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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雪浓微微的叹起气, 她不知端妃被降位有没有陆秀芷在其中推波助澜,端妃那时并无恶意,她给端妃出的那个法子, 也有不希望端妃与她对上的意思, 曾经身陷泥沼之人, 一有了机会, 就会拼命往上爬,她和陆秀芷都曾绝望过, 她理解陆秀芷, 只是她终究见不得陆秀芷的狠心, 为得皇帝宠爱一切都可以利用,一切也可以毁掉——


    沈宴秋也不怎么出门,看看闲书,在房里陪着雪浓下下棋解闷, 这两天雪浓的胃口明显好了不少,云氏都说定是前些日子沈宴秋太忙,疏忽了雪浓,雪浓才消减,这几天倒养回来了。


    京南这里临河,夏天多雨,尤其是在傍晚的时候, 常常下暴雨。


    才用过晚饭,闷热的很,金雀瞧天上乌云密布,嘱咐丫鬟们赶紧去把雨帘在屋廊上铺好。


    片刻, 天上响起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金雀蹑手蹑脚的到外屋里去拿坐针线的簸箕, 耳听着里屋雪浓细细嘤咛,瞧着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叫人的,他们夫妻同房得耽搁个把时辰,底下的丫头们也不好进去扰着他们的兴致,这个天儿睡觉尚早,金雀叫了几个玩的熟的丫鬟一起聚到旁边的耳房里摸骨牌,这大雨天,也不担心有人跑进来。


    金雀的手气好,打了十几把骨牌,赢了有七八回,几个小丫鬟怨声载道,不愿意跟她再玩,牌局散了各自跑开,金雀又做一会子针线活,耳房门被敲响,是二房小柳氏跟前的丫鬟秀儿声音,“金雀姐姐,你在吗?”


    金雀忙收了针线,开门见秀儿和小柳氏来了。


    小柳氏一脸喜色,对金雀道,“我要见你们二爷和二少夫人,你快进屋去传话。”


    金雀讪笑,“今儿厨下做了天香汤,是新研究的解暑汤水,二夫人不然先尝尝,二爷在忙,奴婢等会子才敢进屋去。”


    小柳氏哪还不知沈宴秋和雪浓在忙什么,她对沈宴秋自来怵的很,先前又听沈云香说过,沈云香不过是打搅了他们夫妻温存,沈宴秋就发了火气,小柳氏做婶婶的,也不能进侄儿侄媳妇房里坏人好事,遂也只得听了金雀的话,到客厅里等人。


    天香汤喝到一半,沈宴秋带着雪浓进来。


    雪浓身段原就好,这会子愈加娇无力,几步路走的犹似分花拂柳,幸好小柳氏不是男人,否则魂儿得去了大半,小柳氏心有腹议太娇媚、太漂亮了些,可拦不住沈宴秋喜欢,成天护的跟什么似的,这家里也没人敢说她的不是,她自己又善主持中馈,也没什么可指摘的,不然外边儿人都说三房会养女儿,把个姑娘养的出挑扎眼,他们二房姑娘反倒是沈家不起眼的女孩儿。


    小柳氏笑盈盈的叫夫妻俩坐下,说道,“今早上我出门遇上了魏国公夫人,她说要给我们云香做媒,是梁尚书的大公子。”


    她嘴里说的梁尚书是户部尚书梁横,梁横为官多年兢兢业业,梁家门第清贵,确实是好人家,梁横和其夫人育有二子一女,女儿给魏国公夫人做了儿媳妇,二子还小,尚未及冠,大儿子梁成铭早先成过亲,可惜大少夫人没几年就因病去了,梁成铭至今没再娶亲。


    沈宴秋略作思考,点头道,“梁成铭我见过几回,为人温文尔雅,有几分才气,确实不错。”


    雪浓担忧道,“这是不是要问问云香姐姐?”


    小柳氏道,“有什么好问她的,她自己挑了个没用的窝囊废,瞎耗五年,她还念念不忘,真要是问她,她还想那窝囊废回心转意呢。”


    雪浓刚想反驳,被沈宴秋按住了手,道,“二婶说的是,不过也不急着立刻定下,那梁家到底什么情形,还是打探清楚了再说。”


    小柳氏也认同他这话,她虽没主见,可也想着沈云香好,不然也不会四处为沈云香的亲事奔波,沈云香和离后,也确实有不少人家想来说亲,沈云香再不济,那也是沈家的姑娘,若想成婚,当然能嫁出去,但她毕竟和离过,想说亲的也不都是多好的人家,小柳氏便一直没有答应,这回的梁家,正是门当户对,小柳氏是怎么看怎么满意,也只等沈宴秋打探清楚了,便给魏国公夫人递话。


    小柳氏高高兴兴走了。


    雪浓撇开沈宴秋的手道,“我和云香姐姐私下交心过,她也是听劝的,这婚姻大事,你们还想瞒她。”


    诚然她明白,时下姑娘的婚嫁不由己,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沈云香素来有主见,不跟她说,她终究有芥蒂。


    沈宴秋笑道,“都说了不急着,总有机会跟云香说,我是她哥哥,岂会害她?要不那样说,二婶如何安生?”


    小柳氏即使不敢当着他的面儿嚷嚷,回去二房也能吵闹,少不得还得波及雪浓。


    雪浓便理解了他,好奇问他道,“云香姐姐当初不听你话,执意要嫁韩文海,你不跟她生气吗?”


    沈宴秋笑敛上了,侧头往窗外看,暴雨停了,屋檐上的雨水滴答滴答着,良久他轻声道,“生气也没有办法。”


    谁叫沈云香是他的妹妹,妹妹所嫁非人,他做哥哥的再生气也得给她撑腰,沈云香嫁去四川时,他千里迢迢写信过去,又何尝不是担心她在婆家过的不好,可那时的沈云香不懂他这个哥哥良苦用心,与他断绝往来,也在婆家吃尽了苦头,嫁妆被婆家用尽不说,还惹的丈夫和公婆嫌弃。


    沈云香这次回来,沈宴秋虽总做出一副不管不搭理的样子,可最后也给沈云香兜底了。


    像沈宴秋这样会顾全家中弟妹的兄长,委实太难得了,家里人口一多,能做到一碗水端平都是不易的,先时他还不被谅解,沈云香成天追在他身后说他偏心,要换个人,早发脾气了。


    雪浓想想自己也常跟他闹,他还能有耐心的哄她,她咬一点唇,握到他手上,摇摇他道,“你太好性儿了。”


    沈宴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两人回房,入内先坐进床,单手环上她的腰抱坐到怀里,懒洋洋道,“在殊玉心里,我性儿很好?”


    雪浓半侧着身靠在他肩膀上,低垂半张脸不情不愿,也嗯了声,她觉着沈宴秋性子很好,没有坏脾气,她没见过什么男人,像王昀和温家的男人们脾性都太可恶了,衬托的沈宴秋都成天仙了,但这种话她是不会说的。


    沈宴秋扑哧笑道,“可我觉得殊玉才是好性子。”


    雪浓听出他的揶揄,不高兴,酥绵绵的从他身上坐起来,腰上还圈着他的手,她扒了扒,没扒开,微转过脸,赌气道,“我知道你挖苦我,我也不想跟你说话,你松手。”


    沈宴秋道,“我松手了,殊玉不得跑,我又不傻。”


    雪浓心里隐着欢悦,脸上神情是闷闷的,他手指往她腰上按了按,她又软软的倒回他身前,偏不看他,只露半截雪腻后颈在他眼底,“韩文海指定还会回来,云香姐姐毕竟同他生了儿女,便是不为他,也舍不下孩子,我跟她谈过这事儿,也是看出她难割舍,那韩文海若能改过自新,发奋图强,像个男人一样,云香姐姐也能给个机会,但他若死心不改,云香姐姐也不会为了孩子委屈自己。”


    沈宴秋应声好,“殊玉没说错,我也不是不近人情,韩文海若能长进,云香想回去我自不会拦着,那梁成铭做鳏夫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


    雪浓眼儿瞄他,“我代云香姐姐谢谢你。”


    沈宴秋低头亲她的脸,她便闭着眸把唇递上,沈宴秋抬手放下床帐,一压身翻进床,继续那未完的情事。


    夏夜好眠,次日雪浓醒来时,沈宴秋已不在房里。


    夜里闹得欢,早起雪浓没什么精神,换平日,她要再躺躺才行,可金雀进来服侍她起来,说沈宴秋在书房,这会子外头备着马车,沈宴秋要带她出门去祭拜昔日好友。


    雪浓便是一身酸懒,也起来了,金雀给她打扮的素净,身上仅穿着青竹色衫子,下裳是淡罗百褶裙,头发里没簪太多的金银饰物,只簪了两支玉簪咕咚发髻,鬓边再别上两朵不算大的粉色绒花,连口脂也只淡淡润了润唇。


    金雀细细端详,瞧不出错处,便赶紧吩咐丫鬟们摆早饭,又遣人去书房请沈宴秋来用早饭。


    用过早饭,雪浓跟着沈宴秋坐马车往东边去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的路程,马车停在一座庙前,那庙比不得京里的法源寺,也比不得南海子的灵济寺,是个极不起眼的小庙,庙里只有两个年迈的老和尚。


    雪浓随着沈宴秋进去,老和尚领着他们到佛堂,整座庙只有这一间佛堂,什么香堂、身佛菩萨都没有,佛堂里塑着十几具金身,看样貌都是些儒雅的书生。


    雪浓来时已经听沈宴秋说过了,这庙是皇帝动用自己私库出钱修成的,庙里供奉的是在应天府牺牲的那些书生,塑金身以示皇帝对他们的敬重。


    小厮们已经先进来跪在法场上烧纸钱。


    雪浓和沈宴秋进佛堂后,挨个给金身上过香,磕了头,随后便徐徐退出佛堂,以免打扰这些魂灵。


    两人将出来,恰好见王昀和温云珠进来,平时不见倒还好,见着了,总得虚与委蛇一番,雪浓伴在沈宴秋身旁停下脚。


    王昀看了眼雪浓,她淡淡注视着他和温云珠,神情冷的很,纵然身形婀娜,面有芙蓉,也有了身居高位的娇贵,她的手依然被沈宴秋牵在手里,他见过的每一次,沈宴秋都牵着她,不曾放开,那种膈应油然而生,根本无从去除。


    沈宴秋倒是随和,笑道,“来祭拜你父亲和叔叔?”


    王昀立时低头称是。


    沈宴秋便搀着雪浓要离去,走过他时,他藏在袖中的手攥紧,恭恭敬敬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六十二章


    沈宴秋便与王昀避到银杏树下。


    雪浓和温云珠等在法场附近, 温云珠对雪浓又酸又恨,雪浓嫁给沈宴秋后,整个人容光焕发, 明显受尽宠爱, 反观自己被王昀厌恶, 王昀到现在还觊觎雪浓。


    放以前, 温云珠只要心情不好,就能对雪浓发作, 可现今, 甭说欺负雪浓, 她在雪浓面前头都抬不起来,周家被抄了,她再没有依仗,雪浓如今高高在上, 看她不过是蝼蚁,她岂能忍受这样的目光,但有一日,她定要雪浓尝尽痛苦!


    两人互不搭理,只等着各自丈夫来,各回各家去。


    树下王昀冲沈宴秋行礼,说, “学生给先生告罪,先前先生大婚,学生为琐事缠身,抽不出时间来, 还请先生勿怪。”


    沈宴秋扯了笑,“我都不记得这等小事, 你有心了。”


    即使王昀已入翰林院,在沈宴秋这个先生面前,他依然会无端谦卑,那是一种既憎恨又敬仰的矛盾心理,他道,“陛下有意让学生入吏部考功司,学生心想先生身为吏部尚书,学生该避嫌,便委婉推拒,但陛下的意思,是想让学生再跟着先生历练一些年头,学生常听先生说,万事靠己,学生惭愧。”


    沈宴秋的笑意变得疏离,“你说的很对,你如今已入翰林院,陛下对你寄予厚望,看你年轻,是想要我多栽培你几年,既入朝堂,你我这师徒之名也算不得数了,但终归要避嫌,你将来有更长的路要走,我腿脚不好,说不得哪天就辞官归乡了,倒省得日后带累了你,我会与陛下说明,你不必担忧。”


    王昀遂俯身道谢。


    有些话不必明说,彼此心照不宣就好。


    沈宴秋慢步走到雪浓身旁,雪浓主动拉上他的手,两人出了寺庙。


    温云珠怄着一肚子气等王昀走近,王昀的视线还盯着那抹倩影,眼睁睁看着她被沈宴秋捏着雪腻手指托扶上马车。


    温云珠推他一把,“你看够了吗!”


