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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来的学生太?多了,其中还有一个外教老师。


    酒井渡并?不?在乎滥杀无辜,但他被惩罚派到寂州却不?全因负责运送的军中物资出问题,而是曾经在清乡时残害婴儿,被一个美国记者给拍摄下来并流传出去?,日方?废了很大力才把那件事压下来。


    酒井渡看外面的这些人,恨不?得架把机枪扫射过?去?,杀他们个通光。


    副官瞧他这阴鹜的表情,猜到他此刻在想什么,站到旁边道:“不?要紧的东西就给他们吧,几个破雕像和画而已。”


    酒井渡负手而立:“听说菊川佑之前常去?去?那个寺庙,说是有什么珍宝,还让小村介子从日本专程赶过?来,人估计已经在路上了,这?些东西一定有大用处,现在寂州归我们统治,怎么能让他们拿了功劳。”


    “可事情闹大了不?好,何况还有洋人,还是个美国人。”


    酒井渡紧握拳头:“又是美国人!我最讨厌美国人!”他看向身披袈裟的和尚,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早晚我要踏平那座寺庙。”目光又挪至李香庭身上,“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竟敢如此挑衅大日本皇军!”


    副官也?看向和尚:“听说那座寺归一个叫灯一的老和尚所有,但他重病在身,活不?了多久,如果没有和尚,我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掌管那里?,就像城内的两?座寺庙一样,到时候,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归属于我们,如果真有那么珍贵,您一定会?得到嘉奖,离开这?里?。”


    “是啊。”酒井渡瞥过?来,忽然笑了,“如果,没有和尚就好了。”


    ……


    遭掠物?品悉数还了回来,酒井渡把过?错全部推给底下的士兵,并?给了个漂亮的说辞:“这?些物?品让他们想起了家乡的艺术品,因为思乡情切,所以一时冲动带了回来观赏两?天,本来也?有意归还。我们非常敬仰佛教,寺内文物?乃归僧侣所有,日后会?加以约束士兵,礼貌借阅……”


    清点完毕后,李香庭和明尽跟学生们道了谢,便带着?东西回去?了。


    医院里?,吴硕已经醒了过?来,王朝一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明尽煮些吃食,由李香庭带了过?来。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沉声?道:“在你们来之前经常发生这?种事,我以前也?跟你们说过?,可说归说,经历又是另一码事,日寇狼子野心,一定不?会?就此罢手,那些虚伪的说辞不?过?是暂缓人心,这?次虽然归还了东西,他们心中肯定更生怨念,如果你们想离开,我能理解。”


    王朝一手握红薯杵着?,默然不?语。


    吴硕思考片刻,开口:“我不?走。”


    王朝一与他对视,定了决心,也?道:“我也?不?走。”


    李香庭回头看着?他们坚定的眼神:“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教育局的经费虽然申请下来,但远不?够支撑研究工作和生活,现在寂州的市场又被日本人垄断,物?品都成了天价,以后吃穿都是问题。”


    王朝一道:“我们的衣服够穿,从夏天到冬天都带了,吃的话?,没有米面,红薯、土豆、野菜都可以。”


    吴硕点头赞同。


    李香庭:“谢谢你们。”


    王朝一:“老师,这?是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即便前路艰难,但却是有意义的。”


    李香庭深感欣慰:“可依靠政府那点经费远远不?够开展后续工作,所以我还想像之前那样,去?办展览,卖画。”


    吴硕:“我们一起画。”


    “但是速度太?慢,临摹又是细活,”李香庭坐了下来,“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王朝一丢下红薯,专心听他说:“我想以壁画图案为元素,设计一些丝巾、手帕、衣服等织物?,还有笔、书签、月历牌,从艺术品到各类工业制品,和工厂合作,将壁画真正投入人们日常生活中。”


    王朝一兴奋道:“这?样不?仅能赚钱,还能很大程度上的宣传壁画!”


    吴硕也?激动:“我赞成!”说完,皱起眉,伤口疼了起来。


    王朝一轻拍了拍他:“你可别乱动!”


    吴硕长呼两?口气,缓了会?又道:“老师,我可以出?院了,明天就能画。”


    李香庭笑言:“你还是先养好身体,我回去?具体想一下方?案。”他站起身,对王朝一说:“辛苦你在这?照顾他,最近这?种形势,我还是守在寺庙比较好。”


    王朝一跟着?起身:“好,你先回去?,放心,这?里?交给我。”


    吴硕也?说:“不?用担心,明天我就能下床。”


    李香庭劝道:“你这?脾气得改改,做任何事都得沉稳点,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休息。”


    吴硕瓮声?瓮气道:“好吧。”


    “我先走了。”


    王朝一送他到门口:“路黑,慢点。”


    “留步。”


    ……


    吴硕在医院住三天便回来了,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他干不?了活,就坐在下面看李香庭和王朝一画画或修复,要么到工作室整理这?段时间李香庭写的有关壁画的文章。


    晚上,明尽做了一桌子的素菜。


    吴硕惊喜道:“你还有这?手呢?我看看,炒土豆、红薯汤、炒白菜,这?是什么?”


    明尽结结巴巴的:“野……野——”


    “野菜?”


    “嗯!做的……不?,不?好。”


    “诶,你太?谦虚了!很久没吃这?么丰盛了。”


    明尽看吴硕春风满面,也?开心地笑起来,给他们一人盛上半碗米饭,自己面前却放着?红薯。


    “米饭!”吴硕惊讶地叫起来,扯到伤口,又坐那“嗷嗷”吃痛。


    王朝一捧起米饭深嗅一口:“太?香了!我要一粒一粒吃!”


    吴硕嘲笑:“至于嘛你!”


    李香庭问明尽:“哪来的米?”


    明尽答:“化?缘。”


    李香庭深知粒米来之不?易,将大半碗都拨去?明尽碗里?:“你吃吧。”


    明尽又把米饭倒回去?:“红,我……吃红薯。”


    吴硕说:“你两?别客气了,来,我拨点。”


    王朝一挡住他:“你是病人,得多吃,明尽,我给你拨点。”


    “吃你们的,医院待这?么多天,吃没吃好睡没睡好,都别推了。”李香庭把明尽碗抢过?来,复又把自己碗里?的米饭全拨回去?,将碗塞到他手里?,“我也?爱吃红薯,别跟我抢。”


    明尽抱着?半碗米饭,对他笑了:“那留给……师父明……天吃。”


    李香庭见明尽把米饭送回厨房,又拿个空碗出?来,盛上红薯汤,也?不?夹菜,只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汤水,他总是把好东西留给别人,吃再多苦也?心甘情愿,十三岁的男孩子,还不?到自己肩高,清瘦的脸上总洋溢着?单纯的笑,让人看得心疼,李香庭夹了块菜给明尽:“别光喝,吃菜。”


    明尽瞳眸清澈,笑得眼睛弯弯,把菜夹进嘴里?:“谢谢。”


    吴硕打趣:“小明尽话?讲得越来越利索了,以后就不?用心念,能读出?佛经了。”


    王朝一:“真神奇,怎么突然就能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天生不?会?讲话?。”


    明尽听他们这?样夸自己,又害羞又急,脸都闷红了,又讲不?利索起来:“不?不?——不?——是。”


    王朝一摸了下他光秃秃、冰冰凉的脑袋瓜子:“以后教你认字,你就能自己看经书,不?用灯一师父一句一句教了。”


    吴硕:“还可以教你画画,想学吗?”


    明尽直点头:“想!”


    一大帮人其乐融融,李香庭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美好的事情,食欲都变好许多,一边笑一边大口啃土豆。


    真好吃,比从前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王朝一把碗里?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太?香了!”


    李香庭道:“等天暖我们自己试着?种,就不?用出?去?买米了,到时候天天吃大米饭。”


    “好!”两?人同时应声?。


    明尽也?跟着?:“好!”


    李香庭又拿了颗土豆啃:“最近你们不?要外出?,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我去?办。”


    大家都懂他的意思。


    吴硕说:“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啊,上次你们在宪兵司令部门口大闹,估计鬼子都记住你的脸了。”


    王朝一接上说:“我脸生,下回进城我去?。”


    “你们路都摸不?熟,而且路程远,我跑习惯了腿脚麻利点,就这?么定了,吃饭吧,吃完去?迦蓝殿,我给你们两?讲讲壁画。”


    王朝一:“可是……”


    李香庭往他嘴里?塞了个小土豆:“快吃吧。”


    忽然,前殿传来异动。


    几人都听到声?音,面面相觑。


    李香庭起身:“朝一,带吴硕回屋,别出?来。”


    吴硕拍桌愤然道:“不?用!我倒要看看他们又想干什么!有本事再给我一刀!”


    “别意气用事,”李香庭语气重了两?分,“快去?。”


    王朝一拉着?不?情不?愿的吴硕走了。


    李香庭往前殿去?,见几个日本兵到处乱翻,他上前阻止:“酒井中佐说过?不?让你们再来这?里?抢文物?!”


    日本兵推开他,语气淡淡:“我们又不?要文物?。”


    “请你们离开,否则我会?再次去?宪兵司——”话?未说完,一个日本兵一脚踹过?来,踢得他退后几步。


    李香庭继续追上去?:“你们的长官答应过?,你们不?能违抗命令!”


    刀尖指过?来,抵在他的胸口。


    矮小的日本兵仰视着?他:“你又不?是寺庙的主人,关你什么事?这?些都是和尚的东西,就算我们带走,你也?无权过?问,滚开。”


    明尽听此话?,赶紧迎上来:“请……你们……离——”


    但日本兵压根不?顾他说了什么,嗤笑一声?,绕开人继续往前搜寻,他们此行目的确实不?在壁画和佛像,而是试图找些食物?。


    一群人往斋房去?,远远闻到饭菜香,纷纷激动不?已,像狗一样嗅着?气味找过?去?,看到满桌未吃完的饭菜,狼吞虎咽起来。


    李香庭没再阻止,只要不?伤人,不?损害、掠夺寺院的文物?,喂他们吃点便吃点吧。


    不?一会?儿,桌上的饭菜被扒光了。


    日本兵似乎还不?满足,又到别处试图搜罗点吃的,什么都没找到,便要离开。


    “佐藤呢?”少了个日本兵。


    “在这?!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小眼兵从后院跑过?来,手里?的鱼滑落在地,又弯腰去?抓,“好多鱼!快来抓!”


    李香庭愣了下,怎么还有鱼?


    很久之前他怕日本兵滥杀,和明尽将水池里?的几十条鱼带到远方?的河里?放生了。现在水池里?那四条是明尽前几日出?去?化?缘时从渔夫手里?用佛珠换来的,他太?喜欢这?些小生命了,想尽微薄之力救它们性命、养它们长大,他以为日本兵这?么长时间没来抢夺寺庙的东西,小鱼们不?会?有危险,没想到……


    看到自己养的鱼在地上挣扎,明尽要上前。


    李香庭拦住他,把人按在身后,对日本兵说:“太?君,这?是寺里?的灵鱼,不?能食用。”


    几个日本兵沉默地看着?李香庭,互相对视,忽然狂笑起来,对抓着?鱼的小眼兵说:“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小眼兵在前面领路,另外三个跟在后面。


    李香庭也?紧随:“太?君,佛门净地不?能杀生,佛祖看着?,日本也?有很多人信仰佛教,我可以做其他食物?给你们……”


    没人理他。


    几个日本兵兴奋地跑到东院水池,用刺刀去?扎水里?的鱼。


    “不?……要……不?要!”明尽泪流满面,挣扎着?要上前,“因果……有……有轮回,善恶——”


    李香庭怕明尽激怒这?些畜生,捂住他的嘴:“我来说。”


    明尽紧攥住他的袖子:“救救——救救——”


    李香庭没有底气承诺,转身上前,站到日本兵身后劝阻,可他们一句也?听不?进去?,绕着?水池追鱼。


    他直接拉住一个日本兵,还未说出?话?,便被枪柄砸到腹部。


    “混蛋!”日本兵举枪上膛对着?他,“烦人!”


    另一个日本兵劝说:“别杀他们,让他们给我们做鱼。”他从刺刀尖拔出?鱼,扔在明尽身前,“去?做鱼,清蒸就好,保留鱼的鲜美。”


    明尽跪倒在地上,捧起还在跳动的生命,血沾了一手。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鲜血。


    日本兵见他不?为所动,用枪指着?:“你,去?给我们烧鱼!”


    李香庭挡到枪口前:“他是出?家人,不?能杀生。”


    日本兵朝他们脚边发了一枪。


    泥土弹起来,飞溅到身上。


    日本兵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我数到三,不?去?,我就杀了你们。”他抬枪口,对着?明尽的脑袋,“一,二——”


    “我去?。”李香庭推开枪,“我去?做。”


    日本兵收起枪,笑起来:“良民大大的。”


    李香庭转过?身,抱住明尽,对他耳边轻轻说:“你去?师父房里?,别出?来,好吗?”


    明尽哭着?摇头。


    “别听,别看,去?背经文,好吗?”


    明尽呜咽起来:“怪……怪我。”


    “不?怪你。”李香庭松开他,快速拭去?他的眼泪,“听话?,我们得活着?。”


    明尽噤声?,只不?停地流泪。


    李香庭也?红了眼眶:“听话?,去?。”他将明尽拉起来,往远处推,“别回头。”


    明尽一边哭一边走远,始终没有回头。


    日本兵将四条鱼全部抓了出?来,只有一条还活着?。


    李香庭没杀过?鱼,更没做过?,自打来了华恩寺,也?未曾食过?荤腥,看着?面前翻腾的小鱼,他双手颤抖,无从下手。


    外面的日本兵不?断催促。


    李香庭按住鱼,它忽然不?动了,好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他看着?鱼的眼睛,仿佛觉得……它也?在怜悯自己。


    要怎么做?


    他举起菜刀,落下两?寸,手悬在半空,又高高抬起……周而复始,难得硬下的心,在最后一刻总是软掉。


    李香庭眼泪瞬间倾泻而出?,还是松开了手。


    他抱头蹲在砧板边,耳边尽是外面日本兵的欢声?笑语,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快一点!”


    “中国人做什么都做不?好。”


    “哈哈哈哈是啊——”


    李香庭忽然站起来,拿起菜刀往外去?,还未走到门口,被进来的王朝一拦住。


    王朝一愣愣地看向他手里?的刀,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跟他们拼了。”


    “你疯了!他们有枪。”王朝一夺了菜刀,把人往里?推,“吴硕重伤未愈,灯一卧床不?起,明尽是出?家人!你,我,两?个!你觉得能对付得了他们吗?如果我们死了,寺庙怎么办?壁画怎么办?两?位和尚怎么办?”


    李香庭紧咬牙,嘴唇不?停颤抖着?。


    王朝一看向砧板上的鱼,猜到一二:“我知道你不?杀生,我来,你去?照看他们。”他拍了拍李香庭的背:“老师,你清醒点,别做傻事!我们不?能没有你!你平时是怎么跟我们说的!”


    李香庭咬牙沉默。


    王朝一送他出?去?,对日本兵点头,一边比划一边道:“他厨艺不?好,我来,我给你们做鱼。”


    日本兵围着?小火堆烤土豆,没搭理他。


    王朝一推了李香庭一下:“快去?。”


    李香庭转去?灯一房间。


    明尽见他,立马迎过?来,李香庭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不?出?去?,继续念经吧。”


    明尽抬脸看他,眼泪流下来,他并?没有告诉师父外面实情,床上的灯一虚弱地问:“出?什么事了?日本人……咳咳咳……又来了?”


    李香庭擦去?明尽的眼泪,对灯一微笑:“没事,日本兵抢点食物?,一会?就走了,没人受伤,您放心。”


    灯一松口气,闭上眼,接着?念经。


    ……


    日本兵吃饱喝足,带上些土豆和红薯走了。


    他们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安生日子。


    从前总爱笑的明尽也?变得深沉许多,虽然能说话?,却不?愿开口了,终日郁郁寡欢,除了念经就是默默打扫寺院,或者趴在水池边,盯着?空荡荡的池水发呆。


    一天傍晚,寺院门被敲响。


    李香庭放下画笔,往大门口去?,就见明尽领两?个老人和一个男孩进来。他们是住在西边山口的农户,家被日本兵烧了,无处可去?,便想来寻一处庇护之所。


    灯一师父收留了他们,住在陈今今住过?的房间。


    日本兵抢走一些食物?,他们吃喝本就紧张,如今多了三张嘴,更难维持生活,眼看着?地窖藏着?的存货快见底,李香庭出?去?跑两?趟,买了些回来,每个人都减少些量,为更多人活命。


    尽管李香庭嘱咐大家不?要出?门,明尽还是想为他们多寻一些食物?来,尤其是吴硕还没康复,需要补充营养。


    他们三个平日忙,也?不?会?时刻同自己在一起,明尽打扫完寺院,上完香,在佛前跪了会?,便离开了。


    中午,吴硕去?厨房弄点吃的,往常这?个时间明尽都在烧饭,今日却不?知踪影,他自己把水烧上,瞎鼓捣做了点野菜汤,叫几个人来吃。


    李香庭见明尽不?在,问:“明尽呢?”


