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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61   谒金门(十五)


    ◎“我姓齐,字雪溪,排行第五。”◎


    冷。


    这是景昀从混沌中醒来时, 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她齿关轻颤,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俯卧在一条结了冰的河面上, 身上积了一层薄雪。


    景昀低头, 望见自己袖口处露出的手腕已经冻成了青白色,触手冰冷刺骨,和一具尸体简直没什么区别了。


    修行者寒暑不侵, 景昀试着运转体内灵力,面色终于难以抑制地变了。


    ——她的灵脉空空如也,没有半点灵力。


    景昀从冰面上爬起来,依次探查了自己的灵脉、神魂以及识海,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可怕的现实。


    ——她在幻境里的这具身体,是个实打实的普通人。


    仅仅片刻功夫, 景昀已经冻得手脚麻木僵硬,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否则很可能会活活冻死。


    她的衣裳不算单薄,只是外衫已经被雪打湿了一部分,景昀一边拨开沾湿的衣摆,避免中衣和裙裳被浸湿,一边谨慎地环顾四周。


    天无绝人之路, 师兄这个幻境肯定不会让人一进来就无路可走。否则邓正君就不会一直昏迷,而是该直接出殡了。


    果然, 景昀透过呼啸的风雪, 看见了远处一座漆黑的城池轮廓。


    她朝城池所在的方向走去, 手足冰冷麻木, 寒风扑面刺骨。


    玄真道尊自从入道以来, 身为剑道天才, 修为一日千里,对手当世难寻。修行者无惧寒暑,景昀未曾受过半点寒暑之困,何曾料到过自己会有灵力尽失、修为全无,要为风雪担忧的这一日。


    景昀一边走,一边蹙起了秀丽的眉宇。


    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而齐州温暖,也不会有如此大的风雪。


    如果这个幻境,只是脱胎于江雪溪的记忆,那么她进入幻境中,会有三种可能。


    要么取代幻境中的自己;要么置身于幻境中的故事之外,成为一个旁观的局外人;要么随机化作幻境中的一个角色。


    无论哪种可能,都和景昀现在的状况不符。


    ——这个幻境,并不是江雪溪本身的记忆。


    这就很糟糕了。


    如果这个幻境不是建立在江雪溪记忆的基础上,那么鬼知道幻境会走向什么方向。景昀从前做弟子的时候,进幻境探险,境主在自己的幻境里变成了一条巨龙,每天盘旋在苍穹之上随机吃几个人,景昀不得不在幻境中忙着设法打龙,还要避免自己被吃掉,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幻境里离开。


    景昀深深叹了口气,她冻得受不了了,试图转移注意力,于是开始诚挚地向天祈祷,请求师兄的幻境正常一点,千万不要闹什么幺蛾子。


    她做了千年仙界司主,随随便便就酝酿出一篇祷词来,心中默念到最后,祈祷愿望能够实现时,下意识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景昀:“……”


    向自己祈祷之后,风雪中那座城池的轮廓也渐渐显现清晰。景昀抬眼望去,禁不住一怔。


    这座城池她居然有些熟悉。


    这是齐国王都的模样。


    一阵寒风吹过,景昀轻嘶一声,泛白的指尖拢紧了衣襟。


    就在景昀走到城下的那一刻,随着天色渐渐暗淡,两扇大开的城门渐渐关闭。


    扑面而来的风里夹杂着丝丝血气,景昀脚步一顿,但眼看城门迅速合拢,景昀来不及仔细思考,城门关闭之前快步抢入城中。


    刹那间严寒尽数消散。


    景昀瞳孔微缩。


    轰隆一声,城门在她身后闭合。


    景昀背贴着城门,望着面前这座繁华而混乱的城。


    城中大道宽阔笔直,道旁屋舍商铺琳琅满目,目光一扫街道上人来人往,只有富庶大城才会有这样的气派。


    但如果仔细看,城中行走的人无一不是面色紧绷麻木,没有一个人脸上带着轻松的神色。空气中的血腥气尚未尽数消散,街道上铺地的青砖缝隙里,隐约可以看见发黑的血迹。


    景昀全身戒备,她的目光不动声色掠过,左右张望仔细观察,顺便拨乱了未干的黑发,借此遮挡住面容。


    这座城从里到外都泛着古怪,如果不是因为停留在城外风雪中必死无疑,景昀绝不会这样轻易的踏入城门。


    她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无声无息混入来往人流中,但她的打算很快就破灭了。因为突然间,街道上的所有人全都朝两旁退避而去,空荡街道上数骑快马风一般席卷而至。


    他们的方向正是景昀。


    刹那间景昀做出了反应。


    她不知来者目标是否为自己,到底是敌是友,因此她没有僵立在原地等待众人合围,不退反进,离开了背后的城门,身形飘忽,转瞬间来到了街道之上。


    虽然修为尽失,但景昀自幼习剑,没了修为,提剑的本领却还在。她的身法飘忽如风,速度极快,然而为首的马上骑士似乎过分紧张了,以为景昀要逃,拔出腰刀喝道:“止步!”


    快马转眼便至身前。


    没了修为,普通人是无论如何跑不过快马的。


    景昀眉头一皱。


    经验和判断力并不会随着修为一起失去,剑术更不会。随着对方呼喝之声出口,景昀已经断定,对方并无修为在身,纵然有修为,也是个低级修士。


    她未飞升时,修为冠绝当世,但若全都剥掉修为,景昀的剑术同样不会落于任何一人之下。


    在为首那骑士勒马的刹那,他只觉身侧有风掠过,下一刻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横在了地上。


    他茫然躺在地上,手里已经空了。


    ——景昀朝着快马迎了上去,擦身而过的刹那间,她夺走了对方手中腰刀,把对方从马上挑了下来。


    身后紧跟而来的数骑快马面色大变,纷纷拔刀。景昀翻身上马,保持着和他们同样的高度,语气平静道:“诸位有何贵干?”


    众人各个面色警惕,景昀已经反手将刀收入了袖中,另一只手衣袖垂落,袖底单手握着马缰,气定神闲淡然自若,哪怕乌发散乱衣裳半湿,落在众骑眼中,也颇有目下无尘的高人气概。


    事实上,景昀袖底的手正轻轻颤抖。


    从冰天雪地中一路行来,全身上下浸满了寒气,这具身体没有灵力,太过柔弱。景昀指尖依旧冰冷僵硬,还没缓过气来,强行夺刀上马确实潇洒绝伦,代价则是如果不将双手藏在袖中,所有人都能注意到她的手正在颤抖。


    景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表面上作气定神闲高人状,实际上眼风微动,已经开始盘算往哪个方向策马能最快甩脱追兵改头换面了。


    这变故显然出乎众骑意料,为首那位翻身从地上站起,朝着部下摆了摆手,而后转向景昀,语气礼貌隐带强硬:“姑娘误会了,我等并非心存歹意,更无意与姑娘动手,而是奉我家殿下之命前来,请姑娘移步相见。”


    “你家殿下是哪位?”景昀问。


    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又不好贸然断定。


    众骑神色立刻变得恭谨,仿佛只是提起这个名字,就令他们无比敬畏。


    为首那位道:“我家殿下是……”


    “我排行第五。”


    一个动人的、极其熟悉的声音,柔和地道。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众骑全都垂下头去,恭谨地、一声不吭地拜倒,像一排被齐齐割倒的稻子。


    景昀身侧的街口处,车轮碾过青石路面,渐渐靠近。一辆华丽至极的朱盖车缓缓停稳,四头班龙温顺地低下脑袋。


    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挑起了车帘。


    手的主人抬起眼,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高居马上的景昀,眼底那泓春水潋滟生光,温声道:“我姓齐,字雪溪。”.


    四只班龙收起的翅膀徐徐展开,日光下雪白光亮的羽毛折射出动人的光彩。


    朱盖车飞离地面,它不像风筏飞舟直没入云里,飞的不高不低。从车窗望出去,正好可以俯瞰地面风景楼阁,却又不至于令人心生畏惧。


    朱盖车华丽宽大,一扇屏风隔出角落,景昀从屏风后走出来,换了身江雪溪下属送来的衣裙,头发重新梳理整齐,在江雪溪对面落座。


    江雪溪放下手中书卷,微笑道:“景姑娘。”


    他的笑容柔和秀美,乍一看与从前并无二致,但景昀对江雪溪实在太过了解,以至于她总觉得面前这个笑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假。


    景昀问:“殿下从前识得我?”


    出乎她意料的是,江雪溪坦然地摇了摇头。


    “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姑娘。”


    景昀心中微感诧异。


    她本以为幻境中的江雪溪保留了自身记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自己进了城门后,立刻派人来拦截自己?


    她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出了口,措辞虽经过修饰,但话中含义别无二致。


    江雪溪抬手,拎起小几上茶壶,为景昀斟了杯茶,袅袅茶香飘散开来。


    他依旧带着在景昀看来无比虚假的笑意,柔声道:“说来古怪,姑娘未必肯信,方才我乘车过城门,朝下随意望去,正见姑娘行入城门,虽然从未见过,心中却油然而生一种熟悉之感,所以特派属下来请。”


    这话其实很像假的,但江雪溪抬眼望来,目若春水顾盼含情,这番话就算十成十是假的,听上去也有九成九是真的。


    景昀心里明白,这番话确实是真的。


    神魂间有吸引力,景昀掌握着江雪溪的神魂碎片,而他这片神魂碎片中,又带着自己神魂的气息。哪怕在幻境中尽数忘却了过往,这份神魂彼此间的吸引力也会驱使二人靠近。


    更何况,他们曾经做了几百年的师兄妹。


    江雪溪继续道:“我对姑娘一见如故,既然姑娘应允了我的邀请,不妨就多住几日。”


    说这话时,他一手握着茶盏,朱红袖摆垂落,露出一截冰雪般的手腕。


    与当年风神秀彻的拂微真人一般无二.


    幻境外,华阳楼中。


    慕容灼坐在椅中,左手举杯喝了口甘露,右手执起银箸,开始细嚼慢咽地品尝碟中茶点。


    她下首,华阳楼真正的主人文老夫人被五花大绑在另一张椅子里,头歪在一边,已经昏迷过去。


    作为凤族王后,慕容灼一向是很尊老的。她起初只是绑住了文老夫人,在她身周设下了隔音结界,防止她趁着自己走神,求援或者逃跑。


    然而文老夫人见势不好,试图用语言打动拉拢慕容灼,让她放开自己。


    文老夫人做了多年的世家家主,无论心机城府还是巧舌如簧,都是十个慕容灼加在一起都赶不上的。她存心拉拢慕容灼,那真是舌灿莲花,听得慕容灼一愣一愣的。


    文老夫人心中暗喜,以为胜利在望。谁料她再接再厉说了半天,慕容灼一边听一边点头,看上去听得十分入神,实际上既不接话又不放她,还不忘反客为主吃吃喝喝,俨然是拿文老夫人解闷。


    意识到这一点,文老夫人气了个倒仰,她地位尊崇养尊处优,如非受制于人,怎么会放低身段苦口婆心地说上半晌。岂料慕容灼油盐不进,看文老夫人如看猴戏。


    见文老夫人变了颜色,慕容灼总算紧张起来。她很怕真把老夫人气死了,后面不好收场,于是勉为其难地放下手中甘露盏,把文老夫人打晕了。


    文老夫人晕了过去,慕容灼顿时失去了乐子。


    倒不是她喜欢捉弄老人,而是白日她和景昀在朝阳馆中仔细探查时,意外发现了一些文氏的秘密。


    想到这里,慕容灼望向文老夫人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丝厌恶。


    身为世家家主,声誉远扬,私底下却干着抓捕活人试炼邪法延寿的活计,人死了还要挫骨扬灰毁尸灭迹,当真是人面兽心。


    不但文老夫人,她的丈夫邓正君,她的近侍亲信,有一个算一个,多多少少都算是从犯帮凶。而文老夫人的长子,如今的文家家主文大老爷,与文老夫人母子连心,两代家主共同主持这件事,不得不说这是文家两代家主间不可或缺的传承。


    楼外传来了脚步声,停在门口,是文老夫人的亲信前来求见。


    慕容灼得意地捋起了袖子。


    多亏文家自诩世家风范,规矩很多,不必要的讲究也多。否则的话慕容灼只能把文老夫人弄醒让她答话,还要防着文老夫人借机示警。


    她一挥袖,叮铃两声铃响,两扇门应声而开。


    亲信不疑有他,快步走进房中,下一刻颈间冰冷,亲信饱含恐惧地一寸寸回头,迎上了慕容灼娇艳的面容。


    “不要动。”慕容灼严肃地叮嘱亲信,然后抬手,在亲信眼前打了个响指。


    幻魂术应声发动。


    亲信僵立在原地,摇晃片刻,一头栽倒无声无息。


    慕容灼大惊失色,以为自己施法失败,把人弄死了,立刻目露凶光,袖子一撂开始内心挣扎,在毁尸灭迹和设法补救间迟疑半晌,还没来得及做出决断,只见亲信摇摇晃晃爬起来,目光呆滞,但好歹还活着。


    “……”


    慕容灼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


    班龙飞过坊市明亮的灯火,朝着皇城中心飞去。


    车内,江雪溪温声道:“姑娘千里迢迢前来王都,是有事要办吗?”


    景昀道:“我来找一个人。”


    江雪溪问道:“要找什么人呢?倘若方便说出来,我可以派人帮忙。”


    景昀缓慢地抬起眼来,望着面前江雪溪秀致的面容,轻声说:“不必劳烦殿下,我要找的人,是我师兄,现在我知道去哪里找他啦。”


    江雪溪扬起黛眉,微笑道:“并不劳烦,姑娘能应允我的邀请,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能替姑娘尽力做些事,是我的分内之责。”


    景昀笑了笑:“殿下不必如此称呼我,我不大习惯。”


    江雪溪微微一顿,从善如流地颔首:“好,那我该怎么称呼姑娘?”


    景昀道:“我没有字,殿下称我的号就好,我姓景,号玄真。”


    作者有话说:


    本章出现的是江雪溪(已黑化)。


    第62章 62   谒金门(十六)


    ◎江雪溪柔声道:“我邀请玄真姑娘时,玄真姑娘毫不疑心,一口应下,甚至都没有多问几句,不怕我另有所图吗?“◎


    四只班龙雪白的羽翼缓缓收拢, 车身极轻微地震动一下,落在了地面上。


    江雪溪温声道:“玄真姑娘,请。”


    绣工精致的车帘从外挑起, 江雪溪先行缓步下车, 立在车外等待景昀。


    以五皇子的权势与盛宠,这份礼遇实在是大大出乎侍从们的意料。只是慑于五皇子的威严,因此没有人敢于发出声音或变幻神情, 只能深深地、一如寻常般低垂着头,恭候车内那位贵客移步。


    景昀讶异道:“皇宫?”


    没错,从车内望出去,不远处宫殿朱墙金顶气势非凡,重重叠叠飞檐斗拱,赫然便是齐国皇宫。


    江雪溪含笑道:“我尚未开府, 只能请玄真姑娘到宫里做客了。”


    “不。”景昀道, “我的意思是, 殿下如此轻易地把我带回宫中,不怕我另有所图吗?”


