江凌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落井下石,可恨之极。


    他越想越气,猛地一推江凌,扬起右掌,“呼”地一声,朝他脸上,就劈了下来。


    不想一掌落了空。


    江凌并没跟从前般干站着挨打,而是矮过身子,躲过了这一击,还几步跑到了敬国公身后,高声道:“敬国公,您就这么看着儿子撒野不管么?”


    敬国公见儿子三两下就叫人刺得失了分寸,动了粗,不由老脸通红,只得骂道:“孽子,还不赶紧坐下!”


    柳镇却气冲脑门,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嘴里怒吼一声:“小人!”纵身朝江凌扑去,不想手还没碰到江凌,“啪”地一声,脸上热辣挨了一掌。


    他捂着左脸难以置信,一时不知道敢打他的人是谁。


    却见他爹敬国公已经站起,脸上难得地一片红胀,怒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坐下。”


    说完转身怒瞪江凌:“我们敬国公府与景阳侯府的事,与你无关,还不赶紧滚。”


    景阳侯没想到江凌出手,不过三言两语,就大胜敬国公父子,既意外,又痛快,听到这话,也“腾”地站起来道:“我叫他来,皆因他是个明白人。你我之间说话,也有个见证,省得出了这个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江凌听到这话,又两步跑到了景阳侯身后,道:“敬国公,实在对不住,去留之间,我自然是要听我岳父大人的吩咐。”


    敬国公气了个半死,捏着拳头想打人,却又舍不得再打儿子一下。


    哪里还有吃饭喝酒的心思,当下道:“看来你我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卫兄,我只有一句话,若你夫人敢再在外头乱说我们敬国公府的闲话,到时候,可别怪我们敬国公府不顾亲家的脸面。”


    说着,一甩大袖,转身而去。


    柳镇捂着左脸,愤恨不已,瞪了瞪景阳侯,又狠狠挖了几眼江凌,叫侍卫一扯,只得跺跺脚,也转身跟了出去。


    等两人走了,景阳侯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喘着气,半天回不过神来。


    江凌倒是从容,吩咐叫人上了酒菜,又给他斟了酒,劝着他吃了几口,劝慰了他几句。


    景阳侯一连喝了好几盅酒,酒气慢慢涌上来,便拉着江凌道:“你说……你说……这事,是许氏的不是,还是敬国公府的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好说!这是完全没把我们景阳侯府放在眼里!”


    江凌嘴角微微一勾,并不正面回他,反问道:“岳父大人今日叫柳镇过来,原是想说些什么话?”


    景阳侯:……


    因敬国公突然出现,他有些乱了阵脚,倒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


    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他也不想只听锦心许氏一面之词就去找人理论。


    原来的打算是想跟柳镇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再作打算。


    在他看来,纳妾这事,早纳晚纳,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像他不也有好几个妾室,只要不宠妾灭妻就成了。


    他想跟柳镇说的也是这个。本来也算是一番好意,不想正话没说,两家反闹得更僵了。


    可现在再跟江凌说实话,却太丢人了,便道:“自然是叫他来痛骂一顿,让他撵人。锦心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岂容他们家这般作践。”


    江凌听到这话,脸色一暗,半低了头,不再说话,只一个劲给他倒酒。


    景阳侯喝得兴起,把敬国公与柳镇又痛骂一场,心道今日亏得有江凌在,不然景阳侯府的脸面都叫人踩在脚下了,越看江凌越顺眼,拍着江凌的肩膀道:“还是五丫头眼光毒,当初挑了你,没挑柳镇那蠢才!有福气!你小子果然不错。”


    江凌微微一笑道:“娶到锦鱼,是我有福气。”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她虽不是岳父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却会是我一辈子捧在手心里的媳妇儿。”


    景阳侯一顿,酒倒醒了几分,心里涌起一阵苦涩内疚。


    虽然锦鱼出嫁,他也没亏待她,可是……从小到大,他把锦鱼母女扔在庄上不闻不问,确实多有亏欠。如今偏一个嫁了,一个又跑去庄上。


    他便是有心待她们好些,也没多少机会了。


    再想着老太太的一顿骂,他趁着酒意道:“那她也是我女儿。之前说不让你们回府的话,都是气话。今日便揭过了。倒是你……明日好好劝劝姨娘。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安安稳稳在府里过下半辈子,我定然不会亏待了她。”