    王昀回过神,分毫不给她眼神,进佛堂去上香祭拜。


    温云珠在外气的欲哭无泪,他嘴里嫌脏,那眼珠子都挂到人身上了,在梨园那晚,她说会想办法把雪浓送到他床上,他一定动了心思,那样水性杨花的贱人,他还念念不忘,没准真被周氏说中了,他们之间一定有过猫腻,雪浓能在未出阁时便豁出去和沈宴秋厮混,必也能和王昀勾勾搭搭,她是不信王昀有多爱雪浓,不过是垂涎雪浓那副离不得男人的下贱身子。


    越这样,她才会越恨雪浓,她沦落到下嫁给王昀还遭他厌恶,这笔账她算在雪浓头上。


    王昀在佛堂内祭拜完,出来也是当她不存在的往外走。


    温云珠跟他走出去,两人上了马车,温云珠试探着问他,“你和你先生刚刚在说什么?”


    王昀道没什么。


    温云珠讥笑道,“你先生知道你对他夫人有不轨之意,还能和颜悦色,实乃世间少有的开明人了。”


    王昀拧起眉道,“你又吃错了什么药?”


    温云珠道,“不是被我说中了,你急什么,你先生一大把年纪,等再有几年,他更老了,那把老骨头岂能让雪浓姐姐如意,说不准她还是觉得年轻力壮的男人好呢。”


    她说的夸张,沈宴秋也没多老,再有几年,才到而立之年,正是男人最稳重有建树的年纪,甭说雪浓,就是她也知道,沈宴秋有魅力,王昀这样的毛头磕碜小子畏畏缩缩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可王昀却不吭声了。


    温云珠观察他的神色,察觉他眼神放空,不定是在做着沈宴秋老去,他能替上的美梦,他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雪浓都跟了沈宴秋,做了首辅夫人,又岂会再回头看得上他,就是觉得年轻力壮的男人好,宫里那位不是也年轻,她要是不求进宫,那外头也多的是男人,找个更年轻俊美还听话的岂不比他好。


    温云珠倒没说出口,只道,“我想回家。”


    她说想回家,回的自然是宣平侯府,现在周家保不住,大抵已经被抄了,周氏不定有多伤心,她想回去看看。


    “陛下每日都要召见我,我没空跟你回宣平侯府,”王昀冷哼,顿住又说,“我叫人送你回去,随你在娘家呆多久。”


    温云珠两眼瞪圆,“你什么意思?你还想休妻不成?我没犯七出,你敢休妻,也看看你吃不吃得起官司!”


    宣平侯府诚然不及以往,可也是侯府,他想休她,闹到官府,也得堂堂正正依着规矩办事,他们成婚才几天就想休妻,除非他不想要自己的名声了。


    王昀道,“我几时说了休妻,你我相看两厌,我让你回你娘家,你还不高兴?”


    温云珠眼眯起来,外面马车停下了,在下车前,她嘲笑他道,“你当我傻,我走了,给你的后院让地方,你好想办法把你心心念念的雪浓姐姐弄到手,你想要她不是简单的很,都在京南,我总有办法让你跟她厮混一回,你为什么不信我?”


    王昀目光闪烁,嘴上道,“你不想走就不想走,少说这些废话。”


    温云珠一笑,人往他身上靠,他果然嫌恶的避到一边,温云珠也不生气,两眼弯弯道,“王昀哥哥,怎么说,我们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你绝情,可我却不能看你为情所困,雪浓姐姐怎么说也是我们宣平侯府长大的,总得念些旧日情分,我若厚着脸皮求她见面,她也不会就铁石心肠不见,我记得她还给你送过护膝,既然从前对你有情,说不定还有余情未了呢?”


    王昀原被她说动,但听到那句余情未了,就想到雪浓轻蔑鄙视,他再不可能欺骗自己,雪浓分明瞧不上他,雪浓的眼里心里只有沈宴秋,他恨他们,他冲温云珠发怒道,“再在我面前提他们,我就杀了你!”


    他额头颈下青筋暴起,是暴怒的神态,眼底也有杀气。


    温云珠被吓一跳,连忙道不敢,见他下了马车,咬紧牙关,猜测他和沈宴秋翻了脸,这是显而易见的,沈宴秋娶了雪浓,便是表面不说什么,但自己的学生垂涎自己的夫人,有几人真忍得,方才他们在树下说话,两人虽没争吵,但也瞧得出冷漠生疏,这以后在朝堂上,沈宴秋不给他使绊子就算不错了,不过王昀现今被皇帝看重,沈宴秋身为首辅,也不能明着动他,若王昀将来得皇帝扶持,未必就扳不倒沈宴秋,她暂且哄住王昀,不就是想要个像雪浓那样会勾男人的女人吗?那烟花柳巷多了去,随便找个来让他见识见识,他还惦记什么雪浓。


    温云珠指使马夫驱车去了这京南最大的花楼,在里头挑了一圈,找着一个样貌虽不及雪浓,但嘴甜身妖的花娘,赎回来安排在王昀屋里伺候。


    当夜,那花娘依着温云珠的吩咐去服侍王昀,被王昀按在榻上抽打的昏死过去,隔日就不成人样的发卖了。


    温云珠唬的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庆幸那女人被打的说不出话来,不然若揭发了是她所为,真可能像王昀说的,会掐死她——


    转眼到月中,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行宫里陆秀芷不知什么缘故动了胎气,胎儿差点没保住,皇帝一时心疼,竟不管那些辅臣的谏言,执意晋了陆秀芷为康妃,还为此携众臣登鼓楼为她腹中龙胎祈福,足见皇帝对其恩宠。


    沈宴秋是有腿疾,皇帝怜其不能登高,才幸免于难,其余的老臣就没这么幸运了,个个气喘吁吁的跟着他爬到高楼上,祈完福再下楼,累的够呛。


    皇帝体谅他们,又在行宫内宴请了朝官,这回是君臣同乐,皇帝没那么多讲究,架子也不大,和大臣们喝了几杯酒,各自都散开性子来,便是有在面前数落他不听臣子谏言的,他权当耳旁风。


    席间沈宴秋便和皇帝提了不该把王昀安放在吏部,各部有那么多职务,他和王昀是师生,理应避嫌,在座的大臣也都纷纷赞叹沈宴秋以身作则,刚正不阿。


    皇帝再想把王昀安插进吏部,看着大臣们的脸色,也只得作罢了,随即便在宴上授了王昀为户部湖广度仓主事,是摆明了要好生栽培王昀,给的是这样的肥差。


    座上的大臣们神色各异,随即祝贺王昀入户部,从此便是朝臣中一员。


    宴散了,沈宴秋出来是雪浓等在宫道上。


    雪浓瞧他走路有些打飘,何故小心搀扶着他过来,便上前接过他的手,任他靠着自己,委实恼了,“就不能少喝两杯,他们还敢硬灌你么?”


    沈宴秋诚恳认错,“一不留神就喝多了,殊玉见谅,以后哥哥注意。”


    他伸手捏雪浓的脸颊。


    这在宫里,还有宫女太监走动,他这样,雪浓有点羞,干脆推开他一点,郁闷道,“你不要动手动脚,在宫里呢。”


    她不自在的往周遭看,何故已经很识趣的退到后面,远远的跟着,她才稍微松快了。


    沈宴秋又好像没醉似的,站直了,一手搭在她胳膊上,只有挨了点重力,她才感觉到他是真的醉了。


    雪浓陪着他在长长的宫道里走,走到尽头的时候,听见他低低的叹了声,那是只有雪浓才听出的疲倦,她没有说话,搀着他出宫,上马车回府。


    他们没有回头看,便也不知,在宫道内,还站着王昀,王昀静静看着他们相互扶持离开,才缓慢着步子沿宫道慢慢往外走,将过一条甬道,一个宫女提着灯出来,妩媚笑道,“奴婢给王大人引路吧?”


    她的年纪比雪浓大上几岁,眉眼与雪浓有三分像,却没有妖艳的胭脂痣,她即使强作妩媚姿态,也显得极寡淡,雪浓的糜艳,是她学不会的,但这三分像,也足以让王昀端视着她,“怎敢劳烦姑娘?”


    那宫女嫣然一笑,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为他引路,至宫门前,她对王昀道,“恰巧康妃娘娘路过,见大人酒醉无人照拂,思及往日也算和王大人有过交集,虽没见过,但知大人您年轻有为。”


    她把灯交到王昀手上,尾指悄悄勾动他的手心,正要走。


    王昀忽一把握住她,眸光幽暗,像在看着她,又想在透过她看着别人,他笑道,“多谢娘娘,但不知姑娘芳名,本官铭记于心,改日报答。”


    宫女跨过门槛,趁着四下无人,从腰间抽出汗巾子,交到他手里,她的神态娇柔,可不像雪浓那般羸弱藏媚,想让人恨不得揉进怀里,她只学了皮毛,不过这皮毛也够了,她道,“奴婢翠妩仰慕大人已久,愿为奴为婢服侍大人,不知大人愿不愿意要奴婢。”


    王昀眼底的憎恨和欲念糅杂倾泻,汗巾子被他卷好塞进胸口,他的手在身上擦了擦,讥诮道,“你是宫里的奴婢,本官岂能高攀得上。”


    翠妩笑了笑,“大人只管等两日,待奴婢出宫。”


    她刻意的扭过腰,没有雪浓那把细腰的无骨软柔,在宫里点头哈腰惯了,她的腰很僵,王昀只看一眼,便冷着脸将汗巾子从衣服拿出来,丢进灯笼烧了。


    不出三日,行宫中放出了一批依宫规该出宫的宫女,翠妩也在其中。


    没多久,王昀便收其做了通房,这事儿也没几人知道,只除了温云珠大哭大闹,也无济于事——


    六月下旬,正是酷暑。


    午间树上知了叫的响亮,雪浓本来就苦夏,午睡睡不着,靠在窗下发呆。


    金雀进来道,“二爷不回来您也不睡了,这怎么好,奴婢听何故说,二爷近来忙着料理户部的那些陈年旧税,都是底下拖欠亏空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忙完。”


    雪浓想了想,道,“天儿热,你叫厨下做些熟水送去吧。”


    金雀答应着。


    雪浓又起来说,“我去吧。”


    金雀憋笑,原是没有沈宴秋陪着,午觉也睡不安稳,巴巴儿的去署衙找沈宴秋,这个时辰,也没什么,这京里做官的夫人,也常有去署衙找丈夫的。


    金雀便赶忙叫下人备马车,再多做了不少参麦汤给雪浓带去署衙。


    雪浓到地方便使唤人把参麦汤给各个内阁辅臣都送一碗去,留了一碗给沈宴秋,沈宴秋人在廨房,雪浓进去时,他才忙完手里的公文。


    沈宴秋喝了她带来的参麦汤,颇为解暑,这廨房是办公的地方,沈宴秋带雪浓进旁边的抱厦,那是他午间小憩的空处,入内,沈宴秋笼上她的腰,抱人进怀,指腹抚摸她的背,亲吻她道,“怕我出事?”


    那手指拨衣游曳揉捏,雪浓唔着,“为什么就忙户部的事儿了,你又不是户部尚书……”


    可他是内阁首辅,一旦皇帝要做哪件事,他都要过目,即便不是他职责所在。


    沈宴秋没回答她,吻的有些凶,她犯起了迷糊,被他抱上窄小的木床上,那木床太小了,发出陈旧的咯吱声,直有好一会儿,沈宴秋披着衣裳下来,出去端水进来给雪浓擦洗,雪浓慵懒无力的很,未几就困顿起来。


    沈宴秋吻了吻她,在她耳边笑着道,“别回了,等我下值一起回家。”


    雪浓便一下子睡过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黄昏,金雀进来唤她才醒,忙忙洗漱好,才听金雀说,暂在署衙里吃了晚饭再回,沈宴秋那头忙的不可开交,还不知道几时能下值。


    雪浓若有所思,问她道,“你有没有看见王昀来过?”


    金雀点头道,“他下午来了三四回。”


    雪浓冷笑一声,他才做了户部主事,户部那么多事就落到沈宴秋头上,还是皇帝要的,这也太巧合了,别是他存心报复!


