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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很久之前?,他们两在桃花镇小住的时候,杜召下过几次厨。今日做了六道菜,其中四道都?是邬长筠熟悉的。


    熟悉的卖相,熟悉的味道……


    总是不禁让人?回忆起曾经那些短暂的美好时光。


    白解把阿砾抱坐在腿上喂稀稀软软的米糊,阿砾手里拿了个小盒子,摇来晃去,就是不肯好好吃饭。


    杜召听他哼哼唧唧的,伸出手:“给我?。”


    白解把阿砾递过去,阿砾屁股刚沾到杜召的腿就哇啦哇啦哭起来,抗拒地直躲。


    白解却笑了,对?坐在餐桌对?面的陈修原和邬长筠说:“昨天早上阿砾把门口的花全拔了,被爷凶了一顿,现在就怕他,一沾手就哭。”


    杜召把阿砾转了个方向,握住他两边胳肢窝,提着小人?晃了晃:“人?不大,挺记仇。”


    阿砾张大嘴,更大声地嚎啕,声音尖锐,吵得人?脑瓜子嗡嗡。


    杜召瞧着鼻涕、眼?泪和口水糊了满脸的小不点?,忍俊不禁:“别哭了。”


    陈修原放下筷子,摊开手:“我?试试。”


    杜召把孩子给他。


    陈修原轻轻接过来,握住小手摇了摇:“舅公抱。”他扯出口袋里的方巾,把阿砾的脸仔细擦干净,“不哭,阿砾乖。”


    阿砾还真不哭了,一脸认真地盯着陈修原,忽然用手抓他的脸。


    陈修原任由阿砾抓扯:“这么大力气。”


    白解道:“别让他乱抓,小孩子不知轻重,手劲大得很。”


    “没事。”


    邬长筠看过去,见陈修原脸被挠得红红的,仍一脸温柔地对?孩子笑,眼?里充满了疼爱,刹那间,她不禁想起他那过世的爱人?。


    若那个女人?还在,他们一定会很幸福吧。如果没有战争,以他们的年?纪,可能已经儿女促膝了。


    邬长筠心中怅然,未表于面,微微抬眸,又与杜召的视线撞上。


    他静静看着自己?,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有含蓄又滔滔不绝的爱意缓缓溢出。


    这一次,邬长筠没有避开,她很讨厌畏畏缩缩的自己?,明明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这段时间太忸怩了……


    邬长筠故作淡然,微微对?人?弯了下唇角,便又看向阿砾,端起盛着米糊的小碗:“我?来喂吧。”


    一岁多的小孩皮得很,吃饭总是不老实,一会拍拍手、打手背,一会扯人?衣服,吃两口就玩起来,顶着勺子“噗噗”吐。


    杜召见他喷得满桌子都?是,弹两下桌子:“好好吃饭。”


    白解:“以前?他妈妈喂饭也这样?,吃一小半,吐一大半。”


    阿砾忽然笑起来,学白解的话,拍着手对?邬长筠含糊地喊:“妈妈,妈妈。”


    陈修原轻轻捏了下他的脸:“得叫舅婆。”


    邬长筠只道:“小孩子,别这么较真。”


    话音刚落,阿砾手一挥,把碗打翻,洒了陈修原一腿。


    邬长筠赶紧放下碗勺去擦,手巾一抹,晕出更大一片。


    白解站起身:“真对?不起,还是给我?抱吧。”


    陈修原淡笑道:“没事。”


    杜召见他裤子上一片污迹,放下筷子,正?好有个理由单独相处会:“我?带你去换条裤子。”


    “好。”


    白解绕过来,把阿砾抱走,又道了声歉。


    陈修原起身:“小事,洗洗就好,你们吃,我?上去一趟。”


    杜召带人?进了卧室,将门关上,到衣柜里随手拿出条西?裤扔给他,直奔主题:“赵历听说过吗?”


    陈修原脸上瞬间添了几分郑重:“出了名的大汉奸,在东北活动。”


    “明天下午三点?到北火车站,过来做心脏手术,就在你们医院。”


    “有任务?”


    “在东北活动的地下组织实行过两次刺杀,都?没成功,赵历警惕性很高,身边有两个高手,这次过来带了四个人?。”杜召抱臂倚靠在衣柜边,“帮我?画个医院地形图,准备件白大褂。”


    “交给我?吧,我?对?医院熟悉,身份也更方便,找个值班的时候行动。”陈修原换好裤子,有点?长,卷了两道才合适,“而且你这身高太显眼?,做这行,太过显眼?可不好。”


    杜召笑了笑:“没办法,总不能砍掉一截。”


    陈修原对?上他的玩笑:“砍掉一截,还是显眼?。”


    “行了,快换上,下楼吃饭。”杜召直了身,“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传递传递情?报就好,这些脏活,我?来。”


    “可有些人?只是披了层人?皮。”陈修原目光格外坚定,“有时候,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


    杜召不想他去执行,并非只为?那些虚泛的原因,而是他不愿让陈修原和邬长筠涉险,即便救国之路该无?畏牺牲,任何人?都?可以为?了民族存亡而死?,但他还是有私心在。


    所?以这段时间并非是无?任务下达,而且许多在他这里就解决掉了。


    商量好后,两人?才往楼下去,耽搁好一会,邬长筠已经离了饭桌,带着阿砾在客厅玩。


    陈修原问?她:“不吃了?”


    “嗯。”邬长筠抬首,目光却不自觉地流向杜召,“我?饱了,你们吃吧。”


    两人?落座。


    白解刨两口饭,望向沙发。


    邬长筠正?拿着拨浪鼓逗阿砾,小孩子单纯得很,一点?小趣味便开心地一直笑。


    “没想到邬小姐平时冷冰冰的,看上去没什么人?情?味,还挺喜欢小孩子,和爷一样?。”白解回过脸,想起他们现在的关系,欲言又止,还是不多嘴他们三个人?的事了。


    饭后,保姆在洗碗,邬长筠带阿砾到院子里转悠,忽然闻到一股臭味,阿砾拉裤子了。


    邬长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叫保姆出来。


    一会儿功夫,三个男人?也不知上哪去了,客厅、餐厅都?空空的。


    邬长筠闲着没事,便到厨房去洗保姆未洗完的碗筷。


    水流声哗哗,掩盖住周遭许多声音。


    杜召立于其后,静静看了她很久。


    邬长筠收拾完,擦擦手转身,看到他时,目光和身体同时定住了。


    她微点?个头,想从他旁边过去。


    刚要错开,杜召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回来。


    邬长筠仰视着他:“干什么?”


    “还躲着我?呢?”


    邬长筠挪开目光:“没有。”


    “那你不敢看我?。”


    邬长筠瞪住他。


    杜召瞧她这较劲的表情?:“跟我?别扭这么久,还放不下那晚的事?”


    “没有。”她矢口狡赖,“喝多了,犯糊涂,酒后的事和话不能当真。”


    “是吗?”杜召表情?松弛,满眼?都?是柔软的笑意,重复她的话,“喝多了。”


    邬长筠推走他握住自己?的手:“是你趁虚而入。”


    “小舅都?能趁虚而入,我?为?什么不能?”


    “……”邬长筠听出来这话有别层意思,只装没听懂,转移掉话题,“老陈哪去了?”


    “给白解看看眼?睛。”


    邬长筠想起陈修原在家中同自己?说的话:“听说他胃不好,以前?有吗?”


    “后落的毛病。”杜召见她不说话了,轻轻揪了下她的脸。


    邬长筠立马偏头,打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


    “好,不动。”杜召将手背到身后,“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记得吗?”


    “什么?”


    “今年?的第一天。”


    邬长筠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是一九四零年?了,难怪从早上就断断续续听到烟花爆竹声。同时,她也想起三七年?的同一天,杜召给自己?过了个浪漫的生?日。


    不知不觉都?已经过去整三年?了。


    事实上,邬长筠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哪天出生?,只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邬山月提过是在年?底,下着大雪,冰封百里。


    所?以当年?杜召才用一月一号这个特别的日子为?她庆生?。


    杜召拿出一把小手.枪:“送你。”


    是一款微型左轮手.枪,这种高级货,邬长筠只在图册上见过,小小的一只,还没有手掌大。虽然她很想试一试,但还是拒绝了:“不用,谢谢。”


    杜召抬起她的手腕,将枪强塞进她手里:“拿着防身。”


    “防身,不需要这个。”


    “知道你厉害,有它更好,小玩意,不占地方,随便往身上或者手拿包里一塞。”


    邬长筠用枪头抵着他的腹部。


    “防我?也可以,但你下不去手。”杜召往前?逼近,迫使她靠到厨台上,“保险都?不拉。”


    邬长筠用力推开他,把枪放在厨台上:“谢谢你的礼物,我?用不着,你自己?留着自卫吧。”


    杜召双手按在台沿,把她笼在怀里,又将手.枪拿起来放进她大衣口袋里:“用不着,就卖了,随你怎么处置。”他直起身,“烟花厂没了,就不给你放满城烟花了,等以后胜利,我?们去多买点?。”


    邬长筠怔住了。


    这话的意思……是要坦白吗?


    杜召凝视她微妙的表情?,手落到她的耳边,从耳垂抚到冰凉的玉坠:“耳坠很配你,衣服也漂亮,笑一笑就更好了。”


    邬长筠哽着口气,纹丝不动,什么耳坠,什么衣服,她通通都?听不见了。


    “别发呆了,出去吧,小舅妈。”杜召笑着转身。


    邬长筠一把攥住他腰上的衣服,不让人?走:“杜召。”


    她的眸光剧烈晃动着:“你,再说一遍。”


    ……


    第132章


    杜召故意逗她,重复一遍:“小舅妈,出去吧。”


    邬长筠凝视眼前微笑的男人:“杜召,你还在为国军做事,只不?过从正面战场转到地下,对吧?”


    “这句话憋很久了吧?”杜召握住她攥着自己衣服的?手,“能问出这个?问题,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敛住笑,一本正经地俯视她期盼的?目光,轻轻点了个?头?:“是的?。”


    明知道答案,邬长筠还是轻松地笑了起来?。


    她低下头?,乌云尽散,心里无比宽慰。


    杜召挑起她的?下巴:“不?再问问别的??”


    邬长筠照旧打开他?的?手:“每个?人都有秘密,我知道你是好人就够了。”


    杜召忽然握住她纤细的?腰,轻轻一提,将人架到厨台上坐着:“就这反应啊。”


    邬长筠抬膝抵住他?靠近的?身体:“还要什么反应?”


    “感动,兴奋,不?可?思议。”


    “那让你失望了。”


    杜召倏地沉默,静静看着她。


    “盯着我干什么?”


    杜召躬下腰,笑盈盈的?,声音却轻下几分:“漂亮,想非礼。”


    邬长筠知道他?是故意作这般孟浪模样,一脚踢开人:“走?开。”


    “一会拽住我,一会要我走?,”他?笑着轻叹口气,“女人啊,难哄。”


    彼时,保姆抱着孩子朝走?过来?,见?厨房一尘不?染:“哎呀,这是我的?活,怎么好叫您上手收拾。”


    杜召身体宽,将邬长筠完全遮挡住,偏身过来?,保姆才看到人,尴尬地唤了声:“陈太太——”


    邬长筠站到地上,从杜召身旁走?了过去,拉住阿砾的?手摇了摇,与保姆道:“辛苦你了。”


    保姆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


    陈修原走?下楼:“长筠,我们回去吧。”


    “好。”


    他?走?近,又抱了抱阿砾,亲一口软软的?小手:“阿砾,我们走?了。”


    白解跟在后面:“我送你们。”


    陈修原回头?:“不?用,你们洗洗也早点休息吧。”


    杜召直接往门口去了:“我送,走?吧。”


    路上,他?们只聊了聊白解的?胃病和?眼睛,叫人抽空去医院仔细做个?检查,便一直陷入沉默。


    直到抵达胡同口。


    杜召下车,替邬长筠拉开门,伸出手。


    她没有搭上去,兀自落地。


    杜召手垂落,对从另一侧下来?的?陈修原道:“早点休息,有空再来?家?里吃饭。”


    “好,今天没给阿砾带见?面礼,过几天再说吧,电话联系。”


    “嗯。”


    杜召立在车边,目送两人走?进幽深的?巷子。


    直至完全淹没在夜色中?,才坐回车里,点上根烟离开。


    ……


    深夜,陈修原睡着了。


    屋里黑漆漆的?,邬长筠坐在阳台,藉着月光看杜召送的?手.枪。


    良久,她悄声进屋,从衣柜里搬出一个?小皮箱,又回阳台坐着,打开锁,拿出杜召在三年?前的?今天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一根项链,上面挂了个?小小的?书形吊坠。


    邬长筠犹清晰地记得他?那时的?话——希望你博览群书,前程似锦。


    与如?今这个?礼物完全天差地别,却总能送到自己的?喜好上。


    邬长筠手指摩挲着粗糙的?银书,这是杜召亲手打的?,这几年?,她一直戴着它,直到再次来?到沪江,才取下来?,藏进去。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未来?的?自己会走?向一条这样的?路。


    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步入正轨的??


    祝玉生的?死?战场上与杜召的?离别?


    还是,从认识他?的?那一刻起……


    一点一滴,无影无形地慢慢暖化那颗冰冷的?心脏。


    邬长筠将链子绕在手指上,清冷的?月光铺过来?,一动间,细长的?项链银光闪闪。


    亦如?她滚烫的?心。


    ……


    赵历是化名来?沪江的?,这个?大汉奸伪装成一个?富商,将沪江医院病房西区整片都包了下来?,四个?护卫分守房间门口到走?廊。


    手术已经做完了,很成功,赵历整日?在房间养着,除了专门负责的?两位医生和?护士,不?让任何闲杂人等进来?,连病房卫生都是由随身护卫清扫。


    陈修原连第一道门都进不?去。


    第三天晚上,楼下忽然吵闹起来?。


    “我家?妹妹本来?好好的?,用了你们的?药就开始上吐下泻,今晚还口吐白沫!你们医院……”


    “沪江医院要人命了……”


    赵历本就头?晕,被喧闹声吵得心烦,便叫门口守着的?其中?一个?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陈修原今天值班,这些人是受雇而?来?,转了好几次手,并不?知雇主是谁,只知道闹,大闹特闹。


    护士医生都上去劝说,来?看病的?人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把大厅围了个?水泄不?通。


    连病房里的?家?属都趴到楼梯口看戏。


    杜召身穿白大褂,推着药车来?到三楼病房西区,刚靠近,就被走?廊门口赵厉的?两个?护卫拦住:“站住,干什么的??”