    江凌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又陪着喝了一阵,见景阳侯逐渐醉得厉害,便把他送回了府。


    *


    景阳侯到了晚上酒醒了,想起敬国公说的话,越想越憋气,便往古香堂来。


    许夫人刚吃过药,已经散了头发,正半躺在内室床上,红红的烛光照得她脸色浮肿腊黄,平白老了十岁。


    景阳侯见了心里发酸。便坐在床前仔细问了起居,才问她说了敬国公府什么话,惹恼了敬国公,亲自下场要他回来教妻。


    许夫人也知道他今日去见柳镇,本还满怀期待,不想听他反来质问自己,便冷讽道:“侯爷,您也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女儿受辱,夫人受辱,难道不是您受辱?您问也不问一句,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您反倒来质问我?”


    景阳侯脸上自然是挂不住,不由怒道:“当初你天天让我去求这门亲事,我就瞧着不妥,是你们死活要结。如今亲也结了,不求着各退一步,好好过日子,不过纳个妾,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争个是非,难不成他们不肯出妾,你就要让锦心和离不成?”


    倒不是他灭自己家威风,长他人志气,就算他不管得不得罪敬国公,肯替锦心去闹,最后两家一拍两散,锦心肯回家吗?这个女儿是魔怔了,为了讨好夫家,连自己亲娘都敢打。


    许夫人本来身子也还未养好,听得这话,气得又咳又喘,伏在枕上哭道:“不过纳个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锦心才成亲几日啊!柳镇就这样王八蛋!锦心是没有娘家?没爹没娘吗?咱们不护着她,你叫她往后几十年的日子怎么过?”


    景阳侯忘没想到她会如此愤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纳妾,许夫人从来没拦过,跟姨娘们都相处得极好,除了秦氏,也没听谁抱怨过许夫人。


    所以一直以来,他心里对许夫人都十分敬重,认为她贤惠容人。


    而许夫人与秦氏间的龃龉,他认为都是秦氏恃宠生娇,心比天高造成的。


    后来锦鱼和秦氏回府,许夫人不但派人去接,还帮着秦氏脱籍,他心里更加认定她是一等一的贤惠人。


    虽后来为了锦鱼锦心的亲事,闹了许多的不快,他仍认为不过是许夫人爱女心切。


    他只要护住秦氏母女,也就是了。


    万没想到,原来在许夫人眼里,男人纳妾就是王八蛋。


    难不成她之前的贤惠都是惺惺作态?


    他眉心直跳,心念陡转,道:“夫人说得也有理。不知夫人想要柳家怎么处置那两个小妾?”


    柳夫人哭声顿止,转悲为喜,道:“那还用说么?他们家若想要脸,便该把那几个妖精全处置了。若是卖了,怕也卖不干净,谁知道柳镇会不会私下买回来,养在外头。还是得斩草除根。最好是捉个错处,一顿板子打死也就干净了。”


    景阳侯越听,心里越是一片惊涛骇浪。


    表面上,他却仍是不动声色,慢慢道:“随便打死奴仆,便是敬国公对外也不好交待。再说也伤锦心的名声。”


    他一双眼睛半眯着,暗暗观察许夫人脸上的表情。


    第59章 一眼看穿


    就见许夫人黄色浮肿的脸上显出几分红亮, 眼睛里浮出几分不屑,似乎他的顾虑都不足持齿,嘴角却是半下垂的, 显出几分温顺。


    “那便赏上几碗药就是, 没声没息, 一病没了, 谁还能说出个什么来?”


