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穿越快穿 > 攀缠 > 20-30
    乱流生


    很显然, 现下场景使得代薇并没有很快反应过来。


    星野梨?


    她怎么会来?还是跟易圳一起……


    好戏自然从来不缺看客。


    夜色渐涨,半岛百米开外特意搭建的仙马座钓鱼台此时传出动作,是傍晚起就在那里垂钓的二叔, 正大张旗鼓地命人收起钓具。


    易钧的陪从们忙碌不已, 而他本人煞有介事地缓踱而来,高调傲慢似一只雄赳赳的锦鸡:


    “我说怎么那么热闹, 原来是孩子们都在。”


    四名晚辈一同招呼, 竟有一半身份尴尬。


    “二叔”这个称呼,星野梨曾有资格使用, 不过现在失去了。


    而代薇则从来没有这个资格。


    易钧也懂,所以他是故意来添把火:


    “小圳啊, 你虽说跟你爸感情不睦,但在女人身上你们父子俩可真是一样花心思。不是叔说你毕竟还是年轻, 当年你爸玩女人和拼家业都抓得明白,可不像你让正主和姘头碰面纠缠,当心难成大事。”


    谁是正主谁是姘头,一番话奚落了三个人。


    易圳无动于衷,代薇懒于回复, 只有星野梨涨红了脸。


    “你早上说的东西,带来了。”


    易圳难得在旁人面前主动亲密, 尽管他只是用下巴蹭了蹭代薇的发顶。


    “谢谢易先生。”


    半真半假的道谢,故作疏离的样子让易圳眼皮一跳。


    指尖旁若无人从纸皮一角缓缓下撕,渐次露出的枣红框木,玻璃压覆黑铅勾线的画纸。


    易圳手快一步,按住她的动作, 眼神微露异样:“你画的东西, 确定可以公开展示?”


    “怕什么?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都有我的标记。”


    女人嘴角挑起一缕蔑然的弧,视线从星野梨甜美的脸庞划过,落在他清明的双眼,


    “不过我会有分寸,易先生。”


    第二个“易先生”出口,易圳即刻明白这女人是在闹脾气。


    正欲上前一步拎住她后颈脖,治治这只脾气大的龇牙狐狸,稍显嘹亢的女声就在众人外响起:


    “怎么都站在外面?多冷啊。既然都在了大家一起进去坐吧。”


    小姑今天难得休假,一身贵气保暖的暗红色丝绒长裙,配几件钻饰添彩。


    二叔扫量众人一眼,推说自己有约先行离开,剩下的晚辈不好异议,礼貌迎接小姑进休息室。


    只有易圳敢随心所欲地拒绝应对,拉起代薇的手打算离开,他现在只想哄好她:


    “我和她先回……”


    “好啊一起坐着聊天吧,难得热闹。”


    代薇不动声色挣开,在他晦朔的目光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进去。


    她不介意给他为难,甚至乐于以睥睨姿态凝视他不愉、但依然会跟上来的反应。


    “黛露啊,今天是我邀请小梨来湖边游玩,不巧我一时被事情耽搁了,遇到小圳往这边来,才拜托他代为接待,希望你不要多想。”


    易勉之细心地落后一步,搀扶代薇进门,言语状似安抚。


    她掺着代薇,自然而亲昵地坐在一起。


    场地设计问题,室内座位都由单人座和双人座的藤椅组成。


    小姑已经和代薇同座,易瓷看着一前一后进门的星野梨和易圳,连忙主动邀请:


    “星野小姐,我们一起坐吧。”


    星野梨薄脸皮地接受邀请,易圳独坐,尴尬被勉强化解。


    易勉之在蓄意控场,连年纪最小的易瓷都能看出来。话题由小姑牵头,家长里短,真假参半地聊着。


    代薇心不在焉地听着,接收到的是斜对面男人不停示意她坐过去的眼神。


    越是明白,越不去理睬,装作听得认真。


    “小姑,你昨天特意问我说最近要借湖心半岛招待朋友,我还想是什么重要的伙伴,能让您开口的贵客,原来是星野小姐呀。”


    易瓷找机会将试探问出口。


    “招待客人是其一,第二也是为了看看你周围环境是不是周全。”


    处理质疑是易勉之最擅长的领域之一 ,她的回答八面玲珑,双眼却直视易瓷,


    “看到你们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在没人关注自己的空档间,代薇抓紧机会轻微活动一下受伤的脚。


    伤口愈合得很好,所以拆线处时常麻痒难耐,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当然,她一举一动都被易圳看在眼里。


    当另外几人来回拉锯,易圳在这时倏然起身。


    全然不顾旁人的诧愕眼光,他迈步走至代薇面前,弯身抱起她带回自己身边。


    连代薇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闷不作声的男人,竟然能举止如此“出格”。


    倒是让她……很满意。


    伤腿被强行捞起来架在他腿上,男人修瘦的指腹在疤痕外沿打圈按摩,一如每日在她腿上练习的动作,他的力度早已掌控得恰到好处。


    “我没事的……”


    隔却衣料的小块肌肤,在他的按压揉捏下逐渐发烫,代薇乐在其中,却不能忽视另外三人侧目的视线。


    何况她正在“闹别扭”呢。


    怎么可以轻易示弱?


    她推拒几下想把腿收回来,小声告诉他,“别这样……”


    但行不通。


    易圳微抿唇线,收紧施在她纤细脚踝处的握力,令她瞬间委顿下来。


    “还是大哥会照顾薇薇姐姐,怪不得她在我这总提起你。”易瓷斜了一眼身边女子,话里略含深意。


    易圳正抵近女人耳边在低语,指骨仍轻柔抚触在她踝腕处。


    星野梨默不作声地望着对面,他们每一帧的暧昧都似生锈的铁刃,倒钩心肉,凿穿肋骨,没有血。只是痛。


    闷重无声的钝痛。


    她用力咬紧下唇,逼迫自己垂下睫毛不要再看,以求自保。


    从来不知。


    如易圳那般孤清矜冷的脾性,像他那样不可一世,也是会有情绪的。


    就那么喜欢吗?


    易勉之随便一个抬眼就轻易看透她的心思,若有似无地淡嗤了下。


    为了敲醒星野梨,她适时介入新的话题:


    “小圳啊,有劳你一个男人陪我们几位女性聊天,其实今天也不是叫你白来,小梨和我商议的事正好和你有关呢。准确地说——是关于你们先前的婚事。”


    “我来不是为别人,”


    易圳没说下半句“而是”,只是锁紧代薇的腰肢带向自己,而后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将彼此调整为更亲密的姿势。


    “至于先前,我不记得还有什么好处是她没有占的。”


    重新搭上揉按的手,他自如得仿佛压根没把易勉之的话放在心上,眸波无色,


    “还有什么需要吗,或者干脆由易氏来养星野集团?”


    代薇没有错过他云淡风轻面容下,仓促投来的一瞥。


    她也很乐意跟他比,比谁更懂得不动声色。


    “不是的易圳少爷。”星野梨总算有点绷不住,


    “虽然阿梨很爱慕您,但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这次就是为之前的事做个了断。”


    了断?


    语言的艺术。


    听起来像他们之间藕断丝连。


    代薇抿唇低下了头,选择在这时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我和你没有需要了断的事。”


    男人放在她腿上的手,明显有一下稍加重了些急切的力道。


    代薇轻嘶一声,假装被捏疼后缩了缩腿,以这种方式拒绝接受他的暗示。


    星野梨的眼神暗了暗,半晌,再次组织表达道:


    “是,但我要说的事并非出于自私。我们已经没有联系,可易氏与星野家的合作还需继续,父亲因为我们的事意见很大,导致这几个月互通项目得不到进展,这样下去会带来很大的损失。”


    “所以呢?”


    易圳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易瓷也蹙眉等着下文,公司和家里的事她无法插手,但总还能看出是非曲直。


    星野梨难得鼓起勇气,直视易圳的双眼,直视这个让她仰慕贪恋的男人。


    这个让她惧怕的男人,


    让她必须去赌的男人。


    “所以,父亲希望您能——亲自前往京都星野本家,登门致歉。”


    空气转瞬凝结。


    易瓷最先没忍住吃惊的表情,眨眨眼,下意识向代薇投去担忧的目光。


    代薇将头埋得更低,是为了压下同样的惊讶疑虑。


    星野梨一鼓作气:“星野的家训是晚辈婚姻大事须由父母认可祝福,当时我与您私定终身父亲已经非常生气,分手时依然草率,父亲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与您解除关系真的很心痛,但即便这样也请您与我一同前往说明,并公开道歉吧!”


    代薇曾有意无意在园内从多方打听过,星野梨确实已经和庄园没有任何关联。


    现在又突然杀个回马枪,还要求作为易家最高领导者的易圳亲自登门,其目的不论,行为上就已经试图压他一等。


    “小圳你也先不要动气,这件事确实委屈你。但姑姑觉得小梨毕竟说的也是事实,咱们易家欠人家一个说法,理应见个面谈一谈。”


    此时易勉之也加入战局,


    “更重要的是,星野集团在京都是数一数二的家族企业,我们恐怕未来两年内都无法在当地找到更优秀的合作伙伴,日媒还那边你不用担心,姑姑会帮你打点……”


    “够了!”


    一直在长辈面前温顺乖巧的易瓷,失态地大声打断了姑姑,言辞激动,


    “她明明什么都得到了,甚至连爸爸在夏威夷附近留给哥哥的私岛也被她拿走了,现在说这些根本就是在道德绑架!你们把薇薇姐姐放在哪里啊?!”


    看着面红耳赤的易瓷,易勉之闭了闭口,没有再说下去。


    气氛第二次陷入沉寂。


    代薇想起那日星野梨言之凿凿地告诉自己说,她与易圳绝对不会是朋友。


    原来是备了这一手。


    可是她错了。


    易圳这个男人是典型地顺毛属性。代薇已经摸透了。


    可以跟他任性,但要哄好他;


    可以要求他做事,但不能教他做事。


    不要仰望他、不敬畏他、不迷恋他,要学会诚恳主动,要懂得直球出击才可以拿捏住他。


    还有最致命的一条,不要试探他。她已经吃过亏了。


    星野梨想试探他的态度,用家族利益赌他会不会跟她走,显然是心太急,走错路了。


    代薇在心里默默轻叹一句。


    “面谈可以。”易圳掀起黑睫,视线懒恹地飘向星野梨。


    他的眼神很淡,孤清得缺乏情绪。


    嗓音喑沉疏冷,带有他独特的辩听性,缓慢,平稳,刻薄得字字戳人。


    “谁想谈,自己站到我面前。”他如此平铺直叙。


    能逼出他的回应已经很难得了,星野梨立马做出应对,态度谦恭:“父亲身体常年不好,向来出不了远门,加上目前是新的合作方案启动初期,家中长辈都很忙,恐怕都不方便赶过来。”


    “他们没空也没关系。”


    易圳目光轻挑,蓦地勾弯了下薄唇,压虚声线轻轻开口,


    “我猜,此刻在英吉利海峡巨噬号度假游轮上,参加了两天一夜泳衣派对的星野崖,一定有空。”


    他的口吻半讥半嘲,笑容微妙。


    眼底却浮溢阴鹜,目光冷戾无比,凝视的压迫感如锋芒在背,令人不堪,叫人战栗。


    “!”


    星野梨狠狠僵住了身形,掌心顿感濡湿。


    她一早知道易圳不会任人鱼肉,却没想到他可以随意扼住她的命门。


    星野崖作为家里的嫡子和幼弟,再纨绔丧志长辈都视之如命,假若易圳真的因为今天的事对他动手,星野梨在族中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好好想,该拿什么和我谈。”


    收回视线,易圳敛起嘴角,很快恢复冷漠。


    在另外三个女人的瞩目下,他弯低腰身,一手穿过代薇的腿弯,将人稳稳抱起离去。


    *


    贵族马车走进湿冷的夜风里,向着远岸斑斓的灯辉行进。


    车内,代薇靠在男人胸膛里,像只快要被主人抛弃的幼猫一般,细弱娇软,楚楚可怜。


    “还装?”


    易圳看不过眼,一句话戳破女人的小做作。


    代薇一秒抬头嘿嘿地笑,学着星野梨咬嘴唇的样子:“哎呀少爷人家很爱慕你啦跟你分开超级心痛的哦,家父很生气的嘛你就跟人家一起回家道歉嘛……”


    她没有纠结星野梨逼宫般的要求,也不在意易勉之心思叵测。


    只要现在易圳的心思在她身上,态度明确地偏向她,她根本不需要应对。


    易圳凉飕飕地斜她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


    对,就是这样。


    “什么便宜呀?我们圳宝可不便宜,今天表现超棒的!”她露出两颗微尖的小虎牙,嬉皮笑脸。


    因为被偏爱,所以敢用最轻松的方式让自己排除在矛盾以外。


    偏爱的保质期有限,要及时挥霍:


    “今晚圳宝想被研究编号几呀?Z0919?P2024?还是R2307……”


    “闭嘴。”


    “我知道了,该开发新的研究方式了。”


    依譁


    🔒三重奏


    代薇脚伤痊愈后彻底变为“失踪人口”。


    起初她还是收敛的。


    无非就是跟玛格丽塔天天出岛, 逛街SPA下午茶,喝酒蹦迪侃八卦,野得没边没样。


    期间易瓷来找过她几次, 但都扑了空, 代薇知道后干脆组局“闺蜜团”,各种节目都带上她一起玩。


    那几天她和易圳的时差完全颠倒。


    早上易圳起床她还在睡, 晚上不到两三点不回家。


    易圳安排了司机和保镖, 全程负责她们的安全,但即便如此, 也还是会习惯性地一直等她凌晨到家。


    知道易圳会等她,所以代薇总还知道保留最后一份清醒, 不管多晚都一定要回家睡。


    然而“闺蜜团”这三个人,一个新婚燕尔、一个游手好闲、一个无业静养, 别的没有就是闲。


    时间太充裕,消费还有易先生的副卡全权买单。


    于是在德国境内疯玩已经根本得不到满足,三个人一拍即合,拎包就走,直接浪出德国满欧洲花式撒欢儿。


    之后就是“闺蜜团”接连一周不着家。


    直到易圳忍不下去, 在她们浪出欧洲之前派易淏坐私机杀去丹麦,将三个女人强行拎回德国。


    代薇的“禁足生活”也就从这天开始。


    “薇薇, 这次大哥是不是对我们特别生气啊?”


    画室里,易瓷望着四周易圳的人像挂画小心问道。


    代薇往懒人沙发上一瘫,对着天花板唉声叹气,“生不生气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下别说去什么监狱岛, 直接成蹲监狱了。”


    “诶你们知道吗!”说着她又一个打挺坐起来,


    “我问他要禁足到什么时候, 他居然笑着跟我说‘无期’??无期可还行我淦!!!”


    这个人面兽心的老毒物!


    “要我说,就不该听老代的最后走丹麦那趟,应该直接从葡萄牙飞澳洲。”


    玛格丽塔一脸生无可恋,“这可倒好,全完犊子了。”


    “祝沛庭!”代薇一听这话,被同化的口音都气出来了,“你好意思叭叭,是谁吆五喝六地喊丹麦夜店小王子绝美,不喽一眼不做人的?!”


    路上摸透了两个女人的脾气,深知再继续下去肯定免不了干一炮嘴仗,易瓷连忙岔开话题,


    “薇薇,你的画室好漂亮呀,记得咱们出去玩的路上,你还在担心画室改造的问题。”


    代薇跟着抬头扫量一眼,挑挑眉梢说:“咱家圳宝虽然脾气怪,办事情还是非常靠谱的。”


    在三姐妹出去疯玩期间,易圳按照代薇走之前留下的图纸,在家负责监工画室的改造。


    从易圳的画像上慢慢移开视线,易瓷笑着打趣她:


    “我看大哥是真的很喜欢你,要不你就哄哄他,让他不要生我们的气了嘛。”


    “哎哄是哄不好了。”代薇重新瘫回沙发上,自暴自弃地说,“到时候我被赶回国,你们记得来苏城找我玩~”


    玛格丽塔往她脑门上来了个暴扣,“是不是虎?你要走了,星野家那个三无产品就又逮着机会兴风作浪。”


    “什么三无?说的是星野梨小姐吗?”易瓷挠挠头,不解。


    玛格丽塔白眼狂翻:“无中生有,无心无脑,无可救药。”


    “你自己还无法无天呢,就这么讨厌她?”代薇忍不住笑问。


    “我不是讨厌,我是压根就瞧不上她!”塔子哥猛地一啐,


    “你还不知道呢吧,她可不是头一回跟易圳闹分手,光我知道的都得有个七八回了,回回都得狮子大开口——你见过索要地皮当分手费的吗?就咱们庄园东南边,哇塞,前两年翻新的鹂啼馆,给她住过以后,死皮赖脸不肯让出来。”


    玛格丽塔毫不避讳,越说越来劲儿,骂得酣畅淋漓:


    “每回她闹完又死乞白赖地自己跑回来,估摸着以为这次也一样,结果回来发现易圳有了你。这是感到危机了,搁这儿人五人六地装他妈苦大情深,哪来那么大脸还去她家道歉,她星野家这些年是怎么起来的自己心里没点儿逼数?”


    代薇换了个姿势,托着下巴懒懒笑道:“那圳宝对她还是挺纵容的嘛。”


    易瓷安静地看着她,没来得及接话,被玛格丽塔抢先道:


    “纵容个屁啊!他那完全就是懒得理她好吗,随她作,反正他也就是养着那张脸而已。”


    “为了白月光?”


