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纪沉关在雪夜里昏过去小半个时辰,次日便发了烧。


    高热之下,他嘴唇都烧起了皮,人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岁年大呼他废物点心,看他连饭也做不动,便每顿亲自去酒楼里叼菜叼米。


    酒楼老板是个见过世面的商人,纪沉关与她打过招呼、交过定金,她见是猫咪来取食,不过啧啧称奇,对岁年招手道:“小心着点!别把菜洒了!”


    呼气成冰的寒冬,地上常有白霜,乌云盖雪穿行在大街小巷,矫健无比,托盘中的食物稳稳当当。他不是太急,念及纪沉关虽整日病病歪歪,饭量还是可以,能吃便问题不大。


    路过长街,街边小摊的老板也眼熟了这只猫咪。


    “好灵性的小猫啊,来,给你橘子。”


    “喵。”


    岁年软了声过去蹭蹭,橘子摊上的阿婆便又再给加了颗小甜橘。


    岁年将其托在盘子上一并叼走,奈何圆圆的橘子不老实,总是往外滚,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让岁年好不暴躁。


    为了追橘子路是绕远了些,但还在认识的范围内,岁年放下盘子扑了几只麻雀,准备再次出发。


    刚迈爪子,却是耳朵一动。


    当即,乌云盖雪便往雪堆后闪。


    两个高大的黑袍人自巷口而来,踏雪无痕,显然是有修为在身。


    一者神情不耐开口道:“那小子不会要死了吧,这事得和宗主上报。”


    “那你去报吧!”另一人口气埋怨,“两个孩子都这般病弱,宗主又要发火,真不知天渺宗来日将会何去何从。”


    “这便不是我等能操心的事了。”前者按了按袖兜,似乎在确定里面放的东西是否稳妥,复道:“不过小的是娘胎里弱,这个大的是给那个小的折腾成这样,这样天长日久取灵力血肉谁也吃不消啊。”


    他们经过乌云盖雪藏身之处,道:“不过小孩子恢复力强,若是能停了做药引子这倒霉事,保不准以后长起来便好了。”


    “那也要先长得起来再谈。”


    “哎呀!吴兄你说的什么话!”


    “啧,我是怕他身体不行,你想到哪里去?”


    “原来如此——等等,方才什么东西跑过去了?”


    吴修士瞥了眼街口道:“是野猫精,别管了,我们速速回宗。”


    岁年丢了饭菜盘子一路狂奔,从方才起他便闻出这两人身上气味不对,像是沾了那纪笨蛋的味道,还有股淡淡的腥。


    乌云盖雪跑得飞快,挑泔水的大爷惊呼:“我滴娘嘞,雪地飞猫!”


    “喵喵喵!”岁年从高墙上跳到院子里,又飞奔到内室。


    纪沉关人还在榻上,幔帐挂起,竟是坐了起来。他倚靠着床柱,脸色惨白如纸。


    岁年窜上他膝盖,前爪狂捶,纪沉关缓慢睁开眼,抬起左手搭在乌云盖雪的背上,抚摸道:“回、回来啦……我的、猫猫主子,打算饿、饿我一顿是么。”


    切!还有力气打趣,那就不会死嘛。


    岁年嗅嗅他袖子掩住的右臂,纪沉关捏岁年的脸,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太厉害了啊,这也能被你发现。


    猫咪要用爪子去扒拉,纪沉关阻止道:“别、别动,有何好看看的。”


    可岁年却已拨开那片袖子,露出大片包扎的白布,以及白布边缘紫青的皮肤。纪沉关气息短促,无奈道:“让你、别看。”


    岁年喵喵连连,厉声问他:那两个天渺宗的黑袍人为何要害你?!


    语气之凶,恨不得立即去天渺宗算账。


    纪沉关没什么说长句子的体力,只是道:“说、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岁年推推他的手指,纪沉关合上眼,慢吞吞往床里去。


    猫咪见他实在难受,便只能决定暂时不再穷追不舍。


    可问不出究竟,它抓心挠肝,根本静不下来。


    纪沉关睡到黄昏时分,睁眼看到乌云盖雪蹲坐在床头茶杯旁,正往杯口里探爪子。


    见他醒了,岁年半点没被抓包的窘迫,飞扑过来砸在他胸口上,纪沉关险些背过气去,用双臂抱住乌云盖雪,道:“年年,你还想听么?”


    喵啊!你不磕巴了啊?


    岁年惊讶地抬起头,却见纪沉关并没有张口,他声音是直接传到自己脑袋里的。再定睛一看,呆子指间不知何时捏了枚玲珑剔透的石头。


    纪沉关贴了贴岁年的额头,道:识海传音石。


    乌云盖雪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玩了一阵,但相较于小弟受人欺负这件事,猫主子还是更关心后者,催促纪沉关快快说来。


    有了识海传音石,纪沉关讲话速度就快了许多,他与猫咪讲道:我那爹不是当上宗主了么,没多久就新娶了个皇室女子,生下来个男婴,叫纪恪。


    纪恪天生身子骨不大行,虽说大宗门并非要父子相传,但谁不希望代代都是自己人,弟弟是下任宗主的苗子,可必定要好好护养。


    边说,纪沉关边将脸往乌云盖雪的白肚子上埋。


    喂喂!你说话归说话,别吸本大爷!


    岁年发觉最近这呆瓜越来越无法无天,远没有以前的距离意识,一爪抵在越来越靠近的纪沉关的脸颊上,猫身往后仰。


    纪沉关吸猫目标没达成,恹恹道:修真秘术里,依靠血脉至亲续命调养的法子不少,而天渺宗宗主怎会放血割肉散灵救子,不就剩下我这个大哥了呗。


    你爹是个老混蛋。


    岁年评价道:什么时候把他嘎了?


    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见,非得骂岁年妖性不死。


    纪沉关却道:不急。


    他讲一段便要缓几口气,乌云盖雪就干脆让他躺着了。每回取灵后纪沉关便要休息好几日,岁年寻思难怪他总是病。


    可这样折腾也不是个事儿,乌云盖雪当天就给自己天南海北的朋友传信,让它们弄点灵草来吃吃,反正纪沉关天生修为吃不坏,试试总没错。


    于是自此后,纪沉关每日都会在窗台上发现不同的花花草草,收罗一筐后就炒菜来吃,有时还炸菜饼子,美曰其名改善口味。


    纪沉关精通药理,仅在一回吃出了小人跳舞,明明也没见过蘑菇。


    总之,纪沉关慢慢恢复着,一手药碗一手菜饼,继续过着与猫同居的生活。


    他深居简出,春日与岁年在院子里扑蝴蝶,用它掉的毛给山雀扎巢,酷暑里便与乌云盖雪檐下纳凉,躺在风廊竹席上吃西瓜。


    雨季就捣腾些好玩的机关,雪季则大被一盖,临窗听珠玉拍叶声。


    纪沉关少有出门,若要出门便会换上罗裙,戴上帷帽。


    岁年不管他去哪里,只要带回吃的就行。


    再论其他出门的机会,便是由乌云盖雪带领他的小弟四处胡作非为。


    给猫出头给人出头,好不快活。


    岁年躺在门槛上,又是一年冬,雪花自天边旋落,掉到乌云盖雪鼻子上,它的毛毛也已沾了不少晶莹的雪子,纪沉关站在凳子上贴着春联。


    相熟的卖橘子的阿婆不认为这孩子古怪,经常来对门送吃食,她把自家做的糖糕放下,朝门口的猫努嘴道:“小纪,你这小猫养了两年了吧,胖了好多。”


    胡说!岁年拍拍自己的肚皮,明明就是自己在长身体,它要变成一只成年的大猫了,很快就会是成熟的大妖!


    大妖怎么可能没有强壮的体魄呢,不过肚子好像确实有点圆……


    不对,要怪就怪纪呆子烧饭手艺太好。


    纪沉关擦擦额头上的薄汗,下凳子将确实圆滚了的猫咪抱起,后厨锅上的鱼香散了出来,纪沉关贴贴它的鼻子,道:不胖,年年,新年快乐。


    乌云盖雪哼哼,尾巴拍拍他的手背,算是回应。


    而就在这一年的开春,纪沉关同父异母的弟弟纪恪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云乡时,岁年与纪沉关正在院子里晒月亮,敲门声划破静夜,纪沉关披衣去开,是七八个黑袍修士,衣上刺了飘逸的远山纹。


    为首者微微欠身,道:“请纪小公子随我们走一趟。”


    岁年警惕地伏低身体,纪沉关则冷静道:“为、为何?”


    “宗主有令。”对方抱拳道:“速速带小公子回宗。”


    “我知、知道了。”纪沉关默默稍许后道:“待我、我收拾。”


    “不必收拾,公子若有所需,宗门内将仔细操办。”黑袍人斩钉截铁:“请公子即刻出发。”


    请人还这么蛮横!岁年刚准备跳上去呼这黑咕隆咚家伙的脸,纪沉关竟好脾气地不与对方争辩,只是弯腰从地上抱起了岁年,道:“走吧。”


    “小公子,这猫已有妖性,天渺宗乃修真之地,还是莫要带了。”


    修士话音刚落,便看到那猫妖在朝他哈气,一句“大胆”才要出口,却听纪沉关道:“父、父亲不曾、曾来吗?”


    “小公子,宗主诸事操劳,如今你们到宗门团聚,定有机会享天伦之乐。”


    纪沉关笑了笑,给岁年顺毛,并对修士道:“你、你要替父、父亲做主吗?”


    “……不敢。”修士僵了脸,似是未想到这半天放不出个屁来的结巴还挺横,便只好道:“请小公子上灵舟。”


    天渺宗派来的灵舟不大,舟内另有乾坤,天材地宝触目即见,珠玉灵器点缀各方,非简单奢靡二字可形容。


    接人的修士将纪沉关安置在主卧后便退了出去,岁年到这金玉琳琅满目的地方,倒也不怕,东推一个瓶子西踢一个花盆。


    纪沉关坐下问岁年:“你、你可怪、怪我不商量,把你带、带走?”


    还好意思提这个!岁年一头撞上纪沉关,大声喵喵爆粗:你特喵的方才是不是犹豫了!你居然有不想带我走的念头吗?!


    它恼火到口不择言:你改日若是死了,我都得去你棺材边瞅一眼,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记住了!


    若此不详之语,纪沉关却没半点在意,他感受着膝盖上被猫咪压出的温度,这两年来岁年确实长圆、长大了许多,他轻笑道:“不、会不再有了。”


    岁年不容易消气,还是纪沉关让门外候着的侍从去端了盘蒸鱼来,才勉强让乌云盖雪愿意和他讲话。


    这个时辰要吃东西本就不合理,寻常灵舟上也不会配伙夫,谁知蒸鱼承上来的速度极快,吩咐下去没多久便送了来。


    岁年道:这天渺宗还挺讨好你啊。


    天渺宗的人没说明连夜接人的事由,但纪沉关如何猜不到,必定是纪恪死了才会这般作为。


    不过他小弟比他预料的要多撑了大半年啊……纪沉关用传音石对岁年道:到了天渺宗,便不是咱家里了,别太听规矩,但也别犯他们,我们不会待很久。


    岁年不同于同族猫咪,自小便是天南海北闯荡,对换环境没什么不适应,当天晚上在灵舟里睡得打呼噜。


    而灵舟悄然穿过层层云海,朝霞自东方铺开一望无际的金。


    修真灵气搅动云面,拖着长长翎羽的雀鸟迎接他们归来。


    岁年跑到灵舟船舷上撒欢,伸爪子去抓那羽毛,纪沉关的目光向那气势恢宏的山门,收入眼眸的还有其后上百座浮空云岛。


    天渺宗。


    纪沉关微微眯眼。


    ……以后我的宗门,叫什么好呢。


    目光移转到绒毛都在发光的乌云盖雪身上。


    他想着:叫云盖宗好了。


    *


    纪沉关直接被安排在了天渺宗主峰南阁。


    区区南阁,比之他们先前住的宅子,也不知要奢侈多少。


    血珊瑚、沉水香、老紫檀的画桌,应有尽有,但整体风格却极具捉摸不定的修真特色。几步一挂的云纱将这宽阔的空间分隔成无数块,像是始终走不出去的迷宫,实则极为压抑。


    人成日在迷雾中行走,难免胆战心惊,疑神疑鬼。


    但这样的布置反倒成了岁年的快活园,想必过不了多久,这些纱帐就要惨遭毒爪。


    灵舟抵达后,有三长老来看望纪沉关,三人测过他的根骨,半句未多言,转身离去,被岁年在背后喵喵喵骂了许久。


    南阁内仅安排了个伺候的女使,行事妥当,谨言慎行,不与纪沉关他们交流。


    次日,再来了位长老,自称是宗主定给他的修习师傅。


    这师傅极其可恶,处处挑着错处,常有提问,即使纪沉关答得上来,也会在中途打断。


    岁年听不下去了,纪沉关的结巴放在凡俗药理里是难治,可要是修真界,莫说讲话不利索,缺了两条腿都能不算大碍,何必这样捏着短处刁难。


    乌云盖雪气得炸毛,却还真是拿修士没有办法,以往的那些伎俩对付小偷小摸可以,修者们则完全不放在眼里。


    岁年决定发愤图强。


    以前纪沉关也给过它妖修的书,但苦修哪里比得上玩耍来的快活,如今被人这样欺负,岁年决定重新将修炼捡起来。


    课上了七天,修习师傅临走时对纪沉关道:“小公子来天渺宗已七日,你我算是七日师徒,为师没有其他可以教你,也教不会你,唯有告诉你勤能补拙四个字。”


    长老严厉道:“你以往不务本业,与自小修炼的宗门弟子无可比较,更应时时自省。”


    纪沉关神色不变地听他教训,正如他这七日来的表现,长老厌烦道:“你去文载阁等候宗主吧。”


    纪沉关敛眸道:“是。”


    岁年一听纪沉关要走,倒也没打算跟去,它挥挥爪子说:我就先不去啦,等我把鱼干吃再找你。


    纪沉关点头,给它多加了几条鱼干。


    岁年方才哈了长老师傅半天,肚子实在空,留在南阁吃完几条鱼,又小睡了会儿,一个时辰后,才循着纪沉关的气息去寻他。


    天渺宗里有御兽的修士,时常有灵禽猛兽出没,多一只猫咪也没人留意,故而岁年在宗内还算能自由活动。


    它很快找到了文载阁,拨开屋顶琉璃瓦的一角往里望。


    清晨的光将这老阁的尘埃也照亮,盘旋在瘦小的少年人身边,显得纪沉关格外伶仃孤独。


    真是一个要时时关照的小弟啊。


    岁年趴下,太阳慢慢向中天升去。


    直到乌云盖雪打了无数个哈欠,终于听到了轻微的环佩声。


    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文载阁门口。


    这天渺纪宗主比岁年预想的要年轻许多,是丰神俊朗的青年模样,虽说是血亲,脸上的五官也唯有鼻子以下和纪沉关有几分相似。


    如此看来纪沉关像娘亲多些,岁年发散地想。


    随后听见天渺宗主纪璒对他儿子道:“关儿,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纪沉关规规矩矩给他问了礼,道了声见过宗主。


    纪璒负手,父子间站开的距离能再横添一辆马车进去。


    纪璒道:“为父给你找的师傅,乃是我宗颇具威望的长老,你的师傅亦将你的近况告知了为父,你未来作何打算?”