    景阳侯如坠冰窟,背心却是冷汗一片。


    许夫人却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还道:“侯爷,这事只有您出面了。敬国公夫人骄横跋扈,根本不讲道理。倒是敬国公, 想来不会糊涂。他们敬国公府,总不至于为了两个小妾就得罪您吧?您一向又口才了得,定然可以说服他的。”


    许夫人的话嗡嗡在耳边作响, 景阳侯却早已听不进去。


    原来许夫人心里对妾室竟是这般仇恨,那么当年秦氏生产……她暗害秦氏也是有可能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虽然确实偏爱秦氏, 却从来没做过宠妾灭妻的事情。


    妾室对许氏根本不构成威胁, 她没必要下这样的毒手。


    真的如此吗?


    当年秦氏离府的往事竟一一浮现眼前。


    “她到底有功, 替侯爷又生了个女儿呢。”


    “侯爷就应了她吧。不过是个百日宴, 两个孩子一起抱出来, 别人定会说我贤惠, 不会说侯爷宠妾灭妻。”


    “她若留在家里, 处处跟我和锦心比着,哪里会有不生气的?这月子哪里能坐好?眼睛怕也要哭坏了。”


    “让她到庄子上去坐完月子, 到时候定然也服软了,再接回来, 她也就规矩了。不然怕是难懂事。”


    …………


    一句一句,处处戳在他的心口上。


    “不过生了个女儿,竟然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地闹腾。”


    “百日宴上若是两个孩子一起抱出来,别人岂不笑话我嫡庶不分?”


    “秦氏自己在坐月子,竟然这样不懂事,不顾惜自己,天天吵闹,确实该给她个教训。”


    一步一步,自己这才下了狠心,立刻撵走锦鱼母女。


    之后……秦氏没服软,他更不可能服软。


    十五年一晃就过去了。


    难怪他觉得许夫人贤惠,自己对秦氏又算是宠爱,锦鱼嫁后,秦氏却非闹着要回洛阳庄,不肯再留在府里。


    还是老太太姜是老的辣。


    秦氏是个真明白的,糊涂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贤惠?锦心在外也大有贤惠之名,可他却知道锦心到底有多贤惠。


    许氏大概只是面具戴得极好的锦心。


    不同的是,他这大半辈子一直都没瞧出来。


    柳家却是锦心才进门,就一眼看穿了。


    所以敬国公一家才会那么不近情理,才会说锦心嫁入国公府,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今后自然有她婆婆教导。


    所以敬国公才让他回来好好教育许氏。


    他失魂落魄,慢慢站起,恍恍惚惚,什么话也没再多说,一步一空地走出了古香堂。


    许夫人仿佛在后头叫唤了些什么,他却根本不想再听了。


    他没有直接回望燕楼,反而进了紫竹斋。


    人去楼空的紫竹斋。


    竹叶在晚风里沙沙地响。


    仍有小丫头在看屋子,见他来了,便要来点灯。


    他摆了摆手,在一片幽黑中,慢慢走进秦氏的卧室。


    架子床上还挂着细纱幔帐,恍惚地显出一个影子。


    鼻端仿佛萦绕着一种只属于秦氏的馨香。


    秋夜的空气清澈而寒凉,脸上有冰凉的东西在慢慢滑落。


    *


    日暮时分,锦鱼忙碌了一天,才有空坐下来,跟江凌说话。


    两人如今都喜欢在书房的罗汉床上窝着,一人靠一边。


    她写好明日要带的东西,拿给茯苓,让她领着小丫头去准备。


    这才亲自用小红泥茶炉煮水,又用长柄的银勺子从小陶罐子里挖了一大勺自己新做得的梨膏,放到水中。


    那梨膏褐红如枣,略微透明,像红糖熬成的蜜,一遇热,顿时满屋子都是清甜的味道。


    江凌吸吸鼻子道了声好香,便细细把去见景阳侯的经过说了。


    他说完,锦鱼这边也烹好了梨膏水。


    她把梨膏水倒在碗中,与另一只碗倒了几倒,晾凉了一些,才用银勺盛起,自己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清甜,顺着嗓子流下,渴燥尽消,十分润喉,不觉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倒在汝窑天青方斗杯里,递给江凌,问:“他又想打你?凭什么呀?”