    江雪溪一怔,旋即笑了。


    他柔声道:“我邀请玄真姑娘时,玄真姑娘毫不疑心,一口应下, 甚至都没有多问几句,不怕我另有所图吗?”


    “随我来吧。”不等景昀回答, 江雪溪已经笑道, “长乐宫逼仄狭小, 委屈玄真姑娘了。”


    幻境与千年前的现实在这一点上别无二致, 江雪溪仍然住在长乐宫中。


    但除此之外, 似乎其余的一切都大不相同。


    城门前初见江雪溪时, 景昀就意识到,幻境中的情节已经偏离了现实。


    车中发现江雪溪并未拜入道殿修行,还是凡人五皇子时,景昀察觉到,幻境中的情节偏离的似乎有点多。


    然而到了江雪溪直接将她带入长乐宫中,景昀才发现,幻境中的情节何止偏离现实,简直可以称得上南辕北辙。


    夜幕降临。


    江雪溪带着景昀进了长乐宫。


    长乐宫东侧殿,是景昀暂住的居所。


    到了这里,江雪溪就不再亲自引路了,他微微侧首,亲信知机地上前,招来一位宫女,引景昀入侧殿。


    景昀并不推辞,随着宫女走入侧殿中,踏入侧殿殿门的前一瞬,她稍稍偏过头,只见江雪溪还立在宫院中,朱红衣角随风飞舞,目光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见她回头,江雪溪柔和地一笑。


    宫女带着景昀走入侧殿,轻声细语地询问景昀是否要用晚膳。


    “不急。”景昀道。


    拨来侍奉她的宫人共有八个,全都恭谨侍立在殿中。景昀目光扫过,心念一动,忽然开口要求沐浴。


    宫人们自然连忙去办,待到送上热水时,景昀随手点了一个宫女在旁侍奉,至于其他宫女,自然是全都候在了暖阁之外。


    没办法,沐浴不比其他。纵然皇宫中最讲究排场,但也不是所有主子都喜欢沐浴时一大群宫人陪伴侍奉的。


    景昀用这个借口,顺理成章地只留下了一个宫女。


    ——这样才方便她套话。


    玄真道尊活了一千多载,想要从宫女口中套出些话并不是难事。那宫女纵然受过吩咐,但景昀问的很有技巧,她的问题大多也并不是秘密,故而不过片刻,景昀便将幻境中江雪溪的经历大致拼了出来。


    在这个幻境中,江雪溪依旧是齐国皇帝齐澈的皇五子。他的母亲是已故废后江氏,有一双同母所出的兄姐,兄长太子之位被废,而后因宠妃郑氏进言诋毁,赐死府中;姐姐和颐公主出嫁后,夫妻二人趁皇帝遇刺时逼宫失败,双双惨死。


    照理说来,生母兄姐尽数获罪,江雪溪的日子绝不会太好过。倘若现实中,和颐公主商素没有趁宫中混乱之际将弟弟偷出宫送走,恐怕逼宫之后,年幼的江雪溪同样性命难保。


    然而在幻境里,和颐公主没来得及从宫里偷出江雪溪。


    此后公主夫妇逼宫,皇帝将计就计,早有准备,大殿□□杀被挟持的郑氏母子,诛杀公主夫妇。和颐公主的人还没来得及从长乐宫带走江雪溪,就已经被禁军尽数杀死。


    年幼的江雪溪被从长乐宫中抓了出来,送到了皇帝面前。


    大殿之中血流成河,郑氏母子死不瞑目的尸首抬了出去,和颐公主夫妇二人的头颅却还滚落在血泊中。


    满地都是殷红鲜血汨汨流淌,血腥气缭绕不去,饶是守在殿外的皇帝近侍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想要作呕,只能借着低头的时机悄悄含一颗清凉的梅干,生怕忍不住吐出来,丢掉了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


    年幼的五皇子一踏进殿门就摔倒在血泊中,姐姐未干的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袍,他跌坐进鲜血里,目光凝固在和颐公主满是不甘的脸上。


    她的眼睛还睁着,睁得很大,空洞地注视着大殿高高的穹顶。


    皇帝转过头。


    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古怪玩味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从来没有多看过一眼的幼子。


    或许他在等待五皇子嚎啕的哭声和撕心裂肺的尖叫,又或许他想看看江氏所生的幼子有没有继承母亲和兄姐的硬骨头。


    然而皇帝注定要失望了。


    年幼的五皇子坐在血泊里,他没有哭,也没有叫,更没有吓得丢了魂。他偏过头,与和颐公主空洞暗淡的眼睛长久地对视着,他喊了声姐姐,良久,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幼童稚嫩的笑声飘散开来,凭空令殿内外所有人打了个寒颤,后背生出一阵阵森然寒意来。


    皇帝愣了愣,从高台上拾级而下,毫不在意脚下流淌的鲜血,径直踏了过去,走到江雪溪面前。


    他蹲下身,问江雪溪:“你笑什么?”


    不得不说,皇帝的容貌其实很出众。但他生性残暴,哪怕此刻并不像是动怒的模样,眉目语气也自然而然带着隐隐的诡谲,就算是积年侍奉的贴身近侍,看到皇帝这幅模样也不禁心头打鼓。


    然而江雪溪却没有哭。


    他仰起头,声音天真稚气:“真好玩。”


    “哦?”皇帝问,“什么好玩?”


    江雪溪说:“原来把脑袋从脖子上拿下来,人就不会说话了,这不好玩吗?”


    他的神情认真,声音稚嫩,粉雕玉琢像个漂亮的小仙童,然而这么稚气可爱的一张小脸,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天真又残忍,却足以令任何人如坠冰窟。


    皇帝盯着面前的五皇子:“你觉得好玩?”


    被皇帝注视着,江雪溪明显害怕起来。他往后挪了挪,怯怯地小声问:“我是不是不该觉得好玩?”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把抱起了怯生生望着他的江雪溪,毫不在意这孩子此刻全身上下沾满了血。


    “不愧是朕的儿子。”他说。


    从那日起,五皇子江雪溪成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即使当年郑昭仪盛宠时,她的孩子子凭母贵,受到皇帝的偏爱,但皇帝本身并不是一个怜惜幼子的父亲,他对郑昭仪之子的偏爱并非舐犊之情,而是因为宠爱郑昭仪,所以连带着爱屋及乌罢了。


    但五皇子不同,皇帝对他的宠爱之深,甚至可以与郑昭仪比拟。这并不是指皇帝对年方五岁的幼子有什么特别的情愫,而是指五皇子如今在他身边的位置,和郑昭仪生前扮演的角色实际非常相似。


    对皇帝来说,郑昭仪并不是妃子,而是玩伴。


    她能得到宠爱,是因为她对皇帝的意义与众不同。无论皇帝起兴要玩多么血腥残暴的游戏,郑昭仪都能面不改色甚至乐在其中,不像其他美人动辄惊恐痛哭,令皇帝生出一种寻找到知己的感觉。


    对皇帝来说,美人易得,郑昭仪这样的玩伴难得。但当郑昭仪在刀剑威逼下露出惊惶恐惧的神色时,皇帝立刻大感失望,他发现这个玩伴变得不称职了,像其他平庸无趣的妃嫔一样惊惶无趣。


    一个不称职的玩伴,当然会被皇帝毫不留情的丢弃。


    然而令皇帝惊喜的是,他刚刚亲手射杀了旧的玩伴,立刻又获得了一个新的可塑之材。


    皇帝很满意,他曾经亲口说过:“想不到江氏这样惹人生厌的女人,居然能生出如此肖似朕的儿子。”


    年仅五岁的五皇子江雪溪,从此被皇帝另眼相看,亲自抚养。


    皇帝忙着作乐,说是亲自抚养,事实上只是给江雪溪换了个离皇帝更近的宫殿,令人给江雪溪挑了几个老师。


    偶尔皇帝心血来潮,会叫江雪溪过去问一问诗文功课——皇帝自己精擅诗文,饮宴时赋诗作文取乐更是雅趣,因此他也并不打算让自己十分看好的儿子做个谈吐粗鄙、不通诗文的文盲。


    只有在幸臣们献上一些‘新鲜有趣’的残暴游戏时,皇帝才会兴高采烈地传召江雪溪过去共赏,这同样也是一种对江雪溪的试探。


    无疑,江雪溪令皇帝非常满意。


    随着五皇子一年年长大,开始出入宫廷,他的容光和他的声名同样远扬。人们惊叹于五皇子的美貌,却又对他和皇帝如出一辙的残暴恐惧愤恨。


    皇子年纪渐长,便不适合再住在宫里了。皇帝很不愿意放自己的玩伴出宫,所以仅仅让江雪溪搬回了较为偏僻的长乐宫,而迟迟不发话让他出宫开府。


    江雪溪今年十八岁,齐国贵胄大多十五六岁便开始议婚。江雪溪母亲故去,他自己不提,皇帝也不会有闲心去刻意为他安排亲事,长乐宫中只有江雪溪一个主人,这座宫殿虽然不算很大,但因为主子太少,居然还显得空旷。


    沐浴差不多到了尾声,景昀正好把江雪溪的过去拼凑出来。


    她在宫女的服侍下披上衣裳,忽然轻嘶一声。她低下头,只见雪白的十指开始发红,还泛起了轻微的麻痒。


    景昀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醒来时不知在雪地里冻了多久。她四岁引气入体,开始修行,早就忘记了普通凡人的身体多么脆弱。


    果然宫女呀了一声:“姑娘这是受寒了。”旋即立刻扬声叫人去取药来。


    没过多久,取药的宫人空着手回来,恭谨立在门边,打起了门帘。


    殿内宫人立刻全都拜倒,口称殿下。


    景昀抬起头,只见江雪溪踏进了殿门。


    他换了身杏色常服,带了只小匣子来,温声道:“我听到侧殿这边找药,就过来看看。”


    “劳烦殿下了。”


    江雪溪道:“玄真姑娘不必客气,是我请你来做客的,自然该照顾好你。”


    他身后跟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霭的老妇人:“这是姚女官,如有什么需要,只管命人告诉姚女官即可。”


    景昀朝姚女官微微颔首,以此表示礼数。


    她曾经听师兄提起过,江皇后身边的亲信女官都随着和颐公主到了长乐宫,江雪溪自幼便由她们照顾,这位姚女官只看衣裳便知地位不低,应该是江皇后身边的旧人。


    江雪溪旋即道:“我带了药,玄真姑娘,你把手伸出来。”


    他的声音柔和,手里捧着药匣,低眉望向景昀时轮廓秀美熟悉惊人。景昀有刹那间的恍惚,一瞬间几乎以为此刻面前站着的是拂微真人江雪溪。


    但那恍惚也只是转瞬即逝。


    景昀注视着江雪溪的面容。


    他的神情是那样真挚,几乎可以称之为款款温柔。然而景昀对他太过熟悉,她知道江雪溪真正的温情是什么模样。


    因而她能轻易窥见面前江雪溪这幅温柔的面具下,隐没着虚假的亲近和冷漠的估量。


    自初见时江雪溪邀请她上车那一刻开始,他从未停止过试探。


    “好。”


    景昀平静地伸出手。


    她雪白的双手已经开始泛红,这是冻伤的缘故。倘若不及时处理,很快就会变得红肿麻痒。


    江雪溪从药匣中取出一只玉白瓷瓶,宫人欲接,却被他挥退:“我来吧。”


    宫人端来铜盆,江雪溪仔细洗过手,用绸缎擦干,然后打开瓷瓶,用小银勺挑出淡红色药膏,又换了另一只银勺,将药小心涂抹上景昀的双手。


    江雪溪指尖不经意拂过景昀的掌心。


    他忽然有短暂的失神。


    ——那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再度从江雪溪心底升起,仿佛他曾经这样做过许多次。


    就好像在城门前,他心有所感,回首下望,看见城门前那道身影时,顷刻间居然险些落下泪来。


    景昀垂眸,静静注视着江雪溪的动作。正逢江雪溪抬起眼来,二人目光相撞,彼此都是一顿,又各自垂眼错开交织的目光.


    这药确实很好,涂抹之后,原本泛红麻痒的地方立刻感到一阵清凉。宫人们捧来柔软细纱,覆盖上景昀涂了药的双手,须得等药膏完全起效后,才能揭下细纱。


    江雪溪为景昀上好药,便起身告辞。


    接到消息前来侧殿之前,江雪溪也刚刚沐浴更衣,换上了面圣的常服,正准备先去见皇帝。好在上个药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如今过去面圣,也还来得及。


    姚女官忧心忡忡地跟出来。


    她是江皇后身边的旧人,照顾江雪溪长大,如今江雪溪身边母亲姐姐留下的人,也只剩下她一个了。说是主仆,实际在私下里,她更像是江雪溪的半个母亲。


    “殿下。”姚女官蹲下身,替江雪溪仔细抚平衣摆的压痕,慈爱担忧地叮嘱道,“天晚了,您早点回来。”


    江雪溪嗯了声,姚女官送他出去,低声道:“殿下,你还没说完呢,东侧殿那位姑娘,是什么来历,该怎么应对?”


    车已经停在长乐宫宫门外,江雪溪急着去面圣,来不及和姚女官多言,只匆匆嘱咐一句:“以礼相待,事无巨细,都要记下来向我回报。”


    车朝着宣政殿驶去。


    车中侍立在江雪溪身侧的,是个年轻的内侍,名唤长风。他是江雪溪的亲信侍从,最为忠心可靠。


    江雪溪合上眼,手捧一盏温热的茶水,缓声吩咐道:“东侧殿那里,你放几个身手好的人,暗中盯紧了。”


    长风知道江雪溪从宫外带回来一个女子,今夜江雪溪必须去面圣,也有需要向皇帝报备的缘故。他惊讶道:“身手好的?这可得好好挑选。”


    即使江雪溪深受皇帝宠爱,在宫中豢养高手也是断然行不通的。因而江雪溪想找可靠的好手不难,但人进不了宫中,皇宫内能用的,统共就那么几个,多半已经有了差使。


    江雪溪道:“仔细挑选。”


    长风应下,又好奇道:“殿下,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需要您把她带进宫里,又命人里三层外三层盯着。”


    江雪溪淡淡道:“不知道,我今日才第一次见到她。”


    长风讶道:“啊?”


    江雪溪道:“我今日初次见到她时,明明只是仓促瞥过,一看到她,就生出一种心头一悸、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长风欲言又止。


    江雪溪道:“我对她说,一见如故不外如是,想请她上车叙话,她居然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我与她谈话时,只觉得她所说的字字句句,无一不合我的心意,仿佛我们已经认识许久、相交莫逆。”


    长风欲言又止。


    江雪溪继续道:“我最后以此为由,邀请她随我过府,她同样一口答应,我这才将她带回宫来——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轻易应允?”