    代薇想起来之前玛格丽塔说,星野梨长得最像易圳的“白月光”。


    “可不咋的,要真对她有啥想法也不可能连他自己城楼大门都不让迈进一步。”塔子哥不屑道。


    眯了眯眼,代薇半趴在沙发上,一脸八卦相:


    “诶正好快跟我说说,圳宝那位‘白月光’到底怎么个情况。”


    “那你具体得问小妹儿,我来得晚。”玛格丽塔朝星野梨努了努下巴,“她比我有发言权。”


    易瓷也不敢肯定,


    “其实我知道的不多,哥哥高中以前都是在国内读的,据说是高三那年认识她的,两个人初见好像是在……一家书店。”


    “好家伙,还真是初恋白月光剧情。”


    玛格丽塔摇头啧了声,“从高中惦记到现在,没看出来易圳还搞这么痴情的人设呢。”


    代薇百无聊赖地转着手机,神色未变。


    反倒是易瓷略显担忧地偷觑了眼她的脸色,随后状似无意地将话题扯开:


    “不说那些啦,今天我是跟两位嫂子出来享受的嘛。”


    玛格丽塔撩了下头发,撇撇嘴不满道:“这连两口烧胃的都没有,享受个嘚儿。”


    “开什么玩笑!”


    代薇立马按下遥控键,隔断门自动开敞,“红洋白啤香槟,你就说你想喝哪款吧!”


    两人同时抬头看去。只见门后是整整一个隔间的酒柜和酒架,横状、竖状、螺旋镂空状以及常温箱、冷藏柜,各种天价名酒极具设计感地陈列摆放,且按照品种依次分类,杂而不乱。


    “诶呦卧槽可以啊!”玛格丽塔瞬间双眼放光,对代薇的本事多少有点刮目相看了,“合着你这天天在画室里醉生梦死啊。”


    易瓷也惊了一把,走过去拿起一瓶来端详,“薇薇,我们平时都没见过大哥喝酒,没想到藏品都放在你这里了。”


    玛格丽塔跟着仔细瞅了瞅,越看越眼熟:“卧槽还真是啊,这不都是易圳地下私藏酒窖里的宝贝吗!都给你啦?!”


    代薇半靠在酒柜旁,嘚瑟地撩了撩头发:“说吧,想喝什么。”


    “那他妈还用选吗,肯定各来一瓶先啊!”玛格丽塔也不见外,直接上手就拿。


    易瓷一听,心底暗叫不好,赶紧出声试图劝阻:“别别别,大哥气都没消呢,还喝啊?”


    “诶呀你老怕他干什么玩意儿,那点儿出息!”


    “就是嘛,反正出都出不去了,及时行乐,乐在当下!”


    “你拿了啥?”


    “一瓶洋一瓶红半打啤。”


    “那我再拿瓶香槟?”


    “两瓶两瓶!”


    易瓷:“……”


    妈妈我想回家了。


    *


    玛格丽塔嘴上喊得凶,没喝几口就被二少爷易淏拉回家,走的时候颇有眼色,把小妹也一同稍走了。


    留下代薇一个人,下楼时一脸懵逼地面对客厅的情景。


    易圳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正跟蔺也讨论着面前成叠堆摞的文件内容。


    与其说是讨论。更大部分时间易圳都只是沉默地旁听,由蔺也低声汇报策略企案,偶尔过耳的字眼晦涩又深奥,字眼的价值动辄大几个亿,虚妄得不真实。


    堡门阖动的声响最终惊扰到两人。


    “代小姐……”蔺也连忙起身相迎,之后略显犹豫地看向易圳,一时不太确定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他在等待老板的指令。


    老板却并不回应。


    男人甚至头也不抬一下,全然不理会助理的踌躇和女人的凝望,矜傲冷持地看着自己的文件。


    代薇轻轻笑起来,转身走向对面水吧时告诉蔺也:“工作吧,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他一定是在生气,最近出远门玩,都没有陪他。


    回来以后和她们喝酒聊天,还是没陪他,所以他在闹脾气。


    哄男人嘛,有时候需要钓着,不用太着急。


    她坐上高脚凳,给自己倒了杯洋酒。


    冰块与杯壁碰撞溅起伶仃的小噪音,音色渐然平息后,她开始逐渐观察起眼前的场景。


    这里的变化很大。很突然。


    回想搬进来后第二次见到易圳那晚,这里没有光亮、没有佣人、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这里的主人也没有丝毫情绪可言。


    而现在。


    巴卡拉水晶塔烛灯鳞次挑亮古堡中庭。


    管家与佣仆们忙碌而静悄地穿梭其中,玛格丽塔和易瓷会来这里享受光阴,连蔺也都会搬来文件和易圳在这里办公。


    至于楼廊墙壁、彩窗挂架、壁炉摆台等等位置,入眼尽是她与易圳的情侣画,沙发旁有她的橙色按摩椅,中古风的奢昂茶几摆满她的零食柜、她的插花、他们的情侣乐高模型……


    她的。


    他们的。


    随处都是她与他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代薇忽然发现易圳很久不戴帽子,很久没穿过一身黑色了。


    克莱因蓝薄线毛衣与白色休闲短裤修饰在男人身上,缓释他的疏离与尖锐,在他的阴郁气质里牵离出一点奇异的乖。违和,但讨人爱。


    ——他被熏上了色彩。


    光影放肆地浪荡。弥散为点、勾成线、幻化为不饱和的晕,像黎明礼赞的水光镜般华美地剖露他。垂怜他。渡他。


    ——他学会与光和解。


    他才是被改变最多的那一个。


    他发现了吗。


    ……


    直到蔺也离开,易圳还是闹脾气,还是顾自审阅着手中的文件纸张,不肯偏头瞧她一眼。越来越可爱。


    代薇喝光杯中酒,在留声机上放下一张唱片。


    她开始笑着走向他。


    过程中脱掉了大衣外套,踢掉鞋袜,在距离他还有几步路时脚下蓦地绊了一跤,摔跪在地毯上。


    膝盖撞击地毯发出一声不小的闷响。假的也像真的。


    终于引来男人蹙眉一瞥。


    “嘿嘿……”


    代薇没有立刻站起来,也出奇地没有撒娇,反而冲他弯起眼睛露出小虎牙,之后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他爬过去。


    易圳眉头皱得更深,睨着看她还想玩什么花样,尾音沉仄:“脏不脏,起来。”


    女人偏不应他,只是笑。


    在慢慢爬移到他与茶几间的狭窄空间后,她仍然望着他,手指弹琴般灵活跃动在他腿部肌肉上,指尖顺沿半截裤腿偷溜进去。


    “手?”易圳攥紧文件,声线带有冷峭的警告性。


    “宝贝,还没消气啊?”


    她凝视的眸光似软水欲滴,表面装得乖,另一只手却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心思极坏。


    缓慢垂下黑睫,易圳神色平静,眼神锁定在她手上,压虚嗓音:


    “别乱摸。”


    “唔……”代薇撇撇嘴,悻悻地抽手出来,“还以为你生气是因为没有我的贴贴呢。”


    柔软的贴触猛然撤离,令他心腔有一瞬堵涩与积郁,如愿以偿的体会竟是古怪又浓烈的空落感。


    易圳抿起唇,没有搭腔,以为女人会就此安分。


    可他从未猜中过她。


    代薇撩开蓝色裙摆,蜷曲长腿,缓缓攀爬上他的双膝。反手解开交叉系在腰背后的白色绸带。


    仿若晚昏下震颤伸展的蝶翼。


    皮骨是风情,情绪却敏感又小心,悄然释放全部的软弱,盛绽全部的凌美,打开全部的她。邀请他。


    易圳眯起眸子,歪头扫了她一眼,很快视线停滞在她单薄的肩骨上,略绷下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老公,这张沙发我们新换过。”


    她身上泛裹着淡淡酒气,眼尾盈动,脸颊晕染粉红,好似汁水饱满的蜜桃肉,引诱他品尝熟龄的美,


    “我在弹弹软软的沙发上把你哄好,你说好不好?”


    几分是好奇,几分是渴盼?


    又是一份新鲜的体验感。


    “这就是你哄人的方式么,我不需要。”他说。


    试图保持最后的理智和矜骄,却没有动手推拒。


    “不要?也好,我们就不要哄和被哄,不说情话。”


    她的声音妖气迷人。


    “不要亲吻。”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愈发靠近。


    “也不要说爱我。”


    拉下视线,再近一些。


    “我们直接开始。”抵近他的鼻尖轻率摩擦,她的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宠溺,无辜又无畏,“你不舒服的话,就喊痛,我会停下。”


    步步紧逼地勾惹,头晕目眩地讨好,淋漓尽致的情话。她的脚趾尖尖在他膝窝里慢慢画圈,点挑在他心脉泵博的鼓点上,精准拿捏他的纯白与干净,如此轻易。


    他忽然对这样的假设感到慌乱抗拒: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不要。”不可以没有爱意。


    音落,然后吻她。


    代薇用力地回吻他,唇齿咬合他的舌尖,放松身体塌软在他怀里,迫切缠绵他的理智,巧妙摧垮他的挣扎,诱他配合,要他回应。


    她也很享受他傲娇的推拒。


    越是推拒,越会令她兴奋,表里不一的默契使他们貌似成为天作之合。


    气息在彼此厮摩里变得湿润,断续地发沉,密不可分。她无意咬破他的唇,再无心舔舐小伤口,让血染红他性感的薄唇,让荤腥的甜美渗透他,刺激病态般的快乐,败坏他。


    途径客厅的佣人被他们激烈拥吻的画面吓坏了。


    惊愕下根本托不稳手中的水果盘,玻璃爆裂的响动崩落了一地,下一秒气氛阒寂,代薇气喘吁吁地在易圳的唇上轻嘬了一道响儿,分离时牵起一丝剔亮莹透的水光。


    春光被刺破。


    代薇先扭头望向佣仆的位置。


    易圳慢吞吞地舔舔唇角,侧头倦恹地掠了一眼,目光萎颓,怀中女人在这时挪动位置,引起他稀微郁沉的嘶声。


    代薇动动耳骨,回头看向他。易圳没出声,收紧她的腰肢正欲倾身继续亲吻她,不料代薇却瑟缩着后退躲了一下。


    “不然我们……”她虚弱出声,手指死死攥紧他的毛衣,目光作势闪躲,“我们先回——”


    易圳慵懒地笑了起来。


    他伸手扯下她腰后的白色绸带,将她的双手反绑在后。之后低哑的笑声落在她的脖颈上,细细密密地移动,交融黏连的字音戳破她的小虚伪,胶着入耳:


    “就在这里,哄我。”


    代薇笑着容承他的任性,同时朝仍旧僵硬站在原地的佣仆打了个手势,满脸通红的佣仆如获大赦般当即跑走。


    水晶塔烛灯熄灭在压抑的喘音里。


    光粒从容逃逸,昏聩倾倒性地弥散碾压,溺入混沌,滑向另一种声色泥泞的晚间。


    留声机的乐符,代薇的呜咽,疯狂的融合。


    ——三重奏。


    壁炉灼烫地晃曳火苗,焚烧空虚,朦胧间映亮中庭正中央的巨型情侣挂画。


    他们在沙发上。


    亲身演绎这副情侣画的前因后果,从头来过。


    依譁


    🔒无机盐


    云翻雪雨, 他的城堡开始冰封,月亮东奔西走,热意撩拨发肤顺流游弋。


    中庭空旷冷寂, 他们在最舒适的沙发上拥吻, 一次次变换至最柔软的地毯上起伏交叠。壁炉烧燃上等松木,混合一小把她亲手蒸干的矢车菊烘烤, 丝缕辛燥的香似打翻的花蜜, 轻易撬动情火,消融入噼啪点点的白噪音里。


    就这么颠潦地厮混在一起, 从天亮到天黑,精疲力尽就相拥而眠, 直到日头又放晴大亮。


    被收拾服帖的代薇果然心甘情愿呆在家里,再也没提出远门浪的事。


    但以她的脾性, 就算关在家,也跟“安分”两个字没什么关系。


    今天跑到厨房,缠着三星大厨要学做法餐,处理坏了几个生蚝牡蛎,就丢下一堆蚌壳鲍鱼, 跑去和身长近三米的大蓝鳍合影;又拿着尖尖细细的剔骨刀,去和庞大的虾蟹们斗智斗勇……


    夜里易圳把人抱在怀里, 还隐约可以嗅到她指间腥咸的气味。


    “怎么一股水产味。”


    易圳从背后拥揽,捏住她罪恶乱摸的小手递在她鼻端,让她自己好好闻一闻。


    代薇在床上乱扭,在他手腕皮肉轻咬一口,嘻嘻笑道:“人家去北海冬泳了啦。”


    “是去游了泳, ”


    一个翻身, 将她完全罩压在身下, 他还握着她的手,放进自己的睡衣里,任由她冰凉的指尖点触心跳,


    “还是爪子爱偷腥?”


    ——又是一个隆冬春风夜。


    隔天又找到新的玩处,泡在甜腻的烘焙房里不肯出来,给玛格丽塔打打下手就算作自己也学会做曲奇饼干了。


    “你还是给我滚出去等着吃吧!”


    但是因为爱捣乱帮倒忙,被塔子哥糊了一脸奶油一脚踹出来。


    甜点梦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门口招猫逗狗,碰上外出回家的易圳,话也不讲,只是冲他嘿嘿地傻笑。


    “?”


    易圳眉尾一跳,知道她肯定是憋着一肚子坏水。


    “圳宝!抱~”


    果然,代薇大笑着扑过来,不怀好意地往他身上赖。


    敏捷躲开她企图抹蹭奶油的脑袋,易圳浑身都写满拒绝。


    “呜……圳宝嫌弃我身上脏对不对”


    “……”


    一回头就是她那张斑斓的花脸,凌乱邋遢也遮掩不住委屈巴巴的眼神。


    代薇一点点挪过去,小心地求证:“我、我不漂亮了,就不喜欢我了吗?”


    没办法,她会撒娇耍赖装可怜,又赢了。


    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证明办法,只好伸手揪过她,低下头深吻,连同她嘴角粘连的甜意一并尝到。


    ——就甘心臣服于这个腻在奶油气息里的吻。


    再不然,后一天钻进花棚里,非要抢着干修枝灌溉的活计,结果自己和喷洒软管玩了起来,弄了一身湿漉漉的落汤鸡模样。


    衰里衰气往回跑,见到休假在家的易圳,还央他帮忙放洗澡水。


    总之淘气惹祸的时候,总能“凑巧”遇到易先生。


    她不知所谓的生活,停止在特邀绘画教师给她发信息,说要离开德国的这一刻。


    泡在浴缸里,在易圳为她放的热水里,她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之前聘请过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来指导提升自己的画技。


    “圳宝,德仕兰先生过几天就要去澳洲定居了,再也不能教我画画了。”


    代薇对斑花浴帘外隐约的瘦影提起。


    易圳的身影一晃没晃:“你也没去过几次。”


    “大家都很忙嘛……哎呀这不是重点啦。”


    不由想起自己这几天空耗时间的生活,声音心虚地矮下去一截,“德仕兰先生之前答应为我画一幅肖像,大师手笔耶!明天是他最后的空档啦,我一定要过去做模特拿画像的。”


    “他需要仔细观察你多久?”


    男人的关注点开始趋向别扭的角度。


    “完成一幅肖像一般也就三四个小时左右,大师慢工出细活,可能需要五个小时吧……六个也说不定。”


    刚刚说完,浴帘就“唰”地被拉开。


    “带我去。”易圳皱起好看的眉头。


    代薇有一瞬惊异,但没有躲闪,笑拨水漪:“想去呀?圳宝帮我洗澡,就带圳宝去。”


    男人二话不说,挽起家居衬衫的袖子,往热雾缭绕的浴缸靠近。


    不设防备,任由女人拉他入水。


    也由她在耳边笑的欢,慢慢褪去他的衣,说要一起洗。


    言听计从,亲身释绎。


    *


    德仕兰先生没有很浓密的毛发胡须,也没有艺术家身上迥异于常人的气息。


    斑白的头发剔成短寸,瞳孔碧蓝有神,嘴角紧抿,穿着打扮也更向年轻简约风靠近。


    如果不是跛脚和手杖增加了风烛老态,旁人根本不会想到他已年近八旬。


    如愿跟随代薇来到绘画院,易圳和这里主人所有的交流,就只有一瞬即逝的一眼对视。


    两个看似正常,实则极具个性的人,视线交触再擦错而过,视若不见。


    总有种会盟王殿之下的怪异默契。


    他们都是少言寡语的性子,一路只有代薇在没完没了地说话。


    进了小画室,不需吩咐安排,各自都坐上了合适的位置。


    德仕兰老先生戴上眼镜,斜对画板;


    代薇更不拿自己当外人,倒了杯煮好的咖啡,抽过书架上的杂志,舒服地斜靠在沙发上翻阅;


    而易圳自行在代薇斜后更远处坐下,一言不发。


    才翻了半个小时,代薇就厌倦了看书,仍旧维持捧书的动作,嘴里却在想方设法地聊点什么:


    “圳宝,庄园那么大的地方,我们为什么不盖一座水族馆呀?西泽海区鱼多,抓几条回来养着玩嘿嘿。”


    对她不时冒出异想天开的想法已经见怪不怪,到底是没舍得让她得不到回应:


    “养你一个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对呀!养殖耗人力,咱们搞个不会跑不吃饭的大家伙怎么样?比如建一座摩天轮!或者过山车呢?”


