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玉笛中的世界与凡界别无二致。


    玄微在这里经历了那凡人的出生,轻微的摇晃中,淡淡的书卷气息轻柔拂来。


    女子温声道:“小沉关,你要好好长大啊。”


    他附在纪沉关身上,却干涉不了他的行动,像是只孤魂野鬼。


    心魔阵讲究压迫与拷问,亦或是制造迷失其中、不可自拔的幻梦。


    仅仅是去体验,未免过于简单了。玄微如是想。


    他借着纪沉关的眼睛,望向眼前怀抱着婴孩的女子,淡如远山的样貌,纤细的手臂,低微的修为。


    似乎很难想象,这样不起眼的凡人,会在未来设计出名动天下的天星阵法。


    她的头发是板栗颜色,深棕的眼睛每每看过来,便会不由自主弯上一弯,装满了纯粹的爱意和怜惜。


    女子每日要绘制大量阵法,但凡闲下来便会抱起纪沉关,用面颊贴贴他婴儿肥的脸,孩子不笑,她却先笑得格外开怀。


    不知为何,每当她如此做时,玄微心中亦会生出几分堪称温情的暖意,这平平无奇的女子也变得与众不同。


    玄微解释为他在与纪沉关分享感官。


    凡界的婴童,对母亲总是有着天然的依赖。


    纪沉关的小段童年是在天渺宗度过,他的母亲原是宗内书阁的侍者,机缘巧合下与宗主不喜的庶儿子相识相爱,生下了这个孩子。


    玄微默默体会纪沉关在宗中所受的排挤,这凡间宗门倒是与九天有极高的共性,连小小的孩子们也学会看出身看眼色,往往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不对……玄微想,九天怎该与凡间一个样子。


    为此他消沉思虑许久,兴许是幼年纪沉关单纯的情感影响了他,玄微的心弦常被拨动,有次甚至想要捏诀去罚人。


    可他干预不了纪沉关,眼前所见,均是过往已发生过的场景。


    纪沉关的启蒙比同龄的孩子要慢上一些,但他的母亲会一字一句引导他开口,手把手教他写字。


    起初他也会因在外受了欺负而扑到父母怀里哭泣,后来便不再这样做了,因为谁也帮不了他,徒然让他们难过罢了。


    这样一只闷葫芦,离群索居倒也不如何引人注目,等到要去宗门内学堂的年纪,他也终于要融入天渺宗。


    四五岁的正是小嘴叭叭叭个不停的时候,纪沉关也不例外。


    他像是要把憋了两三年的话全都讲出来,逢人便想与之交谈,可真正愿意听他想法的又有几个。


    于是他找宗门里的灵宠灵兽们聊天,聊一个时辰给一块肉干,偶有一回,教他的老师听得了他与灵兽的对话,在讲堂上盛赞其有慧根,孺子可教。


    这样的夸奖并未为纪沉关带来好处,宗门里的灵兽们也开始见他绕道走。


    直到有只灵兽在主人的命令下咬了他一口,纪沉关便放弃了找灵兽谈天的想法。


    他的胳膊伤得并不重,那只看似凶猛的灵兽根本没有咬合牙齿,只是用牙尖轻轻磕了下他的皮肤,留下个小血洞,看似流血吓人,实则很快就好了。


    咬他的那日,威武灵兽的眼里,淌出了豆大的泪水。


    尔后纪沉关只能对着花花草草讲话,被传出有某种天生癔症。


    他把花花草草飞禽走兽当做人,将桌椅板凳也认做朋友,他对他们介绍母亲给逢的布偶,母亲说这是狐狸,纪沉关说这是猫咪,叫做小黑。


    女子便依着他,摸他的脑袋说,你可要保护好小黑啊。


    纪沉关就用力点头。


    然而纪沉关谁也没保护好,其中也包括他的母亲。


    外界的传闻纪沉关很难打听到,玄微亦感到深切的焦灼。


    作为仙尊,九天所有的消息都能靠月灵打探到,可对于这样一个稚子,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


    只是接连听说,父亲被长老们认可了,母亲要与之和离,母亲和男子跑了出去,父亲将迎娶新的妻子。


    每桩消息都像是晴天霹雳,只有更坏,没有最坏,无时无刻不是变故。


    玄微厌透了这样的感觉,想必纪沉关亦是如此。


    他见不到娘亲,被关在居所内不准再去读书,可山门外的哀哭声还是不时会传到这里,他抱着小黑缩在床下,恐惧到连附身的玄微都忍不住感到神魂的发颤。


    短短半年内,他变成了天渺宗里最尊贵也最可怜的人。


    天星阵将要升起的那夜,母亲像是话本里无所不能的神仙,回到了他的住处。


    她问他怪自己么,纪沉关哭得稀里哗啦,摇头说不怪娘亲,只有娘亲和小黑对我好,娘亲不要走啊。


    女子比从前沧桑太多,面颊上还有新伤,纪沉关用软帕子轻轻替她擦去血迹,用自学的水诀给她治疗。


    女子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说:以后小黑陪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那母亲要去哪里啊?”


    “去月亮上,你一抬头就能看见。”


    可这样的哄孩子的话已哄不到纪沉关了,他死死拉住娘亲,不让她走。


    女子的神情痛苦又恍惚,天星阵内祭祀的亡灵仿佛在撕扯眼前的幼子。


    她惊慌失措地抱住纪沉关,许久后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喃喃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说这苍生天下,若有能力焉能不救。


    玄微看得出这女子被人命困住,这也许本不是她的过失,但碍于信息量太少,玄微也不能做出判断。


    理性告诉他人之多面,最喜作茧自缚。但当纪沉关的母亲离开时,纪沉关中术法昏睡过去,是玄微在替他叫住她,不想让她走。


    再之后,丧讯是由即将当上宗主的父亲亲自告知。


    半月匆匆而过,纪沉关从住处望到系满宗门各处的红绸,再半年,他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又半年,他被测出水风灵根,宗主送来了昂贵的笔墨纸砚与灵宝,他重新回到书院。


    他夜夜惊慌失措,把小黑抱在胸前,但不久后小黑就被学堂里的人剪烂扔到了水渠里,他们笑话他是个女娘子成日里玩这布头偶。


    纪沉关沉默不语地站起身,二话没说给了对方一拳。


    这是他头一次与这群人动手,没打输,却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在书院用以惩戒弟子的小阁内,被他弟弟纪恪放入的群狼术灵撕咬。


    玄微按耐住结束这个幻境的念头,他所见过的血腥残酷的场景远盛眼前,可此时他与纪沉关通感,那强烈到足以没顶的恐惧教玄微感到窒息。


    他以手抵住自己的喉咙,那里竟也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


    便是在此之后,纪沉关有了口吃的毛病,古怪的是纵然有多少灵丹妙药也无法治愈,同年纪恪重病,纪沉关也就彻底无人问津。


    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也并未再在宗内留上太久,九岁那年,宗主以他身体不佳要外出修养为由,将他送离了这里。


    一叶小灵舟于深冬自天渺宗出发,半途被不明法器击毁。


    纪沉关在急剧的飞坠中有一刹的念头想要就此作罢,可那汹涌的仇恨令他在坠地前招来了风。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触地的瞬间失去了意识。


    玄微的意识尚还清醒,他从纪沉关的躯壳中望向阴云压顶的天空,灰暗的天色教人生意全无,凄清的芦苇像是送葬的白钱,湖风过处湿冷得彻骨。


    这样渺小的人啊,玄微想要以神力切换入下一幕中。


    怎会……玄微惊觉,自己竟不能操控这幻境。


    为何会这样?玄微心头生出翻涌的情绪,他结束不了这画面,即使知晓纪沉关肯定活得下来,却还是被他身体渐渐流失温度的体验所影响。


    视野慢慢昏沉暗去,天顶云后浮出一轮薄冰般的月亮。


    原来从人界望月,竟这般的遥远缥缈。


    濒死的错觉让玄微略觉不适,即便往日有过类似的知觉,他尚能用神力封印感知,而今却不得不完整的体会。


    向来喧扰的人界,也会安静到这个地步啊……


    耳边明明有风掠过湖水和芦苇的摇晃声,却为何比九天还要静。


    静到仿佛只能慢慢地在泥土中腐烂。


    “喵啊——喵喵——喵呜喵啊——”


    一连串含糊又轻微的喵叫伴随拖曳声,自草丛后传来,像是有什么生灵在咬着东西哼歌。


    玄微在神识中睁开了眼,肃杀的朔风将白芦吹得漫天飞扬,几乎要迷住他的眼睛。


    他在如雪纷纷的白芦间看见一团黑乎乎的毛球,拖着比身体大两倍的鱼,正往这边走来。


    “喵喵、喵嗷!”


    那边是什么东西!


    玄微发现自己能听懂对方的喵言喵语,可分明那毛球身上没有半点妖气,竟已是开了灵智。


    黑毛球警惕地把鱼藏在荒草堆后,伏低身体向这边靠过来,待看清了眼前倒地的庞然大物是什么,它发出了惊呼:哎呀喵!居然是个人!


    黑毛球走近来,玄微才得以看清这不到巴掌长的猫咪黑背白腹,四只白爪有点灰扑扑、脏兮兮,身上的毛亦有点儿湿,显然是自湖中捕猎归来。


    乌云盖雪。


    玄微认出了岁年。


    他们竟在这时便有缘分么,比太子机锦所转述的日子要早上许多。


    就在玄微出神的间隙里,乌云盖雪已大着胆子靠近,肉垫在松软的泥上踩出“噗噗”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是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声响。


    纪沉关也在这时恢复了点意识,却迟迟不能睁开眼。


    乌云盖雪凑过来嗅了嗅,这人还没死,为何大白天躺在这里睡觉啊,不怕冻吗?


    它喵喵了好几声,还舔了舔他的脸要叫醒他,奈何这人始终无动于衷。


    不管了。乌云盖雪扭头就要走。叼回了鱼,它拖了一阵子,那略有调子的喵喵歌却停止了。


    乌云盖雪猛的把身上又凝出的水珠抖下去,给自己洗了把脸,又“噗呲噗呲”往回跑。


    ——喵喵啊这不会死了吧!


    它索性跳上纪沉关的胸膛,起起伏伏的节奏让乌云盖雪觉得好玩。


    只是没多久这起伏也慢慢微弱下去,乌云盖雪一巴掌拍上小孩的下巴,盖出个梅花戳。


    ——醒醒啊,你还活着不?


    自小闯荡四方的乌云盖雪见过太多的死人,有次最刺|激的是人头当着它的面被削掉,但像这样慢慢断气的还从未见过。


    乌云盖雪好奇又担忧,连拍这人好几下,均没得到回应,倒是感觉到他胸口的温度越来越低,隔了衣裳也能踩到凉气。


    它打了个哆嗦,喵喵道:冷死本喵了,爷要去找火炉啦!


    乌云盖雪用出从橘咪那里学来的法子,橘咪总是对投喂的喊:有本事就再来一顿啊,本大爷多少也能吃得下!你喂麻雀呢!


    橘咪说这叫激将法,百试百灵。


    结果不灵。


    乌云盖雪气得将自己从纪沉关胸口上滑了下来,“吧唧”一下跌在地上,这动静还挺好笑,可玄微却没有笑。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已经伸出去的两只手,像是下意识要捧住小猫。


    猫咪对生命的状态有天然的警觉,直觉告诉它如果放任不管,这人必定今晚毙命。


    于是乌云盖雪重新爬上纪沉关的胸膛,想了想,用牙叼开他的衣襟,自前襟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乌云盖雪的纳罕:爷在干什么啊,算了,爷在挨冻时也希望有个人来给爷暖暖啊,混蛋你居然这么走运!


    ……要不就只等你一个时辰吧。呼呼,外面好大的风,这大冷天本大爷干嘛要想不开等你醒啊。


    这是只格外纠结的小猫咪,玄微心头涌上股热气,乌云盖雪连毛茸茸的脑袋都埋在了他衣裳里。


    它一边用肚子捂着纪沉关的心脉,一边嚷嚷:哼哼,要不这样,本大爷救你一命,你就赔本大爷鱼干好了,一!从这时候开始数多少下你就要给本大爷抓多少鱼!要比今天那条还要大!二!


    嘶——好冷啊!三十六。


    你叫什么名字啊,五十二,你们怎么总是把本大爷叫做咪咪小黑,天下难道所有猫都叫咪咪吗!还是那个乌云盖雪比较好听,不过也还是柔弱了,要叫乌云霹雳霸道雪才比较中听啊。五十三!


    好困好困,你睡得太久了吧,混蛋。九十六。


    别死啊,死了本大爷的鱼就没了啊,真是赔本!二百七。


    三百三十二、三百三十三、三百三十四……


    玄微的意识慢慢与恢复过来的纪沉关同步,他目不能视,身不能动,眼前黑沉沉像是已归入幽冥,但从始至终,有团毛球趴在自己身上。


    它絮絮叨叨,声音软糯像是糖糕,比小黑布偶要柔软太多。它说它是只乌云盖雪,那它的肚皮一定是白色,纪沉关在百猫画谱上见过这种猫的画像,画的有些走形,只能瞧出辨认的特征。


    四肢都被冻僵,唯独胸口还是热的。先天的修士只要维系住这一口气便不会轻易死去,纪沉关想,我还没报仇,我还没教那些人付出代价……我还没、还没看到这只乌云盖雪的样子。


    玄微抬掌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像是藏着一团温暖却不旺盛的火光。


    微弱的温度,却足以维持这颗心脏的跳动,从心脏流淌而出,涌出莫大的委屈和酸楚,以及挣扎求生的念头。


    乌云盖雪数了几千下,数到最后连它自己也糊涂了,颠来倒去。


    天彻底暗了下来,寒鸦啼鸣,夜间的白芦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


    猫咪伸出圆圆的脑袋,似乎想要观时辰,耳朵却倏然一动。碧绿飞快地在静夜里划出一道。


    有脚步声与灯火自不远处来——


    “啊!啥东西跑过去了!吓死我了!”


    “湘荷姐姐!你快看,这里躺了个小孩!”


    *


    纪沉关被路过此地的自称旅客的姐弟俩救下。


    玄微早知九天下凡历劫的多,却未想到在这个年份里能有这样的数目。


    洗尘池本不会洗去同僚历劫的记忆,为何他与凤凰姐弟均没有这段回忆?玄微将这个异样暗中记下。


    姐弟俩将纪沉关放在医馆后便匆匆离开。


    等到纪沉关转醒后再修养了几日,他买了匹马,去到母亲走前为他指明的去处,那名叫云乡的小镇。


    云乡多雨雪,纪沉关找到了母亲留下的宅子,她的结拜姊妹也收到书信,本想让纪沉关就此脱离修真宗门,以凡人的身份过无病无灾的一生。


    然而纪沉关自然是不会这样放弃,他知道即便自己真的能做到放下过去,天渺宗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不出纪沉关所料,半年后纪恪重病,到了要用至亲血肉为药引的邪方的地步,纪沉关重新被找到。


    他装作怯弱无助的样子,磕磕巴巴求他们别取太多血肉,半程竟翻眼晕了过去,听见负责的长老啧啧道:“可惜此子已泯然众人矣。”


    彼时,他已拜托与母亲有故交的几位修士,为他写了封投名状。他加入了本地诸侯国背靠的小宗门,为其绘制法阵与炼器。


    他在此道上颇有天资,所炼的法阵和法器虽无杀伤力,但使用率高,譬如水车马车上的驱动灵器,配嵌灵石便能更省力的镰刀,皇宫中歌舞的幻境台等。由小宗门卖给各大宗门,收入灵石,大宗门与各诸侯皇室做生意,如此循环往复。


    纪沉关年纪小倒是懂得伪装,次次以女装见人,宗门内盛传这双修法阵炼器的修士是位小娘子。


    尔后小宗门内乱,纪沉关趁乱上位,改宗门之要务,全力往商道上发展,暗里的活计却不可告人。


    有时纪沉关自屋内镜前经过,那剔透的琉璃映出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几乎教玄微恍神是个缩小版的自己。


    原以为作为凡人的自己定与仙者时截然不同,可纪沉关的行事作风玄微都不消细想,便能完全明了,如同共用一个识海。


    不久后,他结识天渺宗主的私生女苏弥,二人合谋是非,精通医道的苏弥为纪沉关找来了秘毒,他开始服用含轻微毒素的草药,再以血肉喂给纪恪。


    纪恪被吊着命半死不活,纪沉关读透了母亲留下来的图纸,正式开始研发新的天星大阵。


    苏弥在得知后默默半晌,对乔装的他道:“你这丫头,真是有奇怪的天命加持,这样的路也给你走下来了,哎哎……不要觉得我是说你不行,是按道理,我讲按常理哈,你这几乎不可能办成,结果都成了,所以这天星阵搞不好真能改好啊。”


    纪沉关用篡音石结合识海传音道:“借你吉言。”


    他离开与苏弥约见的雪亭,撑开伞走入云乡的阴雨中,近来传音石的原料有缺,天地灵气似乎有所起伏,其价格水涨船高,纪沉关再大量购入恐会惹来瞩目。


    今日这是最后一颗,手下要隔月再送,不过送不送也无所谓,他本在这一段时日内不必开口。


    运转天星阵的试验阵耗损了他大半的灵石储备,纪沉关想起已经有些漏雨的老宅,心中打消了请人修缮的念头。


    不知何时起他看到人便感到烦闷,与人交流也想速速回避,时常心境低沉,连床也不想下。


    镇上的小孩子当他是贵族的私生子,又见他穷困潦倒,时常来捣乱,纪沉关头几次还会报复回去,后几次便连回应都懒得。


    他们说的也没错,纪沉关有时想,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被抛弃、被厌恶的人,还是个结巴,体内的灵力也将在天长日久的血肉供给和毒素里凝结,灵石则必须要花费在阵法上。


    云乡是小镇,平日里除了会听见路过的小妖灵的心音,修为也无甚用处。


    纪沉关早不是小时候的话痨了,他只是沉默着与它们擦肩而过。


    他能不出门便不出门,若非有股刻骨深仇在驱动他,他便会如蘑菇般长在床榻上。


    被取血肉入药后他会有一段日子的虚弱,明明是身体上的磋磨,却仿佛给纪沉关一个可以卧床不起的理由。


    整日里昏昏沉沉,灰白的床帐像是坠下灵舟后傍晚的天色,耳边还能幻听到白芦苇的簌簌声。


    他将只手炉放在左胸近中心的位置,才慢慢得以入睡。


    短时间内的变故几乎翻覆了纪沉关的性格,苏弥说他可真是个不苟言笑的小娘子,帷帽后的纪沉关不置可否。


    往回走,月光在软纱外泛开水波。


    纪沉关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许就要出问题了,他不能连最后的仇恨都厌弃掉,便开始寻些有意思的事。


    譬如在刀刃靠近时哭得再真切些,磨砺磨砺演技,或在空闲时着手自己做几件家具,补补屋顶,他尝试开口与自己讲话,磕磕巴巴好不困难。


    昏暗的长街上挂着一排排半熄不灭的灯笼,在雨里盲目地摇晃,电光自云后游过,闷雷从远方传来,他足下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


    这天地间,像是唯有他一人而已。


    玄微在这具身体中,体会到了他的疲倦。


    其中,亦有玄微的困顿。


    轰隆——


    “喵!喵喵!呼!”


    ——喵了个咪的!本大爷要饿死了!


    ——什么鬼天气啊又下午雨。


    ——烦死啦!!


    天地大亮,惊雷炸响。


    纪沉关眼睫一颤,猛地抬起头。


    自帷帽的缝隙间,他分明看见一条黑影“呲溜”一下从街角窜过。


    他追了上去,垂帘被吹开,翻飞的白纱如蝴蝶扑棱的翅膀,咚咚的心跳声自胸口传出。


    可等他转过街角,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纪沉关喘着气,失落地低下头。


    他逐渐平复,心跳声却没有消失,反倒越来越响,盖过了天边的雷鸣。


    玄微突然意识到,那是自己心脏的搏动。


    第三十二章


    自从发现乌云盖雪来镇上了,纪沉关出门遛弯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云乡的雨季教人浑身黏腻,生灵难行,他担忧乌云盖雪饿肚子,给他带鱼,却迟迟不得相遇。


    直接导致他每顿饭都有各种做法的鱼。


    直到某日,猫咪奇迹般出现在了他宅子的门前。


    然后一波干脆利落的碰瓷,跑没影儿了。


    纪沉关告诉自己,没有关系的,猫咪亦有它的生活,不是所有猫都适合被养在房中。


    然而当日纪沉关在修补屋顶时,仍在为错过的猫咪出神。


    他差点便有猫了。


    ……可这般满腹仇恨、活得潦草的自己,真的配有猫么。


    缘分兜兜转转,再后来,纪沉关出手救下了乌云盖雪。


    当他亲眼见到那几个孩子将猫按到水里,听到凄厉的嘶叫时,他感到了空前的愤怒。


    附灵的玄微则掐指捏诀,却想起他根本做不了什么。


    能做些什么的,唯有当时的纪沉关而已。


    趴在他肩膀上的乌云盖雪冷得发抖,冰冰凉凉的毛贴着他的脖子,自他的头发间露出小小的脑袋,和那对强自勇敢的眼睛。


    玄微发觉岁年似乎总是这样,越是害怕越不能退,明明也不能很好掩藏住情绪,教人轻易看得分明。


    他很讨厌水,不论当下还是以后。


    玄微想,而自己曾逼他下水。


    所以,有猫的是纪沉关,不是他玄微。


    纪沉关有猫了。


    他有只猫主子了。


    玄微盯着他伸手出去,乌云盖雪便搭了爪垫上来。


    仙尊心里头股股在冒着不痛快,而因何不爽他亦不知。


    乌云盖雪不怕生,夜里便在纪沉关临时给搭的软和的窝里住下,靠近火炉将自己睡成团。


    月色入户,纪沉关兴奋地睡不着,偷偷拨开床帐去瞧他的猫主子。


    真可爱呀谁家的猫咪这么可爱。


    啊!居然是我家的!天啊。


    纪沉关的心都要化在夜幕下的黑团子中。玄微用他的眼睛去看,在饱胀的欣然里松懈了意志。


    真可爱啊这是谁家的猫咪……他同步地想,旋即收敛了笑容沉下脸。


    这是纪沉关家的猫咪!