    “给赵先生换药。”


    其中?一个?男人道:“谁让你来?的??”


    “周医生身体不?舒服,回家?了,今明两天都由我负责。”


    “没通知我们,不?许进。”男人警惕地看着他?,“口罩摘了。”


    杜召一手扶推车,一手摸向口罩,突然从纱布下拿出把枪,将厚厚的?纱布垫在面前的?男人胸口,扣动扳机,一枪毙命。


    另一个?男人见?状,拔枪就要打,杜召握住人的?手腕用力一折,让他?的?枪脱手,随即拿起推车里锋利的?剪子,一刀插进人的?喉咙。


    尽管楼下吵闹声很大,守在赵历病房门口的?那个?护卫还是听到点动静,贴着墙缓缓逼近,拐过弯,持枪扫视,一扇木门幽幽地晃着,发出“嘎吱”声。


    他?往前去,一脚踢开门,只见?两个?同伴倒在血泊中?,正审视四周,身后忽来?一阵风,他?倏地转身,反应极快,躲开挥来?的?拳头?。


    杜召恐引来?人,尽量不?动枪,与人缠打在一起。


    这家?伙脚功了得,快而?狠,杜召边闪避边进攻。


    可?他?攻势太猛,两脚接连横甩过来?,快出虚影,让人避之不?及。


    杜召胳膊合起护住胸口,重重挨了一下,后背撞在墙上。


    紧接着,护卫又一脚重重踢过来?,将雪白的?墙皮都擦掉一大块。


    他?也发觉对手难对付,从腰后拔出刀,快速连挥,配以脚上功夫,与杜召难分高低。


    楼下的?吵闹声弱了许多,杜召看一眼手表,没时间了,他?故意让了对方一招。


    护卫藉机把杜召压在墙上,刀尖抵着他?的?肩头?,被杜召握住手腕,差不?到半寸便插了进去。


    杜召盯着一脸凶恶的?男人,忽然松力,让他?的?刀没入皮肉,待人松懈之际,忍着剧痛按住他?的?身体往前撞,一直把人推到走?廊尽头?的?窗口。


    白解埋伏在对面楼顶,见?人露出头?颅,一枪狙中?。


    病房里的?赵历吓得躲在床后,手里握了把枪,不?停哆嗦着。


    门把转动,他?腮帮子紧绷,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忽然,一道人影现了出来?,他?顾不?及看清是谁,“砰砰”就是三枪。


    全打在自己护卫的?尸体身上。


    杜召试出人的?方位,听这杂乱的?枪声,以尸体为护盾,一脚踢开门,将尸体扔过去,赵历吓得又是几枪,还没来?得及换子弹,后领被攥住,整个?人从病床翻过去,重重摔在地上。


    刚手术过,他?本就虚弱,这一摔,只觉得胸腔快炸了,赵厉张着嘴痛嚎两声,未看清刺杀自己的?人脸,一把刀没入口中?。


    杜召用的?是护卫的?刀,他?直起身,用脚踩下去,刀子贯穿赵厉的?脑袋,插进地板,把人钉在了地上。


    死透了。


    杜召立马离开,刚出去,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便进了另一间病房,等人过去,才轻声开门出来?,从原定路线翻窗爬墙下去。


    楼太高,时间紧迫,他?又受了伤,侧摔在地上,半边身麻了,硬撑着爬起来?,开提前备好的?车撤离。


    路过对面的?大楼,车速慢下来?,白解拉开车门跳进后座,闻到浓浓的?血腥味:“谁的?血?”


    “都有。”


    白解担忧地看着他?:“我来?开。”


    “还能动。”


    ……


    第133章


    车子开进家,杜召踢开门下来,捂住伤口往屋里去。


    白解要跟过去帮忙。


    他停步回头:“去把车子清理了。”


    “先处理你的伤。”


    “小?伤,我能弄,快去。”


    白解了解杜召的脾气,无奈之下回到院里,把车牌换回来,再打桶水去清理前座,刚拉开车门,看到驾驶座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血,杵了一下,按捺住恨意与心疼,抓紧动作。


    等他收拾好再上楼,杜召已经自己缝完针,绑好了纱布。


    白解见他在艰难地穿衣服,上去搭把手:“慢点。”


    杜召套好衣服,抬眸看见白解心疼的表情:“别皱眉头了,皮肉伤而已,比起之前算不?了什么。”


    白解瞬间想起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牺牲或是?缺胳膊少腿的兄弟们,与他们所受相比,确实不?值一提。


    杜召提起满是?血的衣服起身。


    “干什么?”白解问。


    “把这些?烧了。”


    白解从他手里拿过来:“我去吧。”


    “下楼喝口水。”


    “我给你倒来。”


    杜召见他紧张兮兮的,轻快地笑了:“又不?是?快死了,一把破刀而已,走吧。”


    两?人往楼下走去。


    白解处理完衣服,到他旁边坐下,也倒了杯水,见他外套坠下来,上手提了一把。


    杜召背靠去椅背上,手里转着酒杯,注视着里面荡漾的清水:“不?知小?舅那边怎么样了。”


    ……


    沪江医院被警察封了起来,赵历派下去查探的护卫叫人给特务委员会打个电话?,把特工总部的刑争叫了过来。


    很快,杜兴也带人赶来,到案发地看一眼赵历的尸体,吩咐人保护好现场,做作地与尸体鞠了一躬,便?离开病房,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望着夜色,捏了两?下鼻子,对助理说:“这帮人下手真狠,你怎么看?”


    “看来是?高?手。”


    “废话?。”杜兴刚才不?小?心踩到外面的血,在地上碾了碾,划出一道道血印,“下去看看。”


    除了不?能下床的重病患者?,都被集合到大厅,作挨个筛查。


    杜兴看到熟人,手插兜走上前,与其?打声招呼:“邢处长。”


    邢争乜一眼来人:“杜经理,好久不?见,最近忙什么呢?”


    “端了一窝中统,还在审着呢。”杜兴打开烟盒,递过去。


    邢处长捏出一根烟:“那杜经理还有空跑来这凑热闹。”


    杜兴叼着烟,压下声道:“不?得过来一趟,走个意思。”他为邢处长点烟,再给自己点上,用力抽了一口,夹出来,甩了甩,“送一下赵先生不?是?。”


    邢处长吐出浓浓的烟,望着被集中在一起的工作人员和病人、家属,眯着眼哼笑一声:“你觉得凶手还能在这里面吗?”


    杜兴没吱声,默默抽了两?口烟。


    “身手这么好,八成啊,早飞出去了。”


    “那可不?行,没法交代啊。”杜兴微叹一声,笑道:“必须得在这啊。”


    邢处长睨向他,明白这话?的意思:“人上了年纪精神不?行,我这眼都快睁不?开了,就麻烦杜经理好好审了。”


    “小?事。”杜兴闲散地抽烟,目光忽然扫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定了片刻,随即扔了烟,用脚碾了两?下,“看到亲戚了,先不?奉陪。”


    人走了,留下半截沾了血的烟,碎在地上。


    杜兴慢悠悠走到陈修原面前。


    他正在接受检查,白大褂都被扯皱了。


    “鞋子脱了!”


    陈修原不?想跟人起冲突,老实听着,刚弯下腰,被一只手托住肩捧了起来,他直身看去:“杜兴。”


    杜兴收回手,一巴掌甩在对面趾高?气扬的男人头上:“知道这是?谁吗?”


    男人低下头。


    “这是?我哥的舅舅,也就是?我舅,说话?不?知道客气点。”杜兴又轻飘飘给了他一下。


    男人连忙给陈修原鞠躬:“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身份,冒犯了。”


    杜兴偏身来对着陈修原:“小?舅,带我坐坐?”


    “好。”


    陈修原带他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杜兴双手插兜,这看看,那摸摸,最后笑着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一张纸折来玩:“今晚闹刺客,没吓着小?舅吧?”


    “确实吓人,像是?预谋好的,下面闹事引人注意,上面杀人。”


    “不?愧是?小?舅,聪明。”杜兴认真地叠纸,“小?舅看清那几个闹事的人长什么样吗?”


    “一个大胡子,黑黑的,方脸,比我矮半个头;一个妇女?,扎了头巾,看不?到脸,怀里抱着孩子,也捂得严严实实。”陈修原语气平淡如常,“现在想想,应该是?伪装过的,在发现病人受刺前两?三分钟就离开了。”


    杜兴折了只小?飞机,远远投出去,“啪嗒”一声撞到窗子,摇摇晃晃地坠落。


    他又拿起一张纸,继续折:“赵历护卫从离开到回来,总共不?到十分钟时?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杀人并撤离,这凶手对你们医院挺熟悉啊。”


    陈修原淡定道:“肯定是?提前熟悉过路线。”


    “西区这么多间病房,”杜兴倏地停下动作,抬眼看陈修原,“他怎么就知道赵历住哪间?”


    陈修原没回答。


    杜兴咧开嘴笑了:“我就问问,别紧张。”


    陈修原也淡然地笑:“随便?问,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医院,希望你们早日查清真凶,闹太大,百姓害怕,对哪一方都不?好。”


    杜兴收回目光,继续折纸,这次,叠出个兔子,提高?了,丢下来,又捏起来撕碎:“小?舅一值班就是?一整夜,留小?舅妈独自在家。”他朝陈修原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不?担心吗?”


    陈修原明白他的意思:“长筠自小?学武生,有点功夫在身,别人怕她还来不?及。”


    杜兴撇着嘴点头:“这话?是?真,舅妈是?真蛮横,那小?舅拿得住吗?”


    “长筠不?是?蛮横,只是?长了张冷脸,有时?候看着凶巴巴的,但还是?讲道理的,对事不?对人嘛,她性格算好的,再说,在外要强的女?人,回家未必强势。”


    杜兴拖长声音“哦”了一句,扬着碎片玩:“我还以为像她这种母老虎只有杜召那种公老虎才镇得住。”他“啧啧”感慨着,“小?舅,冒昧问一句,他们过去那些?破事,你真一点都不?介意?”


    “你也说了,是?过去的事。”


    “大度,不?愧是?长辈。”杜兴给他鼓起掌来,“说起杜召,也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呢?这大冷天?,瞧咱们冷手冷脚的,估计人家热被窝里拱——”


    “外面这么乱,你不?去指挥下?”陈修原直接打断他的话?,“我一会得去查房了,要不?要再检查一下?”他摊开手臂,平静地俯视着杜兴。


    这是?撵人了。


    “小?舅这是?哪里话?,我们的关系还用搜身?”杜兴手撑着桌沿站起来,张开手臂大伸个懒腰,转了转脖子,挑下眉梢,又盯着陈修原:“小?舅来沪江这么久,我还没请你吃个饭,什么时?候赏个光?”他自个儿定了下来,“不?如就明天?吧,六号,好日子。”


    “明天?要——”


    “欸——”杜兴不?容他多说,把桌边的碎屑往里面掸掸,“天?大的事也得吃饭啊,就这么说定了,明晚七点,江海饭店定个包厢等你和小?舅妈,回头我把杜召也叫上。”语落,他便?往门口去,刚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朝陈修原伸出一只手,表情忽然变得异常严肃,“你会来吧。”


    杜兴本就心思深,陈修原看他这认真的眼神,再拒绝,恐惹人生疑,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好。”


    杜兴旋即笑了起来:“我就说嘛,小?舅哪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你不?来,我可得一直等着你。”


    听听。


    陈修原只微笑:“多谢好意。”


    “这么客气,”他晃晃一直悬着的手,“我们是?亲戚嘛。”


    陈修原看向杵在自己面前的手,握上去:“那你去忙吧,有情况随时?找我。”


    杜兴手指从他手掌滑过,没有时?常弄枪使刀的老茧,遂落下手:“你忙。”


    陈修原见人抄着口袋出去了,抬起手,看一眼光滑的掌心,夹了块棉签消了消毒。


    ……


    为了不?惹人生疑,第?二?天?,杜召坚持出门。


    上午去了趟船运公司,下午到亚和商社坐坐。


    杜兴本想打电话?找他去,见人办公室门开着,伸头瞄一眼,边敲墙边走进来:“等会一块儿吃饭去。”


    杜召正低头看货单:“不?去。”


    “小?舅和小?舅妈也在。”


    杜召这才抬起脸:“你做东?”


    “你要掏钱也可以。”杜兴双手撑在桌上,笑起来,“开个玩笑,去不?去?”


    “好啊。”


    杜兴打了个响指,转身走了:“晚点见。”


    杜召目送他出去,垂下眼,目光落在纸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这个时?候吃饭,他想干什么?


    ……


    杜兴没坐杜召的车,一人一辆开到江海饭店。


    陈修原下午没上班,在家里休息了几个小?时?,睡不?着,便?早些?过来了。杜兴提前订好了包厢,他报上名字,便?进来坐着等。


    杜兴见包厢里只有他一个:“小?舅妈呢?”


    陈修原:“在戏院忙,她不?爱热闹,我们聚就好。”


    “扫兴。”杜兴冷笑两?声,拉开椅子坐下来,“等等,还有个人。”


    话?音刚落,有人敲门。


    侍应生推开门,请人入内。


    杜兴一见她,立马站起来迎:“谣谣,快过来坐。”


    贺明谣被他搂住,往里走。


    杜兴抵抵她:“叫人啊。”


    贺明谣赶紧唤:“小?舅。”她又看向杜召,只敢仓促地瞥一眼,“五哥。”


    陈修原点了个头。


    杜兴扶她坐下:“别拘谨,都是?家人。”


    杜召望着贺明谣,她虽打扮得雍容华贵,带了一身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但整个人透着一股丧气,怯怯的,还在强装淡定。


    杜兴吩咐侍应生:“上菜吧。”


    陈修原对贺明谣道:“上回见你,还是?五年前。”


    贺明谣应声:“是?的,好久不?见,小?舅还好?”