    长风小心翼翼地道:“奴才觉得,也有几种可能……”


    “你说。”


    长风于是道:“第一种可能,是这位姑娘见到殿下的风姿神采,为殿下所倾倒。”


    “第二种可能,是殿下在外声名远扬,这位姑娘曾经听说过,因而……”


    他这话就说的很巧妙委婉了,江雪溪身为暴君最宠爱的儿子,在宫外可没有什么好名声,所谓‘貌比仙人,心似蛇蝎’的评价比比皆是。长风这句话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指景昀恐惧五皇子的声名,因而不得不顺从。


    在江雪溪听得不耐烦之前,长风终于说出了与江雪溪所想一致的推论。


    ——“第三种可能,她是有备而来,蓄意接近殿下的。”


    江雪溪正是这样想的。


    他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倘若他曾经见过景昀,绝不至于想不起来。


    所以,那种似曾相识、异常熟悉的心悸,在江雪溪心里就显得极其可疑了。


    他年幼时得到皇帝偏爱,皇帝多次称赞此子肖父,更不用说他至今未曾出宫开府,宫内外屡有传言,说皇帝有意立五皇子为储君。


    江雪溪的兄弟并不少,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中,有很多人同样对那把储君的椅子跃跃欲试。从小到大,江雪溪不知面对过多少花样翻新的明刀暗箭,以至于见到景昀的时候,他立刻生出了浓重的警惕。


    但江雪溪想不明白,倘若这真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划,对方用了什么手段影响他的心智,令他觉得景昀异常熟悉。


    种种疑虑自他心头一掠而过,江雪溪垂眸,暂时敛去纷乱的思索,道:“我听说九皇子母家,请了修行者做客卿,你派人去宫外问一问静虚,看有什么术法能不知不觉影响人的心智。”


    长风犹豫道:“殿下,如果她确实有问题,您把她放在长乐宫中,会否太危险了。”


    江雪溪唇角的笑意幽冷:“皇宫大阵没有反应,她没有修为在身,身手再好,在宫中也无法兴风作浪。何况我也很好奇,倘若她真的是我那些兄弟派来的,她要做什么。”


    “把本宁殿那两个调回来,暗中盯着东侧殿,她的眼睛可能有些不好,但身手很好,尽量趁夜观察东侧殿动静,别让她察觉到,另外多派几个好手,在后殿洒扫,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但要确保如果图穷匕见,长乐宫能够制住她。”


    “眼睛不好?”长风诧异道,“奴才竟没看出来。”


    江雪溪解释道:“你没有近身仔细观察,她的眼睛从前或许受过伤,看东西偶尔会慢一点,像是不习惯用眼睛视物。”


    长风这才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对了。”江雪溪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开了口。


    长风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吩咐,立刻竖起耳朵,却听江雪溪道,“我去东侧殿时,见那里的摆设旧了,许是久不住人的缘故,未免失礼,你记得告诉姚姑姑,让她开了库房,将侧殿的摆设重新换过。”


    “还有,宫女准备的衣裳,应该是临时取来的成衣,我记得长乐宫还有些珠光锦,放着也是放着,取出来尽数裁制了吧。”


    长风再度欲言又止。


    第63章 63   谒金门(十七)


    ◎“师兄啊!”◎


    当夜景昀睡得很早。


    这具没有修为的身体太脆弱, 也太容易疲惫。先在冰天雪地中几乎冻死,又艰难跋涉至齐都城内,还和江雪溪的护卫动了手, 确实到了极限。


    江雪溪还没有回来, 据宫人说,五皇子面圣时,如果正巧遇上皇帝设宴寻欢, 往往会留他下来,即使通宵未归也不奇怪。


    景昀思忖片刻,觉得以师兄的城府,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折戟沉沙,于是放心地躺下了。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半点担忧。这个幻境的用意景昀尚未弄明白, 一时间无从猜测未来的情节走向。所以睡下之前, 她照例挑了两个宫女, 从她们口中套了套话,大致弄清楚宫中各处宫殿的位置,以及宫中禁卫的巡逻路线。


    景昀行事一向未虑胜,先虑败。尽管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败,却永远会事先留下后手。如今她身在宫中, 所设想的最坏情况,是江雪溪出了事, 而她必须先从宣政殿救走师兄, 然后逃离皇宫。


    她现在身上没有半点灵力, 但皇宫中却是实打实有真的修行者坐镇, 这个任务并不容易。景昀细细思忖, 反复斟酌, 发现她或许有可能将江雪溪从宣政殿救出来,但是带着他从宫中脱身几乎全无可能。


    无法离开皇宫,意味着一旦皇宫里坐镇的高阶修行者出手,景昀和江雪溪注定凶多吉少。


    景昀禁不住长叹一声:“师兄啊!”


    你这幻境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帐外宫女闻声询问:“姑娘?”


    景昀:“没什么。”


    可能是睡前精神不济,景昀皱眉思索半晌不得其法,直到昏昏沉沉快要入睡时,忽然豁然开朗。


    ——既然她有把握进入宣政殿,那直接挟持皇帝离宫岂不更简单?


    皇宫里确实有皇帝招揽的修行者,但高阶修行者自有傲气,绝不会时时刻刻都守在皇帝身边看他寻欢作乐,至于能放下面子效仿侍从时时跟随的修行者,定然没有多大能耐,不足为患。


    她又将计划从头到尾细细思索一遍,决定明日问过江雪溪细节,再进一步谋划,于是很放心地闭上眼,沉沉睡去。


    景昀许久不曾睡过了。


    她睡得很深,梦境黑沉,等她从梦中醒来时,惊觉窗外月色偏斜,朦胧的夜色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帐外有守夜的宫女,景昀并不想惊动她们,拥着被子悄无声息坐起来定睛细看,忽然意识到,这是地面堆积的雪。


    齐宫之中,下雪了。


    江雪溪面圣时,正撞见皇帝游戏。


    他还站在殿门外殿阶之上,就已经听见殿内传来狂笑和哭叫交织的声音。殿外侍从面白如纸战战兢兢,一见江雪溪过来,为首的侍从首领先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哈腰请他稍待,进殿通报去了。


    偌大殿内空空荡荡,连最简单的陈设也没有,殿中鲜血横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殿内。数名侍从与美人正惊惶奔逃,见皇帝停住脚步,慌忙扑通跪倒,个个抖若筛糠。


    皇帝手提两把长剑,剑锋上鲜血不断滴落。


    见江雪溪进殿,皇帝喘了口气,也不问江雪溪为何而来,抬手抛来一把剑,笑道:“皇儿,来。”


    江雪溪稳稳接住了那把剑,剑锋上流淌的几滴鲜血溅到了他雪白的面颊上,他双手捧剑,眼梢极轻地扬起,目光从皇帝泛红的眼底一掠而过,只做不知,低头道:“父皇,儿臣前来请罪。”


    “哦?”皇帝眯起眼,意味深长道,“请什么罪?”


    江雪溪道:“儿臣今日带了个女子回宫。”


    皇帝半是新奇半是玩味地挑起眉:“起了心思?”


    他脸上没有任何惊异或恼怒的神情,显然在江雪溪前来禀告之前,已经得知了这件事。


    江雪溪面不改色,笑道:“有些意思。”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你也到了思慕少艾的年纪,是朕疏忽了。”


    他忽而握住江雪溪的手臂,拉着他大步走到跪倒的美人们面前,兴致勃勃道:“你觉得哪个顺眼,朕现在就赐给你。”


    那些美人们抖得更厉害了。


    江雪溪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们身上驻留片刻,笑道:“父皇看不看戏?”


    皇帝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什么戏?”


    江雪溪唇角微扬:“请父皇稍待片刻,唱戏的人就到了。”


    皇帝若有所思,点头道:“哦?又是哪个蠢东西,让朕猜猜,老四、老七,还是老九?”


    江雪溪微笑道:“儿臣也不知唱戏的是谁——不过,父皇不觉得这样更有趣吗?”


    皇帝大笑道:“有道理。”


    他顺手拂落案上一只雪瓷瓷瓶,落地清响化作齑粉,侍从首领慌慌张张进来,只听皇帝吩咐:“把她们都扔出去,殿里打扫干净,别误了朕看戏。”


    侍从首领立刻应声,那些美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叩首退了出去。


    不出一刻钟,便有侍从在外通传:“皇上,四皇子求见。”


    皇帝瞥了一眼江雪溪,江雪溪已经垂下头去,含笑道:“儿臣先行退避,父皇恕罪。”


    “去吧。”


    江雪溪转入屏风之后,只见灯烛映亮殿门口拖出的长影,四皇子快步而入,拜倒道:“父皇。”


    皇帝问:“何事求见?”


    四皇子刻意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但他显然没有拿捏好其中的分寸,欲言又止的神情在脸上停留的时间过长,以至于皇帝面色阴沉下来。


    见势不好,四皇子冷汗差点流下来,立刻道:“父皇,儿臣近日听说了一件事!”


    他不敢再卖关子,急急忙忙道:“五弟暗中勾结清吏司叛逆,三月前,儿臣的属官亲眼看见五弟与清吏司叛逆刘煌密会,属官发现之后,暗中多次留心,仅仅三个月,五弟和刘煌会面多达七次,甚至今日午时才同刘煌见过面!”


    皇帝淡淡道:“是么?”


    他的态度显然不太正常,但无论皇子妃嫔、朝廷百官,就没有一个人敢用正常人的心思去揣摩面前这位皇帝,因此四皇子并未意识到不对。


    皇帝只说了短短两个字而已,四皇子却吓得腿都软了,但他毕竟自幼长于宫廷,养气功夫很不错,表面上并不露怯,道:“儿臣不敢诓瞒父皇。”


    四皇子又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儿臣本不愿相信五弟和那叛逆当真有瓜葛,因此属官禀告时,儿臣犹豫许久,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儿臣听说……听说五弟今夜带了个女子悄悄入宫,未走神武门查验身份,直接藏进了长乐宫。”


    皇子皇女、朝廷百官出入宫必须经神武门,查验身份方可入内。但江雪溪十多年来都是皇帝最为宠爱的皇子,风头无可比拟,他能有些特权是很正常的事,就连皇帝也不会对此过多计较。


    然而四皇子言下之意,简直是字字毒辣,等同于直指江雪溪与叛逆勾结,私带逆贼入宫,有不臣之心。


    倘若四皇子指控的罪名一旦坐实,那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死罪。


    皇帝道:“那倒奇了,五皇子将人带进宫,总不会是敲锣打鼓带进来的,你怎么知道?”


    这话说的很正常,但对于皇帝来说,他正常起来反而显得不正常,更令人心惊胆战。


    四皇子显然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胸有成竹地想要回答,然而皇帝只想看戏,并不想听四皇子精心准备的答案,扬声道:“皇儿,你怎么说?”


    屏风后足音轻响,江雪溪转过屏风,他稍稍垂首,面颊线条优柔秀丽,落在四皇子眼中却有如恶鬼。


    在四皇子颤栗的目光中,江雪溪柔声道:“儿臣怎敢自专,只是奉父皇圣谕行事罢了。”


    四皇子浑身颤抖,刹那间明白自己已经掉入了陷阱中,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惊惶的四皇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拍手道:“好!好!”


    他转向江雪溪,称赞道:“有趣,有趣。皇儿,朕该赏你,你说,这蠢货该怎么处置?”


    四皇子终于从惊惶之中回过神来,端正跪好,一边用力叩首一边求饶:“父皇恕罪,父皇恕罪,是五皇子刻意设计,是五皇子要害儿臣啊!”


    皇帝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对了,大声点,再大声点。”


    江雪溪微微侧首,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四皇子,心中暗暗摇头。


    ——钓了半天鱼,钓上来一条最蠢最没有威胁的,真是浪费了。


    心中虽然如此想着,但他还是笑起来,浅红的唇角上扬,声音柔和如常道:“四哥的祸患,起于搬弄口舌,因此儿臣想,替四哥绝了祸患,也算成全一场兄弟情分。”


    作者有话说:


    本章断在这里最合适,明晚十点前更新四千字,鞠躬。


    第64章 64   谒金门(十八)


    ◎——客套的,有礼的,毫无破绽的。◎


    这场夜雪一直下到了清晨。


    待景昀走出殿门, 殿阶下的雪已经没过了一层台阶。长乐宫庭院内积起了厚厚的白雪,左右殿阶下的数棵白梅正绽,雪重压低枝头,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何处是雪, 何处是梅。


    宫女捧来一条白狐皮斗篷,为景昀披上。


    斗篷崭新,上面缀着丝绦米珠, 明显是女子式样,景昀目光在丝绦上多停了两秒,宫女已经笑道:“昨夜下雪了,奴婢们到长乐宫库房中取了件御赐的新斗篷,连夜给姑娘改的,只是御赐衣物多半是按着殿下身量做的, 奴婢们行事仓促, 哪里改的不好, 还请姑娘恕罪。”


    景昀认真看了这位宫女一眼,她记得对方叫做淑慎,是侧殿服侍她的宫女之首,于是认真道:“多谢你们,实在辛苦了。”


    她在幻境里身无分文, 连醒来时穿的那身沾湿的衣裳都被长乐宫宫人取走打理了,实在拿不出东西表示谢意, 只能嘴上说句感谢。


    淑慎一愣, 旋即笑道:“姑娘说哪里话, 这是奴婢们该做的。”


    她又提醒景昀:“姑娘想走走路, 便在廊下走, 殿下最喜欢赏雪, 庭院里这片雪历来不准旁人踩踏。”


    景昀嗯了声表示知道了,而后问:“殿下现在起身了吗?”


    淑慎道:“奴婢不知,姑娘若是想见殿下,请稍等片刻,奴婢遣人去通传一声。”


    派去正殿的小宫女很快折返回来,对景昀道:“殿下请姑娘过去。”


    江雪溪坐在正殿檐下。


    天很冷,他只披了件半薄不厚的檀红外袍,一手支颐,目光投向檐外,不知是看宫墙上堆积的白雪,还是看宫墙外悠远的碧空。


    一旁红泥炉上煮着茶,袅袅烟雾升腾而起,江雪溪秀美的侧脸在遮蔽的烟雾中渐渐模糊。


    他闻声转过头来,眼神空洞而冷淡,但很快,江雪溪乌鸦鸦的长睫垂下又抬起,眼底已经盈满了柔和虚假的笑意。


    “玄真姑娘。”他温声道,“起的好早。”


    江雪溪指指身旁的椅子,朝景昀示意。


    景昀在他身旁落座,道:“殿下才是早起的那个,昨夜四更天才归,现在卯时末,就已经起身了。”


    江雪溪托着腮,慢吞吞道:“我昨夜回宫,根本没有睡下,又何来早起之说呢?”


    景昀讶异地看向他,果然注意到江雪溪冰白的面容上有极其浅淡,近乎于无的倦色。


    不待景昀发问,江雪溪已然曼声吟道:“怕东风吹散,留尊待月,倚阑莫惜今夜看。”


    他朝檐外探出手,雪已经快要停了,几片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停在他掌心,转眼间化成了水珠,消散殆尽。


    江雪溪凝视着掌心消散的水珠,神情似乎有些惋惜。


    他收回手,怅然道:“让你见笑了,我很喜欢雪,可惜一年到头,也只有短短几日能看上一眼。”


    景昀道:“我也很喜欢雪。”


    江雪溪转头对她微笑,柔若春风,但落在景昀眼里,那笑容仍然无比虚假。


    师兄从来不会这样对她。


    江雪溪微笑道:“好巧。”


    景昀怅然道:“不巧,我喜欢雪,是因为我师兄很喜欢,他名字里也有个雪字。”


    江雪溪讶异道:“是么?”