    第六十三章


    雪浓想着下午过来, 跟沈宴秋没说上几句话,就被他带进床榻,又睡到这会子, 身上没什么劲, 她想等沈宴秋一起用饭, 便等等再说, 她也不饿,若沈宴秋过会就能下值, 他们回家再吃饭倒好。


    她酥懒懒的, 脚软腿软, 金雀一看就清楚她下午被沈宴秋疼过,这抱厦比不得家里能洗一洗身子,也就沈宴秋端了水进去,大抵是粘腻着, 这事又不能说,金雀心里明白,嘴上道,“说二爷忙,可奴婢瞧着怎么就二爷一个忙,署衙的其他大人早早就走了,二爷再忙也不能忙成这样, 也没个人分担分担,有什么事儿值当忙成这样,还要您这么等着。”


    雪浓没吭声,略坐了坐, 心里不安,还是觉得等沈宴秋忙完了, 要找他问清楚,若真是王昀报复,皇帝还偏信王昀,那对沈宴秋极不利,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这朝堂上的争斗比内宅争斗更可怕,瞬息万变,若有不测,则是家宅倾覆。


    金雀出了屋,在外头逗留片刻又进来,跟她说王昀又来了。


    雪浓哪还能再坐着,对于王昀这种人只能防着,谁知道他肚子里藏得坏水,跟她撕破脸后,他岂会不记恨。


    雪浓起身出了抱厦,来到廨房前,廨房的门大开着,沈宴秋在交代王昀事情,把那些收整出来的资料都给他,要他给皇帝。


    这就是准备下值了。


    雪浓避到一侧。


    先出来的是王昀,王昀乍看到她,目光一凝,在那过分红润的朱唇上停留一眼,再见她侧着身,神情倨傲,也难掩眼波风流,可她连半分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


    王昀手里抱着东西,微弯身以示行礼,便沿着回廊下去。


    待绕出了垂花门,他回过头,沈宴秋已经从廨房出来,接过金雀手里的淡粉薄绡披风,披在雪浓肩上,顺着她的背搂到腰上,她好像不情愿跟沈宴秋离开廨房,蹙着黛眉软靠在胸前,仰起细雪似的颈不知跟沈宴秋说了什么,沈宴秋半抱着人进了廨房。


    王昀寒着面僵在原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廨房的门,他揣测着他们在里面干什么,那扇门阻拦着他的窥探,他们是夫妻,除开颠鸾倒凤,还有什么可关着门的。


    沈宴秋仅仅回去迟了,她就送上门来求他宠幸。


    王昀双目猩红,脚下竟是挪不走一步,要看着他们何时才从里面出来。


    廨房里,雪浓把自己的顾虑说了,沈宴秋发笑道,“陛下不知从哪儿听说,礼王生前留下一笔横财,礼王的府邸在应天府,后来被陛下下旨抄没了,确实没抄出多少钱财,从前礼王在户部任职,抠群⑻衣4把1六⑼六3日更·完结文还有开·车小视频陛下怀疑他借着职务之便,贪了不少东西,都是陈年旧事,陛下不想劳师动众,只能我秘密来办了。”


    他顿了顿,说笑道,“陛下还想让我去礼王府邸一趟,远在应天府,我自然不得空,这事他属意昀儿前去。”


    雪浓不悦道,“叫的真亲热,说不定陛下就是从你口里的昀儿那儿听来的,带累的你忙到现在。”


    沈宴秋歪头端详她,察觉她真的在生气,“为什么生气?”


    雪浓咬唇不语。


    她的头发已盘成妇人的发髻,沈宴秋不好摸她的头,在那玉粉耳垂上揉了几下,她便颤着睫身体发软,腰也更酸的直不起来,要他搂在臂弯里亲吻,亲的她再生不起气,舌尖被他卷住裹衔,待到她腿上力气抽尽了,她只能趴伏在他肩头,绵绵的贴着他,半晌才被他松开唇舌,她别开脸来,又被他捏着下巴轻轻摩挲,她眉心轻皱,眼里娇涩,“我生我的气,与你有什么干系?你有本事就放开我……”


    沈宴秋哦一声,真要放她,她旋即红了眼眶,决定和他分开就老死不相往来,可沈宴秋没松手,失笑道,“越性闹哥哥,都怪哥哥惯的。”


    雪浓道,“谁和你哥哥妹妹,他如今还不知道有什么报复心,陛下又对他信任,他要是害你呢?”


    沈宴秋半真半假的问她,“身在朝堂,总免不了明枪暗箭,殊玉难道要我辞官吗?”


    雪浓瞪着他,“我只是要你平安,你都这么大人了,遇到小人,怎么还能轻信他。”


    她又垂下眼,兀自嘟哝,“就算辞官,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她有那么多嫁妆,她还有绣坊,不说大富大贵,粗茶淡饭也是吃得起的。


    沈宴秋被她这负气的话逗笑,“我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要殊玉养,多不像话。”


    雪浓听他笑来气,手要推他,被他攥住手道,“殊玉也说我是大人,大人有大人的规矩,在朝为官,即便彼此不和,面上也过的去,若要吵,也是在朝为政事而吵,从没说,知道对方是小人,怕被他伤害,便躲避他,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殊玉,我没有你心里想的那般纯良。”


    他杀过人,他也是从刀山火海里爬出来的,他这种人的纯良不过是做出来哄她这个的小姑娘的。


    雪浓在他眼底窥见沉黑,威严、凉薄,明明该害怕,雪浓却心口放松了,她宁愿他是坏人,坏一点,总好过被欺负、被伤害。


    她抬起脸,在沈宴秋的眼睛上亲了亲,小声说着要回家。


    沈宴秋帮她理好皱了的披风,单手环住她的腰身出廨房,这会儿署衙没别人了,他搂着人出来,到马车前,直接把人抱上车去,马车转道出了后门,直奔府宅。


    署衙这儿,王昀立在门边的石狮子旁一脸阴翳的看着马车走远,他们在廨房里将有半刻钟,出来雪浓路都走不了,婉媚柔软的身子被沈宴秋搂抱着,外人看她是沈宴秋的夫人,可没有沈宴秋,她和那些不入流的暖床玩物也没什么区别,迟早有一日,没了沈宴秋的庇护,她会落到他手里,他定要让她尝尽后悔的滋味。


    王昀转过身回府。


    王昀回来,温云珠正在发作翠妩,翠妩比温云珠年长许多,但只是王昀的通房,温云珠嘴毒的骂她,“家里爷们儿也是眼够瞎的,先头瞧上的好歹人年轻,虽说不是正经出身,可也有小姐身份,她仗着脸和身子比别人好,勾爷们儿也就算了,现在连你这种比他大的贱婢他也能饥不择食。”


    翠妩先是没开口。


    温云珠火气更大,“你还拿起乔来了,你以为他稀罕你,他稀罕的女人比你貌美,比你腰细,你这直板板的竹竿身体,要什么没什么,她若是在,还有你什么事儿,他恨不得扎进那滥窝儿不出来,你若听我的,等他腻了你,我自能给你安排好归处,你要敢有歪心,想欺到我头上,有你的好果子吃!”


    翠妩笑道,“瞧夫人这么气,想必在爷心里,夫人也比不过那位小姐吧,也不知道那位小姐是何方神圣,能让爷这般魂牵梦绕,夫人如此贤良,怎么不想办法把那小姐纳进来,也让爷一尝夙愿,还是说,夫人的出身还没那小姐高,本来爷是想娶她的,可是被夫人捷足先登了。”


    温云珠没料到她真敢跟自己顶嘴,当下再看她那双和雪浓有几分像的眼睛,满腹怨毒,叫丫鬟去拿针来,她要刺瞎这双眼睛。


    翠妩见她这么疯,当下抬出自己的身份,“夫人要动奴婢,可想好后果,奴婢在宫里侍奉的是康妃娘娘。”


    温云珠一震,她竟是康妃的人!


    王昀这时掀帘子进来,冲温云珠道,“你出去。”


    温云珠越加憋屈,红着眼睛跑了出去。


    王昀坐下来,翠妩为他倒茶,笑道,“夫人说爷钟意一位小姐,是哪家的?兴许康妃娘娘能替爷做主,帮您纳了那位小姐。”


    王昀呷够茶水,伸腿一脚踹了她一记窝心脚,看她倒在地上学着雪浓柔弱的姿态喊疼,他没表情道,“康妃娘娘要我做的事情,我会尽力办好,但我的事,你少打听,否则下次就不是这一脚了。”


    翠妩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疼陪笑道,“是奴婢越矩,爷踢得好,康妃娘娘说,首辅大人怕是不好从京里支走,不如您听从陛下的意思,去应天府一趟,礼王的藏宝不管能不能找到,等你回京,娘娘会替您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届时您定能升官发财。”


    王昀点头应下。


    翠妩便出去叫丫鬟进去摆饭,服侍着王昀用过晚饭,再服侍他洗漱好,吹灭蜡烛,在黑暗里用雪浓的语调道,“爷刚刚那脚踹疼奴婢了。”


    下一刻她就被拉入床——


    次日皇帝颁下密诏,令王昀南下应天府,寻觅礼王留在那边的财宝。


    王昀便携家眷先回京,再从京中离开,他人一走,温云珠便收拾行李回了宣平侯府,与周氏诉尽苦楚,周氏只剩这一个女儿,如何不心疼,可是王昀前途无量,她只能劝温云珠忍着,又给了温云珠一笔不菲的钱财,告诉她王家家贫,王昀在朝堂周旋要花钱,温云珠要做个贤内助,给他这些钱,他定会感恩。


    温云珠再愚蠢,也知宣平侯府如今只是个空壳子,拿不出多少钱财,可她问出来,周氏也不会告诉她,只说是自己的嫁妆,贴给她了,温云珠的心中便更觉对不起周氏,又恨王昀心胸狭窄,但也盼着这笔钱,能让王昀对自己有些情分。


    王昀南下后,皇帝在京南也呆腻了,便在七月初就回顺天府,且还想把被端嫔丢在行宫里,被群臣轮番劝下来。


    这才七月,回京里倒不及六月热,但也是热的。


    薛源只请一个月假,赶去国子监了,沈妙琴近来胎像稳下来,延平侯府来接,沈宴秋随她回婆家了。


    沈妙琴不在大房,沈宴秋上值的空头,雪浓有时料理完家中庶务,闲下来也空落,倒是沈云香常来跟她说话。


    这日姊妹两个去了蔚藻园附近的暖阁,那边冬天是暖阁,到了夏天就把冬天用的东西都撤了,屋内正中央有个四四方方的洞,里面堆了不少冰,屋里凉快,姐俩边做针线边谈心。


    沈云香想给小柳氏做双鞋,她离家五年,也没给小柳氏做过什么,现在回了二房,小柳氏嘴上絮叨,但也没再赶她走,还和做姑娘时一样,她见雪浓在给沈宴秋做秋天穿的圆领衫,好笑道,“殊玉妹妹,这才七月,你就急着给二哥哥做秋衫了,可真心疼他。”


    雪浓脸微红,刚想狡辩说不是。


    恰时金雀送果盘进屋,一脸难色冲她们道,“可不好,前大姑爷来了,说要见云香姑娘,正带着哥儿姐儿跪在咱们门前呢!”


    第六十四章


    雪浓看看沈云香, 沈云香牙关咬紧,把针线放下,冲她道, “殊玉妹妹, 你叫人把他打出去, 我们沈家的门不是这么好进的!”


    雪浓犯难道, “外甥和外甥女也在呢,便是不待见他, 真打出去, 外面人看着, 都会议论,他们跪在外面也难看,不如先请进来,看看前大姐夫来的目的。”


    沈云香再气, 想着她说的也不错,他们沈家也是勋贵人家,做不得那等鲁莽蛮横之事,要把人打出去,真会被说沈家没有礼数,而且她也想看看他韩文海要干什么?时至今日,她虽对韩文海死心, 可两个儿女没有错,她便是看在儿女的面上,也得见韩文海一次。


    沈云香遂听雪浓的意思,她们一起到前头堂屋, 雪浓吩咐金雀亲自去门前迎韩文海进来,务必拿出待客的客套来, 不要让外面看热闹的人看了笑话。


    过了会子,那韩文海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进堂屋,入内看见沈云香,才两月没见,沈云香倒在沈家过的好,皮肤都变得白皙不少,面容也更清秀了,倒像是回到以前他才娶她过门时的模样,欣喜道,“云香,你是不是不怪我了,我就知道,你最是大度善良。”


    沈云香一听此话,立时怒火上窜,正要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番,被雪浓按住了手。


    雪浓请韩文海先坐下,然后示意金雀先带两个孩子下去吃点心。


    韩文海这时看沈云香没有当场发难,心觉她定是巴不得自己来寻她,也就不必要拉着孩子们求她回心转意,便任金雀带着孩子们走了。


    雪浓再吩咐丫鬟们上香茶,给足了贵客的体面。


    韩文海喝着好茶,通体舒畅,想到这两个月来的苦日子,只恨自己没早来沈家,死要面子活受罪。


    雪浓温和问道,“不知韩公子来弊府所为何事?”