    “好。”陈修原打量着她,“你是?不?舒服吗?脸色好像不?太好。”


    贺明谣赶紧摇头:“没有,我很好。”


    “她就是?太久没见故人,心里忐忑又激动。”杜兴拉住她的手,“是?吧,谣谣?”


    “是?——是?。”


    ……


    邬长筠今晚没登台,站在座后看玉生班里的人表演,在经历了战乱、散班和重组后,大家明显更?加珍惜这个舞台,从前总是?偷懒的几个人这段时?间也勤奋练功,有了很大长进。


    邬长筠欣慰地看着她的朋友们,听座上阵阵喝彩声,由?衷地为他们、为戏剧感到高?兴。


    戏台二?道幕。


    趁这功夫,两?个男人嗑着瓜子说话?。


    “你听说了吗?昨晚沪江医院出事了。”男人左右瞄一眼,脸凑到另一男人脸边,小?声说了句,“死了个大汉奸,听说是?特务干的。”


    “真的假的?”


    “哪能有假,我表叔就在现场,听说抓走了好几个人去审。”


    “抓到特务没?”


    “还不?知道呢。”


    小?锣声又起。


    “等会再说,听戏,先听戏。”


    他们认真看戏了。


    邬长筠却心慌起来,想起中午陈修原同自己说要和杜兴去吃饭,他为什么没提这件事?


    早不?吃晚不?吃,偏偏这个时?候吃,鸿门宴?还是?什么?


    她有些?站不?住了,往后台去,穿过备演的人群找到赵敬之:“班主,你盯着点,我出去一趟。”


    “行。”班主忙得团团转,也没来得及问她干什么去,又张罗人去了。


    邬长筠套上大衣,一头扎进大街里,顿时?脸上凉丝丝的。


    下雪了。


    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下的,地上已蒙了一层雪。


    她拦了辆黄包车:“江海饭店。”


    雪被车马人流碾平,路有些?滑,车夫一个拐弯,差点摔倒。


    邬长筠抓住车稳住身体,见车夫一直打滑,便?叫住人:“放我下来吧。”


    ……


    饭桌上,杜兴的话?最多,一直滔滔不?觉地讲小?时?候的事。


    杜召和陈修原偶尔应上一句。


    “还记得那会小?舅老是?演我们爷爷,明明就比我们大几岁。


    有一回躲猫猫,他偷偷跑到到家里唱堂会的戏班子里,藏人家戏服里,害我们到处找不?到。


    小?舅当初一定想不?到,以后娶了个唱戏的回家。


    这叫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


    杜召一手持杯,一手落在下面,轻轻拉了下桌布。


    陈修原余光扫过来,看他藉着与杜兴的视线盲区,用手在腿上打暗码。


    他在说自己受伤了。


    陈修原领会,轻轻松了下领带,示意收到。


    杜兴又给杜召倒满杯酒:“来,我们兄弟两?再喝一个。”


    杜召毫不?顾忌身上的伤,同他一杯接一杯地喝。


    陈修原在旁边看着心疼极了,忽去拿酒瓶,自己倒了一杯:“杜兴,我陪你喝两?杯,谢谢今天?的款待。”


    杜兴略感惊讶,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站起来:“来,小?舅,我敬你,感谢你百忙之中赏脸陪我们这些?小?辈吃饭。”


    陈修原一饮而尽。


    杜召知道陈修原这是?帮自己挡酒,眼看他又要倒一杯,手伸过去,按下酒杯:“我可不?想扛着你回去。”


    陈修原推开他的手:“没事,偶尔放松一下,天?天?在医院见血见伤的,压抑。”


    杜兴用筷子敲了几下杯子:“我就欣赏小?舅这种性格,该收敛收敛,该放肆就放肆,来,我再敬你。”


    陈修原一口闷下,深深皱起眉头。


    饭吃得差不?多了。


    杜兴酒兴高?至,提议道:“我们去泡澡吧。”转个脸对贺明谣道:“等会让车子送你回去。”


    杜召放下杯子:“不?去了,困。”


    杜兴懒懒笑道:“真困还是?假困?难得聚齐,别扫兴啊。”


    陈修原也摆手:“晕了,下次吧,酒后可不?能立马泡澡。”


    “别啊,这么点酒,又没喝醉,等到了那也完全醒了,我经常这样,泡一下舒服得很。”杜兴站起来,徒手捏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小?舅要学会享受生活,天?天?闷头工作赚钱,也不?怕老婆跑了,对吧,五哥?”


    门忽然被推开,“咚”的一声撞到墙上。


    邬长筠冷冷地盯住杜兴的背影:


    “谁老婆跑了?”


    ……


    第134章


    杜兴双手拍桌子,兴奋道:“瞧瞧谁来了!”


    邬长筠没搭理他,直奔陈修原去?,站到人旁边,见他脸颊酡红:“喝酒了?喝了多少?”


    “没多少,几杯。”酒劲慢慢上?头,陈修原这会才感觉晕得厉害,手都有些不受控制,摸向桌上的白开水,差点把杯子弄倒。


    邬长筠帮他拿起水杯,喂了一口。


    陈修原迷迷糊糊地道了声谢。


    杜兴“啧啧”感慨:“真恩爱啊。”


    杜召视而不见,坐在远处自斟自饮着。


    杜兴故意刺激他:“是?吧五哥?听说?慕小姐把你甩了,赶紧找下?家啊,你看我们这成双入对的心里不难受吗?”


    杜召靠向椅背,平和地看着他:“一个人多自由,遍地芳草,无拘无束。”


    “太过自由就?空虚了,还是?有个家好。”杜兴目光流向邬长筠,“对吧?小舅妈。”


    邬长筠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陈修原胃里翻江倒海,忽然弓下?腰,捂住嘴要吐。


    邬长筠拍了拍他的后背,望向还在喝酒的杜召,指桑骂槐道:“明知道你舅舅喝不了酒。”她又瞪一眼?杜兴,“吃饭就?吃饭,喝这么多干什么?”


    杜兴摊手装无辜:“不怪我。”


    “小舅自己?要喝,”杜召语气平平,“几杯而已,没事。”


    话音刚落,陈修原吐了出?来?。


    邬长筠帮他顺顺气,等人缓过来?倒在桌上?,才又开口:“你们两成天无所?事事、吃喝玩乐,以后别拉上?他。”


    杜兴忙道:“欸,小舅妈,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每天忙得很。”


    邬长筠嗤笑一声:“忙着抓中国人。”


    杜兴脸色顿时冷下?来?,微微歪下?头:“小舅妈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在为新政府工作,追求的是?和平,抓那?几个逆党,为的是?活更多的中国人。”他轻促地冷笑两声,直直盯着邬长筠,“小舅妈思想有问题啊。”


    不想,一直沉默的贺明谣毫无征兆地开口:“长筠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杜兴略感惊讶地俯视她,稀奇,半天不吭一声的哑巴居然张口了,为的还是?邬长筠。杜兴攥住她的头发晃了晃:“你说?什么?”


    贺明谣盘起的头发被他扯散掉,声音闷在喉咙里:“疼——”


    邬长筠见杜兴没轻没重地拽她头发,走过来?,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她是?你妻子,不是?出?气筒,你有什么不满直接冲我来?。”邬长筠扔掉杜兴的手,“别恃强凌弱,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呵。”杜兴手甩甩手,有意思地看着她,“小舅妈又生?气了,怎么办?”他把左脸凑过去?,“要不你打?我两巴掌解解气。”


    杜召一直没吭声,知道这种小场面,她还应付的来?。


    他面色如常,把酒换成茶水,泄泄火。


    邬长筠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杜兴,我知道你一直记着几年前的仇,那?年当众打?你两巴掌确实是?我太冲动,叫你丢了面子,可谁还没个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再说?是?你先出?言不逊的,否则我这手再贱也不会甩到你脸上?。都过去?三年多了,你这心里实在要是?过不去?,今天就?打?回来?,或者给我一刀,把这仇报了,以后别隔三差五找理由恶心人。”


    杜兴冷不丁笑得肩膀乱颤,整个包厢回荡着瘆人的笑声,他轻抚了抚贺明谣的头,将她蓬乱的发理顺:“谣谣,你说?我打?不打??”


    贺明谣低下?头,不敢说?话。


    陈修原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杜召静静坐在杜兴对面,时不时抿一口茶。


    杜兴还真拿出?把刀来?:“小舅妈,这可是?你说?的。”


    邬长筠把头发甩到背后:“往身上?扎,我这脸还得留着唱戏。”


    杜兴走到她身后:“那?我得好好想想。”


    杜召见杜兴的刀尖在她衣服上?轻轻滑过去?,脸阴沉了几分,放下?茶杯:“行了,还没玩够?”


    “我可没玩。”


    杜召声音都低下?来?:“杜兴。”


    杜兴不顾他的警告,拉住邬长筠的头发,刀子迅速划过,割下?一缕,握在手心,放到鼻间深嗅了一口:“小舅妈的头发真香,用的什么牌子洗发水?我买来?给谣谣也用用。”


    邬长筠抬眸看过去?,恨不得将这狗汉奸碎尸万段,她腾地站起来?,身下?的椅子往后滑,发出?刺耳的声音,一把搡开挡路的杜兴,到陈修原旁边扶起人:“老陈。”


    陈修原皱着眉哼了两声,又没动静了。


    邬长筠将他拽起来?,手臂搭到自己?肩上?,扶人离开包厢。


    杜召起身跟过去?,走到杜兴面前停下?,将他手里的长发夺过来?。


    杜兴正要开口,半个字都没吐出?来?,被杜召一掌按在桌上?。


    贺明谣吓得往后退:“阿召,不,五哥,别——”


    杜兴脸贴着冰凉的餐桌,一动不得动,看向贺明谣慌乱的表情,笑道:“哥,这是?干什么?”


    杜召轻飘飘地俯视他,手下?加了几分力:“以后你再借旧事发疯,我把你头皮揭了。”


    “嘶——”杜兴五官揪到一起,“想想就?疼。”


    杜召瞥了眼?贺明谣,有些话不便多说?,松开手,迳直走了出?去?。


    杜兴站直,扭扭脖子,长呼口气,猝不及防弯下?腰,对着贺明谣的脸。


    吓得人一怔。


    “怕什么?”


    贺明谣摇摇头。


    “我可怕还是?杜召可怕?”


    “他,他——”


    “是?吗?”杜兴笑起来?,“你还真是?让我意外,居然会帮那?个婊.子说?话,夺爱之仇,忘了?”


    “没有……不是?……没有夺爱。”


    杜兴瞧她语无伦次的样?子,圈住她的脖子,把人夹起来?:“都走了,我们也回家去?,回家慢慢聊。”


    ……


    江海饭店离邬长筠的住处开车不到十分钟,车开不进胡同,停在街边。


    地上?滑,杜召不放心他们,把陈修原背起来?送进去?。


    冰凝雪积,人们都躲在家里,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踩在雪地“嘶嘶”的声音。


    天上?还在飘雪,凌乱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三个夜归人,一道白了头。


    幽深的巷子比往常亮堂许多。


    邬长筠跟在两个男人后头,光是?看着高大沉稳的背影,方才所?有的坏情绪都瞬间消散了。


    何苦与小人斗气?在乎的人都平安,就?够了。


    杜召将陈修原放到床上?,脱去?外衣和鞋子,见他酣睡如泥,便要回去?:“我走了,麻烦你照顾着点,有情况通知我。”


    “嗯。”


    杜召转过身去?,刚朝房门走两步。


    “等等。”


    他定在原地,回头温柔地对她笑道:“怎么了?”


    邬长筠走到人跟前,轻嗅了嗅,她的鼻子向来?很灵,从前祝玉生?老说?她像条狗,一点儿味都藏不住,每次偷吃都被逮到。


    尽管杜召喷了香水,她还是?感觉到了:“你受伤了?”


    杜召拉开大衣看一眼?,许是?刚才背陈修原太用力,又把伤口崩开,血渗了出?来?,他一脸无所?谓:“破皮,没事。”


    “破皮流这么多血。”


    “破得有点深。”杜召瞧她担心的眼?神,心里美得很。


    “我帮你处理下?,万一等会遇到人。”


    “好。”


    邬长筠领他到隔壁客房,有时元翘过来?玩,不想回去?,便会在这将就?一夜。


    杜召没看到椅子,到床尾坐下?,趁邬长筠去?拿医药箱的功夫,看了圈四周陈列——这里虽长时间空着,但到处一尘不染,床上?也整齐铺着床单被褥,小房间,除了床就?只有一个柜子,但却莫名让他感到温馨。


    邬长筠悄声走进来?,怕他冷,还提了个小火炉。


    杜召看她蹲在炉子前点火的模样?,可爱极了:“你那?个小徒弟呢?”


    “她睡觉沉,打?雷都不醒。”炉子点着了,邬长筠甩甩火柴,顺手将木棒扔进去?,又出?去?洗了个手才回来?。


    两人一个坐,一个站,蓦然间都不说?话了。


    邬长筠轻咳一声:“脱呀。”


    杜召颔首笑起来?,接着缓缓脱了大衣,又抬脸,一边盯着她一边解开纽扣。


    邬长筠挪开目光避一下?,等了会才回眸,见他上?身光溜溜的:“露出?伤口就?好,你脱光了干嘛?”


    “方便。”


    “……”邬长筠靠近一步,给他清理伤口。


    杜召微微侧眸,眉开眼?笑地凝视她近在咫尺的脸。


    邬长筠虽目不转睛注视着刀口,却能感觉得到他在看自己?,一直这样?被盯着,让她浑身有点发毛,试图说?话缓解些尴尬:“怎么弄得?”


    “你猜。”


    邬长筠看向他,皱起眉来?:“你无不无聊?”