    本来她自说自话就续航超长,易圳这一搭话,简直是小火车添柴,“嘟嘟嘟”到处跑,


    “要不我们挖一个大型温泉池,不限主人和工作人员使用,大家一起洗香香泡暖暖。


    “旁边的草地呢,我们去搞几个热气球回来,泡热了就上去吹吹冷风。


    “你说门票钱应该怎么收比较好,我觉得………”


    易圳抬膝叠腿,腕骨随意搭在膝盖上,凝视前面那个女人说到兴奋处,微微摇晃的后脑勺。


    她喜欢天马行空的浪漫,多数时候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自我沉浸的样子太过可爱。


    他半垂眼睑,睫毛卷敛下眸光悸动,热浪幽深藏隐。


    听她喋喋不休描绘脑海里的摇摇马、棉花糖风车,还有巨型礼花筒,他完全可以随之想象出,她心里过分简单的小女孩梦想国度。


    目光徐徐牵扯放长,暗匿着不可捉摸的雾色。


    他的眼神曾是冷薄的纯质,如今是她。那里曾如谜语般深奥,如今由她解码。


    早有人嗅觉敏锐,洞悉热烈的情爱在泄露,偏爱昭然若揭。


    本该创作的是单人画像,却因画外人眉眼间的浓郁深情,被绘作者细细容纳于纸上笔下。


    德仕兰一语未发,将满目杂乱无章的深切,敛束于每一笔条理,以具象化的方式完整陈述,画像单人成双。


    饱满喷张的爱意,男人自己并不清楚,女人更无从察觉。


    只有画纸记载得明了。


    不得不说,当绘画模特是个累活,健谈如代薇都把嘴皮子啰嗦累了,甚至眯过去睡了一觉,醒来无所事事地发了会儿呆,叽里呱啦说了会儿话,还是找不到消遣,选择把杂志阅览到尾页。


    最后再次入睡后许久,被易圳叫醒说该回家了。


    “画作整体已经完成,我会利用在德国最后这段时间来完成后续工艺,确保离开前能交给你们。”


    德仕兰先生这样告知她。


    代薇靠在易圳怀里嘻笑:“哇哦,慢工出细活,老师肯定是想把我的仙女美貌表现得分毫不差。”


    “抱歉,我有些好奇您收她当学生的原因。”捏住她胡说八道的嘴巴,易圳在临走前对别人开口说了第一句交流的话。


    德仕兰摸了摸鼻子:“也许……她身上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性格开朗,思维敏捷,擅长用很多话表达自己……”


    “在您看来她毫无缺点吗?”


    “哦我的老天,如果非要说缺点,那一定是她的话实在太多了!”


    ……


    代薇是一路嘀嘀咕咕反驳着他们离开的,易圳没压住嘴角,只是偏过头揉她脑袋。


    从84号公路南段开始分道扬镳,易圳前去私人机坪赶往内陆出差。


    他本该乘坐今天清晨的航班离开,但再忙也会为她腾出时间。这般黏人。


    “这次去你的家乡,有需要带的东西告诉我。”这是他临走前最后一句话。


    说到家乡,代薇渐渐显露出柔软,展臂用力地拥抱他,没有回答。


    恍然发觉最近竟然很少想家,很少记起曾经十年如一日的眷恋。


    是不是奢逸的生活淡化了痴妄?


    是不是执念逐渐被顶替,


    是不是天平在倾移。


    不确定。


    但安心、偏袒、宠爱,这些让人愉悦沉溺的感觉,是他已经给定的条件。


    就这样下去也很好,对吗?


    她竟然也开始学会掩耳盗铃,一点点上瘾,一天天下陷。


    回家把自己收拾干净,管家告诉她有来自于奥地利的航空快件。


    代薇飞快接过,躲回房间才打开细看。


    里面是千方百计托远方好友弄来的,世界曲棍球冠军签名的球杆。


    只观察过它古朴润泽的色彩,没舍得拿出来细看,估摸易圳下飞机到市内时,给他去了一个电话。


    “圳宝~有没有想我呀?刚听蔺也说你们要出差好几天,临近圣诞节才回来。告诉你哦,我给你准备了平安夜礼物,你肯定喜欢。”


    电话那头的网络信号似乎不太好,画面模糊,音频卡顿,代薇已经浅笑着说了许久,才传来易圳不明所以的问句:


    “什么?”


    “嘿嘿没什么啦,等你回来就知道了!”


    她眉眼的笑意如此柔和,“圳宝,在家洋酒喝多了,想念家乡骆家巷的散装香花酒,帮我买两斤嘛。还有六关路崔记炙鸭,现烤的是吃不上了,不过他家有真空包装版,也很好吃,多买几只分给小瓷和阿淏家尝尝。”


    易圳那边没什么声音,只是画面还混沌一片。


    “啊对了!最有名的大闸蟹,可惜不是它们最肥美的季节,等明年我们一起回去吃。万宜肉松烧饼,你有空一定要买,新鲜出炉的边走边吃才有灵——…”


    通讯质量趋于稳定,她忽然停止自说自话。


    话尾未结,失了魂。


    最忽视不得是男人寡凉的眼。


    以及视频画面的背景,是一家灯影昏沉的老旧书店-


    “哥哥高中以前都是在国内读的。”


    “据说是高三那年认识她。”


    “两个人初见,”


    “好像是在……”-


    🔒星黛露


    几乎是刹那间按下挂断键, 脑海里挥之不去,是易圳和那个人初见的景象。


    代薇开始抗拒,不想明白, 到底是怎样一眼一生的求而不得, 才让他宁愿和自己弄假成真。


    茫然站起身,有一点稳不住脚步。好像才刚刚开始相信, 又被告知这只是愚人的梦境。


    “既然各取所需, 那我也不必抱有半分情义。”


    眼风逐渐趋于冷厉,抓起一尘不染的球棍漆身, 用力摔向熊熊燃烧的炉焰。


    火光被惊跃,只一瞬便恢复沉默, 将期待和甜蜜吞熔成灰。


    今天是12月20号,墙上的复古挂钟正指向晚间8时56分。


    *


    易圳是在平安夜那天赶回德国的。


    可偏偏不巧, 代薇当晚突然高烧不退,接连流感伤风一病就是七八天,等痊愈的时候别说圣诞,元旦都跨完了。


    完美错过德国全年最热闹的“双旦节”,代薇当然一万个不甘心, 除去白天满庄园疯跑、晚上战况激烈以外,剩下的时间她见缝插针地就在易圳耳边算日子。


    终于在女人唧唧歪歪的絮叨里, 时间一晃来到了农历年。


    除夕一大早,代薇从楼上冲下来安排管家召集易圳古堡内的所有佣仆,依次搬出她这一个月去华人市场疯狂置办的年货。


    代薇生在年味浓厚的苏城。


    自幼跟着爷爷奶奶耳濡目染,可谓是“办年货”的一把好手。


    小到灯笼对联、福字年画爆竹,大到请回来的财神、菩萨、灶王爷, 以及各类糖饵果品、骰盅纸牌简直应有尽有, 东西多到立马开间杂货铺也丝毫不夸张。


    易圳懒洋洋地从房间出来时, 正好看到楼下中庭的这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原来是因为今天有“正事”,昨晚才不到十点就肯乖乖睡觉,出奇地不闹腾。


    微微挑唇,他没有下楼。


    索性半倚着廊栏,视域锁定在代薇身上,默不作声地观察她兴致勃发的忙碌身影。


    在佣仆们目瞪口呆的注目礼下,女人手里捏着一张超大的红纸,正在仔细地交代管家哪些东西该放哪里、挂哪里,哪些东西是今晚需要摆的、位置怎么摆,哪些是明早天亮前要贴好的、数量有多少。


    从他的视角扫下去,只能瞟见那张红纸上满满当当的字体和符号,看不清具体写的是什么。


    但易圳知道。


    那一定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除夕计划”。


    ——送给他的纪念,她说过。


    管家认真听完代薇的安排,顿了下,继而些许隐晦地试探道:“代小姐,不知道易先生今晚是否也在这里呢?”


    易家从祖辈起定居德国。但身为华人,骨子里的传统习俗无法摒弃。


    按照规矩,易氏家族的男女老少将在今晚举行盛大的除夕晚宴,由二叔易钧和小姑易勉之轮流代为主持。


    之前代薇倒是有听管家说过易家的习俗,往年易圳都是在那边守岁后才会回来。只是一时兴头上根本忘了这茬,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准备的这些东西……


    垂低睫毛,代薇抿唇盯着红纸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舍地掏出记号笔,打算划掉一整列“守岁”的内容。


    笔尖下落的前一秒——


    手中纸张倏地被人抽走,男人低磁淡冷的语调招摇着无花果的香迹,逐字缓淌在她耳际:


    “按她说的办。”易圳转手将红纸递给管家,掠了眼代薇,随之落下的后半句话是对她说的,


    “我吃完饭回来。”


    除夕夜吃完饭回来。


    这从未有过。


    这意味着作为家主的他今年会破例,不与家族长辈一同守岁。


    ——为了代薇。


    饶是素来沉稳的管家也不由地愣住,旋即反应过来,连忙双手接过红纸恭敬应下:“好的易先生,我们这就去准备。”


    代薇才顾不上去细究男人破例下的偏爱到底有多深,只满心欢喜地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下巴搁在他胸膛上,嬉闹着讨要他的肯定:


    “真的吗!真的会回来对吧!是吧是吧,圳宝~~”


    她永远热情。


    他永远败给她的热情。


    易圳太熟悉她的套路了,非常清楚她露出虎牙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于是先快一步抬手捂住她的嘴唇,制止她接下来的索吻动作,眼神示意旁侧遗留下的部分年货,好心提醒她:


    “再磨蹭,你就回不来了。”


    “!!”


    代薇一秒清醒,飞快从他怀里撤离出来,“啊啊啊来不及了,答应小姨中午到家一起包水饺的,迟到了代竺敏女士肯定要骂死我……”


    说着她转身就往楼上蹿,不料在仅剩最后一层台阶时,听到身后的男人蓦然出声:


    “代薇。”


    “嗯?”女人回头,站在楼梯上低眸俯视他。


    易圳站在下面,凝视她的情绪很冷静,“你……”


    眸眼却似谷底深川般阴柔,紊乱,动荡不歇,那里积涌着期许与克制的成分,无所依傍,难以言喻。


    停滞了两秒,他最终动了动嘴唇,问出一分钟前与她相同的问题:


    “会回来吧?”


    今晚。


    没有回答,代薇垂眼倚定在扶栏。片刻后,她才慢慢转过身子,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角渐渐弯起笑意。


    只为他提供的,甜美笑意。


    “当然了。”


    她的声音温柔,眼神释放纵容性的宠溺,


    “我会提早回来等你。”


    点滴都是倾慕的信息。


    她却在暗地里将易圳的小傲娇看得一清二楚,嘲讽他如此缺爱,让她因此有可乘之机。


    易圳你知道么?你正在被教导,衣着打扮上,言语举止上,你在学习着主动诉求,变得黏人。就像现在。


    男人无论行为上有多成熟,心底始终是长不大的少年。


    所以不要怀疑,不要犹豫,不要等,别让他机会自我察觉。


    技高一筹,才懂得给予鼓励:


    “协议签约那晚我说过的话,忘了吗?”她这样告诉他,


    “我会一直在,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


    代薇果然说到做到。


    在小姨家吃过晚饭后,她拎着代竺敏女士给的大包小包,登上私人游艇回到庄园。


    途径露天花园,她忽然想起之前让人制作的无花果香氛套装应该已经做好了,反正易圳那边才刚刚开始,于是她先让管家驱车载东西回古堡,自己下车去取东西顺便散步透口气。


    拿到香氛时,无意间听到外院的园丁们在低语:


    “听说星野小姐今年也有受邀参加除夕宴。”


    “是吗,那么代薇小姐呢?”


    “好像被赶出了庄园,哦天哪真可怜。”


    “真搞不懂易先生之前不是很宠她的么,我以为她会真正成为「法特」的女主人呢。”


    “如果你搞得懂易先生,就不会还在这里修枝剪叶了朋友。”


    “好了别自讨没趣,该工作了。”


    代薇笑着摇摇头,沉默地走向中央喷泉,感觉累了便直接坐在长椅上。


    法特庄园的维护费究竟多离谱,寒冬腊月里的喷泉景观依旧流泻着浪漫又瑰丽的浮光水粒,仿若荆棘丛中的指路碑,不为月色屈服,不与夜色同污,喷涌出永恒盎然的矜傲姿态。


    点燃一根薄荷烟,仰起头眯眼慢慢吞吐出几缕烟圈。


    纵使她对德语的理解能力十分有限,但听出几个重点单词也不算难,例如“星野”、“代薇”、“真可怜”、“法特”。


    还有“女主人”。


    是谁真可怜。


    谁是女主人。


    “老代!”


    “黛露。”


    “薇薇~”


    掐灭烟头的一刹,侧后方徒然传来几声她的名字。


    代薇扭过头去,看到走在前面的易圳,搭揽着老婆肩膀的易淏,双臂环胸的玛格丽塔,和小步跟在一旁的小妹易瓷。


    他们在一同朝她走过来。


    在笑眼望着她。


    在呼唤她。


    ——所以到底是谁“真可怜”。


    代薇猛地一下蹦起来,跳下长椅三两步奔向易圳,双手自然地伸进男人的长款风衣,脸埋在他胸前蹭了又蹭,软腔软调地哼声埋怨道:


    “圳宝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好久了。”


    她撞上来的力道不小,会有轻微的疼。


    可易圳并不介意,或者说他就是喜欢她这样,满意她这样,最爱她这样。


    稳稳圈搂住她的腰,手指拂开她嘴角的发丝,嗓音低柔:“怎么不进去等?”


    “我想你,想快点见到你嘛,哪知道你这么晚才回来。”


    “个小没良心的,我们可是特意提前溜出来找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塔子哥拒绝咽下这口狗粮。


    “嘿嘿嘿~”代薇抬手捧住易圳的脸颊,踮起脚尖啵一口在他唇上,“圳宝真乖!”


    她不管不顾地生猛行为吓了易瓷一跳,当即没眼看地躲到玛格丽塔背后。


    易圳没有躲避,手背探了下她的粉红鼻尖,随后脱下风衣将女人裹得严实,牵起她的手,十指交缠:


    “回家吧。”


    “等一下!”代薇突然拽住他,转身挡在他面前,猫着腰上下其手地四处翻摸男人的口袋。


    “要什么?”易圳敛下眼睫,站在原地任她折腾。


    “硬币!”代薇边翻边嘟囔,“你有硬币吗圳宝?”


    眼瞅着女人众目睽睽下要伸手摸进他的裤兜,易圳终于看不过眼,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说:“我没——”


    “那个……薇薇,我这里有。”


    易瓷悄悄从玛格丽塔身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举起手细声道。


    代薇眼前一亮,立马凑过去问:“小乖乖,是国币吗!”


    “啊对……”易瓷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钱盒,打开后递给她,里面都是崭新铮亮的国行硬币。


    玛格丽塔奇怪道:“这年头还有人随身揣着钢镚儿呢??”


    “今晚拿给叔叔伯伯家的小孩子们玩的,刚好还剩下一些。”


    易瓷低着头说。


    易淏摸摸鼻子,“黛露,你要这硬币该不会是要去跟喷泉许愿吧,这么老土的——”


    “嘘,别吵。”


    代薇认真挑选出一枚硬币,拆开长椅上的香氛套装,拧开其中一瓶水蜜桃精油仔细涂抹在硬币的正面,另一瓶无花果的涂在反面。


    之后背对着站在喷泉前,将硬币盖在手心里握紧,她弯眉笑着对易圳说:


    “正面是我,反面是你,谁的面朝上,下一年就去谁家过年。”


    尾音落掷,转身,她将硬币放在拇指指背上。


    下一刻,指节挑动,硬币抛起随惯性划出一道荧闪剔亮的斜弧,“砰”地一声弹落在水潭中,涟漪层叠,推晕开粼粼旖旎的细小圈波。


    她跑回易圳身边,拍拍他的肩。


    易圳会意俯弯腰身,听到女人抵在自己耳边,兴奋地悄声对他耳语:


    “不可以自己偷看哦,来年初雪的时候我们一起来看结果~”


    易圳挑挑眉,食指朝她勾了勾,代薇以为他也对此颇有兴趣,赶忙凑上去听,哪知道入耳竟是对方杀情调的揶揄:


    “为了防止你作弊,恐怕要叫人把池子填平。”


    说完他单手揣兜,顾自朝古堡走去,擦身而过的无花果香气冰凉晰彻,缺乏情绪。


    唯独眸底隐匿的浅淡笑意,干净得纯粹。


    “……”


    好家伙,这是嫌弃她平时一天八百次玩赖,还真当他是宠妻霸总呢,就不该有这一把子期待!


    嘁!


    口是心非的小把戏。


    *


    易圳的「壹号古堡」从不许外人踏入。


    今年例外。


    「壹号古堡」从不庆祝节日。


    今年例外。


    「壹号古堡」从不存在喜气洋洋的装饰。


    今年例外。


    今年的例外太多了。


    一群年轻人闹哄哄地聚在古堡中庭,喝酒嬉笑玩纸牌,春晚开始的时候,代薇亲自到中餐厨房把从小姨家带来的水饺全部下锅,不仅盛给易淏几人和管家佣仆们共同享用。


    总而言之,「壹号古堡」的所有人,谁都没能逃过这场传统佳节的狂欢。


    酒过三巡,易瓷忽然疑惑问道:


    “诶,薇薇和大哥去哪啦?”