    韩文海怔了怔,瞅她像是真不知,但有沈云香在,他猜测这是沈云香的主意,要他低声下气开口说出请求,既然他人来了,在门前跪都跪了,还要什么脸面,只要把人求回去,他都依着她。


    韩文海放下茶杯,恳切道,“不瞒二嫂,和云香一和离我就后悔了。”


    沈云香听他说这话,心间才有些解气,当初和离,他立刻带着一家老小跑的没影,那架势是生怕她再黏上他们韩家,她这两个月饱受煎熬,可短短两个月,她也想清了很多事。


    沈云香刚嫁进韩家那年,发觉韩家不是她想的那般富贵亲善,也有后悔过,只是她为了不叫娘家人看低,这几年才忍下来了,和离以后,回了沈家,日子过的比在韩家当媳妇好太多,她不需要为了维持生计而克扣月钱,反被他们韩家人数落她太抠,也不需要担心战乱,她每日早起去给父母请安,最多也就是挨小柳氏几句说,之后便是大把空闲的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除了偶尔思念儿女。


    正像雪浓先前说的,即使她愿意回韩家,也得看看韩文海的诚意,若韩文海还是以前那副窝囊像,撑不起家中,她回去也是遭罪,何必再去讨苦头吃呢。


    雪浓闻言笑道,“韩公子和我云香姐姐既是和离了,这声二嫂就别叫了,你我也不是亲戚关系,叫二嫂没得坏了云香姐姐的名声。”


    她的意思很直白,就是他韩文海别来套近乎,沈云香与他已和离,他二嫂二嫂的叫着,是在毁沈云香的清誉。


    韩文海早前在沈家住过,见过几回雪浓,只觉得异常漂亮娇软,又知道她是沈宴秋的心头肉,当是个深闺里不知事的娇小姐,此刻才知她的厉害,谈笑间说话都带着刀子。


    韩文海来之前也预想过会被斥骂,毕竟跟沈云香和离,就意味着得罪整个沈家,所以和离以后,他立刻就回了四川,也怕在京里被沈家人记恨迫害,可回了四川以后,不想就又遇着民变,这回他可没去年那次幸运,民匪把他的地宅全霸占了,他们一家四处逃窜,这才没办法重回顺天府,借居在叔叔家,寄人篱下的苦处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他这才想到沈云香的好来。


    “我深知以前糊涂,云香待我情深意重,我却不知珍惜,只觉她太过强势,没有女子的柔美,现在知道,她比那些柔美的女子都好。”


    他这话让沈云香有一些动容,沈云香想吱声,又被雪浓使眼色,便沉住气,听雪浓道,“不知韩公子如何就了悟了?是遇着什么事了?”


    韩文海踌躇着把这两个月经历的苦难说了一遍,又说,“以往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有云香这样的好媳妇,我有多幸福……”


    雪浓转头看沈云香,她神色有被感动到,好似这些话都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让她看到了他悔改的诚意。


    雪浓淡淡道,“看得出这两个月韩公子吃了不少苦头,宁愿低头下来跪求云香姐姐原谅,我们沈家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韩文海当即道,“若云香能原谅我,我以后定不会再做如此混帐事。”


    雪浓笑了声,摇头道,“韩公子,你对我云香姐姐也不喜欢啊。”


    韩文海一愣,沈云香也怔住。


    雪浓道,“你说的这些话,是在你的立场里,云香姐姐能给你带来福气,云香姐姐对你来说是个好媳妇,你娶了云香姐姐,便能让自己过上幸福的日子,你的幸福里没有想过,云香姐姐会不会累,云香姐姐为了你们韩家流过多少泪,受过多少罪,甚至云香姐姐当初为了让你能有个好前程,求了多少人,你一点儿也不心疼云香姐姐,如果云香姐姐对你没这些用处,你大概这会子都想不起她这个人了。”


    雪浓仍是笑盈盈的,“韩公子,你和云香姐姐和离的那天,你是不是心里想着,终于撇开她了,从此再也不用忍受她了?”


    韩文海呐呐道不出声。


    沈云香登时被这番话惊醒,整个人发着抖站起来,手指着韩文海道,“你给我滚出去!别脏了我沈家的地儿!”


    韩文海见她气成这样,当下就要跪地求她。


    雪浓冲身后丫鬟示意,两个丫鬟忙上前将他扶住,不让他跪。


    韩文海急道,“云香,你不看我,也看看孩子们,孩子们不能没有母亲啊!”


    沈云香瞪起眼,“你当初带着两个孩子走,你怎么没想到孩子们不能没有我这个母亲,我看你早就打算好了,回四川,再给他们找一个继母,我这个母亲算什么!”


    沈云香竭力克制,才没让自己的手扇到他脸上,她知晓自己这一直以来的委屈已经在这个人身上讨不回来了,他这么自私的人,不会认为她委屈,他今日来,是做样子,他很清楚她会心软,求一求,她照样回去为他们韩家兜办一切。


    沈云香这一刻才彻底心如死灰,不再看他,匆匆离开了堂屋,回去便在小柳氏的骂骂咧咧中嚎啕大哭,唬得小柳氏再没了骂心,终归是自己的女儿,又免不得板着脸哄了几句。


    堂屋这里,沈云香不在了,雪浓让丫鬟们放开韩文海,淡淡道,“韩公子请回吧。”


    韩文海冲她气恼道,“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我已诚心求云香的原谅,你做妹妹的,为什么不盼着姐姐好,反倒挑拨离间!”


    雪浓挑起眉道,“韩公子是在指责我拆了你的台?说实话,我巴不得云香姐姐跟你和离,我曾劝她多次,但她爱韩公子至深,从不愿跟韩公子和离,结果是韩公子你自己要和离的,与其说是我拆散了你们,不如说是韩公子自己根本不愿和云香姐姐做夫妻,怎么反倒怨起我来,我是云香姐姐的妹妹,看着她在你们韩家当牛做马,我当然心疼她,韩公子心疼过她吗?韩公子怕只是心疼自己离开了她,没有好日子过,当不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了吧。”


    韩文海再生气,也回驳不了她,她说的句句属实,他确实是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才来沈家的。


    雪浓神情温软,言笑宴宴,“韩公子说孩子们不能没有母亲,我也觉得是这样,若韩公子能舍得下脸,我们沈家也能养得起他们。”


    韩文海当即怒不可遏,“不必了!”


    雪浓点点头,“这样也好,实不相瞒,近来二婶已在给云香姐姐像看合适的人家,云香姐姐还这么年轻,将来再成婚,定也还能有孩子,这两个孩子也毕竟是你们韩家的骨肉,在沈家确实也不好,所幸韩公子善解人意,我们也没什么顾虑了。”


    韩文海再坐不下去,起身告辞。


    雪浓还是客气的叫下人送他和孩子们出府,随即赶去二房看了沈云香,姊妹间说了一通话,雪浓听出她有决绝之意,晚间沈宴秋回府后,便跟他细细说清,觉得也是时候跟梁尚书府上通气,安排个时间,让梁成铭和沈云香见一见。


    隔日晌午,小柳氏去跟魏国公夫人通过气,约在这个月初十。


    接下来两日,倒有件让小柳氏跳脚的事情发生,韩文海竟真指派了个老婆子,把两个孩子给送到沈家,还递话来,意思是他如今也寄住在叔叔家,两个孩子跟着他遭罪,暂时送回来由他们沈家养着,等四川民变被镇压,他的家宅能要回来,他再来接人。


    小柳氏说什么也不答应养他韩家的孩子,还是叫送回去,雪浓做主留下了,两个孩子见着母亲也眼泪汪汪,好容易团聚了,怎么也不肯再分别。


    小柳氏便为此气雪浓拿沈云香的亲事开玩笑,带着两个孩子,那梁家定不会愿意,等沈宴秋回来,就在他面前数落了雪浓,可沈宴秋也不当回事,只说若他梁家介意,亲事就算了,若不介意,沈云香要嫁,想带孩子去,那就去,不想带孩子走,就留在府里,俩个孩子又不是养不起。


    小柳氏再不高兴也没辙,好在那梁家也没说不乐意,依然说好的初十见人。


    第六十五章


    初十那天, 沈梁两家约在乐意斋,本来雪浓要过去,但小柳氏不愿意太多人跟着, 怕人太多, 沈云香和梁成铭不自在, 便只有小柳氏带着沈云香去见的人。


    雪浓忙完手头的庶务, 绣坊那边来人,是徽姑, 雪浓知有事, 屏退左右, 单独见了她。


    “宣平侯夫人知晓奴婢现是绣坊的管事,又找上奴婢,要奴婢离开绣坊,回去帮她经营铺子, ”徽姑道。


    雪浓愣住,问她,“她要给你多少钱?”


    “给奴婢每月二两银子,铺子是她新盘下来的,离您的绣坊仅有一射之地,说是做成衣铺子,卖些妇人喜欢的布品, 但奴婢瞧她的意思,是想做成绣坊那样,她偷偷知会过奴婢,绣坊里若有绣娘想跟着一起走的, 她也不会亏待了她们,”徽姑如实道。


    雪浓略微沉思, 周家刚被抄了家,周氏竟然还有闲心置办铺子,来抢她的生意,她记着宣平侯府日渐破败,盘下一个成衣铺子,怎么也得有千儿八百的银子,还能大开口,给徽姑二两月例银子。


    除非是周氏肯拿嫁妆出来做这些事,不然,温德毓不会允许她从宣平侯府的账面上拨银子出来,温德毓向来沽名钓誉,最不屑商贾之气。


    雪浓记得以前在宣平侯府里,常见着周氏和温云珠母慈女孝,她听过周氏私下告诉温云珠,待温云珠出嫁,不仅宣平侯府里出一份嫁妆,周氏也会将自己的嫁妆分出来一半给她带去婆家,剩下的一半则是留给温子麟,雪浓是别想占到一点光,温子麟死了,依着周氏的性子,不说自己的嫁妆全给温云珠,定也会给大半,剩余的再盘了铺子,想做成生意,聘请人、进货等等都要钱,这些钱也是笔不小的开支,绣坊开业的第一个月都是亏本的,周氏敢这么做,除非手里有多的余钱。


    雪浓问道,“二两银子确实不少,徽姑为什么不愿意去呢?”


    徽姑发笑,“您怎么还问奴婢,这您该是最清楚的,一个月二两银子她怎舍得给奴婢这样的下人,这月钱都快比得上公侯小姐的月例了,奴婢猜也是想先糊弄奴婢去她的铺子,等她的铺子做起来了,奴婢成了无用之人,就会像先前一样被扫地出门,奴婢再蠢,吃过一次亏也不能再吃第二次了。”


    雪浓扑哧笑出声,叫金雀装了一盆荔枝给她带走,荔枝是好东西,等闲人家吃不上,也就勋贵士族的家里能看见,徽姑乐的道谢,荔枝带回家里尝了口鲜的。


    这天沈云香见完人回来,小柳氏告诉雪浓,那梁成铭属实气宇轩昂,言谈举止极风雅,韩文海与之相比,显得极窝囊没用,但有件不好的事,梁成铭生不了孩子,这事隐秘,本来可以隐瞒,梁成铭很坦荡的跟沈云香直说了,小柳氏也听他母亲说是幼时生了场大病,夫妻能同房,但子嗣难有。


    梁家是极诚心的,没有嫌弃沈云香带着两个孩子,甚至跟小柳氏保证,一定将这两个孩子当成自己嫡亲的孙儿、孙女。


    小柳氏欢喜归欢喜,但想着这以后沈云香嫁去梁家,不能再添个孩子,终究觉得遗憾。


    雪浓看沈云香难得露出几分羞意,不管雪浓怎么问她,都是扭扭捏捏的,雪浓看那意思,是对梁成铭颇满意。


    左右沈云香有自己的孩子,那梁成铭瞧着也是个有担当的,若对沈云香的孩子视同己出,不能生也没什么。


    等沈宴秋回来,雪浓就与沈宴秋商议一番,这回沈云香成婚,从前没给的五千两嫁妆,大房补上,绝不叫沈云香再委屈。


    过三日魏国公夫人上门来道喜,说梁家托她来说亲,这亲事宜早不宜迟,就趁着好时候赶紧定下了,也免得生变。


    这厢两家便定了亲,七月底沈云香便带着一双儿女嫁进了梁家。


    那时韩文海还做着沈云香会看在两个可爱孩子的份上,不轻易嫁别人的美梦,直到得知沈云香真嫁人了,他的儿女也认其他男人做了父亲,登时恼恨不已,只觉定是雪浓从中作梗,否则沈云香不可能这么急着嫁人。