    殊不知乌云盖雪靠在火炉旁寻思,这小子挺舍得用好东西,炭烧得无烟而暖,不会在房中熏难闻到要打喷嚏的香。


    身后的目光不容忽视,是折服于本大爷雄伟的背影吗,那便允许你看上片刻吧。


    昨日遭了水难,乌云盖雪第二日便睡到了日上三竿,被小鱼干酥香的气味唤醒。


    肚子咕咕在叫,食物被送到眼前,它半点不含糊地将脑袋埋在鱼干堆里,风卷残云地吃。


    纪沉关将水碟放在瓷盘边,不远处的小桌上,正是本聘猫专用的黄历。


    他将聘猫老黄历翻来覆去地看,择定了好几个良辰吉日,却不急于当即要乌云盖雪签这个。


    看得出这是只自小在野外长大的猫咪,必定也是在外开的灵智,对人想必不是那么信任,没准就是将自己这儿当成暂时蹭吃蹭喝的落脚处。


    但纪沉关有时间,他乐意等乌云盖雪真正想要留下来的时候,再正式聘它。


    想虽这样想,他却还是请了镇上最擅画的先生画了张纳猫契。


    迈过先生书斋的门槛时,纪沉关半点未觉排斥,满心满意都是毛茸茸。


    老先生听他形容,要在纳猫契中上方画只乌云盖雪,纪沉关请他先在纸上试试笔,要求还挺多。


    这张毛不蓬松啊,那张耳朵有点歪啊,磕磕巴巴地讲,这先生也未不耐烦,唯有在终于定稿时“唔”了声,用云乡方言道:“忒黑!用墨忒多!”


    纪沉关喜滋滋将聘猫契收在前襟,玄微则颇为不满地冷笑,就这还是当画的好么,才有三四分的样子。


    若是本君来画,定是要好上不知多少。


    回到家时乌云盖雪正偎在暖炉边犯困,它连日在外漂泊,风里来雨里去,难得有了这样安逸的时候,便止不住要睡。


    纪沉关怕它把脑门上的毛给燎了,将它抱远了些。


    随即纪沉关惊喜地发现,乌云盖雪居然没有反抗自己的搂抱。


    他索性坐在地上,将猫咪安置在膝头,一下一下地顺毛,每摸一下,五指便软软地陷下去。


    这样温暖的生灵,会将温度自掌心传递到心坎里。


    此触感同样传达给了附灵的玄微,手指间有绒毛扫过的细微的痒,冰凉的指节都似乎暖了起来。


    乌云盖雪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对纪沉关的手法还算满意。


    它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纪沉关的话,这小结巴委实话多,但也不讨厌。


    煮在小炉里的茶水沸了,气泡升起又破碎,一时间屋内尽是咕噜咕噜的沸腾声,与喵喵喵喵的轻唤相伴。


    窗外滴水成冰,寒烟弥散,这由黛瓦红砖搭起的老宅成了世上最不孤寂的地方。


    纪沉关干脆扯了张垫子躺在地上,乌云盖雪拱着脑袋在他的胸口,细微的鼾声催化着困意。


    他合上眼,头一回觉得这不可琢磨的所谓苍生天下里,也有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而玄微记不得困是怎样的感觉了,兴许只有在历劫时才能真切地明白恨不得闭上眼,睡到昏天黑地的疲倦是怎样。


    他亦放缓了神思,任由自己沉向更深的黑甜中去。


    仙尊扎扎实实的睡了个好觉。


    再度醒来时,乌云盖雪趴在了他肚子上,纪沉关也不急于起身,垂眸从这个角度望去,乌云盖雪的脑袋圆到不可思议,像是颗黑乎乎的芝麻汤圆。


    惊讶于这样的发现,他便呆呆地看了许久。


    玄微便也看着,心里纳罕:真的好圆。


    这实是在消磨时光,可纪沉关浑然不觉浪费,直到乌云盖雪耳朵尖抖抖,睁开碧色的眼睛,他也未移开目光。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晚霞柔柔地铺开,乌云盖雪浑身的毛都流淌着光,像是披了层薄纱霞衣。


    喵喵——


    乌云盖雪睡饱了,连声音都软了下来,纪沉关的心融化在了这几声里。


    他摸摸乌云盖雪的脑袋,又去挠它的下巴,猫咪舒服地眯眼仰头,喵喵地夸奖他。


    一只猫咪的到来为纪沉关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他恨不得用留影石将他猫咪的每一个表情都纪念下来,为乌云盖雪添置了不少专用家具,出门买鱼的次数也与日俱增。


    卖鱼的大爷都眼熟了他,与他搭话,橘子摊上的阿婆见他虽还是病弱的模样,神色上却好了不少,也来过问最近是否有好事发生。


    纪沉关便也会短短地回复几句,无外乎——


    “嗯嗯有猫了。”


    “极其、极其可爱。”


    “是乌云、云盖雪呢。”


    乌云盖雪不会日日留在家中,否则它也拆家,座椅都给挠烂了五把,纪沉关不拘着它,用的是散养的原则。


    但他却也要将屋子布置得让乌云盖雪走不动道,把厨艺练得比酒楼里还好,尤其是那几道鱼做的实在鲜美异常。


    太舒服了啊,乌云盖雪一边喵喵纪坏蛋的温柔乡美食计,一边在软垫上打滚。


    唯有在天渺宗的人来取血肉入药时,纪沉关才会故意放乌云盖雪出去。


    理由不难找,无外乎是给它讲些外头的好玩的去处,头两月都极为顺利,唯独在近年关的那回,被猫咪发现端倪。


    纪沉关本就染了风寒,乌云盖雪便不大乐意出去。


    他日日睡醒,都能与居高临下瞪圆了眼的乌云盖雪面面相觑,而玄微更是知晓岁年是怎样半夜过来蹭蹭他,趴在他身上听他的呼吸。


    有一夜里纪沉关高烧到昏迷,乌云盖雪狠狠拍了他两巴掌也不见醒,将鱼干拖到他枕头边。


    它喵喵地问他是不是也要和它以前滚地锦兄弟一样,越来越虚弱,连鱼干也吃不下,最后在一个秋风飒飒的夜里长睡不醒。


    乌云盖雪绝不是被温存养大的猫咪,它经历过风吹雨打,早明白何为生离死别。


    被马车撞、被野兽撕咬、染上怪病、吃了坏东西,亦或是极为寒冷的冬天或炎热的夏天,均会要它们的命。


    人类有时也一样的脆弱,尤其纪沉关这般体弱多病。乌云盖雪卷了身子在他枕头边,用尾巴轻轻拍他的脸颊,以舌舐去纪沉关眼角的泪水。


    玄微静静地看着乌云盖雪用鼻子碰纪沉关的鼻尖,此时此刻,它竟是将纪沉关当成了一只生病的大猫咪。


    视为同类,是猫咪的信任。


    凛冽的冬风拍打窗棂,乌云盖雪的存粮将要吃尽,这也要怪它不知从何时起便不再囤货,明明前阵子还知吃一半存一半。


    纪沉关偶尔会清醒过来,呼出的热气洒在乌云盖雪的后背,他用脸颊去贴,乌云盖雪嫌弃他身上的味道,却到底没有走开,用背拱了他几下。


    每回他转醒,床头都有只猫咪在等待。


    有时纪沉关会烧得出现幻觉,他觉得乌云盖雪的毛真的像是黑透了的天与茫茫的雪原。


    他自九天坠入人界,穿过重重的云层,离月亮越来越远,可人界也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雪光将大地铺满,他跌入雪中,雪也不会冰凉彻骨,而是蓬松温热,教人想要深深的吸一口。


    ——喵喵喵喵!


    乌云盖雪的背毛波浪般荡了起来,猛地回头用爪子挠了纪沉关一下,却没有见血。


    纪沉关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听见滂沱的雨声,闻到枕头边的鱼干和橘子味儿。


    今日猫咪的毛有点湿乎乎的,纪沉关慢慢撑肘坐起,靠在床头休息了片刻,将它放在枕头边的鱼干吃了一口。


    乌云盖雪满意地喵喵叫,觉得纪沉关又可以活下来了。


    它困得厉害,还要东倒西歪地在床榻上逡巡,纪沉关将它搁在枕间,塞满鹅毛的枕头陷下去一小块。


    猫咪很快便睡着了,以往,纪沉关并不给它上榻,算是不准乌云盖雪太无法无天的底线,也是唯一剩的一条底线了。


    等到纪沉关精神头好了不少,花了些功夫将自己这卧床多日所致的满身黏腻洗净,将榻上的炉子被子也更换一新。


    乌云盖雪被他连枕头一同暂放在暖炉旁,待到收拾得当,便将已睡得打呼噜的猫咪抱回床间。


    他重新躺了回来,给敞肚皮睡的猫咪掖了掖被角。


    果然与猫咪相处,底线什么的就是用来突破的。


    玄微则想,这凡人早干嘛去了,不就是让猫咪上个床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浑然没意识到,先前他还认可其坚持底线是可取行为。


    自此以后,纪沉关每回来卧房,床榻上便会有个鼓包,他拍拍就会发出“咚咚”的闷响。


    乌云盖雪整个头栽在软褥子里,愈发显得圆滚,正暖和着鼻子。


    雪夜过后,乌云盖雪有了个叫岁年的名字,它郑重其事用爪子按泥印,在聘猫契上盖了个梅花爪印。


    这份聘猫契被纪沉关妥帖地收好,与他毕生重要之物共同存放。


    了解到纪沉关身世后,岁年有点不把他当人了,将其看看作了无家可归、遭恶霸欺负、可怜巴巴的小猫咪,颇有几分怜爱,连他要亲亲抱抱都不坚决拒绝。


    但这也没持续多久,岁年便又对他凶巴巴。


    因为纪沉关实在太过分啦!


    肚子的毛都要吸秃了,他是有什么瘾吗?!


    纪呆子!乌云盖雪四只爪都要抵到他脸上去,嫌弃地撇开头,喵喵喵大叫。


    纪沉关遗憾地将他放回腿上,十指一套按摩手法才让年年消气。


    吸猫咪真的很补充动力啊。纪沉关每回出门前都要在年年这里好一顿折腾。


    他头上的朱钗玉珠都被它勾的七零八落,令苏弥有些讶异:“你近来精神不错啊,有好事发生?”


    “有猫了。”


    “这个你好像和我讲过。”


    “再讲、讲一遍。”


    “你好像讲过五遍了。”


    纪沉关用伪音道:“哦哦。”


    苏弥靠在墙角觉得这人实在有够炫的,不就是只猫吗谁还不是个毛球。


    但苏弥打心眼里还挺欣慰,眼前这人好歹比以往要显得有生气,不是那种大计成后便不想活了的样子。


    与抱着必死决心的人合作,太容易被卷入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如今一只猫能让他有惦记,即使是为了明天给猫做什么口味的小鱼干,多少是个盼头,也好过越来越作茧自缚,不得解脱。


    不过附灵的玄微对纪沉关的转变,可没这么好的评价。


    真是没用啊猫都吸不到!


    放着本君来好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玄微怔愣当场。


    簌簌的雪在窗后压低了枝头,温暖如春的内室里猫咪与少年卷着张绒毯,纪沉关读着书,乌云盖雪则揣手在肚下与橘子皮较劲。


    雪天里炸响了声惊雷,猫咪猛地向外看去,纪沉关则用空出的手安抚着它的脊背。


    这声闷雷里,唯有玄微不得安宁。


    明明是心魔阵内的附灵,不知不觉间他却已完全代入了纪沉关。


    即便共通感官,起初他也是以旁观者的心态审视这凡人的人生,然而现在,他无法做到不随之而喜,不随之而悲。


    不会如此了。


    玄微心道,再不可如此了。


    自此后他宁愿闭目不视,若有可能还会选择不听,却每每不能坚持多久。


    他开始告诉自己,这是心魔阵内本身带有的蛊惑人心的能力。


    可他与乌云盖雪相处的时光过得这样快,快到聚沙成塔,他的不听不视转瞬成空。


    天渺宗的惩戒阁中,妖丹的异光刺痛着玄微的眼睛,呼吸间尽是浓郁的血腥。


    他捡起匕首狠狠扎向柳木术灵,将乌云盖雪抱在怀中。


    昏过去的猫咪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无所不能的仙尊,而仅仅只是个力有不逮的凡人,纯粹的为自己的无能深深内疚着。


    玄微在纪沉关昏迷后挣扎出丝意识,满地柳木的枯藤残叶,交织在浅浅的水泊上。


    怀中的乌云盖雪气息均匀,妖丹顺利回到体内。


    他感受着纪沉关舌头到嘴唇的发麻,手指微动,竟是能控制这具身体。


    然而玄微并未去思考这个异变是否为心魔阵的新花样,他仅是抬手将乌云盖雪抱紧。


    漫长的夜晚无星无月,玄微僵直地坐在原地。


    不可能!


    这不可能!


    九天的仙尊如同被撕裂成了两半,他不想承认这只乌云盖雪竟这般愿意为纪沉关去搏命——他们明明才相处多久,即便是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对于玄微仙尊而言皆是太短,他们甚至分不清爱和依赖。


    可一边玄微又不得不去面对,就在这短暂的、上千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里,他早已与纪沉关一样,无法自拔地对乌云盖雪释放着喜爱。


    不——


    不应该是这样!


    可是这自深处涌上的悲喜,又如何能被开脱为心魔法阵的作用。


    掌下乌云盖雪温热的体温滚烫到心房,在这纵横着枯死藤蔓的小室里,纪沉关治好了口吃的旧疾,却在玄微的身上,唤醒了沉疴。


    在躯干传来的剧痛里,玄微清晰地意识到——


    纪沉关便是我。


    我便是纪沉关啊……


    乌云盖雪的这些年,正如冥府中所言,对于妖物而言实在是极其平凡。他虽生活在修仙宗门,却并不常出纪沉关的卧房,得了兴致才会出去逛,活得优哉游哉。


    尔后新的天星阵得以启动,纪沉关留在天渺宗的旧址里,岁年的日子更是简单而平常。


    他要纪沉关给他做秋千架,在空无一人的宗门里肆意地撒欢,屋顶上晒满了鱼干,在星河璀璨的夜里,共枕着春风烂漫。


    岁年并不勤于修炼,但闲来无事便与纪沉关切磋干架,慢慢他能变成巨大的兽形,迎着风身上的毛如飘扬的黑海白浪。


    他和纪沉关从青坡上冲下花田,卷起上百朵蝴蝶兰在身间,仿佛这愉快的一生才刚刚开了个头。


    纪沉关亦不再是荏弱的少年,他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抽条,有了青年稳重的模样。


    可他仍会在沐浴时将皂角搓出的泡泡堆在乌云盖雪头上,仍会被挠出血杠杠,尤其是在要沐浴时,必要和乌云盖雪折腾一番才算洗完。


    这样的日子平淡的像是流水,可流水冲刷千千万,亦在心石上留下痕迹。


    玄微开始自认为的自暴自弃,他终于不再抵抗纪沉关的体验,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他记得天渺宗哪里是乌云盖雪最喜欢藏着的地方,若是惹他不高兴了,便只要去那几个地方找,带上好玩的好吃的和不怕挠的心意。


    乌云盖雪实则是很好哄的猫咪,他要的东西无不细致,挑剔到任性,可纪沉关觉得岁年要的太少。


    这是他的猫咪啊,纵然想要天上的明月,又有什么不能。


    岁年化形的那日,明眸皓齿的少年自床榻深处探出头来时,玄微才像是第一次真正张开眼睛,看清了他人形的模样。


    乌黑的长发捧住手中,像是银河水在指尖流淌,岁年的双颊因闷在被褥间变得有红润,唇色却不比脸色好。


    可他的唇瓣冰凉柔软,吻上去时,像是在亲吻一捧月下残雪。


    实际上剜出半枚妖丹对岁年颇有损伤,乌云盖雪却装作满不在乎,与他置着无关紧要的气。


    玄微突然惊觉,他竟从来没有过问为何乌云盖雪作为大妖,只有半颗妖丹。


    而那剩下的半枚,曾被他握在手中,硌着他的掌肉。


    岁年有时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在外流浪时发狠了与其他猫狗搏斗,被咬出血窟窿,被弄断骨头也不是没有过,甚至连雷击都挨过。


    乌云盖雪似是有引雷的体质,以前纪沉关的旧屋被劈过两回,纪沉关从不放心他在雷雨天出行。


    而玄微痛心地猜想,这也许是天命不佳的表现,冥冥之中乌云盖雪不大被世间的因果接纳。


    或许这是他未来将要承骨瘴,受天地因果的征兆,亦或是这仅是普通的雷暴。


    乌云盖雪说自己在与纪沉关结识前,结结实实挨过一次,毛都炸焦了,要是变成丑丑的样子,纪大呆子见了可夸不出来啦。


    怎么会夸不出来,任何样子的岁年,都是最好看的岁年。


    但玄微开始害怕岁年的亲近,有诸多原因,其中一条便是岁年从心所欲地过分。他在春日里极度反复无常,有时枕在他膝上像是融化的糯米糖,有时恶狠狠好似与他有深仇大恨。


    岁年不能理解纪沉关为何不答应与他交.配的要求,妖族没有清心寡欲的概念,岁年纯粹是看在这么多年相处的面子上,才没有离家出走。


    春意盎然的日子里纪沉关连摸他都不愿,可到了其他三季,他若缠纪沉关缠得狠了,纪宗主会来亲亲他的额头或嘴唇,留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玄微理解纪沉关的心情,乌云盖雪并不明白情爱为何物,不论是陪伴还是妖性,这些界限都太模糊。


    纪沉关打算在一个恰当的日子,向自己的猫咪拆开相思,道明所爱。


    而直到他死前,他都没能实现这个心愿。


    第三十三章


    骨瘴天劫爆发后,云盖宗作为修真界万宗之首,投入赈灾救世,与冥府九天共抗灾祸。


    彼时南域护屏岌岌可危,生灵受骨瘴所惑,向修士队伍发起攻击。


    此战历时三月,血流成河,紫红的云雾始终笼罩上空。


    经各方协力,此地骨瘴终得控制,暂有了几月的安稳。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新的骨瘴爆发点,距离云盖宗不足百里。


    两位宗主身处南地,收到传音时,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苏弥也脸色大。


    二人全力赶回,可却仍来晚一步。


    骨瘴所形成的屏障,已将云盖宗方圆百里全罩了进去。


    “启禀宗主!此次法阵突破未成功!”


    “传声木鸢失去踪迹!”


    “九天仙使今早离去,神军那方遣人来信,他们最快也要三日抵达!”


    “狗.屁九天!”苏弥将法阵图纸重重摔在地上,“我当时就是昏了头,信他们的话再去南边那鬼地方补缺。”


    苏弥咬牙切齿:“现今被偷了家,他们倒好,人先跑了!”


    云盖宗的长老气得浑身打颤,狠狠灌了口冷茶道:“早知指望不上,又何必去求去请!”


    “这又如何怪得了我们。”冥府使者呵呵冷笑一声,道:“九天而今的行事作风,还不如当年。”


    亦灌了冷茶,讽刺道:“怕不是当年跳诛仙台跳太多次,都摔短了脖子,变成了缩头乌龟。”


    苏弥拿起下份图纸递给纪沉关,冥府使者也将他们的鬼术阵的方案递了上。


    必须尽快封锁骨瘴,以防止与冥府的爆发点相连,招致更大的灾祸。


    这使者嘴上不闲着,阴阳道:“好个灵活机动的九天,骨瘴在他们那爆发便是三界结盟,这次偏偏唯有他们相安无事,就各扫门前雪了。”


    大帐帘被撩开,灰头土脸的修士单膝点地,大喘气道:“呼——报!九天神军传音,明日晌午可至!”


