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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101


    ◎又见辞巢燕子归,阮郎何事绝音徽。◎


    殿宇宽广, 烟雾袅袅。


    夜明珠柔和的光照亮了整间大殿,大殿中装饰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每一件都是世间罕有的珍奇宝物。


    大殿的地面铺满了雪白的绒毯, 沾水不湿,浴火不焚。


    慕容灼垂下□□的双脚,轻轻蹭着毯子柔软的绒毛。


    她美丽的眼睛盯着雪白的绒毯, 心中满是好奇,眼底跃跃欲试,很想用离火烧一烧,看这浴火不焚的毯子能否扛得住凤凰离火。


    她坐在榻边,榻正中摆着一张乌润木的小几,小几对面坐着另一个女子, 霜衣乌发, 容貌极美, 有如雪夜月光般清冷。


    坐在慕容灼对面的自然是景昀。


    “天雀羽浴火不焚,说的是寻常凡火。这么好的质地,道殿中也寻不出多少,烧掉可惜了。”


    慕容灼眨眨眼,遗憾地放弃了想法。


    殿外传来轻而清的铃声。


    道殿使用悬风铃作为提示的习惯, 正是从玄真道尊景昀时起。当年纯华被抱来时还很小,小到不懂事, 有时很是吵闹, 云台上下都回荡着小女孩的咯咯笑声, 像风铃一样。


    景昀就命人在檐下挂了很多风铃。


    后来那些风铃渐渐成了出入云台求见道尊时的方式。


    想到这里, 景昀有些感慨, 又有些微微怅惘。


    纯华是她养大的, 从纯华还是个摇摇摆摆的极小幼女,一直养到百余岁接任道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孩子便是她的延续。


    延续不是指血脉,而是指意志与精神。


    对于修行者来说,这种延续比血脉的延续更为可贵。


    慕容灼赤着脚跳下地来,高高兴兴朝殿门处跑去,很快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跑回来。


    打开食盒,她秀眉微蹙,有些不满意。


    食盒中摆放着许多珍贵的食物和最上好的甘露,用的食材无一不是修行界极为珍贵之物。并且做的极为精巧,甚至有些为了最大限度地做到精致无暇,牺牲了食材本身蕴含的灵气与功效,拿到外面去会被人大骂暴殄天物。


    不过道殿的厨子这样做,当然有其道理。毕竟没有人会认为殿内这二位还需要通过天材地宝中自带的灵气提升修为,这些珍贵的食物最大的作用其实是用来彰显诚心与恭敬。


    淡雅的香气飘散在空中,可以想见,这些食物的味道一定极好。


    慕容灼却蹙起了眉。


    这些食物千好万好,完美符合世人对仙神的想象。但事实上,仙神本身——至少慕容灼,是不会顿顿餐风饮露,非醴泉不饮,非竹实不食的。


    她现在只想认认真真啃一只街头酒楼里烧得肉烂骨脱的肘子。


    慕容灼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储物袋,这才想起储物袋中所有东西都被她抛了出去。


    仙器还能自动召回,那些食物、玩器、话本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话本。


    慕容灼手又是一僵。


    “好看吗?”景昀问。


    这不是一句恐吓或威胁,而是很认真的询问。


    慕容灼轻咳:“就……就那样吧,主要看个新奇。”


    她没好意思说有几本确实写的非常动人,缠绵悱恻勾人心弦,倘若主角的名字不是景昀,她一定会看得更加投入,再买两本带给天君。


    “还有吗?”景昀问。


    这句话该如何回答慕容灼心里非常清楚,立刻提起储物袋往下一倒,铿锵有力道:“没有了……嗯?”


    话到中途,原本铿锵的气势忽然归于无踪,慕容灼来不及掩藏,尾音转为无助惊慌的悲鸣。


    几件仙器掉了出来,没有启动时,它们就像真正的寻常物件一样,看上去漂亮精致,毫不惹人生疑。


    仙器之间,夹杂着一本漏网之鱼。


    慕容灼眼前一黑,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些许感慨敬佩——她当时打开储物袋天女散花,整个储物袋中的东西都倒了个精光,仙器还是她召回的,然而这本书竟然能顽强地留在储物袋中,就为了今天突然在景昀面前跳出来取她性命。


    小小一本话本,居然潜藏如此之深,真是令人另眼相看。


    景昀伸手,将那本封面精致的话本取来,信手翻了翻。


    说实话,这本话本辞藻极为典雅秀丽,但终究只是情爱小道,其中多有臆测不实之处,但景昀却翻得很认真,也并没有动怒。


    片刻,她随手放下书册。


    这本书确实没什么特殊之处,景昀会多看它两眼,无非是因为印制精巧的封面下方,以簪花小楷刻印出的一句词。


    又见辞巢燕子归,阮郎何事绝音徽。


    景昀望着那句词,忽然笑了笑。


    那笑意有如水面荡漾的涟漪,旋即敛没。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甘露。


    慕容灼如蒙大赦,连忙趁着景昀低头那片刻的功夫,点起离火把话本烧了个干净,连灰都没有留下半点。


    一半是为了转移话题,一半也是真心疑惑。慕容灼问:“有很多人想求见你,你真的不见?”


    景昀嗯了声。


    慕容灼疑惑道:“为什么?”


    她望向榻外长桌边那一叠墨迹淋漓的书册:“你愿意亲手将散失的典籍默写出来交给道殿,为什么不愿见见你的徒子徒孙?”


    景昀似在沉思。


    她低垂的睫羽掩住了眼睛,或许是因为千年不曾视物的缘故,眼底总是没有什么情绪,仿佛两条清澈的溪水,看似一眼见底,实际上半分也琢磨不透。


    想了片刻,景昀道:“有些烦。”


    是的,有些烦。


    她不喜欢接见外人,不喜欢听花样翻新的颂词,不喜欢她不关心也不熟悉的人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那样真的很烦。


    但从前没办法。


    “你是道尊啊。”慕容灼不解道。


    成为道尊的要求有很多,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足够强。


    道门历史上有很多位道尊本身极为强大,对于处理事务却不擅长或不关心,自有许多阁主真人为其分忧,只需要闭关修行就好,哪管什么尘俗事务。


    但景昀不一样,她常常闭关,有时一闭关便是很久。然而即使闭关,她也仍能做到始终谙熟道门事务,大事决断都由她来做主。


    这样做的原因很复杂,一部分是因为景昀即位时不太平静,闹出些事端,道殿当时人心不齐,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责任。


    这是道尊肩上应担的责任,所以景昀就要把它做好。


    仅此而已。


    景昀没有就此多解释,慕容灼也没有追问。


    “好吧。”慕容灼拍拍胸口,“我替你回绝他们。”


    景昀点点头,说声多谢,又指了指一旁长桌上堆成小山的书册。


    “……好吧。”慕容灼叹口气。


    慕容灼踏出殿门之前,景昀的声音再度从身后传来。


    “帮我带一句话。”.


    希夷峰上那座宫殿的殿门,终于打开了。


    伴随着殿门开启,消息像长了翅膀般,迅速飞向四面八方。


    无数焦急恳切的目光汇聚在希夷峰上,尽管道殿没有公诸与众,但道门上下同气连枝,许多大宗门探听出隐隐约约的风声,再加上社稷图中亲眼见过景昀的人虽不多,见过慕容灼的却不少,尤其是那双金红色的凤翼虚影,甚至都不必细想,便能猜出来历。


    社稷图还是倾塌了。


    抢在最后一刻,景昀出手把容嬅的残魂捞了出来。


    社稷图对容嬅的残魂而言,既是延续生命的所在,又是天地间最大的囚笼。


    囚笼一朝倾覆,容嬅虽然悲痛,却也解脱,她带着穆真人留下的两只鸡,被迎进了道殿,送进洗练池养魂去了。


    既然千载前便已身陨的上清宗圣女还能存留于世,已经飞升的仙人再度降临凡间,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置信了。


    人族所有知情者,此刻都注视着希夷峰。


    然而希夷峰的宫殿中,始终没有动静。


    直至今晚,殿门终于开启。


    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唯有一叠墨迹未干的典籍书册,以及一句简单的吩咐。


    “什么吩咐?”钟离正使问。


    道尊缓缓地道:“仙尊要去看一看碑林中的衣冠冢。”


    钟离有些诧异,细想却又感觉很合理。


    她细眉微蹙,有些不安。


    道尊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淡淡道:“仙人心思,岂是你我能够猜度?”


    钟离道:“我怕的是,祖师会不会对我们心生不满?毕竟祖师不愿见人,道殿却……”


    道尊声音平缓地道:“魔族大军压境,欲借幽夜君之死攫取好处,此次社稷图变故,倒让我们察觉魔族侵蚀九州已深;妖族蠢蠢欲动,若非社稷图最后倾塌时妖族按捺不住露了行迹,说不准他们真能从中浑水摸鱼。拔除魔族奸细,打压妖族气焰,都需要徐徐图之,我等后辈,暂借祖师声名威慑南北亦在情理之中,若是祖师怪罪,我自一力承担。”


    他顿了顿,又道:“明日你我一同随行。”


    钟离颔首,想了想又道:“祖师行事如羚羊挂角,高妙深远无迹可寻,希夷殿门紧闭三日,而今突然开启,祖师会不会另有打算?”


    道尊不语。


    片刻之后,他缓缓道:“祖师行事,我等不必探究,遵命便是。”


    与此同时,殿内。


    慕容灼端详着景昀颈间银链悬挂的月华瓶,满意地叹了口气。


    “三日过去,你师兄的魂魄养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差不多休息够了,明日去看过你徒弟,是不是可以准备招魂了?”