    “不?知道,可能跑山上挖野菜去?了吧。”


    “明天我再进一趟城,你们有什么需要的统计好告诉我。”


    吴硕:“行。”


    王朝一:“我跟你一起去?。”


    李香庭:“寺里?更需要人。”


    王朝一长叹口气:“好吧。”


    ……


    直到晚上,都不?见明尽踪影。


    李香庭喂灯一吃完饭,帮他擦了擦身体,一句都没敢提,怕他担心,加重病情。


    他叫上王朝一将寺院里?里?外外都找了遍,又打着?手电筒上山去?,找到天亮都没见人。


    李香庭越来越有种不?祥的预感,刚到寺里?,脚都没歇,就要进城去?。


    走出?去?不?远,看到一辆驴车朝寺院来,上面坐着?一个男人,应该是中国人。


    李香庭心提到嗓子眼,大步跑过?去?。


    驴车停下来,男人站到地上,搓了搓冻僵的手。


    李香庭远远见明尽躺在后面的板车上,刚要斥责他不?该乱跑:“不?是叫你别——”


    话?说了一半,顿住了。


    李香庭呆滞地注视着?板上的人。


    送他回来的男人问道:“是你们寺院的和尚吧?今早被发现死在巷子里?,警察看过?了,说凶器是杀猪刀。”


    李香庭没有回答,愣愣地站着?,魂被拂来的冷风,一下子抽了个干净。


    王朝一不?放心李香庭,还是跟了过?来,谁料刚出?门看到两?人一驴杵在不?远,他飞奔过?去?,刚想逗驴,看到车上的人,也?愣住了,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明尽——”


    明尽的僧袄被血染红了,比他那日穿的袈裟还要红,他的脸上、身上、四肢上,清楚地遍布十几处刀痕。


    明尽平时干粗活没少受伤,可李香庭从未听他说过?疼,即便膝盖摔得血肉模糊,也?笑着?说没事。这?么多刀,他可曾喊过?一句“疼”?


    王朝一的哭喊声?回荡在空旷的荒野中。


    男人叹了口气,从尸体脚边拿过?一个布袋子:“这?是压在他身下的,米价这?么贵,估计跑了不?少人家才化?缘到的。”


    李香庭打开布袋,看到里?面红色的大米,一粒一粒,鲜艳又饱满,像一颗颗子弹,直朝自己的身体打过?来。他握紧布袋,用衣袖去?擦明尽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王朝一拉了拉他:“老师,带他回去?吧。”


    李香庭像没听到似的,手指被血染红了。


    “老师,带他回他师父身边吧。”


    “老师——”


    李香庭忽然将明尽紧紧抱在怀里?,脸埋在他的脖颈里?,整个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那个冰冷的早晨,有人死了。


    有人还活着?,却被活生生剐了心。


    ……


    第92章


    灯一为明尽诵经三天,不吃不喝。


    他们几个很担心灯一的身体,他重病在身,若是出个?三长?两短,寺庙无主,日本人到时只会更加猖狂。


    寺里需要主心骨,即便?再绝望,李香庭也强忍着,这么?大?帮人得照顾,他知道自己不能垮。


    明尽的死是日本人干的无疑,可没?办法,任何证据都没?有。李香庭跑遍大?街小巷,想寻求点人证,可没?有一个人目睹明尽受害。他也清楚,即便?有人看见,也不敢作?证,作?了证,也无法为他讨到公?道,因为作?恶者有恃无恐,因为全中国到处都是这样惨死的冤魂!千千万万,且无处申冤!


    可他太崩溃了,明尽的遗容、生前的模样、曾经的欢声笑语时时刻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情绪无处宣泄,只能让自己?毫不停歇地动?起来,缓解内心的愤懑与荒芜。


    明尽被埋葬于华恩寺后方的僧侣塔林,他生前就安安静静的,要么?打扫卫生,要么?无声无息地跪在佛祖前,离开后,寺里还是同往常那?般静谧。


    李香庭时常恍惚,忘记他已经不在了,不经意唤:“烟灰该打扫了”、“香烛燃到底了”、“叫吴硕来吃饭”。


    可是,再也没?有回应了。


    很多事情李香庭都没?有告诉灯一,但灯一多少猜到一点,也知道自己?得努力地活着,撑住最后一口气,陪他们守着这千年古寺,为百姓与国运祈福。


    深夜,李香庭从办公?室回到寮房,简单洗漱后,便?坐到书桌前看看书。


    陈今今留在这里和曾经用过的少许东西都被他拿到自己?房间了,她?留下的那?本书里夹了三张照片,是很久前的一个?雪夜拍的。


    李香庭拿出照片,看着自己?堆的雪人后肆意欢笑的明尽,手指摩挲他的脸颊,深压于心的痛苦又?被尽数抽了出来。


    屋外寒风瑟瑟,李香庭推开窗,望向花坛,仿佛看到一年前的自己?、明尽、今今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耳边萦绕着曾经的笑语,可他明白,不能一直沉溺于痛苦与过去,总归要往前看的。


    李香庭将照片放回去,拿出纸笔,继续写论文。


    他没?有关窗,想听听风声。


    夜半更深,烛光摇曳,清瘦的身影落在墙上,不停晃动?。


    忽然,面前的字迹湿晕一片。


    李香庭往窗外望去,只见远方层林尽染,世?间一片洁白。


    下雪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心又?泛起一阵波澜,他抬手,接过飘进来的一片白雪。


    它静静落在掌心,久久未化。


    李香庭眼眶微热。


    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还是,你从未离开?


    化作?了这世?间的风、云、雨、雪,化作?了一片落叶、一只飞鸟,化作?了清晨树梢上的寒露、空中的一片云雾……一直守着我们。


    李香庭蜷起手指,让掌心的温度融化干净的雪粒,再抬眸,望向弥漫的雪雾。


    好像看到无数个?小小的、大?大?的他。


    明尽啊,你辛苦了。


    远离凡尘,去你的一方净土吧。


    ……


    这大?半个?月,陈今今一直在鼓楼医院当护士,她?从八月开始跟随军队,至今已近五个?月,在医疗队学了不少战地救护技能。


    此刻的南京城到处血海尸山,她?虽在安全区内,但日本兵隔山差五就闯入作?恶,每天都有杀人、强.奸事件发生。


    除了在医院拍摄遭日军凌虐的伤患,陈今今还多次跟救护车出去救人回来,藉机冒险拍照,留下日军屠杀百姓的证据。


    但如今南京城被封锁,消息闭塞,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日军到处设关卡,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更别提将这些?照片送出去。


    陈今今每日提心吊胆,生怕它们还未被曝光出去就被毁灭。


    深夜三点二?十。


    陈今今同三位女护士和一位美国内科男医生值班。


    楼下忽然一阵喧哗躁动?。


    日本兵来得悄无声息,连车轮声都没?有,像幽灵一样出现,无论对错,把几个?年轻男病患给拉出去毙了,扬言他们是窝藏进医院的中国军人。


    两个?日本兵鬼鬼祟祟从后门闯入,要把病床上的两位妇女带走?。


    陈今今跟着德思医生下楼,拦在病患面前,她?在日本居住多年,讲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又?赴美留学,精通中日英三种语言,做起翻译轻轻松松。


    德思医生严肃地对两个?日本兵说了几句话。


    陈今今翻译道:“你们这样是违反国际条约的!昨日拉贝先生已与贵方领导交涉过,严令士兵停止在鼓楼医院的强.奸行为,禁止带走?鼓楼医院里的护士和病患,请你们离开,不要伤害我的病人!”


    她?的日语连日本人都分辨不出口音,乍一听,还以为是日本女人,日本兵伸手想摘她?的口罩:“你是日本人?”


    陈今今退后一步,严肃道:“我是中国人!”


    日本兵见美国医生在旁,这个?女人气势汹汹的,又?熟练日语,干脆放过这里的妇女,只抢了点食物走?。


    这种突袭情况太常见,大?家似乎都习惯了紧绷的状态和随时应对各种危险和棘手的事情,他们虽没?带走?女人,却?杀了四个?无辜的男病患,其中一个?已有七十高龄。


    跟日本兵根本毫无道理与章法可讲,他们残暴不仁、泯灭人性,畜生都不如!陈今今从前就很讨厌日本那?根深蒂固、从小培养起的军国主义教育,到如今,对这个?丧心病狂的民族已是彻底恨透了。


    暴雨后的平静仍充斥着未知的恐惧。


    人们睡着了,又?没?睡着。


    醒的人在发抖,梦里的人在魇语。


    没?有一个?是完全放松的。


    陈今今帮几个?病患换好药,回到药房,杵在配药桌前,双手撑住桌面无力地站着。


    左边的小门开了,一位护士走?进来,到她?旁边配药。


    陈今今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对方低着头,“嗯”了一声。


    陈今今见她?手指受伤,指甲都断了,拽过她?的手,用酒精消毒:“怎么?搞的?”见她?不说话,陈今今挥了挥手,叫她?的名?字:“晚之。”


    护士眼眸低垂,沉默片刻,轻轻眨了下眼:“我的挚友死?了。”


    陈今今手顿住:“抱歉。”


    两人皆不说话了。


    阴仄的房间放满医疗用具,却?总有股不明的风袭来,拂得人身心皆凉透了。


    陈今今要替她?包扎,护士缩回手:“小伤,裹了纱布不好做事。”


    “那?你注意点。”


    “嗯。”护士端上换药盘走?了,“你也是。”


    陈今今见人离开,扔掉棉球,盖上酒精盖,开始配药。


    ……


    南京沦陷后,很多守军未能及时撤离滞留城中,日军对放下武器的战俘实行大?规模屠.杀,但仍有很多脱去军服的军人进入难民营或是藏匿城中。


    白解送杜召上船后,便?回来继续守城,和一些?陌生的兄弟们一起做最后的抵抗。


    直至城陷,日军长?驱直入。


    他没?和大?部队在一起,也幸免于难,同几人协同作?巷战。子弹没?了,就从路上捡;没?吃没?喝,便?趁夜到炸毁的民房、商店找。


    一行五人,最终只剩下他一个?。


    白天,日本兵到处杀人、强.奸,城里充斥着哀嚎与求救声。


    可白解孤身一人,不能硬刚,只能抓单,煎熬地躲在暗角里听着同胞们的惨叫,一点办法都没?有。


    街巷时不时传来几阵对战声,他知道还有很多同自己?一样躲在暗处伺机偷袭的战士。


    那?天夜里,白解出去找食物,顺带想摸点手.榴.弹回来。


    正在搜寻,听到墙后微动?,是人踩到石头的声音。


    他一手拔枪一手拿刀,两手交叉,往墙边靠,忽然头顶笼下一片黑影,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一折,被人压在墙上,脖间抵了把刀。


    太快了!对方身手了得。


    就在白解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友军?”


    白解忙道:“中国人。”


    “哪路的?”


    “后编到八十八师,守中华门的。”双手脱离桎梏,他转身看向对方,扭了扭脖子,“你呢?”


    “三十六。”


    白解又?问:“你躲在附近,藏哪了?”


    “关你屁事。”


    “……”


    这脾气,跟杜召有的一拼。


    白解见他要离开,跟上去:“你就一个?人?”


    “别跟着我,躲远点。”


    “一起,有个?照应,我叫白解。”


    男人驻足,不可思议地看过来:“叫什么??”


    “白解。”


    男人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左右扭看两眼:“你是杜召的副官?”


    白解惊喜道:“你认识我们?”他看向男人的脸,糊了黑乎乎一层,完全看不出是谁,“你是?”


    男人松开他,没?有回答:“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到一处隐蔽的暗室。


    男人问他:“怎么?就你一个??杜召呢?死?了?”


    “他撤离了。”


    “几年不见,德行变了。”


    “什么?意思?”白解再次打量他的眉眼。


    “七年前我们见过,在兖州,云寨。”


    白解怔住了。


    男人沉默几秒,淡淡道:“我是何沣。”


    白解瞪大?眼,扑过来要抹去他脸上的黑泥。


    何沣灵活躲开,一把搡开他的手:“别挨老子。”


    白解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眼前高大?的汉子:“少当家!你怎么?长?成这德行了?”


    “……”


    “还长?高了,壮实不少,你不说我完全认不出来。”


    “你这德行,我也没?认出。”


    “当年你才十六岁吧,”白解盯着他凌厉的双眸,“变化太大?了。”


    何沣靠到墙上,擦了擦沾满血的刀:“废话,七年了。”


    白解站到他旁边:“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何沣沉默了,想起曾经被日本人屠杀的寨民和被抢的山矿,真是旧仇未了,新仇又?结。


    “老召很想你。”


    何沣嗤笑一声:“娘们唧唧,想我干什么??”


    “快说说,你这几年干什么?去了?”


    何沣斜眼睨他,勾勾手:“过来,挨近点。”


    白解凑过去。


    何沣重重弹了下他的头盔:“有这闲聊功夫不如找两个?鬼子杀,走?了。”


    白解被震得脑瓜子嗡嗡,跟上去:“一起。”


    何沣转身看他:“人多目标大?,你顾好自己?,有缘再会。”


    语落,他从窗户跳了下去。


    白解望过去,只见那?道黑影迅捷地从残桓破壁间闪过,转眼间没?影了。


    他刚要下去,踩到地上硬硬的包装袋,捡起来看,是一小袋饼干。


    何沣留下的。


    他将饼干揣进口袋,左右探查,看四周无人,跳下窗,往反方向去。


    那?就,有缘再见。


    ……


    第93章


    大街上张灯结彩,为欢迎日本考古学家小村介子到来,他现今已?六十五高龄,还是?个政治家、教育学家、美术史学家,著书无数,享誉世界。


    酒井渡虽心中不愿,但鉴其身份,面?上功夫得做到,在金元酒店设宴,为其接风。当天,所?有日本士兵都去了?,彻夜畅饮。


    半夜,三个日本兵喝酒醉,在大街上发疯,闯入一户人家,杀了?男人,把妻子和女儿都强.奸了?。第二天,妻子带着女儿到警察局报案,他们只说:“会查。”


    这种事情发生过大多,全都是?不了?了?事,当地的警察哪敢跟日军作对。


    第二天,小村介子在一小队日本兵的护送下,来到华恩寺。


    他已?事先了?解过这里的情况,并拒绝与李香庭谈话,声称只与灯一交涉,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购买这座寺的壁画。


    灯一严词拒绝。


    小村介子没办法,自己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明面?上硬抢,免得以后落人口实,拍了?些照片便暂且离去。


    他们走后,灯一把李香庭单独叫到房间谈了?许久,聊生活、艺术、文化和?佛法……


    提到日本兵在寺内外犯下的恶,灯一只道:


    “汝自禁息,当无嗔责。彼来恶者,而?自恶之。”


    ……


    炮竹声里夹杂着几声枪响,又死了?人。


    寂州大学的美国老师也毙于家中,日方声称是?中国暴民干的,还找了?个替死鬼,匆匆结案。


    华恩寺又来了?两个难民,一位身怀六甲叫柳红梅的孕妇和?九岁的女儿小兰。以如今寺院的情况已?经没有能力接济难民了?,可风雪夜,百里冰封,又不好让两个弱女子离开,李香庭问?过灯一后,便安排她?们在这先住几天。


    加上先前来的刘爷爷一家,寺院一共住了?九人。


    除夕夜,他们用仅有的一点面?粉和?挖来的野菜包了?十八个饺子,原本是?按一人两个分发,但灯一和?李香庭都不肯吃,把自己那份留给?了?怀孕的柳红梅,吴硕和?王朝一见状,也将自己的给?了?两个小孩。


    这是?在华恩寺度过的第二个除夕,物是?人非,唯有灯一和?李香庭一直在。


    尽管家园破碎、物资紧缺,但众人聚在一起,又成了?相扶相依的一家人。


    灯一身体?不适,不能久坐,吃完后李香庭便把他抱回了?房里,灯一骨瘦如柴,才不到八十斤重,李香庭将人放回被褥,又道:“我帮您擦擦身体?吧。”


    这一番折腾,灯一已?无力气说话,似乎是?点了?个头。


    李香庭便去打了?盆热水,将小火炉点上,挪到床边,揭开灯一的僧袄,帮他擦拭。


    自打明尽去世,这是?第一个给?他擦身体?的人。


    灯一紧闭眼,忽然落了?两行泪。


    李香庭手顿住了?。


    一直以来都是?灯一开导自己,像一座稳重的大山默默矗立身后,支撑着自己早已?破碎的灵魂,他从未想过,这座坚韧的大山也有晃动的一刻。


    可李香庭猜不透,他的泪为的是?什么。


    也许是?为苍生,也许是?想明尽了?……


    他继续为灯一擦身,什么话也没说。


    ……


    斋饭里热火朝天,小兰站起来,给?大家唱歌,嗓子清脆嘹亮;刘奶奶也哼起乡间小调;王朝一以碗为器,敲击配乐,献一首英文歌;吴硕讲起笑话来,惹得大伙捧腹……


    可这样一个特殊的、美好的日子还是?被忽然而?至的日本兵打破了?。他们是?生面?孔,第一次来这里,虽然只有两人,但气势汹汹,举着枪到处扫。


    吴硕紧握拳头看他们翻箱倒柜,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恨。


    一个日本兵看到柳红梅碗里的饺子,上去就夺,一边吃一边将剩下两个饺子塞到口袋里。


    “妈的,抢孕妇吃的!”吴硕咬牙切齿,再按耐不住,忽然扑过去,将身材矮小的日本兵按倒在地。


    听到呼救,另一个日本兵忙举枪朝他射击过来,吴硕反应快,一手将身下的日本兵翻过来,子弹正中他的胸口。


    枪声传了?过来,李香庭愣住,顾不得替灯一穿好衣服,拉过被子盖上。


    刚要走,灯一拉住他袖子:“带我出去。”


    李香庭推开他的手:“我先去看看,别?担心。”


    又一枪响从斋房传来,李香庭远远就听到里面?叮铃光当的声音,一进门,看到一群人吓得缩在角落,王朝一和?吴硕死死扣住一个日本兵,还有具尸体?躺在地上。


    “老师!”王朝一死死抱着不停挣扎的日本兵的头,“枪!”