    玛格丽塔拎起易瓷的酒杯晃了晃,“小丫头别瞎操心,先把欠的酒喝了,养鱼呢搁这儿??”


    易淏跟着帮腔:“就是就是,小妹快喝完!”


    ……


    众人口中消失的两人,此刻正在古堡顶层观景房中。


    “年初八有一场开年宴。”


    易圳托起代薇的身子,将人抱到观景台的柔软绒毯上,让她完全消隐在自己的身体轮廓下,“要跟我一起么?”


    代薇抬头与他平视,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歪了歪头思考道:“这算是正式邀请吗?”


    “算。”


    他的痛快回答,实在难得。


    女人当然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他,晃了晃小腿,指尖反复摩挲他的喉结,意有所指:“可我感受不到你的诚意。”


    “给你发张邀请函?”


    他也开始有长进,不再一昧地被牵着鼻子走,学会故意曲解她的话。


    “邀请函嘛谁都会有。”代薇凝住他的眼睛,皙白手指一点点勾缠他的领带,音色惑人,“再想想。”


    易圳总会对她的挑.逗感到新奇,“不如给点提示。”


    她转转眸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手腕贴近易圳的鼻端:“香吗?”


    无花果的味道。


    她刚刚试喷的。


    “可是这个味道挑人,在我身上没有你那么好闻。”


    她滑腻的肌肤轻率磨蹭他的薄唇,字词撩拨得胆大,声音怯怯地求怜,


    “你帮我抹掉好不好?”


    观景房内暖意充足。


    代薇只穿了件单薄的连衣短裙,长发黑亮,肤白唇红,湿软的眼神下有鼻尖的一颗粉痣娇豔点缀,每一帧漂亮都紧紧撕扯他的视线。


    鼻端的香和眼前的她哪一个更诱惑,易圳分不清,也不想分清。


    他只是鬼使神差地扣紧她的腰,身体微微前倾,舌尖舔了一下她的手腕内侧,尝到的味道是苦涩,得到的体会却万般动人,顺沿她细瘦的小臂一点点徘徊,一点点读取她的美妙。


    而美妙的副作用是太堕落,拉着他放纵,使他纯澈的眸眼扭结毁坏性的冲动。


    代薇也并不好过。


    过分酥痒的触感自小臂内侧昏沉蔓延,一如她在泉潭中投下的那枚硬币,力道很轻,可足以令她颤栗,令她坚持不了多久便瑟抖着蜷曲手指。


    她努力抓住清醒的尾巴,撤回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攥紧易圳的领带拉他近前,送上自己的唇吻。


    虚喘中她含糊不清地恳求他:“用力抹掉它。”


    易圳低浅地笑了声,全盘接受她的提示,进一步把控她的娇软,情意迷乱的亲吻里他的唇逐渐移动,呼吸轻而急促,细细密密地舐咬她脖颈处的脉搏。


    这时代薇好像想起什么,慌乱地用双手抵住他,主动叫停这场由她开始的情|欲对局:


    “不行……开年宴、会有痕迹的……”


    易圳听话地停了下来,额头抵着她,音线湿哑地征询她的意见:“这么胆小,还怎么体会我的诚意?”


    代薇窝在他怀里忍不住偷笑:“圳宝,你学坏了呀?”


    “老师教得好。”他说。


    午夜的钟声荡出接连不断的聩响。


    烟花旋即窜冲而上,炸裂的焰火犹如热带小风暴般痴狂地亲吻苍穹,暗夜被晕染成琉璃质的万花筒,烟火的七彩纹络陪伴法特庄园一同平分时间的跨度。


    “新年快乐,易圳。”


    零点零分那一刻,易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新年礼物,一对橙色星黛露兔子的水晶耳饰。


    他尝试亲手为她戴上,手法笨拙,姿态虔诚。


    “新年快乐。”他说。


    代薇有些诧异。


    毕竟协议上要求应该准备节日礼物的人,是作为乙方的自己。


    但是幸好。


    幸好她也不是空手而来。


    代薇抚触着耳垂上的星黛露,指尖在硬质首饰的边缘微微摩挲,回赠予他另一份诚意邀请:


    “过几天我们一起回家去见长辈吧,小姨很喜欢你。”


    🔒梦与醒


    “打算把我介绍给家人?”


    这个问题, 易圳直到两天后都还在见缝插针地确认,一向冷淡寡言的男人,竟然表现得像个面临考试的小孩,


    “小姨喜欢什么?和你一样热爱美容吗?”


    罩在蒸汽面膜仪里, 代薇叹了口气:“宝,小姨随和简朴, 不爱吃燕窝, 不喜欢奢侈品,更不会花时间美容。放轻松, 只要我们能去她就很高兴了。”


    “正月初五去吧,初五是走亲访友的日子。”


    易圳也没想到有一天, 自己会需要考虑这些习俗。


    尤其是回归易家以后。


    代薇立马否决:“不行,再过一周就是开年宴了, 上流聚会很多女明星要来,我得收拾一下,到时候艳压群芳!”


    “非要跟别人比。”


    易圳成功被女人莫名的攀比心无语到。


    关掉仪器,起身往手心倒了点嫩肤精油,一扭屁股坐在易圳腿上, 开始按摩脸颊:


    “当然啦,那么多漂亮姑娘, 我当然要稳稳留住把我宠成公主的男人的心呀。”


    圈着她的细腰,他轻笑起来:“哪有你这么闹的小公主。”


    “哼,我不像也不能让别人当呀!哪个女人没有幻想过住城堡?”她总头头是道,


    “别说女人,公主梦我从幼儿园就开始做, 一直到高中都没放弃, 直到工作以后被现实毒打过才认命, 没想到居然梦想成真了。”


    末了,抽空在易圳脸上“吧唧”一口:“圳宝,你可是我的福宝,嘿~”


    不知是被什么刺激,易圳突然掰正她的肩,对上她不明所以的视线:“高中?”


    “对呀,苏城延青高中。”她坦言。


    “延青……应该有组织学生参加市级竞赛的惯例吧,你记得吗?”


    他眼里有期许的光闪烁一瞬。


    问句出口,似有什么在她心底落下一击锤音,敲得代薇僵顿了上扬的唇角。


    不过她掩饰得很好,极快地略过去,笑开:


    “原来你都调查得这么清楚啦。”


    “代薇,我从来没有刻意调查你,我知道这些是因为——”


    “可是我离校太久了,什么竞赛呀?我没有参加过也不了解,所以记不太清了。”


    易圳顿滞了尾音。


    略微绷紧的情绪被她随意拆解,滑向平淡。


    他的视线徘徊在她脸上,眼底藏有浅薄的分析。


    可女人眸子却格外透亮。她的眼神潮湿又温顺,倾投着无辜跳入他的审量,似乎坦诚,淌泻无畏,积极容纳他敏锐无声的洞悉。


    “哎呀,说到学习,我想起自己还不会说德语呢!小舌音真是太难了!”


    似乎已经形成习惯,由她来打破制衡的沉默,将手上多余的精华抹在男人光洁的脸上,指腹在他颧骨处轻按着打圈。


    是祈求,也是轻哄,“你教教我嘛,阿易易,教会我,我才不要给你丢人呢……”


    直到不说话的易圳终于有了动作,握住她轻柔按摩的冰凉指尖,在唇畔吻热:


    “嗯。”


    “真的哦,不许反悔!你在这里等我,我有教材的但都留在地下室了,我去拿!”


    到此才松了一口气,快速揉乱他的头发,然后抽出手跑开。


    留身后,后调香在他唇上逐渐黯淡。


    延青的竞赛?


    她当然记得,


    刻骨铭心的记忆。


    就在高二的夏季联赛,她失去了作为那个人身旁“唯一”的资格。


    这一生,都再没有机会了。


    一个藏匿太久的秘密,没有再深挖的勇气。


    闷头跑回地下室,随手抽出两本德语口语基础教程,再回到房间时,已经收拾好心情。


    易圳坐在露台,垂眸看一份时下的报纸。


    清许暖阳撒落在他清瘦的肩脊轮廓,仍没能驱尽簌簌冷消的细小寒潮,露出未完全遮掩的苍白颈项,优雅孤寂。


    单薄衣料潦草涵盖了寂寞。


    似乎也没有料到她真的会返回,他抬起头,却忘了合上报纸。


    代薇凝视被光辉照彻的那一隅,不可自抑地怔了怔,扣紧捏书脊的手指,快步上前抽走他手中报纸,挤进他怀里挨着蹭。


    低头将书本翻得哗哗作响:“你看现在我们从哪里开始呀,我学过第一节但是忘得一干二净了,要不要我练习一遍给你听?”


    “ja…”


    指着其中一页的音素发音标识,张口结舌愣了半天没读出来,抬脸朝男人尴尬地露齿讪笑。


    “Ya-”易圳替她纠正道。


    “哎呀不管了嘛,一场小宴会而已,只要一点社交礼仪用语速成就好了。”


    教材书往旁扔,说辞双标得仿佛刚才一心艳压女星的人不是她一般。


    在代薇软磨硬泡的要求下,易圳不得已教她几个常用语句,可惜她笨嘴拙舌,磕绊滑稽地重复几次,每次都在同一个弹舌音卡壳。


    “dlrr…lrrr……”


    胡乱练习未果,代薇满脸衰色地求助男人,“圳宝,人家真的不会!”


    看出她并不是真心要学,只是找个由头胡闹,易圳握住她的腰就要把人移开:“给你请随行翻译。”


    “啊不要!我可以学会的!教教我嘛,什么叫舌头发力但要放松,要怎么又用力又放松呢?”


    易圳眯眼瞅这个耍赖如吃饭喝水的女人。听她软语吞音,嚅唇勾惹,看她扭腰反抗,又装模作样。


    “是这样吗,还是这样?”


    受不了她吐舌扮作好奇求知的表情,明知道是挑拨,还是不管不顾地堕入。


    “靠近点,我教你。”


    起身迎上她微启的唇,锁紧呼吸,追缠她笨拙的舌尖。


    以吻指教。


    暖阳绵密的温度倏忽被细雪裁成碎片,开始割裂,落雪触物消融,热意分离,久久没有愈合-


    开年宴这天,易圳还是没有给她请翻译。


    因为代薇扣紧他的手指,说今夜她将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她告诉他:“因为你就是我的翻译家呀。”


    傍晚六点天已经黑了,预热场开始,但代薇的装扮永远停在“最后确认一遍”的阶段,站在镜子前不肯走。


    临到七点一刻到达会场时,所有人都在等易先生携带他的女伴出席。


    早听说这位商业巨头身边同款女人来回换,却没有一个摆上台面来,这次早早得了风声说他要带人来,各界名流纷纷伸长八卦的目光,好好瞧瞧这位“史上第一人”。


    撑场子这种事,代薇从不手软。


    以色列高定品牌Jackdaw.K月牙白褶绒长款礼服修勒纤骨身量。醺蓝色妖姬刺绣自抹胸一路缠枝细瘦蛮腰,胸沟线半隐若现地溺落,蓝色绣纹张扬簇拥着女人的修美肩颈,招摇出单薄脆弱的万种风情。


    蕊瓣纹络繁复碎散在裙身四处,层叠饱满。


    亮黑长发高束盘挽,干净又利落,满钻纯金复古皇冠是唯一的头饰,拔挑起贵雅的美艳气质,明媚得浓烈。


    礼服裁以裸.背设计,仅有的珍珠长链镶饰她骨感薄白的背脊,绕颈接连珍珠项链,双耳搭配妖姬花纹的垂链闪钻,低眉晃眼间似星河碎冰般莹亮醉人。


    满身新季发行的奢昂配饰,自然与场内小明星们靠赞助和租借的款不是同一量级。


    瞧得出,易先生十分舍得为她砸钱。


    倘若只是砸钱,其实并不能完全代表什么。以乐园度假区发家的易南集团,在易圳接手之后便横跨数个产业大肆标记域地,从欧洲起步光速延伸其他洲区,从游乐场园蛮横占据至旅游、影视、电子游戏等领域。


    因此“玩票大咖”的名头,易先生当之无愧。


    但离奇的是。


    此刻代薇拎握贝壳香包的手腕上,扣戴着一款爱彼男表改女士表带,而表盘正是易圳从前一直戴的那一块。


    这意味着什么。


    明白人一眼便知。


    接收宴场上纷纷侧目的扫量,或探究或艳羡,代薇在心里更加得意自己盛装打扮的先见之明。


    只不过为了衬上易圳近一米九的身高,代薇特意蹬了双十厘米的高跟,结果刚跟着男人打了半圈招呼,就累得趴在易圳耳边小声嘟囔:


    “宝~你平时都这么辛苦的吗?”


    她的话术从来讲究,抱怨的字词也可以被她说出体谅的味道,像个小猫精儿。


    易圳有点儿想笑。


    伸手干脆将人牵到旁侧长烛台前,易圳直接扯了把椅子给她,脊背微蜷,单手撑在桌沿,另一只手懒恹搭上她的椅背,视线慢慢与她持平,薄唇略翕:


    “怎么这么娇气?”


    对她的辛苦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有意想要在今晚公开他们的关系,不,应该说是在易家的主场上,向所有人重新定义他们的关系。


    这才是今晚开年宴的主题。


    毕竟像上次婚宴,因为两人关系的不透明而让她受伤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


    “哪有,我关心你嘛!”终于得空可以坐一下,代薇乐得享受,顺势自然地抬手替他整理好领带,然后偷偷观察了一眼周围,回头狡猾地看向他,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红唇。


    “三下。”她知道他懂。


    易圳低下眼睫,凝视着她指尖的动作,倏地勾唇,缓缓弯腰听话地亲吻了她三下。


    “嘿嘿~我想去偷个懒,等下就来。”代薇满意地站起身,捏住他的手指轻晃,半威胁道,“圳宝可要乖乖在这里等我,不许被坏女人勾搭跑了。”


    易圳眉骨微动,淡稳的声线落在她耳边:“抱你去?”


    却鲜少听到她拒绝说:


    “不要,待会儿我会在万众瞩目下走向你。”


    *


    “黛露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独自在贵宾私人休息室玩手机躲清闲,也不停有人来攀谈。


    上流圈就那么大,相互间的情况都有数,这次破例,都知道易先生身旁位置,十有八九给这个女人坐稳了。


    名媛贵妇们看她落单,聪明的自己便来了,不聪明的收到她们男人的指示也来了。


    其中不乏一些有名的没名的网红女星,代薇一个都没有见过,但竟然都迁就她,全程用英文交流。


    “什么?易先生最近的投资意向?那当然是我的新皮草和真皮包包啦。”


    按理说,若不是机缘巧合,她永远也不可能和这些资本阶层的女人共处一室。


    但代薇是谁,她深知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在这些人中间,她谈笑自如,回答大方诙谐,而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会透露。


    众人见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私下递换过深意眼神,代薇也权当不知道,假作偶然拿起手机慢条斯理地点看。


    “黛露小姐,虽然有些唐突,但我们都很好奇你和易先生的爱情故事,到底是谁先追的谁呀?”


    一个长相犀利的女人重新起头,干脆将话题引入完全无关紧要的内容,让她们看起来像是真的在闲聊。


    听到这个问题,代薇刚刚结束敲按手机屏幕的动作,抬起头却笑了:


    “当然是我先追他的呀。”


    闲聊两小时还多,中间去了三次厕所,时间终于过渡到这场宴会最有意义的环节——午夜自由舞会开场了。


    所有人在舞池中成双共舞,优雅舞步为下一年的生意顺利恭祝合作愉快。


    代薇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已经被女人们拉起,簇拥着往旋转大厅走去。


    “黛露快一点,易先生今夜的舞伴一定是你!”


    “千万不要错过时间,一定要在钟声敲响时接受到他的邀请。”


    “快看快看,易先生已经在一楼等着了。”


    ……


    在低处听到动静,易圳抬起头来,正望向众星拱月的那个女人。


    裹挟在珠光宝气里,她是那么耀眼动人。


    他正在等待她降落。


    被人推着拉着往前走,代薇忽然在嘈杂间感到手机传出的微弱震动,只短暂一下,让她毫无戒备地低头去看。


    面部识别帮助解锁,信息内容清晰陈列。


    上面静静躺着的,只有一个字。


    四处摆布的水晶灯折射出刺眼致盲的光络,她在那一刹有些看不真切旁人的脸。


    这一个字,成了把高高架起的狙.击.枪,“砰”地击穿了脚下的玫瑰红毯,让她再也无法靠近楼下那人半步。


    她站停在顶端,根本动不了分毫,任由周遭犹疑的询问三两响起,目光还在游动。


    现实感模糊地剥离,割裂,摧垮殆尽。她的眼神像一尾涸水的鱼,在他的轮廓上痛苦跳跃,在他的视线里挣扎不止。


    目光交触,对视的意义,被屏幕中那一个字彻底抽空。


    是楼下对望的男人,那个荒凉中被她赋予虚假温度的男人,苍白如纸的男人。


    是此人,非此人。


    “!”