    景昀点点头:“看完纯华,就请凤君下界吧。”


    作者有话说:


    又见辞巢燕子归,阮郎何事绝音徽。——李珣《定风波·又见辞巢燕子归》


    明天师兄(回忆版)出现。


    第102章 102


    ◎景昀静静道:“走吧。”◎


    重峦叠翠, 芳草如碧。


    泉水沿山石汨汨而下,汇入清澈见底的溪流中,顺着溪流沿山道前行, 走到山谷尽头, 是一片漆黑的碑林。


    中州道殿历代道尊正使,都葬在这里。


    与世人的想象不同,道尊的坟茔并不华贵, 更没有宏大的陵寝,而是不封不树,简单到了极点。事实上,平地上每一块漆黑的石碑,就代表着一位魂归天地的道尊或正使。


    霜衣微动,景昀来到了碑林之中。


    慕容灼紧跟在她的身侧, 身后数丈之处, 一名穿着布衣的中年男子和面容清秀平淡的女子静静垂手立在那里, 神情平静有如无风无浪的湖水,细看之下却能在眼底极深出看出一丝隐没的敬畏。


    他们看上去很普通,很寻常。男子的眉心有三道浅浅的皱痕,唇角习惯性地抿着,女子的容貌并不出色, 道袍有些旧了。


    但这二人便是人族道门的道尊与正使,九州之上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哪怕是一国君主, 见到他们也要恭敬拜倒。


    哪怕是魔族大祭司, 见着他们也要心生忌讳。


    他们是尘世的仙人。


    然而他们此刻就这样静静立着, 像两个普通的随从那样。


    因为在不远处的碑林中, 有两位真正的仙人。


    碑林中每块石碑都有着相同的高矮大小, 大约一人高, 碑面上端正地刻着这座碑主的姓名道号,生卒年月,以及生平大事纪。


    景昀先叩拜过凌虚道尊的衣冠冢,而后很轻易地找到了属于纯华的那座石碑。


    她在纯华的石碑前停留了很久很久。


    这倒不是说她看重弟子多过师尊,在她飞升时,凌虚道尊已经陨落百余年,景昀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她最后一次见到纯华时,纯华还生龙活虎地站在她面前,牵着她的衣摆,像个惶惶不安的小孩子一样,央求她承诺自己一定会回来。


    道尊纯华,纯华三百五十一年陨落。


    景昀很认真地看着碑文,不知是不是因为长久不用眼睛视物的缘故,她看得很慢,时有停顿,长长的睫羽垂落下来,遮住她的目光。


    碑林更往里的地方,还有属于江雪溪的一座衣冠冢。大乘境强者死后化归天地,均以随身衣物佩饰葬入其中,便于后辈悼念。


    慕容灼小心翼翼蹲下来,从下方仰头观察景昀的神色,想看她有没有哭。


    景昀当然没有哭。


    但慕容灼能感觉到,她的心情不太好。


    景昀只是想起了从前的纯华。


    师兄可以回来,纯华却再也见不到了。


    她忽然想起来,纯华小时候格外缠人。


    景昀收下纯华做弟子后,江雪溪很快回了云台。


    道尊收徒是大事,而纯华更是道尊即位以来收下的首徒,很有可能便是未来道尊。


    所以各宗尊者都要齐聚,各国帝王都要相贺,道殿要用一场最盛大的典礼,朝世人宣告道尊首徒的存在。


    江雪溪来得最快,消息传出的第二日,他就从从容容走进了云台。


    因为他是道尊师兄、道殿正使,景昀做很多事都会事先与他商量,所以早在更久之前江雪溪就知道了这件事,并以最快的速度从遥远的南方赶了回来。


    正值春日,天气和暖。


    小小的纯华坐在云台后的崖边,好奇地伸出双脚去追逐崖外翻涌的流云。


    “小心。”一个飞泉鸣玉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纯华回过头,然后睁大了眼。


    黛色衣袍的年轻正使分花拂柳而来,笑眼盈盈,有如春水,朱红唇角扬起动人的弧度。


    “纯华?”江雪溪问,语气非常和软。


    纯华愣住了。


    她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笑意柔和顾盼生情的美人,愣了片刻,终于艰难地从江雪溪柔和的语气中挣脱出来,警惕反问:“你是谁?”


    云台是道尊起居之所,等闲弟子执事不得擅入,即使是道殿各阁阁主这样的大人物,也只能按律求见道尊,不得擅自进出,更别提走到云台深处。


    她一边问,一边连滚带爬从崖边爬开,生怕对方将她推下去灭口。


    江雪溪失笑。


    “师妹!”他回首唤道,尾音稍稍拖长。


    不远处云台二楼的窗子推开了。


    景昀出现在窗边。


    江雪溪抱起纯华,轻快地来到殿内。


    纯华一落地,飞快跑到景昀身后,从景昀腰侧探出头,好奇又羞涩地看着江雪溪。


    “这是师伯。”景昀拍拍她。


    纯华就甜甜地喊:“见过师伯。”


    她怀里抱着个小小的木盒,显然是江雪溪给的见面礼。


    等纯华蹦蹦跳跳沿着台阶跑出殿门,江雪溪才失笑道:“你的小徒弟还挺机灵。”


    景昀:“嗯?”


    江雪溪道:“一路上嘴比蚌壳还要严,半个字也不肯说,这么小的孩子,戒备心倒是很强,这样很好。”


    景昀说:“不见得。”


    江雪溪疑惑道:“什么?”


    景昀说:“纯华很有礼貌。”


    江雪溪扬起眉梢。


    景昀果然接着道:“半个字也没听到恐怕不尽然吧,至少收礼的时候,肯定说了谢谢。”


    江雪溪低眉失笑。


    很快,他又问:“你拿定主意了?”


    景昀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这孩子天赋不错。”


    江雪溪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话未出口,景昀却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只是因为天赋吗?”


    景昀轻声道:“师兄放心,我心里有数。”


    江雪溪探过身来,轻轻环抱一下她的肩膀,像无言的安慰。


    这次轮到景昀失笑:“我不是小孩子了,师兄。”


    江雪溪眨了眨眼:“那又怎么样?”


    他笑起来,对景昀道:“你不是快闭关了?我要去瀛洲一趟。”


    江雪溪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确,他在向景昀提出邀请。


    景昀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好。”


    江雪溪微微讶然,而后笑了。


    “师妹。”他抬手抚了抚景昀的发顶,有些感叹,又有些怜惜。


    当时的时局并不稳定。


    这里的时局不稳,不止指妖魔二族与人族之间的关系,更指道门内部的局势。


    景昀在凌虚真人灵前破境,夺回了道尊之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殿内部总有些人想要发出不同的声音。


    这让景昀感到很烦,所以她决定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比如,先让对方跳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道尊和正使同时离开道殿,就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这是个很简单的谋算,却也是对方很难挣脱的诱惑。


    所以江雪溪的声音里才带着感叹以及怜惜。


    因为他知道,景昀会这些,却从来不喜欢这些。


    收徒大典结束后,景昀和江雪溪很快准备离开。


    离开之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波折。


    ——原本被景昀托付给药阁阁主清宁真人的纯华冲了出来,紧紧抱住景昀,眼泪汪汪地要和她一起走。


    这孩子简直是水做的,哭起来没完没了,景昀叹了口气,还是心生不忍。


    江雪溪甚至不必瞟一眼景昀的神色,就明白她的心意,无声笑叹口气,过去把纯华抱起来。


    “你师尊同意了。”江雪溪微笑道,“别哭了。”


    正如江雪溪了解景昀,景昀也同样了解江雪溪。


    她知道江雪溪并不喜欢孩子,伸手要接过纯华,江雪溪却笑吟吟避开:“我来抱吧。”


    纯华很用力地点头:“师伯抱。”


    她觉得自己不太轻,师尊一直抱着会累,相较之下,她不大心疼师伯。


    然而她年纪还小,心里想的什么几乎都写在脸上。江雪溪无言地叹口气,含嗔望向景昀——看看,你的好徒弟!


    景昀默默别开了头。


    令景昀惊异的是,江雪溪待纯华居然一直很温和耐心,远远超出了景昀所想。


    景昀一度怀疑江雪溪是不是在外养育了儿女,所以才对缠人的幼儿如此有耐性。


    到最后,她深夜里甚至听见纯华故作老成的羞愧自言自语:“我真是太对不起师伯了,师伯待我那么好,我却怀有私心。”


    景昀:“……”


    然而次日乘剑赶路时,纯华还是自觉朝江雪溪伸出双臂,然后竭力伸长双臂,非要给另一把剑上的景昀喂点心:“师尊吃,我特意给师尊留的。”


    尽管如此,纯华也还是个很懂感恩的孩子,往往关怀过景昀之后,就会掉转头去关怀江雪溪。


    瀛洲之旅,成功使得原本完全不熟的江雪溪和纯华关系亲近了很多,乍看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也因此使得民间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


    景昀和江雪溪都是容色罕见的美人,纯华年纪虽小,已经能看出很不错的相貌。大概长相出众的人总能寻出些相似,流言渐渐发酵,从‘拂微真人在外娶妻生子’到‘道尊与拂微真人有个私生女’,再到‘道尊那徒弟是她和拂微真人所出’,种种流言不一而足,为街头巷尾的闲人增添了许多乐趣。