    景昀凝望着庭中大雪压枝的白梅,静静道:“从前……”


    她的话音突然停住,道:“抱歉,我走神了。”


    江雪溪的笑容完美无缺,仿佛用上好的画笔细细描绘而成的一幅面具,从始至终毫无改变。


    “无妨。”他轻轻地,略带惆怅地道,“玄真姑娘师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景昀轻声道,“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待我好的人了。”


    江雪溪问道:“那么你既然知道去何处寻找他,又为何不立刻动身呢?”


    景昀平静说道:“他不记得我了。”


    江雪溪有刹那间的错愕。


    因为他留意到,景昀眼底有泪光一闪而过。


    江雪溪忽然低下头,按住了心口,轻轻喘息。


    他面色本来白如冰雪,现在更是不见丝毫血色。景昀立刻变色:“殿下?”


    守在不远处的宫人侍从们纷纷涌来,江雪溪仍然低着头,抬起一只手摆了摆,掌心向内,是个制止的动作。


    侍从们犹疑地止住脚步,景昀却已经起身来到他身旁,江雪溪抬首,对她勉力一笑:“我没事,可能是昨夜未曾休息,胸口有些滞闷。”


    景昀秀眉微蹙,朝他伸出手:“殿下可否让我诊一诊脉。”


    江雪溪微怔,似乎没有想到景昀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短暂的静默之后,他反而收回了手,朝景昀促狭一笑。


    “不好。”他说。


    尽管是拒绝之语,但江雪溪神情促狭,语气轻快,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绝不至于使人尴尬。景昀也不勉强,收回手点头:“望殿下爱惜身体,善自珍摄。”


    江雪溪微笑道:“多谢玄真姑娘,那是自然。”


    只这么短短一句话,虽然他的语气依然柔和,但景昀敏锐地意识到,江雪溪的态度立刻变得隐隐疏远起来。


    ——客套的、有礼的、毫无破绽的。


    景昀隐隐约约捉摸到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起身颔首:“既然殿下身体不适,还是该请太医来看看,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江雪溪并不阻拦,直到景昀离开正殿檐下,那看似秀美纤弱的背影沿着回廊远去,消失在侧殿门口,他才缓缓摆手,止住了身后来人的搀扶。


    “我没事。”江雪溪淡淡道。


    来人问道:“方才那就是殿下带回宫的女子?”


    江雪溪背身朝殿内走去:“进来说话。”


    殿外飞雪漫天,殿内却暖如春日。


    来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桓公子。”宫女奉上茶,“请用茶。”


    桓容对那宫女一笑,直把那宫女笑的面色泛红退下去,才正色对江雪溪道:“殿下,你没事吧。”


    江雪溪平静道:“无妨。”


    桓容松了口气:“我看你就是多思多虑,又动不动一夜不睡,熬出来的毛病——还是请太医来诊脉吧。”


    江雪溪说:“不必。”


    桓容道:“不能讳疾忌医啊,殿下!”


    他一念叨起来就没个完,江雪溪被他烦的受不了,蹙眉道:“张岩和王启静今日都不当值。”


    这两位太医是江雪溪的亲信,也是他唯二可以放心的太医。桓容一听,果然住了嘴,不再劝了,只是还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真不要紧?纵然不要紧,等明日他们当值,也要再召他们诊脉看看。”


    江雪溪道:“你一大早进来,就是为了劝我诊脉?”


    桓容道:“当然不是,我本来没打算这个时候进宫的,谁知道一大早起来,就听说昨夜你拔了四皇子的舌头?”


    江雪溪蹙眉看他,淡淡道:“外面是这么传的?”


    桓容立刻道:“那当然不是,我听说的是四皇子说错话惹了皇上不快,皇上令人拔了他的舌头——不过又有风声传出来,说当时你也在?”


    江雪溪不答。


    桓容说:“我一听你也在,就猜到这件事少不了殿下你插手——四皇子此人,外强中干,空有野心没有手段,没事怎么会往皇上面前凑。”


    江雪溪淡淡道:“他就是钓上来的那条鱼。”


    桓容一愣,旋即连拍大腿,痛心疾首:“可惜了,可惜了!”


    半年前,皇帝手下头号鹰犬,清吏司指挥使刘煌被冠以谋逆之名,判了四十条大罪,即将凌迟处死。然而就在行刑前夕,刘煌突然跑了。


    为此皇帝大发雷霆。


    刘煌是皇帝手下最利的一把刀,沾血无数,百官早对他恨得牙痒痒,皇帝要处置刘煌的消息传出,百官群情激奋,纷纷弹劾。又怕刘煌能够翻身,自己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于是满朝上下齐心协力,为刘煌定下四十条罪名,判了个凌迟之刑。


    刘煌一度位高权重,百官退避,是故负责刘煌此案的官员,皆是重臣贵胄。而刘煌逃走,皇帝震怒,自然要拿负责此案的官员开刀。


    重臣与贵胄世家有苦说不出,毕竟刘煌确实是跑了,是他们的人办事不利。而皇帝发起疯来没个限度,狠狠杀了一批人,刘煌至今仍然是通缉要犯,画像张贴在城中各处。


    唯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刘煌从始至终都是皇帝的人。


    皇帝疑心病起,要杀朝中重臣,刘煌就是杀人的借口。皇帝要将刀锋由明转暗,在暗处为皇帝更好的分忧,刘煌就‘越狱叛逃’。


    皇帝需要人替自己操控刘煌这把刀,自然想到了最宠爱的爱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其实很大方。譬如江雪溪将刘煌一事做的很完美,因此皇帝就愿意给江雪溪一点好处。


    ——这点好处,就是皇帝其他儿子的性命。


    但这好处终究也有限度,皇帝不在意儿子的生死,所以江雪溪借刘煌来钓鱼,他明知此事,非但不阻拦,反而还等着看戏。但江雪溪替他办一件事,就只能拿一件事的报酬。


    刘煌此事,值一个皇子的性命,但不值更多。


    皇帝对江雪溪另眼相看,江雪溪如果硬要再借此发挥一次,皇帝不会因此处置江雪溪,但心里一定会留下芥蒂。


    像皇帝这样的疯子,一旦惹他不快,那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人头落地了。


    桓容可惜不已:“四皇子蠢笨,真是浪费……对了,你就只要他一条舌头?四皇子可是冲着你的性命去的。”


    江雪溪说:“四皇子蠢笨,所以我不相信,他能自己发现我和刘煌接触——虽然消息确实是我故意泄露出去的,但他仍然没有这个脑子。”


    桓容会意道:“你是怀疑四皇子当了别人的刀?”


    “不是怀疑,是一定。”江雪溪冷冷道,“他现在只是断了舌头,没死,并且一定恨我恨得要死,冲动起来是不会顾惜后果的,你说,这把刀是不是变得更好用了?”


    “我倒要看看,四皇子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桓容豁然开朗:“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变得心慈手软了。不愧是你,殿下!”


    江雪溪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桓容轻松的神色为之一收,神情肃然道:“对了殿下,我听说你昨晚从城门口带回宫一个女人?”


    江雪溪并不意外。


    他昨日当街邀景昀上车,这一幕看见的人不少。京城中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盯着他,所有有心人怕是全都得到了消息。


    桓容道:“臣不敢僭越,但为殿下计,只能放肆问上一句……”


    江雪溪截断了他的话,淡淡道:“我心中有数。”


    桓容大惊:“那女子当真不是殿下刻意安排的?”


    江雪溪道:“不是。”


    桓容不死心地问:“难道不是殿下为了引鱼上钩,刻意设计的戏码?”


    江雪溪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看着他。


    桓容表情扭曲:“那……那殿下,您有何谋划吗?”


    江雪溪淡淡道:“没有。”


    桓容深吸一口气,尽量镇定地道:“那位姑娘的来历底细,肯定没有问题,对不对?”


    江雪溪道:“你来得正好,这件事我交给长风去办了,不过你查起来应该更快,她姓景,号玄真,从北方南下而来,四岁起拜师学剑,眼睛曾经受过伤,应该还伤的很严重。有个师兄,姓江,名字里带个雪字,几年前来到京城。她的剑法极好,自称承继了先师绝学,所以他们的师门未必很有名,但一定有几位剑术强者。”


    桓容愣了片刻,本能地迅速记忆,好不容易全部记住,忽然大惊:“没了?”


    江雪溪道:“没了。”


    桓容目瞪口呆:“出身来历,家世师承,甚至连名字你都不知道,就敢把她带回宫里?”


    江雪溪没有说话。


    他见到景玄真那一刻的心悸,很难清晰地传达给另一个人,所以他并不打算一而再再而三的解释。何况即使江雪溪自己此刻想来,也觉得自己的做法实在不合常理。


    他固然警惕。


    但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后悔。


    桓容见他不答,又出神片刻,摇头道:“殿下,你知道么,今日来之前,我已经听到了许多种猜测,多荒谬的都有,本来我是一个不信,现在突然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江雪溪扬起眉:“什么?”


    桓容肃然道:“有人说,你对良家少女一见钟情,于是派出护卫当场将其掳掠回宫。”


    江雪溪毫不意外。


    以他在民间的风评,没有传言他杀了对方全家把人抢回宫就算是客气了。


    桓容接着道:“还有一种说法,殿下你被人下了降头。”


    作者有话说:


    怕东风吹散,留尊待月,倚阑莫惜今夜看。——《红林擒近·寿词·满路花》宋·陈允平


    第65章 65   谒金门(十九)


    ◎“小五。”和颐公主站在黑暗深处望着他,“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桓容离开后, 江雪溪在正殿窗下立了很久。


    倦意从身体深处缓慢地涌起,江雪溪知道自己该去睡了。


    昨晚他状似无意打断了宣政殿内的‘游戏’,皇帝意犹未尽, 今夜宫宴必定不会很平静, 他需要养精蓄锐,晚间全心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和试探。


    江雪溪在榻上躺下。


    姚女官匆匆进来,手里端了一碗汤药:“殿下, 喝点安神汤吧。”


    江雪溪摆了摆手。


    姚女官欲言又止,隐带忧色:“殿下三夜没有安睡,还是……”


    江雪溪温声道:“姑姑,不必了。”


    他的声音温和,语气却丝毫不容置疑,姚女官踟蹰片刻, 还是应声退了下去, 临走前满含担忧地望了江雪溪一眼。


    江雪溪仰望着素色帐顶, 迟迟不肯合眼。


    正如姚女官所言,算上昨日,江雪溪已经三日不曾安睡了,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疲惫到了极点。江雪溪对这种困倦的感觉很熟悉,他知道三日是自己能够支撑的极限。


    但他仍然本能地抗拒着闭上眼睛。


    只要他合上眼,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无数幻影和虚假的声音就会凭空从黑暗中疯长出来。


    它们像是枝蔓和触手, 缠绕上他的四肢脖颈, 渗透进他的五脏六腑, 邪魔般拖拽着江雪溪, 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噩梦之中。


    “小五。”和颐公主站在黑暗深处望着他,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穿着全套皇后冠服, 妆容严整的女人哀愁地叹息,一言不发,深深看了江雪溪一眼,又消散在黑暗中。


    “五皇子!五皇子!你不能这样对我!”


    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挣扎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江雪溪注视着年幼的自己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从岸边慢慢站起身。


    在他脚边,趴着一个身体还在岸上,头却浸泡在水里的人。水面平静,毫无起伏。


    “皇儿。”皇帝戏谑而审视的目光落在江雪溪稚嫩的面容上,问他,“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江雪溪袖底的手紧握成拳,听见自己平静沉着,近乎冷酷地道:“父皇不是新得了几只爱宠吗?”


    嘶吼声、哭喊声、质问声纷至沓来,潮水般掀起汹涌浪头,将江雪溪完全淹没。


    汹涌波涛淹没了他的胸口,水面下无数绵延的枝蔓触手般缠绕住江雪溪,无边无际的窒息没顶。


    他不再挣扎,闭上眼,任凭自己被拖拽进最深的黑暗中。


    忽然,耳畔纷乱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雪溪听见幽然的乐声。


    它从黑暗最深处响起,幽然的、清丽的,却仿佛携着雷霆万钧之势,顷刻间江雪溪眼前耳畔为之一清。


    水面下拖拽着江雪溪的所有枝蔓,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松开了。


    那是琴声。


    江雪溪于恍惚中生出一个念头,那是绿绮的琴声。


    自从皇帝赏下这张名琴后,它就一直躺在长乐宫的库房里未曾见过天日。


    奏响它的人是谁?


    念头一闪而过,很快,江雪溪就顾不得思索这个问题了。不绝的琴声里,窒息和噩梦消退了,而熟悉的困倦像温热的泉水,包裹了江雪溪周身。


    他终于沉沉睡去。


    琴声不绝。


    侧殿窗前,宫女们紧张地站成两排,分立左右两侧,碍于规矩不能直视主子,却仍然用眼角余光时刻注意着景昀手下那张看似平常的琴。


    江雪溪曾经说过,这位玄真姑娘无论要什么,只要不涉及机密事宜,都可以给她。所以当景昀要一张琴的时候,宫女们翻翻找找,只能从库房里把绿绮找了出来。


    但这张天下闻名的琴实在是太珍贵了,由不得宫女们不小心谨慎。


    琴声回荡在长乐宫中。


    景昀静默地拨动琴弦,一遍又一遍。从下着小雪的清晨,弹到午后,又继续弹下去。


    弹到最后,她的手腕开始僵硬,琴弦磨得指尖通红,再弹下去就要出血,景昀终于结束了弹奏。


    她站起身来,示意宫女们将琴收起,朝着内室走去.


    江雪溪醒来时,已经是申时初了。


    他睁开眼,望见姚女官花白的头发和慈爱的面容:“殿下,该起身了。”


    江雪溪闭上眼,又再度睁开。


    这一次他睡得很沉,没有再被噩梦缠绕,他依稀记得,睡梦深处有缭绕不散的琴声。


    “是谁在弹琴。”江雪溪问。


    姚女官道:“是吵着殿下了吗,东侧殿那位姑娘今日突然说想弹琴,长乐宫里除了殿下那张太古遗音,没有别的琴了,我就擅自做主,命人把绿绮取了出来。”


    太古遗音是江皇后的遗物,留给了和颐公主,和颐公主死后,江雪溪向来只用这一张琴。


    姚女官道:“殿下没睡好吗?我原本以为,东侧殿那边弹琴,不会惊扰正殿的。”


    “没有惊扰。”江雪溪摇了摇头。


    他忽然问:“东侧殿弹了多久?”