    “无聊,看着你就?不无聊了。”


    邬长筠不想理会他这些话,继续上?药、包扎。


    刚绑好要直起身,杜召一手掌住她的后腰,将人按入怀中。


    邬长筠手撑住他的胸膛,不让自己?完全?倒在他身上?,压着声佯装嗔怒:“干什么?”


    “抱抱你。”


    “放开——”


    一拉一扯,动到他的刀口,从受伤开始,杜召就?没皱过一次眉,可现下?在她面前却露了软:“好疼,别动。”


    邬长筠怕再伤到他,不敢挣扎了:“我得去?看看老陈。”


    “他没事,才喝几杯,死不了。”杜召声音绵软许多,显得有些沙哑,“我都快没命了。”


    “刚才还说?破皮。”


    “那?是?刚才,现在重伤。”


    邬长筠无奈地笑了起来?:“放开,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不放,放了更疼。”杜召看她弯弯的眼?睛,心里更加舒坦,故意皱起眉,“嘶”一声,“半边身都麻了。”


    “真的?还是?装的?”


    “真的。”他把脸埋在她的锁骨间蹭了蹭,随后,下?巴抵着她,仰脸慵懒地笑,“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邬长筠轻轻弹他的脑门:“再不放我下?重手了。”


    “你打?死我吧。”杜召更紧地圈住她,“打?死都不放。”


    “赖皮。”


    杜召直勾勾地仰视她,幽深的眸子里涌上?几分炙热的火:“那?让我亲一下?。”


    邬长筠不吭声了。


    他刚要吻上?去?,邬长筠偏头躲开,一巴掌按在他脸上?,将人推远:“别闹了,快放开我。”


    杜召直接往后躺去?,带着她一起。


    邬长筠翻腾着要起来?,被他紧紧拥住。


    “睡觉,不走了。”他闭上?眼?,“困。”


    “你睡你的,我要出?去?了。”


    “抱着你安心,”杜召将她头按到自己?胸口,“等我睡着再回去?。”


    男人力气太大了,邬长筠脱不出?桎梏,只能任他先搂会。


    不一会儿,杜召的呼吸沉了起来?。


    邬长筠老实躺在他怀里,纹丝不动。


    四周只剩风往窗户缝挤的声音,她虽闭着双眼?,却一直没睡着。


    夜半,风停了。


    邬长筠悄悄睁眼?;悄悄仰首;悄悄用手指,隔着空气一点点划过他硬朗的脸;悄悄地,笑了起来?。


    这久违的温暖,何尝不是?自己?之贪念。


    ……


    第135章


    杜召是被唱戏声吵醒的,睁开眼,才发现身?上盖了被子,旁边空空。


    床头放了一套衣服,看样子是?陈修原的。


    杜召坐起身?,提起衣服看了看,是件宽松的米色毛衣。


    陈修原比杜召矮一些,但要清瘦不?少,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杜召穿上刚合身?。


    他把衣柜门上挂着的棕色格子大?衣取下套到身?上,循着唱声走向窗边,轻轻推开窗子。


    刹那间,浓郁的寒气扑面而来。


    天地间白茫茫,树梢被厚厚的雪压弯,远处雾气还没散,将?高耸的钟楼隐去一半。


    不?过院里的雪倒是?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往下看去,田穗正穿着紧俏的小?袄拿根棍子练功,不?时开嗓唱上几句。


    杜召探出?身?试图寻找邬长筠,只看到一双脚露在外面,穿着黑色长筒靴,一高一低,跷着腿,上身?被屋檐挡住了。


    他不?想打扰师徒,便倚靠窗台,听田穗唱戏。


    邬长筠不?时叫停,给人示范一遍。


    杜召再听她的唱声,不?禁露出?些?笑意——师父就是?师父,一开嗓就听出?高低,声音清亮,圆润太多了。


    杜召深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凉意贯穿全身?,心却火热。


    他日太平盛世,这?样的时光会是?稀疏平常吧?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挨到那一天。


    杜召看了眼腕表,已经快九点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这?么长时间。


    觉足,整个人都清爽许多,站着欣赏了会,有些?饿意,才下楼去。


    田穗见生?人,腿踢一半,停住动作,惊讶地喊“师父。”


    邬长筠回头?看,只见杜召慢悠悠从楼梯下来,对田穗道:“你继续练。”


    “哦。”


    邬长筠起身?,朝他走过去:“挺合身?。”


    “凑合穿。”


    “老陈上班去了。”


    杜召问:“你们不?去戏班子?”


    “路不?好走,今早阿穗刚出?门就摔了一跤,晚上没排戏,就不?过去了。”


    “确实不?好走。”杜召拉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茶桌上的杯子倒了杯茶,“在家待着吧。”


    “凉了,我给你倒热的。”


    不?一会儿,邬长筠提壶热水来,还端了盘小?笼包,放在他旁边的桌上:“还热着,吃吧。”


    “谢谢。”杜召拿起一个,整个塞进嘴里,“真香。”


    邬长筠看他狼吞虎咽的,心里暗笑,脸上仍保持冷淡:“锅里还温着粥,想喝自己去盛。”


    “好。”


    邬长筠坐回檐下的椅子里,继续盯田穗练功。


    杜召一口一个包子,瞧她的背影,吃得更?香了。包子吞完,他又去盛碗粥,端到邬长筠身?畔,靠着门框喝。


    邬长筠斜眼睨他:“吃饭不?好好坐着。”


    杜召还来劲了,直接蹲在她旁边:“你又不?陪我吃,一个人坐那多没劲。”


    邬长筠俯视他的头?顶,忍俊不?禁,不?知道外面那些?人看到从前在战场上叱吒风云的杜末舟这?副模样,作何感想?


    她挪开目光,专心盯田穗,拿起靠在墙边的小?竹板敲了敲地:“手垂哪去了?留着劲玩雪呢?”


    田穗赶紧铆足了劲抬高手。


    邬长筠身?体前倾,胳膊肘抵着大?腿,手里灵活地转动竹板。


    她拿这?玩意并不?是?打人用的,虽然祝玉生?棍棒那套法?子出?效果,但她下不?去手,也不?想动粗,再大?的错,顶多嘴上骂两句。


    杜召把粥喝完,手搭到她的椅把上:“腿麻了。”


    邬长筠睨过去:“那你就坐会。”


    “地上凉。”


    邬长筠移开眼,语气淡淡:“那就继续麻着吧。”


    杜召拽住她的衣袖:“拉我一把。”


    邬长筠晃晃手臂,没把他甩开,干脆握上他的手臂,拽了一把。


    杜召站起身?,得意地拿上碗去厨房了。


    他把碗筷都刷完,厨台也清理好才出?来,对邬长筠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


    “公司,商社。”


    “你这?样能行吗?”


    “担心我呢?”


    邬长筠不?看他了:“赶紧走。”


    杜召笑着走开:“你们练吧,晚点见。”


    晚点见?


    邬长筠刚想问,人已经走到门口了,她咽回话,没多想,注意力又回到田穗身?上,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起身?下去,给她示范了两遍旁腿。


    ……


    晚点见的意思是?……晚点见。


    杜召一忙完就过来了,带只卤鸭、豆干和?一袋果脯给小?朋友吃。


    邬长筠还在给田穗一点一点抠动作,她要抓紧时间顺完这?场戏,好叫人正式担纲上台唱大?轴。


    杜召跟陈修原在厨房忙活,边做菜边悄声说话:“明天我要去趟南京。”


    “干什么?”


    “开个会,中日经济方?面的,两个老鬼子从东京来。”


    “多久?”


    “快可能三四天就回来,慢的话十来天,也说不?准。”


    “有任务?”


    杜召没与他细说:“有人配合。”


    陈修原听这?话,大?概明白了,应该是?另一边的任务,他也不?好多问,只道:“注意安全。”


    “嗯。”


    饭做到一半,胡同里新新小?百货的老板娘过来叫门,进院里,透过厨房窗看到陈修原,便伸头?道:“陈医生?,你们医院来电话,说是?有场车祸,伤了四个人,叫你过去帮忙呢。”


    “好,麻烦你跑一趟。”陈修原立马解下围裙,走了出?去。


    邬长筠与她打招呼:“辛苦了,大?雪天还帮忙传讯,总麻烦你三天两头?传电话,我们还是?付你点费用吧。”


    老板娘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医院来的电话,都是?救人用的,我就当?做做好事积德了。”


    陈修原收拾好出?来:“谢谢你,我就先去了。”


    老板娘嘱咐他:“慢点走,可别?急,今天不?知道摔了多少人。”


    “好。”


    陈修原离开了。


    老板娘还在唉声叹气的:“做医生?还是?没有老师、报社那些?工作好,成天忙的,瞧这?,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真叫人心疼。”


    “各行各业都不?容易,”邬长筠客气一句,“留下吃个便饭吧。”


    “不?了不?了,我家饭也快好了,”老板娘摆着手往厨房瞅,“那位谁啊,长得真高,都快戳顶了。”


    “老陈的外甥。”


    “呦,这?么大?外甥呢,”她好奇地又瞄过去,“长得真俊,结过婚没?”


    “还没。”


    “我家二姐的小?女儿在贸华服装公司当?会计,长得标志的,要不?要给你家外甥介绍介绍?”


    “……”邬长筠勉强笑了笑,“这?你得问他意思。”


    话音刚落,杜召靠到窗台:“多标志?”


    邬长筠:“……”


    老板娘笑逐颜开:“十里八乡都夸漂亮,你见了就知道了!”


    “有她标志吗?”杜召看向邬长筠。


    老板娘摆下手:“那是?差了点,邬小?姐以前可是?电影明星啊,就现在也是?红极一时的名伶,不?能比不?能比。”


    “那就算了,得跟她差不?多才行。”


    “这?上哪找去,邬小?姐可……”老板娘叽里呱啦地不?停说道起来。


    杜召笑着回去继续炒菜。


    老板娘说够了,见人没意思,也就不?自讨没趣,要走了。


    邬长筠送她出?门:“谢你的好意,我这?外甥不?行,花心,动不?动往夜总会跑的,还是?不?耽误你亲戚了。”


    “啧啧啧——那是?不?行哦,我就说这?么俊的汉子怎么还没被人收走,”老板娘感慨起来,“外面那些?舞女花哨得很,没点功夫管不?住的,还是?陈医生?这?样的好,老实,省心。”


    声音远了。


    杜召听她俩对话,心里却乐呵呵的,将?菜盛盘端了出?去。


    饭桌上,只剩他们三人,只安静吃饭,一声不?吭。


    田穗总觉得气氛怪怪的,可又形容不?出?来具体哪里怪异。


    这?位……外甥,可一点都没有小?辈样,师父也对他不?大?亲切,一顿饭下来,五句话都没有。


    但眼神……


    她懒得寻思,干脆闷头?吃饭。


    田穗练一天功,实在疲乏,本要收拾下碗筷,邬长筠让她去洗洗休息,明天早起继续练。


    人下了桌,简单洗洗便回房睡了。


    厨房里,邬长筠和?杜召并排站着,一个洗碗,一个擦碗。


    “你回去吧,我自己洗。”


    “今晚不?走了。”


    邬长筠手顿住,朝他看过去:“睡上瘾了?”


    “嗯。”杜召与她对视,“要出?趟门,明天走,有些?日子不?见你,多看两眼。”


    邬长筠收回目光,手下添了些?力,快把碗揉碎似的:“一个人?”


    “还有白解。”


    “孩子怎么办?”


    “家里保姆带,你闲着没事可以去看两眼。”


    “我忙。”


    “那就忙你的。”


    温暖的厨房陷入一阵冰冷的寂静。


    良久,邬长筠才问:“伤好点没?”


    “没,让你不?亲我。”


    邬长筠蹙眉看他,忽然撩一把水,湿得他腹前块块水斑:“再这?样你就走吧。”


    杜召揉揉肚子,闭上嘴,乖乖擦碗。


    收拾完,邬长筠就回了卧室。


    杜召拿本书,也进客房老实待着。


    两人隔一道墙,相安无事。


    今夜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过了凌晨,陈修原还没回来,也许还在忙,也许太晚就不?回来了,以往也常有类似情况。


    邬长筠拉了台灯,不?等了。


    她闭上眼,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似睡着,又似还醒着。


    也不?知道几点钟了,就这?么昏沉地熬时间。


    忽然间,门开了。


    邬长筠仍闭着眼,感到那对熟悉的脚步又像从前一样,悄悄走过来,到床另一边轻轻睡下,接着,再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


    不?敢动弹的,何止是?他……邬长筠僵直地躺着,假装沉睡。


    旁边的男人连呼吸声都没有,像个尸体,又好像从未存在。


    邬长筠正胡思乱想,一只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一个小?小?的动作,莫名定住了她的心,那一刻,紧绷的身?体竟完全放松了下来。


    虽无声。


    却好像又听到了许多、许多缠绵的话语。


    ……


    陈修原一夜没回来。


    天没亮,杜召就离开了。


    今天大?晴,雪化了不?少。


    邬长筠和?田穗吃完早饭,便往戏班子去,带大?伙排了一上午戏。


    日中,他们正要吃饭,有人敲响大?门。


    阿渡跑去开门,见是?个生?脸,便问:“你找谁?”


    “请问邬长筠在这?里吗?”


    “在,你是??”


    “我是?她朋友。”


    阿渡带人进去,拖长了声音喊道:“长筠姐,有人找——”


    邬长筠拿着馒头?回头?,只见一个高挑的女人立在门口,一身?白色束腰羊毛大?衣,手提淡蓝色小?皮包,烫着卷发,戴了顶米白色蕾丝边毡帽,打扮得时髦而优雅。


    她摘下墨镜,明媚地笑起来:“长筠姐。”


    邬长筠看清人脸,怔了片刻,放下馒头?高兴地迎上去:


    “阿阳,你怎么回来了。”


    ……


    第136章


    “好久不见。”戚凤阳张开手臂,轻轻抱了她一下,“你好吗?”


    “好。”邬长筠松开她,拉着人转了圈,“长大了。”还记得?离开法国时戚凤阳才十五六岁,过?去两年多,人成熟许多,出落得?更加漂亮,“吃饭了没?”