    景昀抬起手,指尖拂过石碑表面。


    她唇角极其浅淡的笑意仿佛寒冰表面薄薄的积雪,转瞬间随风消逝。


    像是多年以前,玄真道尊低下头来,柔和地摸了摸纯华稚嫩的小脸。


    这是一别千年后,师徒二人的再一次相见。


    如果衣冠冢也能称之为相见的话。


    景昀缓缓收回手。


    她静静道:“走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假一天,下章凤君下来招魂。


    年底工作忙,很抱歉总是请假,下周可能还要忙几天,所以元旦假期会努力多更,鞠躬。


    因为写到纯华了就发散一下思路。江雪溪本身对他和景昀之间的追求,是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感情。因为两个人修的道,他不会奢望从景昀身上得到相同的爱的反馈,他追求的一直是二人之间超出所有人的亲近,就是说无论维持什么关系,他希望景昀永远第一眼看向他。


    因为这种原因,所以江雪溪其实不喜欢孩子,更不喜欢精力充沛会分走景昀很多注意力的小孩子,但是他不会因此针对孩子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相反他会加倍对孩子好,好到完全不用景昀插手,小孩子也不会闹的那种。这样一来景昀会很放心,就不会经常关注孩子,所以她的注意力还是大部分落在江雪溪身上。


    所以纯华一直觉得师伯特别好,她的理解是爱屋及乌以及我真可爱,但是吧,对于江雪溪来说这么多年感情肯定有,但是重心还是在‘你乖乖的别打扰我师妹’这方面,主打一个鸡同鸭讲。


    第103章 103


    ◎凤君◎


    走出山谷时, 慕容灼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袅袅烟雾从山谷尽头的碑林中升腾而起,转瞬间,整片碑林都隐入了雾气中, 朦胧白雾渐渐弥散, 模糊了谷中一切景物。


    钟离正使走在最后,她踏出山谷前界碑的那一刻,白雾笼罩了整片山谷。


    回头看去, 雾气渐浓,竟连半点山谷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山谷外,几十位道殿阁主、炼虚境强者分立山路两旁,齐齐垂首,直到景昀霜白色的衣角完全消失在他们的余光之中,才抬起头来。


    道尊在前引路, 忽然,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景昀的声音。


    “何必兴师动众。”


    道尊恭谨地道:“祖师勿怪, 实在是道殿上下日夜期盼亲眼得见祖师仙容。”


    景昀沉吟片刻,而后却没有回应道尊话中隐隐的期待,反而道:“我下界以来,游历多地,曾入过几座玄真观, 发觉玄真观初立时,观中曾有拂微真人与玄真年间各少使并立, 及至承钧年间, 却又废除此制, 所为何意?”


    道尊脊背微僵。


    承钧道尊废除拂微真人与众少使列入玄真观受香火祭祀, 是削除正使权力时下的一步棋, 并非对拂微真人有什么意见。


    天可怜见, 承钧道尊这样做的时候,可万万没想到飞升了的祖师还有回来的一天。


    但道尊是承钧道尊嫡传爱徒,总不能在祖师不悦时将自己已故的师尊抛出去顶雷。


    道尊垂首道:“回禀祖师,师尊此举确有不妥,但并非心中对拂微真人有不敬之意,而是时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弟子未行劝阻之责,请祖师责罚。”


    景昀不语。


    道尊何等灵敏,立刻又道:“弟子会传令九州,即日起恢复各处玄真观中拂微真人祭祀。”


    景昀淡淡道:“不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一旁的慕容灼还惘然不知所以,尚未读出景昀话中深意,道尊已经明白过来,低头道:“祖师放心。”


    与此同时,他不动声色地同最后的钟离正使对视了一眼。


    ——景昀提起此事,不是真的要求各处玄真观恢复拂微真人江雪溪的香火祭祀,诚如她话中所言,何必兴师动众。


    她话中的意思与其说是问责承钧道尊,不如说是提醒。


    ——承钧道尊拿她的师兄来作争权的筏子,这让景昀很不高兴,很不喜欢。


    所以往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景昀继续淡声道:“今日之后,我要离去一段时间,等我离开此方世界前,会在希夷峰上设下道坛,再讲一场道。”


    道尊有些惊讶,还是连忙谢恩道:“祖师厚爱,弟子感激不尽。”.


    景昀行事一向迅速。


    来到群峰之外,她抬手示意道尊留步。随后携了慕容灼,碧色剑光自天际一闪而逝,转眼间没入云中。


    她和慕容灼属于仙神的力量仍然没有恢复,天君替景昀抹去了一次天罚,却不能因此便肆无忌惮,时时刻刻都引动天罚。


    所以春风渡仍然不能归还道殿,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归还道殿。


    因为这把剑的主人是江雪溪。


    属于江雪溪,和属于景昀是一样的。


    “我们去哪里?”慕容灼大声问。


    景昀说:“承天台。”


    承天台在九州正中、中州要地,距离道殿所在的岳山并不远。


    这块土地同样属于道殿,道殿每十年一次开坛祭天,便是在承天台举行大典,广邀道门各宗派各世家以及九州各国朝廷来此观礼。


    千年前那场关乎整个世界未来走向与人族命运的决战就发生在这里,将整座山峰化为平地,平地上又有个深达数丈的大坑,坑里堆满了妖魔的尸体,地面上浸透了各种颜色的血液。


    据说妖王与魔君的脑袋,就掉在那大坑里。由于他们修为格外的高,所以死的比较晚,脑袋落在尸体堆叠的最上方,一眼就能看见,很是好找。


    为纪念这场战事,道殿前后派了一位大乘境强者和十位炼虚境强者,平地之上再起山峰,恢复承天台旧貌。


    碧芒消泯,春风渡落下云头。


    能以承天为名,承天台自是极高,台下流云聚而复散,景昀负手立在正中,打量着眼前那座重修的祭坛。


    道殿重修承天台果然下了极大的功夫,这座祭坛上的阵纹竟与千年前那座祭坛毫无差别。


    当年重修承天台时,经过那场动乱,道殿中的天材地宝损失极大,故而修这座祭坛时用的石料不再是极品青阳石,而换成了略逊半分的极品长青石。


    两种石料名字只差一字,实际上长青石的硬度却比不得青阳石。所以经过近千年风吹雨打以及灵力洗练,祭坛本身已经清晰地铭刻下了岁月的痕迹,连带着祭坛上的符文都有些磨损的痕迹。


    正与千年前的那座祭坛一般无二。


    景昀有一刹那的恍惚。


    她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面颊。


    人的血分明不是滚烫的,但师兄的血溅落到她颊边的瞬间,景昀却仿佛感受到了烈火烧灼般的剧痛。


    那足以令她痛彻心扉的景象,再度在她眼前清晰浮现出来。


    鲜血喷溅,江雪溪跌落,像一只黛色的蝶。


    景昀跌坐下来,江雪溪落入她怀中,染血的唇角极轻地往上扬起,弧度清浅近乎于无。


    下一刻,那双秀美的眼睛合上了,再不曾睁开。


    景昀千年来辗转反侧,都不曾想明白,他到底是想如同往常般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安抚笑意,还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她下意识按住衣襟下重新取回的月华瓶,呼吸有一瞬间的急促。


    下一刻,慕容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我叫少师下来啦?”


    景昀回神,点点头:“好。”


    凤凰一族身为上古神脉,有许多景昀不曾探知的秘密。她自觉地避了出去,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慕容灼已经唤她:“阿昀,好啦!”


    她颊边绯红使得娇艳的面容更为动人,眼底喜悦的光芒几乎要迸射出来。


    景昀下意识朝她的身后看去。


    “……等一等。”慕容灼掩面道,“少师已经动身了,走东天阶下来。”


    即使捂着脸,景昀还是能从她指缝中看见她绯红的面容和扬起的唇角,禁不住笑了笑。


    明明等着凤君下来招魂的是江雪溪,然而更急切的那个人却是慕容灼。


    景昀坐在祭坛边,看慕容灼原地转来转去,像只兴奋又羞涩的小鸟,只差拍打起翅膀来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边聚拢的流云忽然散开了。


    一道难以言说的玄妙气息,忽然出现在此方世界之中。


    景昀若有所感,仰起了头。


    金红的流光划过天际,分外夺目,分外绚丽。


    慕容灼快乐地叫了一声。


    她喊:“少师!”


    金红的凤翼虚影出现在她身后,转瞬间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掠入云端。


    两道金红流光交织在云端,没入云层中,自天际掠过,在云层之上时隐时现。


    景昀毫不意外地叹了口气。


    “没人记得我还在这里。”她喃喃道。


    她一手撑着下颌,闭上眼靠在了祭坛边,等着凤君夫妇想起她折回来。


    流光越过天际消失无踪,很快重新出现,再度折返。


    景昀缓缓睁开了眼,起身行礼道:“凤君。”


    承天台边缘,凤君低头还礼,微笑道:“景司主。”


    凤君有一双极为美丽、流光溢彩的眼睛。


    他的眼底似乎闪烁着淡金色的火焰,又美的像一对折射了天光水色的金色宝石,甚至都不必望上第二眼,绝大多数意志不坚定的仙神就会在他那双光华流转的眼中被摄去所有心神。


    凤君还礼时,动作不大标准。


    那是因为他正牵着慕容灼的手,眼角眉梢全都是流泻而出的笑意。


    景昀和他们相识千年,早已经习惯了。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客气一下,于是道:“凤君亲自下界,实在辛苦。”


    凤君正色道:“下界还好,倒是南方诸世界的事更辛苦一点,不知道玄真你有什么安排?”