    “我是不敢再信九天的话了。”苏弥沉声对纪沉关道:“按你的推演,骨瘴侵袭地脉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此地今年有离火之象,此次必定是火劫。”


    骨瘴侵入地脉后会衍生出异变的灾难,天地离火相通,若是能用九天银河水来扑灭,最是稳妥。


    可要引九天银河接入人界绝非易事,所有阵修绝望地发现人界中,唯有天星阵能承载其神力。


    可一旦动上天星阵,稍有不慎,天星阵外的骨瘴与地面的骨瘴呼应,人界便将呜呼哀哉大半。


    人界哀哉,冥府亦不能幸免。


    是大半人界被火烧干还是被骨瘴没顶,苏弥觉得这个选择是她此生最大的豪赌。


    她将一支凤凰簪捏在手中,用大袖掩盖,借以疼痛来排解压力。


    她道:“龙族属水,但我等绝不能将生死大事交予他人。传令下去,所有水阵启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地火蔓延!”


    “西南的相思河乃是黄泉在人界的弯道,莫大人特地交代过,若到万不得已之时,黄泉水亦可救急。”


    冥使嘱咐道:“但黄泉中漂浮着大量七情六欲的结晶,所过处将百年不能让生灵靠近,万望慎重!”


    “好,纪沉关,天星阵对接银河你有几成把握?”苏弥问


    从方才起便沉默画图的纪沉关答道:“五成。”


    “好家伙,终于有次从你嘴巴里听到了这么少的把握。”苏弥短促地吸了口气。


    又转头对冥使道:“按你们对九天的了解,他们有没有可能突然封闭银河?”


    “苏宗主是指……”


    “不是说九天银河若降入人界,算是大因果,祸福不知的那种,你们对银河知悉多少?”


    “苏宗主,当年那次是雾灾,无孔不入,根本没有干系到银河。”冥使思索道:“依在下所见,要是天道让我们亡,九天允准开银河便是逆天而行,必定根基大损,但亡都亡了,有何比较可言。”


    “若是天有一线生机,那便是顺天意而行,气运大盛,左右都是他们占便宜,应当不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之事。”


    冥使叹气道:“只是当年三界结盟,缔约的头一条便是避免凡人受灾,凡界死伤过多必冲毁轮回,而今轮回台上堵得走不动路,谁来管我们冥府?”


    “诸位修士,冥府人界息息相关,只怕这回还就唯有我们二界来顶了。”


    苏弥冷哼,“真是算得精,而今听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觉得飞升九天也不过如此了。”


    冥使摇头道:“苏宗主有所不知,自九天乱象后他们大不如前,当年甚至能借骨瘴灾祸趁机打压我们冥府,可想而知是怎么个样子。”


    长叹道:“我们的冥君主上还在黄泉河畔躺着,不都是他们的手笔么。”


    苏弥突然想起来这茬,道:“等等,没记错的话你以前说过,你们黄泉边躺着的冥君是在九天诞生的,还是而今那个领军的砚辞的崽子,这龙君砚辞不会公报私仇,怪你们没保护好主君吧?”


    “苏宗主有所不知,吾府君上并非因冥府而陨,冥君乃古神天道亲定,非血脉传承,三界各生灵均有可能。”


    冥使回忆道:“本任君上还是一枚蛋时自九天跌落,在黄泉畔摔出一副骸骨来,却无新君诞生,冥冥之中或另有机缘。要是砚辞君真的糊涂到这个地步,而今的代理莫掌事也不是好惹的。”


    冥府使者意有所指,他们冥府虽因上次的骨瘴灾祸元气大伤,但也绝非是无主之地。


    人界火劫若是也都转嫁灾祸于冥府,他们也必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龙君砚辞是位可靠的神君,听闻伤势都用药压着,人清醒得很,断不会如此作为。”


    “这样我们便放心了。”苏弥站起身,对帐中长老道:“两个时辰后,地火就会烧起来,此地百姓虽已撤离,但一旦地火蔓延,这大半生灵又要撤往何处?”


    她肃然道:“早年我等修炼,唯盼登大道、飞升九天,如今你们也看到九天是怎样的模样,我苏弥今日便弃了这登仙途,奋力为人界一战!”


    “说得好。”冥府使者合袖道:“冥府定与人界肝胆相照。”


    帐中各宗宗主长老纷纷起身,沉重地抱拳互勉,皆按原定的安排匆匆离去,冥府使君亦点头告辞。


    一时间帐内基本走空了人,仅余凄厉的风鸣在外回荡。


    纪沉关自袖中取了白布出来,伸手递给苏弥道:“节省灵力,用这个包扎吧。”


    苏弥挑眉,始终深藏袖中的手摊开,凤凰金簪已将掌心压出血痕。


    她叹了声道:“修士尚且如此焦灼,不知皇宫中又是如何光景。”


    “没有音讯未尝不是好事。”纪沉关将笔放下,苏弥便苦笑道:“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乌云盖雪尚在骨瘴屏障中,纪沉关却仿佛彻底沉寂下来。


    他未表现出半分的慌乱和惶恐,但苏弥知道他的心没有一刻不置于刀刃,时时刻刻不受凌迟。


    “要是岁年能和那桃花妖一样,喜欢出来溜达就好了。”苏弥坐是坐不住,索性站着包扎起手上的伤。


    她心里着急却不能显露在外人眼中,要维持云盖宗定心的作用。


    若是他们也乱了,这修真界非要大乱手脚不可。


    眼下能说说话的唯有纪沉关,苏弥用多余的白布将金簪细细擦拭,道:“我那小公主也是喜欢出来走动的,却被困于大燕的深宫。”


    “单湘荷有帝王之相。”纪沉关道:“可化险为夷。”


    “你看出来的?哈,她要是知道了定会很高兴。”苏弥勉强笑了笑,“我不会看相,但猫咪那么聪明,必定会想方设法活下来。”


    苏弥整了整衣袖,拂开帐帘,却道:“纪沉关,你可会是这百年来头一个与猫妖成亲的修士,我还要去吃你们喜酒呢。”


    她这一句玩笑话,倒让纪沉关与玄微皆是一愣。


    原来在旁人眼中,他与乌云盖雪已这样明显了么……


    纪沉关重重闭上眼,按耐下心底的忧惧。


    被聘回的猫有个习惯,当人族离开与其共处的屋子时,猫咪们总会当他们是去外出打猎。


    这次他答应了年年,从南域回来给他带回漂亮的生骨花,给他烤出百倍可口的鱼来,再不会像上回一样受伤中毒。


    如今他回来了,乌云盖雪却是被困其中,连音讯也无。


    他不断告诉自己,只要没有音讯便不是最坏。苏弥说的不错,他的猫咪那么聪明,定是不会有事,可仍止不住担忧。


    而相比纪沉关,玄微则知晓这场灾祸的结局。


    仙尊想要打碎这个幻境了。


    他知道,银河水被天星阵引渡下凡间,地火被扑灭,三界得以延续。


    但纪沉关死在了这一战中,进而完成了这次的历劫,回归九天。


    ……他快要变成我了。


    玄微心里竟生出了恐惧。


    这恐惧一丝一缕化作刀锋般锐利的线,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


    明知纪沉关必死无疑,他依然不能接受,不想接受。


    洞悉天地的仙尊本该习于如此,对事物注定的结局冷眼旁观,不涉因果,可玄微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怕的不是感同身受的死亡,而是他无法看到在这之后的种种。


    岁年怎么办,猫咪要怎么办——


    玄微突然意识到,这之后的发展,他是亦是可以推断的。


    乌云盖雪活了下来,却活得并不好。他吞掉了骨瘴的灵识,极有可能是为纪沉关报仇。


    他成为了骨瘴的镇兽,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玄微不敢去想。


    再之后……


    他不想看了,他不想经历下去了。


    这个心魔幻境可以到此为止了啊!


    停下吧,停下吧,停下来!


    “玄微仙尊——”


    一道含着无奈的声音自天外传来,是冥府半夜求,“玄微仙尊,你还记得你三更半夜哀求本君给你修玉笛,然后进来的事情吗?”


    周遭的一切慢慢静止,帐外的风凝固住,更漏的水珠悬在半空。


    玄微一震,这里的场景,这一幕幕原来曾发生过,只是他记忆混乱,再不能想起。


    读罢留音珠的那夜,他几乎是哀求着请乌须君为他修复了玉笛。


    明明是他主动要进来,这一刻,玄微对乌须却几乎是感激的。


    可接下来乌须君的话却点醒了他。


    “玄微仙尊,上一次玉笛断裂,便是因你强行要破幻境而出所致,再有一次,即使是本君也不能用秘法修复。”


    “你真的要离开这个幻境吗?”


    玄微只觉浑身的血都随着这话凝住了,他看不下去,但若是再次用神力破出,这支承载了心魔幻境的法器,便不只是会断成几截。


    上次强行破出,他的记忆便变得非常紊乱,加上洗尘池对因果的介入,居然也影响到了之后的记忆。


    他甚至连岁年的样子也记不住。


    “你还要出来么?”乌须君的声音自天外传来,有些微微的失真,竟像是天道命运的发问。


    玄微哑声道:“不……”


    “那便好。”天外乌须似乎是笑了声,“不过即使尊上你想要出来,本君也是不允许的,方才你也听见了吧,本君与砚辞君的关系?”


    “不论九天是有意还是无意,龙君的蛋自仙府跌落了下去,碎在了黄泉岸边,由此九天阻止了新冥君的诞生……不过既然没有选新冥君,便是另有机缘。”


    他轻快道:“你看而今,这百年后,本君不就来给你们查因果了么?”


    玄微仰头看向帐顶,眼中像是突然燃起了一簇火焰般。


    乌须默了默,猜到了他的想法,饶有兴致地道:“尊上,你在想什么啊,小凤鸟觉得我像乌云盖雪,你也这样觉得吗?”


    “当年龙君将岁年错认成亲子,不也证明我们有相似之处?你与纪沉关也并非十成十的相像,他认得出你,你认不出他?”


    乌须君的言辞向来是不客气的,但他没料到这几句能把玄微仙尊说趴下。


    玄微用纪沉关的身体单臂撑住桌面,一手痛苦地抵住额头。


    “你怎么了?”乌须君不解,而后恍然大悟般道:“如此看来,不仅仅是破出幻境,洗尘池对仙尊你影响还真长久。”


    他语气惋惜,“但本君要看砚辞君这次因何受伤,骨瘴自何处侵入,还请尊上坚持坚持,就当给我赊账了。”


    话罢天外传来一个响指声。


    水珠坠下,朔风凛冽,幻境重新开始流动。


    玄微附在纪沉关身上,看到了骨瘴如何突破地脉,引发了滔天的火。


    看到了宗内升起了求救的烟火,在骨瘴的屏障上炸出缤纷的颜色。


    他也看到了铭刻沉字的水屏张开,那是只有岁年才能打开的屏。


    他的猫真的很聪明,用灵力引导着烟花的绽放,以最朴素的传信方式告诉外面的人,他们还活着,隐蔽在何处,伤亡如何。


    纪沉关在天星阵里,望到了那小小的一朵烟花,苏弥亲自为他护法,手心里都捏出了汗。


    却突兀地听到纪沉关笑了,说:“你看,每句话旁都有朵小的猫咪烟花。”


    “你可真是……”苏弥见大阵将成,天边聚来星辰璀璨的雨云,缓缓松了口气,“真是……”


    她没能说下去。


    纪沉关的胸口慢慢晕开了一点红。


    起初是一个小洞的红,逐渐渗开成鲜艳的一片,涌出股股紫红色的血来。


    他本人眼睫颤了颤,低下头,瞳孔收缩了。


    “纪沉关!”苏弥惊呼一声,当即支起了更多的屏障,可原本用来庇护的屏障根本没有漏洞,她完全探查不到冷箭的来处。


    天星阵中,纪沉关抬手按上无法止住血的伤口,灵力在瞬间被抽空,他却在电光火石间,将体内最后残余的一股灵力拍入阵法。


    作为阵枢的月亮光华大亮,与天边垂挂的日轮相对,日月凌空,充沛着无穷神力的甘霖淅淅沥沥地降了下来。


    银河引渡快要完成了,可不知为何,九天的堤坝没有完全打开。


    纪沉关倒了下去。


    苏弥跑到他身边,扑跪在地,拼了命般要为他治伤,可灵力涌进他的身体如沙石入海,空空荡荡。


    她失声大喊:“纪沉关你别死!你坚持住!你的乌云盖雪还在等你,你别死啊!!!”


    天边最后一朵烟花盛放,骨瘴的屏障也终于因内外双重的攻击,而开始出现裂。


    天边龙君的驰援已至,青龙吸来的部分银河水暂时压住火焰。


    银河天星阵持续运转,压迫着堤坝,可还远远不够。


    纪沉关的目光涣散了,那朵烟花在他眼底转瞬即逝,却仿佛留下了不灭的余烬。


    那是水光里闪烁的挣扎,他咳出一大口血,猛地抓住苏弥的手,喘着气,交代了一句仓促的遗言。


    苏弥在听清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纪沉关已不会再有任何的回应。


    他死不瞑目,将他无限的遗憾与抱歉,都留在了那不再由他控制的泪水里。


    可那水珠也只是碎在凌凌的阵光与尘土中,“吧嗒”一声,什么也没有留下。


    纪沉关死前说:“把我的尸首带给岁年看。”


    苏弥简直以为他疯了,但她已没有时间去多想,被压下去的地火猛地又升腾起来,滚滚向四方烧去。


    她带不走纪沉关的尸首了,而是冲向人界与黄泉相接的相思河的堤坝。


    兴许是纪沉关的神魂将要苏醒,玄微把这个故事看到了最后。


    苏宗主带去的人已在骨瘴大火下所剩无几,相思河堤坝前,这混血的豹妖颤抖道:“纪沉关,我怕是带不回你的尸体了。”


    将金簪放在唇边,苏弥的眼泪汹涌而下,“湘荷,真是前世孽缘啊,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太多太多的人,最后的愿望不过活着,自己活着,亦或是所爱之人活着。


    尘世的希望,大多不过如此啊。


    震天动地的炸丹声里,相思河决堤,黄泉水涌入大地,满天的灵力飞屑如金色的大雪。


    黄泉水所过处,锋利的爱恨嗔痴的结晶混在滚滚河水中,切烂了地面的一切。


    其中,当然也包括纪沉关的尸身。


    所有还留有余命的修士或被搀抱在高处,或被拉上灵舟,他们绝望地看着黄泉河水被火焰蒸干,紫红的火焰重新覆盖视野。


    而在这片空前的死寂中,月光温柔地撒了下来,众人茫然地抬头,皆被滂沱的大雨浇了满面——


    银河水终于降了下来。


    不知从哪位修士开始,呜呜的哭泣声传了开,无休无止,连绵不尽。


    伴着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与滋啦啦的火焰被压灭声,玄微看见黑衣的岁年披散着长发,爬上了云盖宗宗主的灵舟。


    他满身的血,连黑衣都变得深浅斑驳,雨水冲下来一身的猩红。


    乌云盖雪碧色的眼珠在面前修士们身上寻了一遍,问他们道:“纪沉关呢?”


    “宗主他——”


    “他、他已经……”


    “我不相信。”乌云盖雪低着头,飞快打断了他们的话。


    额前的长发湿答答遮住神情,岁年道:“他不可能一句话不说就走。”


    没有活着的人知道纪沉关的遗言。


    除了他自己,除了他未来的自己——玄微仙尊,而也只有玄微听得懂纪沉关的意思。


    他没有疯,他是真的要让他最爱的猫咪见一见他的尸体。


    “把我的尸首带给岁年看。”


    ——让他参加我的葬礼,看到我的尸身,这样我那总是等我打猎回去的傻猫咪就会知道,这一次,我是不小心被猎物偷袭,没有如愿风风光光。


    ——但我也没有抛弃他。


    我只是死在了外面。


    所以乌云盖雪啊,你要好好活下去。


    去安心地,找个新的家。


    第三十四章


    纪沉关的魂魄顷刻间便散开于天地。


    原本该去冥府轮回的他,因正觉醒着神力,使玄微也得以滞留幻境,在上升的奇异光芒里,俯瞰人界


    触目所见,大地满目疮痍,寸草不生。


    骨瘴火与黄泉水将云盖宗方圆百里荡成了荒原,再不复往日风景。


    云盖宗内,亦是残垣断瓦,连宗门都塌了大半。


    玄微感到了轻微的窒息,他不是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恰恰相反,在玄微仙尊千万年的岁月里,这并不罕见。


    他无数次目睹沧海变桑田,繁华的城镇化为荒无人烟的死境。


    纵是繁盛也好,枯败也罢,于他而言终是过眼云烟。


    仙尊垂目人间,叹声世事无常,因果有序。


    可这里不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皆是他用双脚丈量,宗门内的每一个角落,皆有他与乌云盖雪的足迹。


    琉璃瓦上的鱼香、青坡上的蝴蝶兰、漆红的秋千架……


    他曾在此处真实地活过。


    银河水倾泄带来的大雨浇透了这满目疮痍的宗门,将修士们淋得狼狈不堪。


    纵然是可施展术法、腾云驾雾的修者,在这难以撼动的灾祸前,也显得万分渺小。


    他们在这轰然大雨声里,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没有人再回答乌云盖雪的问话。


    玄微的眼睛融在这瓢泼雨水中,他记得所有人的脸,苍白的、痛苦的、死去的、活着的。


    他万年陈旧的记忆里,逐渐浮出他们的过去。


    暮春入宗的少年是个眼窝极浅的孩子,被师尊批评几句便会躲到山后偷偷地哭。


    乌云盖雪被他吵醒过几回,变成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吓唬他,追得这孩子满山跑。


    可到头来,这小修士却又会扑到岁年厚厚的毛里傻笑。


    笑起来还好看一点,哭的时候像是个二傻子,乌云盖雪如是说过。


    可而今哭得像个傻子的换成了其师尊,喜欢逆摸岁年的长老将小徒弟脖颈上的紫红遮住。


    长老的手曾抡得了千斤重的法器,眼下却抖得厉害。


    天火灵根的修士抱着只奄奄一息的橘狸,指尖的一簇火光照不亮这冰冷昏暗的天地。


    她挨个扯着衣角找人,仓惶地在存活的修士间挤过,直到她来到另一位青衣少女面前。


    青衣的修者是苏弥的弟子,如今她是云盖宗的新宗主了,可她的样子并不比师妹要好上多少。


    同样的灰头土脸,满身金屑,眼底却是空前的冷静。


    她抬手抚摸上师妹手里仍有温热的橘咪,微弱的天火灵根一直在暖着它的身体,可已回天乏术。


    新宗主低声告诉她,医修正在舟内抢橘咪要找的人的性命,那也是她的胞弟,带胖橘去找他吧。


    修士跌跌撞撞冲到内室,不消片刻,便传出了一声她痛苦到极致的哀嚎。


    自此,有了划破这空前寂夜的第一声放肆的哭泣。


    新宗主的身体晃了晃,她撩帘走进灵舟内,橘猫趴在小弟胸口,背上搭着的手骨节分明。


    这样的天赋,用来给猫咪按摩的话,定是会让其舒服到呼噜不止。


    约莫他最后用好手法摸了次橘狸,而那胖滚滚的猫咪也已沉入不再醒来的梦中。


    青衣的宗主重重地合上眼又睁开,在一片哀声里,她沉声道:“继续去寻可能活着的生灵,地火已止,天未亡我,还不到绝处!”


    玄微认得他们。


    他们是乌云盖雪的“小哭包”“叛逆佬”“上供大户”“乱搂狂魔”“顶级手法”。


    乃物是人非,是阴阳两隔。


    即使真有轮回所在,这一世的缘分,也已消散而去。


    太子机锦说,乌云盖雪几乎没有多少故人亲朋在世了。


    轻飘飘的几句话,仿佛便是这些凡间修士的一生。


    “岁年找到没有?”新宗主重新走入雨里,乌云盖雪撂下了句“不相信”便跳下灵舟。


    正下方滚滚紫红的浓烟未散,不做全力防护极易被侵染。


    可没人拦得住岁年,他就像是出没在云盖宗山道上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回宗主,没有找到,看灵力方向,他往天星阵的启动地去了。”


    那里离骨瘴的发源不足五里,是还未扑灭火焰的地方。


    修士回报的声音,在大雨里显得那样模糊遥远。


    玄微只觉头晕目眩,心扉剧痛。


    伴随着自天穹跌落的雨水,他也跳下了灵舟。


    朱紫色的烟雾吞没了他,银河水尚且未彻底淋潵进来,月光却穿过浓烟与地面的阵纹遥相呼应。


    玄微亲眼目睹了一席黑衣的乌云盖雪在这烟雾里横冲直撞,他的声音传不了太远,可玄微听得到他的高喊。


    “纪沉关!你出来!”


    “纪沉关、纪沉关——!”


    “混账东西!你给我滚出来!!”