    江凌接了梨膏水,觉得有些烫,便搁在几上,自己挪过来,紧挨在锦鱼身边,迤逦着眉眼,含笑看她,道:“大概是觉得我抢了他的福气。”


    锦鱼不由飞红了一张脸,美目婉转,嗔他道:“你越发会油嘴滑舌了。”


    江凌用手绕住她的腰,把下颌搁在她的肩头,笑道:“我说的是大实话。其实他那人不坏,只是从小叫人捧上了天,傲气了些。这也难怪他……无论家世还是人才,他都是极好的,你当初……是怕抢不过你四姐,还是……就瞧中了我?”


    锦鱼侧着头顶了顶他,想了想道:“你就很好,齐大非偶,我是嫁丈夫,不想嫁祖宗。”


    江凌心中大快,嘴角勾起。又见锦鱼耳廓莹白,耳后一抹红,直红到发根,忍不住轻轻吻下,唇瓣摩挲着那玉扣般的耳垂,轻声道:“我来把你当祖宗。”


    羞得锦鱼直躲,一个没坐稳,歪倒在床上。


    江凌不防,“哎呀”一声,扑倒在她身上。


    两人笑作一团。


    江凌见锦鱼笑靥如花,娇喘微微,饱满的红唇半张着,露出奶白的小牙,越看越爱,垂头将那一对花瓣似的唇含在口中。


    心里只觉得上天垂幸。


    当初他知道救人的是锦鱼而不是锦心时,没跟柳镇说实话。


    虽然确实有些愧对朋友,但得妻如此,便是再被柳镇多打几顿,他也不后悔。


    *


    第二日一早,夫妻两个收拾停当,便留茯苓看家,带着豆绿几个丫头婆子去了洛阳庄。


    到得庄里,却见只有梅姨亲自迎了出来。


    锦鱼不由有些纳闷,又有些失落。


    上回在紫竹斋,她就觉得秦氏跟她没那么亲热了。


    秦氏不会还在生她的气吧?


    许是她脸上的失望实在明显,梅姨目光漂浮,勉强笑道:“夫人早起去花圃做活,不小心闪了腰,这会子在床上躺着呢。”


    锦鱼心头一跳,忙带着豆绿直奔秦氏卧室而去。


    江凌道:“我也去问个安吧。”


    锦鱼自然是欢喜他尊重秦氏的,当下点了点头。


    不想她一进门就见架子床上的碧纱帐子半掩着,秦氏背朝外,侧身躺在床上,露出身上盖着床厚厚的锦红被子。


    怎么看,怎么古怪。


    锦鱼眉尾轻扬,提起裙摆,几步冲到架子床边,伸手就去撩那碧纱帐,不想一只手伸来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眸,就见幽菊脸上笑容僵硬,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把她直往床边的鼓凳上按下,道:“夫人刚吃了药,这会子睡着了,姑娘还是……”


    若她此时还看不出不对劲来,那她就不是锦鱼了。


    不等幽菊说完,她也不管那纱帐了,身子往前一伸,够长了手,抓住那锦红被子的一角,使劲一扯。


    床上秦氏“啊”地尖叫一声,身子弯成虾米一样,直往床里缩,只是一只手捂住了头脸,另一只手却捂住了肚子。


    锦鱼扑坐到床上,往里一看,顿时好似叫人重重在后脑上敲了一根闷棍,她站起身来,晃了几晃,倒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腰肢一紧,熟悉的松林香气袭来,她软软地靠在江凌身上,眼睛却盯着床上的秦氏。


    尽管衣衫宽大,秦氏的小腹仍是明显地微微隆起。


    她震惊地抬手揉了揉眼睛,那隆起的小腹并没有消失。


    原来如此。


    难怪重阳那天秦氏躲着自己不让抱。


    难怪秦氏没吃鱼。


    难怪幽菊说来不及了。


    她心里正惊涛骇浪,就见秦氏已经伸手拉起被子,将自己兜头埋了起来,那被子不够长,还是露出了她膝盖以下,怪滑稽的。


    半天锦鱼缓过神来,扶住江凌,自己往鼓凳上坐下,叫幽菊放了碧纱帐,道:“娘,您把头伸出来吧,可别把自个儿给捂坏了。”


    定了定神,转头问幽菊:“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回答她的却是梅姨。


    梅姨这时一脸如释重负,在旁边的鼓凳上坐下,朗笑道:“我就跟她说,这事哪能瞒得住人?她偏脸皮薄,说不能叫你知道。”


    锦鱼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问:“你们怎么瞒过晴烟的?”