    姚女官倒没留意这个,她看了看旁边的宫人,那内侍道:“回殿下,片刻之前琴声刚停。”


    连姚女官都愣了一下:“那岂不是一直没停过?手不都要弹坏了?”


    内侍点头说是。


    江雪溪静静听着,缄默不语。


    他想起睡梦中缭绕不散,无休无止的琴声,唇瓣无声开合,默念出了那个名字。


    景玄真。


    真是奇怪,身边的所有人,桓容、长风、姚女官,都对他的决定表示疑惑。甚至江雪溪自己也知道,她全身上下都是疑点,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云雾深处,无从窥得半点真实。


    但江雪溪潜意识里,仍然从不认为她是危险的。


    正如那涤荡梦境的,幽然又熟悉的琴声。


    他开口吩咐:“送一瓶药过去。”


    沉默片刻,正当内侍领命要走时,江雪溪又道:“再问一问,那支琴曲叫什么名字。”


    内侍和姚女官同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江雪溪只做不见。


    内侍回来的很快:“回殿下,景姑娘说,这支曲子叫做《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江雪溪静静听着,许久不曾开口,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回忆什么。然而一直到内侍们为他更换好出席晚宴的全套冠服,江雪溪的眉头都没有松开。


    今夜皇帝设宴承和殿,如今已经到了该动身前去的时候了。


    然而江雪溪仍然在凝眉思索,宫人们一时没有人敢上前惊动他。直到片刻后,江雪溪轻叹一口气,似是放弃了思考,淡淡道:“走吧。”


    说罢,他招来长风,低声吩咐数句.


    景昀靠在侧殿内室的榻上。


    她手腕僵硬,指尖即使抹了药,仍然火辣辣的痛。但这些对景昀来说都不要紧,她忍痛的能力很强,现下真正困扰她的,是疲倦。


    景昀听着宫门处传来的隐约响动,江雪溪乘辇离开了长乐宫,前去参加宫宴。


    她微合着眼,将头埋进一个大迎枕中。迎枕缎面冰凉柔滑,没有过多的绣纹,很适合一头扎进去睡觉。


    宫女们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姑娘要不要小睡一会儿?”


    景昀摇摇头。


    她确实很想睡觉,但是不行。


    江雪溪昨晚当街把她带回宫中,今日宫宴说不定就会有人提及此事借此发难。而景昀作为被带回来的人,不可能不被提及。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皇帝当年能把尚且幼小的五皇子塞进黑熊笼中,一时兴起把她塞进其他猛兽的笼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竭力试图保持清醒,但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些。景昀埋头在大迎枕内,起先还能在脑海中规划思索各种可能和应对方案,到后来意识渐渐朦胧,慢慢睡了过去。


    等她睡梦中隐约感觉有人靠近,倏然睁开眼时,和举着毯子走来的淑慎面面相觑。


    “什么时辰了?”景昀翻身坐起来。


    淑慎报出时间,景昀抬头一看,窗外夜色黑沉,已经是深夜了。


    “殿下还没回来?”


    淑慎点头:“姚姑姑派人问过,宫宴现在已经散了,殿下和另外几位主子被皇上留下了,今夜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姑娘不必等了,还是歇下吧。”


    景昀心想我不是在等师兄,我只是在等自己可能要面临的命运。


    她没有说出口,淑慎便以为她是默认了自己在等江雪溪,于是越发劝说道:“姑娘才弹了大半日的琴,累的手臂都麻了,还是歇下为好。”


    景昀从善如流,道了声好。


    她躺在锦被之中,只听窗外风声骤起,隐隐传来远处的惊呼。


    寒风席卷起大片积雪,纷纷扬扬随风飘舞,雪片扑面当头而下,挟着刺骨的冷意。


    在这飞舞的雪片中,有一缕幽香悄然逸散开来。


    长乐宫中遍植的白梅,终于完全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假一天,后天正常更新下一章,会搞点事。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性德 《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


    江雪溪觉得这支曲子熟悉,是因为他从前给师妹唱过(第五章 ),唱完之后就消失了二十年。


    景昀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江雪溪在幻境里仇家遍地,借此发难的人确实不少,江雪溪提前做好准备设法挡掉了而已。


    第66章 66   谒金门(二十)


    ◎江雪溪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神色。◎


    夜色将尽, 天光欲曙。


    江雪溪回到了长乐宫。


    他移步走下轿辇,狐裘领口雪白风毛遮住了秀丽优美的下颌线条,眉眼间隐有疲倦之色。


    待走到阶前树下, 江雪溪停住脚步。


    满树幽香扑面而至, 在江雪溪鼻尖周身缭绕不散。


    江雪溪抬起手,玉白的花瓣在他指尖轻轻颤抖,触感柔软滑腻, 那幽香仿佛随之一同沾染到了江雪溪的指尖。


    他拈着那朵梅花,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神色,竟然像是怔怔出神的模样。


    姚女官眼中,江雪溪既是主子,又是怜爱的小辈。说句僭越的话, 这么多年下来, 她照顾江雪溪, 真像是照顾自己的亲生儿女一般。


    旁人畏惧,姚女官却不顾那么多。她眼看着江雪溪立在雪地里出神,生怕他受寒,等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小声道:“殿下, 天冷。”


    江雪溪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回过神来, 轻轻嗯了一声, 朝正殿阶上走去。


    姚女官跟在一旁, 心疼道:“昨夜殿下实在辛苦了。”


    皇帝的性格摆在那里, 能在他宫里留存下来的皇子妃嫔只有两种人, 一是静默低调温顺, 活的像个透明人,等闲不会被皇帝想起来,得宠的皇子妃嫔也不屑于踩他们一脚;二是迎难而上,投皇帝所好,讨得皇帝欢心,风险固然极大,随时有丢脑袋的可能,但一旦讨好了皇帝,得到的好处自然也令人眼红。


    宫中大多数人终究怕死,争当前者。但后者也不在少数,由于风险极大,这么多年来长久讨得皇帝欢心的只有两个,前有郑昭仪,后有江雪溪。


    江雪溪一枝独秀,后面的皇子妃嫔要想仿效他讨得皇帝欢心,就非得先把江雪溪踩下去不可。更何况他这么多年,得罪过的人实在不少,虽算不得四面楚歌,至少也是仇家遍地。


    姚女官道:“昨夜我还当皇上会传召那位。”


    她朝东侧殿努了努嘴,而后道:“殿下没因此受责难吧。”


    江雪溪淡淡道:“就算没有她,朝我发难的人难道会少上半分吗?”


    他短短一句带过了不知多少波云诡谲,朝着东侧殿的方向望了一眼。


    姚女官会意道:“淑慎来报给我,说那位昨晚迟迟不肯歇下,淑慎劝了几次,都只肯闭眼在榻上小憩一会,直到淑慎说宫宴散了,这才肯拆了钗环梳洗睡下,怕是也料到了宫宴上可能有幺蛾子。”


    这话说得很中肯,不偏不向。


    江雪溪颔首,静默片刻,又道:“惠嫔死了。”


    姚女官下意识问:“死了?”


    江雪溪淡淡道:“说错了话,触怒皇上,自然死了。”


    姚女官愣了片刻,而后叹了口气,觑了眼江雪溪的脸色:“那也难免,她命不好,摊上了这么一个儿子。”


    惠嫔江氏,是四皇子的生母。


    她和江皇后同姓江,说起来还真有一点渊源。惠嫔的曾祖父,和江皇后的曾祖父是堂兄弟。


    这关系算起来其实很远了,但又确实勉强能称一声亲戚。惠嫔是皇帝为太子时,最早的一批妾室。


    由于性格温顺静默,惠嫔起初很受欺负,直到太子正妃江至柔嫁入东宫,行事公正清明,很是整顿了一番太子后宫的乱象,惠嫔也跟着受了照拂,虽然一直不得宠,好在没再受欺负。


    念着江皇后这点好处,江皇后故去后,长乐宫闭门谢客门庭寥落,只有惠嫔偷偷往长乐宫送过几次东西,偶尔递几句话。和颐公主虽不缺,却不能不感念她这份心意。


    可惜惠嫔所出的四皇子,却与母亲性情十分不似。四皇子野心勃勃,想要算计江雪溪的性命,最终反而丢了一条舌头。身为一个母亲,惠嫔焉能不痛不恨。


    宫宴上惠嫔触怒皇帝的那一刻,江雪溪就明白,惠嫔母子都成了别人的刀。


    他幼年早慧,记得惠嫔曾经对长乐宫表示出的善意,但也仅止于此了。


    这不足以让江雪溪对算计他性命的四皇子手下留情,也不足以让江雪溪冒着性命危险,在惠嫔触怒皇帝时站出来求情。


    他只是回想起惠嫔看向他时,那双满是愤恨的眼睛,有些感叹罢了.


    从宫宴后开始,江雪溪和景昀就再没碰过面。


    皇帝在取乐方面委实是个无师自通的奇才,他琢磨出了新的乐子,可惜新晋的宠妃们都有眼无珠,陪他寻乐时花容失色惊叫连连,有的当场晕了过去。其他皇子也全都难当大任,在皇帝面前奉承时倒是妙语连珠,真的看见现场时,脸色立刻就变了,吐的吐哭的哭。偶尔有一两个能保持镇定自若甚至欣赏的模样,但皇帝一眼就看出他们眼底暗藏的惊恐嫌弃,顿时大倒胃口。


    于是皇帝又处置了一批人。


    他算了算,发觉妃子也倒罢了,再纳新的便是,但皇子可经不住如此消耗。看见那些蠢货,却又烦的只想杀人,索性只传来江雪溪。


    江雪溪确实很忙,忙着陪皇帝取乐,忙着暗中壮大自己的实力,忙着对与他争锋的兄弟姐妹下毒手。但即使忙碌,也不至于使得江雪溪和景昀半点碰面的机会都没有。毕竟景昀还住在长乐宫中,正殿侧殿相距不远。


    真正的原因是,江雪溪有意避开景昀。


    那日清晨,江雪溪站在梅树之下,望着自己年幼时亲手栽下的梅树,那一瞬间想起的,竟然是景昀为他弹奏的那首浣溪沙。


    落梅横笛已三更。


    江雪溪凝望着指尖雪般洁白,玉般莹润的白梅花瓣,他忽而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


    姚女官、桓容、长风……许多人都在明里暗里地提醒江雪溪,景玄真来历可疑,而他简直像是被下了降头,要他清醒一点。


    江雪溪并不在意。


    但直到这一刻,江雪溪忽然发现,他的谨慎、理智、清醒在景玄真面前,全都开始动摇了。


    他的情绪、心意、思想,不自觉地为对方牵动,连对方有意无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江雪溪长久注视着指尖那片白梅花瓣。


    它洁白莹润,像是景昀冰雪般的肌肤。


    它随风轻颤,像景昀垂眸时,蝶翼般颤动的睫羽。


    可怕吗?江雪溪问自己。


    这种心神完全为之牵系的感觉,恰恰是江雪溪最不能容忍的。


    在这寂寂深宫中,江雪溪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注定要摒弃自己多余的情感,多余的良心,才能好好活下去。


    每多一分情感,就多一分弱点与软肋。


    然而这一刻,江雪溪非常可悲的发现,即使理智已经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发出了尖啸警告,但他仍然无法遵循理智,对景昀做出任何不利的事。


    他目光停驻的时间太久,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梅树上,一捧雪簌簌落了下来。


    江雪溪的目光随之下移,它坠至地面,散为雪尘,落入满地积雪之中,仿佛还带着袅袅幽香。


    良久,江雪溪的唇角轻轻扬起,似是在笑。


    只是那笑容中,并无欢悦之意,反而充满了茫然与自嘲。


    数日后,桓容再度来访。


    这一次桓容两手空空,脸色很难看。


    江雪溪问:“如何?”


    桓容面色怪异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查到。”


    他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没查到——殿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江雪溪静默,神色若有所思。


    桓容道:“殿下,你那位景姑娘、景玄真,简直像是从地里凭空冒出来的,你确定她姓名无错——你确定她姓景?”


    景在齐国是个非常罕见的姓氏,桓容出身优渥,自认见多识广,从前也只在书本上见到过景姓。他原本以为好查,谁知道动用家中关系,居然什么也没查到。


    桓容不甘心,又觉得不好跟江雪溪交代,继续硬着头皮查了下去。


    这一次他换了个方向,名字可能是假的,但容貌肯定是真的,否则她进不了皇宫的门,就要被大阵挡在外面。


    于是桓容一番努力,废寝忘食,最终惊悚地发现,自己一无所获。


    那位景姑娘像是凭空出现在京城城门处,随后就被江雪溪带回了宫。在此之前,没有人见过她,没有人听过她,她唯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就是她在京城大道上,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五皇子带走的那一刻。


    桓容连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如果说满分十分,景昀在他心底的可疑程度原本只有十分,现在这个数字已经狂叫着冲破了一百。他只要一想江雪溪和这么一个来历不明身份诡异的人住在同一个宫里,就禁不住着急上火。


    和桓容的紧张不同,江雪溪听完,只是浅淡地点了点头,仿佛早有预料,旋即就以宫门快要落锁为由,命人送桓容离开。


    桓容一步三回头往外走,摸不清江雪溪的所思所想,也来不及细问,只能连声提醒:“你小心点。”


    “你要注意啊!”


    “派人盯好她,一定盯好她!”


    随着声音渐渐远去,桓容去的远了。


    江雪溪听见琴声再度响起,从东侧殿的方向。


    这些日子,他主动避开景昀,而景昀也似乎猜到了他的用意,从未主动前来正殿求见,更不出去行走,每日除了要些药材自己慢慢研究,就是和宫女们闲谈。


    除此之外,她每天会弹一个时辰的琴。


    弹琴的时间并不固定,很有讲究。如果江雪溪前一夜未归,她会在次日午时前弹琴,如果江雪溪当晚未受传召,她会在晚间用完晚膳后的半个时辰内开始弹琴。


    总之,景昀开始弹琴的时间,一定是江雪溪即将入眠的时间。


    江雪溪不知道她怎么做到将时间掐准的,但毫无疑问,有了琴声的陪伴,他睡得比从前安稳了许多。


    有时江雪溪合眼躺在床上,听见东侧殿传来的琴声,心底一片宁静,会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觉得这样其实很不错。但很快,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就会将它取代。


    江雪溪照例按时躺下,和着琴声入眠。


    只是这一晚,他躺下不久,甚至来不及入睡,长风匆匆而入,叫醒了江雪溪。


    “王公公来了。”长风急促地道,“来传旨。”


    宫中姓王的公公不少,但一提起王公公,所有人立刻想到的,只会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王公公。


    江雪溪立刻清醒了。


    他很习惯皇帝忽然心血来潮,有条不紊地打理好自己,出去接旨。


    他对王公公客气,王公公当然也不敢在江雪溪面前拿捏半分架子,更加谦恭地行礼,然后笑道:“这道旨意不是只给殿下一个人的,还请殿下把侧殿那位姑娘叫出来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搞事。


    本周周末没有双更,但会尽量多写点,这个幻境最多还有四章就结束了,大概率会在三章内写完,所以接下来几章字数都比较多,很快会搞个大事。


    第67章 67   谒金门(二十一)


    ◎“有人在等我。”◎


    江雪溪一顿。


    下一刻, 他面无异色,余光瞟向姚女官,神色并无丝毫滞涩。


    姚女官会意, 立刻亲自往东侧殿去了。


    江雪溪旋即转向王公公, 微笑着和他寒暄起来。


    王公公何等机灵,又有心卖江雪溪面子,话中并不含糊掩饰, 不一会便有意无意地道:“说起来,殿下待这位景姑娘倒真是上心,藏得严严实实,若不是今日午时九皇子过来请安,顺口提了一句,说心里好奇, 皇上都快把这回事给忘了, 现下想起来, 可不就想见见人吗?并不是什么大事,殿下不要忧虑。”


    江雪溪神色恳切道:“这是父皇的一片关切,我身为人子,只有感激涕零,哪里会忧虑呢?”