    “还没,早上刚到,把行李放到旅馆就去打听你的消息了。”


    “正好进来吃点。”


    “好呀。”


    玉生班正吃饭的人们翘首好奇道:“从哪来的大美人?打扮真洋气。”


    “筠姐,不介绍介绍?”


    邬长筠拉她进去,与众人道:“这是我朋友,刚从法国回来,叫她阿阳就?好。”


    戚凤阳大大方方打招呼:“大家好,我叫戚凤阳,贸然?前来,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快坐!”一个男人给她让开座。


    “谢谢。”


    邬长筠去厨房了,元翘凑到戚凤阳旁边:“长筠姐也在法国待过?一阵子,你们在那认识的?”


    “不是,早在沪江就?认识。”


    “你头发烫得?好漂亮,在法国弄的?”


    “对。”


    “我就?说,这边没见过?这样的发式。”


    戚凤阳笑?着摸了下头发:“就?是长长了点,发根有点没型了。”


    “这帽子也好漂亮。”


    戚凤阳将帽子摘下来:“你喜欢的话送给你,我那还有。”


    “那怎么?行!”元翘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谢谢你啦。”


    “法国好玩吗?那边是不是没有唱戏的?”一个花旦问?道。


    “也有,但是很少,票价还贵。”


    邬长筠拿了只碗过?来,见他们围着戚凤阳,拨开人群把她拉走:“都盯着人家干什?么??吃饭去。”


    戚凤阳笑?道:“没事。”


    两人到边上的小桌坐下,邬长筠给她盛了碗稀米粥,夹了盘菜,又拿两个馒头:“粗茶淡饭,凑合吃点。”


    “谢谢。”戚凤阳拿起个馒头,咬了一口,开心?地说:“面包牛奶吃得?太?腻,还是国内的饭好吃。”


    “多吃点,晚上我再请你去饭店。”


    戚凤阳性子变了许多,若搁从前一定要和她推脱几番,如今爽快地答应下来:“好,那我请你喝酒。”


    “但我晚上排了戏,有点忙,可能要晚点,结束后去,当夜宵吃。”


    “没关系,我还在倒时差,最近饭也吃得?不规矩。”戚凤阳忽然?想?起什?么?,放下馒头,从小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双手递交给她,“给你带的礼物。”


    邬长筠接过?来打开,是一枚很精致的彩云胸针,上坠了许多彩色石头:“真漂亮,谢谢。”


    “今年刚学的做手工,跟一位古董店的姐姐,三月时候去挖石头,这些都是一颗颗捡回来慢慢打磨的,希望你喜欢。”


    邬长筠把胸针别?在身上:“不愧是艺术家,手就?是巧,你不说我还以为是老师傅做的。”


    “我还带了些画,有空的话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好。这两年在那边还顺利吗?”


    “顺得?有些不可思议,”戚凤阳满面春风,“有幸获得?很多奖,我的大多数画都卖出去了。”


    “太?好了。”邬长筠由衷为她感到开心?,“怎么?忽然?回来了?”


    “你不是也没再回去吗?”


    邬长筠懂她这话的意思,不免想?起李香庭来:“不走了?”


    “还没决定,先待一阵再说。”


    “有没有交男朋友?”


    “没有,太?忙了,又要画画又要忙着救亡会的事。”戚凤阳喝了大口粥,复又道:“去年我还在罗马待了半年多,学了学雕塑,总之忙得?团团转,你怎么?样?”


    “我结婚了。”


    戚凤阳惊喜地睁大眼:“什?么?时候?”她想?起从前那位买自己画的杜先生,听说他后来打仗去了,也不知是否平安,万一……也不好直接问?,“你先生也在沪江吗?”


    “在,是个医生,回头介绍给你认识。”


    医生……那就?不是故人了。


    戚凤阳莫名有些遗憾。


    “晚上去听戏吧,我改回老本行唱武生了,你还没听过?。”


    “好。”


    ……


    下午,戚凤阳一直在院里看他们练功。漂亮又有才华的姑娘,无论男女都感兴趣,不时有人来跟她聊两句。


    四点多钟,戚凤阳跟着玉生班到青会楼,在后台看他们上妆。


    有邬长筠的场总是爆满,外面宾客如云,走道都加了凳子,后面还站着两排。


    邬长筠在二楼给戚凤阳挪出个座,靠着木栏杆,戏台、座上一览无余。


    与戚凤阳记忆中的截然?不同,邬长筠的武生没有了一点儿女性的柔美,乍一看,就?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儿郎,一个接一个高难度动作一气呵成、干净敏捷,赢得?座上不断的掌声。


    她也跟着为其鼓掌。


    戚凤阳望着台上英姿飒爽的朋友,想?起曾经?在法国同住的那小短时光,她总是安静得?可怕,像一潭死水,阴沉又压抑。而此?刻戏台上的她是鲜活、富有无比强大的力量的。


    戚凤阳很开心?能再次看到闪闪发光的她,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不禁往门口看去,那些最美好的记忆再次被牵拉出来,仿佛又看到她的少爷热情奔放的笑?容,还有曾经?那个拘谨的、懦弱的自己。


    时隔多年,戚凤阳成长了许多,曾经?困住自己的那些噩梦随着时光慢慢淡去,早已释然?。


    留下的,只有珍贵的回忆。


    她依旧感激那位将自己拉进这新世界的男人。


    爱这样的世界,也仍旧爱他。


    永远爱他……


    ……


    怕戚凤阳等急,邬长筠卸完妆就?叫上人从后门离开了。


    她们到饭店点两道菜,简单吃了些,又去附近的酒馆坐坐。


    一整个下午,戚凤阳都没敢问?邬长筠有关李香庭的消息,酒喝了半壶,才敢提起:“长筠姐,你有少爷的消息吗?”


    终于问?了。


    邬长筠一直在等她这句话,没有藏着掖着,直白道:“李香庭出家了,现在叫明寂。”


    戚凤阳愣住了。


    邬长筠见她半晌不出声,接着道:“他一直在寂州的寺院保护壁画,刚才在戏楼我见你看了很久墙上挂着的两幅画,就?是他画的。前段时间他回来了一趟,又走了。”


    戚凤阳想?起那两幅画,她还想?问?问?那是哪位大师画的,没想?到……


    出家……明寂。


    她的少爷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他回寂州了?”


    “去重庆办画展,离开有一阵子了。”邬长筠虽不想?提及那个人,但看戚凤阳一副要去寻人的模样,还是告知一声,“李仁玉出来了,不过?精神有点问?题。”


    戚凤阳垂眸,静默片刻:“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他一直在沪江,你也知道,战争很残酷的。”


    戚凤阳却坦然?地笑?了笑?:“是啊。”她喝了口酒,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说他,你再跟我讲讲少爷的事吧。”


    ……


    深夜,邬长筠送戚凤阳回到旅馆,又陪了她很久。


    聊着聊着天快亮了,便在这睡了一宿。


    早上,邬长筠直接去了戏班子。


    戚凤阳睡到十点才起身,到街边随便吃了点东西饱腹。这些年她的画虽卖得?不少钱,却都捐给国内的抗日军队和流离失所?的百姓,身上并无多少积蓄。


    吃完后,戚凤阳便来到邬长筠所?说的那个禅寺。


    她一直以为自己放下了,可真正到跟前,还是有些害怕。


    戚凤阳在门口杵了很久,一边抚慰受过?伤的灵魂,一边给自己加油鼓气。


    既然?早晚都要见,不如早日直面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长提一口气,迈上台阶。


    戚凤阳找到寺里的老和尚询问?李仁玉和李香庭的消息。


    师父却说:“那位施主已经?不在了。”


    “不在?什?么?意思?”


    “刚到这里两天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也寻找很久,后来给明寂发了电报,他回复过?来,说不找了,去留都是因缘。”


    “谢谢师父,”戚凤阳合掌给老和尚鞠了一躬,“您能给我李香……明寂的地址吗?”


    ……


    戚凤阳拿着老和尚给自己的通讯地址,本想?去电报局发个电报,到跟前又折了回来。


    她转去轮船公?司,买了最近一班去重庆的船票。


    接下来的两天半时间,戚凤阳到处逛了逛,好好看看这个待了很多年的城市。


    最后见邬长筠一面后,她便登上了南下的轮船。


    可当戚凤阳抵达研究院的时候,才得?知李香庭在五天前已经?离开了。


    于是,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寂州。


    ……


    在李香庭和吴硕的不懈努力下,教育部同意在寂州设立壁画研究所?,今后隶属于z央研究院,不仅增加了研究经?费,还提供一辆卡车,并增派相?关工作人员,择日前往。


    回寂州途中,他们不断补充物资,从图书到画材再到照相?机等设备,走走停停一个月,才抵达华恩寺。


    看到一卡车物资的时候,留守寺里的两个年轻人欢呼雀跃,一边听他们此?去所?得?,一边来回搬运车上的东西,整齐码放到工作室。


    伽蓝殿北壁的一小块壁画又自然?脱落了。


    新手不敢贸然?修复,只能等李香庭回来再处置。


    因颜料层与地仗层胶老化,失去粘结力从而发生起甲、脱落,相?对来说较好修复。查清病理后,李香庭便同往常一样,先修平地仗,再用草泥、砂浆和石灰泥浆分层上底,参考从前一比一临摹下来的手稿修复,弥补壁画的缺失部分。


    这一忙,又是一下午。


    只差最后一步——做旧,使修补部分与整体画面协调。


    天色暗些,寺里光线不好,不宜调色,李香庭只能收拾好工具,等次日天明再作修复。


    夕阳西下,寺里一片空寂。


    他们三不知道跑哪去了,里里外外一点声儿都没有。


    前几日下了大雪,压弯了墙边树枝。


    李香庭走到树下,将厚厚的积雪摇下来。


    雪团“簌簌”地往下落,砸在地上,砸在他素淡的僧衣上。


    他一棵一棵摇着,眉毛上都积了层浅浅的雪粒。


    “少爷。”


    忽然?,一道颤抖的声音随着白雪崩落。


    李香庭回首,睫毛上的雪化成了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随着轻眨,澄澈的眼眸蒙了层薄薄的清雾,印出阔别?多年的故影。


    他收回冻得?泛红的手指,见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于苍茫暮色中缓缓走来,立于自己身前,不禁笑?了起来:


    “长高了。”


    ……


    第137章


    听?到这?句话,戚凤阳的眼泪瞬间难以抑制地掉落,本想与?他拥抱一下,指尖触及粗糙的僧衣时?,克制不住地微颤。


    记忆中的少爷虽没有锦罗玉衣,但也都是实兴的款式、舒适的料子、得体?的搭配,现?如今却穿着缝缝补补的僧袄,边角被洗到泛白?,针线都磨得起毛了……


    李香庭任她拉着自己,淡淡道:“别哭,重?逢是缘,是好事。”


    戚凤阳垂首,泪如雨下。


    尽管历尽千帆,心境早已不若当年,可再次看到李香庭,她好像顿时?又变成那个不谙世事、脆弱的只想依靠着?他的小女孩。


    这?些年在国外虽风风光光,但也吃了很多苦、经历了许多困难的事,她孤身一人在异乡,辗转各地,身边的朋友换了又换,始终没有刻骨铭心走至最后的人……如今,梦里、回忆里那座耸立的大山就矗立于眼前,她一直祈盼着?这?座高山能够永远绿茵遍野,每一块土壤都长满鲜艳的花草;每一片空气都弥漫馥郁的花香,可现?在……戚凤阳含泪仰望平静祥和的僧人,这?是她那个意气风发的少爷吗?


    是,是的。


    人的眼睛不会变,一如当年干净、明亮,充满爱、光明与?无限善意。


    繁华褪尽,她的山更加沧桑,更加沉稳,更加神圣,也更加遥不可及了。


    雪坠落下来,碎在她的肩头?。


    李香庭抬手,轻轻将雪拂去:“怎么灰头?土脸的?从哪里来?”


    戚凤阳这?才缓过神,慌忙拭去脸上?的热泪,对他强扯出一抹笑容:“法国,我先回的沪江,听?说你去重?庆了,又找去重?庆,没想到晚了几天,错过了,然?后我又转几趟车找到这?里。”这?一路舟车劳顿,什么人马牛驴车都坐过,身上?搞得脏兮兮的,她用袖子揩了揩脸和脖子,“没想到华恩寺这?么偏,好在遇到一位运菜的大伯,顺路把我带了过来。”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咕”一声响了起来。


    “来吃点斋饭吧。”


    戚凤阳尴尬地点点头?,她忙着?赶路,从早上?到现?在还没进食,早已饿得昏天暗地。


    李香庭提上?她的行李走在前面,戚凤阳紧跟其后,穿过佛殿,走过几番回转的长廊,进了斋房。


    小厨房有中午没吃完的馒头?,李香庭烧锅热水,顺便把干粮热热,备好了给她端过去:“先吃些垫垫,晚饭要晚点,寺里其他人不知道去哪了。”


    戚凤阳双手接过来:“谢谢。”


    李香庭坐到她对面,静静看她用餐,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看来是真饿,两个馒头?不一会儿啃完了:“还要吗?”


    戚凤阳摇摇头?:“我饱了,少……”她自知不该再这?样叫了,可又该唤作?什么呢?


    李香庭见她面露难色:“叫我明寂就好。”


    戚凤阳一时?有些难以叫出口?,只点点头?。


    “这?几年还在画画吗?”


