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胤礽自入定中醒来之际,御船已然缓缓靠近苏州码头。两岸间,不时有婉转悠扬的小调传来,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吴侬软语。


    眼看御船即将靠岸,两岸间人声鼎沸,愈发显得嘈杂了起来,连胤祉几个小的这会儿在房间里也呆不住了,透过甲板,眼神频频在岸上张望着什么。


    隆冬时节,码头旁,各类的早市依旧热闹得紧,天还未大明,便有担夫挑着半人来高的早食担子绕着岸边来回吆喝着。糯米汤圆,酒酿圆子,轧饸饹,红藕青团均是些常见的早食………来往行人也大都粗布麻衣,于寒风中瑟瑟发抖。偶尔有衣着富贵的商贾之流路过,脚步也大都匆匆。


    甲板上,胤礽微微皱眉后很快又松了下来,转头看着一旁隐隐有些不乐的汗阿玛温声笑道:“都道苏州巡抚汤大人施政节俭,不尚浮华,更不屑以虚乱实,如今瞧来,倒也不负其清正之名………”


    见是自家儿子,轻叹了口气,康熙面上的愠色到底和缓了些。胤礽都能瞧出来的,没道理执政多年的康熙帝会看不明白。对于下头官员的粉饰太平,献媚奉上之举,康熙嘴上不说,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然而有时候政治,却也的的确确需要这般的虚假繁荣。


    良久,晨曦中,方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叹息:“朕向闻江南财赋之地,然今观市镇通衢,似觉充盈,其乡民之饶,人情之朴,不及北方。”


    码头上,迎着晨曦,不时有身形粗壮的力夫背着半人来高的沙袋在岸上艰难行走,明明隆冬之际,这会儿额间却已然满是汗意。饶是如此,身上也未能得一二棉裳裹身。


    很难想象,这是棉纺织业最为发达的江南之地。胤礽眼中无端沉寂了许多:


    “汗阿玛说的是,自古江南多重税,去岁全国赋税,江南六省便独占四成之多、儿臣私以为,哪怕有棉纺之类产业营收,于寻常百姓,确实负担过甚了些。”


    去岁查阅户部历年卷宗之时,胤礽便已经敏锐地察觉了其中不妥之处,也曾同自家汗阿玛隐约提过几句。只那时前有三藩遗乱在前,后有台湾战事于后。康熙虽觉有理,却也未曾立时行动。


    直至看到今日之景。


    纸面之上算计地再清楚,也决计不比眼前的场景来的震撼。


    作为苏州省府,江南最大织造所在,可以说某种程度上算是江南经济文化中心。两人入目所及之处还是略显繁华的苏州码头,很难想象其他偏远村落又是何等景象。


    甲板上,康熙登时沉默了许多。


    汤斌此人,确实不尚浮华之道。南桥处,前来迎驾的官员尚不过一合之数。


    下了船,康熙率先一步御马而上,年长些的胤礽胤禔二人落后半步分侍两侧,后面则跟着一众浩浩荡荡的金銮卫。一直到阊门,方才有仕人百姓闻讯而来,将两侧道路堵的水泄不通。康熙当即下令缓辔而行………


    登城楼,游拙园,一直到晚间,帝驾方才驾临苏州府衙。


    不同于拙政园的精致华美,眼前的府衙则是要古朴许多,乌棕色的大门隐隐透着暗沉,门前横挂着的牌匾之上,清正廉明四处大字也已然有些模糊不清,连门口伫立着的石狮子,这会儿都透着一股子陈旧之意。


    环视了一众脸色青白不定的官员们,胤礽这会儿总算明白,方才听道汗阿玛突发奇想想要过来时,曹寅及一众大臣们缘何脸色会如此难看。反倒是汤斌本人,这会儿神色极是自然,好似半分影响都无,对身后一众下官的眉眼官司更是半分不理。


    众人不由气了个倒仰。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还在后面,因着临时起意,衙中众人难免迎接的不够即时,康熙自诩胸怀宽广,自是不会在这方面斤斤计较。然而此刻府衙大门大开,前来迎得又何止府衙众人。看着眼前这老老少少,跪地密密麻麻少说有好几十口的一大家子人,饶是胤礽,心下都不由沉默了片刻。


    自来新上任的外任官员,家贫无力购买宅院,居于府衙后宅的并非没有,然而像对方这般,已经到曾爷爷的年纪了,家中光儿子便有四人之多,子子孙孙更是数都数不过来。这么一大家子仍就这么挤在衙门中,简直是闻所未闻………


    更何况,胤礽看了眼身后的汤家一众,的的却却称的上一句俭朴。尤其是身后一众女眷,皆是巾钗素衣,身上连半丝花饰都无,起身之际更是规规矩矩,除去必有的礼节,余下沉闷地倒更像是一出沉默的哑剧。