    这段日子目睹纪沉关在那师傅手下挨训,岁年算是明白了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修士的风格。


    不论纪沉关答或不答,答得如何,要受的斥责都不会少。


    可怜纪呆子又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性子,这几日尽听骂了。


    他们要告诉纪沉关的只要一桩道理。


    在这里,你很差劲。


    “但凭、凭父亲指教。”纪沉关道。


    “肯学肯听,勤能补拙。”纪璒说教道:“你根基不扎实,更要肯学肯吃苦,我从前没管你,你便这般荒废度日。”


    “如今为父不会放任你像野小子一样,你若做得好,听为父和师傅的话,再有天渺宗在后,来日亦可在大道修行上有所成就,你可明白?”


    “是。”纪沉关应道。


    “呵。”纪璒沉闷地自鼻腔中发出不悦,“在你这个年纪,小你几岁的纪恪已有不俗的修为,能独自诛猎妖兽,而你畏手畏脚,成日与幼妖为伍,为父对你实是失望。”


    ——真想咬死他!


    屋顶上的岁年刚亮爪子,突然身子腾空。


    屋内纪璒手指轻动,文载阁上的瓦片掉下数片。


    浮动的光尘中,一并落下来的乌云盖雪四肢触地,全身的毛立即炸开。


    咣当。


    一柄雪亮的匕首被纪璒扔了出来。


    短首滑行许久,停在了纪沉关脚下。


    “把你这妖杀了。”纪璒道:“那你便是天渺宗的少宗主。”


    *


    此言一出,岁年登时大骂。


    ——老东西!


    它伏压躯干,低吼连连。


    身后纪沉关半点声响也无,乌云盖雪同时留意着前后的动向。


    少了几片瓦的屋顶投下几束光来,岁年的毛发尖都在发亮,如同根根刺手的银针,落了细碎的灰尘,乌云盖雪将所有微小的声音尽皆收入耳中。


    “咯哒”——纪沉关向前半步,鞋尖踢到了那柄匕首。


    他喉头滚出个含糊不清的字眼,似乎想要说话,岁年应激般猛回过头,向他狠狠龇牙哈了口气。


    纪沉关的脚步顿住,把那匕首踢开。


    他抬手捂住脸,双膝一软当场跪倒在地。


    岁年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惊住。纪沉关气息短促,哽咽道:“父、父亲,小妖是我、我的救命恩人!”


    他声泪俱下:“当年、儿快要冻死在野外,是这只小妖用、用体温护住儿子的心脉,儿子愚、愚笨,但还懂有恩必报,遇险救命之恩列、列十恩之二,若、若因此、利痛下杀手,不配为人!”


    与纪沉关同居两年多,即使有识海传音石,这小子也是习惯慢慢吞吞地说话,这是岁年头一次听到他用这么快的语速讲这么长一串。


    至于他说的劳什子救命恩情,岁年完全没印象,便是他胡编乱造的了。


    文载阁中一时安静异常。


    许久后,纪璒开口道:“那我问你,十恩之首为何?”


    “父母养、养育之恩。”纪沉关深伏在地,尘埃与垂落的长发纠缠,交织成纵横的罗网。


    他答道:“文以载道,不容欺心,儿子读书甚、甚少,句句、句发自肺腑。”


    “父亲不弃,考校儿子知恩图报的为人、人品性,儿不敢、敢辜负父亲一片良苦用心,定、定当比肩恪弟,做父亲膝下一双孝——”


    “好了。”纪璒打断他,“你能懂这个道理,比学多少功法都要强,你母亲虽无高修为,但也是阵学大家,你恪弟已去,你更应代他加倍努力。”


    “啊——恪弟竟已——!”纪沉关惊呼,纪璒显然不想说这个,摆手后看了眼地上的小妖,眼底尽是轻蔑。


    他不会非要逼儿子动手,只是想看看纪沉关是怎样的性情,会有怎样的抉择。线报里这孩子懦弱无比,若他干脆利落杀了猫妖,倒还要重新掂量他这次子是否可控。


    如今看来,果真软弱天真。


    纪璒显然是给个棒子来颗枣子,对纪沉关道:“既是救命之恩,你便好生待它,若来日它伤天害理,便是你的责任。为父还有宗门事务,改日再来看你。”


    “恭送、送父亲。”


    文载阁的门扉闭合,纪沉关仍伏拜在地。


    岁年与他保持半臂的距离,不肯轻易靠近对方。


    ……想必方才自己的怀疑定也是惹恼了对方。


    岁年承认,假如刚刚纪沉关真的捡起匕首,它会与他动手,那便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挠爪子,而是见血的妖法。


    当然,纪沉关若真的要用杀自己换取什么,乌云盖雪打心眼里也不会怨他,毕竟物竞天择,再好的情谊也不能考验,这是岁年多年来流浪的经验。


    纪沉关起身,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却冷肃,投向门前。


    半晌后,他才似松了口气,看向尤有忌惮的岁年。


    识海里响起他的传音:好了,年年,不要怕,老东西真的已走了。


    岁年默默稍许,判断了会儿他的神情,这才迈出前爪走向他身边,却不给纪沉关摸,而是贴在他衣边,把自己扭成一道灵活的毛绒黑条。


    它绕到纪沉关身后,尾巴扇打它的尾椎,问道:你都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纪沉关反手去勾它的尾尖——怪你哈我?


    他在岁年的识海里轻笑了声:那我也太不是合格小弟了,把老大带入险境,还怪你想保命,我虽自私自利,但这也太过头了。


    岁年从侧后方跳到他盘坐成的腿窝里,抬头与他对视。


    少年人眼底明朗,坦然相视。


    乌云盖雪道:你早料到有今日?


    或许吧。纪沉关颔首:所以你不怪我,那才是猫咪大人的大度。


    喵嗯嗯……你说的挺有道理,岁年认同地点头。


    纪沉关从它的背一路顺抚下去,道:但是年年,我如今尚难以独自与天渺宗抗衡,我来这里,是要找到娘亲当年留下的小半卷图纸,也要借这个宗门的力量。


    来日世人若说我忘恩负义——


    谁敢!岁年前爪用力拍向纪沉关的膝盖,像是拍案而起。乌云盖雪怒道:是他生而不养,老东西还害了你娘,你大胆去干,待我成了大妖,把那些嘴碎的都打趴!


    纪沉关见它挥舞自己的小肉垫说什么要打趴一片人,忍不住要去捏它的爪子,却被那爪子轻轻刮了一道。纪沉关想起书上说这个种族多薄情寡义,远无忠实可言,却不知是想要的太多。


    他心知自己以后要算很多账,要排许多棋。


    可他不想让猫咪入这黑白方寸局中,岁年能陪伴自己已是足够。


    或许彼此之间不需要交换信任,他不会对他的小猫失望,只是希望它快活,即使前方风起云涌,后方乌云盖雪也在过安稳的生活。


    于是纪沉关对岁年说:以后种种我也不能事事预料,年年一切要以保全自己为先,记得这点就行了。


    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岁年作势要咬,纪沉关把岁年抱起来的同时,突然毫无预兆地低头亲了亲它的鼻子。


    猫咪的眼睛变得滴溜圆,耳朵颤了颤


    ——喵啊啊!你亲我干嘛!!


    纪沉关的胸腔里传来震动,心情大好。


    可当他走到门边,伸手去推那雕花木门时,却是变了脸色。


    紧闭的门上被下了术,灵息强大,难以突破。


    他们这是被关在了文载阁中。


    老东西这是要干什么?岁年望向同样闭死的窗,仰脖子问纪沉关。


    纪沉关的脸色变得愈发白,似乎有极为可怖的回忆在攥住了他,以至于他抱住岁年的手臂都变得更加收紧。


    他苦笑一声,道:我那点意思老东西如何听不出来,他到底还是要罚儿子耍滑,犯了他当爹的威严,是要我重温旧梦呢。


    岁年没听明白,纪沉关却去捡了那被他踢到门槛下的匕首,左右看了看。


    这文载阁中清清静静,铺的地砖白得透亮,墙刷的像是个冰洞,除了老木桌、挂画清供、几柜书外并无他物。


    岁年看不出这地方平日有何用处,毕竟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纪沉关解答了他的费解,道:这几间屋子都设在学堂边上,不听管教或犯了错的学生都会罚到这里抄书自省,统共有十来间,但主要用的也就是这头几间。


    边说,纪沉关边找了个墙角坐下。


    岁年发现他话变多了,托住他的手指却在慢慢变冷。


    乌云盖雪挪了挪,让毛更好盖满纪沉关的手掌,他问道:你是不是累了啊,但坐这干嘛,像个大耗子。


    当年也是这样的布置,但没这里这间大……纪沉关答非所问,又指向四足老木桌道:我小时候可是躲在那儿,四面八方都可能被吓,叫人也叫不到,后来发现还不如墙角来得安心。


    金黄色的黄昏慢慢从窗间沉落,没有蜡烛的文载阁向更深的黑暗跌去。


    岁年最不怕黑,它喜欢黑暗,便用头拱拱浑身发冷的纪沉关,道:怕什么,本大爷在这——喵了个草!


    猫叫尖利,乌云盖雪险些弹射起飞。


    喵啊喵啊!你快看!


    那房梁上挂的是什么东西?!


    岁年猛拍纪沉关的肚子,但纪沉关却没有抬头,而是用双臂将岁年拢住,他对他传音道:别看,不看不动,就不会找过来,这是术灵。


    术灵的形状会依照它们生前的灵体而扭曲变化,纪沉关的余光扫到自房梁上倒吊下来的术灵的影形,像是柳木灵的原身。


    草木灵或许会温顺一点吧……可高大的术灵径直向他们走来,而非幼年时的徘徊逡巡。纪沉关暗自道:是我天真了,怎么可能温顺,这可是纪璒的手段。


    岁年。纪沉关传音:这东西会针对你。


    乌云盖雪稍点便透,纪璒刚认回他二儿子,怎舍得真的痛下杀手,倒是自己极有可能会成为老东西立威的冤死鬼。它连教训纪沉关的说辞都给老东西想好了:不够强,自然什么也保不住。


    有此共识,岁年便决定不再与纪沉关待一起。


    他都怕得冷汗涔涔了,就让他在墙角先待便罢!


    下定决心后,岁年便要蹬腿往外跳,谁知纪沉关反倒把他往怀里埋,道:“不行,你耗、耗耗不过它。”


    岁年的修为如何比得过术灵,即使猫咪是夜行动物,体力却终归有限。而术灵的活动力来自于施术者的修为,纪璒是何等厉害,为今之计便是自己先给年年打掩护。


    可当纪沉关站起与那巨大的黑影对峙,他方切实体会到自己没用的胆怯和恐惧……当年也是这样的一间白砖如镜的房,五岁的他被纪恪几人关在里面。


    纪恪将其母亲的术灵放了进来,那是死在群狼口下生灵怨气所化的术灵。


    ——救命!救救我!有没有人?!


    幼年的他曾用尽全力拍门,并不知门外的噤声符早已隔绝了他喊叫被察觉的可能。


    神思回归,纪沉关跑开几步,避过柳灵抽打过来的藤鞭。


    那鞭子破空时的锐响中,却传来稚嫩的呼救。


    那声音在大哭大叫,当纪沉关跃上木桌借力时,桌下仿佛正躲着胆战心惊用双手捂住口鼻,不敢惊动正绕桌而觅的术灵的幼时自己。


    从开始学说话起,纪沉关便比其他同龄孩子进度要快,他有很强的交谈欲望,却并不被允许在宗内四处走动谈天,出现在身边的人又实在少之又少。


    可那有什么关系,他连听不懂人言的灵兽也能聊上半天。


    奈何后来灵兽们也不再过来。那时的纪沉关还不知晓,离开了母亲的他,即使安分守己,在天渺宗里也是无比的招人厌烦,仿佛他承接了那女子卑微的出身和惊人的阵术才华,是根格格不入的钉,刺在太多人眼中。


    他在被术灵扑倒时,仍在拼命挣扎,仍在尝试与之交流。


    穷尽彼时所学的全部词眼,祈求它们放过自己。


    直到术灵开始啃食他的双腿,他也就只能叫出“娘亲”这两个字了。


    而当他从那间白砖小室出来,便很难再完整连贯地说出一个句子。


    旧梦重温,柳木术灵的速度越来越快,纪沉关浑身上下被藤条上的刺划出数十道口子,半幅袖子都被割掉,露出的手臂因握刀的缘故青筋暴跳,抖得厉害。


    他另一只胳膊箍住挣扎不休的乌云盖雪,识海传音石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但纪沉关仍能听见乌云盖雪在大声叫骂:你个呆瓜让我出去和这鬼东西决一死战!!


    “嘶。”纪沉关低低地抽气,身上各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他的猫咪连被自己的尾巴抽了脸都要嗷呜嗷呜好久,如今倒是忘了疼。


    还要去决一死战,真是个忘性大的主儿。


    岁年激动之下的体温更高,纪沉关感受到了手臂下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亦如曾经那片凄清的芦苇荡中,巴掌大的黑背白腹的小猫蜷在他胸口,微不足道的一小只,却是他唯一能感知的热意。


    乌云盖雪怕是早就把当年那个濒死的小孩子忘到了九霄云外,而岁年曾问纪沉关,云乡城中有那么多的猫咪,为何就选中了它,是不是因为自己格外威武雄壮?