    戚凤阳更加用力地点头?:“我每天都在画,少……”她无奈地皱了下眉,暗自掐自己大腿一把,“我带了几幅,想给你看看。”


    “好啊。”


    “我把画放在寺门口?了。”戚凤阳站起身,“你等?一会,我去拿过来。”说完,便跑了出去。


    戚凤阳风风火火地穿过寺院,将扎捆好的画拖上?来,有六幅,千里迢迢带着?,只为让他看一眼。


    李香庭将碗筷清洗好出来,戚凤阳已经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迎上?去,帮人提起画:“就在这?看吧,靠到墙边。”


    “好。”戚凤阳小心解开绳子,将画整齐摆成一排,退后站到李香庭旁边,等?待检阅。


    她不时?用余光偷瞥李香庭一眼,心里无比忐忑,有种老师要检查作?业的感觉,即便自己获得无数奖项,得到许多业界人士得认可,在此刻还是紧张到有些发抖。


    李香庭认真看着?这?几幅形式多样的作?品,构图大胆,色彩比起从前用的更加精妙,已经完全形成了独特的画风,短短几年,如此大的进步让人不可思?议,又好像意料之中。


    他宽慰地笑起来:“抱歉,我已经指导不了。”


    戚凤阳太过紧张,导致一时?没懂此话的意思?:“嗯?”


    “你的画不该用好或不好来评判,”李香庭转身面对她,“恭喜。”


    戚凤阳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背脊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凉感,她仍希望李香庭能像从前那样点出自己的每一处小毛病,告诉自己应该怎样改变……简简单单一句“恭喜”,叫她怎也喜不起来。


    “没有缺点吗?”


    “我只看到你对万物和情?感独特的理解,充满了自我与?生?命力。”李香庭直白?道:“以我在油画上?的造诣,给予不了你更多的指点,只希望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你是个天生?的画者。”


    戚凤阳与?他对视着?,眼里光剧烈晃荡,她忽然?很想哭,很想撞进他怀里痛快地哭一顿,却还是强忍下胸腔下的所有酸涩,勉强地笑起来:“我一定会的。”她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眸中的怆然?,往不远处的佛殿望去,“听?说你一直在保护这?里的壁画,我刚才进大门也看到了一些,果然?很震撼,可以带我看一看别的吗?”


    “当然?。”


    李香庭从天王殿开始,一一为她讲解,从画面特点说到历史、佛教故事。


    刚说完两座殿,吴硕、赵淮和文瑾说说笑笑回来了,身上?还带了点酒味,这?是又躲到西山树林吃野味喝酒去了。从前时?常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不是佛门子弟,李香庭也理解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大家?的不易。


    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在,几人过来打招呼:“这?么晚还来拜佛。”


    戚凤阳与?他们点了个头?:“你们好,我叫戚凤阳,是明寂的……”她看了眼李香庭,又对三人道:“朋友。”


    “我就说不像本地人,”文瑾笑着?打量她,“我猜你从沪江来。”


    “也算是吧。”


    “我叫文瑾,”文瑾给她介绍道:“他叫赵淮,这?个是吴硕。”


    赵淮和吴硕异口?同声:“你好。”


    打完招呼,三人便各忙各事去了。


    李香庭一直给戚凤阳讲到晚上?十点多钟。


    虽轻描淡写,她却从他的一言一语中感受到了崇高而热烈的爱与?信仰。


    晚些,李香庭把人安顿下来,便去做晚课了。


    戚凤阳睡不着?,出来院里走走,见不远处的寮房灯火通明的,便过去看一眼。


    这?是他们后改造的工作?室,赵淮和文瑾已经休息了,只有吴硕在忙。


    戚凤阳敲敲门。


    吴硕闻声抬头?:“欸,你还没休息,进来坐。”


    “不会打扰你吧?”


    “没事,我就是整理整理文稿。”吴硕拉了把椅子给她坐,“你随便看看。”


    “谢谢。”戚凤阳坐下来,看向桌上?堆着?的乱七八糟的书与?稿件。


    “不好意思?,有点乱。”


    “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


    戚凤阳望向四壁挂着?的画:“这?都是你们临摹的?”


    “对,壮观吧!”


    “我第一次见这?样的画。”戚凤阳又起身,站到画前仔细欣赏,“我以为欧洲教堂里那些壁画已经是空前未有的,却没想到我们国家?在上?千年前就有这?样的巨作?,一点都不逊色那些享誉世界的名画。”


    “是啊,我们第一次见都是这?样的感慨,没有一个画者不会为之倾倒,也希望让更多人看到它们,所以才一直坚守在这?里。”吴硕立到她身侧,愉快道:“现?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起码教育部开始重?视了,以后我们要在寺院后面开一块地盖房子用作?研究所,等?建设好了,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


    “晚上?佛殿光线不好,明天我一定好好去看看。”


    “天暗下来就这?样,壁画颜色都变了,等?明天早上?看又是另一种样子。没办法,寺里条件不好,至今都没通电,只能靠蜡烛照明,我们几个之前都没戴眼镜的,经常夜里临摹,眼镜都熬坏了。”


    “辛苦你们了。”


    “都是值得的。”吴硕自豪道:“前段时?间在沪江和重?庆开展、做讲座,看到很多人对华恩寺的壁画如痴如醉,还说有空要来寂州看看实物,可有成就感了。”


    戚凤阳注视着?画中的菩萨,良久没有说话。


    吴硕回去继续收拾稿件:“熬这?么久,总算有点盼头?,其实最不容易的还是老师,也就是明寂嘛。我们日后还可能去别的地方,可他是把这?辈子都搭在这?里了。”他忽然?深深叹息一声,“入了空门,就什么都不要喽,可怜他那个女朋友。”


    戚凤阳转过身来:“女朋友?”


    吴硕抬首,看到她讶异的表情?,虽不知这?个姑娘与?老师的具体?关系,但隐约觉得提错了人:“嗯——过去的事了。”


    戚凤阳走到他旁边:“能跟我说说他这?几年的事吗?”


    吴硕挠了挠后脑勺,思?前想后,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嗐,都是伤心事,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她的名字,叫陈今今。”


    ……


    第138章


    吴硕边收拾边跟戚凤阳唠叨了过去的很多事,从?来这里,到经历战乱,到日本兵的多次烧杀抢掠,再到李香庭和陈今今的事……


    不知不觉已经快凌晨了。


    吴硕手护着蜡烛送戚凤阳回去,中途路过一间寮房,便顺口提了一嘴:“这就是陈小姐从前住过的房间,先前?有几个难民?住过,后来人都走了,就一直空着,老师偶尔会进来打扫,里面好像还放着陈小姐写的书呢。”


    戚凤阳问:“那她后来去哪里了?”


    “不知道,也没听说来信,她是?战地记者嘛,应该一直跟着部?队。”吴硕送人到门口,“这么晚了,早点?睡吧。”


    “好,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不客气,我这人也是?话多,”吴硕傻傻笑了笑,“他们都嫌我啰嗦,还?要谢你跟我聊天?呢。”


    “那你也早点?休息。”


    “明天?见。”


    “晚安。”戚凤阳转身?进了屋,她背靠着门,回想吴硕今夜与自己所说,只觉得心疼。


    心疼李香庭,也心疼那位勇敢的姑娘。


    ……


    深夜,李香庭仍待在佛殿,安安静静的,没有诵经,只是?默默跪坐在佛前?。


    戚凤阳失眠了,出来走走,见李香庭也没睡,便悄声走过去,坐到佛殿门槛上,倚着门框,望他单薄的背影。


    不知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亦不知过了多久,李香庭轻声叫醒她:“去房间睡吧。”


    戚凤阳腾地站起来,冷到一阵寒颤,不禁缩了下肩膀:“你呢?要休息了吗?”


    “是?的。”


    两人乘着夜色走过寂静的长廊。


    戚凤阳很想问?问?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几次欲言又止,一直走到寮房门口,都没问?出口。


    “进去吧,有事叫我,我就住隔壁第二间。”


    “好。”戚凤阳正对李香庭,抬头仰视着他,忽然郑重?道:“我能留在这里帮忙吗?”她顿了两秒,又强调:“不是?因为你,我想为传统文化做点?事。虽然我很喜欢外面的世界,但我始终还?是?个中国人,希望能尽一份力?,为国家做点?贡献。”


    “当然欢迎,只是?寺院生活清苦。”


    “没关?系!”漫天?星辰照亮她坚定的脸庞,此刻,一对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不怕吃苦,一直都是?。”


    李香庭轻轻弯了下唇角:“好,去睡吧,明天?再?说。这里比城镇冷,夜越深越凉,风还?大,门窗关?好。”


    戚凤阳用力?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开心地关?上门。


    不经意的某一瞬间,所有惆怅都烟消云散了。


    她舒畅地松口气,坐到床边,躺了下去。


    何必想那么多,只要他平安、健康,能一直待在他身?边,陪他做有意义的事,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


    雪水顺着屋檐坠落在青石板上,一大早,太阳暖烘烘的,几人已经分头开始除雪了。


    文瑾和赵淮是?一对,往往做什么都凑在一块儿,两人负责所有长廊;吴硕在后院忙活;戚凤阳将?天?王殿打扫干净后,便帮去帮正在清扫大雄宝殿前?后台阶的李香庭。


    雪被堆垒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文瑾和赵淮忙完,心血来潮开始堆雪人,堆到一半又打起雪仗来,绕着大雄宝殿追逐,笑声阵阵回荡。


    佛门净地不宜大声喧哗,李香庭见两人玩得高兴,也没说什么,只道:“别摔着。”


    戚凤阳立在台阶上,与他一高一低,俯视李香庭干净的头顶,只有一层短短的发茬,不由?又有些心疼。


    织顶帽子送他吧,她心想。


    忙完,戚凤阳便欣赏了一上午壁画。


    用完斋饭后,她又到工作室待着,看他们几个临摹、写文章。


    赵淮是?国画系的,主攻工笔,从?前?擅画花鸟,师从?国画名师陈诗惈,功底很深厚,学了一两个月,已经临得有模有样。他女朋友文瑾专业是?设计,本对这些传统的东西不感兴趣,千里迢迢扎根于寂州,完全是?因为爱情,可?待久了,也逐渐发觉壁画之美,开始以其中符号为元素做一些文创设计。


    闲暇时大家说说笑笑,可?正经工作起来,都很认真,专心做事,一句闲话都没有。


    寺院的生活很平淡,就像戚凤阳与李香庭如今的相处,更多是?安静地待着,无论是?在壁画前?还?是?佛像下。


    晚饭后,李香庭就一直在藏经阁,直到近十点?才出来。


    戚凤阳住的寮房门大敞,里面传来说话声。他到门口敲敲门,见床上的被褥遭掀开,吴硕正站在床板上,垫着脚、勾着脑袋往上面看。


    “老师,这屋又漏水了。”


    李香庭往里去,抬首望向屋粱,前?阵子刚修过,今天?化雪,又漏得墙面全湿了。


    “我上去看看。”说完,他便转身?出去。


    戚凤阳也跟上去。


    这几年,李香庭数不清爬了多少次屋顶,拿着工具轻松上去,找到漏水点?,将?雪清去。


    晚上光线不好,他只做了简单修补。只是?寮房墙湿一大片,床也沾了水,只能让戚凤阳先搬到别的屋去。


    华恩寺一共六间寮房,除去工作室,其余五间供住,如今,唯一空着的只有从?前?陈今今住的那间。


    自打寂州被八路军收回,难民?相继离开后,这间房就一直没人住,也只有李香庭偶尔进来打扫打扫,里面还?放着陈今今留下的东西。


    李香庭让吴硕休息,自己带戚凤阳过去,他拿了个纸箱子到桌前?,把几本书和纸笔装起来。


    戚凤阳也上手帮忙整理。


    李香庭刚拉开抽屉,戚凤阳的余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刹那间,心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木制相框,没有玻璃,四周也未经打磨,看上去有些粗糙,却并不妨碍照片上女人的美丽。


    这就是?那位陈小姐吧?


    她笑得好灿烂,连自己看着都喜欢:“我能看看吗?”


    李香庭把相框给她。


    戚凤阳接过来,目光落到陈今今右侧的画像上,刚才离得远,没看清,靠近些才发现这是?李香庭。


    他把自己画在了她的旁边。


    戚凤阳心情很复杂,难过、心疼、遗憾……胸口堵堵的,却唯独没有嫉妒。她挪开目光,看向另一侧站着两位和尚,知道他们是?昨晚吴硕提到的灯一和明尽。


    言语中的患难总会多几分飘浮,真正看到人的摸样时,好像所有苦难都变得具象化了。


    她注视着明尽幼稚天?真的脸,想到他受害时还?不到十五岁,心情瞬间变得更加低落。


    “给我吧。”


    戚凤阳回过神?来,把照片还?给他:“这是?你之前?的女朋友?”


    “是?的。”


    “她好漂亮。”


    李香庭微微笑了,什么话都没说。


    他看着照片里的陈今今,戚凤阳看着他……


    女人很敏锐,李香庭的眼神?依旧柔软,可?戚凤阳却深深地感受到,他在看这个女人时目光中流露出的、对其他人从?未有过的情愫。


    李香庭把纸箱拿到隔壁寮房,刚放下,又折回来,将?东西搬去自己房间,塞进存放书籍、稿件的旧木柜里。


    他轻轻合上盖子,手覆于粗糙的表面,迟迟未移开。


    倏尔,又将?木柜打开,拿出相框,看着照片里久别的人——明尽、灯一、陈今今,还?有曾经的自己。


    就是?怕乱心,他才把照片放的离自己远些。


    以为看不到,心便不念。


    屋顶的雪缓慢地消逝。


    化成冰冷的水,“滴滴答答”坠落。不一会儿,快要积流成河,往更远处蜿蜒而去。


    李香庭将?相框放下,又翻开她留下的一本书——《花墙》。


    曾经在分别的那些岁月里,他将?这本书翻了无数遍,几乎记得每一段落、每一句话。


    距离上次翻阅,已隔两年半,行行字字重?新?跳跃在眼前?,依旧那样熟悉。


    书页从?他的指腹划过,最?终,停在了第一页上。


    凄清的夜,空荡的寮房,李香庭静静伫立,目光留在那几个瘦劲的字上——想我了吗。


    他仿佛能透过轻薄的纸张看到她笑着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表情。


    不经意间,也弯起了嘴角。


    ……


    自打从?寂州到沪江后,陈今今就没再?正儿八经跟着大部?队,也很久没上过前?线了,她改拍战争下流离失所的百姓和被洗劫过的村庄,从?建筑、到人、动物……甚至遭毁坏的一草一木。


    在去香城的山路上,陈今今遇到个受伤晕倒的女人,起初,她不知道那是?个日本人,出于善心,把人从?草丛里拖上车,为她处理伤口。


    可?那女人伤的太重?了,整条大腿像是?被锁链勒过,皮开肉绽的,腐肉发出巨大的恶臭。


    陈今今只能简单处理下,等到了县城,再?送去医院治疗。


    山路不好走,天?黑下来,陈今今便找个地方扎个帐篷过夜,刚点?上火,准备煮点?吃食,帐篷里传来声响。


    她趴过去查看,见人醒了,便问?:“你怎么伤成这样?家住哪里?”