    王公公深觉满意, 他卖了五皇子一个消息,五皇子则向来大方会做人, 于是笑道:“皇上一向……”


    他的目光不经意瞥过庭院, 声音忽然停住了。王公公这位不知见过多少风浪的内侍总管望着江雪溪身后, 神情一时间居然有些发怔。


    电光火石之间, 江雪溪意识到王公公看到了什么人。


    刹那间王公公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正要开口, 不轻不重的足音已经到了江雪溪身后不远处。


    江雪溪回首。


    这是连日来,他第一次与景昀碰面。


    景昀立在他身后数步之遥,像枝亭亭玉立的初开菡萏。


    在那刹那间,江雪溪有极短的片刻失神。


    景昀乌发高高挽起,鬓发如云,簪环琳琅。她绯红的宫裙有如云雾,曳地数尺,在日光下闪烁着动人的珠光。


    这样夺目的装扮,依然无法掩盖住她冰白秀美的容貌,与周身脱俗的气质。


    她当真是个万里挑一,极为罕见的美人。


    但在见惯了绝色的王公公眼中,纯然的美貌已经不足以让他失态了。真正令王公公都不能不为之心荡神驰的,是景昀侧首时不经意瞥来的目光。


    她明明正立在不远处,唇衔浅笑,仿佛抬手就能触及。然而当景昀目光流转而来时,却仿佛九天之上隔着重重云雾不经意间洒下的一抹天光。


    美人如花隔云端。


    景昀举步而来,静声道:“殿下。”


    江雪溪注视着她,轻声唤:“你来了。”


    而后他转向王公公,温声道:“公公,现下可以宣旨了。”


    江雪溪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对着景昀开口的瞬间,他的唇边已经浮现了真切的笑意。


    王公公目光微闪。


    皇帝的旨意很简单。


    他要驾幸镜湖行宫冬狩,令五皇子随行。旨意中特意提及,要江雪溪带上景昀。


    值得注意的是,旨意里提及景昀时,用的称呼是‘长乐宫景氏’。


    这通常是对未开府皇子侧妃、妾室的称呼。


    江雪溪黛眉微蹙,他垂着眼,那极短的神色变化并不引人瞩目。在叩接旨意的同时,江雪溪余光轻动,朝景昀望去。


    他正好迎上了景昀投来的目光。


    颁完旨意,王公公很快告辞离去了。


    江雪溪转过身,唤道:“玄真姑娘。”


    景昀望着他:“殿下有什么话要说?”


    江雪溪左手轻轻抬起,所有宫人侍从立刻默默退了下去。


    “抱歉。”江雪溪轻声道。


    他并没有解释自己道歉的缘故,然而景昀也没有问,好像二人之间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解释,自然而然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江雪溪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


    景昀道:“殿下如果因此道歉,那大可不必。”


    她就算本来不大了解宫中的称呼,在江雪溪望来那一眼之后,也猜出了大概。如果是寻常少女,名节就算是毁了。


    江雪溪道:“这些日子,我忙着处理一些事情,忽略了对宫中流言的关注,抱歉。”


    他这句话,倒确实没有半点虚言。


    停顿片刻,见景昀不答话,他又道:“今日之事,也是因我而起,致使姑娘被卷入……”


    他顿了顿:“卷入风波中,旨意已下,没有转圜的余地,但我必定会护姑娘周全。”


    江雪溪的侧重点,在后者而非前者。毕竟景昀的来历绝不简单,这一点二人都心照不宣,倘若景昀会计较名节,当初绝不会愿意跟随江雪溪入宫。


    但后者不同。皇帝这道旨意一下,明晃晃昭示着他对景昀产生了兴趣,而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我并不在意这些。”景昀轻声道。


    她望着江雪溪,只静静发问:“这些日子,殿下缘何不肯见我?”


    江雪溪垂下了漆黑浓密的睫羽。


    景昀道:“其实,即使今日没有旨意,我原本也打算来见殿下。”


    她稍稍一顿,而后道:“我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江雪溪猝然抬眼,却只见景昀异常平静,继续道:“既然接到了旨意,那么……倘若能从镜湖行宫安然归来,我再离宫吧。”


    江雪溪问:“为什么?”


    景昀道:“我没有时间了。”


    “什么意思?”


    景昀却已经背过身,朝东侧殿走去。


    江雪溪快步追上她,伸手拦住:“玄真姑娘!”


    景昀侧过脸,她的目光清明,仿佛能直直望进江雪溪的眼底:“殿下,我还有事要做,有人在等我,殿下可以长长久久对我避而不见,我却不能天长日久在这宫里耗下去——何况,我以什么身份在宫里待下去呢?”


    江雪溪秀美的面容上,短暂地浮现出空白的神色。


    景昀朝江雪溪轻轻点头:“至于去镜湖行宫一事,劳烦殿下安排了。”


    她拾级而上,走入东侧殿中,再不回头。


    景昀确实等不下去了。


    她在幻境中停留的时日,换算到现实中,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虽然就景昀的经验而言,幻境中天长日久,放到现实中多半不过几个时辰,但这一次与从前不同,慕容灼一个人留在幻境外。


    她们毕竟是在天端文氏的地盘上,慕容灼虽然身负凤凰血脉,但景昀仍然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她必须在现实中天亮前离开幻境,否则慕容灼就有被天端文氏发现的风险。


    景昀不能拿慕容灼冒险。


    那是她飞升千年里,唯一对她掏心掏肺的朋友,凤君千叮咛万嘱咐将慕容灼托付给她。慕容灼没什么城府,倘若景昀留她一个人,让她真在天端文氏手上吃了亏,不要说难以对凤君交代,就是景昀自己心里,也是断然过不去的。


    侧殿殿门无声合拢。


    淑慎迎上来,方才宫院中的情景她看在眼里,此刻觑着景昀面色淡淡,低声道:“奴婢命青禾、朱叶去寻姚姑姑,问些镜湖行宫的事。”


    景昀点点头。


    淑慎侍奉了她这些日子,多少摸透了些景昀的性情,并不因她态度冷淡而不安,又道:“那些药材……”


    景昀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我累了,收起来,留待我明早再看。”


    淑慎应声。


    东侧殿的灯烛很快灭了。


    正殿窗前,江雪溪静静望着黑暗的东侧殿,久久不言。


    他忽然问:“查到了吗?”


    长风摇了摇头,羞愧道:“回殿下,奴才无能。”


    江雪溪缄默片刻,正在长风心头打鼓时,江雪溪倦然地合上了眼。


    他轻叹一声:“既然九皇子长日无聊,那就给他找点事做。”


    长风本来还在心虚——盯住九皇子动向是他的职责,闻言立刻抖擞精神,应声道:“殿下放心,镜湖行宫有咱们的安排,必定给九皇子好好找点事做!”


    江雪溪淡声道:“至于查不到,那就再加派人手。”


    长风挠着头,愁的头都快秃了:“殿下,您确定这些线索真的没错?京城里姓江的高门大户都查了个遍,再查下去,恐怕就要引起旁人注意了——何况,再查的话,就得往下面查了,景姑娘容貌非凡,她心心念念的师兄,总不会蹲在哪个草屋里吧。”


    他小心地觑了一眼江雪溪,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奴才斗胆说上一句,殿下龙章凤姿,任是谁家女儿,对殿下一见倾心都不是稀奇事,倘若那位景姑娘仰慕殿下已久,希望能得殿下垂青,索性剑走偏锋,假装心有所系,借此引得殿下注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姚女官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长风。


    江雪溪终于纡尊降贵地看向长风,柔和地问:“在你眼里,我难道愚蠢至此,分不清真心假意吗?”


    长风立刻像蚌闭上壳一样,紧紧闭上了嘴。


    姚女官好心道:“长风,应该是不会有错的,那位景姑娘亲口和殿下说过,并没看出问题,淑慎她们这些天可都没闲着,嘴也不是摆设,不像假的,桓公子之前查过一遍,那时线索太少,一点头脑摸不着,现在这些线索,有许多都是淑慎她们又问出来的。”


    长风挠头:“可这些线索如果都是真的,没道理查不出来啊。”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江雪溪:“殿下,您为什么非要跟这个人死磕?依奴才浅见,不如先查景姑娘。”


    姚女官瞟了瞟江雪溪的神色,斥道:“你还替殿下做起主来了?”


    长风赶紧摇头说不敢:“横竖那师兄连个影子都摸不着,景姑娘可是真住在长乐宫里的,这论起轻重缓急……”


    姚女官给长风气的没脾气了:“不懂不要瞎说,就是因为景姑娘住在宫里,反正一时半会走不了,才要先查她的师兄。”


    她正提着长风耳朵絮絮念叨,窗前江雪溪的身形一动。


    他倦然背过身,走入重重叠叠的帷帐之中,帐幔在他身后水波般荡开又落下,遮蔽了江雪溪的身形。


    作者有话说:


    明天去镜湖行宫~


    景昀:有人在等我(指幻境外的慕容灼)


    江雪溪:懂了,她师兄,抓住。


    主打一个这么多天各自低头准备干大事,但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第68章 68   谒金门(二十二)


    ◎“我想知道,殿下平生最大的心愿。”◎


    长久以来, 镜湖行宫对于景昀而言,都只是江雪溪偶尔朝她讲述往事时,轻描淡写又浓墨重彩的一笔。


    景昀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 她居然会亲自踏进镜湖行宫。


    镜湖行宫二十年来多次扩建,占地广阔竟不输齐国皇宫。更兼青山碧水林苑猎场,比之皇宫更令人心旷神怡。


    皇帝宠爱江雪溪, 故而将行宫中的一处宫殿赐给江雪溪居住,还是极其华美、位置极好的一处宫殿,叫做灵犀殿。


    但不知是不是巧合,灵犀殿殿后不远,就是一座高台。


    高台叫做日曜台,日曜台下有一片极大的广场。皇帝最喜观看凶兽与人相搏, 每每下令将人与凶兽塞入一个巨大的铁笼中, 置于广场上, 皇帝则携美人宠臣于日曜台观看,既能纵览全局,又可避免危险。


    每当皇帝在日曜台上观看这血腥搏杀时,凄厉嘶叫从广场上飘散开来,足以传出极远的距离, 而近在咫尺的灵犀殿内,更是听得清清楚楚。


    说起来, 江雪溪也算是皇帝子嗣中的独一份, 他倒不是唯一一个被塞进凶兽笼中的皇子皇女, 却是唯一一个在凶兽利爪下保住性命的。


    皇帝常常驾幸镜湖行宫, 江雪溪多半随行。到了灵犀殿之后, 正殿不用怎么收拾, 随行的宫人大多被派到偏殿替景昀洒扫住处去了。


    偏殿中宫人进进出出,尘土飞扬,姚女官在正殿门口张望片刻,命宫人:“去把景姑娘请到正殿来坐。”


    宫人快步过去,没多久又转了回来:“姑姑,景姑娘不在。”


    姚女官正指挥宫人翻捡整理江雪溪的衣箱,闻言发愣:“她能去哪里?淑慎呢,跟着没有?”


    宫人摇头,姚女官立刻就着急起来:“这可麻烦了,快派人去找,没人跟着可不行,要是出了灵犀宫,指不定要遇上麻烦。”


    宫人应声,迅速跑了,忽然长风从走廊另一头晃了过来。姚女官看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就来气:“殿下呢?”


    长风说:“哦,殿下和景姑娘出去了,不让我跟着。”


    姚女官:“……”


    姚女官若无其事地命人把那宫人追了回来。


    景昀和江雪溪其实并没有走多远。


    灵犀宫西门外不远处,有一座玲珑小塔。从塔顶眺望,可以直接望见镜湖风光。


    不过平日里,塔中少有人来。毕竟这塔观景虽好,但往东不远是五皇子的灵犀殿,转个身又是人人畏惧的日曜台。


    塔中空空荡荡,守塔的侍从像是江雪溪的心腹,一言不发开了塔门,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父皇既然下了旨意,这两日一定会宣召你,你不必怕,我会跟你一起去见父皇,你只要做出恭顺的模样就够了。”


    景昀嗯了一声。


    “还有我那些兄弟,他们在宫里不方便走动,现在到了行宫,难免有几个不知死活,寻机过来试探,倘若我在,自然不必你出面;若我不在,你只管称病不见就好。”


    江雪溪拾阶而上,低声絮语。景昀静静听着,时时应声。


    从塔顶远眺,远远可见碧莹莹一片湖水,在日光下映出动人的光彩。江雪溪道:“那便是镜湖,等见过了父皇,了却了这桩事,我带你去湖上乘画舫。”


    景昀却垂下眼,没有应声。


    江雪溪下意识回首看向她,触及景昀平静的目光时,倏然止声。


    良久,江雪溪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柔和悦耳,但细听却显得有些艰涩:“你……是准备离开了吗?”


    景昀说:“是。”


    她凝望着江雪溪,平静陈述着事实:“我该走了。”


    “……我明白了。”江雪溪轻声道,“只是,连乘一次画舫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他纤长的睫羽垂落,失落的神情溢于言表。这对于景昀来说,当然是极其罕见的,她新奇地多盯了江雪溪片刻,想要记住师兄的这个表情。却在江雪溪以为她在挣扎犹豫时,景昀开口道:“抱歉。”


    直到此时,玄真道尊终于朝江雪溪展现出了她果断无情的一面。


    ——既然时间不允许她继续怀柔,那么就采用更激烈的手段。


    从始至终,景昀没有一刻忘记过,这里只是个幻境。


    “玄真姑娘。”


    半晌沉默之后,江雪溪终于开了口,他垂眸笑了笑,忽然道:“我在城门前初见姑娘时,明明此前从未见过,却生出万千心绪,欢喜、怅然、伤感……种种心绪不一而足,所以才会想都不想,开口邀请姑娘与我同回宫中。”


    “那你呢?”江雪溪望向景昀,“如果你我素昧平生,你又为什么会答应随我回宫?”


    景昀不答反问:“殿下,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江雪溪一怔:“什么?”


    景昀仍然望着他,重复道:“我想知道,殿下你平生最大的心愿。”


    江雪溪定定看着景昀,似是正在思忖,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刻纷乱的脚步声由下而上逐渐逼近,长风的声音从塔底传来:“殿下,殿下!皇上急召!”