    李香庭赶紧过来将枪拿走,又找了?根麻绳过来,将人捆绑住。


    死了?个日本兵,事情就复杂了?,现如今只能将另一个解决,防止事情败露。


    他们将活着的日本兵背手绑住,和?尸体?一起带到远处的林中。


    日本兵被塞住嘴巴,恶狠狠地瞪着挖坑的三人,躺在地上像虫子一样蠕动,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吴硕听得烦,上去给?他一脚,想起惨死的明尽,又冲脑袋猛踢两下。


    坑挖好了?,三人立在日本兵面?前,手足无措。


    必须得杀了?,可他们三个文人,哪里轻易下得去手。


    李香庭拿刀过去,抵在日本兵脖间,汗顺着脸滑落,迟迟没有动手。


    日本兵这才吓得流眼泪。


    李香庭盯着他祈求的双眸,心乱如麻。


    吴硕见人不动弹,夺过刀一把插进日本兵的脖子里,怕死不透,冲心口又补了?一刀。


    看着日本兵瞪圆的眼睛和?喷溅的鲜血,他才后知后觉地吓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王朝一扶起吴硕:“是?他们作?恶多端,是?他们该死。”


    吴硕脸色苍白,干咽口气,点点头。


    王朝一看向地上的两把枪:“这枪怎么办?”


    “一起埋了?,不能留隐患。”李香庭将尸体?拖进坑里,一锹锹将泥土填进去。


    他们凌晨才回来,斋房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墙上有处弹坑,李香庭拿上工具去修补,好在常年修复壁画,经验丰富,这点痕迹不算什么。


    修复好,他把众人召集过来,严肃道:“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没见过日本兵,吃完了?年夜饭,灯一师父身体?不舒服,提前回了?房间;我,王朝一和?吴硕一直在工作?室画画;刘奶奶在后厨刷锅洗碗、打扫卫生;刘爷爷带阿强回房休息;红梅姐哄小兰睡着后,就去大雄宝殿里跪拜,直到十点才回去睡觉,明白了?吗?”


    众人异口同?声:“明白。”


    “假如有日本兵来问?话,我们一定要统一口径,不能心虚,这件事一旦暴露出去,大家都得死。”李香庭看向柳红梅和?刘奶奶,“尤其是?两位弟弟妹妹,一定要记住了?。”


    柳红梅道:“我会嘱咐好她?的。”


    刘奶奶胆战心惊地点头:“好。”


    ……


    他们度过一个提心吊胆的春节。


    李香庭还是?不放心,大人嘴巴把守的住,万一孩子害怕说漏了?嘴,就全完了?。他想让吴硕带着几位难民先出去避避,明日天一亮就走。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晚上九十五十分,一队日本兵砸开寺院的门,大概有十三个,带头的小队长说:“我们失踪了?两名士兵,据其他士兵说,他们走前提过要去华恩寺找点吃的,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李香庭咬口道:“最?近没有士兵来过这里。”


    小队长不信他的话,一声令下:“搜。”


    几个士兵分散各边开始搜查。


    一番找寻,并未发现那两个日本兵踪迹。


    小队长看向柳红梅怀里的小女孩,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将人从柳红梅怀里拉了?出来。


    为母则刚,此刻即便再害怕,作?为母亲的柳红梅也毫无畏惧地厉声喊道:“你们干什么?放开她?!你们放开她?!”


    刚上前两步,两个日本兵举枪对着她?。


    柳红梅拨开枪要去孩子身边,被拽回来推搡在地。


    刘奶奶过来扶住她?:“没事吧。”


    一群人被枪口围堵在一起。


    李香庭对小队长道:“长官,我们真的没见过贵方士兵,她?还是?个孩子,求您放了?她?。”


    小队长蹲下身,笑着看着小兰,用中文道:“告诉叔叔,有没有见过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叔叔来过这里?”


    小兰摇摇头。


    小队长歪了?下头,脸色冷下来:“真的没有?撒谎可是?要被惩罚的。”


    小兰仍摇头:“我没有见过。”


    大家刚松了?口气,小队长忽然掏枪对着小兰,对柳红梅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有没有见过?”


    柳红梅泪流满面?,看着被他挟持在怀里的女儿,咬牙摇了?摇头:“没有。”


    小队长轻笑一声,扯了?下领口:“看来,你们还是?不愿说实话,那我只好亲自审讯一下她?。”语落,提着小兰的后领往房间去。


    小兰被他拉拽着,哭喊:“妈妈——叔叔——”


    李香庭知道她?一旦被带去房间会发生什么,又上前拽住小兰的手:“长官,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审讯我吧,我跟你们走,酒井中佐答应过——”


    小队长一脚将人踢倒在地,刚要走,腿被抱住。


    李香庭死死抓着他站起来,将他胳膊往后折:“她?才七岁!这里是?寺庙,你不能这样!”


    小兰忽然对准小队长的手狠咬一口。


    “啊——”小队长掰开小女孩,气得掏出匕首,回手给?了?李香庭一刀,接着将小兰扛到肩上,往屋里去。


    匕首刺穿腹部,李香庭单膝跪在地上,捂住伤口,抬头看去,只见小兰拚命挣扎:“救我——妈妈——”


    柳红梅泪流满面?,挣脱开刘奶奶,刚上前就被日本人的刺刀抵住肚子。


    王朝一见状,立马挡在人前:“欺负孕妇和?孩子算什么本——”


    话未说完,“彭”的一声。


    所?有人怔住了?。


    王朝一往下看去,只见心口的棉服不断溢出血,他抬眼望向不远处趴在地上的李香庭,弯起唇角,缓缓倒了?下去。


    吴硕被两个日本兵扣住:“王朝一!放开我!放开我!”


    远处,刘爷爷背灯一出来,把人放到座椅上,


    灯一猛咳两声,见小队长扛着小孩:“你要干什么!”


    小队长停步,把小兰放下,笑着朝灯一鞠了?一躬:“惊扰了?大师,抱歉。”


    “放开她?,佛门圣地,不得作?孽,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离开。”


    刚起的兴致被这一个两个全磨没了?,小队长放下小兰,小兰立马跑回柳红梅身边,两人紧紧拥抱。


    小队长对灯一道:“我只是?按规矩办事,这些人必须跟我回去受审讯。”


    灯一看向李香庭:“贤不可毁,祸必灭己。”他又朝王朝一合掌低头,随后抬脸看向小队长,“贫僧掌管寺内大小事务,你要带便把贫僧带走吧。”


    “不不不,大师慈悲心肠,一定和?这件事无关,这里的闲杂人等?就不一定了?,可大师如果与他们同?流合污的话,就恕我无理了?。”小队长抬手示意,“全部带走。”


    除了?王朝一和?李香庭,其余人全被按上了?车。


    李香庭朝王朝一爬过去,血染了?一路,他抓住王朝一的手:“朝一,朝一。”


    可人已?经断气了?。


    李香庭痛苦地合上他的眼,强撑着站起来,刚走两步,又跌下来。


    血汩汩往外流,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他穿过几番回转的长廊,爬上台阶,刚至大雄宝殿,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


    最?后一丝力都被抽尽了?。


    李香庭倒下去,背靠在佛龛,目光涣散地注视着外面?的夜。


    佛教?总说因果报。


    可为什么?邪魔当道,圣人殒命。


    他无力地转过头,看向墙上苦苦保护的壁画,看着一个个慈祥庄严的菩萨。


    世人总求神佛保佑。


    可佛菩萨即在眼前,能否看一眼,这人间苦厄。


    风声皆止。


    庭院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


    空旷佛殿,青灯凉烛。


    香炉里的烟燃尽了?,冰冷的月光穿过花墙,铺就将死之身。


    李香庭闭着眼,意识越发不清,隐约听到清越的钟声里,明尽在呼唤自己。


    恍惚间,他好像来到一片干净明亮的地方,看到了?许多故人。


    看到了?,许多菩萨……


    是?幻觉吗?


    还是?,死了?。


    忽然,额前一片湿润,温热的粘液将冰冷的他从寒窖中拉了?出来。


    李香庭缓缓睁开眼,看到一直养在林中的棕马,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宗林。


    李香庭抬手,摸了?摸它的腿。


    不是?幻觉。


    “你怎么……来了??”他孱弱地快要说不出话来,“我不是?把你——”


    宗林低头,蹭了?蹭他的肩。


    李香庭弯起唇角:“你走吧,走远点,到山那边去。”


    宗林忽然曲下前蹄,躺在他的面?前。


    李香庭透过它漆黑的眼眸,看到了?自己背后的佛祖。


    顷刻间,泪如雨下。


    不能死。


    还不能死。


    他忍痛往前挪,趴在了?马背上。


    宗林站了?起来,驮着他走出佛殿。


    曾经,李香庭带它走过无数次的路。


    今日,由它背着他,再走一次。


    ……


    第94章


    周边是浓浓的药水味。


    李香庭睁开眼,朦胧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这?是哪?


    “你醒了。”


    他闻声看过去,是吴硕,脸上一块青一块紫。


    “吴——”


    吴硕按住要起身的李香庭:“你先别动。”


    一动间扯到伤口,疼痛瞬间蔓延,躺太久,他有些头晕,眼前黑了几秒,还未缓过来,便问:“他们呢?”


    “都回去了,放心吧,没有人受伤。”


    怎么可能?


    那帮禽兽哪能就这?么算了,即便没有证据,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李香庭见吴硕目光躲闪,要?去倒水,攥住他的袖子:“说清楚。”


    吴硕坐回来,皱起眉,不敢直视他的双眸:“酒井渡带小村介子来了。”


    提到此人,李香庭已能猜到七八分,追问:“然后呢?”


    “灯一师父同意用彩塑把我们换了出来,一座彩塑换一个人,拟文件,写了自愿赠予,为……中日文化交流。”


    李香庭心数一番:“六座?”


    “六座,加大雄宝殿西边的壁画。”


    “不是只?有六个人?”


    “红梅姐怀孕了,算两个。”


    李香庭僵了片刻,要?起身?。


    吴硕拦住他:“你别起来,你得好?好?养伤。”语落,眼泪哗得掉下来,一连串落在他的被子上,“都怪我太冲动,如果?我没有扑向那个日本兵,他就不会死,就不用杀了另一个,王朝一也不会死,还有修复这?么长时间的彩塑和壁画,好?不容易才——”他用力地甩自己巴掌,“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李香庭拉住他的手:“已经发生了,别打了。”


    吴硕愤恨地跪坐在地上,头深深低下:“老师,对不起,你总说我做事?不顾后果?,我没想到……没想到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他哽咽了,“是我害了你们,和寺院。”


    湿冷的病房只?余他低沉的抽泣声。


    李香庭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平复下心情,才挪开目光,看向自责的学生,手落在他肩上:“吴硕,别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也是好?心,说到底,错的还是日寇,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一定也会找其他理由来掠夺。”


    吴硕抬头,满面热泪。


    “我知道王朝一的牺牲对你打击很大,我也……”他倒吸一口气,压住心底不断涌出的悲恸,“逝者已逝,失去的也无力挽回,我们得守护好?剩下的,在日寇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自己人不能先倒下,振作起来,好?吗?”


    “嗯!”吴硕点头,擦去眼泪,“老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给?我倒杯水吧。”


    吴硕赶紧去倒上热水,放到窗口凉了会,端回来,扶李香庭坐起来:“慢点。”


    虽无生命危险,但这?伤口着?实疼得厉害,一牵动,痛得半边身?体忍不住微颤,李香庭紧咬牙关,怕吴硕担心,不吭一声。


    温热的水喝下去,嗓子舒服多了,李香庭握住杯子取暖,继而问他:“我的马呢?”


    吴硕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马?”


    “宗林啊。”


    “宗林不是一直被拴在树林吗?”


    “是它送我过来的。”


    “那我不清楚。”


    “你帮我去找找,我怕它落在日本人手里。”


    “好?。”吴硕将他身?体两侧的被子压紧实点,“那我去了,再给?你买点吃的带回来。”


    “嗯。”


    吴硕走了。


    一阵风从开合的门灌进来,吹起李香庭额前的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剪过头发了,一直用破布带扎着?,经过这?一遭,发带也不知掉哪去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有些凌乱。


    李香庭并非第?一次留长发,从前在巴黎便长过两年,只?不过当时是觉得有艺术感,追求风格,而现下单纯是没心情搭理。


    他注视着?窗外?的冰天雪地,杯子里的热水将手心焐热,也仅仅,是将手心焐热。


    ……


    宗林不见了,树林里没有,也没听说它被日本兵抓去,这?么显眼的一匹马,就这?么神奇地凭空消失了。


    没有噩耗就是最好?的消息,李香庭宁愿相信它真的走远了,走到山的那边,找到一片自由、平安的土地,安享余生。


    在医院住两天,吴硕便带李香庭回去了。


    几座彩塑佛像连底座都被取下搬走,几个日本人正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因为无法一次拿走如此巨幅壁画,只?能将它分割成无数小块。


    李香庭不想看,更不忍看一眼,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来到灯一的床边。


    灯一正在床上打坐,肉眼可见又?瘦了一大圈,掀起眼皮看向来人:“你回来了。”


    李香庭忽然跪下去,脸埋在他的腿边痛哭:“对不起,是我没守护好?,对不起。”


    灯一抬起干瘦的手指,落在他的头上:“你已经尽力了,是我之?物,纵然漂泊他乡,也仍是我物,世人皆知。就让他们,出去走一遭吧。”


    ……


    日方在宪兵司令部北面的一块空地建了座神社,奉上几月前攻打寂州战死去的日本兵牌位。军民也常去祈福,愿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战事?顺利……昨日,还有个士兵在神社举行了日式婚礼。


    酒井渡在家中摆宴请小村介子来吃饭,表面上是喝酒庆祝,实际是邀功。


    “我是个军人,不懂那些石头泥巴,全交给?小村君了。”这?样一来,不仅占了功劳,还能卖小村介子一个人情。


    小村介子当然心谙他的意图,但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这?么快速且正当得到那些珍贵的文物。


    两人畅饮一晚。


    酒井渡喝多了,拉着?他的袖子诉苦:“小村君,您是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待得多难受,要?什么没什么,女人、金钱、吃的……连酒都喝不痛快,昨晚菊川大佐还给?我打了电话,说我们为难僧人,被登上报纸了,让以后不许干涉宗教事?宜。不过这?一次,我可没有为难他们,纸上写的清清楚楚,自愿,自愿。”他大笑起来,“您可一定要?为我美言几句。”


    ……


    小村介子带来的助手们还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时不时传来刺耳的噪音。


    回来的两天,李香庭一直没敢经过大雄宝殿,进出都从殿外?走。


    负责保护这?些人的四?个日本兵整日闲着?,要?么到周围抓抓野兔,要?么强迫刘奶奶给?他们做点吃的,要?么用刺刀在外?墙上刻字……甚至把大雄宝殿的牌匾拆了下来,因为有个日本兵叫宫本雄大,便把牌匾砍成两半,将大雄两字偷走了。


    他们还砍坏了寺院外?的一座小石雕,戏谑道:“中国人创造的神明,你保护不了他们,灭了你。”


    同伴笑他:“你真没文化,佛教来源于印度。”


    “那为什么中国这?么多寺庙?”