    今天她来,到现在也没见晴烟的影子。可之前在紫竹斋,晴烟可是盯着秦氏寸步不离。


    幽菊瞥了一眼站在锦鱼身后的江凌,没说话。


    锦鱼脸上一红。


    当着女婿的面,讨论岳母生孩子的事,确实太过尴尬了些。


    她怎么根本就没想到要避嫌呢?


    说来她跟江凌成亲,还不到半年,难道,她心里已经不把江凌当外人看了么?


    正发呆,就听江凌道:“不如叫豆绿引我先回你屋里去,我骑马这一路灰尘,也要稍作洗漱。”


    他态度自然,并没有半点大惊小怪。


    锦鱼忙点头,豆绿虽想留下来听听,却被锦鱼瞪了几眼,只好一脸怪笑,带着江凌退了出去。


    待他们走了,幽菊才仔细掩好屋门,长出一口气,笑道:“我与夫人成日形影不离,我来月事,便说是夫人来了。晴烟哪里发现去?”


    “我……我本想吃点药打下去的,可是……可是那晴烟实在盯得紧……没奈何。如今这月份又有点儿大了……我……我……”秦氏在帐子里蚊子哼哼似地解释。


    她声音实在太小,听得不清不楚,锦鱼干脆上前挽起了碧纱帐,坐到床上去,拍了拍她娘的后背,笑道:“我又没说什么。谁不许你生了!做什么要打掉?我能有个亲亲的妹妹或是弟弟不好么!”


    梅姨在旁笑道:“我就说……姑娘知道了,只有帮你的,再不会怪你。你却只说怕她嫌你丢了人。她是那样糊涂自私的孩子么?”


    秦氏才转过身来,慢慢坐起,头垂到胸口,耳后腮边却是一片血红。


    她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哽咽道:“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便是在这庄上,养大了锦鱼,没叫她沾上半点府里那些龌龊事。”


    说着她轻轻抚了抚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最先发现时,她是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如今……她只盼着能再生一个像锦鱼这般可爱善良的好孩子。


    锦鱼好奇地也把手放在秦氏的肚子上,轻轻摸了摸。鼓鼓的,有点硬,很难想象里面现在有个小人儿。


    她娘能在庄上养大她,也是她的福气。可这个孩子呢?若是叫她爹知道了,是会跟从前一样,不闻不问十几年,还是会逼着她娘立刻回府呢?


    晴烟是她爹的人,这事只要睛烟知道了,她爹就知道了。之前还可以用幽菊的月事混淆一下,可秦氏现在都显怀了,晴烟又不是傻子,这还看不出来。除非她根本不在这里。


    “晴烟呢?怎么没见着她?”她问。


    “我让她送封信回去给侯爷。她便去了。其实我那信里是说让她还回侯爷身边。想来侯爷看过信,便把她留下了。”秦氏的声音总算比刚才大了些。


    锦鱼莞尔。她娘还是有些心计手腕的,立刻就支开了晴烟。不然,怕是她爹更不会放人。


    就听梅姨道:“虽然晴烟走了,可这洛阳庄上的人一多半还是原来侯府的旧人。若不早做打算,这事早晚会传到侯府去。夫人,趁着姑娘在这里,咱们一处商量商量,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秦氏默默半天,决然道:“这孩子是我的。我想过了,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等生下来,我便说这孩子是我路上捡来的,因长得跟锦鱼有几分相像,我就起了恻隐之心。若还是个姑娘,我便收为义女,若是个儿子,我便收为义子,养在身边。”


    锦鱼扶额,这事哪有这样简单呢?先不说一直瞒着景阳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算瞒住了,照秦氏所说,这孩子明明长在父母姐姐身边,却一辈子被人当作孤儿不能相认,未免太可怜了些。


    可若是现在就亮明这孩子的身份,又怕景阳侯要把她娘硬给拉回府去。


    到时候许夫人岂会善罢甘休?上一次生她就危险重重。


    这回秦氏年纪也大了,若是被许夫人害得有个三长两短,她岂不悔死?