    月光引路,岁年终于走到了天星阵纹中,目光所及却唯有一片荒凉。


    乌云盖雪扑倒在地,披散的长发垂落开,沾尽了细沙般的紫土。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地里,如挣扎着想要逃出的束灵。


    许久许久后,乌云盖雪仍在骂:“浑蛋——”


    但长发围出的乌云帘幕里,独自下起了一场频密咸涩的雨。


    而不知从何时开始,紫红的云雾在他周身慢慢地舒卷流动,逐渐聚团,像是一只只悬挂着的眼睛,好奇地探看这不要命的生灵的哭泣。


    玄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竟脱口而出道:“岁年,快跑,快跑!”


    他的提醒自然传不进这过去的照影里,云雾中响起了道浑浊古怪的声音。


    夹杂着男男女女,孩童青年老者的腔调:“尘世苦多,何不早日斩断这悬命的细丝,随吾入万世虚无。”


    乌云盖雪猝然抬头,被惊了一跳。


    他左右环顾,雾气筑成高墙,无数大大小小的圆形深紫色的雾团将他围困其中,仿佛在诸天神佛下,跪听生平的判词。


    岁年咬牙站起,哑声问:“你是谁!”


    “吾是人族的伊始,是众神诸仙的灵胎,是世间七情六欲的面具,是你吐息间的云雾。”


    紫红中传来声声空洞的磬音,“入骨之痛,障目之叶,你们将吾叫做——”


    ——是骨瘴的灵识!


    岁年早听说有这个东西,没想到今日让自己给碰上了。


    “你在找人是么?”骨瘴的雾气在他身边如蛇般游荡,“我知道你找的谁,他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呢……”


    骨瘴笑道:“方才,我尝过他的魂魄,真是冰霜般的味道啊。”


    “……你吃了他?”


    骨瘴不置可否,绕着乌云盖雪飘荡了几圈,满意地看见这猫妖的眼睛染上紫红的颜色。


    祂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褪去了古怪,像是慈爱的母亲在哄着孩子乖乖入睡。


    祂满是安抚道:“你自己找不到他的,可又有什么要紧?”


    “你要去的地方云山雾罩,仙乐泠泠,没有谁会真的接纳你,但我可以陪你,我可以帮你的。”


    “……帮我?”


    “是啊,除了我,谁还能帮你?”


    骨瘴灵识慢慢显出身形,朱红的云雾变作了个高大身影,竟有几分像是纪沉关的轮廓。


    祂是故意如此的,可幻化的面部却是光滑无比,没有五官。


    骨瘴伸出手,对岁年道:“和我走吧,猫猫。”


    岁年眼不眨地盯着祂,他的双目中已不见半点碧色,连眼白也染上殷红暗紫,煞是可怖。


    骨瘴若也有眼睛,定会满意地眯起。


    ……这只猫妖出现得太及时了。


    黄泉中结晶了的七情六欲骨瘴无法吸收,亦被其割伤,而九天银河大雨浇得祂不得不放弃蔓延,保全核心。


    祂现在需要的不只是侵染,而是吞噬生灵来维持力量,祂要借刀杀人,这大妖将成祂的刀刃。


    灵舟上的悲痛如盘珍馐吸引着骨瘴,祂却没有力气去吃,亦无力去控制。


    但猫妖痛失所爱,心智正是极为薄弱的时候,他自己送上门来。


    借此机会,便可让猫妖自愿去为祂捕猎,想必灵舟上的修士们也会掉以轻心。


    骨瘴静看着眼前的猫妖慢慢抬起胳膊,僵硬地伸出手——


    倏然,骨瘴眼前炸开一团浓黑!


    紧接着,便是滚烫的热气扑面。


    骨瘴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令祂匪夷所思的事实——


    这只猫妖竟、竟把祂吞了!


    玄微脚底仿佛结了冰,他也徒然伸着手,却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的法诀皆离他远去,他只是游荡的魂魄,是雨水里的亡者。


    他亲眼看到乌云盖雪变成巨大的原身,一口将骨瘴吞下。


    随之,岁年的神情像是误吞了坚硬的石块,按着脖子在地上翻滚起来,没过多久,乌云盖雪便没了力气。


    不知多久后,他抱着腹部蜷缩在天星阵中,紫云红雾散去,月上阵枢光华渐冷,照向这荒凉的平原。


    长风过处,唯有细微的呜咽。


    青衣的新宗主终于得以靠近乌云盖雪,她站在这座毛茸茸的黑山下,并未开口。


    她不再肆意妄为地乱摸猫,而是学着自己小弟的手法,一下下扶着乌云盖雪的皮毛。


    直到那对青碧的眼珠打开,她听见乌云盖雪瓮声瓮气说:“你们都是骗子。”


    新宗主缓缓地点头,岁年不能接受纪沉关的死,她又如何能接受胞弟的死去。


    然而她骗不过自己,“我们回去吧,年年。”


    “不要!”岁年摇头,大地都震了几震。他说:“我要走,我要去找纪沉关,我要去找春风镇。”


    “岁年,他们已——”新宗主刚要忍痛说出真相,却只觉头顶一片浓云压来,她被厚厚的肉垫拍在了地上。


    虽是拍,却没有真的用太大的力,那些白毛完全盖住了她,岁年说:“你不要讲话,我好困。”


    话罢又将脑袋埋入了自己的毛毛中。


    他是任性的猫咪,幕天席地的便要睡觉,吃了不好的东西也不告诉旁人。


    而在无人可见的肉垫毛爪下,临危受命的新宗主静静地站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崩溃了。


    她紧紧环抱着自己的双肩,身体软倒下去,急剧地倒气,在这无人之处,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撕心裂肺,她为眼泪感到诧异,原来还能哭出来……她强迫自己要撑住宗门的意志,但在这温暖的毛绒中,泪水却轻而易举决堤。


    她的师尊,她的家人,尽数离她而去了。


    这就是人间,是九天仙者所垂目的人界百态。


    “年年……”


    玄微站在乌云盖雪所团成的绒山前被风雨所阻,他靠不近他,一缕幽魂如何去贴近人世的生灵。


    就在他已完全分不清虚实,奋力往前时,周遭的景象猝然一停,浓稠的黑暗自八方包裹了上来。


    滂沱的大雨、雨中的灵舟、遍地的金屑皆褪去了颜色,被那无边的漆黑所吞没。


    与此同时,玄微听见了玉石开裂的脆声。


    “等等!不——!”


    玄微瞳孔一缩,想追逐那消失的画面,剧烈的疼痛却在瞬间席卷灵台,他膝头发软,踉跄了两步。


    只见一人端立在前,负手而望。


    “岁年!”玄微脱口而出。


    隔了两世的因果,他终是正面呼唤了这个名字,可这呼唤回荡在空空的黑暗中,了无回应。


    “玄微仙尊,你看清楚了,本君是谁?”


    乌须君侧过身来与玄微对视,手中悬托着玉笛。


    那玉笛本就断成了三截,此时竟只有两段是完好的,另一小段已碎成了细碎的碧玉残片,浮在乌须手上。


    在看清玉笛状态的刹那,玄微连呼吸都要止住了。


    冥君解释道:“这法器纵然近神,却到底难以承受如此神力,能启用两次已是极限。”


    “玄微君,你又经历了一遭纪沉关的过去,想必也验出与本君的交易中,我所言不虚。”


    歪了歪头,“至于其中爱恨,与本君无关,本君也看到了想要的东西。”


    乌须这次临时改变主意,即刻帮玄微修复玉笛,自不是为了满足可有可无的好奇。


    而是他想到,与其耗费大量灵力启用观山镜回看过往,不如就顺势搭玄微的记忆,看一看当年砚辞伤在何处。


    现今他已看清这次的骨瘴火是如何侵染的砚辞,对他的蛋的治疗便能对症入药。


    目的达成,乌须不想耽误时间。


    “这剩下的两段玉笛,一段中有我与尊上你未完的交易,本君便先拿走了。”


    乌须收起一截玉笛入袖,“至于中间的这一段么,内部已碎的不成样子,心魔阵内必是混乱不堪,一旦进入就会损坏它。”


    而玄微君之所以如此痛苦,便是因心魔阵法本是一体,即便载体法器断开,行至接壤处,也能对记忆产生唤醒。


    乌须道:“这里记忆互通,仙尊你来过一次,如今第二截笛子里的过去也想起来了吧,那也不必耽误本君时间了。”


    他把玉笛递过去,道:“与其毁掉它,不如留个纪念?”


    作势便要结束心魔幻阵,玄微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乌须抬眸看他,这仙尊的痛苦从他颤抖的臂膀上传递而出,像是被火焰灼烧。


    冥君笑道:“何必如此固执,反正你一离开这里,昔日泡过洗尘池水的作用便会发挥出来,你总是会忘干净这些历劫的记忆啊。”


    瞥了眼玄微发白的指节,冥君正想说尊上你刚挖了半枚内丹,本就病病歪歪,就别再自己找不痛快了。


    却见玄微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靠到屏障的边缘,跌坐下来道:“我不离开。”


    “你难道要一直待在这里?这是本君临时搭的静止栈道。”冥君大为不理解,“这里无声无物,你回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仅仅能守着这些记忆,有何用处?”


    是啊,没有用处。


    但他不能再次遗忘了啊。


    玄微仙尊抬起头,深深看进乌须异色的瞳底,语气却软了下来,近乎哀求。


    他仿佛要被轻易抢走什么珍重之物却无能为力,哑声道:“我不能走,我不能再忘记这些,我不能——”


    “喂喂,仙尊你有没有想到,本君问你,其实不是真的询问意见。”


    冥君可不在乎仙尊的耍赖,隐隐有些不耐,这栈道用的是冥府术法和他的灵力,他没空管玄微耍性子,空着的手打了个响指。


    幻境中用以驻足的栈道瞬间倾塌。


    他们回到了披银殿中。


    周遭大亮,白日的披银殿亦沐浴于阳光中,窗外不远处能听到阿冉和阿皎两只月灵的嬉闹声。


    玄微猛地跪倒下去,乌须摇摇头道:“尊上,给你撑屏障也是要费灵力的,本君另有要事要办,便不陪你了,先行一步,尊上你好自为之。”


    冥君即刻前往养龙池,背影融化在殿外纷飞的落英里。


    抽离于心魔阵的刹那,所有的记忆汹涌如潮水灌入了玄微的识海,他双肘撑着地面,按住头痛苦地喘息。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玉笛里的心魔阵本仅有纪沉关的过往,但那抹血痕来自岁年。


    乌云盖雪曾为夺回被祸妖偷走的笛子,血洗了他们的老巢,他掐着祸妖之首的脖子,将其狠狠掼到王座上。


    白玉石的宝座宛如裂冰,乌云盖雪五指深深嵌入其脖颈的血肉中,俨然就是要入魔的模样。


    可当他走出祸妖的巢穴,秋雨淅沥,岁年眼底清明,摊开手,那青翠欲滴的长笛便枕在他掌心渐渐积蓄出的小血泊里。


    自此岁年的血融入心魔阵,那是他第二次未看完的过去,纪沉关所不知的“后来”。


    在头一遭幻境里,玄微真正成了岁年背后的灵体。


    他见到乌云盖雪重新漂泊于人世,逢人仍说要去找春风镇,可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于舆图,不过是神仙故事里的世外桃源。


    猫咪真正要找的是谁,总不被宣之于口。


    骨瘴天劫后,人世的朝阳照旧升起,春去秋来,万物周而复始。


    乌云盖雪日渐虚弱,妖力涣散,又成了街头巷陌里再寻常不过的流浪猫,打架受伤后只是用舌头舔舔伤处。


    这第二次的旅行仍没有结果,所过处倒是听得许多传闻,骨瘴的阵器悬而未定,人界女帝为其亲友发丧,有关纪沉关是神仙的画本……


    不知久后,岁年回到了云盖宗,对那已老练无比的小宗主说出了秘密。


    他告诉她,自己当年吞过骨瘴灵识,既然镇器炼不出来,以毒攻毒的话,也许可以管用。


    小宗主配合了他,云盖宗研制出了新的“镇”,那是时隔多年后,出现的活灵镇兽。


    送别岁年的那日,小宗主对他道:“前路不可测,骨瘴灵识极有可能会在祂的发源地复苏,虽有镇咒在,但此物最擅蛊惑人心,前辈若被侵蚀神智,一切将前功尽弃。”


    岁年便打趣说:“那我在里头还有个能唠嗑的啊。”


    小宗主便配合着笑了笑,唇间尽是苦涩。她曾许诺二位师长保护乌云盖雪,而今却是要为了宗门利益,推他入此境。


    天下苍生,有时就会与不可言说的私心放在一起并谈,不分先后次序。云盖宗需要重新威慑修真界,才能更好稳定住局面。


    而乌云盖雪心照不宣,小宗主道:“等你出来,必定是有大功德在身,能飞升九天,但我师尊说仙府也无甚好玩,你若无聊,便与纪宗主……”


    她难以说下去了,却还是勉强道:“一起回来看看吧。”


    岁年答应着便往骨瘴的发源里跳,他始终沉默寡言,也始终没有回头。


    而彼时这大妖还未意识到,他即将面临怎样的磋磨。骨瘴灵识果真在此地复苏,祂被岁年吞了这么多年,如何不怨,竟又被其镇压,简直恨不得将这妖兽碎尸万段。


    然而祂杀不得岁年,祂已与这大妖融为一体,为今之计唯有夺舍。


    必定要乌云盖雪主动弃生,祂方得脱困,甚至能够占有这躯体反扑三界。


    而若论生不如死,这颇通人世爱恨的骨瘴实是信手拈来。


    骨瘴发源地中弥漫着紫红色的薄雾,深不见底的洞穴仿佛直通地心。


    触目所见的洞壁均如划破皮肤后最鲜嫩的血肉,爬满紫色的经络似的藤蔓,待久了便有被吞吃入腹的错觉。


    镇兽自走入此处便陷入沉睡,可骨瘴灵识侵入了他的梦境,玄微看到岁年被无限的噩梦追逐。


    乌云盖雪日夜在梦境里的藤萝间奔跑,被发现、被捕获、被扼杀,循环往复,无止无休,从深处向更深处掉落。


    玄微的脑海中不断涌出无尽的梦魇。


    终于不知多少次后,当乌云盖雪面前用来掩蔽藏身的枯藤被帘子一样打开,长满倒刺的藤又一次缠绕上他的脖颈时,他终于挣扎着绝望的喊出了声。


    他在叫纪沉关来救他。


    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缓慢的窒息侵袭上了玄微的神魂,每一次的濒死他皆体验,却无法分担。


    他与岁年在噩梦里浮沉,连一点点的保护也无法给出。


    骨瘴在用百般手段告诉乌云盖雪,死是最轻易最舒服的事情了,活着才是痛苦。


    玄微双手捂住了脸。


    真的很痛啊,真的太痛太痛了。


    痛到无路可退,恨不得就此了断。


    他的年年是如何忍过来的……


    可天长日久的噩梦也会习惯,日夜更迭,乌云盖雪借助镇术开始反控骨瘴的力量。


    他咬断了藤萝,用爪子挖出攀爬在肺腑间的瘴气,在无尽的追逃中,他不再摔倒,而是像是初生的奶猫一样,用尾巴调整平衡,旋转身体,四足稳稳落地。


    从来没有平白无故的力量,岁年能控制这股力量,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终于有一日,岁年能完全操纵部分的骨瘴,彼时他与灵识两败俱伤,气息奄奄。


    灵识退避,他则倚靠着洞壁,用朱紫的黏土般的骨瘴捏起了小人。


    岁年能捏的小人越来越多,各个穿宗主袍背剑,捏好一排后,再挨个锤扁。


    而当天雷来时,乌云盖雪怀中有三件法器,以及一个他捏的最好的骨瘴泥人。


    是纪沉关卧在榻上小憩,胳膊肘里有只圆球毛团。


    这泥人被雷电劈裂,乌云盖雪也不可惜,他就要见到纪沉关了,何须可惜这假货。


    那呆子而今会是怎么个样子呢……是不是仙气飘飘的仙君,会不会用仙术给他烧更好吃的鱼呢。


    乌云盖雪有无限的遐想,他列了好几条不成体系的计划,他知道纪沉关会失忆,但那有什么关系。


    便去制造一次情景相似的初遇,画本子上都是这样写,人生若只如初见,诗文不通的乌云盖雪只记半句。


    纪沉关怎么可能不喜欢猫咪。


    他还要霸占他的宫殿,仙宫一定非常非常大,大到他能肆无忌惮的奔跑。


    当然也不能忘了要狠狠教训纪沉关不打招呼就弃猫而去,罚他一生一世给自己当铲屎官。


    然后要与他在春夏秋冬做快活的事……乌云盖雪的心音伴随雷霆之声响在玄微的识海,纷至沓来,如乱雪中的蝴蝶。


    翅膀所过处,割出鲜血淋漓的爱恨。


    一切都落空了。


    没有鱼干,没有温存,没有重来。


    在骨瘴无穷无尽的折磨中,死对于乌云盖雪是最轻易的解脱,猫咪在濒临崩溃时,咀嚼着他的名字。


    岁年在最想死的时候活了下来。


    可在风雪高台上,他最想活的时候,玄微赐给了他一场无可挽回的死亡。


    第三十五章


    披银殿内,玄微仙尊正伏地受记忆苦楚,在屏障内刮起风雪。


    然九天外晴朗依旧,清风一吹,吹往了金碧辉煌的晖明殿。


    晖明殿深处,天帝放下手中棋子,不耐地捏了捏眉骨。


    他向棋桌对面的玄夜上神道:“孤当日只道骨瘴平息后,三界太平。”


    叹息声起:“万万想不到,冥府的新主君是这般性子,倒是出乎意料。”


    玄夜上神是与玄微君平齐的仙者,只是在血脉上稍逊其几分,权柄又和玄微有一定重合,惯来是与玄微君不对付。


    但自千年前他见证了玄微鬼渊血路后,自认确实比之不及,放下了与其针锋相对的心思,专心司掌无月之夜与生灵梦境。


    他素来与天君关系要好,与他搭活打配合,此时见天君愁眉苦脸,却是不想去理解。


    再念及不久前那冥君对自己的好一通怼,虽未真往心上放,还是要趁机损上天帝几句。


    玄夜君摇头道:“所谓风水轮流转,这下要转到冥府那边去了。”


    他皱眉道:“我当年早劝你别打压太过,冥府出了几任鲁莽的主君,不代表一直会只出莽夫。”


    天帝复又长叹口气,道:“当日情形你也不是没见,孤能打压他们一时,便一时不能松懈。”


    晖明殿外神鸟婉转,天帝转眸望出去,道:“自九天大乱后,我们本就无人可用,仙君们耽于情爱,人界遭祸,苍生见仙君如此,谁还供奉香火,谁还寄托祈愿?”


    棋盘上黑白子胜负已分,天帝目光移转回来,冷淡道:“不求神,即求生死,冥府迟早有一日会翻到上头来。”


    “所以与人界走得太近并非好事,我们端坐高台,仙雾遮面,本应不入凡尘。”


    玄夜君低头收拾着棋子,道:“当年定的天规,严禁仙凡私通,不也是被天帝陛下你通融成了摆设?”


    “你又不是没见当日情形。”天帝无奈道:“当年犯事的太多了,要是真的都剔了他们的仙骨,我九天也就多了半副空架子,结果不都殊途同归?”


    “至于情爱之事,徐徐图之,今日不也好转了么。”


    “那是因为这条天律没了,便显不出乱子,天帝陛下!”


    天帝掷了棋子在盘,道:“玄夜!注意你的言辞。”


    玄夜君也是个暴脾气,索性不收了,拂袖将那棋盘上的黑白子全扫下地。


    一时青砖上只听得“叮叮咚咚”连片的清脆坠响。


    黑衣的上神勃然起身,怒道:“你当我愿意多管闲事!如今的九天还有几人可用?打压冥府一时,留我们这些仙尊在此不也是一时!”


    玄夜君越说越激动,竟将陈年往事翻了上来,“当日你为了强行留下玄微君给你撑台面,令我以梦术拘了他五十余年,结果他一醒来疯的更加厉害!你对砚辞君也是——”


    “玄夜!”天君亦当真动怒,却是身体吃不消,怒火攻心,躬下身咳嗽不止。


    玄夜君登时有气没地方出,原地瞪了他半晌,重新坐下来灌了一杯冷茶。


    琉璃茶盏重重落于石桌,玄夜冷声道:“而今玄微君这幅样子,不也形如当年失子的砚辞?”


    天君缓缓换着气,只能听着玄夜的质问。


    “洗尘池对识海的冲刷并非一次即过,在洗尘池里走了一遭,池水对仙者的影响持久存在,他抵抗的越厉害,反噬越严重,迟早要出状况,还不如趁早随他去留!”