    “不是也有基督教堂,我们国家也有很多佛教寺庙,很多人信奉佛教呢。”


    “啊对呀。”


    这?就是个没有信仰,没有人性?的民族,但凡相信一点神明,都不会如此嗜血成性?。


    他们假惺惺地去烧了几炷香,一边嘻笑一边求佛祖保佑平安。


    祈完福,闲得无聊,又?想去找点乐子,边走边聊:


    “听说吉冈在慈云庵睡了一个很漂亮的尼姑。”


    “多漂亮?”


    “很白,眼睛大大的,下次我们去看看。”


    “可队长不让我们找出家人的麻烦。”


    “夜里去,偷偷的,把人拖出来,被发现不承认,不会有事?的,之?前这?个寺里的小和尚不是也被杀了。”


    “有道理,好?!等回去就去看看。”


    ……


    最后一块壁画被搬走,小村介子特意乘车过来一趟,到后院看他们的工作室,刚要?进去,被吴硕拦在门口。


    “这?里不欢迎你!”


    李香庭坐在里画图,看都没看他一眼。


    小村介子不想强闯,那样有失身?份,便站在门口,看了遍里面挂着?的小画稿,对李香庭说:“你是一个伟大的文物修复家,也是位伟大的画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走前,还伪善地鞠了一躬。


    吴硕见人离开,“呸”了一声,忿忿回来坐下。


    李香庭淡定勾线:“不用跟他一般计较,继续画。”


    刘红梅和小兰离开了,刘爷爷一家还在,每天帮忙打扫寺院,给?大家做些吃食。


    李香庭还同从前一样,临摹、着文,累了便看看经书,或是出去找些柴火回来劈。


    听说小村介子带那批彩塑和壁画回日本研究了,过去的半月,也没有日本兵再来找事?。


    一切恢复如初,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这?段时间,李香庭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大雄宝殿,看那一整墙绝美的壁画自此消失,曾经一点点修复好?的边角、填上的缝隙被再次扒开……


    光是幻想一番,他都觉得快要?窒息了。


    三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外?面又?下起雪来。


    李香庭噩梦惊醒,辗转难眠,披上棉衣出透透气。硕大的雪花纷落,早已立春,这?应该是寂州最后的一场雪了。


    他踩到绵软的白雪上,仰面望雪雾良久,发上落了一层雪。


    风一点也不凉,还带了点嫩草的芬芳。


    李香庭目光平落,望向远处的殿宇,踟蹰片刻,还是决定进去走走。


    深深的脚印径直通向大雄宝殿,落在一层层台阶上,不一会儿,又?被白雪覆盖。


    他僵在佛侧,望着?一整片坑坑洼洼的墙,每一寸都是日寇血淋淋的罪证。


    此行千里之?外?,不知它们还能否再回来。


    李香庭静静伫立于空白的墙前许久,又?绕殿一圈,看了遍另外?几面墙上的壁画。


    战争还未结束,日寇无耻,掠夺难止,那些愤懑与不甘早该消化,打起精神继续守护才是。道理都懂,可真正放下仇恨,做到心无旁骛,好?难。


    李香庭仰望慈目的佛祖,彼时,好?像佛祖也在看着?自己。


    他跪到蒲团上,正坐,看长烟缭绕,青灯古佛。


    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


    三月底,天暖许多,在刘爷爷和刘奶奶的指导下,寺里外?耕上田,种了些农作物。


    可灯一快不行了。


    日方主?动派医生过来帮他看看,被灯一拒绝,挡于门外?。


    然日本人却不肯离去,美曰其名?在外?面待命,随时给?大师治疗。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只?是在等灯一咽气,好?堂而皇之?接管寺庙。


    进了四?月,春和景明,野花如星点缀漫山遍野。


    又?到领研发经费的日子,李香庭去了趟寂州大学,回来路上买了些蔬菜和橘子。


    远远就见刘奶奶站在寺院门口巴巴地望,见人回来,赶紧上前:“李先生,赶紧去灯一师父房里看看吧!他等你好?久了。”


    李香庭顿感不妙,将篮子递给?她,慌忙去见灯一。


    房门紧闭,屋内只?有他们两个。


    灯一躺在床上,缓缓抬手。


    李香庭立马接住他的手:“您要?做什么?”


    “扶我起来打坐。”


    李香庭见他坚持,便将人扶起,把被子叠高,放在他身?后留靠。


    灯一眼窝深陷,眼神却仍是柔和的,笑着?道:“贫僧活不过今晚了。”


    李香庭蹲在他腿边:“不会的。”


    “出家人不畏生死,唯对施主?放心不下。”


    “我会替您守护好?这?里。”


    “世间诸众生类,欲为众恶,强者伏弱,转相克贼,残害杀伤,迭相吞啖。不知为善,后受殃罚。”灯一声音越发轻微,“天地之?间,自然有是,虽不及时暴应,善恶会当归之?。”1


    李香庭静静听着?。


    “植诸善本,深心坚固。”灯一覆上他的手,“我再给?你讲最后一次经吧。”


    “好?。”


    ……


    日本人消息倒是传的及时,很快来了大批人马,连酒井渡都到场,说来要?祭拜大师,顺便处理寺院其他事?宜。


    吴硕不依,在外?面吵闹。


    酒井渡没耐心,让手下把吴硕撵出去,严肃道:“华恩寺主?持已圆寂,这?里没有和尚了,以后由我们接管,任何闲杂人等不得留在此地。”


    他正要?把刘爷爷他们都赶出去。


    灯一屋里传来声音:“住手。”


    众人望过去,只?见一道清瘦的人影立在门内,身?穿僧服,是个年轻俊秀的和尚。


    看到他光秃秃的头顶那一刻,吴硕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来,朦胧了视线。


    只?听他道:


    “谁说这?里没有和尚了。”


    ……


    第95章


    “我是这里的主持明寂,继灯一接管华恩寺,请你们离开。”


    酒井渡盯了他片刻,才辨认出人来,忽然大笑两声,负手上前几步:“剃个头就成主持,接管寺庙,那我?是不?是改个?中国名字,整个中国都是我的了?”


    李香庭不?想?与他争辩,背过身去,将僧袄脱下,只见里面白色衬衣写满了血字,表示主持一职移交他,还按了灯一的手印。


    酒井渡唇线紧抿,看完后,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一下:“一件衣服证明不?了什么。”


    李香庭穿上僧袄,回过身看着他:“地契和转让书都被?我?存放起来,你可以质疑,也可以杀了我?。不?过我?前几天给沪江报社的法国记者写了信,另寄出一些照片。如果?一个?月后没有回信,他就会把你们肆意屠杀的事情爆出去。”李香庭拿出陈今今曾经?给灯一、明尽和自己拍下的几张照片,想?赌上一赌,“在这里和外面发?生的所有事都被?记录下来,日本是信奉佛教的国家,也向来以礼仪之邦著称,公然违抗国际公约,滥杀平民?和佛门子弟,传出去,各国会如何看待你们。”


    酒井渡看他这毫无畏惧的目光,更加不?爽,掏出枪抵在他的额前。


    李香庭平静地与他对视:“请施主三思。”


    后面的副官上前,拉了拉酒井渡。


    酒井渡想?起过去犯的事,怕重蹈覆辙,不?敢冒险,凶狠地瞪着他,放下枪,逼近一步,对他的颈边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扒了你的皮。”


    “好。”


    酒井渡带人离开。


    吴硕来到李香庭身边,声泪俱下:“老师,你怎么剃度了?你要?出家?只是做做样?子给日本人看,对吧?”他宁愿是后者,“老师?”


    李香庭没有回答,转身回了屋:“给灯一准备后事吧。”


    ……


    他们曾在灯一的指导下亲手给明尽操办过,第二回 ,算不?上难事。


    举行完荼毗仪式,便将骨灰安葬于塔林。


    接连离开好几个?人,寺里冷清许多,不?变的是晨鼓暮钟、寥寥香火和日复一日的勾描绘色。


    中午,刘奶奶做好饭,叫大家来吃。


    李香庭最近在教阿强识字,趁等人的功夫,给他读了几句诗。


    刘奶奶将汤盛好,坐到两人对面,见李香庭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心疼道?:“药膏没抹吗?手指还肿着。”


    李香庭抬脸:“老忘记,也快好了。”


    “喝点汤暖暖身子,多穿点衣服啊,你看你身上单薄的。”


    “最近是有点忽冷忽热的,身上还好。”他抬手摸了把脑袋,“就是长发?留久了,突然没了还不?习惯,头?顶凉飕飕的。”


    刘奶奶道?:“找顶帽子戴戴。”


    “明尽有一顶,但?有点小,没事,很快天暖了。”


    话音刚落,阿强将手放在他的头?上,为他焐着光秃秃的头?顶。


    李香庭拉开孩子的手:“谢谢阿强,暖和了,先吃饭吧。”


    “好。”


    吴硕姗姗来迟,刚一出现,阿强捂住嘴大笑起来。


    “不?准笑!”


    李香庭看过去,只见他也光了头?:“你剃头?干什么?”


    吴硕坐到他身边,大张腿坐着,猛灌一口野菜汤:“陪你啊。”


    李香庭弹他脑袋一下。


    吴硕捂着头?叫起来:“疼!”


    “好歹跟我?说?一声。”


    “头?发?而已,没就没了,你不?也是忽然就剃。”


    “不?一样?。”


    “哪不?一样?。”吴硕故意道?:“都是为了保护寺庙,保护这些壁画,你能剃,我?也能,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李香庭不?说?话了。


    气氛霎时凝重许多,直到阿强说?:“我?也剃。”


    李香庭看过去,微笑着捋了把他头?顶柔软的头?发?:“不?许剃,冻脑袋。”


    “不?怕!”


    “那就等夏天。”


    “好!


    ……


    虽身份大变,但?李香庭还是同从前一样?,只不?过在藏经?阁待得时间?更长了些。


    藏经?阁几乎被?搬空了,为保护经?书古籍,他和明尽很久之前便将它们都被?埋于地下,至今没被?日军发?现。


    半夜,李香庭正坐于菩萨像前看经?书。


    他的视力又差了点,在黯淡的烛光下看久密密麻麻的小字,再抬首,菩萨的眉眼已模糊了。


    身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李香庭回头?看去,是刘奶奶。


    他站起身:“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


    刘奶奶走到他身边,仰视面目慈祥的男人,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你织的。”


    “是什么?”李香庭接过来看一眼,“帽子?”


    “对。”


    是一顶棕色的毛线帽子。


    “没有新线,我?就把旧毛衣拆下来一些织的,你别嫌弃。”


    “这怎么行,您的衣物本来就少。”他把帽子还给老人。


    刘奶奶挡住他的手:“拆的衣角,不?碍事,收着吧。”


    李香庭俯视眼下这只苍老又粗粝的手,感动道?:“谢谢您。”


    “快戴上试试。”


    李香庭赶紧将帽子戴到头?上,往下拉拉,盖住耳朵:“真暖和。”


    刘奶奶满脸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了眼菩萨,又看着他,轻拍了拍他的手:“别熬了,明天再看。”


    “好,您也回房早点休息,夜里外面风冷。”


    “欸。”


    老人的脚步声渐远,李香庭又孤身立在佛堂。


    香炉里的香燃尽了,他去点上三根,接着跪回蒲团上,继续将经?书看完。


    长时间?的长斋礼佛、馨香祷祝,让他的心境平和许多。


    如果?说?佛前敬拜能让他保持一颗清净心,那么庞大的佛法世界便能使他更加坚定、找到自我?,并从苦海中放下执着、得以解脱。


    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灯一面对敌人的凌.辱、杀伐时,仍念慈悲,不?忘度化一切有情众生。


    所谓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渡人,未尝不?是渡己。


    ……


    游击队一直在晏州及周边乡县打游击战,从后方牵制消耗敌人,虽交战规模不?大,但?零零散散几次对战消灭的敌人数量相当可观。


    近日,他们在琴水沟驻扎,修整完毕后不?日将继续出山,前往皖西与各部会和。


    傍晚,侦察兵忽然跑回来:“鬼子来了。”


    所有人立马拿枪准备迎战。


    宋队长问:“大概多少人?”


    “二十多个?。”侦察兵一头?大汗,“要?不?要?撤退?”


    “二十多,”宋队长眉头?紧锁,随即拍案大喊,“打!”


    队伍迅速集结,准备伏击。


    他们占地半坡,有地域优势,埋伏在山崖边往远处看,便见一对日本兵从西边过来,四辆摩托领路,两辆卡车,一辆载人,一辆装了很多木箱,要?从下方山谷经?过。


    孙副队长压着声问宋队长:“你说?那车上装着什么?”


    “抢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回我?觉得能打。”


    “要?你说?。”宋队长笑了起来,“管他个?贼鬼子运了什么,都是我?们的。”


    日军像是行了很远的路,一个?个?疲惫不?堪,车开得也慢,快睡着似的。


    顶上传来巨大声响,司机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块块石头?滚了下来,立马精神了,猛踩油门试图躲过去。


    “隐蔽!隐蔽!有敌人!”


    随即,枪声四起,后车几个?日本兵应声倒地。


    副驾驶日本军官喊道?:“找掩护,准备战斗,在坡上!”


    他们集中火力,往山坡扫射。


    宋队长让十个?人伏在高处吸引敌人注意,自己带人从西坡绕下来,从侧面突击。


    然日本兵以车为掩体,枪弹难穿过,他正要?带人冲上,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敌人背后坡上迅速落下,眨眼功夫,一刀抹了个?日本兵的脖子。


    宋队长揉揉眼,定睛看过去,那玩意太快了,晃得他看不?清一招一式,更看不?清脸,自言自语起来:“妈的,见鬼了?”


    倒也没见鬼,是邬长筠。


    她从背后突袭,日本兵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折了三个?,等发?现,又着急忙慌朝她开枪。


    邬长筠逮个?尸体当护盾,拿起地上的枪,扫射过去。


    眼前血肉飞溅,红透的,还有她愤怒的双眼。


    宋队长一声令下,战士们跟他冲上去与敌人血战,挨近些,才看清那个?人影,虽了解她的身手,也并肩作战过多次,但?还是头?一回近身肉搏,担心地朝她大喊:“往后退!”


    邬长筠没听见似的,一个?抬腿,将日本兵踹倒,随即就是一刀死死扎进他的脖子里,紧接着拔刀起身,没有丝毫停顿,又朝敌人砍去。


    ……


    数月来,邬长筠一直跟着游击队,先前她伤口感染,整整烧了八九天,药品量不?够,差点高烧死过去,卫生员都没想?到她能坚持过来。只不?过身体元气大伤,整个?人瘦得快脱相了,养了大半个?月身子骨才硬朗点。


    游击队与日军交战过几次,每一次,她都恨不?能把他们一个?个?扒皮抽筋,以报血仇。


    虽有伤亡,但?这一场仗打得漂亮,士气高涨。


    收拾战场前,邬长筠已回到医疗队,她浑身是血,吓得二丫抓着人到处检查。


    “我?没事。”她的声音比脸还要?冰冷,“鬼子的血。”


    缴获不?少物资,大伙晚上饱餐一顿。


    有女兵问邬长筠:“长筠,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功夫这么好。”


    杀手。


    她没坦白,只说?:“唱戏的,武旦。”


    “难怪了,听说?你是沪江来的,唱的昆曲?越剧?”


    “京剧,小时候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后去的沪江。”


    背后的小战士听见了,“能不?能唱一个??”


    顿时呼声此起彼伏:


    “好久没听戏了!”