    不是他选中了猫咪。


    那年白絮满天,他听到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拉他出了无边的暗河。


    恍然中,他以为自己胸口心脉上伏了一团会讲话的光。


    ——什么东西,哎呀喵!是个人。


    ——舔舔,你还活着不?


    你别死了啊!笨蛋!这里怎么可以睡觉。


    冷死喵啦,爷要去找火炉了,你好自为之吧!


    ……爷在干什么,大冷天想不开要等你醒。


    ——哼!这样吧,数多少下你就要给本大爷抓多少鱼吃!


    八百三十一、八百三十二、八百三十三……


    哪里是他选中了这只乌云盖雪。


    分明是冥冥之中,他的猫咪选中了他啊。


    纪沉关抹掉眼皮上的血珠,慢慢举起匕首,有风自周身旋起。


    他面向他的心魔,在终于不是空寂到犹如死域般的白砖房中,刮起了一场暴风骤雨。


    *


    身穿天渺宗服的苏弥打开文载阁的门时,天已大亮。


    她停在门槛后,安静地惊讶。


    因天光的照入与阁外绿竹投来的倒影,文载阁的白砖地面如泛水波,残断的柳藤便是水上交错的藻荇。


    苏修士嗅到空气里充沛的水汽,一并还有妖丹发动的气息。


    她涉水走到纪沉关面前,对倚墙而坐的少年伸手,道:“师尊让我接你出来,我叫苏弥,是你师姐。”


    纪沉关未应,率先却是他胸口衣料下的鼓包动了动,探出对尖尖小小的耳朵来,再来便是一对碧玺般的眼珠。


    乌云盖雪恶狠狠地盯着来人,却显然也是强打精神在装凶。


    纪沉关艰难抬头,道:“纪宗主的得意弟子,剑医苏弥,久仰大名了。”


    “不敢当,你自己起得来吗?”苏弥笑笑收回了手,等纪沉关自己扶墙爬起来,借机上下打量起这宗主的次子。


    她并非头一次见他,纪沉关来天渺宗的半个月里,居所内的女使都是苏弥乔装改扮,她听从宗主师尊的安排,定期汇报二公子的言行。


    苏弥抱臂含笑,这位二公子眼下真是狼狈得厉害,一身云服被柳术灵抽的稀烂,无处不留血印,发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披头散发,形容简直就像个乞丐一样。


    倒是那小妖没见怎么受伤,仅像是动用了妖丹才导致气虚。


    苏弥不由心中暗道:我这半月乔装下来,记录最多的便是他与小妖的日常,原还以为他是将那小妖推出来当挡箭牌,谁知竟是个真喜欢。


    纪沉关恭恭敬敬对她唤了声“师姐”,这乖巧听话的模样,还真容易当他是个单纯没心机的角儿。


    苏弥热情地过去扶他,转念再想:若不是早知那自称“月微君”的女孩子是男子改扮,又是个与我图谋大计的人,还真要被他这无辜无害的样子给骗了过去。


    ……那个纪恪不就是那样不明不白死的么。


    哎呀,苏弥想,纪沉关真是个坏孩子,纪恪真是个倒霉鬼。


    “我可以自己走,师姐,我们先出去吧。”


    纪沉关婉拒了师姐的搀扶,趔趔趄趄走到门边。


    岁年扒出他的衣襟顶出个毛毛的后脑袋,一边嫌弃地用爪子拍纪沉关,一边给他舐还在出血的伤口。


    喵呜喵呜。岁年蹭蹭纪沉关,因动用了妖丹,身上很不舒服。


    纪沉关气息短促,低声问它:“咳……年年你还好么?”


    岁年:当然,咳,当然好!本大爷是谁啊,那东西本大爷还不放在眼里!


    老东西纪璒是真想要猫咪的命,对他自己的儿子居然也不客气,岁年起初有纪沉关抱它,省了不少力气,风雨诀也绞灭了一只术灵。但柳灵无死无生,术主不罢手便不会止休,两人而后分开出击,各保自身。


    直到纪沉关体力不支被地藤扫倒,岁年激动之下,祭出了妖丹。


    若要问它当时是如何想的,岁年只会回答是必然的选择。


    毕竟纪沉关要是倒了,它也讨不到好。


    可若回到方才,还真没考虑这么多。


    岁年支棱它毛绒绒的脑袋:你难道不服我的实力吗!


    “服,年年好厉害。”纪沉关笑道,“我的年年是最厉害的。”


    那是当然——等下!


    岁年瞪圆了眼,它方才听到了什么?


    你你你你!不磕巴了啊喵!!


    岁年喵喵大叫:真的假的啊!再来一句!


    “是真的。”纪沉关垂散的鬓发伴着他颔首的动作,摩挲在岁年背上,乌云盖雪顾不上痒得刺挠,惊喜道:怎怎、怎么好的啊!


    “怎么我才好,你倒是结巴上了。”纪沉关低下头又贴了贴岁年冰凉冰凉的毛面,道:“心病总要心药医,说好就好了,我也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


    “你们关系可真好。”苏弥见纪沉关磨磨蹭蹭,似乎还在回头张望,问道:“你在看什么?”


    纪沉关怀抱猫咪,回头望向文载阁的长匾。


    那令他口不能顺的惊夜,像是永远留在了过去。


    风起八面,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白砖房的凌晨,黑夜沉甸甸自四方压来,柳木灵被风雨与妖气压制在地,他自干枯的柳叶中,挖出一只昏迷过去的乌云盖雪。


    黑白二色的妖丹在他手中发亮,岁年这只冲动的猫咪,放出妖丹却掷向他的方向,又不知如何收回,反将自己陷入不利,当即被妖气与术灵的对冲震晕。


    故而,它也没能看到纪沉关在妖丹的光华下,那惊慌失措的神情。


    分明是未交付信任,却又敢孤注一掷。


    在回响的猫鸣声中,纪沉关的手碰到被削去了大半的木桌。他眼前恍惚,仿佛那个五岁的孩子从桌下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跑向他的猫咪。


    纪沉关双手托起乌云盖雪,唇瓣颤动,默念起记忆中的妖法口诀。


    以人发动妖术,往往要借诀,这口诀写在书上记载了十页不止,他念得磕磕绊绊。


    柳木术灵蠢蠢欲动,终于要复苏过来,纪沉关便面朝墙壁,将乌云盖雪拢在怀中。那夜的噩梦因怀里的呼吸与温度变得不再可怖,他当下所最惧怕的,是失去怀中的生灵,他可视为唯一的存在。


    鞭声重击风屏,击碎了便抽向内里,将那木桌打的粉碎,飞溅的木屑扎入纪沉关的手臂大腿,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他念完了这长诀最后一个词眼。


    术法发动,妖丹归位。


    “还不走吗?”苏弥催促道。


    纪沉关转回头,将开始打呼噜的乌云盖雪用袖子再盖了层,回答道:“久等,出此门中,当与前尘作别。”


    苏弥也发现他口吃的毛病好了,再听这话便只是笑笑,她对纪沉关道:“师父最是看重人的心性,也最恨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你既是说乌云盖雪有救命恩情,那这话分量不轻,当要看行动如何。”


    她调侃道:“我会详禀师父,就说纪二公子是重情重义的老实孩子。”


    “多谢师姐。”纪沉关道。


    “不敢当,毕竟我是师父的大弟子,有责任引导师弟师妹们,这才是宗主师门下该有的气候啊。”


    纪沉关静静听她客套,等走了一段距离,苏弥状似随意聊天:“你这个孩子,我初见便心有亲近,好似曾在哪里见过。”


    说话间,她的指甲敲了下腰间的剑柄,这是个暗号,苏修士挑眉道:“既然是这样一个可塑之才,那可不要让师姐失望才好。”


    “自然不会负师姐所望。”纪沉关失血过多,白得怕人的脸上亦浮出层笑来。他久不开口说流利话,如今还要适应一阵才能咬对平仄,倒给苏弥一种是在与刚从暗河爬出来的冤魂对话的错觉。


    于是她笑意愈深,道:“这样就好,出了这里你该认得路了,我们改日再见。”


    *


    艳阳天里,长翎灵鸟栖息枝头,不时伸颈发出悦耳的啼鸣。


    乌云盖雪就是在这鸟叫声里醒来。


    身边有淡淡草药气味,它打了个喷嚏,纪沉关的声音便从上方传来道:“年年,太阳晒屁股了。”


    话罢“啪”一掌拍在它臀上。


    岁年扭头就是一爪子,纪沉关手背上俨然多出三道细细的血痕。纪沉关捂住手,道:“年年好狠的心,我都伤成这样了,还下这样重的手。”


    喵嗷!岁年伸了下腰,回头白了纪沉关一眼。


    这个人不结巴了,居然是个这样的话痨!


    它喵喵咧咧地在软褥子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从醒来时岁年就知已回到了住处,纪沉关的伤也上好了药膏,眼下绝对是安全,岁年便对纪沉关揣爪道:你不要误会了喵,本大爷的妖丹能震慑四方,不轻易拿出来,当时那柳怪不也被压得动弹不得,怎么样,本大爷很强吧!


    “年年非常强。”纪沉关是侧躺在床榻上,单手撑着头,浑身都是皂角和药息,想必是好生清洗过身上的血迹。


    他簇新的里衣上岁年自己的气味标记有些淡了,乌云盖雪便蛮横地扑上去好一顿狂蹭。


    纪沉关由它翻滚,突然在他肚皮朝上时一把按住,委屈道:“我幼时便是在惩戒阁里患上口疾,昨夜旧梦重临,好不怕人,多亏有年年大人在,但眼下我余惧未消,不知可否再求助年年呢?”


    当然可以!岁年被他这话说的通体舒泰,爽快答应下来,纪沉关再道:“俗话说惊惧要有宽心之处来安抚,假如年年能让我吸一口肚子,那我定是——啊!好了好了别伸爪,我便是这样随口一说。”


    岁年寻思纪沉关想得美呢,等他不敢造次了再收回爪子。


    它的肚皮怎么可以被随便吸,没大没小!


    恰好,早春清风自室外吹来。


    乌云盖雪鼻子一动,猛地警觉弹起,怒瞪纪沉关质问道:“你是不是有别的猫了?!”


    “怎么可能!”纪沉关当即否认,在乌云盖雪怒火冲天的目光中反应过来,道:“是宗主的大徒弟苏弥来过,她有一半的妖族血统,不过不是猫而是云豹,她是我们日后的合作对象。”


    可岁年压根没关注到合作对象这个词眼,而是恼火于其他妖跑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你居然让豹子到我们这来了!”乌云盖雪张口大怒道:“实在太过分——”


    骤然,他意识到自己口吐人言了。


    在纪沉关同样讶异的目光中,岁年张张口,吐出清晰的几个字:“啊嘞喵?”


    “这是为何……”纪沉关却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不管不顾伸手去揉岁年内丹的位置,“我看书上说妖族内丹不可轻易动它,是否是这次取出内丹,你染上了其他生灵气息的缘故?”


    这个情况可大可小,纪沉关严肃问岁年道:“你可有不适?”


    见岁年还懵懵懂懂,急切道:“不开玩笑的,快告诉我。”


    乌云盖雪昏迷后睡了三天,苏弥来看过,只道是妖力耗尽所致。


    岁年闭目感知了下,道:“有。”


    纪沉关紧张道:“哪里?”


    岁年默默,半晌在纪沉关恨不得立即给他叫大夫的目光中,郑重道:“肚子饿了。”


    咕噜咕噜。


    乌云盖雪肚子瘪瘪,极其配合着证明它所言非虚。


    纪沉关显然还不放心,“不行,我先给你探探脉。”


    乌云盖雪的白爪一把按住他,哼哼道:“干嘛慌慌张张的啊,有没有种可能,春天到了,我也正式成年变成大猫了!”


    它骄傲挺胸道:“像本大爷这种天赋,成年不就是代表要修炼成人形了吗?先开口说人话算什么?大惊小怪。”


    第十七章


    自从乌云盖雪提到它将要化人,纪沉关便仿佛陷入了某种魔障中。


    岁年实在不知他为何会这般提心吊胆,觉得很没有必要,还同他发了顿脾气,怪他认不清猫老大的实力。


    可纪沉关最常问的还是:“年年,你感觉如何啊?”


    “有无灵台混沌、妖力紊乱的迹象?”


    “有没觉得突然要长出手脚来?”


    “想不想吃米饭面条?”