    玄夜恨铁不成钢般道:“当年他不知因何复苏了记忆,脑子就不大清醒,还以为那猫妖在人界,私跑下去,我便觉得要坏事。”


    天君半垂着眼,这件事他亲自处理,再清楚不过其中细节,玄夜却非要再复述与他。


    “玄微回来后便彻底发了疯,要闯养龙池,是你让我拦下了他。”玄夜自己说着都觉荒唐。


    “在他昏睡的时候,猫妖自养龙池逃了出来,二人自此彻底错过,玄微一醒又马不停蹄去历劫,真不知折腾这么多有何意义。”


    玄夜见天帝实在虚弱,无可奈何地替他斟了茶,听对方道:“为避免凡界的因果再纠缠上九天的仙者,天规中明确写明,非必要时刻不得谈及前尘所系之人,违者必以天条惩处。”


    在玄夜愈见讥讽的目光中,天君也干脆坦然道:“若非玄微自己给自己埋了个隐患,谁会再令他想起那猫妖?五十年一过,洗尘池彻底抹掉了他的记忆,他便还是我九天的玄微仙尊。”


    彼时,玄微进入玉笛心魔阵中,走过半途多后神力爆发,将载体的玉笛断成了三截,强行被抽离了出来。


    他跌跌撞撞跑去了养龙池,此地封闭已久,非龙族密令不得开。


    玄微试图以神力化为蝴蝶潜入其中,仍不得入,在神力大乱时,被身为上神的玄夜的梦术趁虚而入。


    玄微这一睡就是五十余年。


    等他再度醒来,岁年已穿过琉璃刑台重重的法阵。


    乌云盖雪生死不知,可是玄微并未真正如天帝所愿,忘尽前尘。


    或许是他抵抗的太过剧烈,亦或是洗尘池也拿这样修为的仙者有几分无可奈何。


    仙尊的记忆开始出现了混乱。


    他始终记得自己有一只猫咪,可记忆的碎片彻底被搅乱。


    今日记得他的猫咪喜欢秋千,要吃炸得七分酥脆的鱼干,明日却连其样子和名字也想不起来。


    甚至有一回,玄微与天君下棋下到一半,突然说要回去。


    天君见他神色不对,还当出了大事,玄微君却微微一笑,道:“我家猫还在等我。”


    思及此,天君感到身子发冷,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看着眼前的玄夜,突然又记起砚辞。


    那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伙伴,他们曾为天下生灵并肩作战,即使被骨瘴侵染也在所不惜。


    又想起死去的妻子,以及那不知去向的孩子。


    机锦的作风,他这做父亲的早略有耳闻,却始终不愿相信。


    他不信昔日会枕在自己膝头撒娇的幼子,会与骨瘴合谋。


    天君自问对机锦百般纵容,并不曾委屈他半分。


    何况,那是他唯一的孩子,是九天未来的陛下。


    这孩子天生拥有一切,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罢了,说回冥君。”玄夜打算将话题扯回来,却见天帝面露疲色,想着干脆就扶他回去休息算了。


    天帝的身体被骨瘴损伤得厉害,他颤颤巍巍地站起,对身旁的玄夜君道:“孤在近日的折子里看到,凡界又有骨瘴的苗头。”


    玄夜眉头一跳,听天君含混地笑了声,“既然风水轮流转,冥府被天道庇护,那便交给他们处理。”


    他重重闭上眼,晖明殿外云霞连绵千里,仍是一派烂漫华贵的绮景。


    *


    冥府主君说走就走,徒留玄微君独自在书房。


    玄微眼前已蒙上了大片的雾气,识海内犹如惊涛骇浪,每一次的冲刷均是要再次夺走他的回忆。


    他抖着手要用九天的法器将这些过去保留下来,然而即便是神族法宝,又如何能容纳得了尊神的记忆。


    神力稍一注入,法器便当即裂坏,再不得用了。


    此时此刻,窗外的每一缕阳光都在刺着他的眼睛,作为仙尊的强大神力,恰恰成为了他最大的阻碍。


    玄微手中满是法器的碎屑,遍地皆是残坏的留音珠留影珠。


    他仓皇地捧着这些无用之物,慢慢抬起眼,直勾勾盯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堂堂仙尊几乎是扑到桌前,力道之大,致使身体重撞上桌沿,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玄微喉头一动,咳出口血来。他哆哆嗦嗦地捉了笔,沾着墨在铺开的白宣上画出黑红的两道来。


    岁、岁——


    他想将关于岁年的过去皆都写下来,他要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遗忘。


    可那笔抖得不成样子,他甚至连乌云盖雪的名字也写不全。


    白宣上绽开的血红越来越艳,挖出半枚内丹的玄微本不应大喜大悲,他伏在书案上断断续续地喘气,想着的全是那一年,他的年年该是有多么疼。


    心魔幻境中,玄微亲尝了岁年百年镇兽生涯所受的苦难,从撕心裂肺的痛到麻木不仁的习惯,乌云盖雪有这世上最无懈可击的隐忍。


    也许若不持久地忍受,若心怀了一点对甜蜜的向往,他便不再能熬着这身心的酷刑。


    玄微逼迫自己写下他遗忘的历劫生涯,但在脑海里不可遏制地浮出的,却是岁年上九天后的情形。


    那时他是怎样去评定乌云盖雪的呢。


    眼前的白纸上,红黑泼洒,晕开大片狰狞的图案。


    他的屏障阻隔了乌云盖雪的靠近,他让他不要起去动子夜鉴的心思,要他坦诚一些,不要遮遮掩掩,九天可以满足他的愿望。


    岁年始终没有做到,玄微便认为他贪图太多,是为变数。


    披银殿的水瀑旁,桃花妖假传了口信,他很晚才得知岁年竟与太子的侍从作赌,索性顺势而为,考验他对骨瘴的控制力。


    他不满这小妖的擅作主张,冲动行事,那太危险了,不顾自身,要罚。


    后院的水瀑与银河同源,他的岁年分明已经淋够了银河冰冷的雨水。


    何况池中还有一枚冻顶天珠,至寒之物,凉入肺腑。


    岁年晕厥在了水中,玄微将他捞上来时,几乎以为怀中是一截冰凌。


    乌云盖雪的眼皮也冻红,像是被手用力地揉过。


    而在那夜里,岁年分明因寒伤战栗不止,他却以为自己完全懂了岁年的欲望,愿意陪他演戏。


    演所谓情情爱爱,浓情蜜意,只要这小妖足够安分守己,只要他心甘情愿地乖乖待在披银殿。


    乌云盖雪闭着眼流泪,痛到浑身哆嗦。


    岁年其实都明白,但仍有期望。


    他还说猫妖娇贵脆弱,必定难堪大任,骨瘴选上这样的小东西,也不是全无道理。


    给龙君的信中,他写岁年身染骨瘴、不可不防。


    偶尔,玄微也会得知猫妖在沧海宫中的生活,龙君待他极好,吃穿用度无不精细,岁年则竭尽全力帮龙君治伤。


    他们同吃同住,有时还会双双变回原身。乌云盖雪从龙首后溜下去,毛团子滑过龙躯,像是从青坡俯冲而下。


    龙君会用龙息将猫咪吹高高,不亦乐乎地玩上一整天,玄微听月灵说沧海宫里多有欢笑声。


    玄微便知他贪图享乐,没心没肺。


    原来所谓的情之所钟不过可随意变迁,谁照顾他就会得到他的爱,砚辞又不是岁年真的父亲,来日这两人扮上了瘾,从父子扮成爱侣,也未可知。


    这爱未免过于轻贱。


    玄微在浑然不知的嫉妒中,用所有他的偏见去评价岁年。


    机锦曾在沧海宫吃了个闭门羹,后来与他喝茶,讥讽地笑道:“这真是一只过于幸运的妖了,不过是在凡间与历劫的仙者结了一段缘,便有了这般的好运。”


    接过倚妆奉来的茶点,机锦又道:“他来九天后先找尊上,又借机攀上龙君,虽说龙君早不如当年,但当龙君的小公子可比兰阁、披银殿的侍从要舒服太多啊。”


    话罢下巴一扬,向眼前乖巧的桃花木灵道:“说到底,是你救了作为凡人的尊上一命不是么,你就这般不争气,让猫妖占了先机?”


    倚妆低眉不语,是格外乖顺的模样。


    机锦仿佛不过随口打趣一句,转而另言他事了。


    是啊……倚妆才是因果的正确。


    自己与岁年有何干系?玄微眼底浮出一刹的紫红,仿佛桃花枝叶的影淌过眸底。


    龙君常年不理政务,脑子又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但他仍保留着在战场上练就的洞察力。


    他所知信息太少,却还是根据已有的调查推断出了九天对乌云盖雪的不利。


    于是,他坚持要带岁年去人间。


    出发前,机锦在天门外堵他们,玄微看到一团乌云盖雪被砚辞抱在怀中,睡得人事不知。


    他没有想过这是岁年伤势的缘故,猫咪总是格外容易疲倦,唯觉砚辞把他宠的无法无天。


    隔音术法下,乌云盖雪根本没有醒的意思,偶尔蹬蹬腿,耳朵尖动一动,尾巴扫拍着砚辞垂于胸前的头发。


    机锦与砚辞话不投机,直到青龙远去于云海深处,机锦才收回目光,道:“这样固执,若是猫妖有半分歹意,砚辞君怕不是连命也保不住?”


    水莲洲上,砚辞也真的因此而死。


    凤凰姐弟流着泪与他讲述当时情形,砚辞不是冲动地跳下去的。


    他做这个决定时空前地冷静,凤凰二人甚至无法判断出那时的砚辞是不是根本没有糊涂。


    这便是砚辞君,做统帅时从未弃过任何一城,哪怕明知绝无生机,也要拼死去救上一救。


    不仅是乌云盖雪,人界的小孩子也能追着他的龙尾巴玩得不亦乐乎。


    也许正是因为干涉因果太多,龙君死得惨烈,可他向来如此。


    他的部下说往日龙君舍生忘死,有了蛋后才有了挂念,可他遇险依然不退,因为若是退了,人世之城又该如何保全。


    砚辞是九天不合时宜的仙者,这样与人界走得太近的仙,必定难以长久。


    九天不认可砚辞作风的仙君太多了,头一个便是后来的战将暝威。


    暝威认为砚辞愚蠢,舍一保十,为了这个一,砚辞甚至能用自己去换。


    可一个人界微末的生灵,如何比得了仙者的分量,死了个仙将会有更多人遭罪。


    暝威与砚辞分道扬镳后,常与人说砚辞君武力不错,却实在不怎么智慧,不知轻重,不懂利弊。


    这对名义上的父子也许都不怎么聪明。


    可是直到后来,玄微才明白他们并不是不懂,而是明知不划算,却也想要去试一试。


    若是能救下来呢,若是能多救一个呢,要是能做到的话,世上就会少一位如墨荷花灵般的守阁人。


    在这舍一保十的背后,在这微末背后,又有多少为之挂念的亲朋挚爱。


    这从来不是一笔买卖,只是一个选择。


    纪沉关曾经在这样的选择前,也知无孰轻孰重的道理,因在朗朗月色下,他亦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啊……


    玄微仙尊手中的笔“啪”一声折断了。


    沾着墨的那头横飞出去,“咕噜噜”在纸上划出一道淋漓的痕迹。


    就像是在龙骨浮洲上,乌云盖雪被他一剑穿胸,照霜剑在空中划出的凛冽寒痕。


    我都做了些什么?!


    玄微彻底委顿了下去。


    ……我都做了……什么啊……?


    玄微仙尊猛地按住头,洗尘池的作用终于反扑了上来。


    似曾相识的遗忘冷漠地吞噬着他的回忆,他想要再去写、再去记,却连爬也爬不起来。


    满地的破碎的留音珠、留影珠像是流动的星河,玄微挣扎着把记忆往里面灌,得到的却仅有更细碎的沙砾。


    沙过指间再留不住。


    突然,玄微的手指碰到了腕上的黑白珠串。


    这珠串是纪沉关用灵石残片打磨而成,藏宝阁的人介绍说那灵石来自九天。


    不过灵石不像灵石,是薄片的形状,天然有黑白二色,纪沉关一见便想起乌云盖雪,重金买下,制成了这串珠子。


    他在这珠串上挂了羽毛软穗,经常用此去逗岁年,岁年抱着他的手腕拨弄,慢慢就形成习惯,非要枕着纪沉关的手,前爪后爪都要环着他的胳膊才好睡。


    去往南域的那次,纪沉关没有带上这珠子,因岁年说他上次险些有去无回,此番必定要扣下什么东西在自己这儿,才能有说服力。


    纪沉关离宗的日子里,这珠串就在岁年的手腕上挂着,后来纪沉关身死,此物也未有离身。


    直到岁年要当镇兽前,他才卸下了这旧物,他怕骨瘴会将其损坏,交给了云盖宗的宗主暂时保管。


    他信誓旦旦,说以后必定回来取,可千万不要给搞坏了。


    但他始终没能回来,也不敢回来了,最后则是回不来。


    睹物思人,乌云盖雪害怕面对纪沉关不在的事实。


    最后,是玄微去到了云盖宗,拿回了这串念珠。


    云盖宗因受当年火劫摧毁,没留下多少完整的建筑,连图纸也没留住,在原址上重建的房屋再相似,到底也有所变化。


    但其中最与从前相仿的,便是纪沉关的卧房。


    这间屋子新修后再无人居住,新宗主对他说,没当镇兽前,岁年还偶尔会回这里,轻轻地来悄悄地走,以为不会被发现。


    屋子里的摆设是他极力在还原,今天带回来个相似的花瓶,明天叼回本旧日读过的书的抄本,新宗主按耐下伤心,配合着他的布置。


    这串珠子便是收在了岁年最喜欢的匣子里,那匣子铺了猫薄荷,打开来有草木陈旧的淡香。


    宗主猜到其中种种,本无能去置喙太多,眼前这位仙尊要是想把她的云盖宗整个毁掉,她也无力抵抗。


    但她还是恭敬地对玄微道:“仙尊大人,凡尘之物,存几十年即久,即使有修士灵力加持,也不过百年有余。”


    风过回廊,吹响了悬挂着的风铃。


    “但对于我等下界之人,不修真,百年已是平生,若年年不愿,这些东西,还请您手下留情。”


    玄微听罢默默,挥退了她,独自在这间屋子里坐了坐。


    那时洗尘池的长效已对他有了影响,但遗忘不敌眼前的种种。


    这院子里有乌云盖雪的爬架,秋日里庭院堆满落叶,乌云盖雪次次要从爬架上往下跳。


    地上铺过竹席,也铺过软毯,猫抓板随处可见,桌上从未放过杯子……


    玄微坐在清冷的屋内,仿佛听见了小火炉煮着酒,明眸皓齿的少年歪在他怀里,饮下酒后,面浮酡红。


    岁年昏昏欲睡胡乱说着话:“纪沉关啊,你们人世说爱,爱为何物?”


    纪沉关亦有微醺,他道:“爱即是你啊。”


    可惜乌云盖雪已呼呼大睡过去,没能听见。


    爱即是你,这是纪沉关的答案。


    洗尘池中,他的神魂被洗刷,过往潮水般褪去痕迹,纪沉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快要不记得了,却固执地抓着最后一念。


    他反反复复地诵念,念到唇舌发麻,一如克服口吃时的痛楚绝望。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


    ——不要忘记!


    我爱他。


    我爱他啊——


    “叮——”


    玄微抬起头,挂于回廊的玉片风铃再次在秋风中摇晃。


    倏然,玄微睁大了眼。


    他走过去,突然脚步僵住,再动弹不得。


    在悬挂风铃的廊前台阶上,堆了不少黑白两色的细丝。


    那宗主说,此处没有人打扫过,一切皆是停在了过往。


    那些细丝并不少,仿佛可以透过这些落下的毛发,看到昔日乌云盖雪长久地蹲在此处,去摇动玉片的样子。


    玄微尝到了唇齿间的涩与腥。


    在猫咪的认知里,摇动这风铃,纪沉关便会闻声出现。


    他竟怀疑过岁年是否爱他。


    ……他究竟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


    披银殿内,玄微紧紧攥着手上的珠串,孤注一掷地往里面灌入神力,以求记忆借以此为媒介,得以稳固存留。


    苍天啊……


    高高在上的仙尊祈求着,一定要成功,我不想忘记,不能忘记啊——


    珠串发出“嗡嗡”的鸣声。


    玄微喷出口金血,侧身倒地。


    第三十六章


    强烈的痛苦穿凿在识海间,如以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滋滋作响,超过玄微万载岁月里所承受过的所有的疼痛。


    挖内丹的伤口再度开裂流血,金红的血似汇聚的溪水,淌满光可鉴人的青砖。


    然而身体上的痛楚,远不敌心扉之痛。


    作为凡人历劫时,乌云盖雪是他珍之重之的宝物。他想起苏弥还打趣过纪沉关,但凡有人动了乌云盖雪一根毫毛,他这猫主子都要炸。


    “奈何猫咪春秋是掉毛季,一掉便若蒲公英。”苏弥抓了把在半空飘飘荡荡的猫毛,再从袖子上捡出几根来。


    阳光晴好的午后,苏宗主难得描眉涂粉,额心贴的是宫中时兴的花钿样式。


    她不常往纪沉关的住处来,每每过来都觉得身上懒洋洋的,容易松懈犯困。


    这里实在太过舒服了,像是塞满鹅毛做成的一只巨大抱枕,躺在上头便会不由自主放松,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


    苏弥调笑道:“这掉毛掉的,你怕是要变成一口炸锅,日日夜夜地炸。”


    话犹在耳,人事皆已成灰飞。


    白虎弟子对他说过,若是经历了岁年的一生,他或会有答案。


    然而玉融的道行终究还不够,即使是作为仙君,世上存有附灵夺魂的术法,他们也不能真正的理解对方。


    这世间从不存在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


    若他始终是目下无尘的仙尊,睥睨着红尘蝼蚁,将其视作草芥蜉蝣,那么再多的体验亦难以撼动此看法。


    九天多的是如此固执的仙者。


    然而若他缺少的是经历,他要去体会的其实是有关纪沉关的一生。


    这支迷心笛,仿佛便是为来日的他准备。


    玄微作为附灵时,与纪沉关的思路完全一致,他明白,在纪沉关留给岁年的三件保命的法器里,这玉笛的与众不同。


    屏障可用以脱困,剑阵可用来御敌,此两者的威力玄微仙尊亲眼见过,远比一个心魔阵来的要实用。


    可纪沉关还是研制出了这件法器。


    这位宗主是惯来爱留后路的,一则可为他的年年再添保障,二来,则是针对来日的自己。


    彼时纪沉关定不知他仙尊的身份,暗中研究的术法与转世有关,他算计的是来世。


    他怕自己忘了年年,怕运势太差,比如转世成耗子精什么的。


    更怕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下他们变成敌人。他甚至想过转世后遇上妖族与修真界的大战,作为大妖的岁年与作为修士的自己战场上相见。


    最怕的还是年年不再喜欢他。


    纪沉关骨子里藏着一股疯狂。


    他的遗言让岁年看见自己的尸首,是想让他的傻猫咪不要被困在过去。


    以往见过太多被过往画地为牢的人,那太痛苦了,他不想让猫咪难受。


    但只要一想到岁年以后会有新的陪伴者,会在那人的怀里撒娇,会把肚皮给对方吸,会与其在春日花开烂漫时眷恋于床榻深处,他便嫉妒的要发疯。


    当然,有许多办法能让乌云盖雪不如此做,然纪沉关从来不会用到岁年身上。


    不过他不在意用在来世的自己那里。


    他在自己魂魄上烙了个印,一旦转世投胎,这支笛子要只要不是因意外损毁,便会自动开启,开始倒灌记忆。


    不知何年何月,哪怕岁年的妖生也走到尽头,同样转世,他也会找到他。


    这便是他能答应岁年,一定会再度带他回家的许诺的根源。


    只是这话背后强烈的私心与控制,乃至妒火,纪沉关鲜少表露。


    纪沉关骨子里的盘算让他连自己都无法信任。世间的缘分并不深,即便他爱乌云盖雪甚多,也不会怪岁年与他人结缘,可难以保证转世后的自己会如何。


    来世的那个人,必定要是纪沉关。


    至少,在新的缘分里,“他”不论成为了什么,都要像纪沉关一样对岁年好。


    哪怕不是思慕之情,他也不能对岁年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纪沉关不满足于一世的缘分,而飞升之路在而今的人界极难行得通,骨瘴灾祸之下,几乎没有可潜心修炼到登仙的机缘。


    此乃他想得到的最好的办法。


    但是……


    岁年真的愿意这样生生世世与自己纠缠吗?


    他矛盾地希望岁年不被自己束缚,所作所为上又不肯真的失去。


    在玉笛被炼制完成的那日,纪沉关郑重地将在叶子堆里呼呼大睡的岁年摇醒了。


    他一刻也等不了,怕稍过片刻就会反悔。


    “年年,如果你以后想过全新的日子了——”


    他便会将此物毁去,把玉笛之外的三十六个类似的备用法阵也都毁掉。


    岁年被叫醒烦透了,用力蹬着纪沉关,接话道:“本猫大爷当然要过全新的日子,难道要永远一成不变吗?!”