    “我?还没听过呢。”


    “唱一个?吧。”


    宋队长也说?:“邬同志,你看方便的话,能不?能给大家唱一曲?今日大捷,借此劲,再给兄弟们鼓舞鼓舞士气。”


    邬长筠不?想?唱,也怕这么长时间?没开嗓,唱不?好:“很久没吊嗓练声,唱不?上去了。”


    小战士说?:“没事,你就随便唱几句,让我?们过把瘾。”


    宋队长见邬长筠为难,便打圆场:“人家之前受伤,嗓子不?舒服,以后再说?,吃饭吃饭,吃完练刀去。”


    邬长筠看向他,颔首示了个?谢。


    ……


    大家都很热情,待邬长筠如亲人般,也很团结、勇敢、善良,长久待下去,她觉得自己都快被?感化了。


    只是不?论?别人好坏、身处何地,邬长筠都喜欢独处,有时一个?人到树上躺半天,看看风景,发?发?呆;有时跑到很远的山头?,吹一晚上风。


    前些年她跟祝玉生在各个?城市晃荡,脑子里只有两个?字——赚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祖国的山川大河,如今乱世,倒得此机会静下心好好欣赏一番它的壮阔。


    原来,我?们的国家这么美。


    最近有个?叫张尽的小战士总是给邬长筠献慇勤,一会儿送个?红薯,一会递个?野果?……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对她有意思。


    邬长筠不?想?伤人家心,只能尽量躲着,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对任何人都生不?出男女之情。她不?想?耽误别人,她还是要?去法国的,现在只不?过是暂时多留一段时间?杀鬼子,因为她知道?,这口气不?出,自己会在异国憋屈死。


    明日行军需经?过里口乡,那是敌占区,上个?月刚被?日军一小队占了,宋队长和众部下经?过一番讨论?,决定收回失地。等这场仗打完,游击队成功进入根据地,邬长筠便会到里州去,乘车先回沪江,再去法国。


    晚上,山上又黑又冷。


    怕光影晃动召来敌人,他们不?敢烧火。


    邬长筠睡不?着,坐在一块巨石边看星星。


    二丫不?声不?响来到她的旁边,递过一个?搪瓷杯,热乎乎的水,腾腾地冒气。


    邬长筠接下:“谢谢。”


    二丫没吱声,她还是这样?不?爱说?话。


    邬长筠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搁在旁边,枕着胳膊躺了下去。


    二丫也跟着。


    两人一言不?发?,同望着遥远的夜空。


    星月交辉,手落处,满地清霜。


    ……


    邬长筠再次醒来,二丫已经?不?在了,天也濛濛亮,自己身上还盖了块潮湿的被?子。


    不?远处传来人声,明显比之前嘈杂许多,应该是友军来了。


    邬长筠拾起被?子起身,往营地走,这一夜睡得很不?舒服,腰酸背痛,她把被?子撂到肩上,转了转脖子,刚要?进帐篷,身后有人唤自己一声:“邬长筠?”


    她定住,这声音,有点熟悉。


    邬长筠转身,微诧地看着男人。


    他乡故人,缘分一词,果?真荒谬。


    ……


    第96章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


    陈修原笑了起来:“原来中国这么小,在这里?都能遇到,好久不见,还好吗?”


    “不坏。”


    “你的头发?短了,我差点以为看错了。”


    是短了许多?,现在只到耳下,勾在耳后,干练又好打理。邬长筠看着他周正的脸,没那么白净了,胡子也未及时修理,多几分沧桑感:“你也变了很多?,瘦了。”


    “是。”陈修原往营帐看过去,“我有点事,等会找你聊。”


    “你忙。”


    他们本就不熟,打个招呼意思下,便各干各事的了。陈修原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邬长筠也没追问,当下出现在这里?,彼此就已心照不宣了。


    只是,这位小舅的出现未免又让她想起杜召。


    也不知那个男人现在在哪,是死是活。


    刚回国的时候,邬长筠总是琢磨这件事,不可?控制地想这个人,随队伍打鬼子的这段日子,反倒让心底那些雨意云情慢慢淡化去。她的心在一次次生死、屠戮、战争中变得更?加顽固,坚硬到透不进一丝儿?女情长。


    早晨山间云雾迷离。


    邬长筠短叹口气,往帐篷里?去。


    两?队会和?,便开始动身?,往里?口乡去。


    行?军途中,侦察兵回来报:日军一小队在西边十里?处的张家村驻扎,抓了不少女人关?着,没日没夜地凌.辱。


    张家村与里?口乡地处两?个方向,但他们不能眼看着同胞受难而置之不顾,要绕路过去把人救出来。


    经过两?天视察,敌军有三十三人,我方有八十九人。数量虽取胜,但日军装备精良,按照以往的战斗经验,不占优势。


    几位领导开会商讨战略,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战。


    日本兵在村内活动,张家村还有老幼村民,他们虽从日军手中抢来些炮弹,却怕伤及无辜不敢直接用炮轰。


    趁夜,宋队长的突击小组隐蔽推进,悄悄进村先干掉两?个哨兵,再逐渐深入。另一队分别从村西、北方向围进,从而实现四面渗透,不放过一个鬼子。


    宋队长刚爬至草堆后,旁边跟上?一个清瘦的身?影,他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又来了!”


    “嘘——”邬长筠压低脸伏着,看向远处从围墙里?出来撒尿的日本兵,给?宋队长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上?去偷袭,继而大家跟上?冲进去杀敌。


    未待宋队长同意,邬长筠滚至墙后:“回——”他不敢出声,只见人抽出一把匕首又快又轻地绕过去,刚靠近,倏地扣住日本兵头,往后一掰,匕首划了脖子。


    他不禁感慨:这身?手,专业杀手怕是都不及,小姑娘家家的,什么来头!


    随即,宋队长带人上?前,将小镜子捆在棍子上?举高探看围墙内的情况。


    几个日本兵正在烤火。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准备上?。


    一声令下,战士们踢门而入,打得敌人措手不及。


    听到枪响讯号,另一边的小队埋伏于关?押女人的大院外?,等里?面的日本兵出来,立马扫射过去。


    密集的枪声四起,由于敌我距离过近,不一会儿?,短兵相接,血肉淋漓……


    这场仗惨烈地胜利了,却失去十三位战士,十五人受伤,其中六位重伤。


    卫生员竭力救每一位,可?还是回天乏术,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离开。


    混战时,张尽为?邬长筠挡了一刀,腹部皮开肉绽,好不容易才止住血,人却快撑不住了。


    邬长筠守在性命垂危的小战士身?边,为?他加油打气,同他讲沪江的趣事。


    张尽一笑,嘴里?又流出血,虚弱地说:“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到时候我请你去吃饭、喝酒、跳舞。”


    “跳舞,”张尽眯着眼幻想起来,“我不会跳舞。”


    “我教你。”


    “好,你跳舞一定很好看。”


    见他缓缓闭上?眼,邬长筠晃了晃他的胳膊:“别睡,再和?我说说话。”


    张尽又睁开一条缝:“你说,我听着。”


    可?她又不知道说什么,眼看他气息更?加微弱:“一直没问你,你是哪里?人?”


    “安徽。”


    “安徽哪里?的?”


    张尽又闭上?眼睛。


    “安徽哪里??”邬长筠见他不回答了,握住他的手,“张尽。”


    他的手冰凉。


    “张尽。”


    “你不是想听我唱戏吗?”邬长筠握住他满是老茧、伤痕累累的手,心里?难受极了,“张尽,你醒醒,我给?你唱几句。”她摇摇他的手,“你想听什么?”


    邬长筠低下脸,一股凉意从背脊缓慢散开,从外?入内,自己的身?体?仿佛也寒透了。


    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离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师父,到林生玉,到村里?的同胞,到并肩作战的兄弟姐妹……


    这种无力感太让人绝望了。


    “都行?。”


    她猛然抬头,见张尽看着自己,气息奄奄地微笑起来:“你唱的,都好……叫大伙,一起听。”


    就好像一只温暖的手将她从深渊边际一把拉了回来,现在,轮到自己推着他前行?。


    邬长筠用手指蘸了下被血湿透的纱布,从眉心往上?,抹出一条凌厉的英雄扦:“好。”


    听说有戏听,很多?幸存的和?被救下的村民也来了,和?战士们集结在院中,静静等着。


    这里?没有道具,化不了妆,也没有琴师和?对手配合,只能独立完成。邬长筠用一块黑色布将短发?束包起,手持一根粗糙的木棍,于屋檐下,唱了有史?以来最寒酸的一场戏,也是时隔近四年,第一回 正儿?八经开男腔演武生。


    唱的是《挑滑车》第六场,岳飞手下名将高宠:


    “只见那番营将士似海潮,


    遍布着山头与荒郊。


    乱纷纷你来我往一似蜂绕,


    队伍中马嘶兵喧闹吵吵。


    只听得鼓咚咚,


    又只见那兵戈旌旗和?那刀枪绕,


    高高下下飞腾也那声噪。


    见一派旗幡招招,


    烟尘中号角咆哮,


    俺却要一战灭儿?曹!”1


    虽长久没有练功夫,但她底子好,跌扑翻打干净利索,把式做派意气风发?,比武旦更?添威凛。


    独一人,舞了场刀光剑影,踏出个金戈铁马的气势。


    唱着唱着,天上?飘起微雨。


    声音在风雨弥散,环绕在院里?院外?:


    “遥望着杀气高,


    不由俺心如烈火烧!


    好叫人怒气难消。


    俺咬牙关?观瞧,


    恼得无明火起发?咆哮。


    休得要,直恁乔,


    哪怕他万马千军,


    定要把番邦踏扫!”2


    所有人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她,不顾发?上?肩头潮湿一片,看这功夫,听这唱词,想到国破家亡之痛,冲锋陷阵之勇,悲喜交集,满腔热血。


    一曲终了。


    台下掌声如水,无论是惨遭虐待的百姓,还是受伤的战士们,都不停喝彩。


    邬长筠注视下面一张张激动的面孔,有的热泪盈眶;有的掀拳裸袖;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斗志昂扬……晚风呼啸,吹冷她额间的细汗,心却暖极了。


    从前唱戏只为?谋生、赚钱,这一刻,她终于领会到师父一直以来的信念,终于真正地感受到,戏曲的魅力。


    不过短短的几分钟,让她忽然间觉得,十年台下苦,值了。


    ……


    邬长筠唱了一整晚,从精忠报国的将军演到碧血丹心的巾帼英雄。


    好久没这么唱,她的嗓子有些受不住,到最后,已有些吊不上?声了。


    夜雾弥漫,大伙都散了去。


    邬长筠独自坐在方才表演的檐下台阶,望向远方连绵的、黑压压的山。


    忽然旁边落座一人。


    她侧眸看去,扯了下嘴角:“还不休息。”


    陈修原与她隔了不到半米坐着,递过来一杯热水:“润润嗓子。”


    邬长筠接过杯,放在手里?焐着:“谢谢。”


    “你唱得真好。”


    邬长筠只笑了笑。


    “只听过你的武旦,没想到武生唱得更?好。”


    “从小学的就是武生,不过后来师父觉得我心思太多?,不能专心研究戏曲。”她回想起幼时事,笑容苦涩了些,“有一回没经过师父同意,去给?谋财害命的地痞流氓唱了场戏,因为?他给?的太多?了,我又是个财迷。师父发?现后,狠打我一场,三天没能下床,从那以后就再不让我唱武生了,每天跑跑龙套,做些苦力。”


    “所以后来改学武旦?”


    “武旦是跟戏班子里?的人学的,还有师姑,一得闲我就去偷看师姑练武,跟着学两?招,哼几句,没个正儿?八经教的,所以一直是三脚猫功夫,好在小时候苦练基本功,底子好,叫我偷学来不少。后来师父意外?残疾,我就自作主张上?台唱武旦了。”


    “你很厉害。”


    邬长筠自嘲地笑了一声:“厉害什么,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好。”


    陈修原淡淡道:“什么叫好呢?名噪一时?流芳百世??成功是个蛊惑人心的词,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你在这中间有所得,便不算虚度。”


    邬长筠听着这些话,忽然想起居世?安来:“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嗯?”


    “算是……男朋友吧。”


    这倒是陈修原意料之外?的。


    邬长筠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杜召,我去年八月去了法国留学,认识的一个同学。”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师父死了。”


    陈修原微蹙眉:“抱歉,节哀。”


    邬长筠不说话了。


    “那你还回去读书吗?”


    “想,一直想,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逃离这里?,去读书,出人头地,战争关?我什么事。”邬长筠侧目看向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


    “当然不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读书学习,日后可?以更?好的报效祖国,我们国家需要人才。”


    “可?我从来都没打算报效国家,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个很自私的人。”邬长筠端起杯子,抿了口温热的水,“很可?笑吧,我演了无数英雄,将军,自己却是个贪生怕死的逃兵。”


    “别这么说,你已经比很多?人勇敢了。”


    邬长筠长叹口气:“但我已经没钱读书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这是杜召送我的。”


    “很漂亮。”


    “我身?上?就只有这一枚戒指了,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钱都拿出来给?游击队买.枪,买物资,还有散给?了在鬼子扫荡中幸存的村民。”


    “谢谢你。”


    邬长筠举起戒指,它在黯淡的月光下仍璀璨夺目:“它可?贵了,你那个傻外?甥花了两?万块大洋买的。”


    陈修原听此,露出些笑意:“看得出,他很喜欢你。”


    “我曾经想,虽然钱财散尽,但是还有这枚戒指,我可?以把它当掉换取一笔不小的钱,继续去读书,可?是今天,就在刚刚,我忽然不想走了。”


    “为?什么?”


    “从前,我一直不甘心做个给?人取乐的伶人,我想要别人的尊重,我需要文化知识,去走出更?广阔的路,可?直到现在才发?现,我好像陷入一个误区。


    戏曲,本身?就是文化。我们中国独有的文化,能给?人一股特?殊的力量。”


    邬长筠将戒指戴在手上?,透过指缝,看着高高的明月:“我想回到原点,重新地、好好地走下去。”


    ……


    第97章


    陈修原并不是另一小队的将士,具体职务邬长筠没细问,只知道是延安来的人,在此?地协助新四军合编事?宜。


    到里口乡还有近四十里路程,中途驻扎于山村外休息。


    邬长筠给大家唱了几嗓子,一个个跟在后面学,漫山遍野戏腔回荡,好听极了。


    几位伤兵吃饭慢一些,邬长筠啃完饼,到远处的溪边接点?水。


    春风徐徐,旺盛的野草垂落在清澈的溪边,随水流摇过来、晃过去。她喝下半壶,又盛满,塞上壶塞起?身,远眺茫茫麦田,绿油油的一片。


    二丫不见邬长筠,往远处望了望,见她独自立在水边,便寻过去,站到她身边。


    邬长筠看来一眼,没有说话。


    二丫欲言又止,几番纠结,没好意思说出口?。


    邬长筠余光瞥见她紧抠手指,望着远方的云和山,淡淡道:“什么事?,说吧。”


    听此?,二丫心跳瞬间快了一拍,转身正对着她,一本正经得说道:“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戏。”


    邬长筠目光飘下来,俯视面前这紧张的小丫头:“是看我在台上,觉得威风?”


    二丫点?点?头。


    “看和学完全是两?码事?。”


    “我知道要吃苦,我不怕。”二丫握着拳,诚挚地凝视着邬长筠,“我想学,可以教我吗?”


    邬长筠又问:“学来为了什么?”


    “给?战士们唱戏,和你搭戏。”


    这个理由邬长筠倒是没想到,她瞧二丫忐忑的表情,笑了笑:“翻两?个跟头看看。”


    二丫脸上顿时松弛下来,激动又忐忑地往后退两?步,连给?她翻了两?个。


    许是农活干多了,确实挺有力气,邬长筠重新打量一遍她的身段,抱臂道:“想学武旦还?是武生?”


    “都可以。”


    “女唱生角本就不容易,尤其是武生,更辛苦,也难一些,都是一下下摔出来的功夫,你想学武旦,我也能教,不过我的看家本事?是武生,师父从小教起?,一句一句顺下来,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亲手指导的。”邬长筠故意板下脸,严肃道:“但我提前告诉你,我脾气不好,没多少?耐心,你做不好,我会罚你,唱不好,也会罚,甚至会动板子,能接受吗?”


    “能!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每个学戏的刚开始都这么说,都是斗志昂扬的,觉得自己未来一定能成角儿,唱出个名?堂来,但是全中国多少?伶人,赫赫有名?的就那几个,大?多数只能混个温饱,现?在武戏又不受欢迎,日本人管着,大?多剧目都被禁演,现?实我跟你说清楚,你得想好了。”


    “我没想这么多。”二丫坦诚道:“我也不想出头,成……”她刚才说成什么来着?二丫挠了挠头,“角!我就想唱给?想听的人听。”


    邬长筠沉默了。


    二丫以为自己说错话,惹她不高?兴了,怯生生地问道:“可以吗?”