    苏弥端着给猫咪加餐的鱼,听罢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俗话说万物有灵,生死有定,她委实不能理解,这不过就是猫妖化形,纪沉关怎么比自家媳妇儿快生孩子还要忧心。


    连近来教习他功法的师傅也啧道:“你这小儿,关心则乱。”


    出文载阁后,天渺宗主纪璒便再没来与次子交谈,同样也没批许他去书院,仍是让先前那位长老师傅来管教他。


    纪沉关表现出以往并未修习过的样子,测出天生功体为水与风,并在阵术的学习上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


    纪璒虽不表态,却还是隔三差五差人送来古籍和灵石。


    读书期间,纪沉关还炼出了把本命剑。


    作为修士,本命灵器越早炼出越好,能有更长的来磨合与淬炼。但当今修真界早不如早年的灵气沛然,本命武器的打造更为困难,要吃的苦头也不少,年纪太小便难以支持下来。


    听苏弥说,纪沉关那短命的弟弟当年炼本命法器,可是折腾了太多人,又是护法又是灵草仙丹,教人头痛。


    然而纪恪本人还是险些去了大半条命,对他本就虚弱的身子骨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没人逼迫得了天渺宗未来的少宗主,他必须在那个年纪炼出本命器,无非就是他爹地指令。


    这揠苗助长、急于求成的路数,换到纪沉关这里也还是一样。


    骨血入炉,炽火煅烧,天渺宗作为当世第一大宗,可谓汇聚了全修真界最好的资源,所得的锻造火源也是传说中的九天神火。


    但乌云盖雪对劳什子神火仙火没个兴趣,它就是觉得这火焰确实比寻常的火要热一些,若是冬天里用来取暖,必定会极为舒服。


    可惜时值炎炎夏日,就格外讨厌。


    猫咪怀里的冰块融化了七八次,纪沉关坐在炉前绘制法阵,经过岁年时会想摸摸它,均被乌云盖雪躲开,岁年叫嚷着:“热死了,离本大爷远点。”


    “要不年年还是到外面等?”纪沉关给他用灵力扇风,乌云盖雪呼噜噜地吹了一阵,道:“才不要,你要是热晕在这里头可咋办?让天渺宗那些人看着,保不准怎么搞手脚。”


    岁年没见过修士炼本命器,但听苏弥讲,即便是灵气大盛的时期,炼这东西的方法也大同小异。


    不以自身骨血魂魄为原料,如何能炼造出心灵相通的法器。


    听说哪怕是九天的神仙也是要用这个方法,只是不会有凡间修士这般看起来残忍。


    乌云盖雪早就将纪沉关这个呆子视为地盘里的自己人,能盯着便盯着,不准他出差池。


    猫咪热得昏昏欲睡,朦胧中梦到纪沉关变成了只通体雪白的猫。


    浑身是霜雪一样的颜色,银白的眼睛,还是长毛的那种,非要往它这里扑,用厚厚的毛毛裹着自己,舔来又舔去。


    叫他松开也不松,还咬它的脖子,扑得岁年四脚朝天,又只能喵喵连连。


    无边的闷热里岁年蹬腿睁开眼,纪沉关还好端端坐在阵法中。


    这炼器山洞内有淡淡的腥气,想必最为血呼啦呼的一幕已经过去,纪沉关趁着它睡着已经把材料投了下去。


    乌云盖雪跳下高台,踱步到他面前,果真纪沉关也满头大汗,不知是热得还是难受的,岁年喵喵叫他了几声也没应,仍闭着眼打坐。


    ……不知不觉间,这孩子似乎比之前要长大了点。乌云盖雪歪头歪脑地看着他。


    以前那么小的个头,如今才像是有了要抽苗的架势,因为自己蹦到他怀里的发力要更大些了。


    这家伙满肚子的打算,岁年觉得发愁太多会掉毛,类比人族便是要掉头发。乌云盖雪绕到纪沉关身后,仔细打量起他的后脑勺……嗯,还算茂密,没有要秃的迹象。


    那只豹子苏弥说纪沉关有三百六十个心眼子,可这家伙分明是个懒蛋。


    一阵子不给他抱便要躺倒在地,直说什么起不来啦好困啦修炼太辛苦啦之类,要靠猫猫才能有干劲。


    纪沉关的师傅不再同半个月前那样处处贬低他,徒弟听话温顺,当师傅的也无需操心,故而相安无事。


    不时还会有个笑脸,对纪沉关的教导上心了起来,但还未上心到发现他阵术图下画的猫咪。


    有时这师傅还会玩笑一句,说猫妖的爪子便是纪沉关功课的章,然后大笔一挥,将他交上来的文卷批了个“佳”。


    但只有岁年知道纪沉关挑灯赶工时的狼狈,他一口浓茶一支笔,乌云盖雪蹲在他桌前,用尾巴监工,纪沉关停一下就抽一下他的手背。


    但似乎自己才是严重影响他的存在,纪沉关要克服摸猫的欲望集中注意力,还需要一点时间的锻炼。


    他是那么有天资,可也会呜呼呜呼地埋脸在自己肚皮里,大呼“写不完了真的写不完了”。


    那时乌云盖雪就冷冷一喵,把他茶杯给踹翻。


    难得的清闲日子,还有天渺修士来拜访,纪沉关招待着,私下里对着猫咪轻轻埋怨:好烦啊,这都是谁谁谁,能不能不要叫我出去,我那些户外结交的活动好头痛啊。


    偶尔,纪沉关也必须要出门,他随师兄们去过一次灵宝阁的拍卖,买回了一堆在岁年看来杂七杂八的玩意儿。


    但经过纪呆子的改造,却都神奇地变成了猫咪居家好物。


    “咳——!”


    炉前的纪沉关咳出口血,岁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原地窜起,又几步跑到阵法边缘,见纪沉关汗如雨下,脸白得像纸。


    “纪呆子你行不行啊!”岁年大声喊,却见纪沉关像是陷入了什么心魔迷境中。


    他眉头紧锁,神色不安,岁年记得苏弥讲起,这是什么修士炼器必经的考验,如过冥河栈道,通常要有师长或亲友在旁以言语引路。


    猫咪自觉此刻自己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却不知要喊什么话给他指点。


    毕竟关于纪沉关的仇恨不能轻易说,恐被人听了去,平日里的话又太稀松寻常,怕是没作用。


    于是乌云盖雪灵机一动。


    “啊!我要长出胳膊了!”它假装喵喵大叫,“喵呜,这是不是人的爪子啊好特别,等下,本大爷是不是要问你要衣裳……”


    “好热好热,纪沉关你快来瞧瞧这是个啥东西。”


    “喵耶往这看看,人也会有这个吗?”


    “纪呆子你看起来还挺凉快的,本大爷来和你贴贴?”


    纪沉关猛地睁眼。


    眼前乌云盖雪还是黑白两色,正敞着肚皮翻滚舔毛。


    “你醒啦!快看快看,那炉子里出了什么!”乌云盖雪见阵光熄灭,就朝纪沉关那边跑去。


    方才猫咪说纪沉关看起来凉快,绝非虚言,因伴随炉中声响,有凉风雪气冲散了闷热,纪沉关成了这寒意的中心。


    岁年往纪沉关怀里一扑,果真是凉爽。


    “年年。”纪沉关尚是虚弱,却被岁年蹭得痒,乌云盖雪滚了一圈,发现炉子还要一会儿才能开,便好奇问他:“你方才瞧见了啥妖魔鬼怪?”


    “一片漆黑。”纪沉关道:“在往下掉落。”


    “这有什么可怕的,然后呢?”


    “然后有一团毛乎乎的光,掉到了怀里。”


    “那必然是本大爷啦!”


    纪沉关抱着它,用力点头。


    而没过多久,纪沉关的本命法器便出来了。那是一把剑,剑柄剑身均是银白冰冷,如霜雪覆盖,注入灵力时,又会有月色般流转的柔光,纪沉关为其起名“照霜”。


    当天,照霜剑便成了岁年玩跷跷板的好物之一。


    本命武器炼出后,纪沉关仍日日悬心岁年的化人,他在书中读到过妖族修炼本就艰难,化人形常在五百岁上。


    可他的乌云盖雪才百岁不到,纵有天赋加持,根基不牢,化形更易出问题。


    最好的情况是化出的人形缺鼻子少眼,日后能靠化颜术补救,纪沉关也不看重皮囊,而若是缺胳膊少腿,导致本体残疾,他也能照顾它一辈子。


    可要是化形失败,便会直接摧毁灵识、危及性命。


    头几个月里,纪沉关见岁年稍有风吹草动便手心冒汗,保命的贵丹灵草在他的乾坤锦囊里越堆越多,已经装不下了。


    苏弥觉得纪沉关太过忐忑,还有比半妖血脉的她更了解化形的么,何必这般胆战心惊。


    因此她开始重新判断,这位合作伙伴是否是个优柔寡、患得患失的性子。


    毕竟,他们的合作不日将更进一步,要是队友不行,也能有个跑路的预备。


    好在时日渐长,他们配合下来非常顺利,苏弥尚是放了心。


    原来这小子仅是对黑白毛团子有点过度忧思,其他事上倒是可靠。


    况且这小妖也不笨。


    春去秋来,苏弥放下鱼,靠在庭中桃花树下,望向不远处在叶子堆里玩闹的乌云盖雪。


    她心想:这猫咪怕是早觉察出纪沉关和自己有所谋划,却怎么半句不问?


    真不知是无所谓这纷纷扰扰,只图快活,还是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苏弥反手掐断身后桃花木探出的半缕灵识,皱眉道:“我宗真是风水宝地,什么都能成精,明日我便砍了这树,你这里的耳目够多了,不缺它这一个。”


    纪沉关正在院中钻研阵法图,眼也没抬,道:“既不缺这个便留着它吧,这桃花木春日开的花虽稀稀拉拉,但也是这院子里少有的亮色。”


    乌云盖雪玩累了,敞开肚皮就睡,纪沉关放下笔将岁年抱在怀中,苏弥吁了声道:“真是同猫不同命,它还有好几年的清净日子,我倒是劳碌不休,哎呀,我真是胸怀大志。”


    “岂止几年。”纪沉关纠正苏弥的措辞,“年年是要长长久久自由自在的。”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乌鸦妖,你这么计较干什么?”苏弥的半只兽瞳滑过碧光,“那就再接再厉,盼你我功成,它得长久享乐。”


    *


    八年后,当苏弥半身浴血踏入这方庭院,乌云盖雪仍在桃花叶里嬉戏。


    她收剑入鞘,大声道:“你这猫就是个骗子!八年前它说要化形,八年了,除了变胖变长,它哪有化形的征兆!”


    在响彻天渺宗的丧钟声里,苏弥兴奋难掩,对纪沉关道:“宗主羽化,有你那份大阵的图纸做饵,那几个长老斗得死的死伤的伤,你师傅想着与其自己上位,不如扶一个傀儡。”


    她精神抖擞道:“我已公布了是宗主私生女的消息,如今只要结果了你,在下便是天渺宗的新宗主。”


    乌云盖雪听罢原地起跳,变成只比云豹还要大上十倍的猫,幽冷的瞳盯死眼前的女人。


    苏弥哈哈大笑,纪沉关走上前与他巨大的猫咪贴在一处,道:“那我可是要为了保命,向新宗主投诚。”


    苏弥伸手道:“把诚意拿来!”


    纪沉关便自袖中取出卷轴,苏弥一把抢来,扬眉道:“你就不怕我真的一剑了结了你,让天上的旧阵这般运转下去,自此后坐拥天渺宗?”


    “这天星阵运转不了多久了。”纪沉关蹭蹭毛乎乎的岁年,忍住狂吸一口的冲动,淡淡道:“你若真的不计前嫌要继承纪璒的衣钵,我也拦不住你,他之前将你身上的咒印术诀交给我。为了天下苍生再无献祭,我也只好发动,请你死一死了。”


    “呸!”苏弥啐了口道:“晦气话。”


    岁年听得云里雾里,巨大的肉垫拍在纪沉关的头顶,“你们说什么呢?”


    纪沉关配合地矮下半截,倒向岁年的毛绒中,委屈道:“当初年年不想听这其中经过,怪不得我啊。”


    苏弥走到桃花木下,折了枝花簪入发髻,她又拍了张封灵符到桃花树的主干上,回首说:“你总是这样谋来算去,我还真想看看,若有一日你再无后手和后路,会是个怎样的反应。”


    “人如何能穷尽后路。”纪沉关道:“若真有那日,也唯有坦然面对罢了。”


    *


    天渺宗的变故以最快的速度在修真界传开,新上任的宗主认祖归宗,名唤纪弥。


    新宗主手执新的天星大阵图,在长老鼎力相助下呼令全宗,并广散消息,已研制出新的阵法,此后世间再无灵祭。


    一时间诸灵轰动。


    全修真界的阵修集结天渺宗,闭关秘论了十个月,尝试了十余次的小阵运行,最终拍定了新阵可行。


    在次年榴月的最末一日,天渺宗将主持新旧阵法的交替,从此以后将再无祭阵之说。


    这些消息,都是那株被放灵出来的桃花妖告诉岁年的。


    那木妖是个不耐寂寞的性子,出门能给自己找各种乐子,今天定了个名字,明天听了则八卦,快要变成百晓生。


    倚妆把外面传疯了的消息转告岁年,岁年恹恹地听。它这几天身体都不大爽快,纪沉关也好几日不回来,实在烦人。


    “纪哥是答应了年年,月末可以去观礼了吧!”倚妆托下巴苦恼道:“为何我求他也让我去,他就没答应,明明我也很想看看升阵的盛景。”


    “你去啥啊。”岁年用爪子挠他,“那种级别的阵法,还是要靠灵石和机关运转起来,里头门道可多了,有个万一会噬人咋办?”


    岁年认真磨爪子,再道:“我告诉你,十个好奇阵法的五个能自己填了阵,你这小树枝小桃花的,还是离的远远的好。”


    “年年你说的什么话,呸呸呸!”倚妆抬手就要拍乌云盖雪几下,“快把这不吉利的话吐出去,纪哥可是这阵法的主阵人,难道他也回不来吗,年年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是说这也是种可能。”岁年焦躁地按了按肚子道:“有的话你说破了就不会成真,这不就是最坏的结果吗,我说出来了就不灵验了。”


    “你就是担心他啦还不承认。”倚妆半趴在桌上窃笑,笑罢将脸埋在双臂间。


    岁年眯眼回想起它看过的纪沉关的图纸,这个阵升不升得起来,将决定他与苏弥的计划成或不成,他们在天渺宗里的血仇报不报得了。


    按理不论如何,都是要升起来的,纪沉关这个人性子闷,却一肚子盘算,如何不会谋个后路。


    在那张图上,假若连万万颗上品的灵石都不能运作起大阵,那么还是要用生灵来填。


    岁年在纪沉关的引导下读明白那张图纸时,它曾问过他,如果真的发动不了,他是否会选择这个方案。


    纪沉关的回答是不会。


    他说,即使宗门中还有他恨之入骨的长老修士,尚也有洒扫使者、无知弟子和飞禽走兽。


    “我不救这苍生天下,亦不会比较其轻重。假如真这样做了,便是证明仇者的命比其他人的性命要重,若是这样,我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那你不会因为报仇什么的把自己搭进去吧?”岁年难得严肃地问话。


    纪沉关手上的笔划过纸面,沙沙在响,岁年叹道:“你要是没了,本大爷来年的鱼可如何来哦。”


    纪沉关便笑了,放下狼毫走过去贴贴岁年的肚皮,这次乌云盖雪没有阻拦。


    半晌后,纪沉关道:“不会的,我可是包了你一辈子的鱼。”


    所以岁年也就能安心留在宗内,他心知纪沉关这次是要打次大猎,面上不显,心里到底悬念。


    可直到榴月末那日,岁年竟没能爬得起来,便让倚妆去告诉纪沉关它懒得动弹。


    半梦半醒中,岁年听见阵法发动的轰鸣,灵波扫荡天渺宗。


    倚妆回来时,用力摇醒了岁年,桃花妖哭得一塌糊涂,让岁年以为纪沉关真的用自己祭了阵。


    它脑袋嗡嗡作响,身上的不适都忘了干净,倚妆哭道:“那个法阵竟是和天渺宗的灵脉连在一起的!我们都是在灵脉上,除非一辈子留在这里,不然阵法便不能持久。”


    桃花妖焦急道:“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宗门都大乱了,岁年、岁年我害怕!”


    “就这个啊?”岁年一听立即想明白了个中来龙去脉,只是对倚妆道:“再探!咳!再报!”