    分明相隔很远,她却被易圳坚定地迈前一步,试图接近自己的动作惊醒。


    扫量过四周,似乎全世界都在等待他们抵近,携手,炫耀美好。


    而她却在美好的愿想里逐渐清醒。


    时间冻结了几秒。


    遵从内心后撤一步的指令。代薇在这几秒钟里,在万众瞩目下转身快步冲出人群,去奔向楼廊另一端的安全通道。


    去奔向念念回响的一字之约。


    🔒独角戏


    10月30日, 23点19分。


    【最近很少给你发消息,一切顺利吗?】


    11月10日,21点33分。


    【你知道我不会责问你逃避, 更不会劝你放下。】


    11月15日, 凌晨1点47分。


    【时间快到了,就算无所留恋, 也回来看看浅浅吧。】


    11月19日, 10点08分。


    【给你发的信息都石沉大海,其实我知道你不需要提醒。】


    12月20日, 晚间8点56分。


    【回来吧,我等你。】


    2月4日, 20点整。


    对方来信:


    【好。】


    ——半载寥寥怯怯,求得你只字片语, 竟不知是悲是喜。


    /


    为了方便代薇三天两头的网购生活,易圳命人在庄园北门外修盖了间储物驿站,驿站连接跑马场,车辆无法通行,于是易圳特许两辆贵族马车每天不定点地载货往送壹号堡。专门为她。


    偶尔闺蜜团下午茶吃太饱, 也会被代薇奴役来陪她亲自取一些小件快递。


    “好家伙,这贵族马车被你整来送货可还行, 知道暴殄天物四个字咋写不?”


    驿站里,玛格丽塔捧起她的一大兜快递。


    代薇跟着抱起快递盒,晃晃脑袋嘚瑟道:“架不住我家圳宝疼我嘿嘿!”


    塔子哥飞起俩白眼,“笑屁啊你个傻der,一天到晚圳宝前圳宝后的, 诶哟瞅你那点儿出息!”


    “那咋啦, 圳宝咋啦, 我就要喊圳宝圳宝圳宝宝宝……”


    “给爷爬!”


    这时,一旁的易瓷忽然扯了扯代薇的衣角,叫停两人的吵嘴,蚊子般乖乖怂怂地小声喊了句:“大哥。”


    玛格丽塔抬眼调侃:“老代,你家宝儿来了。”


    “圳宝!”没等易圳走近,代薇已经先一步雀跃地冲过去,冒冒失失地撞进他怀里,甜腻腻地娇嗔道,“你最近下班好早呀。”


    眼睛在对他笑。


    唇舌在唤他的名字。


    脚步在不管不顾地奔向他。


    易圳伸臂回抱住女人,眼睑垂敛,默不吭声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他有些不懂了。


    分明每天抱着她,却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她的注视。


    分明她全世界都是他的模样应该令他感到满足,可她的世界好像正逐渐关上门。


    怎么会患得患失?


    他有些搞不懂自己,似乎也从未真正懂过她。


    是他太贪心了么?


    顺手接过代薇怀中的快递盒,换做往日,放开她独自走在前面,骄傲自持地等她追上来缠闹再半推半就地纵容才是他的一贯的做派。


    但今天不是。


    易圳明显有一丝顿滞。然后未经思考地更加扣紧她的身躯,低下腰身,在女人的红唇上落下一个轻缓的吻。


    那就加倍对她好吧。


    再提早下班一点,再黏她一点,再默许自己更贪心一些吧。


    如果不这样,他就会慌。


    代薇被他亲愣了。他从未在有人的时候主动吻过自己,这很反常,她知道的。只是再不想细究他的反常,不能细究,不必要。


    “嘎哈玩意儿呢你俩,这么开放不得整个大银幕直播??”


    顺着玛格丽塔的出声扰断,代薇娇羞地推拒了下易圳,嬉笑着躲避开他更进一步的深切热吻,“宝贝,待会儿再亲。”


    细软的尾音弥留在他耳际,转身便跑去前面跟塔子哥继续新一轮的斗嘴大战。


    女人的身影柔软滑坠在他眼底。她的甜、她的灵动、她盎然无比的生命力会轻易遮蔽他的感官,因为她的躲避被刺伤,也因为她的一句“宝贝”而自愈,情绪游离的轨迹被他人紧握其实是一种自我施加的酷刑。


    其实感觉很羞耻。劫难一般。


    易圳慢慢直起身,沉闷地缓喘一口气,唇角略抿,迈步跟在后面。


    有易圳在,易瓷根本不敢跟着她俩胡闹,唯有小心翼翼地并排走在易圳旁边。


    见到他手上的东西比自己多,想要帮哥哥分担一些的心思让她撑着胆子偷瞄一眼他的脸色,努力踮脚试图从他手上拿走两个快递盒。


    女孩的小动作引起易圳的注意,收回目光,偏头淡瞥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单手将易瓷抱着的盒子接了过去。


    易瓷和这个大她九岁的哥哥没见过几面,他的阴郁森冷没少从人语相传中听说,简直害怕得不得了。


    拼命鼓起的勇气瞬间歇菜在他投来的冷凉眼神中,小姑娘立刻缩低脑袋,大气不敢喘一下,悄悄攥紧衣角小步跟在他身后。


    绕过天鹅湖,易瓷率先与他们分开。


    恰好赶上肆号堡园车经过的时间,玛格丽塔顺路经过壹号堡,于是替代薇把所有的快递件一并带了回去。


    即便只有单独两人的相处时间,代薇依旧没有一刻停歇,天南海北地跟身边男人闲聊起无关紧要的话题,而易圳忽上忽下飘晃的心绪,也在她的碎碎念里得到抚慰。


    直到听见代薇提起那夜的事:“我不是故意丢下你的。”


    她指的是,宴会上,众目睽睽之下,弃他不顾的奔逃。


    她开启这个话题的方式很自然。小幅度地扭头看向他,眼神湿软地容承他,笑音温柔,坦述的语气十分轻松:


    “小姨店里一个大主顾的婚礼上出了些紧急状况,要我赶过去救场。”


    易圳停下了步伐。


    “怎么不告诉我?让我帮你解决。”


    距离开年宴已经过去很多天,她并没有及时为那晚的离席作出解释,但她总会解释。


    当代薇在这段时间摸清跟他相处的方式,他也从代薇这里学会“退让”与“缓和”,所以没有尖锐,没有急于追问她。


    即便他满心计划在易家的主场上公开她是“唯一”,而她随意打翻了他的计划。


    在这之前的患得患失或许因此而来。


    不过她主动解释了,那就没有关系。


    是她最先邀请的,是她让他认为他们已然足够合拍,让他坚信他们还有下次,还有以后,还有很长的未来,他做好了为此消耗一生的打算。不能怪他贪心。


    “当时太着急,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嘛。”代薇走近他眼前,稍稍仰头,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弯起眉朝他歪了歪头,诱哄的声音充满耐心与亲昵,浸透宠溺,


    “我知道,我可以依靠你。”


    暂时。


    “之前失误了,现在你要身体力行。”易圳握住她放在自己脸侧的手心,模仿她每次撒娇邀宠的口吻,语调压虚,嗓音低哑得欲。


    他完全被她教好。


    代薇低头轻笑起来。


    从他掌中抽回手,踮起一点脚尖,张开双臂勾揽住他的脖子,唇尖缓慢贴吻在他颈侧的动脉处,没有调戏,不含情.欲,是从未如此认真地亲吻过,才读懂这个男人每一寸喷薄涌动的爱意。


    代薇用力地紧紧拥抱他。


    当冷冰冰的唇瓣触染他的体温,易圳听得到她喊他的名字,却看不见她微微湿红的眼尾。


    她说:“易圳。”


    ——我们不会再有以后了。


    她说:“星野梨不适合你。”


    ——我也是。


    她说:“白月光也不要等。”


    ——因为爱而不得的孤勇,是场笑话,我已经切身体会。


    在他们这段关系存续以来,这是她唯一一次提起别人。从前不提,是因为扫兴,现在提起,是为了让他感到扫兴。代薇必须要承认,自始至终易圳都是干净的。


    只有她,是最卑劣的那一个。


    是她把他教坏的。


    易圳怔了怔,第一反应是她受到了怎样的压力和委屈,不然她不会从毫无竞争力的人身上表现在意。


    “谁让你不舒服了么?是星野梨?”


    然而视线追逐到她的眼睛时,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那里浮泛的光亮仍然稀释狡黠,她略带警告的字句仍然直白而热切,不带半点卑怯,与往常无异。


    她说:“是易圳,易圳已经有我了,不可以还惦念别的女人,我会嫉妒。”


    ——事已至此,就让我坏到底吧。


    *


    太过惬意怠惰的光阴总会令人忽略它的匆忙流逝,时间猝然踏入四月,暖风清朗,尘封柏林一整个冬季的冷雪早已冰释。


    法特庄园苏醒在旖旎春深的惊梦中。


    与二叔易钧的会面很突兀。


    叁号堡。


    “原本以为你和小圳从前的那些女人没什么两样,在这里晃悠上十天半月就会自动消失,看来是我低估了你。”


    很久不见,这位二叔还是学不会客气,


    “既然这样,那你就跟我去见一趟我大哥吧,究竟能不能进易家的门,还得看他的态度。”


    易钧的大哥。


    易圳的父亲。


    易南集团的创始人,在易圳十八岁成人那年发生意外,高位截瘫,如今瘫痪在易家的私人疗养院。也是在那年易圳从国内高中毕业来到德国,一手接任集团业务,成为法特庄园的家主“易先生”。


    不过,这些都是代薇听说来的。


    易圳没有跟她提起过自己的父亲。既然他不提,就说明他觉得没必要,他都认为没必要的事情,她又有什么必要做?


    面上装得瑟瑟发抖,嘴上应付得从善如流:“二叔,阿圳到现在也并没有承认我的身份,这样冒昧地过去打扰他父亲,会不会不太合适呀?”


    已经偷偷给救兵发过消息。


    她只需要拖延时间就好。


    “你在这里消遣了小半年,不去才是不懂规矩。”易钧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可是二叔,您也知道阿圳的脾气,这么大的事情我总要跟他商量一下,万一惹他生气了,我会失去一切的。”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手表,在别人面前还传递出贪图富贵的媚俗形象。


    快了。


    “人是我带你去见的——”


    “二叔要带她去哪里?”


    来了。


    代薇立马转过身望过去。


    不爱西装革履束缚的男人,今日穿着代薇买给他的橘橙卫衣。


    沙棕发色是开春后被代薇缠着一起去染的情侣款。


    光鲜亮调的外在加持令他皮肤更显冷白,像泼洒在海雾中的碎暖光,一再消融他的阴戾与孤傲,反衬在他漠然清冷的眉眼间。


    谈不上多好接近,总归着色了些微不可觉的温情成分。


    蔺也跟在他身后。终于改掉从前不合群的小怪癖,不再钟情于独来独往了。


    代薇背对着易钧,在那位长辈看不见的视角朝易圳不停地暗递眼色,做口型求救。


    平时见惯了她闹腾不休,难得也有她需要假意乖顺的时候,伪装得像讨食的小猫儿一样。


    新鲜又有趣。


    于是叁号堡的众人惊诧看到:


    素来冷淡寡情的易先生站在堡楼门口,左手插兜,另一只手径直伸向代薇示意。


    代薇如获大赦,连忙跑过去牵住他的手掌,甚至撒娇般往他身后躲了躲。易圳隐约失笑了下,拉近她微微弯腰不知耳语了什么,惹得代薇有些羞恼地推开他,又被男人重新拉回去搂紧腰。


    “够了!”易钧简直看不过眼,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傲慢与刻薄横亘在他一丝不苟的鬓发间,将批判的词句说得十分露骨,


    “小圳,这女人来路不明,居心叵测,我劝你不要再被她营造出的假象骗得团团转,你父亲也绝不会允许这种女人踏入易家。”


    这种女人是哪种。


    当然是与星野梨全然相反的、完全不受掌控的那种女人。


    所谓上流最厌恶的那种人。


    代薇在心里轻轻嗤笑。不同于小姑易勉之那般“温水煮青蛙”的聪明,懂得一面熟练充当和事佬,一面借以女人来对抗女人,二叔易钧只会愚蠢地暴力压制,利用“阶层差距”去贬低和鞭挞对手。


    在易钧看来,他那个侄子如今根本就是眼盲心也盲,于是语态肃重地再次警告道:


    “你要清楚,她不过是想踩着你满足野心而已。”


    易圳终于平静地抬起眼,视线冷淡,唇角却弯挑得微妙,施舍的回答中丢弃掉上位者应有的分寸:


    “那么我希望她踩得开心。”


    *


    晚间代薇洗完澡,翘着腿趴在床上玩手机。


    等到卧房门口溅起伶仃的当啷声,她迅速收起手机,换了个侧躺的姿势单手撑头,看到易圳边擦头发边走过来坐到她身旁。


    代薇的眼神游曳在他脸上,异常安静。


    他随意甩了甩湿发,发梢微卷,凌乱修饰着侧颜颌角的精致。眉眼线条阴柔,鼻骨挺直,眸色清黑,眼睑垂敛时牵连出睫毛的天然长密,细腻皙白的皮肤衬得唇色尤为鲜红。


    的确是,七分相像的好皮囊。


    不同的是,那个人很爱笑。从前。


    她过长时间的观察被男人敏锐捕捉,略动眉梢,他淡淡地“嗯?”一声表示疑惑。


    代薇弯起嘴角,一下子凑得离他很近,赞美的字词浸泡在蜜桃香的甜腻里:“老公,你真的好漂亮呀~”


    漂亮。


    是可以用来形容男人的么?


    易圳扯了扯嘴角,勉强同意了她的“夸赞”。同时他也很清楚,从她嘴里说出“老公”两个字,一定没那么单纯,一定不怀好意。


    “开口就是了。”他低下眸子,食指轻柔刮蹭着她的下颚。


    “两件事。”代薇看着他笑,“第一件,我想……”


    故意停顿在这里,她仰起头,鼻尖轻触在他的喉结上,指尖缓慢游移,贪欲无度的肢体语言隐秘在永远纯真的音容下。


    她的真挚、她的热情、诚邀他探索的她的衷心,她的一切都像抹了蜜的蛇毒,湿漉,滑腻,温柔又致命。令他做不到无视,令他无法挽留理智。


    他会自投罗网的。


    易圳虚眯着眸,看了一眼她,又斜瞥一眼她手中的动作,喉结隐隐滚动几下,指节曲起,躁动的血管筋络蛰伏苍白手背。


    他的呼吸被捏造出欲.望的频率,视线晦黯,靡红灼烫的耳根明显知道她每次的坏心思。


    “想什么?”却偏要她每次都亲口说给他听。


    当然,代薇也很乐意。


    “想听你今晚喊我,”每次都积极地配合他,“小废物。”


    易圳太熟悉她了,所以这件事一点都不难。


    午夜时分,当代薇在他掌纹的抚慰下昏沉盛放美好时,她变得虚软无力,却仍然没有忘记告诉男人“第二件事”。


    “易圳,我想要你亲手为我摘下那朵花。”


    ——菲日吉妮姆粉杜鹃。


    来自英格兰。


    代表荒唐绮旖的开场,代表阴暗占有欲的潜滋暗长。


    去吧,去把杜鹃花带回来,然后亲眼欣赏我们不堪一击的故事走向终零。


    ……


    第二日清晨,代薇起得格外早。


    手机里躺着无数条微信和未接来电,大部分来自玛格丽塔:


    “臭宝快醒醒!”


    “大傻收到消息,易勉之安排星野梨住进庄园了艹!”


    “你俩昨晚嘎哈了,我跟大傻打电话发微信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们!”


    “……”


    还有一条是易圳。


    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我会为你摘下它,乖乖等我回来。”


    代薇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没回。


    蹲坐在房间边角的地毯上,慢吞吞地抽完一根薄荷烟,她掐灭烟头,起身瞟了眼花窗外的天色,凉风穿过撩动风铃两声叮当的碎音。


    转身,毫不犹豫地扣上自己仅有的一个行李箱。代薇再次打开微信,点进“婚策团队”的群聊,潦草划看几眼一早定好的回国机票。


    最终,她手指飞快地发出二字指令:


    “出发。”


    🔒分割线


    她在初雪来临, 在化雪离去。


    消融得人间干净,决绝,万籁俱寂, 无痕, 无踪迹。


    雪像未曾降落过。


    她也像从未到来过-


    春天还是太迟了。


    当易圳手捧娇粉花束,沾了满身仆仆风尘赶回法特庄园, 险些被这里的寒凉荒芜刺伤。


    毫无防备, 没有预告。


    壹号城堡安静得不像话,从执事管家到贴身女仆、园丁、厨师, 所有调来服务于她的人员全部悄然调离。


    本因代薇而热闹起来的偌大的家,倏忽间消散了人烟, 中庭里留有四人搬运团队,沉默迅捷地摘下满墙相框。


    无处不挂的画作, 是管家离开前细心地一件件覆上遮布,让他们大胆奔放的相处方式不至于泄露。


    “搞什么呢……”


    易圳开始疑惑自己是否走错,疑惑到不理解现下状况,直觉又让他迈开腿飞奔上楼,那里一定有不好的事发生——


    推开房间门, 扑面而来的安静让他几乎能够听清自己紊乱的心跳,抬头望去, 门上没有泥膏小鸟和贝壳风铃的踪影。


    薄荷色窗帘拆下,又换上先前的深灰款式;


    清新少女风的沙发已经搬走,安静摆回那套颇具历史价值的真皮坐具;


    床上用品失去了鲜艳色彩的视觉刺激,陪他最久的纯黑色竟让他觉得无比扎眼。


    还有呢?