    韩文海自此恨上了雪浓——


    雪浓暗中观察过周氏新开的那家成衣铺子,走的路子和她的绣坊一模一样,高价招了不少会做绢人的绣娘,又比着绣坊放出低价,明抢绣坊生意。


    绣坊掌柜的找过雪浓几回,告知有绢人生意被抢了,他们绣坊名头响,原先回头客有不少,现在有更便宜的铺子,也有客人转去周氏的铺子了。


    雪浓让掌柜的稍安勿躁,继续做好手头买卖,除了绢人,她们还有其他的生意可做,影响不算大,但周氏这般低价抢生意,绢人所需的用料不便宜,还得给绣娘工钱,算下来是亏本的,她知道周氏想借此挤兑她,若她没有其他生意门路,还真会被周氏挤兑的关门歇业。


    一天两天倒没什么,长久下来,也是一笔大的亏损,除非周氏手里有横财,不然不可能坚持的住。


    这般连续一个月下来,确实有不少客人上周氏的铺子定做绢人,周氏招的绣娘做绢人外只会做些简单的缝活计,不像绣坊那样人人都有一手绣技,这京中多的是富贵人家,有想买些珍奇绣品的,还是到雪浓的绣坊里去,那些常去绣坊光顾绣品的客人,也有提过绣坊的绢人太贵了,不及旁边的铺子价低,掌柜的早得了雪浓的吩咐,绢人价钱不降,卖不出去也没事。


    雪浓也叫掌柜的算了算被抢去多少单绢人生意,掌柜的把算好的账目送到沈家,雪浓白日忙完了家里事情,晚上才得空查看。


    沈宴秋从书房回来,就见雪浓靠在他的摇椅上看账簿,凑过去想跟她亲近,被她推了推肩膀,他干脆支在摇椅扶手上,凝着眸沉笑,“大忙人,这会儿功夫还要算账。”


    雪浓唉了声,手指着账目上,告诉他这一个月下来,来绣坊订做绢人的客人少了有七成。


    沈宴秋一时好奇,问是什么缘故。


    雪浓便把近来发生的事情都跟他说了一遍,即便在外头底气足,在他跟前也纳闷,“我粗粗算了算,她那个铺子这一个月至少得亏两三百两,这两天本来以为她要撑不住会关门,可她倒沉得住气,不知她手里有多少钱够她打水漂的。”


    绢人看似小巧,可耗时却长,用料又讲究,若用的是好料子,卖个一两二两的都属正常,当中减去开支,勉强也能挣一些,但周氏压价,还得给绣娘发工钱,这亏得就有些厉害了,只是看起来周氏很沉得住气,那架势是要跟她继续耗。


    沈宴秋若有所思。


    雪浓放下账簿,从摇椅起身,去洗漱了,没一会再进里屋,沈宴秋已经不在了,金雀说沈宴秋换上一身朝服出了门,她便知要很晚才回来,遂歇下了。


    睡得朦胧时,床侧深陷,雪浓不睁眼,迷糊着都知道是沈宴秋,他亲一亲她的脸颊,她睁开眼来,见他神色凝重,“怎么了?”


    她问这话时,目光在他穿着的朝服上停顿,他回来以后没换衣服就坐下来了,哪有这么邋遢的,她对他了解,应是晚上没如他意,她睡着了也要叫醒她。


    雪浓将将坐起来,夏夜还没过去,她身上穿的纱织寝衣很单薄,雪嫩软红皮肉若隐若现,平日两人在房里,她的这件寝衣总不能穿到身上,大抵掉地上去了。


    雪浓耳尖微红,伸指解掉他的官服,蜷张着腿坐到他身上,果然他的手捋起寝衣,帮她扶好腰,她细蹙了点眉,人不受力的伏倒下来,张着口与他亲吻,他今儿异常温柔,亲她都异常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什么易碎之物。


    结束后,她没有下去,窝在他怀里打盹,他拂去她鬓侧的碎发,在她颊边吻了好久,才低声道,“今晚以后,就没有宣平侯府了。”


    第六十六章


    雪浓过半晌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 宣平侯府,温家没了,好好的怎么会没了, 可她也只是这刹那念头, 便又瞌睡起来。


    “会难过吗?”沈宴秋问道, 手掌轻拍着那细薄的背。


    雪浓脑海里回想过去, 记忆里的宣平侯府对她来说承载着无尽的酸苦,她努力想从中汲取一点温暖, 却发觉, 铺天盖地都是阴暗, 她曾求过温情,最后宁愿什么也不要都想从里面逃出去。


    雪浓嘟囔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要难过了。”


    沈宴秋听她呼吸平缓, 她没有说假话,过去的过去了,她能挺起腰杆,想生气就生气,想笑就笑,不必看人脸色,畏惧胆怯, 她一日比一日好,如同这个年纪里的女孩儿,尽情绽放,青春而朝气。


    沈宴秋轻轻叹息, 他们相差十岁,差的太大了, 她在慢慢长大的同时,他也在老去,他想过,她要是后悔了怎么办,他们成了亲,是夫妻,要他放她走,他舍不得放手。


    雪浓听他叹气,好奇问道,“你叹什么气呢?”


    沈宴秋半似调侃半似认真道,“我以后要是早走了……”


    雪浓当即拨开他的胳膊,气道,“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晦气话,干什么要这样说自己?你再这样,你就去书房睡!”


    她眼眶发红,糜软的支起腰,想挪开身下去,可腰上又被他手环住,把她按回去,她一身软肉,哪里拗的过他。


    “殊玉如今能耐了,要赶哥哥去书房。”


    雪浓恹着脸不搭理他,感触着他那蛰伏躁动,她拿水汪汪的眸瞪他,分外娇羞含情。


    “为了不住书房,哥哥可得好好儿伺候殊玉,”沈宴秋抱她下床,趿着鞋进了盥室。


    夏夜漫长,直过了子时,屋里才熄灯。


    第二天沈宴秋倒有精力去上值,雪浓在床上躺到晌午才起,听金雀促狭说沈宴秋精神抖擞,像是把她给榨干了似的,不禁脸红的厉害,怪他夜里没完没了,她才起不来。


    金雀当然是在说笑,成婚以来,雪浓日日像浸在蜜罐里,越发的容色艳美,又是当家夫人,比在闺中时还要气派些,这女人婚后过的好不好,都看这些上,雪浓显然是极舒坦的,沈宴秋对她又宠,夫妻间和和美美,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一番收拾,雪浓用了碗燕窝粥,想着绣坊的事儿,便知会金雀,叫个人去绣坊把掌柜的叫来,她有话叮嘱。


    但金雀说掌柜的早来了,一直等在客厅。


    雪浓便进了客厅,一见着掌柜的,掌柜的满脸喜气道,“夫人你说稀奇不稀奇,那宣平侯夫人的成衣铺子被查没了!”


    雪浓倒淡定,昨晚沈宴秋都说宣平侯府没了,只是不想周氏的铺子也没了,她想叫掌柜的来,也是宽慰她不必在意周氏的铺子,既然宣平侯府没了,那铺子也不能长久,现下也不用宽慰了。


    掌柜的对她道,“我来府上之前,在街头听人议论,说昨儿夜里官府带人去了宣平侯府,今早上天不亮,宣平侯府里的主子下人全被押了出去,那府里一箱箱的财物往外抬,听他们说,真是富得流油。”


    宣平侯府能搜出那么多财物,奇了怪了,不需她问,掌柜的直接告知,“那些钱财都是宣平侯夫人娘家的,上个月她娘家被抄了家,这宣平侯府胆子就这么大,竟然敢私藏娘家的赃款,这不就被抓了个正着。”


    雪浓想笑,偌大的宣平侯府很早就成了空壳子,温德毓被撤职、温子麟死后,宣平侯府已入颓像,若他们甘于平凡,他们再没落,也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省去不必要的花销,靠着祖上给的田铺,他们也比普通平民百姓过的好。


    雪浓了解他们,他们惯来贪慕虚荣,又好面子,常自诩是侯府主子,根本看不起地位低下的人,让他们自降身份过平凡日子,绝无可能。


    那周家抄家,他们偷偷私藏了周家的财物,还没捂上几天,就急着拿出来买铺子,但凡再迟几个月,也就难察觉这是赃物了。


    雪浓与掌柜的交代完生意上的事情,掌柜的便回绣坊去了。


    雪浓这里打理完家中事,云氏也来说了宣平侯府的那些腌臜,这还不是沈宴秋直接办的,是刑部派人去查办的,果然一查一个准,云氏原怕雪浓心软,但见她没事人,便知对宣平侯府没有余情,才放下心。


    眼看着中秋到了,往年身为命妇,都要进宫,云氏来也是跟雪浓说进宫的事情,中秋佳节,为臣妇的,也得给觐见的四妃筹备敬礼,自不能光着手去,这是头一年雪浓当家,陆秀芷又是四妃之一,云氏多少不放心,四妃的礼都由她过目了,觉得合适才好。


    临中秋前的两天,沈家有一次祭祖,概因沈宴秋的父母大哥还有三房的三老爷都是这天走的,沈家每年这时候都要齐家上墓地祭祀。


    这天下的小雨,沈宴秋携家入沈家墓园,爷们儿先行的跪礼,随后是女人们下拜,雪浓在当中还看到了云氏那已去世的姑娘的墓碑,原来她叫书英,听着名儿,就知道她一定是个聪慧的女孩子。


    云氏给那死去的丈夫和女儿上完香,不免落泪,由着雪浓搀自己起来,她拍拍雪浓的手,有些体己话不用说,雪浓也知晓,她欣慰有雪浓这个女儿,纵使雪浓比不得书英这个亲生的,她也当成亲女儿待。


    雪浓扶她先上马车,转头见沈宴秋神情肃穆,没有平日里的松弛,这个家里,除了云氏和沈玉卿,还有他默默忍受着失去亲人的煎熬,在长久的岁月时光里,他一个人住在大房的空屋子里,可能每天都在自责。


    云氏也看了看沈宴秋,招呼雪浓上来,道,“宴秋不容易,刚出事的那几年,我都怕他活不下去,好在他自己扛下来了。”


    云氏轻轻的叹一声,头摇摇,声音小了不少,“陛下以前还念着他,像今儿这样的日子都会派人来探望,如今倒好,人也不派了,终归是淡了心。”


    皇帝行事,哪有她们置喙的地方,皇帝就算淡了心,做臣子的又能说什么。


    雪浓沉默片刻,道,“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他未必能长久记着,以前是情理,便是不派人来,想必他也不会忘记当年是谁把他救回来的。”


    云氏点头,这厢没有话了。


    坐着马车回来,雪浓刚进府,就有个婆子来报,说有个孙嬷嬷跪在角门前求得可怜,想见她。


    孙嬷嬷是周氏的陪房,眼下来求她,无非是为宣平侯府来,她与宣平侯府再无旧日情谊,也不必再见人,遂叫婆子把人打发走。


    那婆子没走出门口遇见了沈宴秋,沈宴秋冲何故抬下巴,何故便带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跟着婆子去抓了孙嬷嬷,扭送去刑部。


    雪浓等他进来,嗔怪道,“她又没犯事,你抓她去刑部有什么用?”


    沈宴秋坐到她身旁,看她在打络子,他最近挂牙牌的络子坏了,她说要给他打一根更结实的,她对他的一切都很上心。


    “她不无辜。”


    雪浓愣道,“那她也帮着藏赃了?”


    沈宴秋轻笑,她在宣平侯府所遭受的伤害她已快记不清了,但他记着,没有必要再复述一遍徒添伤处,恶人被绳之以法,良善之人该被好好对待。


    沈宴秋接过她手里的络子,要她教自己打,打了一小截,把她的络子都给编坏了,她嫌他捣乱,气鼓鼓的要把他赶走,哄好久才给他好脸——


    中秋这日,雪浓与云氏进宫里拜见四妃,还是在景阳宫,这回再见着陆秀芷,她的肚子更大了,算算日子,她应该要生了,她坐在上首,受着众命妇拜礼,比任何时候都尊贵显赫。


    雪浓和云氏先献上敬礼,四妃各一份,给陆秀芷备的是两件百子衣,礼虽不重,但却吉利,这比什么金银珠宝都让陆秀芷看的喜欢,她现在只盼着孩子平安降生,百子衣正随了她的心愿。


    陆秀芷高兴之余,便也问道,“沈夫人成婚至今,可有动静?”