    大宗门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今修士入宗要与地灵立契,这契一旦解了便成了散修,修为亦会留一部分在灵脉中。


    而因如今天地灵气稀疏,修士们时常要去各处寻机缘法宝,让他们一辈子留在天渺宗内不能出去走动,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纪沉关这招无异于彻底的釜底抽薪,岁年让倚妆再去打听,果然各地来的阵修们隔着阵法传音,很快提出了新的方案。


    那便是留下有天渺修士半身灵力的机关假人,在宗内维持法阵,修士本人则解契离开。


    万宗朝一的天渺宗一日间成了困阵死地,再有资源也是个没活处的地方,什么也带不走,何况还要搭上大半修为,倚妆回报说,宗门内修士当夜泪洒山阶,次日跑了大半的人。


    苏弥宗主解契解到手软,并自称是她这宗主有愧众人,出去后会另寻地脉再起宗门,定不亏待他们。


    但这明眼的都知道是虚话,无权无势的新宗主有何号召力重起天渺,不过飞鸟各投,另寻出处罢了。


    再过三日,大阵运转如常,天渺宗名存实亡。


    苏弥把几十个无处可去的弟子和侍从的名单整理好,向桌对面的纪沉关道:“你要留下来监护这法阵几十年,我就不奉陪,出去后要杀的长老在下都包了。”


    她换上了利落的劲装,俨然是要出远门的模样,把名单交给纪沉关道:“当年你说没有管宗门的兴趣,但我已经把我可怜可敬的亲弟,要为他的法阵负责到底的消息散了出去,如此一来,你以后定是要寻个依靠,不如来投奔我如何?”


    “不必。”纪沉关说:“我另有宗门,你我合作一场,与其等你白手起家,不如你来管我的宗门,我只有个挂名就行。”


    “真的假的?”苏弥半信半疑,玩笑道:“你不怕我背信弃义,偷了你的家业?”


    “左右这几十年我出不去这个地界,你怎么乐意怎么来。来日我出去了,只当个器修住你的地方,莫要用俗事打扰我就行。”


    “器修吗,不是阵修?”苏弥讶异。


    “我并不喜欢阵法。”纪沉关将名单收好,“我要回去了,不送。”


    真的好怪的脾气!苏弥撇撇嘴,原来猫咪说纪沉关不善交际的话,竟是真的。


    纪沉关走出书房,方觉深深的疲倦。


    他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做了太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而今,他只想回到屋子里,只想见到岁年。


    谁知半路纪沉关遇到桃花妖倚妆,他问他为何不走,桃花灵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再问他年年近来如何,倚妆答:“它不大舒服,今夜已经早早歇下。”


    纪沉关当即跑回卧房中,却不见乌云盖雪的踪影,倒是床榻上传来了动静。


    他执刃走近,拨开幔帐,只见一位不着寸缕的少年正抱着他的枕头呼呼大睡。


    少年漆黑的长发披散过圆润的肩头,被帐外的风吹得不高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声。


    他半睁开眼,眼珠是碧琉璃般的颜色。


    “笨蛋,你还知道回来啊?”


    “年……年年?”


    第十八章


    月色隐隐,春夜的风吹开幔帐。


    少年向软缎棉花被里缩,缎面因其身体的变位波光流转,纪沉关僵立不动,直到那棉花被子从侧边打开了个洞。


    床是乌云盖雪在天冷时最喜欢待的地方,纪沉关原先还会与岁年分地而眠,后来步步退让,纵容了岁年在他被褥间搭出昏暗暖和的窝穴。


    寻常的严冬腊月,他掀开被子一角,率先看见的便会是一对碧瞳,再就是乌云盖雪揣着前爪,体重将褥子压出一个坑。


    岁年气鼓鼓,瞪他把凉气放进来。


    要出来活动时,乌云盖雪也是恋恋不舍,慢慢地往外钻。


    而这次,从里面钻出来的却不再是那长条的毛乎乎的猫咪。


    少年的长发因大动作而变得凌乱,在白皙的肩头交织,松松软软地滑过床沿,垂到床下,像是温润玉石上的黑缎。


    纪沉关走近半蹲下来,将他的头发捞回。


    少年慵懒打量着他,眼珠中掺了青碧,眨了眨,像是遥远星辰的闪烁。纪沉关几乎下意识抬手去摸,掌下却不再是绒绒的触感,而是光滑的皮肤和冰凉的青丝。


    少年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呼呼噜的舒服声,用脸颊往他手心里贴。


    纪沉关倒吸口气,方才刚遣散了当世第一大宗的修士,此刻竟是方寸大乱,“咚”一声扎扎实实坐在了地上。


    岁年对他的反应有点不满意,于是准备吓唬他,伸出一只手来,尖长的指甲沿纪沉关的颊边,滑向他的喉间。


    谁知纪沉关顺着他的手半仰起头。


    那喉结便在岁年指底上下滚动。


    岁年想讲几句话本子里常见的妖言妖语,他从苏弥那里搜罗到山妖野怪的图册,那里头的妖便是这样使坏。


    他眯起眼,刚想说万能搭讪句“哪里来的小公子”,却突然被纪沉关抓住手腕。


    没想到还有先发制妖的手法,岁年一愣,纪沉关二话不说,将他完全伸出来的光溜的胳膊往被子里塞。


    “天冷。”纪沉关道:“小心风寒。”


    “……”岁年登时火冒三丈,用另只手赏了纪沉关三条血杠。


    他也不玩笑了,吼道:“你就这点反应,你多久没回来了你知道吗,又是空手而归,是要饿死你老大是吗!还有——”


    他把头顶滑下去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你盯着我干什么,我化形化的难看也不许说,你要是敢说半个字,本大爷咬死你!”


    他见纪沉关看了一阵后竟真的偏开视线,又不经大感憋屈,咬牙道:“——他喵的,真那么难看啊,你都不敢正眼看我!”


    怎么会难看。


    纪沉关重新把目光转向眼前这明眸皓齿的少年。


    他从未设想过岁年化形的模样。


    妖化人形不亚于渡劫,他频繁地考量年年能否平安过这关,如何增加顺利的可能,唯独没想过皮囊上的事情。


    不论长得怎样,都是他的猫啊。


    所以纪沉关未料到年年的人形会这样好看,他见过的修士中不乏容色昳丽者,可他笃定无人可比及乌云盖雪。


    猫咪的本体像自明月朗朗的夜里撷下乌白,化形则是夜色与婵娟雪光的具象,无处不长在他心坎上。


    “烦死了!”


    岁年从化形后便怂的没敢去照镜子,他虽口头上大呼本大爷哪哪都好,但心里还是清楚自己的外形并不赏心悦目。


    比不了三花天生美人胚子,黑白杂色还容易显圆,失了猫族中崇尚的矫健的美感,如今化形想必也不会太出彩。


    但纪沉关这个反应让岁年分外不爽。


    “年年。”纪沉关索性坐下来与他对视,郑重道:“你真好看。”


    “……切。”岁年从纪沉关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在他评价中顶多是清秀年轻,细胳膊细腿,实在太过荏弱了。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被纪沉关看得脸热。


    岁年撇开头道:“你再说一次,本大爷爱听。”


    “真好看。”纪沉关字字铿锵重复。


    “这还差不多。”乌云盖雪表面在哼哼不满,嘴角却悄悄勾起。


    然而很快,纪沉关的后怕浮了上来,他仔细问道:“年年,你的化形何时开始?”


    “你管那么多。”岁年估摸道:“昨晚。”


    其实昨日早晨起岁年便浑身乏力、妖力混乱,他隐约知道自己这次是真要化形了,但也没放在心上。


    桃花妖草木皆兵,生怕他化形失败死翘,午时想抱住软得没骨头一样的乌云盖雪,要去把纪沉关找来,可岁年觉得大可不必。


    “抱歉。”纪沉关低落道:“我应当陪你的,抱歉。”


    他的眼神让岁年突然有点委屈,想到自己化形时遭得罪,在难熬的某个瞬间,他也不是没希望纪沉关回来。


    明知这人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会想要让他抱抱摸摸顺顺毛。


    “上来给本大爷暖床。”岁年命令道。


    以往听到这话,纪沉关可是积极得很,恨不得立即上榻亲猫,今日却一反常态,先去衣柜中取了新的里衣,道:“咳,年年,先把衣裳穿上。”


    话罢背过身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纪沉关长长呼出口气,暗中责怪起自己的缺席,又意识到他的猫正在往身上套衣裳,耳根便红了。


    岁年很聪明,平日里观察细致,化形后也没有出现手忙脚乱的情况,他穿好里衣,再次强硬地要求纪沉关躺上来。


    这下纪沉关无法拒绝。


    他实在太想亲近他的猫了。


    化形后的乌云盖雪体温仍高,与其认为是纪沉关给岁年暖床,不如说是反过来。


    纪沉关浑身的疲倦都在这温度里融化。


    岁年夜里精神,兴致勃勃问他道:“宗门人都跑空了?”


    万籁俱寂中,纪沉关耳边是另一个人的呼吸,他侧过身来,方便乌云盖雪像平时一样霸占蓬松的枕头,道:“是。”


    “你以后如何打算?”


    “留在这里维护阵法,约莫需要……几十年。”


    “哦,那几十年之后呢?”


    “……尚未想好。”


    作为地面的阵眼,纪沉关不能立即离开。但其实若要问以后,他也答不上来。


    计划基本到此为止,要杀的仇人自会有人去杀,他再没有必须要做的大事。


    他只想和乌云盖雪待在一起,可如今乌云盖雪化形,这让他猝不及防。


    过去的八年里他时时在做岁年化形的准备,可当岁年真的变成了人,他又觉得时间太快。


    这是岁年初次以人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


    桃花的粉红,人世的善恶,他会开始看见,想要经历。苏弥说,对于刚化形的妖而言,这个世界太过精彩了,她知晓不少原本在群居的妖若是有先化形的,便会选择短暂离开族群,以人身入世,去用不同的姿态体会世间万物。


    虽然最后他们都会回来,但妖的骨子里有一股野性,他们必要亲身去体验,才会选择该在何处开拓地盘,才会懂得怎样应对人族的修士。


    那么,若此族群如此,他如何能把乌云盖雪拘在身边。


    对纪沉关给出的关于以后的安排,岁年不置可否,“那也行。”


    少年清凌凌的嗓音像是纪沉关幼年听过的玉片风铃声,静默半晌,岁年又道:“喂,你其实没有你嘴上说的,那么不在意那劳什子苍生天下吧?”


    这是太直白的话,乌云盖雪半点没顾及地问,将这些日子自己的结论和盘托出:“新阵法不顺利,不然你不会当这走不掉的阵眼。”


    纪沉关没有否认。


    乌云盖雪再道:“你的灵石会送到骨瘴的灾区,还偶尔扮女装搭救人,有对母女给你送东西来了,哦,忘了给你说,我把东西都吃了。”


    纪沉关哑然失笑,“别提女装。”


    “你是怕变成你母亲那样吗?”


    “……”


    乌云盖雪不会委婉,向来直来直去,许久后,纪沉关注视岁年的眼睛,答道:“是。”


    他一贯认为有怎样的实力便做怎样的事,若连自身也无法保全,任何对天下的庇护皆是空谈。


    能搭救某某是力所能及,但他自认不会为了芸芸众生去冒险。


    然而,纪沉关发现,他能搭救的越来越多,他的能力越来越大,但他不想变成母亲那样,满怀救世之心,最后枉死在外。


    她所爱的芸芸众生不会感恩戴德,只会把最爱她的人留在深渊。


    “做你想做的就好了啊。”乌云盖雪不理解他的困扰。所以人啊真是纠结的动物,就是容易被这种问题绊住。


    他道:“爱就爱,恨就恨,做事为了高兴,不高兴了就不干。”


    这谈何容易啊,纪沉关刚想去刮乌云盖雪的鼻子,却听岁年又道:“你若不高兴了,便随我去浪迹天涯吧!我总是给你一个窝的。”


    人去楼空的天渺宗太过安静,连风也休止。


    天大地大,好似仅有彼此。


    半晌,纪沉关伸手把少年高温的身体抱住。


    他哑声答道:“好。”


    “天渺宗没人了,那我要架秋千。”乌云盖雪趁机道:“还要给我挖个大池塘。”


    “都好。”纪沉关道。


    “再要山头上的木头磨爪子。”


    “再每顿加条鱼。”


    “依你,都依年年。”


    岁年眯起眼满意地呼噜,提出新要求。


    “我要你日日在我身边。”


    *


    “后来如何?”


    云盖宗脚下,云盖镇的客栈中,龙君砚辞听罢岁年的讲述,不经脱口而出。


    旋即,他反应过来不该有此一问。


    那么多年前早已化为灰烬的故事,后来不论如何,不过都是以生离死别结束。


    “后来,我便和纪沉关在封闭的天渺地脉中住了几十年。”岁年仰头看向天花板,房梁的死角有蜘蛛的结网,那网已破损半废,像是有猎物曾从中挣扎而出。


    “他完全长开,便是山门金塑的样子,威然的正统修士。”岁年轻声道:“苏弥在外搞宗门搞得风生水起,我们出来后就去找她,她按约定的那样,纪沉关当了个挂名宗主,那就是如今的云盖宗。”


    “骨瘴灾祸第二次爆发后,人界战火不断,百姓民不聊生,苏弥比之纪沉关,更有救世护世的决心。龙君若还记得当年骨瘴火劫里,用全部修为炸掉了相思河堤的修士,那便是她。”


    “原来是这样。”龙君熟悉云盖宗的名号,这个宗门曾在第二次骨瘴大灾时,作为人界修真门派之首出来化劫。


    彼时骨瘴大火所过处寸草不生,九天银河水迟迟不下,便有人界的修士去炸毁了连接黄泉的相思河。


    砚辞犹能想起炸堤时漫天满地的金光飞屑,即使从高空往下望,仍可叹其璀璨。


    再记起后来,便是人界的天星大阵改转,终于连通上了九天银川天河,降下神灵甘霖,化解了火劫。


    岁年的头发在枕上铺出漆黑的河,他疲倦非常,收尾道:“纪沉关在运作法阵时被暗算,他本就有伤在身,再之后……便是如今的玄微了。”


    前面那般详细的讲述,却配上这样个潦草的收尾,饶是饱经战火的砚辞亦默然许久。


    而他也发现,年崽崽始终在规避关于生死的词眼。


    砚辞不仅仅听过云盖宗的事迹,更读到过大妖噬灵,吃掉了天地诞生的一抹骨瘴灵智的文书。


    那文书上写云盖宗附近骨瘴翻涌,是从一只妖怪闯进去之后便有了异样,他们怕大妖被夺舍,等了许久,烟雾始终没有散,那大妖也没有出来。


    龙君看向窗下的猫咪,轮廓笼在月华里,变得有些缥缈,乌云盖雪再蜷紧了些。


    “砚辞君。”许是白天吸收晶石耗损太多体力,也消磨了精神,岁年说话的声音很低,他道:“我听说你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你见过很多我这样的情况吧,那你认为我现在的神志,究竟是骨瘴给我的,还是岁年本身?”