    什么都没有了,全世界在向他诉说单调寂寞。


    五花八门堆放在家里的各类香薰机、面膜仪、加湿器、落地灯等等, 无一例外消失不见, 那些她存在过的痕迹, 好像只有一墙之隔连通的画室能够证明。


    对了,画室!


    他脚下险些被自己磕绊住,止不住发了慌地往画室方向疾步而去。


    距离越发靠近,视像愈加清晰,步调却在逐渐收缓、凝滞、变得僵硬。


    她说进入画室不用门,只用一层浅星紫柔软纱帘轻掩,而现在那条飘逸的帘子也被取下,


    所以无需再走近,站在门口,一眼就能望尽里面空荡的场景。


    每天散落着摊铺满地的稿纸收拾干净,颜料和泥膏清扫得一尘不染。


    桌面上银行卡、星黛露耳环、还有他的手表整齐摆放,它们已经经过擦拭消毒,上面连她的一个指纹都找不到,同满室粉墨气息混杂她的胭脂香味,一起消失彻底。


    易圳愣愣盯着它们,有一瞬忘记了感官:


    她的快乐那么浅显,有钱买买买就很开心,


    送她的耳环还只戴过一次,怎么放在这里?


    出席宴会的时候他的手表不是改成她自己的表带了吗,又换回原装,是不是不喜欢?


    “代……”开口,竟被自己喑哑嗓音惊醒,很快清了清喉咙重新呼唤,


    “代薇。你出来。”


    瞬时空旷的房间,或许也只有隐隐回声能传出回应,这种来自他自身的惶恐,让他觉得吵闹,心慌意乱:


    “别玩了,我不喜欢这个。”


    “代薇,代——”


    画室更里侧闪烁出荧荧亮光,令他停止出声,不得不进入探索。


    那是投影设备在工作。


    她永远钟意缤纷梦幻的爱情故事,时常缠闹着他一起看,又总是不肯安分。在夜雾起,在黄昏下,在风雪后,在电影主人公甜蜜相拥时扑入他怀里,在青年靓女热切接吻时狠狠舔咬他的唇。


    而如今。


    现在,这方见证过他们滚烫又黏稠爱意的投影屏上,正循环播放着一套完整的婚礼预案,从概念图稿到立体结构模拟,每一条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妥帖,细致到位。


    记忆的时间轴往回推扭,易圳记起这篇演示档案的主框架,他是见过的。


    在长辈们热心为他和星野梨准备的婚礼备选方案里。


    在星野梨兴奋的最终选择下。


    是谁,谁把这该死的东西放到她面前?!


    幕布旁的音箱底部压着张惨白的纸,适时刺入视线。隔着很远就隐约察觉那是什么,才会在抽出的动作里添上几分颤抖。


    果然是早就被他忘个干净的“替身协议”。


    曾经他一度在心里不屑嗤嘲它是一张无意义的纸,而今细看,除了原先条款,还有她以不同颜色笔迹逐一添加的事项。


    [3.甲方喜欢被叫老公,乙方要多多主动]


    [4.乙方每天早上插花花也可以插到甲方瓶子里,甲方并不排斥小花]


    [5.戴安娜有些不喜欢甲方,要带它多与甲方互动,培养“父女”感情。]


    [6.……]


    开了头但未写完的序号被打上叉,右下角签名和日期处的那枚完整唇印被破坏。


    划去认真执着,潦草戳下“协议已截止”。


    理智轰然倒塌,易圳调头冲下楼,扯住工作者冷戾寡郁地逼问她的去向。


    年轻小伙没见过家主动怒,吓得连退几步:“我、我不知道黛露小姐去哪了,我只知道,从壹号堡撤出的应侍都安排进了星野小姐的鹂啼馆,我们收拾这些也都是遵照奥拉女士的要求。”


    易勉之,又是易勉之。


    他漆黑的眸底阴燃乌沉萎靡,眼睑敷缠血丝,迫使眼尾迅速浸染上猩红,薄唇却褪去天然性感的鲜红色,微微干涸成冷调的苍白。


    暴怒之下的警告似于困兽低吼,骇人,但无用:


    “好,星野家不怕死,又是谁给她易勉之的权利擅自碰我的…”


    ——“奥拉女士说,这是黛露小姐希望的。”


    只能任由自己哑声,心腔仿若顿遭猛烈的重击,堵闷,苦涩,濒临绝望的恐惧,连死死咬紧的牙根都是沉痛,难以吞咽。


    他知道了。


    代薇这样在他面前心思多端的女人,无故受了委屈挤兑,肯定躲起来是想让他着急呢。


    当下,无暇理会星野梨的方位和目的,他急迫地想知道,代薇会在哪里等着他去接她回家呢?


    “喂?蔺也,去代薇小姨的婚纱店,现在。”


    她不是说过要带他见小姨,凭她天花乱坠的想法,怕他拘谨才故意这样设计面见长辈的情景,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然而他盲目乐观的想法很快被现实碾得粉碎。


    “易先生您好,诚挚欢迎尊贵的客户再次光临本店。”


    代竺敏对这个大主顾有印象,虽然当时他和未婚妻的订单中途夭折。


    女老板恭敬有礼地请易圳入座,易圳却急不可耐地开门见山:“代薇,她在哪里。”


    “代薇?”


    代竺敏的思维被这一问搞得有些跳跃。


    很久前她是让自己的外甥女帮忙接待过易圳,先前易二公子婚礼薇薇是总策划,跟新郎的大哥应该也有接触,不过……


    “想不到我们家薇薇跟您有交情。”


    只不过是一句似有若无的试探,易圳先从她话里话外听出些割痛。


    原来小姨根本对他们的关系毫不知情吗?从未提起过,小姨又要怎么“很喜欢他”呢?


    很快,这个疑问由代竺敏下一句话解答。


    也由它悬剑,挥斩:


    ——“过年在家的时候,薇薇说了年后就离开德国,估计现在已经走了,她没有告知您吗?”


    ///


    “芜湖~,黛露你可真是我们的好大宝!”摄像石头常年扛设备练就好臂力,一人就包管了三只大号行李箱。


    化妆师阿金一派时尚达人的形象,三十来岁的男人挥舞着自己新做的美甲:


    “咱们团队可真是要崛起了,凭一己之力搞定了那么大的case,今年的KPI都不用愁了吧!回去以后看那群老娘们怎么供着我们……哎哎哎点点你小心啊,别让你固定架的轮子擦到我的皮鞋!知道蟒纹款有多难抢嘛?!”


    “往边上捎捎吧你,别挡在路中间,我已经等不及要从专用通道登上黛露为我们包下的商务舱专座了。”点仔可不惯着这个时尚界的“小娇娇”。


    越发走得嚣张,引起阿金一阵惊叫避让。


    大家都在为盆满钵满的德国之行兴奋着笑闹。


    只有音控组长小香悄悄落后,和代薇并行:


    “黛露,你没事吧?当时婚礼结束我们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国了,你突然吩咐我们驻扎在柏林,虽然这期间接手许多案子赚了不少钱,但你一个人留在法特庄园这么久,没受什么委屈吧……”


    回暖的春天总令人心情愉悦。


    暗绿格纹西装外套下,白色短衫完美裸.露细瘦腰肢,紧身牛仔裤裹束进黑皮长筒靴内,精致勾勒出女性柔软玲珑的身段曲线。雾灰青色马尾松散低绑,耳侧碎发微显零乱,干练生风中分挑几分慵懒媚态。


    她依旧是明媚盎然的漂亮。


    “不委屈。”代薇懒懒地推了下无边墨镜,唇红齿白,双耳挂坠的大号铂金环泠泠晃荡,矫饰她音色里不加掩饰的欢愉:“搞钱的感觉很快乐。”


    她没有说谎。


    在庄园这段时间代薇过得很爽,日子逍遥,备受宠爱,不仅没有花过自己一分钱,甚至还省下不小的一笔,来包揽团队的商务舱机票回国,算是犒劳。


    至于当初因为试探惹易圳不快的本尔顿老总婚礼案,她也暗地里走玛格丽塔那儿,从易淏方面迂回攻破到手。


    为了不惊动易圳,她没有亲自经手,只是作为设计承制,全权外包给当地一家人力公司完成。


    而替她周转运行这一切的,正是千里之外在柏林随时待命的团队成员。


    年前收到远程会议通知后,她的团队立刻结束所有商单,整装待发,直至今日撤退指令下达,代薇与大部队汇合,立刻前往泰格尔机场。


    一行十数人,浩荡又潇洒。


    代薇往嘴里丢了颗西瓜味口香糖,边嚼边办理托运,小腿伴随蓝牙耳机里的rap节奏抖得快乐。


    好久没有呼吸过自由的空气了。


    像演了一场漫长的电影,从虚假的喜怒哀乐里抽身,扭头坐进影院,就能轻松随意地当个看客。


    “代大爷,咱就是说,整个一个风生水起的大动作,走路都扬眉吐气了嗬!”


    “咱们干乙方的活,能甭看甲方脸色吃饭,才是最痛快的事。”


    口香糖灵巧吹出个粉色的泡,将镜架推到头顶,抬起的手腕上,赫然带着一只宝玑女士腕表。


    “是是是,您辛苦了,为了报答您请我坐飞机,我请您吃全机场最贵的泡面。”


    “孙子你行啊,涌泉之恩滴水相报。”


    白一眼他们嬉笑的样子,登机前代薇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群聊【一锅傻子】,看看里面多达三名的、因为各自工作忙而沉寂已久的群成员,果断发出一条消息:


    ‘爷回来了。’


    【绿地伤心蛙】秒回道:‘大娃二娃随时恭候!’


    ‘回来的是爷,不是爷爷。’


    ‘当场暴打.JPG’


    【尽失.】回复了一串省略号,随后发出一个小猫摸摸头的表情包:


    ‘等你回来,带你去吃好吃的。’


    🔒诙谐帮


    回国以后修整了一段日子, 工作报告都打包递交上去,老板也没多问,只说最近公司搬迁很忙, 让她过几天再打卡。又多了一段假期, 趁这机会跟两个发小好好聚一聚。


    “小薇真的是去工作了吗,怎么看起来面色红润, 好像还有点长肉了呢。”


    秦消在人潮拥挤的火锅店里走在前面, 细致地为代薇隔开人群。


    代薇脚步紧跟他高大的背影,扯着嗓子说话:“那是因为热爱工作, 我享受工作才长胖的!”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一边带她入座, 一边扫开二维码开始点单。


    开年后设计院的业务就旺盛起来。作为院内的中坚二级建筑师力量,秦消的头发已经长得快要遮眼, 青灰胡茬也是无暇打理。但他的眉眼还是明亮有神,比代薇稍大一岁的年纪,身上温和靠谱的气息已经相当成熟。


    “你想吃的还是老样子吗?脑花鸭血冻豆腐,鸭掌宽粉酸梅汤。”见代薇点头,报出菜名的同时他手指飞速加购。


    “还是你靠谱, 消哥,绿皮蛙那个死东西, 说了千百遍都不会记得我爱吃什么,说得好听随时恭候,果然迟到的还是他。”代薇狠狠地踩一捧一了一波,秦消摇头轻笑。


    两人点单结束,打算先吃的时候, 那个姗姗来迟的男人终于冲到现场, 夺走了秦消将要按下“确认点菜”的手机。


    秦消和代薇瞅着一头翠碧色毛发的赵翡蟾, 双双露出嫌弃的眼神。


    赵翡蟾一屁股从代薇身边的空隙挤上座位,狂点荤肉,嘴里还在喊着“饿死我了”。


    “我才走了多久,你这头发染的什么玩意,要不是你皮肤白,我还当绿灯会走路了呢。”代薇感觉他头上绿到反光,刺眼十分。


    “绿?绿就对了!那个小婆娘把我绿了!!两年,两年啊说绿就绿了!”


    赵翡蟾愤恨地捶桌声引来一阵侧目。


    他的两个好友却超级不厚道地笑了。


    “笑笑笑,笑什么笑,还不是因为你代薇!我的人生早在你这里中了邪恶的被绿诅咒!”


    他说得眼睛都快红了,只换来另外两人更加嚣张地狂笑不止。


    赵翡蟾说的没错,他们三个确实是因此才成就了一段‘兄友弟恭’的深情厚谊。


    高中时期代薇可是出了名玩得开的美女,许多男生都是她的‘玩伴’。


    可惜缘分太多不慎翻车,某天放学欢天喜地跟学长去小卖部买零食,迎头撞见同班最后排的班霸男生,当男生精准地叫出她的名字,她愣了很久才回忆起来,自己白天答应了放学后陪他去游戏厅。


    但是她反应得太迟了。


    “你谁呀?敢抢我约的人。”男生一把撸起牛仔衣袖。


    “约不到,是你吸引力不够。”学长也慢慢脱下书包。


    代薇看着突然飞身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登时傻了眼:“??!别吧,不要啊……你们不要再打了啦,我知道我的魅力很大但也不至于吧!”


    冲上去拉架的时候,被拳拳到肉打红眼的男孩子误伤,围观群众渐渐聚集,实在害怕闹大,又不得已一而再地靠近劝阻。


    结果混乱中竟被卷入战局,为了自我防卫,只能在打得贼狠的两人中间抱头乱窜。


    最后三人都精疲力尽瘫倒在地喘大气,直到两个男生达成一致,要求代薇必须大请一顿车仔面这事儿才算完。


    从此三人成行,称兄道弟,无关爱情。


    故事中的班霸男生,就是赵翡蟾,二傻子【绿地伤心蛙】。


    另一个则是秦消没跑了。


    至今十年,他们会见的重中之重就是无情干饭,埋头苦干,干完就散。


    “笑吧笑吧,你们两个无情的饭搭子。”赵翡蟾往油碟里舀进一大勺香菜,不想理会他们。


    “来,以这杯酸梅汤,敬多年努力赚钱的我和秦消,也敬十年挨绿、仍信爱情的绿蛙,哈哈哈哈!”


    “干杯干杯。”


    “滚呐你们!”


    *


    “你已偏离路线,已为你重新规划路线,请在合适的位置掉头。”


    “……”


    又一次找不到路。


    一早出发到现在,代薇已经在同一片街区绕了一个多小时,愣是没找到工作室新搬迁的办公写字楼。


    代薇这单《跨国婚策案》所创造出的效益数字极度可观。不夸张地讲,就算接下去十年不开张,用这笔单值的利润总额养活所有人也根本不在话下。


    更遑论“易南集团二公子”的名声加持力度简直庞大到离谱。


    各大网媒平台在针对易家这场“世纪婚礼”争先报道之际,多少都会捎带上「Sour Candy婚礼工作室」的相关信息,由无名小众走向公众视野的巨大转变几乎就在一夜之间,Sour Candy很快成为婚策业界内闷声杀出的一匹黑马,光速火出圈外。


    出国一年,小作坊摇身成为大公司。


    职场生活断层一年,代薇不得不重新为自己寻找定位。


    她需要消化和适应。


    从现在开始。


    工作室经历了大型整改。


    以代薇为代表的两名S级婚策师增添至五人,往下A、B、C三个等级的婚策师依次增设,每人手下派有5-10人的小团队,总体规模从原先的几十一下子扩为二百多号人,而工作室的办公场所也随之变动,从市郊的独栋小洋楼迁改到市中心的写字楼。


    在大楼内录入职员信息、打卡公司内部系统、领取工牌、划分组别再接收手下团队表,层层花里胡哨的流程下来让代薇头晕目眩。


    辗转摸索到九楼,Sour Candy双扇自动门成功识别指纹,“叮”音后为她敞开,恍惚着挪步走进,脚下高跟鞋轻扣大理石地面的冰冷响声没有丝毫现实感。


    “黛露!!”


    “卧槽黛露真的回来了!”


    “啊啊啊黛露!!!”


    “……”


    惊喜发现她的老员工迅速围拢过来,眼前的熟悉面孔,耳边细碎聚起的问候依旧恍如梦中。


    一切都太不真切了。


    “黛露?”