    雪浓笑道,“臣妇暂时还没有这样的福气。”


    陆秀芷便让身边的宫女去传太医来给雪浓把脉,太医把完脉回说雪浓这身体有些宫寒,想要孩子还得慢慢养着。


    陆秀芷略微舒展神色,她坐不了多久,先搭着身边的宫女起身离去,其他三妃也不好人前说她张狂,和众命妇闲话几句就散了。


    两人出宫后,云氏在马车上跟雪浓道,“殊玉,你有没有注意康妃身旁那个宫女,那宫女生的跟你有几分像。”


    雪浓只顾着应付陆秀芷,全没留意其他人,只能摇头。


    云氏心下不安,但也说不出所以然,暂且把这事儿给放下,又说起宫里事,“说来你不知道,端嫔娘娘苦的很,我上回去魏国公府,听魏国公夫人说,端嫔娘娘自缢过一次,被救了下来,又惹得陛下震怒,陛下嫌她寻死觅活,已经生了要把她打入冷宫的心思,魏国公夫人求了我,想让宴秋使使力。”


    魏国公夫人在沈云香的亲事上那么用心,应该也是为了端嫔,为人父母的,知道孩子受苦,岂有不心揪的,可皇帝固执,沈宴秋也未必能劝动他。


    云氏道,“那康妃手段厉害,能把端嫔害成这样,她定是冲着皇后位子去的,现在谁挡着她,她都会不择手段清除掉,但凡陛下对她没那么喜爱,这事儿都好办。”


    两人一阵缄默,是时马车行远了,忽听跟着的金雀在外道,“云夫人,二少夫人,魏国公夫人的马车跟了我们一路,那边派丫鬟来了,怕是要见你们。”


    两人对视,云氏让马车停下,掀帘子果见魏国公夫人的丫鬟过来,说魏国公夫人有话带给她们。


    两人便听丫鬟小声道,“今日康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叫翠妩,原已出宫,被户部主事王昀收做了通房。”


    第六十七章


    那丫鬟传完这句话, 警惕的四下看看,又道,“之前首辅大人与首辅夫人成婚, 王大人身为学生没到场, 我家夫人知晓, 王大人大抵也没把首辅大人再当先生。”


    说完便快步离去, 竟没问一句沈宴秋有没有替端嫔在皇帝面前讲过情。


    沈家的马车继续往前走。


    不消云氏说什么,雪浓心里都清楚, 魏国公夫人让丫鬟来传这句话, 就是告诉她们, 即使她们不愿意掺和进这场斗争,陆秀芷为了后位,也会将他们沈家牵扯进来。


    这朝堂上有诸多大臣,陆秀芷如今在后宫的地位, 根本不缺有人巴结她,可她拉拢的却是王昀,王昀初出茅庐,受皇帝器重,在外又是沈宴秋的得意门生,陆秀芷很聪明,让自己的宫女做了王昀的通房, 不明就里的人还当是沈宴秋偏向她,她的底气就足了,将来等她生下龙子,想当皇后易如反掌。


    云氏伸手把雪浓抱怀里, 人都在抖,那叫翠妩的宫女有两三分像雪浓, 显然是陆秀芷有意寻来的,王昀还收做了通房,这不是在膈应他们家?那王昀明摆着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和陆秀芷是一丘之貉,这往后还得多提防。


    因是中秋,回府后,一家子在园子里摆了一桌,二房沈云香和沈妙琴都嫁了好人家,不在家里过中秋,家里人更少了,一桌子人里,小柳氏和沈伯庸是最开心的,不免就说到沈云香身上。


    沈云香嫁到梁家至今,那韩文海都没上门来闹过,应是死了心,沈云香回门那天,沈家也都见了新姑爷,真是一表人才,待沈云香也体贴,沈云香向来性子暴躁,在他面前也温声细语,两个孩子还跟他亲,这回他们二房也没什么可愁的了。


    小柳氏还有闲工夫操心沈玉卿的婚事,沈玉卿和张环妍这都订亲有小半年了,也该把婚事提上日程。


    沈玉卿上头的沈宴秋、沈云香等几个大的成完婚,就剩三房沈玉卿了,张家也体谅,上个月沈云香成亲,张家来人吃酒,便在酒席上与沈宴秋提过两家的亲事,张家毕竟是女方,不好太明着,他们家的意思是想年底嫁女儿,张环妍从小受祖母教导,跟她祖母最亲,近几个月老人家的身体时好时坏,也就孙女儿陪在身边还能服帖一些,张家也是指望着老人家能挨到年尾。


    沈宴秋还为此递了牙牌去太医院,替张家老太太请过好几回太医,太医看过也只能开些进补的汤药,张家老太太已经有七十高龄,人到了她这个年纪,稍有些小疼小痛的都受不了,太医的医术再高明,也不能把一把老骨头治回年轻时候,所以张家是有底的,老太太就这一年半年了,张环妍有孝心,老人又想念孙女儿,他们这些长辈也不能不近人情,左右年底也就几个月,等等也无妨。


    中秋过后,天气转凉,云氏带着沈玉卿上张家探望过张家老太太,人倒是能吃能喝,精神头也不错,云氏陪着谈了一天的心,张环妍难得见沈玉卿,两人打打闹闹,跑出去玩了。


    在张家用过晚饭方归,才回三房,大房那头来人,说王家老夫人病重,王家递了帖子来,明个沈宴秋要带雪浓去王家见见老夫人最后一面。


    秋意凉,云氏听的骨头刺寒,怎么就这个节骨眼儿上,王家那个老夫人不行了,依着她的意思,那王昀不是个东西,当然是不许雪浓去王家,可王家老夫人没过错,应天府里死了她的两个儿子,纵使王昀千般万般错,她没有对不起沈家。


    云氏心知这一趟是必要去的,她来到大房这里,雪浓和沈宴秋还没睡,云氏神色凝重,叫了沈宴秋去书房私谈,雪浓在房里点了点要带去的礼,她也是不想去王家的,但王家的帖子递到她手上,王家老夫人想见她,她便不能推诿了。


    所幸王昀人在应天府,她不必见着,左右是看了人就回,也没什么。


    雪浓叫金雀先把这些礼都收起来,她自己进里屋卸珠钗,没一会儿沈宴秋入内,她在镜子里见沈宴秋脸色阴沉着,边卸下耳环,边回头看他,发觉他神色是真凶,诧异问道,“母亲和你说过什么?你好像在生气。”


    沈宴秋走过来帮她卸耳环,旋即在她脸上摸了摸,面色稍霁,“没生气,睡吧。”


    他不愿说,雪浓隐隐有猜到可能是云氏告诉他中秋日宫里的事情,在她看来,陆秀芷和王昀只不过是狐假虎威,沈宴秋绝不会参与后宫争斗,这样的假象陆秀芷也维持不了多久,若真到了要捅破这层纸的时候,她也做好了与陆秀芷翻脸的准备,她既嫁给了沈宴秋,就不怕这些算计。


    雪浓起身和他回床歇下。


    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总是做些怪梦,天蒙蒙亮雪浓才醒,发觉沈宴秋坐在床边,他不知这么坐了多久,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见她睁眼睛,弯了弯唇,柔声道,“你夜里没睡好,留在家里歇息吧。”


    他已经穿好衣物,看样子也洗漱过了。


    雪浓忙起身道,“王家老夫人想见我,我不能不去。”


    沈宴秋扯唇道,“我去就行了,也不是非要你去。”


    他便要起身走。


    雪浓忽攥住他手指,他坐回来,她往他怀里靠,两手挂到他脖子上,嗓声在颤,“我要去。”


    沈宴秋抿声不语。


    雪浓抬起头和他对视,“我是你妻子,你不能总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孩子,母亲说,夫妻本该共担风雨,我不怕,宴秋……”


    沈宴秋爱惜的吻她眼睫,抱紧她道,“是我怕。”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也怕因自己的疏忽让她身处危险之中,所以一切有可能让她接触到危险的时机他都想杜绝。


    雪浓伸手拍那宽阔的肩背,他平日常用这动作安抚她,她道,“人家老夫人都那般恳切的求我们去,我不去,被有心人散播,还要说我们目中无人,是忘恩负义之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宴秋未置声。


    雪浓亲那张抿紧的薄唇,悄声跟他撒娇,“让我去么?有你在,便是龙潭虎穴,我也想跟你趟一回。”


    她这娇气劲最让沈宴秋无可奈何,也得答应,出外吩咐多指派了几个机灵的丫鬟跟着,摆足首辅夫人的架势。


    两人早早到王家,王家如今还住在原先的府邸,王昀才入朝堂,也没余钱置办更阔气的宅邸,王昀母亲孙氏和温云珠侯在门口,将沈宴秋和雪浓迎进门。


    温云珠比前次见到的要瘦了一圈,原本圆圆的脸甚是娇俏,现今小小年纪就显出哀怨之气,宣平侯府一夕湮灭,温云珠没了娘家,日日以泪洗面,再没有往日的跋扈娇纵。


    反观雪浓,她身上的穿戴都极金贵讲究,出行还有这么多丫鬟跟着,沈宴秋亲自扶下马车,给足了宠爱,任谁见了,都要赞叹她这通身贵妇人的气派。


    温云珠跟在孙氏后面,瞧孙氏对他们殷勤有加,便想到昨儿晚上,她被孙氏指使端洗脚水给那老不死的,她不过是不小心把盆端倒了,孙氏便骂骂咧咧半天,要是宣平侯府还在,孙氏岂敢这般对她。


    孙氏在沈宴秋和雪浓面前装的好,可背地里,孙氏也谩骂过沈宴秋无情好色,怨恨过沈宴秋横刀夺爱,抢自己学生的未婚妻,孙氏更是指着温云珠喝斥过她不如雪浓,不能给王昀助力,若不是她嫁到王家来,她也该被抓到监牢里。


    孙氏陪着笑迎两人入王家老夫人的屋内,叫人奉上香茶点心,沈宴秋是男人,在外能不跟妇人开口则不开口,雪浓笑道,“孙夫人不必忙活,我们来是看望老夫人,宴秋他还有要务,等看完老夫人,我们也不便久留。”


    孙氏忙哎着声,直说他们是客,茶点还是要尝尝的。


    雪浓便不与她推拒了,进房以后,这房中一股霉气,孙氏叫丫鬟赶紧开窗通风,又解释道,“母亲她卧床不能见风,便只能终日关着窗子,倒把屋里闷的发霉。”


    王家老夫人生病后,她也算尽心照顾,但她们婆媳不和,她也就做几天样子,剩下时候都打发温云珠来伺候,温云珠又不是会伺候人的,连给屋里通风都不会,这才把屋子闷霉了,但这话她不能说出来,不然要说她这儿媳不孝,只能怪到王家老夫人头上,外人也就不能说什么。


    雪浓便道,“那还是别开窗了。”


    孙氏遂又叫丫鬟们把窗户关上。


    雪浓和沈宴秋来到床前,王家老夫人满头花白,数日不见,她消瘦的厉害,面色蜡黄,已看不出原先的富态。


    王家老夫人见他们来了,老眼含泪。


    孙氏赶忙使唤丫鬟搬来凳子让两人坐下,随后便用帕子遮着鼻尖退出门去了。


    沈宴秋默了一阵,问道,“老夫人叫宴秋过来,是有什么话要交代?”