    景昀沉思道:“我或许可以尝试尽快回去……”


    凤君十分满意地颔首,立刻伸出手来:“神魂。”


    景昀摘下颈间的月华瓶递了过去。


    凤君习惯性地抱了抱慕容灼,松开了牵着她的手,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


    “这就是唤神镜?”景昀问。


    凤君道:“正是。”


    他先不急着去接景昀递来的月华瓶,反而示意景昀接过唤神镜,而后开始从袖中取物。


    他的袖摆宽大飘逸,乍一看十分风流潇洒,然而他取物时简直没完没了,也不知这袖中到底放了多少东西。


    景昀眼睁睁地看着凤君从袖中拿出了一支笔、一只小坛、一块淡金色的石头,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零碎物品。


    他拿一件,慕容灼就接一件,最后眼花缭乱又茫然地抱着一堆东西站在一边。


    凤君拍拍手,从慕容灼怀里接过一半,冶丽带笑的神情敛起,化作沉凝与肃穆,凝视着地面上的祭坛,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极直白。


    “你师兄死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明天那章比较长,招魂结束,后天进小世界。


    第104章 104


    ◎招魂◎


    凤君的话有些过于直白, 极不含蓄。


    然而景昀很平静地指向了自己身后,甚至没有回头。


    “这里。”她说。


    凤君神情微异:“你确定?”


    景昀道:“我不会弄错这种事情。”


    凤君点头道:“有理。”


    他径直朝景昀所指的方向走去。


    景昀让开了路。


    凤君接过月华瓶打开,望了一眼, 神情稍微变了变。


    “这么严重?”凤君问。


    他并没有打算从景昀那里得到回答, 蹙起的眉头很快舒展开,将月华瓶收好,蹲下身来, 亲自动手启封那口小坛。


    坛中荡起银白的微波。


    他取出另一只极小的玉瓶,将玉瓶中的液体尽数倾入坛中。


    凤君手中握着一支笔,那是他从袖中取出的那只笔,笔身黯淡,仿佛已经被岁月洗练了很多年。


    他提笔朝坛中蘸了蘸,挥毫落笔。


    银白色的花纹在笔下一点点流泻而出, 繁复至极, 又带着难以言说的玄妙气息。


    随着阵法纹路渐渐成型, 风平地而起,拂过景昀面颊。


    景昀目光微微一闪。


    ——风中隐隐夹杂着极其熟悉的气息,仅仅一缕气息中便深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那并不是灵气。


    而是仙气。


    是凤君落笔时,阵法中隐约逸散出的仙气。


    凡人立地飞升,进入仙界后, 需先渡洗尘溪,将体内灵脉改做仙身, 遍身灵力化为仙力。如此一来, 才算是真真正正由人化作仙, 同时自身力量也增强千百倍, 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仙人。


    慕容灼同样发现了熟悉的仙气, 讶异道:“洗尘溪水?”


    凤君点头, 那双美丽的眼睛望向景昀:“神魂碎裂到这种地步,必须要用洗尘溪水。”


    景昀当然不会有意见,只是有些迟疑:“那我师兄……”


    江雪溪生前并未飞升,景昀此前曾经奏请天君,待江雪溪神魂修复后,按照旧例从人间将他征辟入仙界做仙官。


    仙官期满前,足够江雪溪修至飞升了。


    但凤君在招魂阵法中加了洗尘溪水,等同于将江雪溪的一部分神魂直接转为仙魄,偏偏这点分量又不够江雪溪立地成仙,有些尴尬。


    凤君道:“我下界前曾经事先征求过天君的意见。”


    景昀问:“天君怎么说?”


    凤君不答反问:“请问令师兄生前曾经担任过什么职位?”


    景昀一愣。


    慕容灼抢答道:“拂微真人生前曾任此方世界道尊首徒、道殿正使。”


    凤君顿了顿。


    他一时弄不清楚道殿正使这个职位干的是什么活,却也不追问,只点头道:“听上去处理政务的经验应该很丰富。”


    他面色更加和缓,对景昀道:“不要紧,先转成仙身,然后还是走征辟仙官的路子上来,不过要干够五百年才能请辞。”


    说到这里,凤君稍一停顿,补充道:“最好不要请辞,增加俸禄和提升官职都好说,只要在其位谋其政,做好分内之事。”


    景昀点头:“可以。”


    凤君大为满意。


    他动作很快地收完了阵法最后一笔,取来唤神镜放在阵法正中小片空地上,随后打开了月华瓶。


    玄阴离火升腾而起,携着火中江雪溪静静沉睡的神魂没入唤神镜中。


    镜面荡开水波般的涟漪。


    一道无比古老、神秘而悠远的气息,须臾间笼罩了整座承天台,而后继续向着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扩散而去。


    承天台下,山峰之间,枯败的草木梢头忽然无声无息覆上了清新的绿意。


    山下结冰的溪间忽而响起了极轻微的一声裂响。


    薄冰乍破,水下的鱼儿欢快地游动起来。


    承天台上,景昀仰首,望向头顶散开的流云,以及云间落下的那一抹日光。


    慕容灼小声问:“这就算成功了吗?”


    凤君转头,半含笑意地捏捏慕容灼的脸颊:“还早,现在只是阵法落成了,要等散碎的神魂碎片招来才算成功。”


    慕容灼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那现在做什么?”


    “做什么?”凤君含笑道,“等。”


    他在祭坛前的台阶上落座,牵着慕容灼,转头对景昀道:“坐下慢慢等,急不来。”


    景昀问:“需要多久?”


    凤君思忖道:“三日是极限,能招来的,三日内一定会来;招不来的,再耗时间也是浪费。”


    景昀点点头。


    饶是她素来沉着,此时眉眼间也浮现了一缕淡淡的期盼焦急之色。


    凤君和慕容灼依偎在一起,低声絮絮说着话。景昀则来到承天台边,目光越过重重栏杆,投向更远的方向。


    师兄。


    她心中轻声默念着这个暌违许久的称谓,神情渐渐如同往常般沉静下来,无喜无怒。


    但她的眉梢向上稍稍扬起,眼底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像夜空之上的星辰倒影落入了她的眼底。


    那种不经意间流泻的、自然而然的无边喜悦之中,又夹杂着一点不可避免的担忧,即使想要掩饰也很困难,更何况景昀并未刻意掩饰。


    这份喜悦与期盼是如此明显。


    她的目光越过远方的山峦,所有的心神却都牵挂在身后阵法中那面小小的镜子上.


    太阳东升西落,夜色去而复返。


    第二个日头西沉的傍晚,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


    夜幕中,凤君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依旧明亮如星。


    不知什么时候,他停止了和慕容灼的低声细语,而是转过头,神情肃穆地凝视着那面阵法正中的唤神镜。


    镜面依旧平静如水。


    凤君仍然很耐心地注视着镜面。


    唤神镜是凤族的神物,论起对它的熟悉,没有任何仙神能够及得上凤君。


    因此景昀和慕容灼都没有出声。


    景昀从栏杆前回过头,冰雪般的面容上隐带紧张。


    慕容灼稍稍朝前倾身,凝望着凤君优美的侧面轮廓,眼底满是毫不掩饰的爱意与仰慕。


    忽然,水面泛起微澜。


    有光芒从镜面中徐徐浮现,转瞬间撕裂了整片承天台上的夜色。


    那是火光。


    是跳跃的、燃烧的火光。


    承天台外,四面八方都有风吹来。


    南方的风里温热未褪,极北的风肃杀而凛冽,来自海上的风已经走了千万里路,仍然没有磨掉风中咸湿的气息。


    它们尽数来到承天台上,携着千万里路的风霜,没入唤神镜中。


    风助火势。


    镜中金红的火焰越发夺目、越发明媚。


    与此同时,凤君来到阵法之中,一手按在了阵法中央。


    仙力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注入阵法之中,于是银白的光芒大作,与火光交相辉映,映亮了整片夜空。


    镜中火焰逐渐退去,只剩下一个人影从镜底缓缓浮现,在退去的火焰中渐渐由虚凝实。


    眉黛青颦,秀美无双。


    这是景昀无比熟悉的、拂微真人江雪溪的面容。


    只是此刻,镜中的江雪溪双眸紧闭,长颦减翠,唇色浅淡如雪。


    这幅模样与平日里的拂微真人并不相似,反而与千年前承天台上最后诀别时的江雪溪一模一样。


    景昀呼吸微窒。


    凤君收回手。


    他的眉轻轻蹙起,指节轻轻叩着唤神镜的镜身,片刻后神情渐渐松懈下来。


    “好了。”凤君说。


    随着他话音落下,唤神镜内,江雪溪的神魂寸寸抽离,来到了半空中。


    那道静静合眼的身影飘浮在空中,秀美面容无喜无悲,仿佛只是在安然沉睡。


    他的唇角稍稍向上扬起,令人一时间难以猜度他是否想要露出笑意。


    景昀遵循自己的心意。


    她心念微动,已经来到了那道神魂虚影之前。


    她抬起手,手指却穿过了江雪溪的身影,指尖空空荡荡。


    神魂没入月华瓶中。


    景昀急急朝前一步,凤君已经封好瓶口,将月华瓶递还给她。


    瓶身离手的那一刹那,即使是八风不动的凤君,都不由得浅浅松了口气。


    “问题不大。”凤君沉吟道,“恭喜你,令师兄神魂完整,如今万事俱备,只差养魂,回去挑个合心意的小世界,把神魂送进去养养。”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如果换个人来办这件事,多半只有失败这一种结局。


    倘若提出此事的不是景昀,来帮忙的不是凤君夫妇,背后没有天君的默许,修复神魂这样的大事,即使整个仙界,恐怕都没有几位仙神能够办成。


    神魂问题,本就是天上地下、仙神凡人都难以真正触碰的,大道的一部分。


    这是世间最难解决的问题。


    景昀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颔首道:“多谢凤君。”


    凤君的脸上,忽然又露出了一种十分熟悉的、欲言又止的神色。


    这种神色自从景昀向天君提出下界之后,时常能在天君与凤君的脸上看到。


    饶是她心性极佳,此刻也不由得无言扶额道:“凤君殿下,我会回去,不必一直催促。”


    凤君再度欲言又止:“很抱歉,但是玄真,十年是不是有些太久了。”


    景昀微怔,蹙起眉来:“什么十年?我只说办完事再回去,并没有定下期限。”


    凤君提示道:“你上书请离时,写明了要将全部未曾用过的假期一次性调用出来——经仙官司核算,正是十年。”


    慕容灼大吃一惊:“这么久?”