    “嗯。”


    二丫一阵愕然,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同意了,高?兴地直跺脚。


    邬长筠见她喜悦的模样,心中愉悦轻快,也想笑,强忍住,保持严肃:“收你,并不是因为你喜欢,或是我们的关系。我师父三个徒弟,师哥死了,师姐退出菊坛,只剩我个半吊子的,万一哪天?我死了,他的功夫总要有人传承下去的,京剧,也得传承下去。”


    二丫急道:“你不会死!”


    “是个人就会死。”


    “你不会!”


    邬长筠一时无言,想起?自己拜师时的阵仗,走了会神,才对二丫道:“我没那么多讲究,现?在也没条件,你就给?我磕三个头,叫声师父吧。”


    二丫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额头都快破皮了。


    邬长筠有些心疼,嘴上仍硬着,冷冷道:“咱们唱戏的得护好这张脸,破了相,多少?脂粉盖都不自然。”


    二丫点?头:“是。”


    “你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我有名?字,二丫。”


    邬长筠睨她一眼:“二女儿的意思?”


    “是的。”


    “那不算名?字。”


    二丫有些苦恼:“女娃不需要名?字,男娃才有。”


    “女孩子也该有名?有姓,人人平等,男女都一样,我们并不输于男子,不该自轻,更不该有男尊女卑的观念,知道了吗?”


    “知道了。”二丫顿一会,“那师父帮我起?吧。”


    “不帮,这是你的事?。”


    “我不识字,没文化。”


    “花花草草山川河流,世间万物?都能做名?字,你自己随便挑一个。”


    二丫绞尽脑汁想了会,还?是没主意,嗫嚅道:“还?是师父帮我吧。”


    邬长筠睨过去一眼,瞧她那对黑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背手叹了口?气:“好吧,看在曾经共患难的份上。”她望着远处的麦田,再?过两?月,麦子就成熟了,“那就叫穗吧,麦穗的穗,你姓什么?”


    “田。”


    邬长筠有些诧异,莞尔又笑起?来:“好,田穗。”她折了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下这两?个字,“记住。”


    这哪能记得住!田穗茫然地看着这两?个字,头一个还?好记,可这第二个字……


    她在手心比划许久。


    邬长筠点?点?她肩:“记住没?”


    田穗摇头。


    邬长筠又笑了:“这可是你让我取的。”


    田穗噘了下嘴,随即又一脸坚定,肃然道:“我肯定能学会。”


    “慢慢记吧。”


    田穗顺邬长筠的目光看过去,很普通的景色,不知她为什么一直在看:“师父,你说,我们能打走鬼子吗?”


    邬长筠没有立马回答。


    只见风拂动青色麦浪,千千万万麦穗拥抱在一起?,左摇右摆,始终不倒。


    它们扎根于同一片土壤,吹同一阵风,淋同一片雨,你推着我,我拖着你,回首望去,每一株,皆是我自己。


    等到绚烂时,将全部奉献。等到来年,又能长出新的麦穗。


    永无止境——


    “能。”


    ……


    一九三九年,秋。


    沪江自沦陷后,便成为最大?的情报集散地之一,拨开层层迷雾,是纷纭杂沓的世界,民间组织和各党间谍暗潮涌动。醉生梦死的歌舞厅、曲折悠长的老街巷、雕梁画栋的大?宅院……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


    最近一家戏院新开张,生意不愠不火,请了位当红的青衣来唱两?天?,人流量瞬间上来了。


    晚上,里?里?外外挤了个水泄不通。


    邬长筠挑帘往座上看一眼,瞧见几个熟脸,没出去打招呼,放下帘子到后台晃一圈,乌泱泱的,吵得闹心。


    她从后门出去,坐在外头点?根烟清净会。


    前头的戏唱上了,咿咿呀呀,清灵的嗓子动听得很,难怪最近红透大?江南北。


    她心算了比账,这价格请这名?角儿来,不亏。


    今个排的全是文戏,散场后,邬长筠叫小胡盯着点?,便自己先回去了。


    她叫了辆黄包车,往住所去,闲时看着一路街景,想起?它从前的模样。


    这儿不是租界,遭过轰炸,也重建了,和前轰炸完全不同。


    不到两?年,真是恍如隔世。


    邬长筠租了一个小别墅,两?层楼,六个房间,四人住。


    田穗见她回来,提着煮好的花茶跟上楼:“师父,喝点?茶。”她长高?了几公分,留了一头长发,也出落的圆润、漂亮许多。


    邬长筠接过杯子喝了口?,边上楼梯边问:“老陈呢?”


    “半小时前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嗯。”邬长筠把?空杯子递到后头,“太浓,下次少?放点?。”


    “好。”


    邬长筠抬手,示意她别跟上来,兀自往房间去,关上了门。


    她换下鞋,脱了外杉,打开衣柜拿了条睡裙,刚关上,楼下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邬长筠没去看,拿上睡裙去洗澡,见人进屋:“回来了。”


    陈修原夹了个公文包:“嗯,脸色不好,怎么了?”


    邬长筠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没事?,洗澡去了。”


    “好。”


    邬长筠走进卫生间,将门拴上,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挂在绳上,她忽然想抽烟,又去衣服口?袋摸出烟和打火机。


    “卡”一声,着了。


    外面的男人道:“少?抽点?。”


    耳朵真尖,邬长筠不想理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眯眼看着缭绕的烟雾后、镜子里?到处是疤痕的身体。


    腹部、双肩、后背……长长短短,一共八处。


    怪骇人的。


    邬长筠背过身去,不想看,倚着冰凉的洗漱台静静抽了会,余光瞥到一旁架子上的报纸,随手摸过来扫两?眼。


    燃到烟蒂,她才转回来,打开水龙头,用流水灭了手里?的火星,拿着报纸站到淋浴下,瞬间,密密麻麻的墨字晕得面目全非,徒有一个大?字若隐若现?——舟。


    她仰面朝着喷落的水流,紧紧攥住湿透的、无形的报纸,将它揉成团,随手掷入不远处的垃圾篓。


    邬长筠洗完澡,陈修原也发完报,从暗室出来,拖柜子挡住门,见她湿着发,随口?道:“擦干,降温了,小心着凉。”


    邬长筠不想擦,拿瓶酒到露台上坐着,任风吹干。


    坐了不到一分钟,陈修原走出来,将一块浴巾搭在她肩上:“擦擦吧。”


    邬长筠没吱声,敷衍地揉几下。


    陈修原将她的酒杯拿远些:“少?喝点?。”


    邬长筠这才睨他一眼,笑道:“你真啰嗦。”


    陈修原坐到圆桌另一边:“刚回来,还?适应吗?”


    “我喜欢湿一点?,那边太干了,这里?刚刚舒服。”


    “晚上冷,还?是注意点?。”


    “嗯。”


    两?人同时默然。


    凄清的春夜,树影扶疏,只有风在低吟。


    少?顷,陈修原才开口?:“看到报纸了?”


    “嗯。”


    “他还?不知道我们来了沪江。”


    “嗯。”


    “我明天?去见见他。”陈修原看向她微垂的眼睫,“一起?吗?”


    邬长筠眸光更加黯淡下来,伸长手,去拿桌那边的酒杯,抿了一口?,冷冷道:“见一个汉奸干什么。”


    “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认识的阿召不是这样的。”


    “人会变的,变好,变坏。”握酒杯的手悬着,由紧变松,由松变紧,半晌才想起?来喝一口?,邬长筠放下空杯子,“我只知道,他的弟弟杀了我们的同志,蛇鼠一窝。”她起?身,裙边被风拂起?,像汹涌的血浪,流向卧室,“亚和商社没有一个好东西。”


    ……


    第98章


    下午,陈修原独自?来到亚和商社,却被门房告知杜召已经两天没过来了。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听说他只是在这里担个经济顾问的闲职,托的还是自?家兄弟的福。


    陈修原刚要离开,碰巧就撞上刚到的杜兴——杜召的六弟,他现?在是日本?人面前的大红人,也是亚和商社的一把手。


    当初杜召带余下几千战士与杜兴分道扬镳后,他便带着印章回了昌源,由于战略失误,仅剩下两万军队也几乎败光,他被日军生俘后,选择投敌,先后在北平、南京为日方效力,又于今年?春来到沪江和日本?军部合作创办了这个名为商社背地里做着收集情报、抓捕抗日分子?的卖国勾当。


    杜兴与杜召的这个舅舅不熟,只记得他去过杜家几次,给每个孩子?都带了糖果。如今自?己身份显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受人眼?色的庶子?,连杜召都瞧不上,更别提他这位舅舅了。他着一身米白色西装,头发?珵亮,手上戴着价值不菲的名表,颔首虚伪地与陈修原打了个招呼:“这不是陈——”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是长辈,这句话,摆明了是没给他和杜召半点面子?。陈修原丝毫不在意,脸上挂着微笑,淡淡道:“陈修原,杜兴吧,好久不见,长变样了。”


    杜兴也笑起来:“确实好久不见,得有三四年?了吧,怎么?过来找杜召?”


    听听,连声哥都不叫了。


    陈修原瞧他这嚣张的气焰,真是小人得志,踩着无数同胞的鲜血上位,卖国求荣,还洋洋得意,但他只觉得庆幸,如此一般虚张声势、没有格局的劣物,反而没那么值得畏惧:“对,听说他不在,你知道他住址吗?”


    “自?然,”杜兴抬手,示意身后的助理上前,“拿纸笔来。”


    纸笔送到他面前,杜兴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笑着递给陈修原:“给。”


    陈修原接下:“多谢。”


    “我?那朝三暮四、不成器的哥哥估计又出?去花天酒地了,你与其去他家,不如到夜总会找找。”杜兴勾了下嘴角,“小张,送一下杜召的这位,小舅。”


    陈修原道:“不麻烦,你们忙。”语落,便走了出?去。


    杜兴回眸看他离去的背影,一身长衫,儒雅从容,看着就不像好人,对助理说:“去查查他,到沪江干什么来了,一幅乱党样。”他嗤笑一声,手插口袋,往楼上走。


    ……


    陈修原将纸条扔进路边的废物桶,上面写的是杜召旧址,看来,这个大外甥还有点念旧。


    陈修原来到别墅围墙外,按了几下门铃,里头一个脸生的男管家跑出?来:“请问您是?”


    “你好,请问杜召在吗?我?是他舅舅。”


    管家上下打量他一眼?,没请人进来,只说:“先生今早就出?门了。”


    “那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先生总去应酬,经常深夜才回。”


    “你知道他常去哪里?”


    到底身份还未确认,管家不敢多说:“不清楚。”


    “好,谢谢,打扰了。”


    陈修原刚拐个弯,迎面碰上久别的女孩。


    两人异口同声:“湘湘。”


    “小舅!”


    ……


    湘湘带人进屋,聊了聊近况,时间不早,陈修原便去花阶找杜召了。


    战争没给这个夜总会带来任何?影响,如今生意反而更好了,不少异国面孔聚集,还有些着军装的日本?人,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杜召在二楼包厢,陈修原找过去,敲半天门,没人应,他直接推开门,便见里头男男女女一群人,两个妖娆的舞女正在跳舞,沙发?上坐了五个。


    杜召在最中间,大敞腿坐着,衬衫领口解了三个纽扣,袖子?皱巴巴地卷起,堆积在臂弯处,一边一个女人,趴在他肩上谄笑。


    杜召见来人,推开女人,站起身:“小舅。”


    陈修原极不适应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勉强走进去:“阿召。”


    杜召揽住他的肩,把人往里搂:“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来坐,喝两杯。”他对沙发?上坐的两个女人道:“让让。”


    女人往边上挪挪,待陈修原坐下,又凑过来要挽他的胳膊,陈修原立马弹坐起来。


    杜召看他别扭的样,笑了一声:“都那边坐去,我?这小舅不近女色。”


    大家纷纷散开。


    杜召给陈修原倒上一杯酒:“好久不见,喝一杯。”


    陈修原接过来,放在前面的茶桌上,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两年?不见,又英俊了些,梳着大背头,更显沉稳,可脸上散漫的笑和这些放荡的行为,又让他觉得眼?前这个已经不是当初的人了。


    “我?不喝酒。”


    “行吧。”杜召自?己一口闷了,随后又问:“什么时候来的?”


    “有阵子?了。”


    “那不找我?。”


    “怕你忙,我?也有事情。”


    杜召挑了下眉梢:“什么事?抗日?”


    陈修原与他对视,没回答。


    杜召豁然笑了:“开个玩笑。”


    “你为什么投——”


    “不喝酒,水果总得吃吧。”杜召直接打断他的话,塞了个葡萄进人嘴里。


    陈修原勉强咽下去,皮都没吐。


    杜召又拿了颗葡萄,往边上的女人领口砸去:“过来倒酒。”


    女人又依偎到他身边,倒了杯酒,软塌塌地贴过来,喂他喝下。


    另一边的张蒲清突然道:“小舅还记得我?吗?”


    陈修原看过去,瞧眉眼?,隐约有些熟悉:“是小澄?”


    小澄是他的小名——张澄。


    张蒲清道:“是,难得您还记得我?。”


    杜召咽下女人喂过来的橘子?:“我?这舅舅记性好着。”


    张蒲清手里的酒杯转了转:“小时候你来找末舟母亲,我?们玩过几次。”


    陈修原:“是,我?听说你举家搬迁,来沪江有些年?头了吧……”


    “三六年?去了广州,两个月前才回来。”张蒲清抬了下手,“难得相?见,不喝一杯?”


    杜召拿起杯子?:“他滴酒不沾,我?们喝。”


    陈修原干坐着,只觉得这环境闷得人快昏厥了。


    陪酒的两个女人缠着杜召玩骰子?,几人摇起来,不亦乐乎。


    陈修原轻声唤他:“阿召。”


    “嗯?”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他看着外甥这副模样,心里阵痛,仍温言细语,“我?娶了妻,你也认识。”


    杜召点了根雪茄,一边摇骰子?一边吞云吐雾,心不在焉道:“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语落,摇出?个大点,惹得旁边女人连连惊叹。


    陈修原欲言又止,无奈地叹口气,起身道:“你玩,我?先走了,改天一起吃个饭。”


    杜召抽空看过来一眼?:“行,不送。”


    张蒲清道:“小舅慢走。”


    陈修原与他点个头,走出?包厢,关上了门。


    张蒲清见他离开,同杜召说:“你还真是六亲不认啊。”


    杜召乜他一眼?:“喝你的,少废话。”


    不过一分钟,门又被打开,去洗手间的男人回来了。


    杜召推了把右手边的女人:“扶着点周处长。”


    ——特?工总部的周处长。


    周处长晕乎乎地坐回来,手握起一个梨:“来,我?们继续喝。”


    杜召笑着将他手里的梨换成酒:“不醉不归。”


    ……


    半夜,杜召一身酒味到家。


    慕琦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不悦地看向他:“几点了?”


    杜召把西服扔到沙发?上,提起壶倒杯水:“自?己看不到?”


    慕琦将报纸摔在茶几上:“注意你的态度。”


    杜召一口饮尽整杯水,又去倒一杯:“什么态度?我?就这样。”


    慕琦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杜召轻飘飘俯视过去:“我?就这样。”


    慕琦夺过他手中的杯子?,将茶水洒在他脸上:“你清醒点吧,明天晚上姑姑叫我?们一块去吃饭,姑父也在。”她上前一步,嘴巴靠近他耳边,轻声道:“演差不多了,以后少喝点,印章拿到没?”


    杜召没回答,牵住她的手,将一小块印泥塞进她手里,收起些话锋:“行了,别生气,要不你打我?两下。”


    慕琦松口气,故意又扬声吼一句:“谁要打你,走了,喝死你吧。”


    头发?耷拉下来,垂两缕在额前,杜召往后捋了下,睫毛上还坠了滴水,他又抹了把,将水揩净,接着又倒一杯喝下,粗鲁地扯了扯衣扣,往楼上去。


    湘湘见女人离开,才冒头,给杜召递了块手巾:“你这女朋友也太凶了。”


    杜召接过来,一边擦脖子?一边往楼上去:“回头换了她。”


    “真的?”


    杜召将手巾扔下来:“假的,睡了,别上来。”


    “好,明早吃什么?”