    骨瘴的吞噬难以被察觉,在第二次的爆发中,祂已融并了太多生灵的智慧,祂的侵蚀也悄无声息,天下曾散布其眼目。


    当其镇兽时,岁年曾大骂骨瘴灵识是个傻缺,自己绝对不可能信祂的花言巧语。


    还要这玩意儿告诉他岁年是谁么,猫大爷从来不听这种莫名其妙的质疑。


    可如今连岁年自己,都远没有当年坚定。


    龙君未立即回答,他坐起身,墙角的机关木人在深夜里无半点响动,像是一位安静的聆听者。


    月色皎洁,跃入内室,砚辞看见床榻上乌云盖雪将身体团成圆,也不再继续追求这个答案,而是用爪子蒙住脸,哽咽道:“不要那样看我。”


    他轻声说:“不要用玄微那样的眼神看我。”


    上九天之后,除了毫不知情的兰阁里的仙侍与花花草草,没有一个神仙不觉得他与骨瘴无关。


    其实连他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曾经骨瘴的镇灵那么多,只有他获得了骨瘴几乎全部的力量。


    也许是因为骨瘴特别恨那些年的吞吃之仇,所以在镇压时,不惜用本源的力量入梦渗他,也要变着花样折腾,这反倒让自己能将其反控。


    岁年曾将这个猜想写在文书上,交给九天,却如石沉大海。九天的仙者们更愿意相信亲自试出来的结果,也不想去听他本人的想法。


    毕竟,与骨瘴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是他,看似能压骨瘴一头的也是他,换成岁年自己,怕也不会轻信这种看起来很像开脱的话。


    所以他是愿意接受九天的探查乃至盘问的,只是希望他们能大大方方一点,不要一边叫他仙君,一边又各种考验算计。


    太多的仙者暗中敲打过他,连仙童阿霖也能嘴他两句,虽然最后岁年都报复回去,但对方的话已经讲了出来。


    无外乎是讲他居心叵测,是九天本不会容他之流的言语,非常污染岁年的耳朵。


    乌云盖雪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闲言碎语,以前在人界时各地猫猫们消息灵通,人族里一件事在几个地方说法都不一样。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岁年向来自信,这些烂话怎会伤他,听了都是浪费时间。


    唯有玄微。唯有玄微。


    纪沉关成了非常尊贵的仙者,做到他那个位子,岁年晓得他不能像云乡的毛头小子一样随心所欲。


    但哪怕来问一问自己呢,来亲自问一问自己关于骨瘴的事情。


    连靠近几分也不愿意,明明自己都跑到他面前去滚来滚去了,玄微却看都不看一眼。


    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画面,除了这个玄微的仙君体质对猫毛过敏,岁年想不出其他理由。


    亦或者说,他回避着其他任何理由。


    纪沉关都觉得自己是个危险人物,那骨瘴在自己身体里不就是相当于流着毒血,可他已经能很好控制这些东西了,为什么纪沉关不愿意自己来了解。


    还是因为……


    披银殿的深夜里,岁年也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是因为自己这个意识,本身就是骨瘴赋予的幻觉……


    砚辞听他这样问,难得没有用哄孩子的语气与岁年说话。龙君不同于之前的痴傻模样,白霜月色里他沉声肃然道:“别被骨瘴蛊惑,不要怀疑,不要否定,你如何锚定你自己,是由你来决定。”


    静了片刻,龙君走到床榻边,俯身拍了拍乌云盖雪的头,他说:“年崽崽,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


    倏然,乌云盖雪的脊背剧烈起伏起来,莫名且庞大的委屈仿佛在骤然间,从头到脚冲刷了他。


    岁年知道龙君是病糊涂了,将他认成亲子,父母总是对孩子有莫大的纵容与宽宥。但这声来自长辈的体谅,仍让他无法控制住流泪的冲动。


    他不认为在外流浪是受苦,对抗骨瘴是受苦,在作为镇兽的日子里,乌云盖雪没有一刻不受其折磨,但那也只是弹指一刹的百年。


    他仅仅是在那一百余年里,没有做到年年有“鱼”罢了。


    龙君静默地坐在猫咪身边,注视面前蜷成团的毛球,他忽然想起在文书上读到的云盖宗主的陨落,与大妖之事仿佛毫不相干。


    就好像,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那样日夜温存。


    他轻轻拍着岁年,猜想那纪沉关也许从来不给年崽崽讲大道理。可到头来,他用陪伴和偏心,教会了岁年最美好也最痛苦的东西。


    当年骨瘴火劫后,砚辞便很想见一见这只妖。可是后来多方来报,这大妖已沦陷在骨瘴泥沼中,极有可能与之融为一体。


    彼时砚辞命在旦夕,回到九天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慢慢糊涂的时候多了,也不记得最后关于大妖的消息,是真实还是自己臆想。


    他听说在骨瘴的渊潭中,大妖转化为了镇,并且走了出来。


    他一直很想见见这大妖。


    这是一个奇迹。砚辞在战场上拼杀了多年,早就不信奇迹会眷顾自己,因为真的没有出现过一次。


    除了听闻玄微的运势确实比其他仙君要好,其他仙君大多也都这样认为。毕竟,作为仙君的他们也并不需要仰仗这种凡人才会祈求的东西。


    但砚辞还是想去看一看,奇迹是真的会发生的,他也向来是在凡间被誉为带来奇迹的仙者,他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寓意。


    有时人们的狂喜并非因奇迹挽救了自己,而是出现在亲人、友人、爱人身上。


    龙君想起自己的蛋,那么大一枚,黑色占了好大的部分,白色是下方的一片,他不打仗时就会回养龙池给蛋念书,一开始是经文,后来仙友们说这谁愿意听啊,于是就开始念人界话本。


    话本里总有许多爱恨嗔痴,龙君想着,自己的崽崽可以不要有多么高的修为和成就,但一定要过得幸福快乐,一条龙过也好,一双人也好,宝宝要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九天里龙君的权几乎被削没了,他也没有多少能听从指令打探消息的手下。兰佩一案,砚辞竭尽全力也查不到多少东西,仿佛有人用高于仙者的手段,将所有蛛丝马迹掩埋。


    托求他人反倒容易招来祸患,龙君神智时常不清,但凭借多年来战场敏锐的判断力,他多少能推出来几分内情。


    他知道年崽崽在九天,唯有一个执念,而那个执念,心冷情冷,真的要是算计起来,绝不会是话本里逗弄着惩罚,好奇着试探那么简单。


    “不要再接近玄微了。”砚辞道:“纪沉关已经——”


    “不要说。”岁年打断他:“不要劝我好么……”


    砚辞停了下来,一时间屋内仅听得见窗外风摇竹杆,叶叶相碰。


    龙君给乌云盖雪盖上了被子,他道:“崽崽,那再和爹爹在人界多待几天吧,我们再四处走走。”


    就在此时,墙角的木人倏地闪过银光,一个银发的童子凭空取代了木偶。


    他的声音与机关木人几乎一模一样,端庄古板,童子道:“应蕖仙君有请,请龙君前往水莲洲赴宴。”


    第十九章


    应蕖仙君是位在洗尘池出世的天生仙胎,师从花君衾漪,原身是朵绿荷花,清净无垢,灵力无瑕。


    可便是这样一个出生地清静、原形更清雅的仙君,却最喜游手好闲。


    常大摆宴席,清歌不休,美酒不尽。


    水莲洲乃是他用来广邀各界好友的海上仙洲,应蕖设宴不足为奇,但龙君记得自己向来和他没什么交情。


    略有往来的一回,还是因为教养的小凤鸟险些啃秃了这位仙君的本体,被自己提溜着去赔礼道歉。


    龙君正打算拒绝,脑子慢慢就钝了,转念想到他的崽崽还没有去过水莲洲,那里四面环海,终日云蒸霞蔚,水天尽染霞光,别有番景致。


    可是我的崽崽是只猫啊!


    龙君一时拿不定主意。


    崽崽会喜欢到处都是水的地方吗?


    “这宴会是什么时候?”砚辞问。


    银发的童子僵硬答道:“明年季月初十。”


    那便还有大半年时间来决定,龙君不急于当下,反正他本就打算和崽崽先逛逛人间,要是到时崽崽想去水莲洲,再启程不迟。


    岁年身心俱疲,不知何时已在龙君的膝旁睡着。


    他睡得不安稳,一个短梦接一个短梦,有时是纪沉关在吸他的肚皮,有时是玄微在桃花树下负手,冷冰冰地看过来。


    最后是有人在他耳边咆哮,声嘶力竭,可那声音像是隔了层水,听不分明。


    乌云盖雪“呜呼呜呼”呻|吟,脑袋往肚上埋,他被扰得心烦意乱,挣不脱溺水般的怪梦。


    突然,自水面上传来悠长的龙吟,似是古寺里的磬音,又如和煦春风拂过身体。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变回人形,身上盖了张毯子。


    龙君坐在榻旁的圈椅上,手里正卷了一册书在读。


    龙息在这间客栈上房中盘旋,砚辞对他笑道:“崽崽醒了呀。”


    有龙息守护,岁年虽没能好睡,醒来时却没有以往的头痛。他掀开被子下地,机关木人推门进来,手里端了盘蒸鱼。


    “饿了吧?”龙君放下书道:“这客栈的鱼做的不地道,我让木头脑袋去下厨,崽崽试试看口味?”


    对于这成天崽崽来崽崽去的龙君,岁年已经完全无可奈何了,只好由着他这样把自己当宝宝叫。


    可是龙君真的很爱护他的孩子,如果那枚蛋能孵出来,那条小龙该是世上最幸福的崽崽。


    岁年有些莫名难受,转而在浓郁的鱼香里恨恨想,在玄微那里他是一条鱼也没吃上。


    岁年坐在桌边执筷便夹,强行把注意力拉回来,看向白瓷盘子。


    这道蒸鱼做的还挺像模像样,进门就让他闻见了味儿。


    没想到九天的木头机关的本领能这般齐全,难道是放了灵在里头么?岁年胡乱想着,夹了一筷子鱼肉入口。


    “……”


    龙君已在楼下小摊上吃过面条,见崽崽已吃上,便继续去读手上的书。


    赶巧被他在面摊旁碰上位卖书的先生,贩的书皆十分新奇有趣,他翻了几页,再抬头却见崽崽盯着筷子发呆。


    “不好吃吗?”龙君爽快道:“爹爹带你去酒楼吃。”


    “……不。”岁年放下竹筷,道:“吃不下。”


    龙君当即瞪了木头人一眼:连条鱼也不会做!废物!


    “爹现在就把这个蠢东西砸了!”砚辞的水诀登时便要甩出,崽崽却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道:“算了,这东西是九天派下来盯梢的吧,让他看便是了……我们一会儿去哪玩?”


    糊里糊涂的龙君很快就被转移了话题,比起口头上形容去哪里,他更乐意去过了再揭秘。


    两仙带一个木头人,当天便再次出发。


    先去的地方是草原,抵达时天高云朗,茫茫草野放眼一望无际,游牧人骑马牧羊饮牛乳,夜下围篝火呼月,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再往北是横关,巍峨群山上隐居修士,讨茶吃酒皆随意,临行前送了个草编的小猫咪给岁年,祝他所求得偿所愿,不得亦可释怀放手。


    十日后才至帝都,恰逢盛大的庙会,火树银花,城中不夜,于高处下望,方能道声繁华所在,红尘烟火。


    但也有人在抬头时叹:“这烟火放的没有往年多啊……”


    烟花冲入天幕,接连炸响,在岁年的酒杯中开得绮丽,仿佛亘古不会凋谢。


    龙君是个会挑风景的神仙,他定的地方岁年以往去过几处,却不知还有那般的人文美景奇观。


    偶尔撇眼去瞧龙君,对方眼底也有几分赞许,竟是也未曾亲自来过。


    走走停停,岁年头回与长辈这样游玩。


    龙君的糊涂一阵轻一阵重,有次夜里竟披发跣足地跑出去,在长街找他的蛋。


    岁年追出去寻,龙君仓皇问他,他的崽崽去了哪里,蛋从天上掉下来了,他没有接住,他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爹。