    景昀也大吃一惊:“这么久?”


    凤君委婉道:“令师兄故去千载,一朝重回世间,这是极重要的大事,天君与我深感理解,已经备下厚礼预备相赠,但这十年……是不是有些太久了?毕竟南方诸世界太过紧要,一时找不到可用之人全盘托付,天君与我又都各有分内之责,实在难以全然顾及。”


    凤君说的情真意切,慕容灼原本不赞同的神色缓缓动摇。


    景昀揉了揉眉心,心情复杂道:“天君批的爽快,我倒没想到自己还剩十年的假期。”


    凤君苦笑道:“天君于情于理,都不会驳回你的所求,不过玄真,你空有这么长的假,自己居然从来没认真算过吗?”


    他还有一句疑问没说出来——景昀到底是怎么攒出来这么长久的假期的。


    景昀无言片刻,承诺道:“假期我不会用完的,剩下的先攒起来。”


    凤君长长松了口气,目光中的满意愉快几乎要溢出来。


    他情真意切地道:“拂微真人神魂定能很快修复,届时,天君与我自当在仙界扫榻相迎,为二位奉上贺礼。”


    面对凤君的祝愿,景昀坦然受之,心如止水。


    凤君见好就收,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望一眼天边渐渐升起的朝阳,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事?”


    景昀明白他的意思:“还有一件事,等我办完此事,便随凤君回仙界。”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明天进小世界!


    由于数千年前仙界的不可抗拒因素,现在仙界极度缺乏人才,所以凤君随时随地都在招聘。


    第105章 105


    ◎她会为道殿讲一场道,而后离开。◎


    景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很简单。


    她会为道殿讲一场道, 然后离开。


    千年间时移世易,故人都已不在,但身为从前的道门之主、道殿至尊, 景昀还是希望能为人族留下些东西。


    这场讲道很简单, 也很盛大。


    观礼台下,道殿弟子们席地而坐,在师长们的指引下各自坐好, 年轻稚嫩的面孔上满是如在梦中的神情。


    这些年轻人不敢高声,只能小声叽叽喳喳说着心中的向往与难以置信的兴奋。


    一位真正的仙人临凡,这是千万年来都没有过的盛事。


    更高处的观礼台两侧,列席着道殿数位炼虚上境的阁主真人,以及匆匆赶来的各宗派宗主掌门。


    而坐在这二者中间的,即既没有坐上观礼台侧, 身份又高于普通弟子的一些修行者, 被安排在了台下第一排。


    久坐无聊, 他们便忍不住低声说起话来。


    “你说,今日这位,难道当真是玄真道尊临凡?”


    另一位微微笑了笑,四平八稳道:“道兄若是不信,何必不远千里至此?”


    方才问话那人似笑非笑道:“谁会甘心错过这样的机缘?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 也总要亲眼看看才甘心。”


    “真是奇了。”有人低声道,“道门有史以来, 还从未见过飞升的仙人重临凡间的, 倒是《瀛州纪略》里, 提过……”


    他话未说完, 但坐在此处的人都算得上读书不少, 自然谙熟大名鼎鼎的《瀛州纪略》, 各自轻咳两声,别过头去。


    “提过什么?”


    一个好奇的、动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人本不该说的,但听着这个动人的声音,不知怎么的竟然脱口道:“无非是谪仙人的故事罢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脸上满是惊恐。


    与此同时,他惶恐地发现,身前身后众人脸上,都隐隐现出了惊容。


    那人机械地扭动脖颈,转过头去,甚至能听见自己转头时脖颈发出僵硬的咔嚓声。


    他的目光中只剩下一双流光溢彩的金色眼眸。


    凤君牵着慕容灼的手,正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这对师徒兼夫妇的动作十分同步,各自稍稍偏过头,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张皇失措的面孔。


    “不是哦。”慕容灼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你既然这么好奇,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是懒得过去吗?”


    那人只是个中州没落小宗派的宗主,否则也不会只能坐在台下,冷汗当即滚落下来。


    他身周的修行者,全都有意无意挪远了点,做出一幅‘不知他在说什么鬼话’的模样。


    凤君含笑拍了拍慕容灼的手:“好了,走吧。”


    慕容灼眨了眨眼:“好吧。”


    那人冷汗未干,凤君已经牵着慕容灼,若无其事地朝台上走去。


    观礼台前守着的弟子们纷纷低头行礼,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凤君二人沿着长长的玉阶拾级而上,才敢抬起头来,相互交换着无比兴奋的目光。


    能被选来守在观礼台上的弟子,无一不是受师长看重的年轻人,甚至有各阁主真人的嫡传爱徒,消息自然也极为灵通。


    他们不知道凤君与慕容灼的身份,但他们多多少少事先得了师长的耳提面命,知晓这二位是道殿的贵客,一应待遇竟能与玄真道尊等同,心里多多少少各有猜测,只是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原本排布席位时,凤君与慕容灼的席位应该与景昀同列最上首,然而凤君觉得不能喧宾夺主,索性让道殿司掌仪礼的长老将席位改了改,放到了下首。


    二人落座。


    等了半晌,景昀还是未到,正在慕容灼等的有些疑惑,想要开口询问时,忽而乐声乍响,雾霭缭绕。


    数只白鹤仙禽放声清鸣,展翅飞出,在台下青山碧水间缭绕,极其美丽。


    观礼台正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霜白的身影。


    裙角轻飘,眉目如画,神情有如霜雪。


    正是景昀。


    道尊与正使随从而来,各自落座,但此刻场中甚至无人肯多看他们,更不必台下事先分配的弟子引导,自然而然齐齐拜倒。


    数千人齐齐拜倒,即使是高处那些强者也不例外。


    这幅景象自高处看去,格外令人心荡神驰,仿佛整个世界都拜倒在自己脚下。


    哪怕有再多的质疑以及黑暗的猜测,在台上那个霜白衣裙的女子身影出现时,所有人心底的疑虑都灰飞烟灭了。


    景昀就静静站在那里。


    她的裙角轻轻飘动,她的眉眼秀丽而神圣。


    她无需多言,更不必刻意做些什么。


    因为她只要站在那里,不再掩饰周身的威压与气势,所有人立刻就会知道,玄真道尊就该是这副模样。


    此刻,她清丽纤弱的身体里,散发出一种难以描摹的无尽威压与气势。


    她冰雪一般的眉眼间,自然而然便有着渊渟岳峙的气魄。


    仿佛只要她出现在这里,世人就合该拜倒在她的脚下。


    无数道门强者、皇朝贵胄拜倒,以最谦和的姿态,最恭顺的神情。


    然而景昀美丽的面容毫无波动,甚至连眼底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无限权势、无上地位、无边声誉。


    不过如此。


    慕容灼坐在席间,一时间为气氛所感染,正襟危坐,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这是玄真道尊统御人族、威压南北时的真实模样,是掌管南方九百世界的尊神真容,却与慕容灼熟识的、总是对她无可奈何的景昀大不相同。


    凤君浅浅一笑,手指在宽大袍袖的掩盖下捏了捏慕容灼的掌心。


    正在这时,景昀的目光越过重重席位,准确地落在了凤君与慕容灼身上。


    她眼底升起一丝笑意,朝他们微微颔首。


    景昀令众人起身,开始讲道。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


    和慕容灼的想象不同,景昀讲道的内容毫不高深,也不晦涩。她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浅白无华,连慕容灼这种从未修过道、对此界道统也不甚了解的人,都能听出几分意思来。


    与此同时,在她身侧,凤君的面色也渐渐变得肃穆。


    天上地下、仙界凡间,道统虽然不一,但大道殊途同归。因此凤君听得出来,景昀所讲道法看似平实简单,实际上与大道相合极深,若是今日此处有人能听懂三分深意,来日便有希望触碰到飞升的那道门槛。


    从前天君和他说过,景昀道法精深。直至今日,凤君才发现,景昀的道法竟比他想的还要精深。


    他侧首,轻声对着慕容灼道:“听懂了吗?”


    慕容灼点了点头。


    凤君满意道:“很好,往后你去找景司主的时候,也别只顾着玩……”


    凤君的话一下挑起了慕容灼曾经受教于他的岁月,脸色有点发白,若不是顾忌着此处人太多,几乎都要抬手去掩他的口了:“够了,少师!”


    凤君哑然失笑,果然闭口不言了.


    这场讲道总共不过持续了一个半时辰,讲完之后,景昀又刻意点了几名弟子,问了几句话。


    她点的那几名弟子,除去见过数次,有些香火情的天枢小队之外,还有几乎已经确定的道尊继承人李宣白,与两位在社稷图中曾经见过的弟子。


    这些弟子都是很受器重的存在,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未来道殿各阁各峰的重要人物,景昀叫他们过来,格外垂询几句,看了看心性天赋,并未多言,只令他们侍立在一旁,静静听观礼台上众强者向景昀问些问题。


    日过正午。


    景昀的这场讲道终于结束了。


    她习惯性地望了一眼凤君和慕容灼所在的方向,却发现道殿刑堂长老来到了他们身旁,正垂手恭谨说些什么。


    景昀:?


    她略感疑惑。


    离开高台后,景昀和凤君二人汇合,便准备问他们和刑堂长老说了什么。


    还不等她开口,慕容灼已经先一步抓住景昀,很兴奋地道:“阿昀阿昀,你记不记得咱们在虞州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地下黑市?”