    谁知,那女人一开口便是?熟悉的日语。


    陈今今差点?一刀了结了她,后来才知此人不是?军人,而是?刚从?日本过来,去往六阳县的中岛医院赴职的记录员,叫上野惠子。原本一道的有三人,还?有个外科医生、一个护士,途中被土匪劫上山,只有她侥幸逃了出来。


    上野惠子声称:中岛医院虽是?日本医院,却救治了许多中国人。


    陈今今才不信日本人会这么好心,可?看这小姑娘真情实意的,的确不像什么恶人。她虽对此保持怀疑,也对这个民?族恨透了,但不能像他们一样滥杀无辜,起码得先摸清楚。


    陈今今扔了半块大饼给她,与人聊了聊,想多探些情况。


    不知上野惠子是?真的天?真还?是?伪装的无邪,听说陈今今在日本生活过很多年,更加倾肠倒肚,从?家乡的生活、工作、恋爱……几乎无所不谈。


    陈今今始终觉得她口中的那个中岛医院怪怪的,不如以此机会借她的关?系去查看一番。


    可?第二天?一早,上野惠子发了高烧。


    陈今今得把她先送去最?近的诊所救治,弯弯绕绕的山路一路飙下去,还?没驶出山谷,人没气了。


    没办法,陈今今只能把人就地埋了。


    这一路,她都在思考上野惠子的话,忽然远远望到一个村庄,便想过去稍作休整,距离村口还?有一公里,忽然闻到一股恶臭,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腐烂味,道路两边的河流和沟壑里还?有许多老鼠、鸟兽的尸体。


    她被熏得想吐,加快车速,开进了村子。


    谁知里面的异味更甚,陈今今走下了车,用围巾捂住口鼻,朝一个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大爷走去。


    “伯伯——”


    “伯伯——”


    陈今今连唤了三声,就在她以为人死了的时候,老大爷缓缓抬起了头。


    刚看清人脸,叫她差点?呕出来。


    只见老大爷脸上、脖子上布满脓疮,不停地往外流黄色脓水,破旧的棉衣上晕了一块块斑渍。


    “您身?上是?怎么了?”


    未等老大爷回答,屋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同他一样,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长了密密麻麻的疮,一见生人,胆怯地躲到爷爷身?后。


    陈今今蹲下身?,试图让他们放松些,轻声问?:“你们怎么都长了这样的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老大爷盯着她,一言不发,忽然起身?,拉着小女孩进屋锁上了门。


    陈今今不解地看着斑驳的大门,没办法,只能再?去找别人问?问?。


    刚站起来转身?,看到一个双手互插在袖中的青年在不远处的树下盯着自己。


    她走过去:“你好。”


    男人从?头到脚瞄她一眼:“快走吧。”


    陈今今看他脸上也长了与刚才那爷孙两同样的疮,还?是?问?了句:“这里是?有传染病吗?”


    男人咳了两声,别过脸去,朝土里吐了口带脓的涂抹:“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有看医生吗?”


    “瘟疫嘛,每周都有医生过来打针。”男人轻笑两声,“赶紧走吧,很多人都被带走了。”


    什么瘟疫,倒像是?病毒。


    陈今今越发觉得不对:“哪里的医生?”


    “不知道。”男人把溃烂的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挠了挠后背,“快走吧。”


    “等等。”


    男人耷拉着脑袋,弓着腰,头也不回地走了:“被带走,就回不来喽。”


    陈今今定住,望住他瘦骨嶙峋的背影,只听人喃喃不停念着:“快走。”


    “快走。”


    ……


    第139章


    陈今今还是跟了?上去,与人并排:“冒昧问一下,方便拍照吗?拍你身上这些症状,后面我去别的地方可以叫当地的医生看看是什么病。”


    男人紧抿唇线,斜睨她一眼。


    “不用拍脸。”陈今今见他不说话,“那打扰了?。”她与人点了?个头,转身离开。


    男人却叫住她:“拍吧。”


    陈今今立马回头,见男人很自然地掀开了?上衣,看到布满烂疮的身体那一刻,她握住相机的手不由紧了?两分。


    这几年拍过太多血腥惨烈的场面,可无论见过多少,她还是无法变得麻木,溃烂的疮口同样?也一点点侵蚀那颗滚烫的心。


    纵然伤痕累累,还是得打起精神?,不断地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去揭露战争的残酷、日军丧心病狂的屠杀,记录我中华无数热血儿女的英勇无畏……这是你如今存在的最大意义?了?。


    陈今今强忍下身体与心理的不适,从多个角度拍下了?男人的身体。


    这个山村地处偏僻,几乎不会有外?地人过来,因为山势险峻又非要道,也很少有过路人,去县城开车都得三?个小时。村里?从前倒是有个土大夫,第一轮“瘟疫”就被带走了?,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口人,在这儿自生自灭。


    陈今今跟男人回家看看,他的家人全?不在了?,老婆和?儿子被带走,母亲没熬过疮害也于上个月离世,如今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守着一处破烂的土房子等死。


    “你们是什么时候出现这种症状的?”陈今今看到桌上突兀地放着面包和?糖果,拿起来看了?看,这些东西?只有大城市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哪里?来的?”


    男人疲惫地躺到椅子里?,半眯着眼懒洋洋地回答:“从去年秋天开始爆发,一夜之?间,所有人身上都起了?红斑,逐渐鼓包、流脓,后来来了?很多穿白衣服的,男的女的都有,给每家每户发了?面包、糖,还有肉呢。”


    陈今今放下面包,凝重地看着他:“白衣服,医生?”


    “嗯。”


    “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都有,反正跟我们讲话的那个人,说的是中国话。”


    “然后呢?”


    “他们把几个病重的带走,说是去治疗,上个月又来带走三?个,带走了?,就再也没送回来,但是每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有几个人过来打针。”


    “你们没有去别的地方治疗?”


    “去不了?,牛马都死了?,没畜生拉车,两条腿又走不出去,只能等他们来治,每次打完针身上是好受了?点,没那么痒了?。”


    “我带你出去,我有车。”


    男人摆摆手:“他们不让我们乱跑,说会扩散,每次过来都会清点人数。他们有枪。”


    “有军人?”


    男人疲惫地闭上眼,不说话了?。


    “大哥?”


    男人不理她了?。


    “那你先休息。”陈今今俯视他的睡颜,轻声走了?出去,


    她独自在村里?晃了?晃,不时遇到一只死猫或者死老鼠,烂在泥里?。


    一路上,没再遇到人,空荡荡的村子安静到让人发慌。


    陈今今远远看到草丛边趴了?条刚死的狗,她走近蹲下仔细看了?看——动物?尸体表面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疮痕,只是嘴里?流着白沫,中毒似的。


    陈今今起身,环顾四周,空气里?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太怪异了?。


    村子不大,很快转到头,陈今今在笔记本上记录些看到的情?况,又拍了?几张照片,便回到车子里?。


    她拿起水壶灌口水,两口喝光,得去接点水留路上喝了?。


    刚才转悠时看到一口井,陈今今便拿着壶再找过去,用吊桶接满水摇上来。


    刚提住手柄,杵了?下。


    为什么会那么快速地蔓延、无一幸免?


    连动物?都死光了?。


    她看到井底清澈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吓得放开手,退后两步,只听到桶砸进水里?“扑通”一声。


    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脑海中。


    陈今今眉头紧锁,转身,看向远处的高山、云雾。


    会不会……跟那个中岛医院有关系?


    ……


    在这里?问不出什么,陈今今越想越不对劲,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乱猜,不如赶紧过去查探。


    她从上野惠子身上拿了?地图,按图纸看,中岛医院在六阳县北郊外?二十公里?,而?此处距离六阳县城开车就得八个多小时。


    陈今今早些年时常独自开车到处跑,城镇、野外?驾驶经?验都很丰富,便抄近路,从林中走。


    倒霉的是开了?一半路程,车子出问题了?。


    陈今今没什么钱,这破旧的小汽车是她去年十月经?过朋友介绍、低价买来的废弃车,和?朋友一起修了?修,也能上路,只不过两天小毛病,三?天大毛病,她都习惯了?。


    陈今今下车,掀开引擎盖检查一番,又去钻车底,鼓捣了?大半个小时,满脸油灰出来,到驾驶座试着发动,“嗡嗡”两声,搞定?了?。


    她去收好工具,扯两片树叶子擦擦手,继续前行。


    陈今今几乎毫不停歇地赶路,吃喝都在车里?,连开了?五个小时,来到一个小镇,去饭馆吃点东西?,再买些补给。


    百货店要上台阶,车子开不过来,只能停在下面的街边,她正要付钱,忽然听到车子启动的声音,心里?一杵,立马丢下东西?出去看。


    果然是自己的车,等她几步跳下台阶,车子已经?开远了?。


    “站住!”陈今今追过去,可两脚哪敌四车轮,刚要从小路抄过去,一个拐弯,被小贼的同伙砸晕了?。


    等她再醒来,又回到百货店。


    她揉着红肿的脑袋坐起来,疼得眉头紧拧。


    老板娘给她杯水:“喝点水。”


    陈今今接过来:“谢谢。”


    “我们镇贼可多了?,你那车这么招摇开过来,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


    “我特意拿走钥匙。”


    “他们想偷,就是没轮子都给你搬走。”


    陈今今攥紧背包,好在相机、笔记本等贵重物?品都随身带着:“警察不管吗?”


    老板娘无奈地笑了?起来:“都是一窝的。”


    陈今今晃晃脑袋,还有点晕。


    老板娘问:“你从哪来?”


    从哪来?不知道。


    天涯海角地跑,来路太多,归路不定?。


    只说:“我要去六阳。”


    “那近了?,二十多公里?。”


    “嗯,谢谢你照顾我。”


    “不用谢,你再躺会吧,这一下子,打得够重呢。”


    身体这种状况确实不适合行路,陈今今不想逞强,还是等舒服点再做打算,顺便查查那偷车贼。


    果然如老板娘所说——警察局就是摆设,统共三?个人,应付地登记好,便叫她走了?。与旁人打听,也都劝她别找了?,指不定?那车已经?被拆解卖了?。


    陈今今怕自己再在这待下去连相机都不保,荒郊小镇,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可已经?快天黑了?,没有车走,她只能暂且在此地过夜。


    陈今今找了?家看着还算安全?的旅馆,拖来桌椅挡住房门,把相机护在怀里?,胆战心惊睡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跟一个肉贩子的车去三?台镇,又付钱找一马车把自己送到六阳。


    这个县城不大,陈今今找人打听,却都说不知道中岛医院,只有个赵氏诊所。


    她找过去,就是个小诊所,中国人开的,总共三?间房、两个医生,里?面坐着正在排队看病的病人,乌泱泱的。


    明显,这儿不是。


    陈今今走在空旷的街道上,看着满街日式小酒馆和?饭店,还有类似妓馆的地方,两个妆容浓烟的和?服女人正在门口站着。


    表面上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太祥和?了?。


    忽然,从西?边拐过来两个日本兵。


    陈今今条件反射偏身躲过去,等人走了?才出来,她缓口气,悄悄往他们来的路探过去,便见门边挂着大大的牌匾——日军驻六阳宪兵司令部。


    从铁栏一眼看到里?面,放着好几辆卡车、边三?轮。


    小小一个六阳县,既无稀有物?资又非交通要塞,怎么可能无故驻扎这么大一支军队?


    陈今今心想:一定?和?中岛医院有关系。


    她躲在巷子里?,安静地思考良久,设想出无数种危险的结果。


    做好决定?后,她来到一片偏僻的树林,将背包里?的重要物?件埋在泥土里?,又在树上做一个细小的记号,便往鬼子老巢走去。


    还没到门口,她就被两个持枪的日本兵拦住。


    “干什么的?”


    陈今今以日本人的礼节对二人微微鞠躬,用日语道:“我是来寻求帮助的。”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是封介绍信,之?前和?地图一起从上野惠子身上拿出来的。她低下头,双手将信奉上:“我叫上野惠子,从本国过来,到中岛医院报道。”


    日本兵接过来看一眼,便让另一个日本兵拿进去核实。


    陈今今在外?站立等待,不一会儿,进去的那人小跑着出来接她。


    进去的一路惹了?不少士兵的注目礼,她跟人上到二楼,来到一间办公室,只见里?面坐着三?个人。


    带她进来的人道:“进去吧。”说完,便关上了?门。


    负责登记的女人打量她一眼:“你是上野惠子。”


    陈今今心里?有些发怵,难不成这人认识真正的惠子?她硬着头皮点了?下头:“是。”


    “过来填一下表格。”


    陈今今大松口气,拿表格到边上填写。她在日本生活很多年,不仅日语说得好,也写了?一手好字,按照上野惠子曾对自己所讲述的填好一切信息后,便交了?上去。


    女登记员匆匆扫了?一眼:“小村存子和?宫本原遇害身亡,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个土匪强.奸了?我,”陈今今故意低下头,假意揉揉眼,“我趁他穿衣服跑了?出来,从山上滚下来的,当时天黑,山里?什么都看不到,我掉进了?草丛里?才逃过一劫。”


    “真是抱歉,”女登记员看她额头上的伤,没再多问,又递给她两张纸,“这是保密协议,要签署并按手印。”


    “好。”陈今今抽了?两下鼻子,接过文件,仔细看条款,很正常的条例,可到一个医院工作,有这种东西?便是最不正常的事?。


    她弯腰签下名字。


    旁边的男人说:“拿着这个进去。”


    是一张体检单,陈今今拿着单子走进旁边的小门,里?面隔了?白帘子,有个女医生,见人进来,起身迎上:“你好。”


    “你好。”陈今今把体检单给她。


    “上野惠子。”女医生还算和?善,笑着对她说:“麻烦你脱一下衣服。”


    陈今今将外?套脱下。


    “要脱光哦。”


    她愣了?下,环顾四周。


    “放心,这里?只有我。”


    陈今今一件件脱掉衣服,冻得有些哆嗦。


    女医生前前后后将她检查一遍,为她拿上一套新衣服——白衬衫、黄裤子、黑色长靴,还有马甲和?羊毛大衣。


    陈今今背过身去穿上衣服。


    女医生倚靠桌子,注视着她后肩上一只绿色小蝴蝶:“真漂亮。”


    陈今今回头:“什么?”