    后半夜龙君力竭,岁年将他搀扶回客栈。


    夜露浓重,打湿岁年的衣衫,机关木人袖手等在客栈门前,岁年看了他一眼,扭头去到里屋。


    龙君泡在热水里絮叨,说起他如何孕育的那枚蛋,龙生万物,但没有这样生的道理,只是因当年他去到魔族地界解决骨瘴蔓延,阴差阳错下被魔气影响。


    灵力与魔息凝固在体内,不引出来将牵动伤势,军医无奈之下喂了他灵果,伤治好了,身体里却有了灵息。


    金戈铁马的龙君头回感到了不知所措,他的天帝好友对他说:你可以试试有个家。


    蛋生下来后,或许是因他的沉疴旧病,迟迟不能孵出,龙君也不强求,每回下战场都往养龙池去,陪着他的宝宝说说话。


    那枚蛋不时传出声响,像在聆听回应。


    砚辞眼里闪着光芒般描述着那蛋的可爱,岁年静静地听着,想起兰阁的花草曾对他说,砚辞以往打仗最要拼命,有了蛋后,仍没改变打法,却每每能在绝境中挣出一线生机。


    他有了一个关于家的挂念。


    正是有了牵挂,才能死里求生。


    可是在后来的那场骨瘴的灾祸中,九天虽未直接爆发骨瘴,但大火烧起时也牵连三界大动,养龙池被震塌,他的蛋掉下九天,砚辞亲眼看见了。


    天帝拼尽全力也拉不住这位战神,花草们听其他前辈仙君讲述那时的场景,再讲给岁年听,如此几番转述,画面依然生动,即使没有亲眼看到,想必也知是极其惨烈的一幕。


    但砚辞纵有再大的本事,当时也伤到站都站不起来,更也无法真正扑入骨瘴救到他的蛋。


    那枚黑白蛋便穿过重重紫红的云层,直直坠向人界,在掉落中便早碎了大半,再摔到冥府,刹那间便被骨瘴吞噬。


    也就是在那一仗中,天帝与龙君双双旧伤复发,龙君严重受骨瘴侵蚀,被迫放下长剑,再不能回到战场。


    岁年听罢,倒不知如何安慰。


    这段日子他与龙君四处游玩,是真的很愉快,愉快到能让他短暂地忘记玄微。


    龙君的心情也很好,他甚至有意无意在给崽崽介绍以往认识的优秀仙君,他心里其实希望岁年能放下玄微,去试试其他可能。


    但是不论他们走出多远,去到哪个陌生惊喜的他乡,岁年总会有种感觉。


    而这种感觉再没有人比龙君更懂。


    他们总相信,不论在何地,都会有个家在后方。所以玩的时候很愉快,在美好的风景里时,也很有一刹的念头,要是家里的人也能看到,该有多好。


    所以双方心照不宣。


    也就没有多劝对方什么。


    将定好的几个地方玩遍后,龙君便带着乌云盖雪漫无目的逛。


    今早听说山渊开花,今日便去山渊,明日听早点铺子的老板说起九弯镇,午后便启程九弯,遇上来凡界办公的同僚,就跟着他一路。


    谁知半年后,时局突变,帝都君王驾崩,新太子年幼,国舅代理朝政,地方举兵清君侧。


    自此拉开了人界新一轮的兵戈相向。


    暮冬时节,龙君与岁年去到了一处新地方,那地方名叫雪乡,但这次却不是为了游玩。


    雪乡今年的初雪大到离奇,岁年他们抵达时,难得是个晴天,厚重的积雪将路边的冻骨收葬,雪上平整到令人心惊。


    砚辞在半榻的草棚下发现了两个孩子,面黄肌瘦,冻得浑身蓝紫,忍不住去抓挠皮肤,身上多有伤处。


    年长些的那个哥哥防备心重,生怕这两个华服公子哥把他们兄妹俩拉去卖了吃了。


    龙君介绍说我们是修士,那男孩儿抱着怀里小的往暗处退,脆生生道:“我们不跟你们走,你们要找炉鼎,别打我和妹妹的主意!”


    几百年前,修士们便不再是只在宗门内清修,远离红尘世俗了


    几乎所有宗门都会与人界的掌权者往来,大宗甚至尤其与皇室关系密切,乃至联姻也不是稀罕事,更何况地方小诸侯国与小宗门之间。


    但抓人做炉鼎这种事是绝对不允许,而今看来,掌权者已经不能控制手下的修士与官员。


    岁年给龙君一个眼神,两人走出他们的视野,岁年变回了乌云盖雪的样子。


    他抖了抖胡须上的雪粒,轻盈地在雪上踩出一条梅花道,仿佛只是路过此地,又状如无意地在草棚前的雪地上走来走去。


    被惊吓的孩子们起初不敢出来,半晌后,终是在一声声软糯的喵呜声里探出了头。


    “哥哥,是小咪!”


    “小咪是花毛儿,哪有这么黑。”


    “它在打滚耶,好暖和啊,小咪很暖和的,哥哥我想抱……”


    “不行——你回来!当心被咬!”


    小的那个率先跑了出来,乌云盖雪任她摸了摸背毛,大的那个警惕地抓了把短锄头防身,无可奈何也走了出来。


    小姑娘已抱住了乌云盖雪,大的见这猫意外的温顺,便也抬手摸了摸,对他道:“哪里来的猫咪啊,我们可没有吃的给你。”


    “是哦……”小姑娘眨眨眼,把乌云盖雪放下,“你快跑好不好,小心被抓走。”


    还双手推了推乌云盖雪,“快走。”


    雪上的猫苗条的很,推却推不动,那兄长正准备来抱它,却被咬住裤脚。


    “啊……你要带我去哪?”


    走出了百来步,乌云盖雪爪子重重拍了几下雪地,喵喵喵几声,小姑娘仿佛听明白了,咯咯笑着开始刨地。


    细瘦的手指又红了大片,被她哥哥一把拉住,刚想拽着她起身,却瞥见那雪面下,被刨出了木箱子的一角。


    “这是……”


    挖雪声后——


    “哥!是饼!我饿!”


    “嘘嘘嘘,小点声!”


    “小黑是好猫!”


    “……难道是刚才那两个?”


    乌云盖雪在他们挖地时便悄然离开,龙君用术法埋好了木箱便隐在巷子里,机关木人立候在他身后。


    岁年走入昏暗的巷中,重新化为眉目清朗的少年。


    “尔等是在干涉因果。”机关木人突然道,“况且,今日有食,明日无食,你们的到来,徒添他们不可再实现的妄想。”


    龙君:“哦。”


    岁年:“哦。”


    这种话砚辞听得多了,是半点也不在乎,他寻思自己以前打仗干涉的因果还少么,也不差这一件。


    岁年则看着机关木偶,默默了许久。


    末了他面对木人道:“本大爷心情好,想做就做,妄想也好,贪图也罢,你没看到他们棚子里剧毒的陆商草吗?”


    高墙切割过雪乡的天光,惨白明亮,在岁年面孔上划出分明的界限,让千般神色也变得不甚清晰。


    他拉拉龙君的袖子,道:“我们再四处走走。”


    乌云盖雪做事真的很随性,也并未打算在雪乡待多久,他知道因果的运转自有造册,不会完全袖手旁观,却也不会去主动当聆听祈求的泥胎。


    人们来日的死活他管不上。


    也就这一刻倒还是能管上一管。


    纪沉关以前便是这样一个偶尔多管闲事的人。


    龙君走在他身边,忽然问岁年要不要爹爹背,岁年说不用,又疑惑他为什么这样问,龙君对他说:“崽崽,你看起来有些难过。”


    “是嘛。”岁年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他抬起头望向灰暗的天空:“又下雪了。”


    又要打仗了。


    入夜,即使是龙君也找不到满意的住处,人来人往的客栈内太过杂乱,二人便寻了个偏远的山洞休息,图个安静。


    升起篝火立好屏障,岁年摆弄着串了河鱼的树枝,目光不时在机关木人那边晃悠,像是在琢磨把他也烧了烤火。


    龙君给岁年烤好鱼,坦白道:“爹爹不是刻意要瞒你,爹爹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只想让你开心。”


    世上岂止一个雪乡,这灾祸又岂是半年可以发展到如此地步。


    龙君自己不怕干涉因果,凭他的辈分除了天道,没有人敢罚他。但年崽崽不同,如今九天太子掌权,机锦那边要用这个发难岁年,他很难干涉。


    砚辞若还是昔日战将,定是能保下他,可若作为兰阁主人与亲人,反倒难以干预其中。


    他带岁年的游玩路途绕开了已生战乱的诸国,但时至今日,岁年主动要来雪乡,也就瞒不下去。


    乌云盖雪摇摇头,他知道眼前的龙君做的定是比他要多,可在面对幼子时,又只是想把孩子永远庇护在鳞片下。


    岁年往铺了软垫的地上躺,作为仙君确实不该介入太多因果,但历劫的仙君们介入的还少么,他搞不懂九天的规矩。


    他闭上眼,龙君外出去阻止雪崩了。


    不大的山洞中,唯听冰锥断裂,雪声簌簌。


    玄微何尝不是以纪沉关的身份介入了他的因果……岁年在黑暗里张开眼,幽绿色的眼瞳与银发机关人死气沉沉的眼珠对上。


    机关木人自上而下审视他,末了,矮身坐在乌云盖雪身边,道:“留在人间,岁年。”


    岁年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他这木头架子,扭脸不再看。


    长久的静默里,雪又大了起来。


    “我给过你机会。”留了缕灵识在木人中的玄微道:“岁年,你应当抓住。”


    但岁年已经捂住耳朵,他没有听见。


    第二十章


    转眼次年如月初七,水莲洲宴将近。


    岁年估摸半天,在九天凡事自己扯上准没好事,但此宴请的是砚辞,帖子也仅有一份。


    若几个月前还是可去可不去,本月便有了变化。


    因那应蕖仙君亲自写信送来,道是这半年来水莲洲附近的海灵们传闻有龙珠现世。


    他遣手下去找,却无所获。


    直到半月前,龙珠自水下发出阵阵长吟,这才能确认踪迹。


    非真龙不可近龙珠,应蕖取不出那珠子,不能笃定这龙珠便是归砚辞所有,更怕传出去招来觊觎,便借水莲洲宴的名头,请砚辞前来一观。


    当年砚辞以龙珠稳固人界地脉,险些身陨,九天奋力施救,这才捞回他性命,可那龙珠却不知去向了。


    既有线索,岁年认为有必要去。


    龙君也觉若是取回龙珠,他也能更好保护崽崽。


    人界近百年来少有合局,往往与骨瘴脱不了干系。


    水莲洲虽是应蕖仙君的地盘,到底还是在人界,他不大放心年崽崽与他同去,便决定独自前往。


    岁年在龙君这里是个乖崽崽,经历前几次的事,他也自知有自己在反倒不稳妥。


    于是两人在水莲洲外分开,岁年目送龙君进水莲洲屏障后,自己回归了九天。


    他先到披银殿,再去兰阁,又去凤府,谁知连扑了三个空。


    玄微不在是常事,玉融则代他去晖明殿议事,凤君喜欢玩乐,府上的仙侍说他外出游历,珠鸣君则在九天书阁。


    这原不打紧,倒是兰阁中没了几个人。


    岁年一走入其中,便觉空寂。


    以往龙君神智不清,虽是阁主却不能日日管事,兰阁平时便由花君衾漪代为打理,偶尔也会调派人手去他处,但像这样几乎走空的情况却是罕见。


    岁年抓了个在盆中昏昏欲睡的花灵,问他其余人都去到何处。


    花灵委屈地要哭,道:“都去到百花宴了,我也想去,为何偏偏我抓阄抽到了守阁啊!”


    “百花宴?”岁年问道:“在何处办?”


    “水莲洲啊。”花灵悲伤答话:“应蕖仙君是花君的小弟子,每甲子的百花宴都是他来承办。”


    “这个宴次次要去这么多人?”


    “不啊,就这次人多。”


    花灵解释道:“应蕖仙君自历劫归来,便不怎么开设宴席了,水莲洲因此也空置许久。所以这次我们猜是花君要借百花宴,让他好生快活快活,毕竟应蕖仙君似乎是受了情伤呢。”


    那完全不相识的应蕖如何,岁年半点不关心,但这百花宴的地点在水莲洲,水莲洲又发现龙珠,均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只是这回岁年长了记性,不再轻举妄动,毕竟自己不出面,没准他们还能更安稳些。


    但他还是当即写了信,以龙君的青鸟送往水莲洲,联系上龙君及兰阁的七棠,让他们多多留心自身安全,能尽早回来便尽早。


    做完这些,岁年无处可去,回到了兰阁,在这里住了下来,每日清晨等着青鸟将回信带来。


    有时他也会在阁后梅林走走,那里暗香如故,落雪不歇,身处其中却能令人慢慢安静下来。


    玉融下朝路过此地,见岁年在梅林中忧心忡忡,便走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询问他发生何事。


    这白虎直来直去,岁年倒不知从何说起。玉融也不强求,他自己也心绪纷杂,便问起乌云盖雪近来在人界的见闻。


    岁年将这段日子所见所闻同他讲,玉融听得入神,末了笑道:“这样说来,我以往去人界办公,倒是错过了太多。”


    “没事,还有机会去。”岁年道。


    白虎摇摇头,抚上石桌粗粝的纹路,道:“以仙君的身份去,不论怎样都是走马观花,不入人间,怎知人间。”


    “怎的突然有这种感慨?”岁年问。


    “近来我在与冥府的人合办文书。”


    玉融敛眸道:“他们的冥君已沉寂百余年,近来人间战火不断,我纵是观人世千万桩离合悲欢,也不过手里一页薄纸。”


    “可是你们不是说,入了人世,染了爱恨,便无法再一视同仁?所以有洗尘池的存在。”岁年想起九天厚重一沓的规矩,静默了半晌说:“不过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玉融有些许讶异:“你竟会这样认为。”


    “但本来便是不公平。”岁年的指甲在石桌上磨,发出刺耳的尖声,“仙君下凡历劫,身负气运,如同一个漩涡,所有相干不相干的皆卷入其中,说是顺天承运也好,乱世诞魔星也罢,天命总是站在你们这边。”


    于仙君们而言,情劫难渡,却不致命。


    岁年抿唇,片刻后道:“起了这爱恨嗔痴的高台,楼塌后也仅剩几人?当年,若我没有走出骨瘴……”


    梅花玉骨,月色欺雪,铺开遍地皎洁。


    岁年道:“那连他自己都忘了,谁还记得纪沉关。”


    “至于你方才说的走马观花,我觉得不是这么个想法。”


    乌云盖雪缓缓道:“你们天生仙胎,自幼习的是关乎万千生灵的经文仙法,若能各司其职,垂听而不干涉因果,自然无不好,但既有历劫这个说法,便是天道让你们去人界历练。”


    他把掉在掌心的梅花吃掉,再道:“所有人在局中成就了这个劫数,你们历劫成功,除了品阶上升,也该有点别的吧,可现在倒好,洗尘池洗洗,啥也没了。”


    “这会不会要求太高?”玉融心有疑虑,直白地问:“你这样讲,就没私心么,譬如师尊还记得你们的情谊?”


    “拜托,他记得我难道我不高兴吗,可他在人界历劫的经历,对人世的看法难道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吗?日后选择怎样司掌权柄,不应该都是修心的结果么。”


    玉融拧眉道:“你说修心?”


    “是啊,这东西其实讲不通的,你看,九天利用人界升品阶,若是仙者扭头便要翻覆三界、苍生陪葬,那他就应当不能回来啊,这说明他本来就是个疯的啊!”


    这样的例子,在多年前的九天似乎屡有发生,玉融想。


    “若是始终远离人世就算了,你们九天又有入人界的历劫台,历劫后,修为变高当可更好司其职,前提是这人本来好,或修炼好了,能不犯轴。”


    “况且,怎样才算历劫成功呢,去了就算吗?哪怕在下界是个坏蛋,渡劫飞升后,就该更知众生百态,非善恶可一言以蔽,至少要能引证本心吧。”


    乌云盖雪把自己也说糊涂了,不大乐意再费口舌,结束这个话题道:“毕竟,不为苍生,怎知苍生,既知苍生,扪心为神。我找玄微也是因为这个,他就是他,难道洗尘池会决定一个人吗?”