    景昀疑惑地颔首。


    慕容灼又道:“你记不记得那个叫虞白的年轻人?”


    景昀微一思索,再度颔首。


    慕容灼道:“我跟你提过,之前在宣州见过他,他还上来朝我搭讪——没错,就是他,他当时还不肯承认,狡辩来着!”


    景昀下意识瞥了一眼凤君。


    慕容灼不满意道:“你看少师干什么,不准走神快听我说,他被捕了。”


    景昀道:“被捕?”


    慕容灼点头道:“现在关在道殿的刑堂里——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他的下落的?这次社稷图开启,他跟着进去了,那几个魔族自爆炸毁社稷图时,他也在其中试图火中取栗,被道殿抓获。”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是怪异:“你猜他怎么被抓的——他是一体双魂,我在宣州遇见那个魂魄,心性倒是纯正很多,虞白脱逃时,那个魂魄忽然苏醒过来,开始扯后腿。”


    景昀蹙眉道:“一体双魂?我当日并没看出来。何况这种情况多半活不过十五岁,虞白不止于此了吧。”


    “他的情况比较特殊。”慕容灼匪夷所思道,“他可以说是一体双魂,也可以称作神识寄生——这两个魂魄,本是双生兄弟,但虞白在胎中蚕食了另一个胎儿,所以另一份神识寄在了他的身上。”


    景昀明白过来:“这其实还是一个魂魄。”


    “是的。”慕容灼点头道,“所以情况很特殊。”


    景昀若有所思道:“他是妖族的人?”


    慕容灼原本还想卖个关子,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景昀和凤君同时按住眉心,叹了口气。


    景昀拍了拍她的肩:“这种投靠妖魔的人族内奸,我见得多了。”


    都不必慕容灼细细解释,她听个开头,大概就能猜出结尾。


    她想了想,又道:“如果我没猜错,虞白——或者说他身后的家族,是不是和当年杻阳宗工匠一事有关?”


    慕容灼再度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景昀再度叹了口气:“你会想起来问刑堂长老的,大概也只有这一桩事了。”


    慕容灼鼓起了腮:“你和少师什么都能猜到,这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傻瓜?”


    凤君失笑,景昀也不禁莞尔。


    凤君敛起笑容,问景昀:“走?”


    景昀点点头:“走吧。”


    三人并肩沿着峰顶的小路向前走去。


    前方是悬崖。


    不远处的身后,道尊为首的道殿强者全都低下头去,恭声道:“恭送祖师。”


    景昀没有转头。


    她的声音缥缈而清淡:“大道如砥,尔等珍重。”


    道尊抬起头,只见那三道缥缈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崖边。


    下一刻,霜白与两道金红色的流光消失在了崖边,直上天穹。


    云层下有流光一闪,而后消泯无踪。


    作者有话说:


    本章没能成功进入小世界,因为想给离开这个世界收一下尾,避免太过突兀,结果没来得及写到进入小世界的情节,要等明天了。


    1.3-1.5会参加一个工作培训,三天都要被扣在酒店进行培训学习,所以不确定有没有时间码字,只能说尽量。明晚十点更新,1.3、1.4晚上如果十点还没更新,就是当日没有更新,不要等,最晚1.5更新。


    本章评论区发二十个红包,鞠躬。


    第106章 106   小世界(一)


    ◎江雪溪薄情,薄的是整个世间。◎


    在仙界, 凤凰一族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


    因为凤族存在的历史能够追溯到天地初开时,也因为凤凰是最高贵的上古神兽,还因为历代天君都与凤族通婚。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 凤凰是天地间最接近于大道的生灵, 在对时间与空间法则的领悟上,天地间没有第二个种族能够出乎其右。


    正因如此,凤族从许多年前开始, 就一直承担着管理小世界的任务,并从中选出可能演化为真实的小世界加以维护,使得三千凡界亦可生生不息。


    身为凤族王后,慕容灼很大方地将景昀直接带到了银河之上。


    无数闪烁的星辰散落在银河中,像是漆黑的丝绒缎面上镶嵌着许多亮晶晶的宝石,如果站在仙界尽头、银河的发源处举目望去, 将会看到明灭的星光顺流而下, 化作银链蜿蜒向远方。


    一叶小舟穿行在银河中, 慕容灼跪在船头,将手探进银河里,明亮的星光穿行在她指间,像是笼起了一捧星辰。


    “你看。”慕容灼指着星辰深处变幻的景象,“这就是一个个小世界。”


    景昀蹲下身来, 惊讶地凝视着银河里流淌的星光。


    “小世界竟然是在银河中。”


    星辰的缝隙里,那些闪烁的浮光掠影之间, 隐隐竟包含着无尽的玄妙, 甚至隐与天地至理相合。


    慕容灼娇艳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如此凝重肃然的神色:“没错, 所以, 现在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旧历十五万年, 时任天君会将银河赐给凤凰一族,至此百万年不曾更易其主了吧。”


    景昀抬起头,环顾四周。


    她的神魂碎裂处虽然拼凑完整,但已经受过的伤一时间无法愈合,因此直到现在,她的目力还未能完全恢复。


    即使如此,她依旧看见了银河之畔终年不散的夜色里,闪过道道流光。


    那是凤凰翎羽泛起的光芒。


    凤凰一族世代掌管小世界,银河是他们戍守百万年的领土。这些凤凰早已能很好地将自己隐没在银河畔的夜色里,如果他们不主动露面,即使是景昀,也很难在银河的夜色里分辨出凤凰的踪迹。


    此刻,数只正栖息在夜色深处的凤凰现出华美的真身,展开翎羽,向王后深深行礼,顺便对王后带来的客人致以问候。


    慕容灼挥了挥手,那些隐藏在夜色中的光芒又消失了。


    “西边出了些事,天君让少师去处理一下。”慕容灼转过头,很认真地向景昀解释凤君不在的原因,“好不容易能带你进银河一趟,我本来想招待你看百鸟朝凤的——不过现在,你应该也没心思看,要不我们先挑选小世界?”


    景昀点点头,对慕容灼道:“谢谢。”


    慕容灼的唇角扬了起来。


    她不觉得景昀见外,反而很高兴景昀能给予她肯定。


    小舟像箭一般穿梭过游鱼般的星光长河,来到银河尽头。


    一面极其高大的镜子出现在景昀面前。


    这面镜子的材质十分古怪,镜面如水波般泛起点点涟漪,却又绝非水镜。镜中斑斓画面如走马灯般轮番而过,大不相同。


    景昀仰起头,仔细打量这面镜子。


    她从这面镜子中,隐隐感受到了另一种接近天地至理的力量。


    这种力量甚至不逊于银河中无尽的小世界,甚至犹有过之。即使以景昀的修为,立在这面镜子前,都生出深深的震撼来。


    震撼源自于敬畏,而敬畏源自于了解。


    正是因为景昀对大道感悟极其精深,望见这面镜子时,越为其中与天地至理暗和的力量感到震撼。


    修为越高、距离大道越近,便越能体悟出这面镜子的非凡之处。


    景昀心道,果然不愧是凤族,不愧是数百万年来的积淀。


    慕容灼来到镜子前,轻盈地转了个圈。


    她的裙摆像绽放的花苞一样划过空中,景昀听见慕容灼很兴奋地对自己道:“这是三千镜,是六十万年前那位凤君耗尽心血,收集天地间奇珍异宝打造而成的宝物,专以此来观察三千小世界,从此凤族不必再下银河去打捞起一个个小世界查看了。”


    “你来看看。”慕容灼推着景昀,将她推到镜前,反倒比景昀还要兴奋,“你怎么好像兴致不高?”


    “不是兴致不高。”景昀垂眸,淡淡笑了笑。


    她只是听见三千镜这个名字,想起了另一把也叫这个名字的剑。


    慕容灼一手按在镜面下方,心念微动,三千镜随之变幻了画面,开始缓慢地一个个呈现出凤族精心挑选出的最好的小世界。


    画面轮番而过。


    这些小世界的挑选显然用了心思。


    江雪溪神魂入小世界,是为了养魂而非历练,重在稳妥,所以一定要挑选平稳安定的小世界。


    同时,小世界本身还必须繁华,这代表着这个小世界灵气较为充裕,有足够多的灵气养护江雪溪的神魂。


    最后,小世界还必须与江雪溪的神魂相合。到这一步,就不是凤凰一族能够挑出来的了,只能放出江雪溪的魂魄,让神魂遵循本能去选择。


    景昀大致看过凤凰们选好的小世界,确认没有问题,而后解下颈间银链,开启了月华瓶。


    江雪溪的神魂是银白色的。


    银白色的光芒静静悬浮在空中,停顿片刻,朝着镜面缓缓飞去。


    慕容灼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景昀秀丽的眉梢也不由自主压紧。


    画面再度变幻,银白色的神魂终于来到了镜面上。


    “就是这个世界!”慕容灼一拍手。


    两只未曾化形的凤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听到慕容灼拍手肯定,立刻便同时双双展翅扎进了银河之中。


    片刻之后,尚且有些稚嫩的凤鸣响起,两只雪白的凤凰展翅飞来,共同衔着一张流金的大网,网中拖着一颗沉睡的、黯淡的星星。


    这就是小世界。


    一旦小世界逐渐壮大,化作真正的世界,它就会离开银河,成为三千凡界中的一部分,不能再沉睡在星光散落的银河之下,伪装成一颗不会发光的星星。


    两只凤凰声声啼鸣,衔着那张网飞向三千镜中。


    极轻的一声嗡鸣,小世界没入了三千镜中。


    镜面上再度荡开水波般的涟漪,旋即轮番闪烁的画面戛然而止,紧接着新的画面迅速扩大蔓延,占满了整个镜面。


    景昀道:“接下来……”


    慕容灼反应并不算快,然而这一刻,她不知怎么的福至心灵,领会到了景昀未尽之语。


    “接下来就不必我们动手了。”慕容灼说得飞快,“要养魂,需要一具与神魂比较契合的身体,所以这个身体不是我们能挑选的,要神魂自己循着本能来选。”


    景昀拢起了细细的眉,旋即又松开:“好。”


    慕容灼宽慰她道:“没关系,反正你也要跟着你师兄进去,不管他选什么身份,你都可以选一个离他很近的位置近身保护他。”


    景昀若有所思。


    她沉吟片刻,忽然问:“如果……如果死在小世界里,会对神魂造成影响吗?”