    纪沉关指节发白,叶堆让岁年折腾散了,酥酥脆脆的叶子被硕大的猫咪压得响个不停。


    乌云盖雪又道:“你不会反悔了吧,春风镇!你答应过本大爷,以后宗主当腻歪了,就与本大爷去找春风镇!”


    熏风里传来纪沉关松一口气的声音。


    乌云盖雪琢磨过味儿来,用爪子拍纪沉关的脸,道:“傻子啊你,全新的日子里怎么可以没有你个呆瓜!鱼干你都没还完,以后干脆叫你阿呆或阿瓜好了!”


    机关算尽的纪沉关连万一时间不好,彼此错过了的场景都推演过。


    一世的错过无可奈何,没有纪沉关记忆的那人不是他,那就再等,总有一日金风玉露,他们会再度相逢。


    他没有算到的是自己是仙尊的转世。


    好在而今,这支玉笛依然在发挥作用。


    能算计到玄微的永远是他自己。


    只要他想起的那一刻,他便走入了纪沉关的谋局。


    所以,这便是当年岁年的体验吗……玄微蜷伏在地,胸口撕裂一样痛。


    心甘情愿的走进其中,明知是针对自己,却仍旧不愿放手。


    手指间的那串黑白念珠竟真的承受住了他的神力,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将记忆以此为媒介,牢牢钉于玄微仙尊的识海。


    因果被理顺,缺失的部分却无法再被了解,譬如年年为何要闯出养龙池穿过法阵去往人界。


    再比如,为何他始终没有想起第二次历劫的经历。


    但这些都已经无从知晓了。


    玄微将岁年的名字写入九天的史册里,但真正的湮灭来自于尘缘上的断绝。


    他亲手将之斩断,自以为是地以为,轮回转世是岁年全新生活的伊始。


    心脏的剧痛不止,朦胧中玄微又看到了那座风雪高台。


    他站在半山腰的台阶上,抬眼却被一人影阻拦住去路。


    那身影高大挺拔,严实地挡住了高台后的锁链中.央。


    玄微仙尊仍往上走,直到将那人影的面目看分明。


    不久前,在观山镜前,如此渊渟岳峙的场景亦曾出现。


    对方自乱雪后显出,用的却是剑阵里出现过的模样,缥缈的形体,月白的眼珠,含着刻骨的恨意。


    手里的照霜剑寒光刺目,像是绷到了极致,顾不上什么剑诀阵法。纪沉关是不擅用剑的,他拖着照霜一路走下来,剑尖磕碰在结满坚硬冰霜的台阶上,叮叮叮地响。


    纪沉关二话不说,将照霜捅穿了玄微仙尊的胸口。


    书房内,玄微再度咳血,那珠串几乎将他为数不多的神力吸尽,发出嗡嗡嗡的鸣音。


    可他眼前看不到书台金血,唯有遮天蔽日的雪中,纪沉关拧转手腕,将剑绞在他心扉间。


    逼问和痛恨炸开在玄微的灵台。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那样对他!


    那是我放在心尖上的猫咪啊……


    玄微仍往上走,甚至协助着这个幻影用剑深刺,他仍觉不够,还不够痛,这样的痛楚怎么比得上他猫咪所受的磨难,便执意要上前。


    “……你让我一点机会也没有了。”纪沉关的幻影飘忽不定,玄微却感到面上落下两行冰凉,很快冻结。


    他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是他亲手斩断了所有的机会。


    玄微忽然生出一种磅礴的无力感,纵然他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仙尊,也再也找不到一只黑背白腹的猫咪,再也找不回那明眸皓齿的少年。


    因果册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猫妖没有来世了,他没有任何的机会。


    幻影散出纷纷的光点,像是冰锥般刺入玄微的身体中,这是记忆的锚定与盘踞所要付出的代价。


    还远远不够,因果册上没有写明,但玄微知道,他欠岁年一条命。


    他欠的又何止是岁年。


    被留下的,被放弃的,被轻贱的,乌云盖雪皆体验过的身份,玄微无法再匆匆忽视,那么他们的面目亦开始浮现眼前。


    兰阁的花灵与仙侍,那位在最后依然选择相信乌云盖雪的龙君,那些被他轻易抛弃的棋子。


    终究要化成锋利的刀刃,让玄微仙尊明白,天道从来不会偏爱某只生灵。


    祂只是在某些时刻,拉长付出代价的时间而已。


    玄微涣散地想,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到,纵然舍了他这万载的修为,失去的也不会再回来。


    披银殿里的月灵不知乌云盖雪已经死去,他们曾等待他的到来,这是一种不知的幸福。


    玄微此刻,更需要“知”的痛苦。


    唯有痛苦,才能令他把握记忆。


    恍惚中他看到乌云盖雪在他手边,用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他,又用牙齿在他手背上磕出印子。


    在书房中小憩时,岁年就曾这般潜入,他与他赌着气,却只是这样报复。


    猫咪比谁都骄纵,却又比谁都懂得道理,他不怪他失忆,只是伤心他疏离。


    幻想中的乌云盖雪悄无声息地离开,玄微爬不起来,用手肘撑着地,一点点匍匐回到卧房。


    一条金色的河溪开始流淌,蜿蜒入乌云盖雪住过的地方,在上一次记忆短暂恢复中,玄微搬到了这里。


    素雅到如雪洞般的房,寒塘垂钓的屏风也透着冷气,垂钓人永远也掉不上来鱼,他的亏欠只能停在某个数目。


    玄微挣扎着爬上了床榻,冷硬的瓷枕,并不厚实的被褥,他将其全卷在身上,仿佛能从中探寻出乌云盖雪的气息。


    失语的纪沉关仿佛附了他的灵,唇齿间尽是杂乱的吐息,他低低的在逐渐结着冰的被中呼唤乌云盖雪,眼珠左右转着,好像有只不存在的猫咪在与之捉迷藏。


    “年……年年。”他习惯性地去顺毛,触手却只有瓷枕的坚固冷硬,淡淡的紫红的烟气爬上玄微的眼珠。


    他走火入魔到无法分辨虚幻与现实,有玉笛声吹响,却尖利到如同能穿破双耳。


    这是纪沉关最后的报复,他从来不是善茬,万千推演中,他想到过一种可能。


    来世的自己是个罪孽滔天之人,即便或有苦衷,却依然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伤了乌云盖雪。


    那么,来世的自己若还能想起过往,他便会杀了他。


    一只并不存在的恶鬼的报复,而今拔剑,直指九天高高在上的仙尊。


    但是这样很好啊……玄微想,他缩在薄被中发抖,瓷枕在他怀里碎裂崩塌,他又裹紧那堆碎瓷。


    这样很好的,玄微心里涌出几分感激,他太认可纪沉关了,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呢。


    连活也不该活了啊!但死是不是太简单了,所以心魔阵是慢性的毒药,就该再长久地折磨,我当年……玄微出神地想,我当年做的真对啊。


    ……我把乌云盖雪弄丢了。


    天地之间,他再也找不回他的猫咪。


    玄微呜咽一声,将自己的背部紧紧贴于墙壁,他紧张地左右看着,像是逡巡在领地内的兽,仿佛有什么东西会随时从哪里冲出来,夺走他最重要之物。


    随之他意识到,那东西就长在他脑子里。


    洗池尘的作用成为了他所忌惮的所在,明明珠串已将记忆牢牢钉死在识海,他仍患得患失,恐惧到浑身打颤。


    屋外风雪大作,好在有了上次挖内丹的经验,玄微在去深庭找乌须君时,记得用阵法加固了披银殿的屏障。


    故而这次走火入魔虽重,神力失控却并未惊动到外界。


    阿皎与阿冉顶着风雪过来,远远站在门槛外不敢进去。


    每走近一步,就能明显感觉到仙尊的神力愈发紧绷。两只月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玄微亦看到了他们,他想告诉岁年,他不再是创造暮死朝死月灵的仙尊了,他开始明白每个生灵性命的重量。


    但他发不出声音,所有的愧疚与恨不得死去的悔过,皆如流淌而出的金血,不复回头。


    第三十七章


    门槛外两只月灵急得团团转。


    庭中风雪大到将天幕完全遮蔽,九天绮丽的云霞彻底被灰白掩住,从窗缝间依稀可见得乱风卷着拳头大的雪块。


    阿皎缩缩脖子,回想起当初仙尊发病时,自己在外被冰坨坨砸懵的遭遇。


    月灵压低嗓音道:“怎么办呀,这次好像更严重了。”


    “不用你讲。”阿冉苦笑道:“我也看得出来。”


    月灵进不去也出不去,被生生堵在门前,两个时辰后,狂风暴雪有了转歇的苗头。


    阿冉舒了口气叹道:“似是清醒过来了,我们谁去外面叫人,谁去里头探望尊上?”


    “……”


    “……”


    此问一出,月灵陷入沉默。


    出门无外乎是顶着雪走一段,不过是耗损体力罢了。


    去探望尊上,那可是不知要发生何事,属于精神上的考验。


    “咕咚”的吞咽声在内室清晰可闻,


    良久,阿冉决断道:“猜拳吧。”


    “……行。”


    猜拳定胜负,最终是阿冉去找人来搭救,阿皎到里头去瞧瞧尊上。


    “闷头冲。”阿冉鼓励道:“见势不对便快跑。”


    后者苦哈哈点脑袋,面朝大门,想要敲又不敢,等到阿冉都望不见身影了,阿皎这才鼓足勇气,轻叩木门道:“尊上,您还好吗?”


    内室静得可怕,停歇的风雪将这空阔的披银殿彻底拉入无边寂静。


    阿皎捏了把汗,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去。


    他们对尊上说不上来是依赖还是畏惧,本因其而生,或因其而死,这满殿的留音石即是证明。


    在他们之前有无数的月灵前辈存在过,但他们的存在对于九天而言,不过一刹。


    如弹去指尖的灰尘那样的一刹。


    “尊上。”阿皎本做好了被门内的雪堆埋掉的准备,还往边上一闪。


    谁知这间不大的卧房非但没有被毁,样样摆设都是完好。


    只有屏风被挪了动了地方,半围住床榻。


    地上一条金红的血痕延伸到床边,被屏风突兀切断,像是有水鬼爬过又被砍了头,阿皎被自己的联想吓到,打了个寒颤。


    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生怕是尊上一个激动又往身上捅几刀。


    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在被造出来后,阿皎与阿冉至少应对过两回仙尊的自伤,好在尊上天生仙体,没多久就痊愈了。


    但这样也很折腾啊,阿皎颇想叉腰叹气,一边埋怨着尊上,一边同情着自己。


    明明是九天备受尊敬的仙尊,却有走不出的心魔。月灵对尊上与猫咪究竟发生过什么并不知情,也无处知晓。


    正迷惑间,袖间一紧,被谁拉了拉。


    “小祖宗!你怎么跑出来了。”阿皎见是炒栗子,这位接到九天培养的未来天帝接班人之一,登时眉头跳了跳,“还不快回去,你出个好歹我们可担待不起!”


    “没让你们担待。”炒栗子比了个小声的手势,悄悄道:“我在房中见这回雪势有点不大对劲,赶紧出来瞧瞧。”


    “不对劲?”月灵没太关注,赶紧问道。


    炒栗子道:“不像是被释放者停止,倒像是力竭所致。”


    “……不会吧。”月灵一听心里也没了底。


    以往尊上怎么闹腾都不会出事,靠的便是仙尊的万载修为,而今被挖了半枚内丹,若是真有个好歹,那可真是无法预料了。


    炒栗子见这月灵本就白的脸变得更苍白,安抚道:“所以我才跑过来啊,要是尊上真的有个好歹,你们作为他的神力化形,没准会被吸回去的,还是别往里闯才好。”


    “你……你是在担心我们?”月灵有些不可思议,乳白的眼微微睁大,炒栗子都能从那没有瞳仁的眼里看出惊讶。


    他初上九天时被月灵这副模样吓得够呛,如今再看倒不觉得太可怖,或许是因为那些悬挂着的留音石里的对话?


    炒栗子说不清,明明月灵也未与自己有多少交际,但今日见雪势不对,他还是用铲子挖出条道,赶来了此处。


    毕竟若是有生灵消散,即使素不相识,炒栗子也很难去无动于衷。


    “嗯嗯。”炒栗子坦然道:“所以你快躲起来,你们要待在定灵屏障里,如果尊上强行要吸你们,或是他不好了,你们至少不会立即消散掉。”


    这矮墩墩的炒栗子在此时表现出超越年龄的镇静,“去找冥府的人,九天的仙怕是不会愿意给你们搭屏障。”


    您这都想到了啊。阿皎欲哭无泪,又不放心这边,“那、那你也别进去了,万一尊上发疯砸东西打人……”


    炒栗子一愣,眼里也闪过一丝害怕,“还会打人?”


    “没啦,但是能往自己身上插刀,打个人算什么呀!”阿皎倒是不在意背后腹诽主子,“走火入魔的仙什么都干得出来,谁知道尊上这回要干出什么花样。”


    “……不成,我还是得进去看看。”炒栗子强自镇静,从前襟里掏出两张符篆,皆是出自玉融的手笔。


    一者用于清心定魂,一者是瞬间的移形用来逃跑。


    玉融嘱咐过他,要是尊上又犯病了,就先跑再说,跑不掉再试试清心符。


    但炒栗子没打算躲,不仅仅是因为要保住月灵最先便是保住玄微,他也很好奇尊上为何会变成这样。


    即便聪明如他,通过留音石和玉融的只言片语,能猜出个大概,却还是很费解。


    炒栗子的仙君父亲也在母亲的坟头哭得稀里哗啦,但不妨他在其他女子怀里得到安抚。


    世上是否会存在长久的感情?仙尊这般要死要活,只是因为时间抛掷地还不够多。


    炒栗子心里有几分恨意。这也是为何天帝将他搁在披银殿的缘故,他的红尘气太重了,已不是好的人选,给玄微带着,也出不了什么好成果。


    不会有好成果……炒栗子怎会不懂九天对他的评价,但在他看来,九天与人界也并无不同。


    不论是血脉上定个高低贵贱,还是失去了再追悔莫及,表演给谁看呢。


    他捏着符往屏风后走,床榻的帐子被放了下来,里头黑漆漆看不分明。


    炒栗子深吸口气,踮着脚拨开帐子的一角,让窗外的天光照进来一线。


    榻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瑟缩了一下,像是被光束切中皮肉。


    “尊上。”炒栗子呼唤道。


    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自帐内传来,炒栗子头皮发麻,又唤了声尊上。


    他听到玄微含糊的应答,起初没有听清,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尊上在说:“年年,天亮了啊。”


    年年,那只叫岁年的乌云盖雪的猫咪,炒栗子立即反应过来。他将帐子慢慢拢起,用银钩在低处挂住,玄微也没有反对。


    ……尊上在做什么?炒栗子看不大清,只觉得他这样缩在床榻里的动作很违和,像是揣了什么东西在怀里。


    玄微侧靠在墙边,用肩膀挡住了怀中之物。


    “尊上,你还好么?”炒栗子试探道:“月灵们去请医官了,您可要喝水,我去——”


    “不要叫人来。”玄微的嗓音在半昏半明的床榻间听来极其暗哑,他将肩膀往下压了压,摇头道:“不要叫人。”还多补了一句:“人多,烦。”


    炒栗子渐渐觉出不对。


    不论是否认时用摇头的方式还是这种断句方法,都不像是一位仙尊的言行。


    炒栗子皱起眉,他闻到了床榻中浓郁的血腥味,问道:“尊上,天亮了,可要出来走动走动?”


    玄微默默,半晌后他低头问道:“要出去吗?”


    寒意爬上了炒栗子的脊背,这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也没有任何东西回答他的问话。


    但玄微仙尊像是听到了回应,又点头道:“好啊,那出去晒晒太阳。”


    他往外挪出,血腥味越来越浓,像是扯到了伤口所致,挪到中途玄微不动了,炒栗子又不能伸手去拉他,只能干等。


    割入床帐的天光白晃晃而透着清凉的雪气,照出床榻上半幅染成金红的袖袍,与已纠结成团的凌乱长发。


    炒栗子愈发不敢靠近,听到玄微道:“没有不想出去的,又不会真的在床上长蘑菇,年年也不喜欢吃蘑菇吧。”


    他似是笑了一声,卷起的气息低沉而绵长,“年年,外面太冷了,要不要给你套件衣裳?”


    “好啦就一件。”


    “好冷,是冬天了吗?”


    “……啊,下雪了。”


    完全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在这空荡清冷的室内更加激起恐惧的涟漪。


    炒栗子也觉这里凉飕飕的,却又不敢动弹,直勾勾盯着玄微仙尊下榻,他从帐影里出来,怀里是——


    炒栗子瞳孔一缩。


    走火入魔,神智昏聩。


    他切实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那是只猫咪状的毛毡玩偶,黑背白腹,活灵活现。


    电光火石间,炒栗子想起了悬挂在殿中的那一串留音石中的内容。


    “猫咪毛可收集,仙君同意了,能扎毛毡扎出小猫咪!”


    “我收!”“我收!”“我做做做!”


    “谁做得这么大,毛不够啦!”


    “我收!”“我做!”


    “呜呜呜掉毛好厉害,毛有了。但岁仙君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做好啦!岁仙君很喜欢那只大的,我送给他可以吗?”


    “可。”“行。”“送吧。”


    “岁仙君把我们做的放在床头了!”


    所以是这只毛毡玩偶么。炒栗子大抵知道玄微仙尊疯在什么地方了,毕竟他爹也写过几首故人犹在的诗。


    他眼睁睁看着玄微披头散发,鞋也不趿,赤着脚走出去。刚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从架子上拿了件厚披风,把毛毡给裹紧了。


    炒栗子冷汗都下来了,他还是有些害怕这样诡异行为的仙尊,但既已经想明白其中缘故,便也不会这样放任他出去。


    毕竟这位仙尊才挖了内丹给冥府主君,算是间接帮助了冥府的计划。


    “尊上。”炒栗子追上他,好在玄微并未真的想要出门,只是坐在了门槛上。


    这般无所顾忌的模样让炒栗子新奇,在他的印象里,这些仙尊可是绝对的冷冷冰冰。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玄微,问道:“尊上,你还在流血,我去给你拿药可好?”


    玄微点点头,炒栗子一步三回头地跑出去取药,回来时玄微连动都没动下,仿佛是尊无知无觉的冰雕。


    这次虽疯的厉害,但居然是安静的。炒栗子松了口气,正打算把药给玄微递过去,却见这仙尊摸了摸怀里的猫咪毛毡,转过头道:“我的猫可爱吗?”


    炒栗子:“……”


    原来是会问话的!


    他又捏了把冷汗,看了眼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毛毡,心知肚明不能刺激这种神志不清的疯子,何况对方还是个呼风唤雨的仙尊。


    于是只能干巴巴道:“可、可爱啊。”


    “那是当然。”玄微颔首。


    当然你问个啥!


    炒栗子简直想翻白眼。


    “年年是最可爱的。”玄微隔着衣袍顺毛,那动作要多熟练有多熟练,“我遇到他的时候,还只有那一点儿大呢,现在也好长一条。”


    “嗯……”炒栗子显然发现这位仙尊来了倾诉欲,将他稳定住便想遁。


    谁知玄微还没打算让他走了,拍拍门槛边,道:“你想听我和年年的故事吗?”


    我不想啊!炒栗子心里呐喊。


    但他也不想在这时候忤逆玄微让他暴躁,能让他安安静静讲话是对所有人的安全。


    便只得硬着头皮坐下,一边“嗯嗯嗯”应着玄微的讲述,一边期盼阿冉赶紧找可靠的人来。


    然而另一头,养龙池外。


    “不可。”莫青团沉下脸否决道。


    他神情严肃,“为你们搭屏障已是我冥府仁至义尽,玄微疯了是他的事情,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玄微疯了和挖内丹有关?”