    玉融未料到这乌云盖雪会讲出这样的一番话。他坐直身体正色道:“这是你悟出来的?”


    难不成是他乱谈?这问得真难听,岁年顿时不想和他讲话了。


    白虎反应过来话里歧义,忙解释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年岁太小,又长在人间,本不该会思考神明事。”


    “哦,真不巧,我空闲时候多。”


    细雪纷纷,落上玉融的衣袖。


    对于岁年这态度口气,白虎也不恼,他慢慢摸明白了小猫的性格,越是亲近越是肆意,自上次他送他裘衣后便是如此。


    玉融静思了几刻,道:“我自幼在族中读书,少年时因被族人排挤,被送到龙君那里,后来又被师尊选做徒弟,所读书籍成千上万,他们说我大智若愚,其实我就是笨得可以。”


    岁年眨眨眼,有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但岁年最不想别人自贬。


    “不会啊,你比我——”


    “你有酒吗?”玉融道。


    “呃,有是有,你要喝?”


    “要喝。”


    龙君擅酒,却不允许崽崽喝,但岁年记得砚辞说过,兰阁每一株梅下都埋了酒。


    其中有种酒可以在寒气发作,但爹爹不在身边时喝上点,且只能用小碟子抿一小口。


    岁年大致回忆了下砚辞说的梅花树,在下面挖出那坛酒来,拍开封泥化出酒杯,给玉融斟满,也为自己倒了一碟。


    玉融仰头便饮,他难得不顾他人,独自陷入沉思,岁年也不打搅,真用小碟来喝。


    冷酒冷梅,冷香跌宕。玉融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反应过来,目光微动,踟蹰后才道:“你说时候多,是你当骨瘴镇兽的时候吗?”


    “你这不就很聪明嘛!”岁年举杯也干尽,“不然呢,你看我像是会思考这种神明大事的样子么,我在当这玩意之前,每日只要操心体重就行啦。”


    他故意说的戏谑,玉融却没笑。


    白虎静看了岁年许久。


    玉融与冥府合作督查文书,就曾读到过往人界镇灵们的记录。


    千百年来,活镇不下百余,关于这段经历的记载却少之又少。


    除了他们均未活得太久,大多出来也是浑浑噩噩。玉融曾在黄泉桥头见到一只镇,即使过了轮回,竟仍在疯迷中会脱口出前世经历。


    镇灵抱成团在桥洞下瑟瑟发抖,玉融去拉其出来,对方破口大骂,又跪下向他磕头,说自己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不该来当这镇,他就应该杀了所有人!


    师尊教他神明之道乃是平衡。


    那么什么才是平衡……


    “你别这样瞧我。”岁年被看得不自在,刚想起身却眼前一花。他咂摸了下舌上的清冽余香,纳闷道:“这什么酒?”


    “……不是青梅酿么。”玉融突然也觉得晕晕乎乎,他酒量极好,千杯不倒,怎会被小小青梅酿灌醉。


    按住额头,玉融昏昏沉沉道:“等下,我记得当年有壶青梅酿的‘醉乡’被龙君拿走了,不会是这个吧?”


    “那是什——呼——”


    岁年话未完,醉扑在了石桌上。


    玉融也顶不住,苦笑自己谨言慎行百年,竟要野醉在外,无奈合上眼伏于桌边。


    清冽的酒香中,玉融拨开云雾,回到了白虎族所在的山谷。


    山谷中有大片的野花,他的原身还像猫咪一样小,在花丛里扑蜻蜓,不甚栽了跟头。


    他飞跑到母亲怀里拱,却没有哭,他听见母亲说:“不要紧呀小玉融,你何必事事好脾气呢。”


    醉乡酒出自冥府,那个地方的酒不是忘忧便是追忆。而此酒乃是黄泉渡船上,摆渡人在送魂魄时无意酿出。


    是为追怀过往,是谓——


    酒尽客将离,飒飒昨日风。


    半杯归乡路,醒时莫前尘。


    岁年梦见了与纪沉关相处的最后几年。


    *


    云盖宗宗主的卧房里总有扫不干净的猫毛,云盖宗宗主的衣袍上也总能捡出几根,苏弥说世上哪里有这样当宗主的人。


    每日早起与乌云盖雪温存,午后与乌云盖雪温存,月出东山她去找纪沉关,一推门他还在与乌云盖雪温存。


    苏弥牢牢把持云盖宗的大权,大阵如常运作几十年后,世人初传她软禁了昔日天渺纪氏的遗孤,将其捧上宗主的位子,不过借他的名头而已。


    尔后,当几件近神品阶的法器自云盖宗出世,修真界诸位才惊觉云盖宗这是要闷声发大财。


    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主除了阵法,在炼器上还真有奇能。


    为此苏弥还将软禁的话告诉纪沉关,问他若不舒坦,也来当这个宗主几日。


    纪沉关半点没犹豫地拒绝了。


    彼时,他正在穿针引线给乌云盖雪做编织球。


    ……色令智昏。


    苏弥想不到其他词形容纪沉关。


    他喜欢的和能做的,要划开泾渭分明一线,明明可以在修真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选择成日深居简出,恨不得十天半个月不踏过房门。


    当初有满腔的豪情壮志,报完仇后全不见痕迹。


    有回岁年在他肚子上伸腰,问他怎么不霸气了。


    夏日的蝉鸣不休,竹席间的纪沉关卷起袖子和裤腿,四仰八叉地躺,他敞开领口,用蒲扇打风,“年少轻狂罢了,要霸气就要出门,出门便要与人结交,我啊看见人多就讨厌。”


    廊间的玉片风铃挂得很低,岁年见他眼睛要闭上,支起身爪子用力拨弄了下玉片。


    叮叮叮的脆响里,纪沉关就过来给他加鱼干,几乎要成无意识的举动。


    岁年吃饱了变回人形,纪沉关就坐起来将衣襟拢好,岁年故意给他再扒拉开,纪沉关的脖子就红一大片。


    乌云盖雪要作弄他,宽松的衣袖翻倒了杯子,晾凉的水浸开,岁年用沾湿的手掌去捂他的脖子,那绯红便上涌,纪沉关热得要冒烟。


    在原身时纪沉关吸他肚皮的仇,岁年有的是办法报。


    他扑倒纪沉关,乌白二色的衣袍像云层般在交叠的身躯上铺展。


    岁年用牙磨纪沉关的耳垂,向他撒气说:“又已入夏了,我不能总是在春天用清心丹,橘咪已经有十个孩子,它叼崽崽后颈皮路过的时候,你还摸了那只小猫。”


    岁年往他耳朵里吹气,“我是妖怪。”


    纪沉关的眼睫抖得像是在蛛网中的蝴蝶,不知何时起年年开始懂得这些。


    苏弥说妖怪不需要人教,到了合适的年纪自然会明白,你不能用人的清心寡欲来限制他们。


    “你不肯能让我舒服起来,又不给我寻个办法。”岁年委屈道,他想不通纪沉关为何在他人形时就变得畏手畏脚。


    初春到暮春,如今入夏又是一年,乌云盖雪的脾气才变好。


    明明纪沉关无处不纵容他,唯独在这件事上不答应,不论岁年怎样缠他或朝他发火,至多得到的就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额头,荡起层层涟漪,烧起燎燎大火。


    可对岁年而言,这还是杯水车薪。


    岁年去问半妖苏弥,苏弥回答说,人啊有时候格外复杂。


    她从书架上取来册春画,胡乱翻了几页,青葱玉指点向画中的一双人,道:“对我们而言,这样的事可以每年都要有,但对有的人,这样的事要心有所属才行。”


    “你也心有所属吗?”岁年问。


    苏宗主笑道:“我与人前世有债。”


    “可秦楼楚馆中便并非如此。”


    “我说了是有的人,秦楼楚馆里那便是另一种人。”


    乌云盖雪似懂非懂,人真的好麻烦,这个也不行,那个有规矩。自己身边最亲近的是纪沉关,他只想和他过每年的春季,无奈他要个心有所属,岁年还没弄清楚。


    *


    燕历三百六十年,诸侯国烽烟四起,修真界也不太平。


    南面与魔族接壤处骨瘴横生,岁年早有耳闻骨瘴这东西,真现了世仍觉不真切。


    直到在纪沉关桌上读到加急的文书,方知情况不利。


    纪沉关便不能再长久待在他的居室中。


    仅是诸侯穷兵秣马,修真界尚可不管不顾,干系到骨瘴便不能袖手旁观了。


    百年前的骨瘴灾祸的影子还未走出几代人,如今卷土重来,三界共抗骨瘴的盟约按理仍在生效。


    但冥府无主,黄泉的渡船挤不下死魂,修士请九天使者来议,对方避重就轻,只让他们先做出新的镇器。


    纪沉关负责镇器的研制,岁年在他的图纸上呼呼大睡,留下细碎的乌白的短毛,纪沉关写累了便会摸他。


    长夜将离,纪沉关轻轻对乌云盖雪说:“我要出门了,年年要好好待在家。”


    “速去速回。”岁年要求他道:“给我带吃的。”


    纪沉关认真地应允,在乌云盖雪看来,纪沉关外出打猎从不空手而归,便如往常般跃下木桌,往他床上去补回笼觉。


    但他从未想过,也许有天纪沉关也会回不来。


    桃花妖倚妆惊慌失措地跑到院子里时,岁年正在磨爪子。


    那是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岁年听罢倚妆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只是捕捉到几个词眼——困境、危难、重伤。


    纪沉关去此次骨瘴的发源地启动镇器,遭魔族的埋伏,如今正在回来的路上。


    苏宗主传信说情况不大好,纪宗主被通体幽绿的魔族重伤,昏迷不醒,灵力快速流散,不日便会死。


    “我知道这种魔。”岁年静了片刻,在倚妆面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


    他早年走南闯北,什么没有听过,对倚妆道:“不要慌,他们如今走出骨瘴的地域了吗?”


    “没有,还在南界中!”倚妆拿信的手都在抖,岁年按住他的肩膀正色道:“那里我过不去,你是草木灵体,不会轻易受骨瘴侵染,我给你个东西,你尽快往那傻子那送。”


    魔族所致的伤靠大妖的内丹能救治,而在百年前妖族受骨瘴重创后,当世大妖不过屈指可数。


    好巧不巧,岁年在剖出半枚妖丹时由衷地庆幸,自己便是大妖之一。


    但这半枚内丹并没有用上。


    倚妆在送丹途中被魔族拦路,内丹遗失,他懊悔不已,便决定将功补过,用自己的桃花木丹去救纪沉关。


    木灵天生灵力清净,再加之苏弥的全力医治,纪沉关元气大伤,但好歹保下了性命。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回来后给岁年讲的,倚妆更是在护灵的屏障中哭得泪流满面。


    岁年寻思他伤心过头了,一边肉疼自己辛辛苦苦修炼好的半枚内丹,一边往嘴里塞了块鱼干。


    倚妆的灵体本就不大好,有此一遭以往的努力算是白费,但每日还能读个书听个八卦。


    而飞禽走兽与草木灵不同,内丹与神魂相连,擅动便有散魂的风险。


    当时的情况,莫说岁年亲自去送丹,他连走路都做不到。


    当他昏昏沉沉自黑暗中苏醒,睁眼便见到纪沉关的脸。


    纪沉关比出门前狼狈好多,照霜剑也丢在一旁,这恐怕是次艰难的打猎,他被揍得好惨,万幸没被反杀。


    浮动的黄昏中,纪宗主连胡茬子也没修剪,在窗外的夕阳照衬下分外显眼,也刺得岁年手心泛起细痒。


    只是更加令他在意的是,纪沉关的表情简直前所未见,他看不懂。


    乌云盖雪想要开口,这才惊觉自己声音沙哑得可怕,气息短促地问纪沉关:“你还难受吗?”


    纪沉关摇摇头。


    “你身上是桃花味儿。”岁年一闻便猜出在他昏睡期间,送丹出了差错,便闷气地想要翻身,脑袋顶上的耳朵恼到发红。


    他觉得自己真是好尴尬,帮忙也没帮上,还折腾成这幅模样,实在得不偿失。


    可纪宗主没让他背过身去,而是用力攥着他的手,掌心湿冷,关节却发力,岁年恼道:“气死我了!放开本大爷!”


    纪沉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住他。


    乌云盖雪瞪大眼,下意识想要推却推不开。


    这个亲吻好凶,像是他们野兽间的撕咬,岁年手上没劲,嘴上便不甘示弱,发狠地要咬回去,但纪沉关不给他机会。


    岁年慢慢松懈了力气,只是呆呆地张口,跟随纪沉关的节奏与呼吸。他觉得纪沉关也在生气,可是不明白为何。


    ……原来纪沉关生气喜欢咬人,这和猫咪一样啊。岁年舌尖主动勾卷,像是在安抚惊慌失措的同类。


    难舍难分,直到气息完全紊乱,两瓣唇也麻木,纪沉关脸色惨白,唯有嘴唇与眼眶是红的。


    他始终没有松开岁年的手,又将那手贴在脸颊边,炽热的气息吹烫了岁年的指节。


    岁年的心中涌现出了一种悸动。


    这悸动太复杂,隐隐的有差点失去的后怕,还有更多他读不明的意味。


    像是在冬天的火炉边酣睡,又像是在秋天的叶子堆里打滚,比吃到鱼要欣喜,比晒太阳要柔软。


    他突然想起那个“春风镇”。


    那里四季和暖,传说是猫咪们的温柔乡,他在纪沉关身边待了几十年,已经快把这个目的地忘到脑后。


    偏偏就在此时,他想起了那里。


    “喂喂。”岁年突然道:“我以前,一直在找一个叫春风镇的地方,我以后一定会去,你要和我一起吗?”


    *


    岁年在梅花林里醒来,酒香未散,一只白虎趴在雪里呼呼大睡。乌云盖雪按按额头,为这个关于过去的梦而不解。


    明明最后,也没有去春风镇。


    他慢吞吞向兰阁内走。


    才迈过门槛,便完全醒了酒。


    门前原本该停着青鸟的架子上,空无一物。


    今日水莲洲没有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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