    慕容灼一愣:“不会,这些小世界里没有妖魔鬼怪神鬼仙人,死了也只是损毁小世界中的身体,对神魂没有影响——在小世界中生老病死,都可视作养魂。”


    景昀颔首道:“好。”


    慕容灼疑惑道:“怎么,你不会打算死一次试试吧。”


    景昀失笑:“我没有这个爱好。”


    她扬起眉梢:“我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师兄的神魂凭本能去选吗?那很可能会选出一个令人大开眼界的身份。”


    慕容灼天真烂漫地问:“什么意思?”


    景昀笑笑,并未作答。


    然而片刻之后,神魂没入镜中小世界里,慕容灼就知道了答案。


    她的唇角微微抽搐,凝视着镜中小世界里那个呱呱坠地、正放声大哭的婴儿。


    那新生的婴儿虽然哭得气噎声嘶,犹可看出面容雪白,五官出色,俨然是个极其漂亮的孩子。


    慕容灼瞪着这个嚎啕大哭的新生儿看了片刻,转头问道:“你师兄是正道真人、道殿正使、垂范世间,没错吧。”


    景昀摊开手,冰雪般的面容上居然难得出现了一种‘我早就说过’的顽皮神色。


    慕容灼难以置信道:“你师兄选中的这个身份——凭借本能选中的这个身份,为什么会是此方小世界中大名鼎鼎、血雨腥风的魔教少教主?”


    景昀毫不意外。


    “我早说过。”她淡淡道,“师兄是很薄情的。”


    江雪溪的薄情,薄的是整个世间。


    既然如此,魔教还是正道,在他心中哪里会有什么区别?


    慕容灼压平唇角,端正神色:“那么,你会选——”


    “魔教左护法新生之女,注定要成为下一任教主臂膀的存在。”


    “正道宗门魁首夫人腹中临产的胎儿,可以努力一下,把你师兄拉拢到正道宗门中来,让他改邪归正。”


    “隐居世外的神医膝下独女所生爱女,神医么,无论正邪都要卖他三分面子,可谓地位超然。”


    这是慕容灼在小世界里挑挑拣拣,挑出来三个比较靠谱的、诞生不久或行将诞生的婴儿。


    无论哪个,都很适合景昀近身保护、或是设法接近江雪溪。


    景昀思忖片刻。


    “我不喜欢魔教;正道式微,竟由得魔教搅风弄雨,可见实力太差;神医空有医术而无过人功法,单打独斗难成气候。”


    慕容灼愣住:“那你想投生在哪里?”


    景昀转头:“再确定一遍,我进去是带着记忆的,对吧。”


    慕容灼坚定点头:“没错!”


    “很好。”景昀望着镜面荡漾的波光,做出了决定,“我看皇宫里新添了个公主,就她吧。”


    作者有话说:


    景昀不是来当女皇的,她进小世界还是为了帮江雪溪养魂,不是为了实现人生规划,不选慕容灼的三个选项是因为她真的一个都不喜欢,觉得不太靠谱,所以她走的路线会比较离奇。


    第107章 107   小世界(二)


    ◎师兄现在是什么模样?◎


    开泰五年, 西域魔教教主膝下添了个孩子。


    自从很多年前魔教那位老教主征服西域十二国,中原以西那片无边无际的辽阔疆域就只剩下一个真正的主宰。


    十二国的国主成为了魔教统治西域的傀儡,每年都要跪伏在魔教使者的脚下献上大批供奉。


    中原的正道宗门力有未逮, 无法左右西域的局势, 而朝廷受限于多年的党争内斗,在西域局势上表现出了惊人的迟钝。


    于是至今,中原以西的那片疆土, 仍然等同于魔教的后花园。


    这个孩子的诞生,意味着西域的下一任无冕之王降世了。


    魔教传令西域,诏告少教主的诞生。


    随着喜讯通传天下,西域十二国纷纷派出重臣,携重礼赶赴魔教庆贺。


    中原正道宗门的目光也同时投向了这里。


    有许多人马,悄悄离开中原, 以一种极为隐秘的姿态向着西方而来。


    随着这个新生儿的降生, 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 有很多暗流开始渐渐复苏。


    同一日,秦国皇宫里,同样有一个婴儿呱呱坠地。


    殿内血腥气缭绕不散,血水一盆一盆端出去,皇帝在殿外焦急地走来走去, 隐隐可以听见殿内刻意压抑的女子痛呼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出一声很细很小的婴儿哭声。


    皇后靠在床头, 面色很是苍白, 有些疲倦。


    她仿佛衰老了十岁, 抱着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 稳婆跪在她面前, 颤抖着回话:“回娘娘, 昭仪娘娘怕是不行了。”


    皇后低着头,看着襁褓中那张稚嫩的小脸。


    她忽然下地,朝殿后那间屋子快步走去。侍女们哗啦啦跪了满地,为首的侍女拼命磕头想要阻拦——哪里有刚生产完的产妇,可以健步如飞下地行走的?


    但皇后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了,她闯进房中,这间逼仄的屋子里血腥气浓郁呛人,太医和医女们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皇后一把揭开床前帘幕。


    床上的昭仪粉黛未施,憔悴苍白,依旧能看出眉眼间的美丽绝色。她虚弱地抬起头来:“姐姐,你怎么来了。”


    皇后拉住她的手,已经泣不成声。


    昭仪的手冰冷,她竭力抬手,想要碰一碰那个小小的襁褓,眼底充满了希冀的神色:“是皇子吗?姐姐,是皇子吗?”


    皇后低声道:“会是个皇子。”


    昭仪眼底的光暗了下去。


    她小声道:“对不起,姐姐。”


    皇后哽咽道:“是姐姐对不起你。”


    昭仪摇摇头:“我只有姐姐了,我什么都愿意为姐姐做,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姐姐不要自责。”


    皇后将襁褓放在昭仪身旁,含泪道:“你看看孩子。”


    昭仪费力地抬起眼,看了一眼襁褓中睁开眼的婴儿。


    她握住皇后的手,贴在自己脸侧,满意地笑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很高兴,姐姐,我很高兴。”


    皇后抚着昭仪的面颊,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温热的水珠落在枕畔。


    掌心的温度越来越冷,最终只剩下一片冰凉。


    房中所有人跪倒在地,垂头静静落泪。


    唯有襁褓中的婴儿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黑白分明,异常清亮的眼睛。


    景昀静静望着头顶落泪的女人,以及身旁冰冷的美丽女子,最后费力地望向冲了进来,手足无措的皇帝。


    她花了一些时间,弄清楚自己第一眼看到的这幅异常复杂的局势。


    秦国皇室羸弱,权臣把持大权,如今这位皇帝年号开泰,是权臣一手选出来的怯弱皇子。


    皇后姓萧,是皇帝母族的女儿,即皇帝的表姐,天然与皇帝站在同一阵线。


    萧皇后才智过人,善于谋划。正是在她的斡旋筹谋下,皇室才能在权臣的压迫下缓过一口极为有限的气。


    正因如此,权臣十分不满,送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入宫,意欲动摇后位。


    皇后至今无子,不能为皇家延绵后嗣,这便是天然的废后理由。


    为此,萧皇后的同胞妹妹秘密入宫,被封为昭仪。


    萧昭仪运气很好,很快有孕。如果没有意外,她所生的孩子,会成为皇后的孩子,即中宫嫡出,未来储君。


    一位皇后所生的嫡子,无疑是对废后理由的有力还击,同时储位一旦定下,更能使得人心安定。


    然而计划总不会是完美的。


    首先,萧昭仪生下的是一位皇女。


    其次,她为了生下这个孩子,丢了性命。


    景昀躺在摇篮中,静静睁着眼睛。


    皇帝已经诏示天下,预备册立储君,因此侍女们更是一千倍一万倍小心谨慎,生怕未来储君出了什么岔子。


    皇后派来照看孩子的近身女官足有八位,将这里守得风雨不透。十六只眼睛注视着襁褓中安静的孩子,有人低声赞叹道:“小主子可真是聪慧乖巧,我从前见过的婴孩,哪个不是哭闹不休,唯有咱们小主子这样安静。”


    另一个女官看着景昀柔嫩漂亮的小脸,也禁不住低声道:“那还用你说?”


    反正景昀醒着,她们不必担心吵醒孩子,便低声闲聊起来,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句:“皇上和娘娘处处关怀,生怕小主子哪里不好,怎么偏偏不肯来看看呢?”