    联想到一路走来,大街之上皆是布衣学子,凡夫走徒,连街上摆摊的小贩都瞧不到半个女子的身影。


    从方才便感受到的违和之感此刻又不觉冒了头。


    康熙素来不愿让人说道贪恋浮华,


    便是瞧着不如人意了些,这会儿人既然来了便也没有抬脚就走的打算。突地多了这么些人,原本不算宽敞的府衙愈发显得逼仄了许多。


    以汤夫人为首的几位女眷更是战战兢兢,吩咐下人备膳的声音都细弱蚊蝇,丝毫瞧不出一介巡抚夫人的风范……


    落后半步跟在自家汗阿玛身侧,胤礽敏锐地察觉了身后一道略带审视的目光,方才微微转头,便见来人眼中突地多了些许不赞同。


    饶是胤礽,这会儿都多了几分迷茫之色。


    一路走来,一众素来缺乏锻炼的大人们这会儿自是累的不轻。


    好在后衙虽算不上大,待客的厢房却是全乎的紧。汀兰甫一进来,便忙命人上上下下将屋子打理了一番。隐隐有些霉斑的桌子更是被擦了又擦,最后还想拿着丝帛将是彻底覆上,最后还是被胤礽抬手阻止了:“出门在外,孤还没那么娇气。”


    饶是如此,汀兰眉毛自始至终都没松开过。


    午膳前夕,机灵的小喜子已经打探回了消息:


    “回殿下,奴才方才打听了,这汤大人啊,出身前朝名门之后,听闻平素再是重规矩不过,其母多年前更是殉节而去,乃极受赞扬的贞烈之人。且汤大人自上任以来便奉行俭朴之道,更是立社学,崇孝经,极重教化,明


    令妇女不可穿着奇异,不允妇女游观………”


    “还有还有啊………方才奴才见那巡抚夫人实在有些额………”到底也是命妇,小家子气这话自是不明说的,小喜子下意识转了转口舌道:“汤大人素行节俭,早前听说其夫人节时多买了一只鸡都被对方狠骂了一通,更别提珍稀首饰了,寻常命妇闲时还能办个宴会,到了这汤府啊啧啧………”


    “而且因着汤大人不喜,整个扬州官眷们出门行宴都少了许多。”毕竟是顶头上司夫人,若真办了宴,总不能独独把人给越了过去。若是人来了,你一个下属夫人把顶头上司家的女眷衬地跟个乡下土妞似的,那不擎等着得罪人了吗?


    许是还没见过当官还能当成这样的,连小喜子这会儿都对这些人同情起来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觉得对方是个好官的汀兰当即皱了皱眉:“苏杭等地多以绵帛丝绸为业,时下贵族女子每每宴时争相攀比最是能引领风潮,引得众人争相效仿,工匠日益精进,某种程度上也算增加需求,于长远来说未必不是有益之举。汤大人这般实在太过了些。”


    到底还是女孩子在这方面更敏锐一些,汀兰这一句正道出胤礽心下隐忧。


    绵绸锦衣之乡,若时下均是一番简素之态,妇孺更是连出门的机会都嫌少有之。此地迟早会失去优势,汤大人此举,看似限制了上层人士的奢靡之举,然实际上富贵之人想玩儿什么没有,少了这一遭自然还有旁的所替。届时真正难过的只会是下层引以为生的职工绣娘们………


    所谓凡事过犹不及便是于此。


    想到方才所见这位大人的固执,胤礽不由揉了揉眉心。


    “对了,爷……”小喜子小心翼翼地将随行带来的茶具拿出,边动手沏茶边小心道:“殿下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了,可是这位汤大人有什么不妥?”


    “汤大人为官廉洁,素受百姓爱戴,自无不妥之处。”


    然而话虽如此,想到自家汗阿玛方才所言,胤礽心下更添几分无奈:


    虽然汗阿玛确实一片好心,但不说他本就没有培植人手的心思,便是有,但这种级别的老古板,原谅他毓庆宫当真消受不起。


    想到对方隐隐皱起的眉,胤礽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想必是觉得他有失储君之仪吧。想到日后若是有这么个人时时跟在身后,胤礽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这般人物,若是四弟说不得倒是会欣赏一番。自顾自地倒了杯茶,不知想到了什么,胤礽含笑着摇了摇头。


    午膳时分,哪怕心下已经有了准备,然而看着眼前这一堆青青绿绿的菜食,席下众官员还是不由脸都绿了,纷纷低着头不敢看上首康熙爷的神色。


    好在此次队伍中还有曹寅这么个十足的机灵人儿。不多时,便见一众下人各自捧着个半人来高的雕花牡丹食盒鱼涌而来。初初打开食盒,便有一股香甜之气扑面而来:


    席上,年轻男子一袭青衣含笑而立,似是完全没注意到眼前略显简陋的席


    面:


    “陛下仁爱万民,一路走来沿岸百姓无不心下仰之慕之,奴才不才,实在不忍辜负百姓淳淳之心,方才特派人收集万家之食,做来这“万民糕”………”


    “万民糕吗?”