    王家老夫人艰难想坐起来,雪浓上前扶着她竖起枕头,让她靠好,她冲雪浓露出感激的神色,随后落泪道,“老妇人没求过大人什么,如今老妇人命不久矣,只拼着一张老脸,求大人日后无论如何,饶昀哥儿一命。”


    第六十八章


    沈宴秋对她笑道, “昀儿有陛下器重,必定前程似锦,您过虑了, 您如今好生将养, 必有享不尽的福分。”


    王家老夫人泣不成声, “……大人说此话, 不是在诛老妇人的心吗?现在他入了歧途,连老妇人的话都不听了, 想必也不会听大人的话, 老妇人一直没脸见大人, 若非时日无多,老妇人今日也不可能求见你们,请容老妇人自私一回,我们王家就剩他一个了, 今日老妇人挟恩求大人,不论他犯下多大的罪孽,请大人看在他老子的面上,给他留条命,别让我王家绝了后。”


    她深知自己这恳求有多无礼,可她别无他法,从他收用了那个长得像雪浓的翠妩, 她就知道他这孩子心彻底坏了,他敢跟沈宴秋对抗,沈宴秋是首辅,他不过是个户部小小主事, 纵使有皇帝看重,开罪了沈宴秋, 沈宴秋要他性命比要一只蚂蚁还容易。


    雪浓见过几回王家老夫人,她对王昀当真是竭力袒护,以前雪浓羡慕过王昀,这样为他顾虑周全的家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可现下雪浓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王昀这种人自视甚高,有着读书人的清高自傲,这本不是什么大毛病,若家里有人能管束,也未必会坏了性情,可错就错在,他家中的长辈都过于倚重他,他被寄予厚望,自小就被灌输着只有他能撑起这落魄的家,所以他在读书上极为刻苦勤勉,他不容许自己再有落败的时候。


    他听不得雪浓的诋毁轻视,又在比他更有能耐的沈宴秋面前抬不起头,这么多年,他只在他们身上碰了壁,若他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沈宴秋尚能严厉教训,让他清楚对错,可他已是将及冠的年纪,沈宴秋纵使还是他的先生,教训只会徒增他的憎恨。


    王家老夫人见沈宴秋没有应答,又转向雪浓,道,“是昀哥儿识人不慧,他对不住您,我替他跟您说对不起,您大人有大量……”


    雪浓受不起她这般言语,勉强维持笑容道,“您话严重了,我和王大人连句话都不曾说过,不过是点头之交,他哪里就对不起我了。”


    王家老夫人一脸愕然,旋即就悲怆泣下。


    雪浓想安慰她。


    沈宴秋道,“殊玉,你先出去。”


    雪浓捏紧帕子,不想走。


    沈宴秋眼神安抚她,她才不情愿的退出了房门。


    孙氏见她从房里出来,赶忙招呼她上堂屋去坐一会,王家不比沈家家大业大,王家的屋舍没多少,待客也只在前面的堂屋,若是女客,便可在孙氏自己的东厢房坐坐,闲置的几间客房都落了灰,也不方便让客人进去。


    放以前,孙氏也瞧不上雪浓,一个侯门养女,轻佻不自重,桃夭柳媚的,根本登不上台面儿,做姑娘时,就有攀高枝的心,后来在沈家,她还亲眼看见过沈宴秋从雪浓房里出来过,那时候两人可没成婚,谁知道他们在里面干过什么勾当,孙氏还想过王昀能娶到雪浓,后来沈宴秋娶了她,当真五味陈杂,一时庆幸王昀没做这活王八,一时又唾弃沈宴秋老牛吃嫩草。


    现下雪浓都成了首辅夫人,出门在外呼奴唤婢好不张扬,孙氏纵有诸般不顺眼,也得小心伺候着。


    孙氏和温云珠在堂屋里做陪,茶水点心也摆了一桌,唯怕招待不周,惹她不快。


    雪浓没动那些东西,道,“一日三餐,可能吃下?”


    她问的是王家老夫人的食量。


    孙氏揩了揩眼角,做出难过的姿态,摇头道,“左不过是能吃一点是一点,我也知道,母亲是想挨到昀哥儿回来见最后一面,已经往应天府递了信,不知昀哥儿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雪浓和王昀可以说是结了私仇,但王家老夫人同她无冤无仇,她同情老人家,想见的亲人不在身边,若王昀没那么急功近利,老人家也不必受思念之苦。


    孙氏看她神态淡漠,不用脑子想也明白,他们王家人怎么,她这位首辅夫人岂会在意,不过是客气的问上几句,孙氏也不会真以为她是关心王家老夫人的死活,莫说她了,就是孙氏自己也不太伤心,早几年,这王家是老太太一手管着的,老太太把家里管的井井有条,孙氏却无用武之地,还处处受老太太辖制,现在老太太要不行了,孙氏也松口气,王昀将来有好前程,他们王家只会越过越好,她这个当家人谁也不能抢了去。


    这时候孙氏的婢女进来,告诉孙氏说庄子上送了一些活物来,孙氏便起身出去了。


    堂屋里就只坐着雪浓和温云珠,温云珠恨她,宣平侯府没了,周氏和温德毓还关在牢里,自己在王家受尽折磨,而她却养尊处优,随行处就有一堆奴婢跟着,比之前的几次还要威风。


    雪浓眼神都没落给她,使了个丫鬟出去看着沈宴秋什么时候出来,这王家她也没耐心待下去,只等沈宴秋同王家老太太说完话就走。


    温云珠眼睛通红,两手揪紧了衣袖,父母入狱,舅家被抄,哥哥惨死,王昀不帮她,她已经孤立无援,她瞪着雪浓道,“我家纵有万千的不是,也把你养到大,你飞上枝头以后,却反过来报复我们,你还是人吗!”


    雪浓慢慢转过眸看向她,她真是委屈极了,好像她是无辜的,雪浓才是歹毒心恶之人,雪浓微弯唇道,“温夫人,你我认识么?”


    温云珠想说认识,可是外面人都知道,雪浓是沈家三房的养女,和宣平侯府没有一点关系,她再斥责,再叫嚣,也伤不到雪浓半分,她在雪浓眼里就像个笑话。


    雪浓道,“你若说的是你娘家宣平侯府,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私藏赃款被发现,这能怪的了谁?”


    外面丫鬟进来,“二少夫人,二爷出来了。”


    雪浓从座上起来,要出去。


    温云珠再恨不得她,急忙抓住她,哭道,“雪浓姐姐,看在我们家养育过你的情分上,你救救我父亲母亲吧,还有十来天,他们就要被流放了……”


    雪浓僵立着,须臾跟她道,“那不是养育,那只是在圈养卑贱的阿猫阿狗,打断她的手脚,堵塞她的七窍,让她匍匐在地,做一只任人摆布的听话傀儡,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傀儡去救主人呢。”


    温云珠错愕道,“……你、你竟然这么想我们,我们何曾亏待过你!”


    雪浓轻轻的笑起来,真是糊涂了,怎么会同温云珠说这些,温云珠不会觉得温家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她指使丫鬟掰开温云珠的手,走出门去。


    温云珠只恨手里没有一把匕首,直接捅死雪浓,也好过看她风光,而自己落寞,她多狠啊,哪怕周氏和温德毓待她比不得亲生,可也让她养在侯府里,做了侯门小姐,若没有周氏和温德毓,她如何能攀上沈宴秋这棵大树?她不感恩戴德,竟反咬一口,早知如此,当初在家中,就该劝周氏把她赶出家门,看她还能有今日嚣张气焰。


    温云珠跌坐回椅子上,又是一阵大哭。


    孙氏拉着脸进来,呵斥她道,“哭什么哭,还不快去上房伺候!”


    温云珠敢怒不敢言,憋着一肚子的恼火,心想着那翠妩倒是会躲懒,王昀一走,她就躲进宫里,不然伺候那老东西的活计怎么可能落到她头上,她也有火气出,等翠妩回来了,她定要狠狠出一顿气!管她是不是康妃的人,既然做了王昀的通房,她就打得!——


    雪浓随沈宴秋坐上马车,一时无话。


    沈宴秋观她脸色,道,“怎么了?”


    雪浓道一声没怎么,眼泪流出。


    沈宴秋伸臂揽她进怀,她靠着他哭,脸上泪水被他的手指抹去,他柔声道,“不该让你来。”


    雪浓哭过后镇定了些,她不是为周氏和温德毓锒铛入狱哭的,她只是想到过往种种,那不被温家人承认的虐待欺辱,她在温家期盼过的温情,太过滑稽可笑,甚至她自己又笑起来了。


    沈宴秋认真注视着她的笑颜,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雪浓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甚是安心,她就是这样,从别处得不到怜爱,就只能赖着沈宴秋给,好在沈宴秋从不吝啬,很舍得疼她。


    雪浓吁气道,“你答应老太太了么?”


    沈宴秋低道,“我不是菩萨。”


    这句话是他第二次说,第一次是沈云香求他给韩文海安排职务,他虽没应允,但却买了一座府宅,让韩家能在京里住下,韩文海可以安心备考。


    这次他再说,雪浓已明了,他不是菩萨,但他会在不违背律法下,留王昀一命,哪怕将来王昀想置他于死地——


    王家老太太没熬过五日就去了,王昀是在第六日才赶回京,祖孙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王家办丧事,雪浓又随沈宴秋过去吊唁,再见着王昀一身孝服跪在灵前,双目赤红,沈宴秋和雪浓上了香便出灵堂,来王家吊唁的人不少,当中还有陆秀芷的父亲武定伯和其姨娘余氏,看见沈宴秋和雪浓,上前打招呼。


    寒暄之下,才知武定伯夫人六月初一觉睡死过去,余氏已经被扶正。


    这其中有没有蹊跷,外人也不知。


    一番闲话过后,武定伯和余氏先离去。


    沈宴秋和雪浓也要走,但王昀从灵堂出来,走近冲他作揖道,“学生听母亲说,祖母去世前见过先生,不知祖母生前可有话让先生交代给学生。”


    沈宴秋微颔首,“老夫人确有一句话让我交代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她不想你以后死无葬身之地。”


    第六十九章


    王昀心一沉, 跟沈宴秋道谢,邀他们夫妇留下来吃席。


    才入官场几个月,他已能面不改色接下沈宴秋这句敲打, 不管这句话是不是他祖母留给他的, 他听了只觉可笑, 既入朝堂, 谁会愿意老实本分的做个人人瞧不起的小官儿,当然是凭自己的本事往上爬, 既没作奸犯科, 谈什么多行不义。


    他这般冥顽不灵, 沈宴秋没什么好说的,只以公务推拒了他的邀请,带着雪浓离开。


    王昀的笑脸一下阴冷,转身进灵堂——


    死的是王家老夫人, 王昀身为孙辈,不必为其丁忧,皇帝准其丧事过后入朝述职。


    待丧事办完,王昀便将自己带回的讯息都禀报给皇帝,皇帝又连夜召沈宴秋入宫。


    秋意浓,沈宴秋的腿疾这两日复发,夜晚要被大夫行过针, 再热敷才稍微好受一些,这个时辰能不走动就不走动了,本来该去白云观休养,但雪浓的生辰要到了, 等雪浓过完生辰,云氏替雪浓担个把月的管家, 叫他们小夫妻一起去白云观,雪浓身体近来已养好,是时候能要孩子了,在白云观清净,没个忧愁的,这孩子才能怀上的快。


    宫里来了太监传过旨意,瞧沈宴秋坐着四轮椅出来,知道是腿疾发了,好心好意的提醒了句,说皇帝这会子正在气头上。


    这话转头传到后院里,雪浓心里犯咯噔,也想不到皇帝为什么气,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时不时让金雀去前头看看,可沈宴秋一直不回来,雪浓越等越担忧。


    近子时,金雀匆匆进屋,急道,“宫中贤妃和德妃二位娘娘都来人传话,说二爷和陛下吵得很凶,把陛下气哭了,陛下说要将二爷撤职,惊动了内阁,阁臣们都入宫去劝陛下了,二位娘娘跟前的宫女来接您入宫,想让您去把二爷劝回来,何必为一点小事伤了君臣和气。”


    雪浓当下着急,问是为什么事儿吵。


    金雀没打探到。


    雪浓便赶紧穿上命妇服,随着宫女到宫里,雪浓来过好几回皇宫,这次最忐忑,那两个宫女领着她往乾清门去,她们走的是一条狭窄甬道,避开了宽阔的宫道,有不少阁臣已从乾清门出来,还有好几个太监朝储秀宫跑,宫女拉住一人问话,才知是康妃发动了,皇帝已经移驾去储秀宫。


    宫女们面面相觑。


    雪浓不关心这些,让宫女们快些带路,才过广场,见两位内阁大臣扶着沈宴秋出来。


    那两宫女自觉退走,雪浓忙上前将沈宴秋扶住。


    其中一人劝道,“谁不知您跟陛下情义深厚,何必争吵,陛下孩子心性,过后也不会放在心上,您跟他吵,反倒疏远了彼此。”


    另一位大臣也道,“正是,元辅向来善解人心,今日这一吵,岂不是跟陛下离心?”


    沈宴秋微合住眸,抬手摆摆。


    两人便噤声,双双拱手告辞。


    雪浓没问沈宴秋一句,小心搀着他沿甬道往外走,正走出乾清宫,沈宴秋脚停了停,雪浓紧张道,“是不是疼的厉害?”


    沈宴秋苍白着脸温笑,“不是很疼,让我站一站。”


    雪浓便伸胳膊抱着他,支起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她知道他说不疼是假的,不过是宽慰她的话术。


    他们在宫道上站了一会儿,两个宫女从储秀宫方向往太医院去,小声嘀咕着话,雪浓勉强听清,是说陆秀芷难产了。


    雪浓怔着。


    沈宴秋张开手掌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摸到冷汗,他轻笑道,“担心康妃娘娘?”


    雪浓小声嗯了一下,又摇头,搀他出宫去。


    两人坐上马车回府,待睡下,雪浓才问他道,“为什么要跟陛下吵架?”