    第60章 誓死不回


    她想来想去, 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得暗暗长出一口气,心道:认不认景阳侯, 等孩子平安落地后再说不迟, 现在最要紧的, 是她娘的安全, 是她娘肚子里孩子的安全。


    这样的话,不如先顺着她娘的打算,找个妥当的藏身之处,把这几个月过了再说。


    可藏哪里好呢?


    她名下虽有不少田庄辅子宅院,可这些原来也都是景阳侯府的产业, 里头的人跟府里千丝万缕的勾着,躲在那里早晚传到府里去。


    再买个小田庄?


    她也不能把秦氏扔在那里就不管啊。若她爹真要找人,只要她在那里进进出出的, 傻子也立刻就猜出来了。


    还得大隐隐于市。离得近,她去也不引人瞩目。更何况人在京里,大夫稳婆也好找, 她娘怀孕期间想吃什么用什么也方便。


    也不用大张旗鼓买什么宅子, 只消出点钱, 在京里租个小宅子, 让秦氏带着幽菊去住着, 也就成了。


    最好是离国色天香园近些, 她进出不引人注意, 这样才方便照应。


    当下便把这主意说了,又道:“可能对外这姓名也得改改。娘么, 称作桑夫人如何?幽菊姐姐呢,也得改个名儿。”


    她记得她娘被卖之前, 名叫秦桑,改名桑夫人倒是正好。


    秦氏点头称好。


    梅姨补充道:“这想得周到。我也不放心,总得走动走动。最好跟咱们洛阳庄也有些瓜葛才好。不如……对外头就说,是我夫家的远房亲戚?”


    锦鱼想了想,点了点头。


    幽菊却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梅花,一会儿芳纪的,拿不定主意,改个什么名字好。


    锦鱼笑道:“不如就叫燕草好了。”幽菊与她娘形影不离,倒应了那句诗:“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幽菊眼前一亮,呼呼直拍手,说这名字比原来的名字文雅多了。


    几人又细细安排了一番,梅姨这才提醒锦鱼道:“姑爷还在等着你呢。这事也得跟他说明白了。要他能守口如瓶才成。


    言语之间,似乎有些担心江凌会卖妻求荣。


    锦鱼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爽,眉眼弯弯,道:“他这人,我倒是敢打包票的。嘴严实着呢。”


    梅姨噗嗤一笑,嗔道:“瞧瞧,我也没说什么,这就护上了。行了,知道你嫁了个好女婿,我不知道多开心呢。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叫她相看个小郎,倒像是我们要害她一样,闹着不肯。”


    说得连秦氏都笑起来。


    锦鱼“腾”地红了粉脸,也确实想赶紧去跟江凌商议,便顺势起身,落荒而逃。


    后头不断传来梅姨爽朗的笑声。


    待锦鱼走远,梅姨才收了笑声,正色问秦氏道:“你可想明白了。你若真瞒下这孩子,虽你日后有个依靠,可若是叫侯爷知道了,以他那脾气,夺了孩子怕都会解恨,一世都不会原谅你了。”


    秦氏死死捏着手绢,骨节发白,半天决然道:“景阳侯府……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可……这孩子的前程呢?侯府的公子千金和身世不详的平头百姓……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秦氏脸上倏然掉落两行清泪,半天掏了手绢捂着嘴,痛哭起来。


    梅姨也坐到床上,抱着她的肩,陪着她默默垂泪。


    过了好一阵子,秦氏才总算止住哭声,哽咽道:“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当初若不是为了锦鱼……我也早不想跟他过了。想想再来个十几年,我真……怕自己撑不下去。就算我对不住这孩子吧。景阳侯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梅姨听她连说两遍不想再回去了,叹了一口气,不再劝她,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也莫太担心了。当初我们天天担心姑娘不知道嫁个什么人,如今瞧瞧,这样的女婿,这样的人品,哪里找去?姑娘就是个真有福的。这孩子啊,知道投胎来做她的兄弟姐妹,定也是个有福的。”