    景昀与江雪溪同时回头,长风气喘吁吁冲进塔顶:“皇上急召殿下去后山猎场随驾!”


    “我要去吗?”“这么急?”


    两道声音交织,前者是景昀,后者是江雪溪。


    二人同时对视一眼,江雪溪接话道:“对,你要去。”


    片刻间江雪溪心念陡转——皇帝既然在旨意中提及了景昀,那就一定会召她过去,无非是早点还是晚点的区别,既然如此,还不如趁着行猎的时机将景昀带过去面圣,皇帝忙着行猎,反而未必会多注意她。


    “怎么这么着急?”江雪溪对长风发问。


    长风面色古怪地道:“猎场管事禀报,说后山猎场有白虎出没,皇上闻之欣喜,故而……”


    江雪溪黛眉微蹙,似在思忖:“猎场管事……我仿佛记得,他和七皇子有些关系?”


    长风点头:“猎场管事常平川,和七皇子舅父寿禄伯有交情。”


    江雪溪若有所思,微微颔首:“车辇备下了吗?”


    见长风点头,江雪溪隔着衣袖握住景昀手臂,带着她朝塔下快步走去。


    景昀被他牵着往前走,并不挣扎。


    皇帝急召,自然容不得拖延,景昀和江雪溪甚至连回灵犀殿换件骑装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在车辇上匆匆更衣。


    车辇内极为宽敞,一面屏风将内外分隔开来,景昀先进了屏风去更换骑装,等江雪溪换好衣裳出来,只见景昀端坐小几前,两个宫女正为她打散重梳发髻。


    她的头发乌黑浓密,黑鸦鸦披散开来,更显得窈窕清瘦,正要抬手挥退宫女。听到江雪溪的足音传来,景昀想要回头,却因为宫女正在拆解发髻的缘故,不好随意乱动。


    “别动。”江雪溪自身后按住景昀的肩膀。


    他随手接过左侧宫女手中的发梳,开始替景昀梳理发尾。


    两名宫女对视一眼,朝后让开。


    江雪溪指尖在景昀左肩拂过,指尖状似无意地轻轻一按。他低下头,刹那间景昀侧首,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各自转开。


    小几上那面镜子倒映出车内景象,镜中江雪溪立在景昀身后,一手执起发梳,另一手拢起她散落的长发,从头到尾细细梳理。他眼睫低垂,面容秀美柔和。


    景昀的目光落在眼前镜中,看似在打量镜中的自己,实际上却注视着镜中左侧那个低眉敛目毫不起眼的宫女。


    方才江雪溪在她肩头一按,便是示意景昀配合。


    ——这个宫女,是皇帝放在灵犀殿中的眼线。


    颈间落下温热触感,极淡的、冰雪般清冽的香气传来。


    江雪溪唇瓣贴上景昀耳侧,他单手拢起景昀颈间乌发,俯身低声耳语,声音近乎于无:“稍后不必惊惶,温顺即可。”


    皇帝不怎么喜欢极其温顺的女子,认为毫无趣味,但温顺也是最不容易触怒皇帝的。倘若表现出江皇后那样犯颜直谏的气节,才是毫无疑问的取死之道。


    景昀侧首。


    江雪溪正附在她耳畔,于是当景昀转过头时,二人的气息几乎完全交汇。她极轻地嗯了一声:“我明白。”


    江雪溪稍稍僵住。


    他的目光垂落,落在景昀冰白近乎透明的侧颊、血色淡薄的唇角,以及蝶翼般轻轻闪动的睫羽。


    还有睫羽抬起的刹那间,那珠光般流转,朝他瞥来的目光。


    只在这短短的瞬间,江雪溪尚未回神,景昀已经回身坐正,任凭江雪溪继续为她梳理长发。


    顷刻间江雪溪心底生出一种非常诡谲的熟悉感,他五指微微收紧,攥紧了掌心的发梳。


    他凝视着镜中的画面,恍惚间有种时空倒错混乱的茫然。这幅景象好似曾经上演过许多次,以至于落在江雪溪眼底,竟然丝毫不觉突兀生疏。


    一个荒谬的念头忽然从江雪溪心底冒了出来。


    他放下发梳,拈起一枚珠花,簪在了如云的乌发间。


    与此同时,江雪溪的目光始终望着那面镜子。


    镜面倒映出澄澈的影子,镜中的江雪溪平静地回视自己。


    镜中的景昀,也同样平静地注视着他。


    她的神情非常从容。


    江雪溪挽起了她最后一缕未曾梳起的发丝。


    他的指尖悬在景昀后颈之上。


    江雪溪记得,淑慎曾经禀报过,景昀并不喜欢长乐宫宫人为她梳头。即使晚间睡前,宫人为她拆解完繁复的簪环,也要立刻退下。


    修行者、习武者,往往对关乎自身生死安危的命门格外在意,不容他人轻易触碰。


    镜中,景昀的神情从容依旧,毫无变幻。


    ——就好像,她对江雪溪的举动异常熟悉.


    车辇缓缓停下。


    “五皇子到了。”皇帝身边的内侍笑着迎上来,目光在景昀身上微微一顿,“景姑娘。”


    景玄真这个名字,在宫中算不得隐秘。


    宫中近来不乏风言风语,五皇子金屋藏娇并不是个秘密。但这位能令五皇子冒险带回宫中的女子,却显得格外神秘,至今从未露面。任凭有心人百般打探,也没能摸清她的底细。


    内侍眼风一扫,心中不由暗赞,心想单凭这幅容颜,的确有引得五皇子倾心的资本。他并不多看,很快收回目光,引着江雪溪和景昀向猎场外圣驾停驻的地方走去。


    灵犀殿离猎场不算太远,江雪溪算是来得最早的几人之一。随着他们靠近,围在皇帝周围的人全都转头看来。


    七皇子和九皇子一左一右,正簇拥在皇帝两侧,脸上挂着濡慕的笑容。乍一看其乐融融父子天伦,真是好一幅天家和乐的图景。


    九皇子养气功夫稍逊一筹,见着江雪溪自己心头发虚。甚至都没顾得上先看一眼江雪溪身后那位‘景姑娘’,居然忙乱中低了低头,而后觉得不对,又猛然抬起头来,做出一幅从容自若的模样,只是眼神乱飘。好在他终究不是个十成十的傻子,没有去看七皇子。


    和他相比,七皇子则要从容多了。他和江雪溪年岁相差不大,并不像九皇子那般畏惧,镇静地唤了声五哥。


    “父皇。”江雪溪拜道,而后转头看了一眼落后半步的景昀,“这是景氏。”


    倘若是现实中,无论哪一州、哪一朝的君王,自然都没有胆量敢令道尊低首。然而景昀一向很清醒,这里是幻境,面前的固然是位罄竹难书的暴君,但话又说回来,他不过是个幻象。


    于是景昀低眉,作温顺状。


    皇帝饶有兴趣地盯着景昀,反复打量。


    他不开口,自然无人胆敢做声。


    “果然是个美人。”


    皇帝朝前俯身,手心朝上扬起:“抬头。”


    他盯着景昀的面容看了很久,点头道:“不错,不错。”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以至于九皇子浮想联翩,心想皇帝是不是同样看上了这位罕见的美人。


    九皇子情不自禁地去看江雪溪,一半幸灾乐祸,另一半又暗自担忧——倘若皇帝真将五皇子的人收进了后宫,那岂不意味着五皇子在后宫中多出了一大助力?须知枕边风最为好用,九皇子自己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受皇帝关注,就是因为他母亲那时最为得宠,所以连带着儿女父兄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九皇子这边思绪天马行空,江雪溪却面色不改从容。


    和九皇子乃至七皇子相比,他才是最了解皇帝的那个。


    皇帝眼中固然从无伦常观念,君夺臣妻的事做了不止一次,当然也不会在意多夺一个儿子的妃妾。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帝看见个罕见的美人,就一定要夺进后宫。


    假如景昀表现出一幅坚贞刚烈的模样,皇帝说不定真会这样做。又或者她展现出近似于郑昭仪和江雪溪的性情,那更是大大对了皇帝的胃口。


    ——更何况,今日皇帝的举动,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看到七皇子和九皇子的那一刻,江雪溪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唇边绽开笑意,温声和二人寒暄:“我以为自己来得早,却没想到七弟和九弟还在我前面,是约好了同来此处的?”


    ——七皇子和九皇子,大约是为了对付他,已经联手了。


    七皇子笑道:“哪里,弟弟也是听了父皇宣召,紧赶慢赶过来的,还是到了猎场门口,才碰见了九弟。”


    九皇子也说:“是啊是啊,父皇宣召,我就立刻过来,还是占了住处离猎场近的便宜,才抢到五哥和七哥前面到了。”


    江雪溪的笑容越发动人了。


    ——果然,七皇子和九皇子的联盟并没有摆在明面上,否则他不会没有得到消息,想必这二人之间的联系一定藏得极深。


    但藏得这样深的联系,令七皇子和九皇子十分自信、而江雪溪毫无所觉的联系,却早被皇帝看在了眼里吗?甚至还刻意顺应七皇子心意,为他们摆下这场残杀闹剧的舞台。


    “父皇。”江雪溪转向皇帝。


    似是被江雪溪的声音唤回了神,皇帝总算收回了目光:“眼光不错,是个美人。”


    他微笑道:“皇儿,既然你喜欢,赐给你做正妃怎么样?”


    七皇子神情不变,九皇子低下头,掩盖眼底的一抹喜色。


    这当然是皇帝的试探,还是明晃晃的、毫不掩饰的试探。


    面对皇帝的试探,江雪溪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应下,以此展示自己的恭顺,避免触怒皇帝。但如果应下,则意味着他无法再通过婚事来拉拢有力的臂助。


    九皇子非常确定,面前这女子来历不明,绝非齐国世家大族之女,否则宫内宫外纷纷议论,不会连半点风声也透不出来。


    江雪溪本就没有了母家的势力,能压他们一头,是凭借心术谋算。但若他再失去妻族的扶持,等同于自断一臂,往后再与他们相争,便要落于下风了。


    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江雪溪想也不想,笑道:“谢父皇恩典。”


    此言脱口,九皇子当场怔住,七皇子目露讶色。


    就连皇帝,眼底也露出了玩味的神色。


    ——如果说原本皇帝问出那句话之后,江雪溪还可以斡旋一二。那么他此刻含笑谢恩,等同于直接将皇帝的试探当做旨意来领,旨意一出再无余地,相当于江雪溪亲手封死了自己的退路。


    他答得太快太急,不假思索,毫无斟酌。


    七皇子想的要多一点,开始暗自忖度难道自己看走了眼或是遗漏的线索,此女背后难道有所依仗?


    九皇子则目瞪口呆,愣愣看着江雪溪,又机械地转头去看景昀,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声道:“恭喜五哥。”


    他反应迅速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心里清楚必须把这句赐婚当场落定。


    江雪溪朝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极其动人,风仪无限,仿佛真心实意感谢九皇子的恭贺。


    下一刻,皇帝似笑非笑看了过来:“小九倒是殷勤,羡慕了?”


    七皇子心觉不对,但他和九皇子并非至亲的兄弟,只是因为对付江雪溪临时合作,因此不但没有提醒,反而温顺地垂着头,只做不知。


    倘若九皇子生母丽贵嫔在这里,一定会立刻出来周旋。但很可惜,九皇子没了母亲在侧,正如失去了脑子一般。


    果不其然,皇帝道:“倒是好颜色,配给皇儿,也不算委屈,你有没有姐妹?再配一个给小九。”


    这句话问的是景昀。


    景昀轻声道:“回皇上,民女有两个姐姐,只是……都已经过世了。”


    九皇子的脸色从惨白变成了青白,还没等他松口气,只听皇帝很遗憾地叹了声:“娶个美人也就罢了,娶个牌位么……还是太委屈小九了。”


    这话听上去非常荒唐,但因为出自皇帝,反而显得正常起来了。


    江雪溪眼睫微抬,望见皇帝面上的笑意。


    那笑意中隐隐带着一点残忍。


    于是江雪溪明白,这并不是皇帝心血来潮的闹剧。


    而是敲打。


    景昀没办法在幻境中变出一个姐妹来,皇帝对此深表遗憾。


    他并不罢休,表示会亲自过问九皇子的婚事。


    ——但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以皇帝的性格,说不准会给九皇子挑个什么正妃。


    九皇子冷汗涔涔,脸色青白,还只能叩谢父皇恩典,笑的像个纸糊的假人。


    皇帝心满意足,不再提婚配之事,而是带着面色青白的九皇子、如蒙大赦的七皇子,以及景昀江雪溪,还有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美人,在大批禁卫的簇拥下,朝猎场内行去。


    到了这时,即使是七皇子和九皇子,也意识到其中问题了。


    七皇子很沉得住气,心头惴惴,面色未改。九皇子终于忍不住:“父皇,就儿臣和五哥、七哥随您行猎吗?”


    皇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是啊。”


    饶是七皇子镇定,神情也不由得稍稍变了。


    这当然是极大的恩典,往年皇帝行猎,皇子们要么全部需要下场,要么就只带江雪溪一个皇子随驾,今日多了七皇子和九皇子,落在旁人眼里,自然是这两位皇子入了皇帝的眼。


    但七皇子和九皇子心怀鬼胎。


    他们对视一眼,脊背上冷汗慢慢浸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率是幻境最后一章,比较长,我尽可能明天写完,实在写不完会分两章。


    江雪溪(完美把握皇帝心性版):谢恩谢恩。


    九皇子(失去外置大脑版):大情种!


    第69章 69   谒金门(二十三)


    ◎师兄不会这样对她笑。◎


    猎场依山, 山虽低矮,但猎场地势平坦开阔,在猎场最高处的山坡上, 便可俯瞰下方山林。


    那里有座八角亭, 朱檐黄瓦,四面悬挂着防风的绸缎垂帘,亭中暖意融融。


    皇帝坐在亭子正中。


    两个美人一左一右跪在他脚下, 捧着琉璃碟,将果子喂到皇帝嘴边。内侍宫人静静分立两旁,亭中全然死寂,没有半点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了亭中寂静。


    那声惨叫从山坡下传来,距离坡脚仿佛还有段距离, 传到亭中时, 原本高亢凄厉的嘶叫只剩下三分声势。然而皇帝的眼睛却立刻亮了起来, 他抬起头,兴味盎然地侧耳倾听,好像听到的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而是天上地下最美妙的乐声。


    转瞬间惨叫声戛然而止,像是被硬生生掐断在了喉咙里。


    皇帝面露遗憾。


    他站起身, 推开面前侍奉的美人,朝帘外走去。


    哗啦一声, 垂帘分开, 帘外冷风吹入, 将亭中靡靡暖香吹散大半。


    皇帝却丝毫不觉寒冷, 他目光越过亭外戍守的禁军, 往山坡下看去。


    从坡脚到亭前, 整片山坡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身披轻甲,腰携佩刀的禁卫,将这方八角亭守的铁桶一般。


    那高亢的惨叫再未响起,取而代之的却是更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父皇!父皇!儿臣错了,儿臣有罪!”