    “你的蝴蝶,很漂亮。”


    “谢谢。”


    体检完,又进一个房间进行审问。


    走完一切流程,便会有人送陈今今去医院报道。


    刚出门,她就听到后面三?人的说话声:


    “最近来了?很多新人。”


    “这个长得真不错。”


    “那你快去送送人家。”


    ……


    车子一路往西?去,开了?近一个小时,才远远看到堵又高又长的围墙,上面还布满电网。


    这就是中岛医院了?。


    陈今今紧握拳,有些紧张。


    它不像医院,倒像监狱。


    司机把陈今今交给医院迎新的负责人,叫渡边,矮矮的,戴着黑框眼镜,声音很温柔。


    他先把陈今今安排到宿舍:“你先住下,后面会有人安排工作,这个床是你的。”


    “好。”


    “有什么事?联系我,我就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谢谢,麻烦你了?。”


    “不客气。”渡边关上门离开。


    陈今今立在狭小的房间里?,看向旁边那张床,被子整齐叠着,日常用品也规整地放在柜子上,墙面惨白,任何?装饰都没有。


    好冰冷的房间,让人感到无比压抑。


    她想出去看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来,只见一个穿白褂的女护士打开门,从床底抽出盆“哇啦哇啦”地呕吐起来。


    陈今今问了?句:“你怎么了??”


    女护士呕完了?,虚弱地抬脸看她,欲言又止,只说:“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她端着盆起来,“你也是新来的?”


    “是的,”也,看来她也刚来不久。


    “我也是,来三?天了?。”女护士深叹口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记录员。”


    “那还好。”她的表情?痛苦又无助,“那还好。”


    陈今今正要问为什么,有人敲响了?门。


    女护士立马正立。


    是个黑黝黝的男人,在白大褂的衬托下,显得跟泥鳅似的:“你是上野惠子。”


    “是。”


    “跟我来吧。”


    陈今今跟人出去,他的胸牌上印著名字——麻生卫。


    走出宿舍区,到另一栋楼,推开两道大门,麻生卫边走边跟她介绍:“这就是本部大楼实验区,你的工作就是配合医生记录实验数据,这个职位已经?空缺了?很久,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原先的记录员呢?”


    麻生卫冷冷地看向她:“不要问这么多,做好你的工作就可以。不要说话,尤其在工作的时候。”


    “好。”


    两人逐渐深入,掀开又大又重的帘子,是一条狭窄、阴森的过道。


    “这是细菌培养室。”


    “这是气压实验室。”


    “……”


    陈今今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僵硬了?,变成个木偶一样?,无知觉地往前移动着。


    果然如她所想。


    什么医院,什么救助中国人……


    狗屁。


    忽然,几个人捧着罐子从解剖室走出来,麻生卫赶紧把陈今今按到墙边站着。


    她学?他模样?,微微低下头,等人从身前走过,偷偷瞥一眼,脑子“嗡”地一下。


    那罐子里?装的全?是人体器官:心脏、肺、肝……


    一行人走了?过去,长廊恢复寂静。


    麻生卫注意到她的眼神?:“你胆子很大,确实适合这样?的工作,很少有女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不会被吓到。”


    陈今今说不出话来,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前艰难地挪动。


    “这是冷冻试验室。”


    陈今今从门上的圆形玻璃看进去,只见里?面四壁都结满了?冰,一个男人被绑在架子上。


    “他死了??”


    “当然没有。”


    陈今今震惊地听他口中说出如此淡定?的话,上下排牙齿不停打着架,手也跟着微颤,仿佛自己的身体也凉透了?。


    忽然,里?面冻僵的人抖了?一下。


    陈今今扒着门:“他会被冻死的!放他出来。”


    麻生卫拉住她:“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陈今今看向他冷血的眼神?,好像这样?里?面关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麻生卫松开她:“你要学?会习惯。”


    他接着往前走:“快跟上。”


    陈今今定?在原地,腿上如负千斤,无法再移动一步。


    麻生卫自顾自前行:“他们的死是为医学?做贡献,


    同样?,也是为了?圣战的胜利。”


    ……


    第140章


    仿佛自己?分裂成了两部分,身体像具行尸走肉随麻生卫缓缓前行,灵魂在无人的半空中疯狂呐喊……


    陈今今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完这一条血淋淋的路,后?面麻生卫说?的话她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器官、人体、各种各样惨无人道的实验器材。


    她想要痛骂,嘶吼,与?这些恶魔拼了……可最终连气忿都不能表现。


    因为冲动不仅救不了他们,且会?让自己也深陷泥潭。她努力保持镇定,至少在麻生卫眼前,不能透露出一丁点儿对受害者的怜悯与?愤怒。


    中岛医院不算太大,麻生卫只带她参观了实验区,不到半个?小时就转回来了。


    陈今今魂不守舍地坐在床边,眼睛盯着干净的地面一动不动。


    女护士十分理解陈今今现在这种状态,回想自己?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差不多模样,她坐在床边静静看书,试图让文字抚慰自己?亦满目疮痍的灵魂。


    快到饭点?,女护士才走近些问她:“一起去吃饭吧。”


    陈今今掀了下眼皮,冷冷道:“不去。”


    女护士默默叹口气,没再多说?,留她自己?在这静一静,独自离开。


    门刚关上的那一刻,陈今今整个?人滑下去,瘫坐在地上,身体靠着坚硬的床,再也绷不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咬住手指,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发泄完,赶紧擦去眼泪,深呼吸,让自己?平定?下来。


    这么?多天的疑虑在今日终于有了个?确切的结论,陈今今想过日本人可能在做什么?无耻的勾当——细菌战、毒气弹……不是?没有过使用化学武器的先?例,三?七年淞沪会?战时日军就卑劣地发射毒剂炸弹,后?又?在武汉大肆使用芥子气和路易氏气,使无数军民遭受侵害。


    现在,他们又?违反国际公约,用活人进行惨无人道的实验。


    不,他们根本不是?人。


    一个?,一个?,全是?披着人皮的鬼。


    陈今今苦笑一声,鼻子又?一阵酸涩。


    早在南京的时候不就见识了他们的凶残吗?这个?民族,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很快,女护士就回来了。


    陈今今坐在床头,双手抱着腿,脸深深地埋在膝间,听人走到床边,对?自己?说?了句:“吃点?东西吧。”


    她一点?都不想动弹,也不想吃那些肮脏的东西。


    女护士将饭团往她手边送了送:“身体最重要,你不能一直不吃东西。”


    陈今今已经恨透了,不管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是?否自愿,都是?这魔窟的一部分,如果可以,她恨不能扭断她的脖子。


    “你明天还得工作,不打起精神会?被训斥的,他们的脾气都很古怪。”


    是?,得工作,得保持体力。


    陈今今抬起脸,看向几颗精致的饭团,接过来,徒手抓住一颗咬了口,新鲜的肉味充斥整个?口腔,她瞬间想起在走廊看到的那些透明罐里?面的器官。


    一股巨大的恶心感涌了上来,她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忽然翻身下床,对?着小桶呕吐起来。


    女护士轻拍她的背:“要不要喝点?水?”


    陈今今吐得眼泪哗哗。


    女护士跪坐下来安慰她:“习惯就好了,一开始都接受不了,我现在——”她深叹口气,“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陈今今推开小桶,额头无力地抵地,指甲用力地划过地板,紧紧握住。


    女护士继续道:“最初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做这些事情的,可没办法,进来了,就难离开了。”


    是?啊,没办法,没有任何?办法,以她一人之力,怎么?与?成群的畜生对?抗?怎么?救出正在受害的同胞?


    怎么?办?


    该怎么?办!


    “我们都得接受,你要振作起来。”


    陈今今腮帮子紧绷,快把牙咬碎似的。


    凭什么?接受!


    她推开女护士,无数骂人的话如鲠在喉。她可以难受、可以崩溃、可以觉得恶心,却单单不可以愤怒。


    “我叫百合,刚才听麻生中尉说?你叫上野惠子。”


    陈今今强压制住所有情绪,坐回床上,再次抓起饭团,直接往嘴里?塞,没有咀嚼,直接咽下去,噎得眼泪掉下来,混在饭团里?,又?吃进去。


    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尝不出了,只不停地往喉咙里?塞,不停地告诉自己?吞下去,吞下去……


    总得活着,做点?什么?。


    总得试图阻止这样惨绝人寰的恶行,告诉全世界,日本人在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是?,我叫上野惠子。”


    ……


    第?二天,陈今今到石川医生办公室报道。


    石川医生才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长相和谈吐都很温柔,可在这样儒雅的外表下,依旧盛了一个?肮脏腐烂的灵魂。


    石川医生没让陈今今直接工作,初来乍到,还是?得先?熟悉一下环境和工作流程。


    十点?多钟,她跟一群医生和研究员来到毒气实验室。


    一对?中国夫妇已经被关了进去,封闭好实验室后?,石川医生便吩咐人打开气体开关,并用秒表开始计时。


    陈今今站在人群最后?面,快把内唇咬出血来。


    日本男人大多都矮,前面站着的这几个?,十有八九都矮于她。越过一顶顶雪白的帽子,她清晰地看到玻璃洞口里?面的女人在蔓延的毒气里?惊恐的表情。


    他们不断敲打玻璃窗,满脸无助的泪水,看着外面一个?个?冷漠的面孔。


    看着……自己?。


    虽然完全膈音,但陈今今能从他们的动作和口型中清晰地分辨出所呐喊的话语:


    “放我们出去。”


    “救救我们。”


    “求求你们,放了我们吧!”


    “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所有围观者都很安静,安静地注视苦苦哀求的两个?人;安静地看他们接受现实,拥抱在一起;安静地目睹他们痛苦的挣扎;安静地等待他们逐渐死去……


    陈今今出了一背冷汗,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与?煎熬,她一面希望他们能熬过去,一面又?希望早点?从痛苦中解脱。


    三?分钟。


    她已经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五分钟。


    里?面的夫妇面目狰狞,开始七窍流血。


    八分钟二十三?妙。


    两人才完全丧失了生命体征。


    那一瞬间,她身体里?好似充斥满了悲伤与?无奈的眼泪,却一滴也不敢流下。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同胞受尽折磨而死更令人悲痛的事了。


    将毒气抽完,四个?穿防护服的医生进去将尸体搬运出来。


    陈今今躲在最边上,不敢再看一眼他们,耳边却尽是?日本人轻松的谈笑声:


    “比上次快了一分钟十九秒,很不错。”


    “还有进步的空间。”


    “……”


    “上野惠子。”


    “上野惠子——”


    陈今今缓过神,应声:“在,石川医生。”


    石川医生叫她上前,给一个?拿相机的医生介绍:“这是?新来的记录员,麻烦你带一带她,尽快接替工作,也好减轻你的工作量,以后?专心在实验上。”


    “是?。”


    陈今今干咽口气,强扯出一点?儿微笑,与?人点?了个?头:“你好,请多指教。”


    “应该的,欢迎加入我们,一起为帝国做贡献吧。”


    ……


    中岛医院的普通工作者如需离开医院要提前申请,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是?不让外出的。


    医院给陈今今分了部相机,可胶片数量严格把控,得以用完的胶卷去领新的,周而复始,就是?为了防止流露出去。


    陈今今想方设法出去,可两次外出申请都被驳回,她没有任何?办法与?外面传讯,每天目睹在各种残忍的实验中受伤、死去的人们,夜夜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凄惨的画面,精神快要崩溃了。


    第?四天,陈今今跟着北原医生等人到大牢里?选取实验对?象。


    被抓来这里?的人没有名字,只有衣服上印着的号码,作为区分。


    看管的日本兵拿着枪挨个?门砸,催促他们快点?出来。


    男女各站一排,供医生挑选。


    与?陈今今想像中不一样,大家?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惊慌。相反,一个?个?都很平静,有的平视前方,坦然等待厄运;有的微微低头,一脸麻木。


    “你。”


    “你。”


    “你,出来。”


    陈今今紧跟医生后?面,记下被挑中的三?人编号。


    刚抬头,与?一个?男人目光碰撞上,他的眼神充满轻蔑,转而朝走过去的医生吐了口吐沫:“有种带走老子,去你娘的小鬼子,我呸,尽搞这些下作手段。”


    她心里?一震,到底是?怎样的信念和无畏死亡的勇气?才让他在此刻出头。


    “再给老子上战场,打得你亲娘都不认得。”


    原来是?个?被俘的军人。


    在场的日本人听懂的、听不懂的,脸色都不太好。


    男人冷笑一声,手脚被镣铐锁住,施展不开动作,刚迈出脚,被身后?持棍的日本兵重重打向腿,他膝盖微微弯了一下,立马忍痛直起身来。


    紧接着,几个?日本兵齐上用棍子打他,将人砸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可男人仍旧满眼杀气,嘴里?一边流血一边骂:“来啊,小鬼子,老子不怕,细菌还是?解剖,尽管来,死了早点?投胎,继续干你们!”


    “别打了。”北原医生不喜吵闹,严肃地看着几人,“把他带上。”


    四个?字,像四把刀齐刷刷地扎进陈今今的胸口。她绝望又?自豪地看向被架起来的男人,尽管伤痕累累、披枷带锁,却仍气势逼人。


    这就是?我们中华好儿郎,虽囚,但永不为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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