    秦氏听到这话,眉眼间慢慢绽放出几分喜悦来:“这倒是。我如今才信了她常说那句话,有福之人不用忙。她嫁得这样如意,确实是有大福气的人。”


    *


    这头锦鱼回到自己的屋子,见江凌换洗一新,发际微湿,穿一件明蓝色家常锦衣,坐在半开的东窗前,低着头,正看手里拿着的一本书。


    秋天的阳光像一块明纱,从窗外飘进来,将他笼罩得朦朦胧胧,恍若谪仙。


    她依在门框上,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


    不过片刻,许是被她的视线惊搅到了,江凌抬起头,眉眼迤逦,眼中有光。也许是这秋日的阳光太过明媚,那份俊逸非凡较寻常多了几分可望而不可及,目光却缠绵热烈。


    她不知不觉绯红了一张脸,却突听有人道:“奶奶干嘛堵门站着?发什么呆?”


    锦鱼大窘,回头看时,见豆绿手上端着红漆茶盘,正嗔怪地看着自己。


    她忙几步跨进屋里,嘴硬道:“谁……发呆了!你不要乱讲!”


    豆绿一脸莫名地把盘子往东窗下的大木条案上一放:“我乱讲?”


    锦鱼怕她较真,忙凑到江凌身边,没话找话,问:“夫君在看什么书?”


    江凌笑道:“是部里的文书。”


    锦鱼诧异,凑过去看时,就见上面写着什么“交钞”“茶券子”的。


    她笑道:“夫君发放的不是茶引么?”


    江凌嘴角微勾:“如今仍用的五代榷茶制,由官府收购了南方的茶叶运到到北方售卖,我们发放的是交钞。虽说民间常说是茶引,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这交钞只是领取茶货的凭证,并非允许贩茶的凭证。”


    锦鱼本意也不是要搞清楚江凌在部里做什么,听他这样解释也是半懂不懂,便问:“夫君看这个做什么?”


    江凌放下书,双手伸手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身边,耳语道:“升官发财,养媳妇。”


    锦鱼脸上大红,拧着手,抽出来也不是,叫他握着也不是。


    旁边豆绿听不清他们交头接耳在嘀咕什么,倒了茶放在案上,笑道:“你们这手是分不开了,我看这茶我伺候着喝罢!”说着作势端了茶杯要往锦鱼嘴里灌。


    这下连江凌都笑起来,只得松开了锦鱼。


    锦鱼又羞又恼,瞪着豆绿道:“就你聒噪,还不出去守着。”


    豆绿皱皱小蒜头鼻子,作了个鬼脸,跑出去了,还故意把门重重一关,在外头嚷道:“奶奶放心,我都关严实了,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呢。”


    锦鱼气得端起茶碗,却到底舍不得砸了,只得喝了两口,砰地放下,脸粉如桃花,眉眼婉转,嗔江凌道:“都怪你。”


    江凌笑着双手一张,将她搂在怀里:“你我夫妻亲近,乃是人伦,便是神仙见了,也无话可说,何况苍蝇。”


    锦鱼想着自己刚才还当他是谪仙,这会子倒被豆绿带得论起苍蝇来,不由噗嗤一笑,道:“我倒要跟你说说这人伦的事呢。”


    便把秦氏的打算还有自己的疑虑说了,未了问道:“夫君可会守口如瓶?我怕日后爹知道了,会真的气得跟我们断绝关系呢。”


    江凌玉脸微沉,眉眼黯然,松开她道:“你……仍是不能信我?”


    锦鱼心头一跳,竟有些说不出的酸痛,主动抱住他,道:“我自然是信的。只是我看你这么用功当官,怕日后……你会失望呢。”


    她虽对官场上的事不甚清楚,可升官并非全凭本事,还得有靠山,这点她倒还是懂的。


    不想江凌却重新展颜,拿起那本文书晃了晃,道:“夫人信我就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官说来也不难,只要你有本事,能把别人办不妥的事办妥当了,于上官有用,自然便能走出一条路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说来说去,其实还是靠自己。便是岳父大人,就算今日生气与我们断绝了关系,明日若觉得我们有用时,未必不肯再认了我们。这我倒是半点不担心的。”


    锦鱼深觉有理,夫妻两个便商议了一番,该在何处替秦氏找房。


    江凌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就跟方家商议,让他们家在与国色天香相邻之处,隔出一个小院子来,租给咱们。这样你去见姨娘,可从国色天香园进,岂不是半点痕迹不露?”