    冥使不悦道:“我看那日查因果他便不大正常,你们九天用癫子来碰瓷我冥府,我们也不是客气的。”


    阿冉与追过来的阿皎被莫青团吓得瑟瑟发抖,也心知对方搭救自己已是天大的情分。


    但方才两只月灵碰头后先去到九天医仙府上,人家一听是玄微仙尊,来都不敢来。


    走投无路下还是找冥府的人,可冥君又已入了养龙池,冥使们自然不会愿意去帮忙看看尊上的情况,他们也无义务去看。


    阿皎与阿冉被罩着定灵的屏障,蹲在养龙池外唉声叹气。


    夜萝看他俩这小模样好不可怜,便低声问莫老师要不要请示冥君主上,毕竟君上与玄微之间还有未完的交易,玄微要是有个好歹,那也算是欠债不还了。


    莫青团想了片刻,走到养龙池门前,用冥府传音将事情大致说了遍。


    里头的引魂笛音没有断绝,只传出乌须的一句话。


    “由他去,别管。”


    第三十八章


    这厢里冥君发话,莫青团便将月灵们的屏障改做可随之移动的定灵屏,劝他们另去别处求援。


    恰好凤凰姊弟来探望龙君,听闻此事,珠鸣的冷笑都要收不住了,大呼玄微活该。


    还碰上了代表天君过来的玄夜上神,听后满脸尽是“玄微愚不可及”的神情。


    月灵们思来想去,无处可求助,只能垂头耷脑地回到了披银殿。


    仙医不肯出面,不论是怕惹上祸端还是天君在背后指使,态度坚决,没有通融的余地。


    而玄微仙尊在九天惯来是离群索居,不结交亦不开设宴席,本就没多少友人,更谈何在此时相助。


    两只月灵束手无策,顶着屏障牵手穿过殿门,心里头感激着冥府的搭救。


    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冥师能愿意出手救玄微的灵侍,已是仁至义尽,不计前嫌了。


    这屏障强得惊人,倒像是冥君的手笔,黄泉的水汽使月灵觉得自己像是泡在凉潭里的月华,舒服又稳固。


    他们私下里都认为冥君人很好,只是与尊上不对付。


    想想与尊上不对付也很正常,九天里其实没多少与玄微对付的仙者。


    但月灵毕竟是玄微的造物,对方司掌其命数,真要吸收,纵是跑到千里万里外也不可抗拒。


    索性从哪来回哪去,先到披银殿里将雪扫干净,再静观其变。


    阿皎迈过院门槛,原本以为会被厚厚的积雪堵得走不动路。


    谁知庭中清清爽爽,除了地砖上还残留了些雪痕,彻彻底底回了暖,仿佛深春时节。


    月灵彼此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讶异,紧忙往玄微的卧房赶。


    只见卧房前的小院里,玄微仙尊仅穿了身里衣,披散着头发,正往尝试立起一根高大的木头。


    那木头瞧着还分外眼熟,边上炒栗子正往短些的木头上刷漆,见他们来简直如迎救星。


    阿皎规规矩矩向玄微问礼,玄微简短地嗯了一声,压根都没问他们去了哪里。


    连他们身上的冥府屏障也不甚在意,专心致志地测量高度。


    阿冉则三步并作两步地靠近炒栗子,低声问他:“尊上咋了?”


    炒栗子言简意赅,道:“疯了。”


    阿冉:!!!


    炒栗子的手指了指脑袋的位置,压低声音道:“走火入魔,这里完全糊涂掉了。”


    “看到那边椅子上的毛毡猫了吗,他以为那是乌云盖雪,你们留心着点,别一屁股坐扁掉。”


    闻言阿皎立即离铺了厚实软垫的椅子远了几分,也小跑过来,点了点这院子里长长短短的桃花木,道:“那你在干嘛?”


    “刷漆啊。”炒栗子挥舞了下手里的刷子。


    “不,我是想问为何要给木头们刷漆?”


    “做秋千。”炒栗子答。


    “……为何要做秋千?”


    “乌云盖雪以前喜欢。”炒栗子有了被仙尊强行拉着听故事的恐怖经历,已经能做到适应良好、淡定应对了。


    彼时玄微讲到猫咪喜欢秋千架,突然喃喃着秋千去哪儿了,就开始满院子乱找。


    炒栗子便编谎话骗他,道:“尊上不记得了吗,秋千架要挪地方了,原本的那个已拆掉了啊。”


    玄微就迟钝地站了一会儿,点头道:“是的,我忘记了。”


    听起来很好哄,完全没有危机啊……阿冉长长松了口气。


    假如忽视尊上里衣上一团一片的金红的血渍,他的状态比先前几回好了不知多少。


    但炒栗子显然不大认可。


    疯了傻了,躲到自己的臆想里去了,便是一种万全的方法了么?


    然而他也不敢直接戳破玄微的幻想,月灵的命还在他手上,自己也完全接不住他哪怕半点的怒火。


    故而他只能苦哈哈在院子里漆木头。


    玄微见他做不动了便让他歇着,独自将剩下的活儿都干完。


    很快玄微的院子里便多了架漆红秋千,他抱着裹在毯子里的毛毡往上头一坐,便旁若无人地低头与之交流起来。


    这画面委实诡异,但又实在无害,比乱刮风下雪要好上太多。


    阿皎倒是觉得尊上这样也无不妥,因九天里多的是自我陶醉的仙君,做喜欢的事情就好了,哪怕是沉浸在幻梦中。


    阿冉则与炒栗子观点相似,觉得这样到底没个定数,然而一时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便只能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眼睁睁看着仙尊在院子里打秋千,听着他低低的咳嗽。


    熏风吹拂,玄微抱着毛毡猫咪与它聊着天,他问年年为何这般贪睡,与它说九天的风光盛景。


    计划着如何带它一点点去玩儿,也讲起这些年的离别,诉说着缱绻的爱意与无尽的歉意。


    他用脸颊贴着毛毡猫咪,渡过了平静的一个午后。


    天色渐晚,玄微便抱着猫咪回卧房睡觉,乱七八糟的床铺已被打扫干净,他将猫咪放在枕头上,拉高被子给它盖好,忍不住却又抱到怀里。


    仙尊蜷缩在昏暗的被子里,呼吸间尽是血气,但心里却流动着脉脉的河流。


    那是他紊乱的神力,他与毛毡说着疯迷的悄悄话,无法入睡,但猫咪睡着了,于是便不能吵它。


    玄微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直到九天的朝霞再度撒向披银殿,他抱着猫咪起床,简单清洁后换上了新的衣袍。


    猫咪不喜欢他邋里邋遢的模样,将打结的头发绞掉后,玄微又坐回了秋千上。


    阿皎观察了许久,大着胆子去给他送茶,想探探尊上如今是否有所好转。


    “把那孩子叫过来。”玄微温和地对阿皎道。


    炒栗子胆战心惊被喊来,还以为要被灭口,哪晓得竟是要他接着听仙尊讲过往,居然还是从头开始。


    炒栗子耐着性子听,觉得这仙尊就和当年自家隔壁古稀年的老人一样,絮絮叨叨说着往事,内容却是重复而前言不搭后语。


    如遇卡壳,那时候炒栗子就会顺着老者的话往下问,老者便又愉快地往下讲了。


    然而玄微不是那么好哄的老者,他慢慢也发现自己讲述里的问题,尝试着去理清前因后果,比如为何他的猫咪对他置气。


    “那时……”


    那时又发生了什么呢?


    是因为没有烧够足量的小鱼干,还是回南天毛都变得湿哒哒了?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像是有长针在反复戳刺,一阵一阵尖锐的疼痛。


    玄微的秋千停了下来,他按住头,还要对怀里的毛毡猫咪说没事。


    那时是怎样的缘故,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袖子滑下去了一小片,那串黑白的念珠隐隐散发着乌白两色的光,重新开始吸纳玄微仙尊的神力。


    洗尘池的作用从未消失,这件法器仿佛要生长到玄微的血肉里,但他甘之如饴,摸索着珠子的表面,极力饲喂般往里头灌着加固记忆的力量。


    他心里焦急,脑子亦一团浆糊,浑然没注意到头顶屏障外风云变色。


    “那是!”阿皎率先发觉外面的异样。


    “雷、雷云?!”阿冉惊呼。


    与此同时,一道神力悄无声息地绕上玄微,骤然收紧,将他捆在了秋千架上。


    月灵顿时联想到冥君对他们说,来日玄微仙尊要挨雷劈。


    难道这雷劫还有提前的道理?


    转念一想,劈死了玄微自己也会随他灰飞烟灭,当场忍不住大哭,阿皎也反应过来,与之抱成一团,不停干嚎。


    炒栗子眯着眼观察了一阵子,赶紧跑来把他俩摇醒,“不是雷劫,是玄夜上神,你们快躲起来!”


    火急火燎地把他俩往屋檐下拉,再跑出来时朝天上大喊:“上神,何故如此!”


    上神不会在意月灵是否被误劈,但炒栗子不同,他虽不被天君看好,到底是流着天族血脉。


    玄夜便站在云上对其道:“你退开。”


    炒栗子大为不解,这玄夜君凑什么热闹?


    他虽听闻玄夜与玄微早年不对付,后来却是没有太多交集的,而今他不来帮忙是自然,来布云降雷便委实离谱了。


    好在玄夜脾气上来了也不闷着,非得骂痛快了才罢休,他指着被他用神力捆在秋千架上玄微,怒道:“你看看他这自甘堕落的样子!”


    昨日在养龙池外,玄夜便听月灵说起了玄微的情况,爱恨嗔痴,上神听来只觉可笑。


    今日再一看,玄微仙尊竟已是这般的疯疯癫癫。


    他心里百感交集,一来是为天君的所作所为导致的结果而痛惜,一个砚辞不够,如今果真轮到了玄微,再到来日又会是谁。


    也许当天君登上御座的那一刻,便已不再是与他们把酒言欢的故人,玄夜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再思及玄微仙尊,当年是何等的威风,教他心服口服地甘拜下风,九天混乱时期,也唯有他没有失去理智。


    眼下倒好,他不动情则已,一动情竟如此狼狈。


    玄夜君是不愿见到玄微继续自欺欺人下去的,他认为这不过是一时的难捱,等到洗尘池再度将记忆洗去,便能一切恢复原状。


    而近来九天诸多暗潮汹涌证明,天君的判断也无错,他们需要一位有足够尊贵的血脉,且位高权重的仙尊来压场子。


    即使玄微做出了挖内丹给冥府的决定,天帝也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原本,玄夜上神是计划依旧用入梦术来使玄微沉睡,然而昨晚他蹲守一夜,玄微根本没有睡过。


    玄夜到底是和对方修为有差距,不可能在玄微醒着时袭击。


    但若不能暗中行事,那便索性先打晕了玄微,再给他下梦术。


    玄夜上神翻手招来更多的雷云,那云中蕴含着他催人入眠的神力。


    玄夜挥指,降下青雷。


    ——轰隆!


    炒栗子被大亮的电光刺得睁不开眼,等到眼前光亮散去,院子竟安然无恙。


    玄夜君竟没能击碎玄微仙尊的屏障!


    屏障的坚固与其当前的神力有关,如此虚弱还能撑这么牢固的屏,炒栗子这下倒是对玄微刮目相看了。


    可随即他猛地瞪大眼,“这……”


    只见玄夜上神周遭浮起了绮丽的神光,那是天君的神力。


    “你早就算到我会来此么?”玄夜上神冷笑,感受着天君为他传来的更为磅礴的神力,掌下风起云涌,微微皱起眉,道:“去!”


    玄微被迷糊绑着,直到天顶的乌云劈下一道青白的电光,这才反应过来。


    可他神力内收,一时无法挣脱束缚,眼见另一道雷蓄势待发,竟是原地扑倒。


    炒栗子不敢靠近,这道裹挟了天君与上神神力的雷霆终于还是劈碎了屏障。


    呼啸的狂雷怒电席卷庭院,炒栗子被风掀得向后倒去,全力抱住廊柱才得以稳住身形。


    月灵们更是被吹到屋子里去了,撞翻各种家具,那是玄微君在做完秋千后一并打造。


    高高低低的爬架,挂在梁上的藤球,还有玉片风铃,磨爪子木头板子……


    直到尖锐的耳鸣平复,炒栗子才能睁开眼,院中一片狼藉,秋千架倒了,一根横木砸在玄微的脊背上,乱石砂砾和被波及的枝叶散乱他一身。


    他终于昏睡过去了吗。玄夜上神有洁癖,他不想降落在这乱七八糟的院子里,便在云上施展梦术。


    一道绮丽缤纷的光坠落于玄微身上,晕开柔软的水波,可下一刻,玄夜上神捂住胸口,吐了口血。


    梦术没有发动,玄微君慢慢直起身,在炒栗子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他低头看向怀里。


    那里空无一物。


    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裹成团的衣裳,乌云盖雪已不存于世间了,他留下的一切皆脆弱无比,何况是一只毛毡玩偶。


    即使是稍大的风也能将其吹碎,又如何承受得了哪怕一点的神力余波。


    “年……年……”


    玄微怔怔的呼唤,炒栗子眼见一片深沉的灰云将玄夜的雷云驱散,心道不好。


    尊上这是要发大疯了,他回头一看,两只月灵已在摔击中昏了过去,而空气里的灵波颇有百川逐海的势头。


    炒栗子心头涌出一股强烈的怒与恨来。


    他一咬牙,冲到玄微面前,抓起地上一根断裂的木枝,那木枝上还挂着叶子,挥舞起来如同蒲扇。


    炒栗子用全力抡圆了胳膊,用这木枝扇了玄微一记!


    “尊上,你疯够了没有?!”


    炒栗子浑身发抖,他听懂了玄微的故事,却无法只当个故事来听,“乌云盖雪不在这里——”


    “他在人界,他消散在了人界!这九天里哪里容得下他,你当初,哪里容得下他!”


    炒栗子是仙凡私恋的产物,但最终那位立下海誓山盟的仙君背弃了诺言,世间的情爱便是如此轻薄,最终演绎的不过是给自己听的戏折。


    他像是在极度的恐惧和亢奋里想起了他在人界的经历,以及九天上所受的委屈和看过的不公,竟朝玄微嘶吼。


    “你哭给谁看,你就算是哭死在他坟前,也都是白费的眼泪!”


    炒栗子自己打着颤,“你们这些人,各个呼风唤雨,想对谁好便好上天,你想弃之如履也是随手!”


    “予夺予取是吗,高高在上是吗,你都把他们都害死了,逃到醉生梦死的臆想里,你们真卑贱,真装!”


    “哭什么啊仙尊——”


    炒栗子再抡不动那木枝,跌坐在地,咬牙切齿地仿佛是人界所有生灵的化影。


    “你们这些仙,本就是坏胚啊!”


    被抛弃,被谋算,被留下……他脱力坐地,指头抓着泥沙,用力扬了一把,像是烧成灰的骨与魂。


    他苦笑道:“别哭啊尊上,他们问心无愧是人界的甘霖,你的眼泪又算得了什么?”


    玄微动了动,炒栗子抖着却不再后退,他看到玄微君缓慢地坐起来,松开了怀中的衣衫,他道:“你说得对。”


    急剧向玄微汇聚的神力止息了,玄微抚摸着手腕上的念珠,化出照霜剑。


    他的神力不足,本命剑的化形也变得很慢,但这些时间,刚好够他清醒和回想。


    他坏的彻底。


    他彻底没有猫了。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


    他曾经有猫。


    眼泪分文不值,他的年年是与砚辞一样的无畏无惧,而自己不过是与九天上的仙者们相同,轻蔑地摆弄他们的性命。


    那怎么可以没有惩罚。


    “尊上!”


    照霜剑抵上内丹的位置,他切断了和月灵的联系,从此那两只小家伙便能自由来去。


    金血刹那涌出,流过念珠,将其染成斑驳的杂色。


    嗡——


    就在此时,承受了神力的珠串上的法阵亦随之启动。


    玄微便想起来了,这里面有个寻猫咪的阵法。


    珠串的穗子里夹了几根乌云盖雪的毛,被护在阵法中。纪沉关不想时时拘着岁年,又怕他外出遇险,便与乌云盖雪打了个商量,将毛发编入此物,用以寻找他的去处。


    此法阵必须在自愿的前提下才能制成,可贯穿三界的寻人术,乌云盖雪去到哪里,他都愿意被纪沉关找到。


    玄微眼前一片模糊,当那法阵内嵌的水镜显现时,他几乎以为这是一个过于美的梦境,是灰飞烟灭前的一个臆想。


    水汽氤氲的养龙池,一身玄衣的乌须横笛在前,吹着一支引魂曲,他周遭翩跹了幽蓝色的冥蝶,流光如星辰,曲调近尾声。


    玄微慢慢睁大眼。


    乌须放下笛子,伸出手。


    “啪!”


    他合掌空拍住一只冥碟,像是只贪玩的猫咪,总是无法抵挡这会动的蝴蝶的诱惑。


    松开掌,蝴蝶飞离,观山镜内的巨兽围着龙蛋,乌须君与之融为一体,伏下身,一如当年他如何守着龙蛋。


    冥蝶落满他的身体,玄微听见那异兽发出冥君的声音,叹息般道:“砚辞,年崽崽回来了,好久不见。”


    第三十九章


    黑白双色的珠玉串上传来“嗡嗡”的回鸣。


    靠神力启动的寻踪法阵逐渐成形,投映出了一面冰凉的水镜。


    镜面上布满裂痕,将景象切割成一块一块。


    然而其中画面,还是清晰地刻进玄微的眼底,教他几乎以为是水月镜花的复苏,是死前生出的幻觉。


    ……对啊。


    他跌坐在庭院中,身旁再没有生灵,炒栗子见他要自戕,拦是拦不住,又被珠串所爆发的力量给掀入内室,不知昏醒。


    遍地是焦黄的乱叶残花,玄微仙尊坐在一地狼藉中,怔怔地想起乌须的言行举止。


    对啊,我早该认出他的。


    我怎么能认不出他。


    水镜内,冥主化为原身养了一会儿蛋,复又变回人形,再吹起了漆黑的长笛。


    幽蓝色的蝴蝶在周身飞舞盘旋,凄清的曲调里他眸子半阖,却未有沉浸于引魂曲里的哀色。


    他专心致志的模样,倒像是在死记硬背指法与音谱。


    “岁……年……”


    玄微喉头滚动,艰难地伸出手。


    指下是一片彻骨的冰凉,水镜的崩裂便在转瞬。


    镜片宛若星辰西陨,碎成千万道光痕,纷纷落于掌中。


    玄微瞳孔剧缩,仓皇地接住这粉碎的水镜,仿佛镜中之人也一并粉身碎骨。


    仙尊素白的衣袍上洒着闪烁的光屑,他用袖子去兜,用衣摆去接,手忙脚乱间失了倚靠,彻底倒在地上。


    细碎的镜光在光滑透亮的瓷砖上眨着眼睛,玄微用手掌慢慢地将其堆拢,变成银光闪闪的小丘。


    拢起的一小堆镜屑伏在他蜷曲的鬓发旁,如身上沾满雪子的毛球,躲在青丝间玩着捉迷藏。


    ……他怎么能没有认出来。


    观山镜里的乌云盖雪,言语神色间的相熟,他自认为多次将乌须“错认”,却从始至终,没有真正认出来。


    为什么……


    玄微含着无限的恨意逼问自己。


    为何没有认出来?


    曾经岁年笃定于他是玄微,而今他却无法识得对方。


    岁年的样貌与从前大不相同,可从前最不在意的便是样貌,纪沉关如是,玄微亦不看人皮相。


    其眉心的玲珑乌纹依稀可见龙的图样,象征执掌冥府的权柄,但年年不论厉不厉害,都是他最爱的猫。


    如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玄微尚且没能完全想明白那是什么,仅抓住了一个闪念,很快便被剧烈的头痛所打断。


    此时此刻,他仅仅只有一个想法。


    岁年还活着。


    玄微仙尊仿佛垂死病中的惊坐,撑着手艰难地爬了起来。


    阿冉与阿皎苏醒过来,颤颤扶着炒栗子,他们心惊胆战走出内室,眼见披银殿上空刮起一阵风,夹杂着六角雪花吹下。


    风雪并无狂态,倒像是倒春寒里的雪子,落在地上就消失不见。


    阿冉两手搭在眉骨上夸张地望,“尊上这样急匆匆跑出去干甚么?”


    炒栗子虽被神力扫到屋里,但并未昏厥,而是借由窗户看到了追踪术镜里的一幕。


    他道:“兴许是找冥君去了吧。”


    阿皎大难不死,长舒一口气猜测道:“为何要找冥君?而且方才冥使不是说等冥君出养龙池后另有他事么?”


    “可冥使过来不就是事关因果,尊上的因果也要靠他们的相助?”阿皎胡乱猜着。


    “不是……”炒栗子开始思考自己以后会有多惨了,没有功夫与月灵们解释太多,改口道:“罢了,我们回去修养吧。”


    两灵一人搀扶着抄近路往住处走,路过深庭,发觉腿软心惊,不得不停下休息。


    “尊上的因果不就是和这棵树有关?”阿冉趁机拍拍身后的粗壮的树干,桃花缤纷而落,似胭脂色的大雨。


    阿皎摇头道:“我看未必。”


    两只月灵化形晚,并不知其中究竟,此刻也不过是抬起头。


    目中所见,只是那破了口子的屏障,残余的风雪卷过九天的云霞,将桃花冻住,枝叶震动,发出牙酸的声响。


    从披银殿到养龙池,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一如纪沉关从天星阵的阵图回到卧房。


    珠串存留下了过往的记忆,洗尘池却依然在冲刷识海,带来神魂上切割般的疼痛。


    玄微降临养龙池地界时,脚步踉跄了下,也分明看到守在洞口的秉笔冥使瞪大了眼。


    他深知自己形容狼狈,可再顾不得许多,身上所有感知都退去了,唯有沉重的心跳叩击胸膛,听来如天道的擂鼓。


    冥使们二度上九天,便明显感觉到这些仙君们对他们的态度变了,原本是客气中略有轻蔑,眼下变成了厌恶中含着恐惧。


    他们早知自家主君要与九天翻脸,怎会在乎这些人的脸色,见仙君们越忍耐着不能发作,冥使们愈是开怀。


    冥君把该谈的基本谈完了,而今他们来此,便是真正要操办后续。


    不过在一切正式开始前,君上自然要来看望父亲,为龙君的复苏考虑。


    昔日龙君与历劫的冥君的经历在九天并未传开,冥府内也不能随意调阅,大部分冥使虽不知详细内情,但对这对父子的错过颇有叹惋,均在外护法。


    猝然见玄微状如疯魔地过来,惊讶过后都收敛了气息,肃然以对。


    莫青团更是直接解了腰间的钢鞭。


    他历经五代冥君,修为却还不能与玄微相比,此时却半点不客气,横鞭在前,道:“养龙池非龙族手令不得开,玄微君留步!”