    “随便。”


    杜召回到房间,脱下熏满香水味的衬衫,直接站到淋浴下,冲去这一身臭气。


    皮肤被浸得冰凉,他围了条浴巾出?来,紧紧是一个上身,便有十?几处刀伤弹痕。


    杜召静静坐在床尾,听床头钟表走点的声音,想起陈修原。


    他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


    慕琦的姑父是沪江特?务委员会秘书?长江群,因为他的关系,慕琦被安在海关总署工作。


    这次饭局为家宴,除了江群、江夫人,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


    江夫人极为疼爱这个侄女,又给她送了一条钻石项链,嘘寒问暖的,还问杜召:“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杜召笑着答:“这不等小琦点头。”


    江夫人握住慕琦的手:“你也不小了,该收收玩心了。”


    “该收收玩心的是他吧。”江群看向杜召,“男人应酬是常态,但得有个度,我?这侄女可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可受不了委屈。”


    话没说尽,但后面一句不难顺——你敢负她,我?要你好看。


    杜召颔首:“姑父说的是。”


    因是家宴,女眷孩子?在,所以不谈政事,只拉拉家常,喝点小酒,很快结束。


    送走江家几口,他们二人也回去了,车子?开出?一条街,慕琦身子?才松垮些,看向单手掌方向盘的杜召:“姑姑问的话,你怎么看?”


    杜召面无表情地开车,低声道:“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慕琦微微叹息一声:“还没告诉过你,我?是有丈夫的,去年?春天,偷偷办的婚礼,就我?跟他两个人。”


    杜召并不意外,也不想问她的丈夫在哪里,做什么,干他们这行,知道的越少越好。


    慕琦长睫微垂,看向车窗外,抬手摸向右耳朵,忽然坐直,紧张道:“我?的耳环丢了。”


    杜召淡定地看过来,见她左耳的珍珠耳环:“落饭店了?”


    “可能是刚才和孩子?们玩,没注意蹭掉了。”


    杜召没多说,转了下方向盘,折回去。


    车停在饭店外的街边。


    “我?去找,你等着。”说完,他便下了车。


    今日店里忙,包厢还未打扫,杜召找到耳环离开,刚转个弯,看到走廊尽头的一个背影,她正在看墙上的壁画。


    黑色旗袍,玉立亭亭。


    那些夜夜在梦里纠缠的记忆瞬间被抽拉出?现?实,他仿佛又回到那个雾气氤氲的长巷口,看到她撑着一把黑伞,朝自?己徐徐走来。


    杜召握了下拳,朝他的梦走去。


    忽然,一个男人从另一边过来,将一块白色披肩搭在她背上。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转身,与杜召炽热的目光对接。


    “阿召,真巧。”是陈修原。


    杜召没理他,目光定在他旁边的女人脸上。


    自?三七年?底最后一面,已阔别近两年?,她又漂亮了。可曾经的秋月春风,于他彼时,不过是万丈泥沼。


    邬长筠目光淡淡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波澜。


    陈修原带人走近,介绍道:“这就是我?妻子?,你们也算故交了,不多介绍。”


    杜召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的双眸,一身暗色西装,笔挺修长,却像座荒凉的山,死气沉沉。


    空气凝固一般。


    服务员走来走去,沿路的包厢不时一阵嘈杂,可他的世界万籁无声。


    “杜老板,哦,不对,”邬长筠弯起嘴角,“小召。”


    杜召眸光微动?。


    “不叫一声舅妈?”


    ……


    第99章


    陈修原明白他们从前的关系,杜召此刻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复杂,由惊喜到压抑再到将要即将喷涌而出的怒意,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邬长筠吃了似的。


    他打圆场:“我们刚吃完,什么时候有空,去家?里——”


    “小舅,”话未说完,被杜召凉透了的声音打断,他始终盯着邬长筠寡淡的双眸,“我有话要对?她说,你先下去。”


    邬长筠接上道:“有什么话当面说。”


    几人?僵持着,气场骇人?,路过的服务员贴墙过去,走远了还回?头偷偷瞧一眼?热闹,就见那?穿着黑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拽着女人?往一间包厢去了,留下长衫男人?立在木围栏前,不?动声色地俯视楼下。


    呵,又是什么有钱人?家?的风流故事,他看出神,差点走错门。


    包厢里,清洁工正在收碗盘,杜召将邬长筠拉进来,声音威严:“出去。”


    两个清洁工见这人?一脸不?好惹的样子,赶紧拿上布子离开。


    杜召一脚将门踢上,逼近背靠墙站着的邬长筠:“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邬长筠揉了揉手腕,漫不?经心地道:“解释什么?”


    “装什么傻?”


    邬长筠抬眼?瞧他,轻笑一声:“回?国的事?还是嫁你舅舅的事?”


    杜召两桩都默认了。


    “大?外甥,我们一早就谈妥了,男欢女爱,当下开心就好,大?家?互不?牵绊,好聚好散,你不?是很清楚嘛。”


    “为什么找他?要钱没钱要势没势。”


    “换个口味,不?行?吗?”邬长筠放下手,“他对?我好,一心一意,温柔体贴。”


    杜召单手撑墙,朝她逼近一步,微微躬下上身:“我对?你不?好?”


    “好,很好。”邬长筠直白道:“可一别多时,谁知道你是死是活。”


    “你看到了,我活得好好的。”


    邬长筠看着他幽深的双眸:“你这样,还算活着吗?汉奸做的舒服吗?”


    杜召收回?手,直起身,俯视着她,眸光忽然阴冷了几分:“别给我扯这些,你离婚。”


    “离婚?再跟你好?嫁给你?”邬长筠笑了笑,“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有影响吗?”


    邬长筠身体往前,脸靠近他的脖颈:“你可真不?要脸。”


    杜召手落在她薄背上,把人?往前一迎,将她单手搂在怀里:“筠筠,我还是爱你的。”


    邬长筠没有挣脱,脸埋在他的胸前,闻到西装上浓烈的香水味,从前,他很少?用香,更?不?会用这么高调的。


    杜召抬起另一只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身体:“听说你在法国待不?到两个月就回?来了,回?来干什么去了?”


    “找你啊。”


    杜召知道她在逗弄自己,还是会心地弯起嘴角:“那?是不?太好找。”


    “你呢?打仗打得好好的,怎么跑来当日本人?走狗了?”


    “打累了,没意思,你可知道当年为了守这里,牺牲了多少?人??”杜召沉默两秒,继续道:“一天打光一个师,北平、天津、南京、杭州、济南、厦门、合肥、广州、武汉、南昌一个接一个沦陷,军队到处抓壮丁,小到十二三岁的毛孩子,枪都拿不?稳,前线战士在拚命,后方还有人?发国难财,武器悬殊这么大?,战士们还没冲上去,几颗炮弹炸过来,死一片,你觉得能打赢吗?”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邬长筠声音闷在他的胸前,显得更?压抑了,“今贼人?进犯,誓当一雪前耻,驱逐倭寇,捍我河山,虽死无悔。”


    “我是一腔热血过,可人?总得糊涂糊涂,撞撞墙,才能看清现实。”杜召脸埋在她发间,贪婪地吸嗅熟悉的味道,“败局已定,劳民伤财,我这是曲线救国,只有和平,才能挽救万万百姓。”


    “又是汪伪那?套说辞。”邬长筠手撑住他坚硬的腹部,将人?推开,审视他的双眸,“老陈怀疑过你的立场,他不?信你会轻易投敌。”


    “那?你呢?”


    “我什么?”邬长筠嗤笑一声,“觉得你是重庆方面吗?”


    “我是延安方面。”


    邬长筠愣了下。


    杜召瞧她的眼?神,坏笑了声:“信了?”


    邬长筠用力抵开他,杜召往后退一步,身体却无一丝晃荡。


    “你是谁跟我都没关?系,以后我们还是保持点距离,我可不?想因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三天两头上小报,我现在只想和你舅舅过平平淡淡的安生日子。”邬长筠往门口去,身上的披肩被他拽了一角,刚走两步,掉落下来,回?头,便见杜召攥着她的披肩,放鼻前闻了闻,


    “真香。”


    邬长筠抓住披肩,用力一拉,却被杜召反拽过去,整个人?撞进他宽阔的胸膛,她站直,退后一步:“你有没有礼义廉耻,你舅舅还在外面,”她松开披肩,“这么喜欢,送你了。”


    这次,杜召任她离开。


    陈修原听到动静转身:“没事吧?”


    “嗯。”


    杜召一手插兜,一手提着披肩跟出来,目光从邬长筠身上落到陈修原脸上,戏谑地勾了下唇角,将披肩扔到他面前。


    陈修原抬手接住。


    杜召头也不?回?地走了:“找个时间去你家?吃饭,让舅妈亲手给我做。”


    邬长筠目送他的背影,挽住陈修原的胳膊:“走吧。”


    杜召的车还停在门口,等他们出来,降下车窗:“送你们一程?”


    陈修原道:“不?了,我们散散步。”


    杜召没回?应,一脚油门,车子开走了。


    慕琦看他表情慢慢变冷,问?道:“上去这么久,我刚要去找你,刚才那?两人?是谁?”


    “舅舅。”他只说了一个。


    慕琦打量他的眼?神:“那?个女人?跟你什么关?系?”


    杜召轻笑一声:“慕小姐不?去做侦探可惜了。”


    “你就差把你两有事写在脸上了。”慕琦将耳环戴回?去,“我听说你以前包养了个演员,看那?女人?的长相气质,就是她吧。”


    “嗯。”


    慕琦不?禁笑了:“情人?变舅妈,什么狗血剧情。”


    杜召唇线紧抿。


    “这是刚回?沪江?”


    “嗯。”


    慕琦敛住笑,又严肃对?他道:“你自己掂量清楚,别让他们发现异常,自己暴露死了一了百了,可别搭上我,姑姑这层关?系有多重要,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强调。”


    “嗯。”


    “既然是风靡一时的女演员,又是旧情人?,消息很快便会传开,以你现在的风评,不?找点事才怪。”慕琦做地下工作比他久的多,瞬间从之前的悲春伤秋中脱离,“现在海关?总署和特务机关?的章都盖好了,我最近要离开沪江一趟,把药品悄悄送出去,正愁没理由请假,借这个机会跟你吵一架,我回?老家?。”


    “嗯。”


    慕琦还想跟他说说最近有关?特工总部的小情报,见人?消沉,生生把话憋了回?去。合作半年多来,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个状态,难怪教?官总说感情是一个特工最大?的软肋。


    两人?一路沉默。


    杜召把慕琦送回?家?,便也回?去了。


    他躺在卧室的单人?沙发里,没有开灯,手里提着很久之前邬长筠送自己的香囊,可惜在一次战役中破损了边角,如今只剩下个空空囊袋。


    窗帘拉了一半,朦胧的月光照进来,房间里一半月色,一半黑暗。


    悬着的香囊在清冷月光下轻轻晃动,像个会吸取魂魄的魔物,将吸取了自己近两年的悲欢全?部倾泻出来,刹那?间又全?部倒回?他的身体,痛苦、折磨,却甘之如饴。


    杜召静静坐在黑暗里,像从前的无数个日夜……


    将血迹斑斑的香囊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下。


    ……


    奔赴战场前,杜召的所有产业交给了霍沥打理,除了被炸毁的兵工厂。


    当年日军轰炸时并?未发现这个地处偏僻的小军械库,一直幸存到三八年一月,后来,杜召的好友、一直负责研发的常却为免兵工厂落入日本之手,将图纸、研究成果?火速转移,连夜把兵工厂炸为平地。


    如今,杜召的一部分精力还在生意上,事业虽如日中天,但在敌占区做事,明面上总得低日本人?一头。


    他是今年初被军统安插过来的,原因有二,一是从前便在沪江做事,有人?脉,又对?各方面比较熟悉;二是因为杜兴这个大?汉奸,也是主要原因。他们虽关?系不?好,但到底连着血脉,有更?多直接接触的机会。


    杜召已经四?天没来亚和商行?了,刚进办公室,便见机要室的严科长拿着文件匆匆下楼,他叫住人?:“老严。”


    严科长回?头:“杜顾问?。”


    “风风火火,干什么去?”


    “抓了个中统间谍,杜经理正在审讯室问?话呢。”


    “正好有事找他,一起。”


    远远就听到审讯室传来声嘶力竭的哀嚎声,隔着门,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杜召跟严科长进去,只见杜兴穿着衬衫、马甲,皮鞋擦得珵亮,正坐在桌子上吃红肠,看到杜召来了,扬着手里红肠唤他一声:“呦,三哥来了。”


    杜召到他旁边,倚靠到桌上:“胃口真好。”


    “尝尝,哈尔滨寄过来的。”


    “早上吃撑了。”


    杜兴笑两声,瞧向?正在遭鞭刑的间谍道:“再打个赌,他能撑多久,一百块。”


    杜召没兴趣,从口袋里摸出一叠折起来的纸递给他。


    “什么?”杜兴将红肠塞进嘴里,手搁裤子上揩揩,打开纸看一眼?,是商社的军备与日常用品开支细则,“你这兜里是什么都能塞。”


    “从南洋来的一批棉纱价格打了下来,低两成,明天下午两点过来签合同。”


    “行?啊你。”杜兴把两张纸重新叠好放到身后,再拿一根肠吃,“真不?吃?”


    杜召没理这茬,又掏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


    “又是什么?”


    “上次宫本给的沪江部分商人?名单,我一一约谈过,后面打勾的是有意和日商合作的。”杜召睨他一眼?,“有三个私人?银行?家?,黄焙也低头了,他可是头部,掌控着沪江的经济金融命脉。”


    “不?愧是杜末舟。”杜兴一脸兴奋,“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晚上开个席庆祝一下,把这几位都请来。”


    “没空。”


    “诶,给弟弟个面子嘛。”杜兴将名单收好,“怎么?又迷上哪个小玫瑰了?上个月慕小姐刚来闹过,我这可经不?起那?个折腾。”


    “管好你自己,早点找个人?成家?。”


    说到这,杜兴就没胃口了,将吃了一半的红肠扔回?盘子:“说你呢,扯我干嘛。”


    杜召看着被打到血肉模糊的男人?:“这是干什么的?”


    “一直追查的那?家?中医馆,藉着看病的由头搞地下工作,可惜,只抓了个伙计。”杜兴卷起袖子,转转脖子,对?杜召道:“活动活动筋骨,一起吗?”


    “刚定制的西装,你玩吧,走了。”


    杜兴见他往外去,脸上的笑慢慢消失,往他走过的地面唾了一口吐沫,目光阴冷,转转脖子,随手拿起一把钳子,朝被吊着的男人?走去。


    杜召刚迈上楼梯,就听到审讯室内的痛吼声。


    他垂首,定了两秒,继续前行?。


    ……


    杜召在商社待了半天,下午去船运公司一趟,傍晚来到邬长筠开的戏院,将车停在街边,等了半个多钟头才进去。


    他并?无听曲子的兴致,百无聊赖地坐着。


    邬长筠一早就注意到杜召来了,他懒洋洋坐在第一排,剥了一盘瓜子,却一粒不?吃,眼?睛虽盯着戏台,却一点神都没有,不?知在琢磨什么事。


    邬长筠没功夫搭理这纨绔,今天是自己复出登台的第一场武生戏,演的《白水滩》中的十一郎穆玉玑,压轴,得拿稳了。


    虽多年未正式登台,但她毫不?紧张,松弛的很,一是性子原因,二是功夫到位,有底气。


    大?红幔幕挑起,邬长筠着一身干净利索的黑色短打武生装,外披黑袍,辫子高束,眼?眉高吊,踩着锣点上台:“且住,


    哪里人?声呐喊,


    待俺登高一望。”1


    杜召闻声掀起眼?皮,若不?是看了一眼?,根本听不?出这男腔是邬长筠发出的,他并?不?惊讶她会唱武生,之前派人?查过,祝玉生便是武生出身,只是这一身打扮,英俊挺拔,还挺新鲜。


    他目光跟着她转,一秒也没有断,这场戏唱词少?,基本都是身上的硬功夫,她的动作流畅,跌翻干净利索,与青面虎的打戏顺而狠,狠而美,一套棍花引得掌声连连。


    杜召从口袋掏出大?洋,往戏台上掷去。


    邬长筠叼着长辫,持长棍腾空四?连翻,一个又一个大?洋在灯光下泛着银光,于周身闪烁。


    大?洋用完了,他又拿出一叠钞票,折成一个个方块继续扔。


    一直到谢幕。


    ……


    后面还有场送客戏,由小花旦登台。


    邬长筠回?后台,刚取下勒头网子和“甩发”,瞥见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她没有正眼?看,继续卸自己的妆。


    杜召倚在化?妆台旁静静看着她。


    两人?皆沉默。


    脸上的妆面卸完,邬长筠起身解开束腰带:“麻烦闲杂人?等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这屋里就他们两,杜召歪了下脸:“你有哪块我没见过。”


    “我现在是你长辈,请你放尊重点。”


    “我管你是谁,”杜召抬手,要摸她脸,“你是我的。”


    邬长筠打开他的手。


    杜召双手插进西裤口袋里,眼?里含笑,说不?上来是深情还是戏弄:“小舅妈怎么了,别说是舅妈,就算是我后妈,我想要,都要得。”


    邬长筠不?想跟他纠缠,往角落去,拉上帘子,开始换衣服。


    杜召看一件件褂子扔到旁边的柜子上,淡淡道:“你这戏是越唱越好,抽空去我那?唱个堂会?”