    这主意实在是妙。想来方家也缺钱,定然会同意的。而且因一头连着方家,日常还能请方家下人帮着服侍。省了再找不知根底的人。


    江凌便道明日去完宏福寺,后日等他下了差,就去找方家人商议此事。


    两人又闲话了一片刻,锦鱼虽觉这事又尴尬又好笑,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江凌便劝她道:“你与景阳侯府的姐妹兄弟都不亲,老天爷瞧你可怜,特意给你送了个至亲来。可惜我姨娘走得早,不然我也想有个同父同母,亲亲的兄弟姐妹。”


    锦鱼心头一震。


    这还是江凌头一回提及他姨娘。


    当下将头靠在江凌肩上,柔声问:“你姨娘可有坟茔?若有时,我们找一日,去替她扫扫墓,祭奠祭奠她吧。”


    江凌眼中水光闪动,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语了一回,外头有婆子来催,两人才手牵手出来,到秦氏的屋子里一起吃了午饭。


    饭后,锦鱼又去牡丹花圃忙碌了一个时辰。


    江凌便坐在东窗下,一边读着文书,一边不时抬眼望一眼在垄间忙碌的锦鱼。


    因第二日还要去宏福寺,锦鱼与江凌没等晚饭便告辞回了城。


    *


    却说秦氏送走锦鱼与江凌两个,想来想去,叫了梅姨到屋里商量,道:“这事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妥。锦鱼与江家姑爷知情不报,顶多算个从犯。若是由锦鱼出面,替我找了藏身之处,便成了主犯。我怕侯爷知道了,饶不了他们。”


    梅姨笑着直摇头:“你呀,就是个女儿奴。当初若不是为了锦鱼嫁个好人家,也不会低头回府。若不是低头回了府,如今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女人家这个年纪生孩子……少不了走一回鬼门关,便是让锦鱼受些牵连,也是应该的。”


    秦氏摇头道:“也不光是怕牵连她。若与她常来常往的,怎么能瞒得住那头?我看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明儿就走,对外只说,我回老家青州去买牡丹。实则我先进京,找个客店住下,再找房子。”


    梅姨忙道:“就你跟秋菊两个,我怎么放得下心?不如还按我们昨日商议的,就说你是我家那口子的远房亲戚,我还有我家那口子,再加上我家小子,与你们一起去。这庄子就交先给老薛看着。到明年三月,孩子也生下来了,咱们再回来,正赶上牡丹花季。”


    梅姨当初跟着秦氏到了洛阳庄,与庄上一个姓高的小子看对了眼,后来成了亲。第二年生了一个小子,今年也有十二岁了。


    秦氏眼眶一红,感慨地握住她的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梅姨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出去找人安排去了。


    *


    却说景阳侯自打发现了许夫人的真面目,第二日去上朝都恍恍惚惚,一直想些陈年旧事,越想越觉得心惊胆寒。


    到了晚间,他哪里也不想去,回了紫竹斋。


    小丫头不明就里,也不敢上前来点灯。


    他也不叫。


    只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摸着锦被,手上的一片冰凉直滑进心里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一睁眼,竟看见阳光从冰裂纹的格子里错乱地射进来。


    他猛地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外头早聚了一堆丫头婆子,还有跟他的小厮,都忙不迭地道:“辰时一刻了。”


    得了吩咐,便都齐涌进来给他洗漱。


    又有丫头拎来了早饭食盒。


    景阳侯却只吃了两口白粥,便扔了筷子,叫:“备马!”


    说着健步如飞地朝外走。


    跟他的小厮忙飞跑着,跟上去,问:“侯爷要去哪儿?要带几个随从?”


    景阳侯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只管往马房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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