    九皇子惊恐绝望到了极点的哭声从山坡下传来,身后是惊天动地的猛兽嘶吼。


    皇帝眯起眼。


    坡脚下,一排拒马整整齐齐摆在那里,它们远比寻常的拒马要高大沉重,上面镶满了木刺铁刃。不要说寻常人,就算来了只黑熊,也休想毫发无损地冲过去。


    拒马后的山坡上,禁军一字排开,脚边枯干的草地上摆着精铁盾牌。


    山坡下本来是一片密林,正值冬日,树木凋零,光秃秃的树杈无遮无掩。


    九皇子踉踉跄跄奔出密林,朝着山坡狂奔而来。在拒马前重重跌倒又爬起,哭嚎声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


    “父皇,父皇,你饶了儿臣,儿臣再不敢了!”


    虎啸声从他身后的林中传出,夹杂着人濒死时凄厉的叫喊,寒风吹过林间,发出令人心颤的回音。


    拒马后,禁军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近乎死寂,没有一个人上前挪开拒马,放九皇子进来。


    虎啸声逼近了。


    “父皇——”九皇子嗓音近乎撕裂,“父皇!”


    “殿下快走!”


    林中最后传来嘶哑的叫喊,痛呼声、挣扎声、虎啸声、刀兵声交织,落在九皇子耳边,令他浑身都开始剧烈颤抖。


    帘外,皇帝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


    “你们兄弟三个,谁能献上那只白虎的首级,朕就立谁做太子,这句话朕既然说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帘外侍从稍顿片刻,等皇帝说完一句话,立刻扬声高喊给山坡下的九皇子听,连语气声调都惟妙惟肖。


    皇帝冷冷地道:“白虎首级还没有提来,谁都不能离开猎场。”.


    “怎么会这样?”


    七皇子语气颤抖,问出了这句话。


    他身后簇拥着十余个侍卫,个个衣衫带血,身上带伤。


    远处传来猛兽的嚎叫,渐次逼近。


    七皇子身下的马,已经开始不安躁动。


    皇帝将三位皇子带进猎场中后,毫无预兆地抛出了一句惊人之语。


    他令三位皇子带上侍卫各自分头去寻猎场中那只白虎,谁能将白虎首级斩获,便立为太子。


    三位皇子里,除了九皇子这个蠢货喜形于色,七皇子和江雪溪都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可能有问题。


    但皇帝既然已经发话,如果不想当场失去自己的首级,那就不可能拒绝。于是七皇子和九皇子奉命各带三十名侍卫,五皇子则只有二十名,还要带上他那位来历不明的美貌妃妾,入场猎虎。


    七皇子的底气要更足些,镜湖行宫的猎场他并非头一次来,再加上他舅父那边和猎场管事搭上了线,那只白虎本是他舅父设法弄来的,本来有另外的打算,谁料皇帝要将这只可作祥瑞的白虎猎杀。


    他心中虽然忐忑不安,疑心皇帝看穿了他的布置,但七皇子是个面面俱到的性格,既然托舅父弄来这只白虎,身边也就特意带了个弓马娴熟、精擅打虎的侍卫,因而把握格外大些。


    然而各自散开之后,七皇子很快发觉情况不对。


    猎场是供皇帝行猎的场所,最要紧的是保证场中贵人的安全。是以猎场内绝不会有太多猛兽,多半是一些性情温顺的鸟兽,熊虎之流有三两头也就够了。


    但此刻猎场中,只七皇子行来这一路,至少撞见了十几头虎豹狼熊,个个都像是饿的狠了,如果不是依仗着马跑得快,七皇子现在身边决计留不下这么多人。


    他怀疑皇帝把豢养的猛兽全都放进猎场来了。


    七皇子想到这里,禁不住苦笑一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和九皇子设计要对付五皇子,却忘了皇帝才是那只真正的黄雀。


    他的亲信也负了伤,见士气低落,人人心慌,勉力打起精神宽慰道:“殿下,咱们先别去找那白虎了,先躲藏起来,等到最后再出去。”


    亲信话说的隐晦,言下之意却很明确——他想尽可能地躲藏,等五皇子和九皇子双双殒命,自然就能保住性命。


    七皇子苦笑道:“怕是不行。”


    亲信压低声音:“十二皇子现在才七岁呢。”


    十二皇子是七皇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生在天家,年岁差的又大,同母兄弟间也未必一定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亲信话里的意思其实是,皇帝现在长到成人的皇子,统共也就十二个,除去这些年里死了的、丝毫不起眼的、伤残无缘储位的——此处特指四皇子,现在满打满算只能挑出三个。


    这三个长成了的皇子,现在全都在猎场里。


    皇帝再荒唐、再疯狂,能真眼也不眨地葬送三个儿子?


    七皇子苦笑:“你忘了父皇的原话了?只活到最后,可出不了猎场的门。”


    亲信一愣,旋即面色变了。


    猛兽的咆哮声再度逼近,七皇子坐直身体,低声喝道:“走!”.


    “有点冷。”景昀裹紧了外袍。


    她和江雪溪肩并肩靠坐在一棵树高大的树冠之上。


    江雪溪揽住她,往怀里带了带。


    树下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江雪溪低头,看着地面上残留的骏马鬃毛和血迹,叹气道:“下次它们过来可没马吃了。”


    “那就让它们爬上来吃我们好了。”景昀说。


    江雪溪笑起来。


    他的笑声压得很低,柔和微哑。


    他问景昀:“你怕不怕?”


    景昀摇摇头:“还好。”


    江雪溪问:“你为什么不反对我把侍卫全都遣走?身边多几个人,遇见猛兽时总归也是助力。”


    景昀侧首,江雪溪秀美的面容近在咫尺,她平静地注视着江雪溪,道:“为什么要反对,你难道不是想借此机会把他们除掉?这样不是正好?”


    江雪溪笑意微敛。


    他望着景昀毫无波动的神情,终于叹了口气:“今日进猎场的侍卫,注定要死在这里,与其让我的亲信进来,倒不如趁此机会,把我身边的钉子清理掉。”


    景昀说:“精心挑选出这二十个人,难为你了。”


    江雪溪笑起来。


    他低下头时,唇在景昀发顶轻轻一碰。


    景昀一惊,猛然抬头,江雪溪一手揽住她,扶住树干,低声道:“小心,别摔下去。”


    景昀侧身,从江雪溪怀里退开,靠在身后的枝干上,定定注视着江雪溪。


    她忽然问:“你为什么回答那么快?”


    这个问题看似没头没尾,江雪溪却瞬间意会到了景昀话中所指。他仍然微笑着,正要开口,却被景昀先一步打断了。


    “你不要笑。”景昀道,“明明不想笑的,何必呢?”


    江雪溪怔住。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分明是风流蕴藉,秀美多情的一张含笑面孔,落在景昀眼中却显得那样虚假。


    师兄不会这样对她笑。


    作者有话说:


    明天幻境最后一章!在码了在码了,明晚十一点更新。


    第70章 70   谒金门(完)


    ◎景昀全都知道,并且全盘接受。◎


    “抱歉。”


    寒风从遥远的山林中吹来, 掠过景昀耳畔,风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哀嚎声。在猎猎风声里,景昀听见江雪溪说。


    江雪溪顿了顿, 道:“不过, 我见到你时,欣悦纯然出自本心,并无半点虚假, 只是——”


    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声音变得缥缈起来:“假面戴久了,也就忘记了该怎么摘下来。”


    江雪溪的唇角极轻地上扬,牵起一个单薄的弧度,他对着景昀重新笑了笑,和他原本时时刻刻都挂着的风流蕴藉的笑意相比, 显得有些生疏:“至于回答……那大概是因为, 我还是不够沉得住气, 听到自己内心所期盼的愿望有机会实现,也就顾不得细细考虑那么多了。”


    景昀默然注视着江雪溪,轻声道:“我说过我要走的。”


    林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半晌,江雪溪才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留下来的可能了吗?”


    景昀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来京城, 是为了找我师兄。”


    她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江雪溪垂落的睫羽:“虽然他已经记不得我了, 但我还是要带他走。”


    江雪溪抬起眼, 秀美面容毫无表情, 原本牵起的唇角已经放平了。他望着景昀, 半是疑惑半含哀愁地问:“你知道了?”


    刹那间景昀隐隐觉得不对, 江雪溪表露出的情绪令她生出怪异感来, 仿佛有什么超出预料的事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景昀心念电转,面上并不表露出诧异,更不追问,反而淡淡将最后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是一定要带师兄走的。”


    她要试探江雪溪情绪,却忽略了江雪溪问出的话。景昀话音刚落,只听江雪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景昀一顿,暂时没摸清江雪溪言下之意。但景昀身居高位多年,故弄玄虚的本领还是会的,她收敛起所有多余的神色,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江雪溪。


    若是放在平时,以江雪溪的城府,自然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然而此刻他面对的人不同,正值心烦意乱之际,神色轻微变幻。


    景昀对江雪溪的了解,天上地下没有第二个人能相较。哪怕幻境中的江雪溪和从前不大相同,她也迅速猜度出了江雪溪的心思,语气古怪道:“你派人去找过,但没有找到他,对不对?”


    这一点景昀没有仔细思忖过,但这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江雪溪为人谨慎到了极点,不把她身上各处疑点查遍才是怪事。


    景昀紧接着道:“倘若找到了,你打算做什么?”


    从始至终,从景昀问出那句话开始,江雪溪面容冷淡如霜,丝毫不带表情。


    他的睫羽垂落,遮蔽了绝大部分视野,眼中看到的一切仿佛渐渐趋于模糊,只有近在咫尺的、景昀削薄的、血色浅淡的唇异常清晰。


    她的唇瓣开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不轻不重地敲击在江雪溪心头。


    江雪溪忽然倾身往前。


    枝干因他的动作摇曳起来,所幸这是棵繁茂的大树,枝干粗壮结实,并没有要断裂的征兆,也依旧足够江雪溪和景昀稳住身体保持平衡。


    江雪溪全不理会。


    他一手绕过景昀肩头,撑住她倚靠的树枝保持平稳,另一只手隔着繁复的衣饰,环住了景昀的身体。


    江雪溪低头吻她。


    温热的、湿润的触感落在唇畔,那一刻景昀完全愣住了。


    她抬手要推开江雪溪,却又中途止住。


    景昀的理智还在,他们这是在树冠之上,若是摔下去必死无疑。


    远处山林间吹来的寒风忽然止住了。


    风里的血腥气、猛兽的嚎叫,以及人的惨呼,忽而都变得异常遥远。


    在这个仿佛无休止的吻里,景昀抓住了江雪溪的手腕。


    她的本意是让江雪溪清醒一点,然而清醒的效果显然好的过分了——景昀刚攥住江雪溪的手腕,就听到他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吸气声。


    江雪溪黛眉紧蹙,眼梢泛红,他稍稍偏开头去躲避景昀的视线,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转瞬间景昀一把揭开江雪溪的袖摆,手腕上缠绕着的雪白布帛,以及渗出的殷红血迹分外刺眼。


    除了缠裹严密的布帛,江雪溪小臂上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伤痕,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甚至到了可怖的程度。


    “你在干什么?”


    唇齿交缠间旖旎的余韵顿时散得无影无踪,风声从林中穿过,冬日的寒意席卷了二人周身。


    江雪溪放下衣袖,淡淡道:“保持清醒。”


    “还能感觉到痛,说明还没有疯。”


    江雪溪忽然笑了起来,那种柔和的气质从他周身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死寂的静默。他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裳,道:“你知道宫里为什么多穿红衣吗?”


    因为皇帝喜欢鲜血,如果看不到血色,常常会很失望的叹口气,然后现场杀几个人,用来装点他眼前的风景。


    当然,穿红衣偶尔会适得其反。皇帝有时心情不好,反而想看到红衣再沾点人血的颜色。


    但在这宫里,能多活一日算一日,哪里有人管的了那么多。


    他捧住景昀的面颊,仿佛忘记了此刻置身何地。


    江雪溪轻轻地问:“你来到我面前,到底有什么目的?”


    景昀长久地凝视着他:“我说过,我是来找我师兄的。”


    江雪溪低声道:“你说谎。”


    景昀道:“我曾经问过你,你平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你没有回答我,现在我再问你一次,殿下,你平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江雪溪问:“如果我说出口,你会帮我实现愿望吗?”


    景昀道:“会。”


    江雪溪问:“什么愿望都可以?”


    景昀道:“什么愿望都可以。”


    江雪溪专注地凝视着景昀,仿佛要将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都刻进眼底:“那如果我说,我想要皇帝死呢?”


    “我会如你所愿。”景昀说。


    她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些日子里,她花了很多功夫来捡起曾经谙熟的药理丹道,持之以恒地从宫人口中摸索皇宫的地图,就是为了从江雪溪身边消失之后,能够去杀掉皇帝,并且不牵连到江雪溪身上。


    既然没有时间等待幻境走到结尾,那么景昀就自己来为幻境创造结尾。


    她百般思忖,结合自己曾经下幻境的经验,每个幻境都与幻境主人的心绪执念息息相关,那么在这个幻境里,江皇后母子三人都已经逝去,能够让江雪溪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了。


    江雪溪没有从景昀的神情眼底发现半点勉强。


    于是他问:“为什么?”


    景昀道:“我说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带走我师兄。”


    江雪溪突然笑了起来。


    他抬起手,遮住景昀的眼睛。


    “别这么看着我。”江雪溪柔声道,“别给我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希望。”


    江雪溪摇头道:“我现在不想杀皇帝了,我要换个愿望。”


    景昀道:“什么愿望?”


    江雪溪没有开口,只定定望着她。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景昀忽然闭上了眼。


    她必须闭上眼,才能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意。


    “你不想让我走,对吗?”


    她的声音微提:“那为什么,一去不回的那个人是你。”


    令景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景昀的话脱口而出,江雪溪的神情渐渐凝固了。


    近在咫尺之间,景昀可以清晰地察觉到,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从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下一点点破土而出。


    眼前的五皇子,开始渐渐发生变化。


    那不是外表上的变化,更像是沉睡的一部分正在缓慢复苏。但事实上,‘五皇子’才是他的一部分,是他长眠梦境时扮演的角色。


    风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天穹之上,雪片毫无预兆纷扬而下,正像景昀在雪地中苏醒时,下着的那场大雪。


    景昀听见江雪溪对她说:“抱歉,我做的不太好。”


    景昀感觉颊边有水滴划过。


    她说:“你做的很好了。”


    “师兄。”


    ‘五皇子’是江雪溪神魂碎片在幻境中的身份,它是江雪溪生前执念心绪所系的反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反而更接近江雪溪最真实的、从未示人的那一部分。


    景昀全都知道,并且全盘接受。


    作者有话说:


    换个角度来看,江雪溪对隐瞒自己千年前一去不回的原因执念最深。(这个问题下个单元解答)


    明晚十点更新,虽然离开幻境了,但是感情线推进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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