    与众人简短叙旧中,她瞥见自己的行政助理从西面办公室里走出来,看清她的一刹,对方怔住的动作中明显有几分意外:


    “你…回来了啊。”


    毕竟工作时间,她很快让热情的众人散去,走近小助理面前,彼此熟络的关系没有让她多余寒暄,弯唇道:


    “我先去趟老板那里,你准备下资料文件,等会儿喊老成他们过来一起开会。”


    转身离开前,代薇多留意了眼位于西侧的独立办公室。


    那里熙熙攘攘,坐在里面的人,一定是她风头正劲的老对手了。


    她记得早上绕路时,小团队在群聊中发出的消息:


    【兄弟们,咱在东,蕾娜在西。】


    【操,又他妈跟老雷家打对门,没完没了了属于是。】


    【老板铁是故意的,没搬出小洋楼那会儿就常年跟她们家一南一北,真晦气。】


    蕾娜是Sour Candy的元老级婚策师代表,她与代薇之间的微妙关系,从代薇进入工作室的第一天起便理所当然地存在了。


    进入婚礼策划这个行业,完全来自于小姨代竺敏的熏陶和影响。


    高中开始,零花钱的来源就是在寒暑假跟着她跑现场、接客户、做场工中赚来的。


    高二分科听从小姨的建议开始学习美术,纵然后来代竺敏远嫁德国,也没忘记时刻敦促她利用大学四年的时间,从C、B、A一路考取到S级最高婚策师证书。


    因为看中当时优渥的工作环境,代薇在大学毕业后选择进入Sour Candy,成为工作室内与蕾娜唯二手持S级证的首席婚策师。


    竞争关系是显而易见的。


    ……


    助理鲁雯雯来到会议室时,已经迟到了四十多分钟,“抱歉,刚才带新人培训耽误了一些时间。”


    对于她轻描淡写的解释,代薇没有过多责问,默许她入座后便拿起文件直奔主题:


    “两个月前我安排雯雯开始接单,加上下个月开始是旺季,到目前为止我们手里的预约单应该有三十个不止,雯雯你先带大家由急到缓梳理一下单序。”


    鲁雯雯表情迟缓了一下,片刻后,凉凉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好梳理的。”


    “??什么意思?”司仪老成皱起眉。


    “黛露的单子大部分已经派分给其他同事。”


    鲁雯雯慢吞吞地打开投影屏,抱起双臂,扬了扬下巴说,“现在就剩下这四个了。”


    几人同时看向屏幕,对照原本《客户预约单》不难发现屏幕上仅剩的这四单,是所有单值中最小的四单。


    “呵哟,三十单只剩下四个,这分法比我早上吃的扯面还扯。”跟妆阿金感到不可思议。


    鲁雯雯放松身子靠向椅背,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低头玩着指甲随口回了句:“老板安排的。”


    团队中脾气最差的摄影点仔有些被她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到,圆珠笔摔在桌上,大声斥责:


    “不是你在管这边的事吗?为什么会被分走?!”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老板啊跟我吼什么吼,难不成老板做出的决定还要一一跟你汇报吗?搞笑呢你。”


    “单是从你手里被分走的你就没责任吗!?”


    “我有什么责任?我就是一个打工的老板说什么我听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疯了吧你——”点仔被噎得更加火大,起身就要跟她对呛,被老成和阿金两人及时拦住又拉他坐了回去,“别吵了,对面听得一清二楚。”


    “可就算要分单,按照规矩也需要黛露亲自签字同意。”摄像石头揪到重点,“黛露不在,谁签的字?”


    鲁雯雯的眼神飘移了下。依然佯作低头玩指甲的样子,以此逃开众人逼仄的盯视,却无论如何都因为心虚而使举止动作透出一种不敞亮的生硬。


    这时候,始终保持沉默的代薇扔下手里的文件。


    她看上去无比镇静,眼神平淡地凝向鲁雯雯,似乎完全没有被分单的糟糕情况和对方的散漫态度破坏心情。


    低眸注视着自己的助理,她说:“你代签的。”


    不痛不痒的一句。


    肯定句。


    代薇在这一行做了多久,鲁雯雯就跟了她多久。出于相处五年时间的信任,代薇没有带她一起去德国,而是安排她留守后方与自己随时保持对接,以免与工作室的信息断层。


    有多信任她呢。


    临出国前代薇在私下里将自己的印章交给了她,允许她因为时差问题联系不上自己时,全权代理自己的决定。


    “三十几单不可能一天分完。”代薇转身面向她,单手插入西装裤兜,居高临下地曲指敲了敲文件,钉在她脸上的视线未动半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鲁雯雯停顿了下,回答说:“半个月前。”


    代薇看着她没说话。她的眼神并不冷,甚至称得上平缓而柔和,但平缓的游滑中带有假意柔和的倒刺,戳穿她的伪装并不难,深度剖析她更加容易。


    大概接不住代薇审量的目光,鲁雯雯徒劳解释的声音明显矮下去半截:


    “你们回来的具体时间不确定,我们要考虑到客户的预算周期和排单情况,分单也是按照老板的指示从蕾姐开始挨着往下派的,没有任何原则性问题。”


    一句话,足够令代薇捕获到所有信息。


    她说“你们”和“我们”,表示她已经有所站队。


    她喊的“蕾姐”而非“蕾娜”,说明她所站的队伍是对家。


    她强调“没有任何原则性问题”,恰好证明分单这个问题存在的本身就没有原则,太欲盖弥彰了。


    “雯雯留下,你们先散会。”


    代薇坐在会议桌主位,等到其余人都离开后,她抬眸重新扫向鲁雯雯,“我猜你今天迟到,应该不止是培训新人吧?”


    没料到会被一语中的,鲁雯雯不由地怔愣两秒,勉强反应过来后,她打开事先准备好的文件推到代薇面前。


    以强势的语气通知她:“不好意思黛露,我决定调组。”


    没有想象中的厉声苛责,更不存在跳脚质问,鲁雯雯反而看到代薇侧托着脸懒懒地笑了一下,反手扣上那份《调组申请书》,瞟都没瞟一眼。


    她似乎并不关心她到底想申请调去哪一组。


    她不在意。


    “雯雯,你其实还有很多选择的。”代薇口吻轻柔,仿佛像在问“吃饭了没有”一样平静,“除了蕾娜。”


    ——或者说,她根本早就知道。


    就这样被轻飘飘地揭穿,鲁雯雯实在忍不住震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几个小时前看到她从露娜的办公室走出来就知道。


    不,或许更早。准确来说,从半个月前鲁雯雯几乎不接电话开始,从一个月前她七八天才回复一次邮箱开始,再早一点,可能从几个月前她突然减少在团队群聊中出现开始。


    后起之秀注定要吃够苦头才行。


    这些年走过来,蕾娜跟老板告她的小状、截胡她的单子、破坏她的口碑、离间她的团队,包括派人混入现场使得绊子代薇一并打落牙齿和血吞。


    可以说她如今成长到羽翼丰满,“老师”蕾娜功不可没。


    所以才会安排鲁雯雯留在家里,满心以为只要她在就能安心。原本是想让她防着外人的。


    想不到防着防着,自己人反倒成了外人。


    “这就是我的选择。”鲁雯雯拼命收起情绪,表现得很不耐烦,“另外,你现在已经是泥菩萨过河,没必要再来试图说教我。”


    代薇并不生气,也不着急,温凉的目光停在她脸上缓慢探索。


    她观察到小助理此刻将腰杆挺得笔直,呈现出倔强的样子。


    可她故作沉着的话态中带有警惕,坚定不移的神情里渗漏惊疑,看似麻木,实则恐慌,因为当了叛徒,又偏偏不够聪明地被轻易揭露底牌,才更要紧紧套牢“不露声色”的面具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代薇还是笑了笑。


    笑她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笑自己在职场多年的磨练下完全读懂她的装腔作势。


    “好。”代薇拔开笔盖在申请书上签下名字。


    只是在完成最后一笔之前,她似乎又想到什么,顿滞笔尖,抬头语调温柔地告诉她:“但如果蕾娜反悔不要你,记得还可以回来找我。”


    她善解人意地为对方留出一条后路。这对已经做出叛变的人来说无疑更像是一种羞辱,导致鲁雯雯最终绷不住那张噬人的面具,恼羞成怒地从她手中夺回申请书摔门而出。


    动静大到将正好走进来的黎紫狠狠吓了一跳:“好家伙,雯雯咋的了这是。”


    “哟,这不是咱们的小话痨嘛~”代薇自动忽略她的问题,走过去弯腰捏捏女孩的小脸蛋,“又偷偷跑过来摸鱼啦?”


    黎紫猛地扑进代薇怀里,搂着她的腰哼哼唧唧说个不停:


    “诶呀什么啊,人家这不是太想你了嘛!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我跟你说啊黛露露,以后可不兴接那么远的单子了,虽说赚的钱是很多,可这周期也太长了哪有人结婚结一年的啊,再说国外治安又不好,这万一碰上个好歹的还了得——诶对了!”


    她说着说着蓦然转了话茬,“你男朋友呢?也跟你一起回来了嘛?!”


    代薇被她咋咋呼呼地问懵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点奇怪地顺嘴反问:“什么男朋友?”


    “??好啊,你还跟我装傻,上次在电话里我都听到了!”小姑娘偷偷瞅了眼周围,随即踮起脚尖,贼兮兮地凑上去悄声问道:


    “就是你在德国的那位‘漂、亮、老、婆’呀!”


    🔒背叛者


    德国。


    漂亮老婆。


    黎紫指的是——易圳。


    代薇开始有点分心。


    一个月过去了。


    离开前删掉那个男人全部的联系方式, 但也明白以他的实力想找到自己太简单,简单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没有。


    才一个月而已。


    德国、撷风屿、法特庄园……当与他相关的字眼再次被拎出,怎么会有种恍若上个世纪般遥不可及的错觉。


    跟着易圳整半年, 究竟是她给他构造出一段虚假美好的表象, 还是他为她奉献上一场致死浪漫的幻境,代薇分不清。


    他们互把对方当做替身, 分明都是破碑残碣下的灵魂, 偏要无可救药地固执。


    “黛露,黛露?”见她走神, 黎紫使劲儿摇晃她的胳膊,“黛露露!!”


    “嗯?”代薇抽回游离的神丝。


    “问你话呢, 男朋友有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呀?”


    “没有。”


    “欸?那你们岂不是要异国恋?!”黎紫再次开启自我沉浸式的喋喋不休,“异国恋可是很辛苦的, 看不见摸不着,就连微信联系还要考虑时差问题——”


    “所以分开了。”代薇接得很干脆。


    “!!”


    黎紫惊了一下,顿时闭住嘴巴,偷觑两眼代薇的脸色,才试探着小心开口:“对不起啊黛露, 你…没事吧?”


    “唉,失恋不残忍, 残忍的是失恋之后也没有人陪我一醉泯恩仇。”代薇状似难过地低头叹息了声。


    “怎么没有!必须有!”小姑娘太单纯,对代薇表现出的惋惜信以为真,立马挽住她的手臂安慰说,“臭男人不能陪你春秋冬夏,但你的姐妹可以陪你从楼上吐到楼下!”


    代薇轻轻挑眉, “确定是你陪我吐, 而不是我看着你吐?”


    “啊呀黛露!”黎紫娇嗔着惊叫, 拉着她走出会议室时又突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小声八卦道:


    “对了对了,告诉你一个特大消息!前几天我听物业的人说,咱们这栋楼要入驻一个超级无敌有钱的商业巨佬,人家眼都不眨直接把十楼往上一直到最顶层全买下来了,好家伙要知道咱这里可是市中心最寸土寸金……”


    代薇边听边应,边拉着小姑娘厕所走。


    一起上厕所,可是女生独有的友谊。


    黎紫说她没尿,就在外面等。而代薇一进洗手间坐下,就听到一些交谈的声音。


    “哇,今天总算见到活在传闻中的‘黛露’了,该说不说颜值太杀我,肤白貌美,又高又瘦,衣品还有够绝,第一眼我还以为又是哪个女明星客户呢!”


    新来的短发女生忍不住发出感叹。


    “离谱了啊。”一旁的卷发女生对她的花痴有点无语,“人光漂亮有什么用,谁不会老,还是得脚踏实地才行。”


    “你是说咱工作室关于她的那些风言风语?”短发女孩歪头看她一眼,想了想说:“也对哦,之前大家不是都在传她已经跳槽到别的地方了吗?”


    卷发女生点点头:


    “何止啊,据说她拿下易家那场‘世纪婚礼’,不知道有多少大型的婚庆公司想挖她,我以为她肯定会留在国外,没想到还真回来了。”


    “回来又能怎么样。”最右边的豹纹女不紧不慢地对镜补好口红,“估计她野心太大,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能力不过关没够上国外的工作室,回来咱这儿结果老板也瞧不上她,到头来是哪边都没捞着好。”


    “什么情况?”短发女孩不解地问。


    卷发女接过话茬,压低声音做出回答:


    “我听说,黛露手里的预约单都被老板瓜分给蕾娜和其他几个S级,而且我刚才还看到她的行政助理雯雯都搬东西去蕾娜的办公室了。”


    “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做??”短发女孩还是难以理解,“咱们工作室这次能火出圈,不都要归功于黛露吗?”


    “管它呢。”豹纹女收起化妆品,撩了撩长发轻嗤一声,“总之,这回可有热闹看咯~”


    ……


    三人窃窃议论的声音逐渐散去。


    女厕隔间的门在这时被人从里面打开。将烟头丢进马桶冲下去,代薇慢慢走到盥洗盆前,弯腰按了几泵洗手液,伸手到感应水龙头下情绪平静地搓洗指尖。


    “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起刚才听到的这个问题。


    弯起嘴角,微微掀睫扫了眼化妆镜中的自己,那张年轻但已成熟褪去稚嫩的脸。


    原因很简单。


    在她进入Sour Candy工作以前,工作室里只有蕾娜一位S级婚策师。


    为了保住这位“头牌”,很多时候在某些决策上,就算身为老板也必须要睁只眼闭只眼地迁就她,毕竟行业竞争激烈,忍不了蕾娜的任性,工作室就随时可能面临崩盘。


    直到代薇出现。


    老板有心打破蕾娜“一人独大”的局面。


    所以重点培养代薇,极力推她上位到足以与蕾娜抗衡的位置。


    代薇这次之所以能够吞下玛格丽塔这块“肥肉”,除去她兵行险棋,敢宁愿一年不接单也要搞定这场跨国婚礼之外,她的老板更是从中为她打下坚实有力的助攻。


    但今非昔比。


    拥有“世纪婚礼”这份代表作品傍身的代薇,显然不再是从前可受操控的职场小白,何况代薇手底下的人单拎出来个个都是业界翘楚,且比起老板他们更加服从于代薇。


    当她循规蹈矩并有利用价值,就重用她;


    当她功高盖主又存在威胁,那就压制她。


    代薇当然清楚。


    这次分单无非就是老板的故技重施,像当年利用她去牵制蕾娜那般,让蕾娜来牵制自己。


    永远只看重利益的老板,始终在左右平衡蕾娜与黛露,对于她们的不算和谐的微妙关系乐见其成。


    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身上熏染的香烟味令代薇蓦地皱了皱眉。


    *


    临下班,代薇无意在工作邮箱里,发现一封来自「颁奖盛典」主办方中心的回邮。


    ——“鉴于本年度颁奖新规,您所提交的《盛典入围申请》中因‘全年策划婚礼场数’未达到我方标准线(不低于二十场),故此驳回。请在确保场数合格后,于七月二十日前重新提交申请,感谢您的配合。”


    代薇注意到回邮的时间在一个月前,邮件被标识已读。


    出国前将申请盛典的事情全权交由鲁雯雯负责,为此连工作邮箱的账号密码也毫无保留地一并交给她,看来是她早已知道申请被驳,却故意没有及时告知。


    代薇从心底生出些嗤笑来,唇角弧度愈发的凉。


    其实往年的入围要求只需上传代表作即可,原本玛格丽塔那单已经足够提名。


    但今年新改了规则,要求除代表作以外必须另外满足全年策划二十场婚礼以上的标准线,尽管手下团队在德国这半年也接了不少场婚礼,但都没有正式入账工作室,只能算作私单。


    而现在她手中的预约单又被全部分走。换句话说,她需要在接下去两个月时间里重新接受预约、排单、对接客户、筛选场地……


    回国之后,还真是哪哪都不顺。


    心烦意乱地关掉电脑,代薇抓过车钥匙准备下班,办公室房门却在这时被徒然敲响。


    “进。”


    ——来人是鲁雯雯。


    “黛露……”小助理关紧身后的门,走近的步调里灌满踌躇,略带畏怯地轻唤了她一声,然后慢腾腾地拿出一份纸质文件双手递放在她面前,道歉的姿态是全然不同于之前的低卑,


    “对不起啊…黛露。”


    代薇垂下眼睫,锁定在桌面的那张纸上。


    目光在《调组撤销申请书》的标头上轻漫扫过,她双手环胸,懒恹恹地轻转着办公椅,半晌,才掀起眼皮淡淡凝向鲁雯雯。


    “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在我们的团队跟大家一起工作更舒心……”鲁雯雯顿了顿,微微避开她的注视,同时将话里的意思揉捏地隐晦,婉转表露道,


    “之前是我太冲动了,黛露,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将彼此的关系重新定义为“我们”,显然意味着——蕾娜没要她。


    代薇起初便对于这样的结果没有意外。


    现在也没了兴趣。


    “当然不会。”收起打量,她终于轻笑出声,语气比嘴角的笑意更温柔,“我说过,你还可以回来找我。”


    当助理因她这句话面露喜色之际,代薇却在下一刻拉开抽屉,不急不忙地从里面抽出一张A4纸,径直拍压在对方的那份《撤销书》上。


    鲁雯雯下意识低头,怎么也没料到赫然扎入视野的是《辞职信》三个标头字。


    “黛露,你这是……?”


    “雯雯,以后话要听清楚。”身子微微前倾,单手撑托着下巴,视线散漫地斜睨她一眼,纠正的口吻带有慵懒而华美的讥诮,


    “我允许你回来找我,可没有允许你回来我的团队。”


    蕾娜当然不会要她。这般摆在台面上挖墙脚的行为太没风度,鲁雯雯更不配有令她做出这样丢失风度行为的工作能力。


    她那样精明。


    她所希望的不过是让代薇失去臂膀,让刚刚反巢的雀儿扑腾一会儿。


    鲁雯雯,一根拔下来稍许有些痛意的羽毛而已。


    “你耍我?!”被迫认清真相的女孩根本绷不住心态,措辞失去扭捏作态,撕破脸皮。


    早就该想到的。


    代薇就是一条谎造美好温情的毒蛇,永远清醒理性,永远冰冷残忍,不念旧情。没有心。


    “别这样误会我。”她轻轻弯唇,拎过签字笔摆在辞职信上,认真又无辜地作出解释,


    “只是念在我们五年的感情上,给你上的最后一课罢了。”


    鲁雯雯眉头拧紧,抬手将桌面上的纸笔扬甩出去,反怼的气势显然是破罐子破摔了:“就算要辞退我,也是老板说了算,你又有什么资格!”