    沈宴秋沉默着,说,“王昀在礼王的府邸里没发现藏宝,捡到了一块玉麒麟,是我的。”


    他十分小心取出那块玉麒麟给雪浓看,玉麒麟不大,麒麟角断了,但那麒麟刻画的栩栩如生,极为朝气,这样的精巧物儿,一般是父母疼爱孩子,为讨个吉利,让孩子戴上保平安。


    困陷应天府时,沈宴秋已经有十几岁了,这个小麒麟他不可能再戴在身上,只有一个可能,小麒麟被沈宴秋父母带在身上,他们很思念求学在外的小儿子。


    那时候他的血亲都被礼王抓去应天府,只为逼迫沈宴秋交出皇帝,沈宴秋保全了皇帝,亲人全部惨死。


    小麒麟是这桩惨案的目击证物,却被皇帝误会成了沈宴秋和礼王勾结的罪证。


    “陛下质问我,当初是不是我和礼王做局,里应外合逼他让出皇位,”沈宴秋平静道。


    谁会为了做局,葬送自己至亲的性命。


    雪浓咬牙道,“一块玉麒麟就能让陛下疑心,果然伴君如伴虎,陛下如此让人寒心,你、你……”


    她想说,身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皇帝势必嫌他位高权重,就怕有一日皇帝对他动了杀心。


    沈宴秋何尝不知她所想,发笑道,“没什么可怕的,他只是暂时蒙了心,等康妃娘娘生下孩子,他就会明白过来。”


    为人父母了,皇帝也能体味玉麒麟代表着什么。


    沈宴秋道,“康妃很聪明,从她入宫至今,时刻想将陛下拿捏在手里,她这一步步上来,手上颇不光彩,陛下未必就看不出来。”


    他笑了笑,“今日早朝,有几位大人跟陛下提过皇后人选,皆属意淑妃为后,陛下已有意动。”


    雪浓便想到陆秀芷生产,太过巧合,怎么就在今晚上临盆,皇帝大抵都没机会听沈宴秋解释,就匆匆去了储秀宫。


    陆秀芷如此破釜沉舟,定是想在皇帝择定皇后人选前,先生下皇长子,这样后宫局势就会大变,皇帝若和沈宴秋成功被离间,她身为皇长子生母,更稳操胜券。


    只可惜她算来算去,没算到自己难产。


    雪浓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扑通扑通,意识飘散到很早以前,她和陆秀芷最要好的时候,那会儿她们事事为彼此着想,相互鼓励,陆秀芷曾是她年少时光里,唯一给过她欢乐的人。


    雪浓迷迷糊糊睡着。


    到五更天,屋外有人敲门,雪浓醒了点,沈宴秋拍她背,防她被吓到。


    雪浓夜里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醒过来疲惫萎靡,沈宴秋轻抚到她的后颈,心生怜惜,在她脸上亲了几下,雪浓蹭着他,再磨磨蹭蹭下地,去把里屋门开了。


    金雀站在门口小声道,“何故让奴婢给二爷递话儿,康妃娘娘生下一位公主,康妃娘娘这回难产是误服催产药,侥幸捡回一条命,往后再难怀子嗣。”


    雪浓合上门,转身回床,她蜷靠到沈宴秋身侧,道,“你还上不上值?”


    “不上。”


    沈宴秋伸手指解掉她的衣带,将人扣倒在枕头上,床帐摇曳,直有一阵子才歇。


    沈宴秋借腿疾不上值,是常有的事儿,朝中也没人敢说什么,待雪浓过完生辰,云氏便催着他们俩去白云观,家里一概不许他们再管。


    白云观内格外安闲,有善医道的小道士为沈宴秋调养,这回雪浓盯得紧,势必要沈宴秋多养些时日,沈宴秋也不急着回府,每日里闲来无事,便陪着雪浓莳花弄草。


    雪浓来白云观前,云氏也交代她在里边儿好生玩着,暗地里悄悄提点金雀,教了几个行房时能尽快受孕的法子,让其转达给雪浓。


    雪浓听过自是羞臊,却也记下。


    入秋后天黑的早,静室里点一盏小灯,雪浓呜咽着趴跪了很久,才被沈宴秋抱起来跨放在怀里,给她揉膝盖,她噙着泪仰起脸被他吻唇,整个儿快溶成一团暖香,夜里有点凉,沈宴秋拉开被放她进去,再去把灯吹灭,继续这未尽的缠绵。


    墙头自鸣钟发出一响,要睡觉的时辰。


    外边儿有灯火亮起,沈宴秋下床开了静室的门出去,何故侯在门边道,“二爷,陛下来了。”


    第七十章


    沈宴秋重回静室, 随意将外穿的襕衣披上,又坐到床边,给雪浓掖被角, “我先去见陛下。”


    房里黑, 雪浓摸索着握到他手上, 嗓音细细发哑, “别让陛下发觉你腿好了,装一装。”


    沈宴秋扑的笑, “怎么不劝我, 别跟陛下吵架?”


    雪浓轻哼了哼, “自有的人劝你,我才懒得劝你,你还不走呢,别打搅我睡觉了。”


    沈宴秋笑沉, 没说让她发羞的话,指腹轻揉着那温热肌肤,起身简单做了洗漱,再出静室。


    也亏得没点灯,雪浓才能没在他面前败下阵来,她这会子哪哪儿都不得劲,金雀悄悄提醒过她, 同房的时候,腰下最好垫着东西或者蜷趴着,房事后也不能急着就沐浴,这样一段时日下来, 定能怀上,这几日她都照着做了。


    这法子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倒好像兴头比以前还足,能逮着她折腾大半宿,还好不在府里,她没那么多庶务要管,要不然日日起不来,毕竟在道观里,她知晓不合体统,还好他们住在这云集园不怎么外出,这园子本来就是沈宴秋的,他们在里边儿也不算有违道观清规。


    雪浓想着皇帝屈尊降贵来云集园,多半已醒悟,倒不担心沈宴秋还会被皇帝责罚,只是这一次两次的,皇帝尚且信任沈宴秋,长此以往,再坚固的君臣之谊也怕抵不过次次离间,沈宴秋念旧情,才没有针对王昀,可王昀却不会顾念师生情谊。


    雪浓躺不住,摇了铃铛,金雀进来服侍她洗漱,又说皇帝微服出巡,是王昀带他来白云观的。


    那就是王昀也来了。


    雪浓登时警觉,稍作了梳妆,待到不怎么腿软才出去,金雀也小心环着她的腰,两人走到垂花门边,往里瞧,正见王昀要进竹屋。


    云集园是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园子,除雪浓和沈宴秋住的大院子,还有旁边一个小院子,小院子以前是给雪浓住的,现下雪浓跟沈宴秋成婚了,两人同住一间静室,小院子空置了下来,这大院子有一间宽阔的静室,垂花门通着后头的竹屋,那竹屋也有个雅名儿,叫幽篁居,幽篁居的后头就是山涧,那里也是雪浓正经和沈宴秋第一次见着面的地方。


    王昀也瞧见她了,这黑天里,垂花门上挂着盏灯,她站在灯下,还有丫鬟搂着她的细腰,像是走不动路,眉目里沁着滟滟情态,纵然做出一副冷傲的姿态,也掩不住皮肉里的娇媚。


    方才沈宴秋是匆促披着衣裳由人搀进竹屋的,一看就知是睡下被叫起来的,这种修行的地方也能夜夜春宵,沈宴秋不过是来见皇帝,她也要跟来。


    王昀在心底冷笑,若哪日沈宴秋落了势,她终究会耐不住寂寞的。


    雪浓厌恶他看自己的目光,冷着一张脸扭过身,让金雀去把王昀叫到抱厦喝茶,站在外面多冷。


    金雀便明白她是想把王昀支走,这样沈宴秋和皇帝单独谈心,也省的王昀在跟前给皇帝上眼药。


    雪浓半搭着其他丫鬟的手,转进了旁边的抱厦。


    金雀一脸笑的冲王昀招手。


    王昀止住进竹屋的脚,踱过来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事?”


    金雀笑道,“哪有什么事,是我们夫人说这秋夜寒凉,您一个人站在院里冷的慌,不如来抱厦喝口热茶。”


    王昀本可以推拒了,但他看见雪浓在抱厦里,人坐在窗边,有着寻常时候难见着的温软昳丽,一时意动,便点头道了声有劳,随她进抱厦。


    几个小丫鬟在煮茶,邀王昀坐到茶几旁,王昀坐下来后才看见雪浓在做护膝,不用想也是做给沈宴秋的,他难免心生妒恨,只是面上不显。


    雪浓缝了一会护膝,这会子他都喝了好几杯茶,那阴恻恻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打量,她极为不适,只能庆幸坐的离他远,不受他的腌臜气。


    王昀茶喝的差不多了,准备走。


    雪浓忽放下针线,让金雀收起来,再遣退屋里的小丫鬟,她抬起头看向王昀,道,“怎么不再坐坐?”


    四下没别人,王昀惊讶道,“原来夫人还会搭理我,我以为我这样的身份,夫人是看也不会看我一眼的。”


    雪浓露一点笑,“你毕竟是宴秋的学生。”


    王昀一凛,起身向她拱手,欲出抱厦。


    雪浓叫住他,“我有件事要问你。”


    王昀又很识礼的躬身等她问话。


    雪浓道,“你夫人的娘家出了事,是不是这几日就要被流放了?”


    “昨日已被流放出顺天府了,这等小事,夫人问先生,先生难道不会告诉您,何必问学生?”


    王昀顿了顿,又道,“说起来,夫人也算狠心肠,那毕竟是养育了您多年的父母,凭您现在的身份,若想搭救轻而易举,哪儿用得着问他们的下落。”


    “不管我什么身份,作奸犯科就该按律法处置,法不容情的道理,我想你该比我这个妇道人家清楚,”雪浓慢道。


    王昀微眯眼,“夫人这般语调,真像先生。”


    雪浓盈盈一笑,“我们是夫妻,当然会像,你同你夫人也是有些像的。”


    温云珠娇纵愚蠢,她说他像温云珠,何尝不是在暗讽他蠢。


    王昀死瞪着她,未几笑道,“我确实蠢,不然也不会信夫人这种人纯白无暇。”


    雪浓有点纳闷,“你说的好像我欺骗了你,我有骗过你么?我记得我们早就没有瓜葛,你想要的,你娶了你夫人也是得偿所愿,为什么还是这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她说的没错啊,她从来没跟他亲近过,她也没说过让他误会的话,甚至她一直都对他厌烦,他自己一厢情愿,到头来倒像是她负了他。


    王昀道,“你对先生也不是真心,若先生一穷二白,你估计看也不会看他一眼。”


    原来他不平的是雪浓没有正眼看他,他觉得自己和沈宴秋相比,不过是差了身份地位,可沈宴秋是他该崇敬的先生,他却时刻在与沈宴秋比较,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自己心甘情愿入的歧途,怪不了任何人。


    “若我不是沈家三房的姑娘,你怕也不会看我一眼,”雪浓戏谑着。


    王昀一滞。


    窗外可见竹屋开了,想必沈宴秋和皇帝也谈完了心,雪浓也不跟他再说废话,道,“你还不去见陛下么?”


    王昀当下反应过来,她是有意拖着他,立时出去,匆匆进了垂花门,就见皇帝亲手扶着沈宴秋出来,两人分别,沈宴秋还解下披风给他披上,实是一副好兄弟的架势。


    王昀攥紧手,她倒是全心全意为沈宴秋着想,生怕他进去搅局,皇帝亲自来白云观,本就是为先前错怪沈宴秋懊悔,来时皇帝就数落了他,命他给沈宴秋赔礼道歉。


    王昀上前撩起衣摆要跪地。


    沈宴秋唇角微勾,抬手扶住他道,“天气凉,随陛下回吧。”


    这意思就是他不放心上,已经过去了。


    王昀便顺着他起身告辞,再与皇帝出白云观,皇帝坐上了马车,叫他上来,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问道,“你在应天府有没有祭拜过你父亲和叔叔?”


    王昀迟疑着点头。


    皇帝叹息一声,道,“你父亲和叔叔是为救朕没的,朕一直内疚,本想给些补偿,但你那时还小,若真给了赏赐,必定虎狼环伺,凭你家中老幼妇孺必定守不住家财,元辅想的周到,只在你家中艰难时暗中接济,你这些年求学,也是他背地打点过,之后你一中了秀才,他就收你做了学生,元辅用心良苦啊。”


    王昀愕然道,“微臣、微臣从没听先生说过这些……”


    皇帝眼神沉浮,“朕原本想留你在京,但现下想来,还是外派你去应天府的好,你父亲和叔叔藏在那儿,你携家过去,也算一家团圆了,你放心,朕不会亏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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