    看着眼前花样繁多,几乎各种口味兼备精致点心。胤礽这才抬眼,看向堂下温言含笑的年轻男子。曹寅今年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秀,眉眼间自带一股温润之意。这会儿温言含笑中,既解了汗阿玛及众大臣的尴尬,又不至于让东道主汤大人面上无光。


    更何况有了万民这一由头,便是这位汤大人,也断不能说上一句豪奢之语。还能间接拍了自家阿玛的龙屁。


    果真七窍玲珑之人,怪不得小小年纪,便得汗阿玛以江宁织造之位重托。


    “好!好一个万民之心,曹爱卿有心了。朕心甚悦………”果然下一刻,便见上首康熙抚掌而笑。方才尴尬的气氛登时没了踪影。


    席间很快推杯换盏,其乐融融了起来。期间胤礽身为太子,前来攀谈之人更是多不胜数。眼看离太子入朝之日越近,众人心知肚明,以陛下对太子爷的宠爱,怕是这两年便要定下东宫属官。


    想到这里,众人心下不由更为积极了几分。


    未几,胤礽便寻借口走了出去。


    以汤大人的性子,家中诸如花园,园子之类自是不可能的,这会儿所谓宴席不过是一处略显空旷的空地罢了。胤礽前脚刚行至假山处,便见对面草丛中,突然有阵窸窣声传来。


    身旁跟着的小喜子唬了一跳,生怕是哪个兔崽子不长眼,妄想对自家殿下不利,当即上前大喝一声:“谁?贵人在此,还不赶紧出来!”


    须臾,只见对面草丛抖动地声音更大了些,隐约还带着小孩儿子颤抖的呜咽声。胤礽当即伸手拦住了一旁小夏子,转而抬腿向着草丛处走去。


    “殿………殿下……”小喜子忙跟上,手脚利落地先胤礽一步将草丛拨开。下一秒,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的小男孩儿就这么暴露在两人面前。


    小孩儿约莫八岁左右,眉眼清秀,身形高挑,身子却颇为单薄。一身不甚合身的石青色棉衣衬的人愈发瘦弱了几分。许是躲在这里久了,这会儿脸上还带着些许灰尘。只手里紧紧握着半块糕点,这会儿正拼命往嘴巴里塞着。


    小喜子当即松了口气。


    “奴才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偷点心的小贼啊!”认出这点心分明是席上那些,小喜子自以为明白了什么,当即嘴角一扬哼笑道。


    “我才不是贼!这点心是方才在院子里捡到的。正晏不是贼,正晏没有偷东西。”红彤彤的眼眶中含着泪,汤正清死死咬着牙,看似在回答小夏子,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胤礽。


    “什么,汤?”听着熟悉的姓氏,再看着眼前小孩死死抓着糕点,仿佛一辈子没吃过什么的模样。饶是亲自打听过这家人的消息,小喜子仍控制不住抽了抽嘴角。


    至于对方是不是说谎,他小喜子混迹宫闱多年,若是能被眼前这么个小孩子骗到,


    怕是坟头草都有这么高了。


    “殿……殿下这………”堂堂二品大员家眷,连口点心都没得吃,说出去怕都笑死人了。


    没有理会小喜子的腹诽,胤礽上前,将对方手里捏着的糕点缓缓拿下:


    “既然是捡来的,必是沾染上了灰尘,小孩子还是不要吃了。”


    “神……神仙哥哥………”


    长这么大,汤正宴从未见过这般气度之人。呆呆地看着眼前之人,明明很是不舍,这会儿却是连动都动不得,眼睁睁看着对方将仅剩的半块儿糕点拿走,半响方才反应了过来。


    看着即将要被丢掉的半块儿糕点,小孩儿眼中登时溢满了泪水:


    “点心……好吃,额娘还没吃过………”


    胤礽神色一怔,须臾方才低声唤道:


    “小喜子!”


    “奴才………奴才这就去。”甚至不用胤礽吩咐什么,小喜子利落地小跑去前厅,回来时手里果真多了一小篮点心:“呐!小鬼头,拿去吧,这一篮够你跟你额娘吃上很久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对方只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从中拿出了一块儿,而后便再也没看食盒一眼。


    将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小孩儿原本红着的眼眶很快溢出了笑意,对着胤礽两人眉眼弯弯道:


    “谢谢两位大哥哥,点心正晏方才已经吃过了,只要给额娘带上一块儿就好!”


    这下,连小喜子都不由愣在了原地。刚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胤礽阻止了下来。


    “正晏做的很好,而做的好的孩子总归是要有奖励的不是吗?”想到这些年汗阿玛每每的大手笔,胤礽面上不觉带了三分笑意。重新从食盒中拿出一块儿糕点放在对方手上。


    “那这就是孤给正晏的奖励。”


    眼看着小孩儿捏着点心雀跃着离开,就连一旁的小喜子,脸上也不觉带了几分笑意。


    这时的几人,包括胤礽谁都没有想到,不过区区两块儿糕点,究竟为对方埋下了多大的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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