    没有回?应。


    “筠筠。”他自顾自地唤着,自得其乐。


    “筠筠。”


    邬长筠倏地拉开帘子走出来,一身墨蓝色裙子,脸依旧冷得很。


    杜召瞧向?她的细腰,忽然问?:“我跟舅舅,谁让你更?舒服?”


    回?应他的是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杜召回?过脸,心平气和地俯视眼?前的女人?,忽然将她翻转过去,按住背,下压。


    邬长筠趴在化?妆台上动不?了,正要抬腿后踢。


    杜召一巴掌落在她屁股上。


    邬长筠愣住了,一时忘了挣扎,反应过来,一脚踢开人?,转身又要甩他嘴巴子。


    杜召及时握住挥过来的手腕:“打人?要还回?来的。”他松开她,笑了,“再打一下。”


    “无耻。”


    杜召轻佻下眉梢:“舅母看着瘦,拍上去还是软,撞起来——”


    话说一半,顿住了。


    他目光更?低些,看向?扎在自己肩上的簪子,没有恼,抬手绕到她后颈,握住她的脖子将人?按到跟前,轻轻吻了下她的头发:“惩罚你的。”


    邬长筠心里一动,拔出簪子,慌乱地搡开男人?。


    杜召面不?改色,直直立着,又对?她笑笑:“下场戏,我还来。”他转身离去,“早点回?吧,窗户锁好,别让我翻进去找你。”


    一个吻,仿佛掀起惊涛骇浪。


    邬长筠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压在心底复杂的感情又被不?可抑制地拉扯出来,闷得胸口不?畅。


    邬长筠紧握着沾了血的发簪,朝自己肩部扎去。


    不?管他是人?是鬼,这一下,只为告诫自己——清醒点。


    ……


    第100章


    杜召往戏院外去,发簪插得并不深,缓缓渗出血来,因?为穿着黑色西装,在夜色中看不明切。


    他从乌泱泱的?人群中走过,坐进?车里,小小的?铁皮架子把外面喧闹的世界隔开。


    杜召拉上帘,静静坐着,眼眸低垂,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重重一下,俊朗的面庞侧向车窗。


    他回过脸,又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随手摸根烟点?上,一直没降下窗通风,就这么一根接一根抽着,周身烟熏雾缭。


    直到邬长筠从戏院出来,他才挥挥面前的?烟,让视线清晰些。


    邬长筠和田穗先后上了?黄包车,杜召徒手掐了?烟火星,发动车子,慢慢跟在后面,一直送人到家门口?。


    邬长筠拿着医药盒进?卫生间,解开衣服,给伤口?上药,一个小教训,感染伤重就不好了?。


    外面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握夹子的?手顿了?一下,她知道杜召一直跟着自己。做杀手也好,地?下工作也罢,这点?警觉性还?是有的?,听声音,人是走了?,往西边去。


    他住在西边。


    邬长筠走了?会神,半晌,晃晃脑袋,夹了?块浸满酒精的?棉花用力往伤口?上一摁。


    陈修原从医院回来了?,在完全投身抗日工作之前,他是个留美医学生,回国后,短暂地?在医院工作过不到半年便投身共.产.主义事业,如今到沪江安顿下来,便又进?了?家医院,昨天刚办的?入职。


    见?邬长筠端个医药盒从卫生间出来,他紧张道:“受伤了?,出什么事了??”


    “刮了?一下,小伤。”


    陈修原松口?气,将手提包放到桌子上。


    邬长筠把医药盒放回去,本该问问他工作情况,但一时什么话都?不想说,她刚才简单冲洗了?一下,现在只想躺下睡觉。


    今天医院来了?几个受枪伤的?病人,陈修原也忙一整天,便去洗洗,准备休息了?。


    他换上睡衣出来,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放到床的?另一边,关上灯,与邬长筠朝一东一西分开睡下。


    屋里黑漆漆的?,陈修原睁着眼,又开始琢磨起杜召的?事。


    忽然,床另一边的?女人翻了?个身。


    他轻声问道:“还?没睡着?”


    半晌,她才“嗯”了?声。


    “你今天不太对,阿召去找你了??”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受的?伤,跟他有关?”


    “我自己弄得,他再混蛋,还?不至于伤我。”


    “你们——”


    “我不想说这个。”邬长筠打断他的?话,又翻了?个身,“睡吧。”


    “百谷来指令了?。”


    “来了?快半月,终于有消息了?。”邬长筠瞬间忘掉了?那些不开心的?事,“什么指令?”


    “明?天晚上七点?四十,花阶接头,拿胶卷,有关日军对冀中区扫荡计划的?兵力部署和作战计划。”


    “我去,我对花阶熟悉。”


    “一起,你虽然退出电影圈,但你的?戏迷不少,我在能避免一些麻烦,还?可以?相互掩护。”


    “好。”


    ……


    沪江银行行长黄焙在外面养了?四五个情人,行踪不定,有时在这家过夜,有时到那家坐坐。


    今晚,留宿一个十八岁小演员的?公寓。


    只不过,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屋里被翻得一片杂乱,黄焙的?胸口?插了?把水果刀,躺在深棕色木板上,血流了?一地?,死也没瞑目。


    他的?小情人被打晕,扔在卫生间里。


    杜召倒了?杯酒,淡定地?立在桌边喝,屋里黑洞洞的?,颀长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深夜,四下静悄悄,他拿着杯子走去卫生间,看了?眼镜中的?黑影,将杯子扔进?洗手池里,打开水龙头,让水冲下来,没过杯身,漫出水池。


    他俯视地?上趴着的?女人一眼,转身出去,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离开。


    黄焙有意投资日军械厂,那可是造子弹枪炮来打自己人,只能送他早超生,这些金银财宝就当是为这投日份子捐款抗日了?。


    良久,卫生间的?水流过躺在地?上女人的?身体?,她头晕眼花地?起身,冷不丁惊叫一声,只记得自己正要洗澡,忽然就晕过去了?,她冻得浑身发抖,赶紧去关上水龙头,却见?水池里放了?个杯子。


    怎么会放在这里?


    她敲敲脑袋,脖子剧痛,将湿透的?衣服换下,穿上睡衣出去,刚走两步,差点?被地?上倒着的?椅子绊倒,她暗骂了?一句,继续往前,打开灯,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是遇到抢劫了??再看脖子、手腕,饰品全不见?了?,她慌忙去打电话报警,刚绕到沙发后,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


    “啊——”


    这种情况通常都?会判为入室抢劫杀人案。


    此刻,杜召已经到了?家。他的?心情很不好,肩上随着动作隐隐传来刺痛,他将沾了?血、破损的?西服衬衫脱下,拿去露台烧掉。


    高大修长的?身躯凛凛而立,他的?肩很宽,肌肉饱满结实,本来优美而流畅的?肌肉线条却被一道道疤痕打断,肩头的?伤像朵绽开的?花,缓缓往外渗血。


    火光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摇曳,可再炽热,也融不掉满目冰霜。


    待衣物燃尽,他才背身离开。


    重新归于黑暗。


    ……


    花阶,邬长筠可太熟悉了?。


    想当初就是在这里遇到几个混混,才跟杜召发生了?金钱交易,去了?昌源,有了?后面的?事。做演员时也经常来此地?陪各类老板、资方?,这个地?方?,她闭着眼都?能走进?走出。


    只是里面装修了?一遭,跟以?前布置不太一样?,也不知老板是否仍为霍沥。


    邬长筠虽在公众视野里销声匿迹两年,但从前拍过的?片子仍会被翻出来上映,听说她去法国的?时候,《青山》又得了?奖,表达抗击外敌精神、呼吁和平的?爱国影片《自由之国》也在大街小巷放映,室内的?、露天的?……让她近乎成为家喻户晓的?女演员。


    邬长筠刚到场就被人认了?出来,几位影迷想要签名,都?被她拒绝了?。


    巧的?是遇上个老朋友,从前一起拍过电影的?男主角,邀请邬长筠去跳舞。她应下来,任务当循序渐进?,急进?急走反而会遭到怀疑,既然打着过来玩的?名头,就得“入乡随俗”,舞,是一定要跳的?。


    陈修原要瓶酒,给自己拿杯饮料,找了?个位置坐下看邬长筠跳舞。


    不一会儿,旁边忽来一男人:“小舅。”


    陈修原看过去,是陈文甫,两人很久之前一起吃过饭:“记得没错的?话,你是杜召朋友,美——”


    “美华电影公司,陈文甫,”他笑着叹口?气,“早就不做了?,公司现在被日本人改成了?制服厂。”


    “如今文化?产业难发展,限制太多。”


    “是啊,大多人都?改行,除非愿意迎合日方?,可搞艺术的?大多有几分傲骨,不愿低头。”陈文甫看向舞池里的?故人,“没想到她这么快嫁人了?,邬小姐——”他顿了?一下,“抱歉,现在该叫小舅妈了?。”


    陈修原只笑笑。


    “以?前投资过她的?两部电影,虽然退出了?,但至今影坛还?流传着佳话,你应该看过她的?电影吧,很灵性的?一个演员。”


    “得此良妻,是我的?荣幸。”


    陈文甫看向他:“小舅目前在哪高就?”


    “沪江医院,外科医生。”


    “有没有兴趣出来单干?我正好想涉足医疗行业。”


    “手里资金不是很充足,再加上内室开了?家戏院,分身乏术。”


    “有小舅妈在,还?怕资金问题。”


    “那是内室的?生意。”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的?是她的?,她的?是你的?。”


    陈修原微笑,举起杯子与他碰一个:“谢谢好意,刚到这里,我还?是想先安定两年,日后有机会再合作。”


    邬长筠早就注意到陈文甫了?,难道他就是百谷?她刚要过去,又一个男人邀她共舞,看着有些眼熟,聊两句才知道是平泰百货公司的?李老板,从前请她去剪过彩。


    “那次活动太忙,没能多聊,后来还?是陪夫人去戏院看了?你的?电影,两年不见?,邬小姐出落的?更美丽了?,宛如仙女下凡。”


    “谢谢,您过誉了?。”邬长筠耐着性子陪他说话:“我结了?婚,李老板得改口?唤我陈太太了?。”


    “陈?不是杜老板?”


    “不是,前尘旧事,望李老板别?再提了?,传多了?,我家先生会不高兴的?。”


    李老板明?白?,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大亨和演员戏子的?风流韵事太多,玩一玩,分开了?,并不稀奇,他又道:“下个星期在我的?平泰百货有一场选美活动,陈太太能不能赏脸来做个评委,价格包你满意。”


    “抱歉,”邬长筠往陈修原看去,“我现在只想配合丈夫,做个好妻子。”


    李老板笑道:“没想到陈太太还?是个贤内助啊。”


    “我开了?家戏院,有空的?话,请李老板赏赏脸过来听两场。”


    未待他回答,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落在邬长筠的?手腕上,猛地?将人拽走。


    她被迫转了?个圈,差点?摔进?男人怀里,还?好脚下稳,及时站定,往上一看,果然是杜召。


    他一脸快要杀人的?表情,冷冷看了?李老板一眼:“李老板,让一让?”


    李老板自知得罪不起,点?点?头:“请。”


    邬长筠要走,被杜召拽回来,紧握她的?手腕不放,另一手落在她的?腰上,抱着人跟随悠扬的?音乐轻轻晃动:“陪我跳一个。”


    “疼。”


    杜召手下微松了?松,凝视她的?双眸:“看着我。”


    邬长筠侧着脸,始终不正眼看他。


    杜召歪脸,去找她的?眼睛。


    邬长筠躲过去,躲过来,无奈地?抬眼看他:“无不无聊?”


    “当然不,看着你可太有意思了?。”


    邬长筠用力踩向他的?脚。


    杜召也不躲,任她踩着自己,继续轻舞。


    陈文甫见?舞池举止暧昧的?两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下,看来自己这个兄弟还?是没放下老情人,沪江谁不知道邬长筠从前跟过他,现在又成了?舅母,这辈分乱的?,最近免不得又要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他提醒道:“不把舅妈请过来坐坐,跳这么久了?。”


    陈修原却说:“难得放松,随她开心。”


    陈文甫不知他是真大方?还?是有所顾忌,虽然是亲戚,但目前这形势,谁敢跟杜召结下梁子,怕是杜召想要他闺女,都?得乖乖送上。


    他在心里默默叹口?气,拿着酒杯起身:“我去那边坐坐,改日带舅妈一起吃个饭。”


    “好。”


    舞池里,杜召靠近邬长筠耳边,温热的?呼吸在耳畔萦绕,酥酥麻麻的?:“你就不怕小舅生气。”


    “他没那么小肚鸡肠。”


    杜召听出来这话是在含沙射影说自己:“不去唱戏,好好开你的?戏院,跑这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邬长筠看向他肩,“伤好了??”


    “你应该再扎深点?,怎么,留情了?,舍不得?”


    “早知道往你喉咙插了?。”


    杜召忽然停下,掰开她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好啊,给你个机会。”


    邬长筠猛地?甩开他:“有病。”


    她到陈修原旁边坐着,倒杯酒一饮而尽。


    陈修原:“慢点?喝。”


    杜召慢悠悠地?走过来:“小舅,不去跳舞?”


    陈修原道:“让她歇会。”


    邬长筠又倒了?杯酒喝下,自打杜召过来,就没人敢到这桌来邀请她跳舞,连明?目张胆的?眼神都?少了?很多。


    真倒霉,这种时候碰上这瘟神,也不知任务完成没?


    邬长筠拿上包起身:“我去洗手间。”


    座上只剩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


    杜召拿起酒杯,放手里晃了?晃:“小舅不是不喝酒吗?”


    “这是汽水。”


    杜召笑了?:“她可是个酒鬼,你们两能过到一起?”


    “互相迁就,婚姻本就是这样?。”


    “那你得把她看好了?,别?不小心,被人抢走了?。”


    陈修原明?白?他的?意思:“阿召,我知道你们两的?过往,谁都?有过去,我并不在意,我跟她现在感情很好,过去的?事情翻篇了?,希望你也能放下。”


    “要是不呢?”


    “我是你为数不多的?亲人了?,我不希望我们因?为这些事情伤害亲情,或是——”


    杜召忽然摔了?杯子,站起来俯视着陈修原,声音瞬间变得沉重:“干嘛提这。”


    陈修原静默片刻,明?知道杜家人丁所剩无几,这话,确实不对了?:“抱歉。”


    杜召扯了?下领带,又弯腰重新倒一杯酒敬他:“是不该因?为女人伤感情,我干了?。”喝完,他放下杯子,又松了?下领带,“你坐会。”


    “嗯。”


    ……


    邬长筠关掉水龙头,直起身,看着镜中的?自己,理了?下头发,刚要走,一个女侍应生来到身边,给她一支黄色玫瑰,笑着说:“小姐,有位先生送你的?。”


    邬长筠接过来,忽然想到什么:“哪位先生?”


    “不知道,是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给我的?,说有个叔叔让她把花交给服务员,再转送给穿白?裙子拿蓝色包的?姐姐。”


    邬长筠本想再追问,又怕举止可疑,便与侍应生道了?个谢。


    见?人离开,她进?了?个隔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仔细看这支花,花瓣、叶子都?没问题,她将花枝倒过来,忽然看到根部沾着泥,指甲抠一抠,才发现里面被挖空,她小心将花枝折断,果然藏了?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列小字,字歪歪扭扭,应该故意让人分辨不出笔迹:


    三楼东起第四盆花。


    邬长筠起身,将纸条和玫瑰全部撕碎扔进?马桶里冲掉,走出了?隔间。


    陈修原孤身坐着,杜召不知哪去了?。


    邬长筠淡定地?往三楼走去,这里向来人烟稀少且安静,是客房。


    走廊连服务生都?没有,她趁机快速过去,来到第四个盆栽前,用发簪掘开一片松松的?土,将里面的?小盒子取出来,放进?了?包里。


    正要离开,听到人声朝这边过来,一男一女。她背过身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往前走,想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刚迈出两步,右侧的?门忽然打开,一只手将她拽进?了?房间。


    窗帘紧闭,乌漆嘛黑,可她光听呼吸便能辨认出对方?是谁。


    外面的?两人说说笑笑走了?过去。


    邬长筠放松下来,下一秒,身前的?黑影伏近,鼻尖蹭到自己的?额头,像火一般灼热。


    “小舅妈,来偷情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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