    玄微心中唯有见岁年一面的念头,不欲与冥使们纠缠。


    莫青团看出他想用威压将众人驱退的打算,对夜萝她们道:“你们退下,我来会会这位尊上!”


    “老师你太猛了!这打不过啊!”夜萝顶着风雪威压有些喘不过气,小声在莫青团身边道。


    玄微挖内丹的事情冥府皆知,少了本命内丹还有如此神威,她惊诧于这仙尊深不可测的实力。


    她猜到九天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然而这样二话不说上来干架,却着实令人意外。


    夜萝朝养龙池方向望了眼,真要交手恐怕也就主上能与之对敌,但看莫师的神色,竟是铁了心要与这仙尊打上一场。


    不像是公事,倒像是私人恩怨。


    夜萝招呼一声,与其余冥使们撤出二人的神力范围。


    ——啪!


    钢鞭在地面抽出深痕,所过处涌着黄泉死气,莫青团站在划痕后,道:“玄微君,早听闻你走火入魔、神智疯迷,今日再见便知传闻不假。”


    此冥府来者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反感。


    玄微按下识海中的波涛汹涌,沉声道:“你是何人?”


    “吾乃冥师莫青团,历代冥主皆是由在下教养。”莫青团持鞭而立,道:“仙尊,你闯这养龙池所为何故?莫不是与吾主交易一场,要临时变卦不成?”


    玄微君定定看着他,在霎时卸去了周身凛冽的风雪。


    他合袖对莫青团道:“冥师,你必知其缘故。”


    仙尊突然来这一下子,旁边紧张站着的夜萝都没回过劲儿来。


    而莫冥师退开半步,避了他这一礼,表现出强烈的排斥,手中的钢鞭未卸,“在下不知仙尊所言为何,仙尊请回罢。”


    风雪愈大,遮天蔽日,莫青团冷声道:“难道要等吾主出来,见堂堂九天尊上与吾等交手,还要雪淹养龙池吗?”


    这话如打中玄微七寸,仙尊浑身一僵。


    他与黑衣冥使的灵力对峙着,半晌后再度行礼道:“冒犯了。”


    “仙尊客气。”莫青团冷冷看他,“在下送与玄微君一句话,路是自己选的,本就于事无补。”


    玄微沉默以对,再对众人一礼,转身离开了。


    夜萝眼见这仙尊神神叨叨来,又神神叨叨走,半点摸不着头脑。


    好在雪势渐小,九天明朗的天穹又显了出来,霞光映雪,如琉璃铺地。


    她拍拍肩头雪花,费解道:“老师,这位玄微君好生奇怪,他的因果账上气运好得不像样,怎还会如此失魂落魄?”


    “不要乱讲。”莫青团卷起钢鞭,目光落向养龙池不远处的山石花木后,浮出抹讽刺神色。


    他对夜萝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们讲过,世上坚固之法宝是为何物?”


    “怎么突然问考题啊。”夜萝瘪了嘴回忆道:“当今三界坚固之法宝,是三面镜子,其中一件在人界,无名且不知所踪,冥府也仅有记载而已。”


    “继续。”


    夜萝背诵道:“一者置于九天,名唤子夜鉴,照世间真面,污秽无所遁形,一者归我们冥府,就是我们君上的观山镜,照轮回因果千载,坚不可摧。”


    “不错。”莫青团颔首道:“但你们可知,即便是子夜鉴,即使如观山镜,一旦打碎,便也再难以修复。”


    夜萝听得出莫老师意有所指,认真等他讲下去。


    “因为镜器终究是镜器。”莫青团严肃道:“哪怕有再高的法力,镜子也只可圆满一回,若是打碎,事后再补也不过遍布裂痕,照不见好容貌了。”


    夜萝点头如捣蒜,“主上同我们讲过,如果打碎了器皿,要专注于‘补’这件事上,但不要指望补回原样,人界有金镶玉的技法,就是这个道理。”


    “……主上自有他的深意。”莫青团看着夜萝眉间的一点红痕,叹息一声,道:“所以,玉器可补,镜器难圆。”


    “如我们渡河过桥的生灵,那些带着与仙者共历劫难,被烙下因果印记的魂,在轮回台中所受苦更甚,此等孽缘,回头有甚趣味。”


    “你们聊什么啊?”


    养龙池前屏障荡开层层波光,黑衣的冥君踱步出来,被仍在飘着的小雪弄得打了个喷嚏,道:“啧,这还怪冷的,玄微君来过了?”


    莫青团道:“是,玄微君来过。”


    “这地上的鞭痕是爱卿抽出来的?宝刀未老啊。”冥君停在那深痕前抱臂,笑对莫青团道:“爱卿何必与他动这个手,不都说慢慢来嘛,你这个脾气啊。”口气却并无责怪。


    夜萝凑过来道:“主上,我方才已经去过凤凰府邸了,那小凤君死活不愿见绿荷花仙君,居然宁愿被雷劈也不想再回想当年的事,说是丢不起那个人。”


    “他俩那确实……”冥君念及因果册上的内容,有几分玩味,“是那种看似浅淡,实则浓艳的劫难。”


    夜萝眨眨眼,乌须道:“他们又是两位仙君一同历劫,寻常算法不管用,必是要故地重游一趟,才能把这一团麻似的红绳给拆开看明白。”


    “凤君不配合又有什么办法。”夜萝埋怨道。


    “闹脾气罢了。”冥君摆手道:“我一会儿去他那说说,左右我也是走这一趟,这笔因果账本君亲自跟。”


    “主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喔,那我可就回去陪我的花了。”夜萝一听没自己的事儿了,“它们上回吵嚷着要我再带一回九天的灵泉,我还不知要如何搞到,愁死我了。”


    “让你莫老师去给你撑腰。”乌须君挑眉向莫青团,后者无奈地摇头叹气。


    夜萝听出主上打算单独行动了,顿时也有点不放心,道:“君上,你是没看见玄微君方才的样子,很像是奈何桥上一头要往回扎的魂,几十头牛都拦不住!他不会从中使坏吧?”


    乌须被她这个形容逗笑,夜萝再接再厉道:“还有还有,君上你看这雪,分明是神力外泄,走火入魔啊!自己都敢伤,我怕他冲动起来伤人!”


    “如此伤己伤人,便如要挟,本君最厌此种行径。”乌须皱眉道,语气里说浓浓的不认同。


    “好啦,这里是真的冷,我们先去凤凰府邸,其余的以后再说。”


    冥府众人在交谈中离去,隐着身形在山石后的玄微君却是动弹不得。


    他的衣袖都结上了冰,蓦的扭头呕出一大口血。


    金红山茶在雪面上绽放,玄微愣愣盯着这红红白白的地面,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个洞,寒风吹来刮去。


    他不知岁年为何会是乌须君,亦或者在那场乱世局中,远不止三两位仙者在历劫,他也拿不准现今年年的记忆情况。


    冥府没有洗尘池,也从未听说过冥府的人要去历劫。


    玄微记得在心魔阵中,乌须分明否定过自己与乌云盖雪的关系,然而他语气里又像是对诸多事宜一清二楚,并不是完全不知情的陌生。


    可是不论记得与否……


    玄微唇舌间再尝不出血腥,唯有无边的苦涩。


    寒风凉雪间,玄微仙尊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


    那些所承受过的苦厄,那么多被猜忌被盘算的过去,对于乌云盖雪而言,有何可回顾。


    自飞升九天后便接连不断的受伤,被用子夜鉴照他,被照霜剑刺,水莲洲一局中,兰阁几乎全陨,岁年撕心裂肺的质问回响耳边。


    他们之间隔了性命。


    最后,甚至是岁年的性命。


    如冥使所言,他们之间已如破镜。


    摔碎的镜子里,如何再照出旧日的模样。


    第四十章


    玄微仙尊失魂落魄地回到披银殿,将阿冉和阿皎吓了一大跳。


    炒栗子倒是麻木地垂袖站着,他自觉对玄微君的所作所为,算是天大的冒犯,只等他回来裁定罪过。


    玄微方才离开匆匆,炒栗子坐在乱叶残堆里回神,浑身冰凉之下,生出几分滑稽感。


    若是在九天与仙者们讲,他用树枝扇了仙尊,怕是连个笑话都不够格。


    而今却是实实在发生。


    他知道自己应当立即跪地认罪,期盼着尊上能因他年岁尚小而网开一面。


    但惯来机敏的炒栗子不知为何,不想去认这个错。


    他是有在发泄私愤,亦无资格对仙尊的情事指指点点,可心里始终难以迈过这个坎。


    爱并不能掩盖所有。


    在尊上的故事里那凡人足够爱猫咪,但炒栗子听来便如听母亲讲述当初父亲如何爱自己。


    他变了吗?


    炒栗子想起父亲,他的父亲始终是高高在上的仙者,短暂的爱无法偏移其本性,他也不想被改变,满腹的牺牲与委屈,最后与母亲成为一对怨偶。


    玄微只是没有走到这一步而已,爱可以是亏欠,但不能是愧疚。


    仅仅是偏爱了一人,因过往的经历有所不同,在炒栗子看来,不过是命途轨道里的一种。


    只是凡人轮回后忘却前尘,这便是一条只去不回的路。


    由于炒栗子的身世,他父母的过往太令人联想到九天混乱时期的情况,他便也多少听闻了些那时候的例子。


    其中不乏凡人上九天找寻挚爱的故事,乌云盖雪并非独特。


    在他之前,亦有太多的伤心人。


    身体与心皆满目疮痍,待离去后,被灌入爱的悔恨与补偿。


    但一切都没有变。炒栗子抬眸,他在仰视玄微,却丝毫感觉不到恐惧。


    一切都没有变啊,尊上,你也没有认出乌云盖雪。


    你让他上了你的棋盘,他成为你布计下的牺牲品,所以你悔恨至此,疯癫如斯。


    你为了更多的苍生放弃少量的生灵,可曾问过他们的意愿,又可曾想过是否要去弥补和赎罪?


    炒栗子幻想着玄微会如何让月灵把他拖下去,那他在被九天除名前,必定要向仙尊喊一句话。


    绝不是求他饶命,而是问他:“你还记得岁年以外的名字吗?”


    他也想问问那些混乱时期的仙者们。


    ……假若永远认不出对方,会想起当年那个被好奇伤害,被挑逗轻贱,被肆意摆弄的小侍从、小宠物、小家伙吗?


    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看?


    不知怎么爱人,不理解爱,所以欺他戏他摆弄他,本就是坏胚。


    他想问:你们曾轻贱的仙侍里有你的爱人,所以追悔莫及,但本质上,你看不起他们的身份。


    再依靠幡然醒悟而被爱,从赏赐下去的爱里变得尊贵。


    炒栗子心中默念,尊上,你也不比他们高明多少,你而今想起过去,乌云盖雪成为了你心上特别的人,但你仍没有变。


    没有学会对万物生灵的尊重,万物是刍狗,尊上,你只是在自以为是地安排我们的命运。


    炒栗子的眼角余光扫向九天的烟霞。


    这里是九天仙庭啊,自人祈愿中而生的神明,什么时候也开始如人界皇宫一般。


    自认被赋予了太多的责任,理应对所有人予夺予取,临了叹一声不知深宫苦,不如生在百姓家。


    炒栗子一言不发,玄微对月灵道自己无事。


    走过炒栗子前时,自然发觉了他难以压抑的紧张。


    玄微抬手揉了揉炒栗子的头,什么也没有多说。


    炒栗子诧异地睁大眼。


    两只小月灵则提心吊胆看着仙尊走回了寝殿,不由大夸其进步。


    “这回竟是没再满殿乱跑!”


    “也没拔剑砍自己!”


    “对对对,知道乖乖躺着去了。”


    他们咬耳絮絮低语,贴心地给尊上关上了门,炒栗子沉默着看着,很是大人模样地叹了口气。


    卧房内,床榻边玄微呆呆坐着,末了,像是完全无法忍受自己造出的冰雪,裹着被子往床榻深处缩去。


    可他没能坐稳,摔倒了床下,便又择了桌底躲着,卷了软被将自己团团裹住,温度也升不起来。


    ……那时候年年也这样冷吗,玄微昏沉地想,外袍上的凝冰慢慢融化,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


    玄微用被子盖过了头,像是当年乌云盖雪所做的那样,被冻得瑟瑟发抖。


    可他知道年年一定更冷更难受。


    他的猫咪最怕冷怕水,更是怕痛。


    然而其所畏惧,尽皆尝遍。


    惧冷而入雪山采珠,惧水而坠水潭捞玉,惧痛则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玄微仙尊睁大眼,在昏沉的黑暗中恨不得将自己的皮肉相融,就此消失在原地。


    他不再能否定自己是纪沉关,点点滴滴,他皆已体验,那些爱与恨,那些永恒的遗憾,他都体会到了。


    ……那个孩子说得对,玄微割裂地想,他一时是受欺辱被放弃者的家属,一时又是亲自动手的那恶徒。


    “纪呆子!”


    恍惚中他听到乌云盖雪这样叫他。


    玄微哈出一口凉气,缺失半枚内丹又未能及时修养,他的身体此刻脆弱的仿佛像是个凡人。


    岁年总是叫着呆子、笨蛋,调子却是明快无比,化为人身后,少年人便更会软着嗓子撒娇,故意咬字咬的千回百转。


    轻轻的一声卷着暧昧的气流,贴在他耳边道:“纪呆子啊。”


    然而下一刻,他又听到岁年说:“是我认错了人。”


    纪沉关是好的,岁年喜欢他,他也喜欢岁年,彼此两情相悦,是天道无情,未能使他们求个圆满。


    直到最后一刻,纪沉关都未想过要抛弃岁年。


    如果没有后来——


    如果没有玄微的存在!


    心魔的火焰刹那蒸干了水汽,玄微仙尊像是蛰伏在洞穴里的望潮,他化出照霜剑,雪白的剑身在闷热的锦被中,映出他鲜红的双目。


    他是熟悉这样的感觉的,初次启动玉笛心魔阵后,他岂止是拔出了照霜。


    他深恨玄微这个身份,他要杀了玄微!


    可是、可是——


    不久前乌须的话响在耳边。


    “如此伤己伤人,形如要挟,本君最厌此种行径。”


    玄微猛地匍匐下去,四脚桌下照霜剑消散而去。


    他将额头深深抵在软被间,剧烈的头痛像是要把他的脑子劈开,却只能无声地喘息。


    原来连这个,聪明的乌云盖雪也已想到。


    纪沉关是因玄微而生,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岁年要找的那个人,爱他护他亦不将众生论个轻重。


    玄微的吐息都停止了,他将自己埋在狭小的黑暗里,将当年的细节全部串联。


    纵然自己疑他伤他,岁年也未离开,猫咪再清楚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世上哪有这样轻而易举的相信。


    他真正的痛彻心扉,来源于玄微展现出他作为仙尊,生杀予夺,对存一还是保十的傲慢。


    牺牲上百花灵又如何。


    他在替他们做关于性命的决定


    如同在风雪台刑上,他对岁年说:“我送你去轮回。”


    对仙尊而言,轮回是重新开始,而对乌云盖雪而言,那便是死。


    是遗忘、是告别。


    是将手中最后把握之物,交付出去。


    窗外再度刮起了疾风骤雪。


    恰在此时,一阵猛烈的撞击窗棂的声响传来。


    桃花香浓烈到了泛出腐朽糜烂气息的地步,一只形容水鬼的灵体趴在窗外上,手臂重重拍着屏障。


    “玄微!哈哈哈!纪沉关!你又疯了!!”


    倚妆双手死死扒着窗不让那束灵的法阵抓回自己,他披头散发,高声大喊:“玄微,你看见了,你看见了岁年吧,我认出了他,乌须就是岁年!他的骨瘴没有死,我认出来他了,是我先认出了他!”


    阿冉和阿皎闻声火急火燎跑过来,见此一幕不由大惊,“他怎么跑出来了啊!”


    “莫不是阵法松动了,快把他拘回去!”


    月灵正准备重新束灵,眼前却是一花,只见尊上突兀地出现在了窗外。


    他单手将花灵撞上墙壁,那灵体缥缈了一阵,浑身惧怕地发抖,却是呵呵笑开。


    “你说骨瘴未死,是什么意思?”


    玄微的嗓子里都含着冰,手上发力,倚妆发声不靠嗓子,此时传音倒是愈发高亢。


    “你拿我撒气有什么用?尊上,你已经清醒过一次了!作茧自缚的尊上,还要我再说一遍给你听吗!”


    桃花妖也状如癫狂,高声道:“是我扔掉了乌云盖雪的半枚妖丹,是我用骨瘴杀了纪沉关!”


    “天道古神多么好笑啊,我用骨瘴杀人,祂便算不清楚了,因为骨瘴里也有祂的七情六欲吗,哈哈哈——这样的大的秘密被我这个蝼蚁发现!”


    “玄微!纪宗主!你看看我们的样子啊。”倚妆死死盯着玄微,“你看,两个疯子,还有比我们跟般配的所在吗,岁年他自由了,他永远拥有自由,而你——”


    嫣红的双目里映出玄微的脸来,倚妆笑道:“你要么捏碎我的魂体,要么就与我做搭啊,我们去找机锦大人吧,他赐我们万世虚无,再不分彼此!”


    “他疯得更厉害了!”阿冉阿皎冲上来要拉开两人,尊上清醒时特别交代过他们,这只桃花木灵不能死,若是自己犯病被他刺激,不论怎样都要拦住。


    可不等月灵们出手,玄微却已松开了手。


    倚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被玄微的阵法折磨够了,被身体里的骨瘴折磨够了,只求速死。


    这次玄微所造的风雪如此大,他认准了只要再刺激于他,玄微便能给自己解脱。


    然而这仙尊竟冷静了下来。


    “你说得对。”风雪消弭,玄微君仿佛又恢复成了高高在上的仙尊模样,方才的狂色犹如幻觉,他对倚妆道:“你也说得对。”


    “……什么?”桃花木脸上这时才浮出真切的恐惧。


    “年年是自由的,他可以是乌云盖雪,是冥府之主,是龙君的孩子乌须,是任何身份。”


    玄微眼底的红慢慢褪去,道:“他可以选择恨九天,也可以选择救世间,他不需要本君的破镜子了,他可以拥有一切,我可以给他一切,本君要做的,不只是这个。”


    “你要干什么……”倚妆见他又化出了新的束灵法阵,被威压震得动弹不得,胡乱摇着头问:“你要干什么?!”


    光华潋滟的阵法中,玄微笑道:“本君要投靠冥府。”


    他像是为自己这个绝妙的主意感到格外的满意,慢条斯理地如同在游刃有余批阅公文。


    “我做不了纪沉关了,但我可以是冥府的刀,他可以要我,也可以不要我,但玄微可是仙尊啊,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也总有一点儿价值不是吗?”


    ……完了啊我们尊上彻底癫了。


    阿冉给阿皎一个眼神,月灵脑子都乱掉了,只剩下茫然。


    转念一想,既然都是要投靠冥府了,那不如一起去吧!


    入赘一个仙尊送两个月灵,从此披银殿就人去楼空了!


    阿冉崩溃地想,天君会是怎样的表情啊,那冥君又是怎样的表情啊。


    “啊切!”


    凤凰府邸内,乌须打了个喷嚏,莫青团担忧地问:“主上,是不是方才在养龙池外受了冻?”


    “没那么娇弱,肯定是九天哪个王.八蛋在骂我。”乌须摆摆手,继续仰头看着在房梁上的琦羽。


    莫青团气不打一处来,还要耐着性子道:“小凤君,不就是个情债吗,不就是个小娘吗,谁历劫没个傻不愣登的时候,你快下来吧!”


    “我不下,让那天雷劈死我吧!”琦羽变成一只金光灿灿的大凤凰蹲坐房梁,“今日老子就是死,也不会从这里下去!”


    夜萝跑来道:“绿荷花……啊不对,应蕖仙君来了!”


    “咚”一声,大凤鸟从房梁上摔了下来。


    “哎呦。”打着春扇的应蕖款款走来,道:“我儿,不必行此大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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