    “好啊,正好我也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她挑眉,并不感到意外,指尖挠了挠细长眉尾,


    “刚才检查东西的时候,发现我的私人印章好像丢了,没记错的话,出国之前我应该是把旧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你来着……”


    鲁雯雯完全震愣住,几乎控制不住因为气愤而发抖的声音:


    “??你这话什么意思,当初分明是你把印章亲手交给我的!现在居然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我偷你的东西?!”


    “是吗?”代薇状似惊讶,“我把办公室钥匙给你的画面,是有小洋楼里的监控拍到,至于你说我把印章交给你……”


    她停顿在这里,良久后抬眼,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声线淡嗤地反问她:“证据呢?”


    鲁雯雯彻底傻了眼,整个人被狠狠钉在原地,眼神里渗漏出毛骨悚然的畏惧。


    证据?


    哪有什么证据。


    印章是代薇临走之前私底下交给她的,怎么会有证据。


    代薇摇摇头,有些惋惜似的轻叹一声。


    随后拿起外套和车钥匙,起身经过鲁雯雯身边时拍了拍她的肩头,话语中的调笑不加掩饰:


    “去吧,咱们工作室五年以上工龄的,离职能分到一万块辛苦费呢。”


    🔒去时来


    第二天, 黛露办公室放出一则需要行政助理的公告。


    谁也不知道,这一波刚回来就剔除旧人的操作是什么意思。秘书部捉摸不透,一时也没有人敢顶上去, 只好转给人事发放招新信息。


    先前工作室扩容, 大规模应聘时期已经过去,为了招个小助理在短时间内特意重组面试显然不现实, 因此便耽搁下来。


    没有助理, 接单工作还是要继续:


    “前台接待吗?你好,我是黛露。麻烦请将近期指定人写我名字的新订单, 全部汇总后录入到我这边的系统中。”


    即便手持S级证上岗,刚入行时依旧不例外地要从打杂做起, 时隔很久再亲力亲为,也不会感觉手生,


    “对,我知道还没到递交报告流程。但你们应该清楚,现在指定我这边的客单数目已经达到饱和。”


    “按照目前的日程状态,如果你们拒绝率先给我做汇总录入,导致我无法提前准备客户交接从而耽误后续排单, 到时对公司整体营运和声誉所产生的大小影响,希望你们能够自行衡量。”


    “放心, 老板方面我会交代,当然不会让你们为难。”


    她的话术就像她的人一样。


    熟练以轻描淡写的客套美化一针见血的字句,直白坦述,礼貌威胁,坚定又清醒, 不偏移, 不容置疑。


    回来以后遭遇的种种暗箱操作让代薇明白, 老板丝毫不领情她为集体辛苦创下的业绩,只会唯恐她得势,甚至流传在工作室里的风言风语也绝不是蕾娜一人能力办到的。


    既然你说我要反。


    那就反给你看。


    代薇及时止损,毫不犹豫辞退鲁雯雯。


    紧接着就是先斩后奏,直接控制掌握客户第一手资料的接待部,同时在第一时间、以最快速度筛选入手比之前数量更多的指定预约单。


    “苏城没有海,组织新人双方的亲朋好友去沿海城市要走旅行团。但现在是五一,又临近暑假,我们长期合作的旅行社都爆满,海上婚礼这单不能接。”


    “这单要求我们全程跟,婚礼前期筹备耗时耗力,颁奖报名截止前都不接这类单子了。”


    “……”


    “还有这单空中婚礼,安全协议和专业救护队申请审批的周期太长,我们等不了,转给其他S级团队吧。”


    精心筛选后剩下的,都是安排在市内星级酒店的常规婚礼。


    规模算中等,依照代薇的人脉资源和她手下团队的能力来说,这样的婚礼平均一周完成四到五单是可行的。


    虽然为了凑数量放弃大型订单,也不代表常规单就可以敷衍了事,这有悖婚策师的职业素养。


    确定好婚期的先后顺序,代薇火速联系各家客户面谈商榷。


    之后跟无需坐班的手下们连夜开展视频会议,在短短两天内便高效敲定下前五场婚礼的具体方案。


    作为高级技术随行,老成他们是不用全天坐班的,因此也多了许多兼职接单的时间。


    代薇这边指令来得突然。


    还在外进行自由工作的阿金和石头排除万难,答应两天之内赶回苏城,其他人则已进入全面战备。


    趁开始忙前最后一晚,代薇还是抽空和【一锅傻子】另外两名成员约了顿饭。


    就在高中母校门口的小吃店。


    秦消点的是大份牛肉面,代薇要了碗小混沌,而赵翡蟾还是那个最强干饭人——


    “脆骨肠、黑米糕、炸鱼丸、柳叶蒸饺、红豆酒酿、锅贴煎包卤肉干、鸡柳猪排蛋炒粉、再来一份咖喱牛腩盖浇饭!你们渴不渴?老板加三杯椰果冻奶茶!”


    “你是蛙吗?你是猪吧!”


    代薇刚从碗里舀起的馄饨,还没来得及吹凉,就被赵翡蟾的花式点菜法吓得掉回去。


    赵翡蟾边抖腿边等菜,抄起筷子勺子就凑到他们的碗里吃两口,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我高中就一顿能吃三碗车仔面,这你是知道的,何况我这都快奔三了,胃口变大多正常。”


    那确实。


    十六七岁的赵翡蟾除了学习,篮球足球、游泳健身那是样样不差,胃口牙口更是一个顶俩。


    能吃是真能吃,但颜值身材方面在全年级不说前三,前五倒也排得上号,当年可受过不少青春期小女生的追捧。


    就这么说吧,颜控声控手控各种控的代薇绝不肯和丑人玩。


    可惜绿蛙的情路一直不顺。甚至某位前女友的分手理由,就是嫌弃他,吃得太多……


    “行吧,用你奶奶的话说,那也算能吃是福。”代薇啧啧两声,把碗推到他面前挑了挑眉,


    “少吃点,咱晚上去‘小夜曲’喝一顿,不醉不归,咋样?”


    一听这话,赵翡蟾一个不小心,被烫得龇牙咧嘴:


    “三个月没喝酒你以为我不想去?!自从接了那个半年前就预告开业的游乐园大单,我们这群视效科技的搬砖人简直鞍前马后!”


    又往嘴里嗦了个小馄饨,他摆了摆手,边嚼边叹气:“明早五点还要去现场调试,今晚是万万不能熬夜的。”


    “你这老板当得也不行啊,啥事都要亲自上阵呢。”代薇撇撇嘴,不满道。


    “没办法啊祖宗,实在是佛大庙小,千方百计跑断了腿才拉来的国外大单,只能供着有钱的外国佬!何况我一个搞视觉设计的,也算不上正经老板,充其量就是投资人抓去的壮丁。”


    “行了行了闭嘴吧,老秦,我们去?”代薇把目光转向秦消。


    秦消却更是来不及咽下面条,双手举起作投降状:


    “天地良心,和翡蟾同一个甲方。这个主题乐园从地产开发到局域规划,我们院部全程参与。”


    “虽然建设早就完工,但最近上面安排了四次现场勘验,可不能宿醉啊。毕竟建筑和游乐设施融合的工程,标准实在太高。”


    代薇只得放弃计划,酸溜溜地杵他俩一句:“行啊,有了工作忘了姐妹。”


    赵翡蟾嬉皮笑脸:“哪能啊姐妹!”


    秦消连声应和:“翡蟾说得对。”


    “不过刚才没全说对。”秦消忽然又补充一句,“大单确实是国外来的,但有钱的甲方单主,是华侨哦。”


    *


    离开两个傻宝,等阿金和石头回归队伍,代薇也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


    正赶上新一波结婚热潮,一上手就是三场婚礼连轴转。


    幸好在圈子里摸爬滚打五年多,苏城叫得上名的星级酒店经理、花艺师、甜点师、中西主厨等等人物,都能眼熟代薇,行个方便自然不在话下。


    凌晨才刚从“万尊饭庄”撤出,结束这周第三场宴席,下午就奔赴“宝莱酒店”,准备隔天将要进行的第四场婚礼。


    大致把控好流程安排,临走前又看了一遍天气预报,确认无误后才放心离开,回到工作室。


    这周有五场婚礼。


    如此高密度的工作,一天半天的休息时间也没必要回家,简单的日用品备在办公室,随时都能用上。


    翌日凌晨四点,代薇准时收起睡袋,简单洗漱后根本顾不上吃早饭,便组织车管和搭建组从仓库出车,将婚礼道具运往酒店现场。


    “场工们全部坐商务车打头,搭建组长分别各押两辆小货车别跟丢了。”


    “到地方先停车后卸货,酒店方会给我们提供推拉车,尽量按照他们的要求来避免浪费时间。”


    “路上慢点开当心颠了货,遵守交规注意安全,出发。”


    自工作室搬进写字大厦,办公条件的确优化太多。


    连定制泡沫浮雕、各式烟雾机、支架灯背景布以及PVC、POP板都有了分门别类的小仓库,再也不用堆放在一个大仓库里,每次出车都要先找半个小时。


    安排搭建车队顺利出发,自己垫后,锁好仓库门,临行前代薇又掏出手机再次确认天气状况,之后一脚油门,开着自己的牧马人从地下冲出。


    今天是场户外婚礼。


    她从三天以前就在时刻关注天气状况,祈祷不要出现意外。


    ……


    早8:00。


    在代薇有条不紊地控场下,户外场地已经排布完成,新人还在各自家中拍摄影片,准备十点的接亲仪式。


    新郎身边有石头,新娘身边有点仔和阿金。


    除此之外代薇还贴心地分别安排了两名工作人员,全程随行两位新人和双方父母,以确保他们可以随时联系到自己。


    所以接亲那边代薇并不担心。


    她坐镇在酒店大后方,带着老成协调搭建组与酒店方,一遍遍地调控音响,演练灯光,一处处检查现场桌椅和道具,面面俱到地调整每一个细节。


    午饭后,石头和点仔从前方带着影片数据回来。


    代薇趁空隙亲自跟主厨们反复叮嘱宾客忌口,顺道将棒球服外套脱在车里,连休息几分钟的时间都是奢侈,转头又去督促晚间荧幕影片的剪辑。


    新人和兄弟姐妹团预计三点后来到酒店,届时又是新一轮的拍摄流程,在这之前必须将片子快速高质量地剪出来。


    代薇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也全然觉察不到饿意,只一心专注地盯靠在剪辑现场,第一时间跟团队沟通有关晚宴滚屏的成片效果。


    长时间低头难免脖子酸痛,仰头活动筋骨时瞄了眼窗外,让她心里蓦地‘咯噔’一沉。


    赶紧直起身出门查看。


    果然是大片的积云朝上空汇聚,虽然还没遮住阳光,风向已经变动,气温比起早上竟稍许转凉。


    凭借多年经验,她知道这是下雨的前兆,果断叫来搭建组,一起把布置好的东西又一样样搬回酒店。


    “快快快,雨来了,把不能泡水的先搬进来。”


    她的命令在对讲机里响起,声音明显嘶哑得不成样子,“气球全部放了不要管,桌椅也不用搬只撤上面的罩布。”


    “务必先保定制浮雕、甜品蛋糕和机器,千万不能影响内场的使用。”


    “你们那边来不及搬,去喊酒店礼仪部的人过来帮忙,其余人跟我去搭棚子遮背景布和主舞台。”


    鞋后跟都来不及提起,就冲出去支架子搭雨棚。


    赶巧最后一块KT板被拆卸回室内,来势汹汹的骤雨讨债一般泼天而来,留远处还在搭棚的代薇困在雨中。


    工作人员里有很多姑娘。代薇体恤员工,安排她们先进去避雨,自己陪剩下的男搭建员坚持把遮布安装完。


    跑回酒店时,她几乎浑身打湿。


    扯下皮绳,随意抓弄几下,染回黑色的长发早已卷缠成缕,帆布鞋更是湿透,整个人透出从雾泽水汽里走出来的泠冽。


    偏偏天公不美。


    在她走入内场,在她身后,大雨倏尔停止侵袭那片空旷的草地。


    所有工作人员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老大,脸色煞白,乌青眼睑下敷弥着几天未曾好好休眠的憔悴,眼里掩盖过一点无奈。


    很快,新娘的电话打了进来。


    “先不着急布置内场。”


    她简单嘱咐过搭建组,努力清清嗓子,从屁.股后兜掏出手机接起,愈渐走远的语调十分疲惫,但很耐心,足够温柔,


    “嗯我知道,先别着急,目前还不确定户外场地不能用,我在想办法……”


    来不及换下湿漉漉的衣服,所有人又集体望着代薇调头折返外场,以米为单位用脚踩试人工草坪,蹲下.身子仔细确认积水量和草皮松软度。


    一直到气温回升,湿掉的衣服开始转开,她才拖着有些滞缓的脚步回来:


    “取消户外,开始布置内场吧。”


    “不行!”


    新娘不管不顾地拖着婚纱长摆赶来,面露不满,极快的语速里带有焦灼和指责:


    “雨都停了为什么还要取消户外?!谁经过我同意了?我看你们就是怕麻烦图省事懒得再往外搬一次,我花这么多钱就换来你们这样的服务质量吗???”


    熟悉代薇的手下都懂事地保持沉默,因为相信她,所以交给她。至于不熟悉她的新人因为不了解她的脾气,则更加不敢胡乱吭声。


    气氛转眼将要被冻结。


    “能布置第一次就能布置第二次,我们怎么会觉得麻烦呢?”


    代薇低下长睫,口吻轻松,凝视新娘的眼神还是温柔,“户外不难,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立马就可以派人帮你安排。”


    新娘被她喂下一颗安定剂,瞬间软了态度,“主要亲朋好友那边我都是说好了是户外……”


    代薇弯唇笑了下,“好,没问题的。”


    说着她拉过一张椅子,替新娘托起裙摆扶她坐下,“不过决定搬出去之前,我有几个问题要跟你商量一下,你先慢慢听我说。”


    “首先,如果待会儿又突然下雨的话,我不能确保现场所有的东西都完好无损。”


    她走到新娘面前半蹲下来,


    “其次呢,刚才我已经检查过,目前的草坪质量达不到户外婚礼的标准,简单来说就是草皮被雨水泡过之后变软,我们的大部分支架和板架都支撑不住,如果用威压线强拉硬拽很难说道具会不会变形。”


    “真的没办法举行户外了吗……”新娘失望地垂下头。


    “只能说我不建议这么做。不建议的原因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瞧。”代薇轻轻拉起一点她的婚纱裙摆。


    顺势看过去,新娘这才发现,由于刚才急匆匆地穿越草坪跑过来,自己的高跟鞋底和裙摆尾边隐隐被沾染上了泥渍。


    “婚礼仪式持续一个半小时以上,到时候你家先生、你们的兄弟姐妹还有各位亲朋来宾,每个人脚下都会被草泥黏脏,影响美观,可能还会破坏心情。”


    代薇抬起头,目光温暖地与她对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和我的团队,内场的婚礼仪式我们也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那就按你说的,还是取消户外吧。”


    半晌,权衡再三的新娘终于肯让步,令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的同时,实在没办法不佩服代薇强大的说服逻辑和处事能力。


    因为他们听到几分钟前还在生气质问的新娘,此刻竟然会说一句:


    “我相信你们。”


    代薇慢慢露出笑容,迅速安排工作人员带新娘去清理鞋子和婚纱,眼见她转身又要开始忙碌,大家都不忍出声:


    “黛露,接下来先交给我们,你脸色太差了休息一下吧。”


    “是啊,一周好几场婚礼,我们都感觉吃力何况你连抽转,根本没怎么好好歇过。”


    “休息室有食物和水,特意给你留的,我们拿去帮你加热一下。”


    “不用,没关系的,我去收拾一下换正装,内场有什么问题我们随时联系。”


    紧要关头,过分忙碌让代薇几乎变得有些麻木。


    转身途径回廊的茶室。


    风动竹帘。帘隙间泻淌稀微幽飘的香。茶香之下的气味偏冷调,清疏,浅薄而虚,却如棉絮抽丝般剥离出熟悉的细线,勾缝补漏代薇的记忆。


    有点像那个男人的味道。


    因此迈步而过的余光被挽留半秒,似乎是一身黑色么,似乎优雅的贵相么,似乎看起来比闻起来更冷么。像而已,这不可能。


    她看不真切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却将她观察得清晰。


    她从帘外走过,步调生风。


    黑色长发浸泛湿气,凌乱黏腻在脖颈的瓷白皮肉上,晃惹无辜的软,美妙的甜,释放在他的感官,明明是狼狈,偏偏饱含欲色,如此扎眼。


    她的身体线条勾描起玲珑湿润的曲调,由上而下,昏沉又倾倒地撞入他眸底。当他眯起眼睛,视线带有掠夺性游移在她身上,哪里是敏感,哪处是伤痕,她的痛苦、她的愉悦、她的一切被他标记的情绪,一清二楚。


    她变化很多。


    也没变。


    仍旧易碎,脆弱,仍旧坚强。


    他的纯白早已被她不礼貌地撕裂。


    男人眼下有黯淡的阴翳。


    目光凝练地摄取她转瞬即逝的那一抹背影,思忆千回百转,泯于垂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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