    气氛一时静默。


    景昀心想,萧昭仪是皇后亲妹妹、皇帝的表妹,再亲近不过,为了生这个孩子丢了条性命,偏偏皇帝皇后连最后的尊荣都不能给她,萧昭仪白担着个昭仪的虚位,还是只能秘密下葬,生怕惊动旁人,皇帝皇后只怕看见这个孩子,就觉得既愧疚又难受。


    想到这里,她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皇后要拿她当做皇子也就算了,但立为储君,必然是不行的。


    这些日子下来,景昀从身边侍奉的人口中听得很多消息。她们自然不觉得襁褓中的婴儿能听懂这些话,景昀又常常醒着不哭不闹,女官们说起来也就更加无所顾忌。


    根据景昀从女官们口中拼凑出的局势,她觉得秦国的情况显然不是很妙。


    她忽然想:师兄现在是什么模样?.


    凤凰自银河之上飞来,金红的翎羽映亮河面,仿佛飞越过黑夜中蜿蜒的一条银色缎带。


    慕容灼盘膝坐在三千镜前,回头欢快唤道:“少师!”


    凤君落在她身畔,化作人形,轻袍缓带,容光便如日光般夺目。


    他轻轻拥住慕容灼的肩膀:“进去了?”


    慕容灼点点头。


    凤君在她身侧坐下来,认真看着镜中画面,忽然失笑。


    慕容灼奇怪道:“怎么了?”


    凤君微笑:“有些意思。”


    他揽住慕容灼,轻声细语道:“你忘了?小世界中那条规则。”


    慕容灼一时发愣,茫然地望着凤君。


    “真忘了?”


    凤君失笑,无奈抬手,捏了捏慕容灼的鼻尖:“你是凤族王后,怎么连这个都能忘了?”


    但他一向对慕容灼十分纵容耐心,缓声道:“神魂入小世界,能与神魂相合的身体,必然与神魂本身有些许共通之处。”


    “拂微真人与魔教少教主的身份完美相合,可见……”


    他十分含蓄地留白,并未说下去,接着道:“那玄真与这个小公主,究竟哪一点有共通之处?”


    慕容灼想了又想:“是哦。”


    她下意识朝凤君投去询问的目光。


    凤君忽然开始赞美自己和天君:“当年玄真飞升,还是我亲自去接引,并朝天君力荐,天君亦能纳谏,知人善任。”


    “可见我们没有看错人。”


    慕容灼:?


    凤君道:“玄真能居高位。”


    慕容灼懂了,却又蹙眉:“可是秦国的国祚还能支撑多少年?”


    凤君扬眉道:“再撑几年就行了,她现在年纪幼小,行事不便,但这天底下哪里有比朝廷更正统更名正言顺的地方?只要她在这里,自然便有机会观天下局势,不必忧心困于一隅,茫然不知天下事。”


    慕容灼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忽然猛地转头,盯住凤君:“当年姐姐投生到皇宫里,你跟着就去了,看来你们这些居高位者,都很喜欢对皇宫下手啊。”


    凤君轻咳一声。


    慕容灼抬手就掐住他的脖子,却没有用力,于是这个充满威胁的动作变得像是调情。


    凤君从善如流地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过错,好不好?”


    慕容灼惊道:“难道是我的过错?”


    凤君开始笑:“哪里哪里,错都在我。”


    慕容灼道:“你错在哪里了?”


    凤君笑吟吟望着她。


    不知何时,银河中游曳的凤凰光影完全消失了,凤凰们无声无息地退去,凤君温声道:“我错在身为太子少师,不该明知故犯、悖逆伦常,与公主殿下生出私情,是不是?”


    慕容灼娇艳的面容忽然红了。


    她竭力仰起头,看上去就像一只气呼呼的小老虎,却没有丝毫威慑力:“对,都是你的错!”


    她一下子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了。


    凤君从善如流:“都是我的过错,请殿下责罚吧。”


    话赶话说到这里,慕容灼忽然意识到话题已经完全跑偏了。


    不知为什么,她面颊上海棠般的晕红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更浓了。


    作者有话说:


    培训结束,我回来啦,周末双更,明天师兄妹见面,尽量下午五点前更新,鞠躬。


    第108章 108   小世界(三)


    ◎江雪溪陌生又熟悉、稚嫩又沉静的面容倒映在她眼底。◎


    开泰五年冬, 秦国京城里落了一场雨。


    皇帝意图立皇后所生的嫡子为储,却遭到统摄朝政的白丞相一党反对,于是皇室与白党迎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


    最终这场冲突在深冬时落下帷幕, 皇室一位辈分很高的亲王莫名其妙死在家中, 原因是中了炭气的毒。


    白丞相最美丽也最受钟爱的一位夫人所生的女儿被封为贵妃,仅次于皇后之下,拥有协理六宫之权。


    这些变故昭示着皇权进一步受到打压, 白党的力量则越来越强大。


    现在秦国上下没有人不知道白丞相的威名,朝廷内外百官更是只知丞相而不知皇帝。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白丞相想当皇帝,亦想要万世流芳。


    既要美名,就不能在史书之上留下弑君篡位的败笔。


    正因如此,秦国的皇室才依然姓景, 那位白丞相一手挑选的庸懦皇帝才能坐在皇位上。


    随着白贵妃协理六宫的消息传来, 皇宫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但这一切都和景昀没有什么关系。


    她还太小, 只能躺在襁褓里,睡觉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事实上那不是睡觉,而是吸收天地灵气。


    这方小世界毕竟不是真实的世界,能容纳的力量上限与灵气都很少。因此这里没有修行界,也没有所谓的修行体系, 江湖上声名最大的侠客英雄,也没有达到以武入道的门槛。


    景昀认真算过, 她在此方世界中修行, 最多也只能修至金丹中境。如果再往上突破, 小世界便很难承受。


    对于玄真道尊而言, 这个境界自然低得可怜, 但对于小世界来说, 金丹境便可称之为真正的仙人。


    她每日都在长时间的沉睡,可惜这方小世界中可用的灵气实在太少,这具身体的资质又比较一般。


    景昀对此不太满意。


    一个夜里,景昀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警意,睁开眼来。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睡在景昀床边看护的李女官毫无察觉,伏在一旁睡得极熟,显然有些问题。


    景昀睁着眼,静静看着那个身影走到床边,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竟然是萧皇后派来看护她的八位女官之一,姓姚。


    姚女官来到床前,看着景昀,发现她睁着眼,神色有些哀伤。


    八位女官中,只有为首的李、王二位女官能亲手照料景昀,这二位是萧皇后自幼一起长大的侍从,不但亲近,而且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皇后手中,不可能背叛。其余六位女官,亦是皇后亲信,但终究及不上李王二人最受信任。


    姚女官低下头,拉起锦被一角,盖在了景昀脸上。


    这锦被厚且重,压在一个普通婴儿的脸上,必然窒闷。是以李女官每夜看护时,必然时常惊醒查看。


    景昀在心里叹了口气。


    皇宫里会死很多人,景昀知道。


    但她不希望死的是自己。


    她挪动锦被下的手,戳了戳李女官的手臂。


    李女官小臂疼痛,醒了过来。


    景昀动用了自己攒下的一点灵力,不会真正伤及李女官,却会让她迅速惊醒。


    果然,李女官睁开了眼。


    她的眼底有些恍惚,但当她看到没来得及逃离的姚女官时,迅速变了脸色。


    宫里再度掀起了轩然大波。


    景昀身边的人换了一次又一次,这处宫殿的看守越来越严密,萧皇后有时会来看她,摘下身上精美的珠玉将她抱在怀里,凝视着她稚嫩的小脸,眼底满是伤感,仿佛想要透过景昀的面容看见另一个人。


    景昀也注意到,萧皇后的脸色越来越疲惫。


    皇后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出头,然而再华丽的妆容都遮不住她脸上的疲倦和沉重。


    景昀有一种感觉,萧皇后就像一条琴弦,已经绷紧到了极点。


    但即使景昀,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皇室衰微,白党强盛,这已经是不可避免、无法扭转的局势。


    就像大江东去,浩浩荡荡,岂是人力能够阻挡?.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是几年。


    在中原以西,有一座名声很大的城。


    那座城叫木叶城,属于魔教。


    木叶城的正中,有一座很华丽、很巍峨的宫殿。


    那里便是魔教教主的居所,魔教心中的圣地。


    宫殿的观景台上,铺满了厚厚的、价值万金的雪绒毯,所有尖锐的地方都被磨掉,然后包裹上最柔软的绸布。


    所有侍从路过观景台时,都会尽可能地放轻脚步,甚至连呼吸都要屏住,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因为教主议事时,会将少教主带到大殿外的观景台上,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亲自照看。


    魔教所有人都知道,少教主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展现出了异常的聪慧与天赋,只是性格有些过分沉静,很不喜欢被人打扰。


    侍从们匆匆而过,有人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朝观景台中瞥去一眼。


    那里有一个年纪还小的幼童,白衣如雪,面容稚嫩柔弱,容貌却极为秀美,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他一手支颐,另一手执着一卷书册。


    如果这本书的封面被人看到,必然会引起一片惊呼声。


    因为它是历代魔教教主所修功法,魔教不传之密。


    那本书的名字很简单,但有时越简单反而意味着越强大。


    就像魔教到现在也仍然叫做魔教,没有哪一位魔教教主突然兴起,改个威武雄壮气吞山河的教名。而江湖上那些叫做万古宗、昊天派之类的宗门,多半都是些最不起眼的小门小派。


    有谁能想到,这个稚气的、柔弱的小小孩童,竟然已经开始修习魔教极为高深的功法?


    江雪溪放下那本书,将它合上,朝身后递过去:“收起来吧。”


    魔教教主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闻言有些意外。


    江雪溪道:“看完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面容却清美宁静到了极致。


    教主看着儿子那张出众的面容,心里大为骄傲,嘴上却道:“先留在你手里也可。”


    江雪溪淡淡道:“不必,我看过就不会忘记。”


    这话无比简洁,丝毫不含其他情绪。但这样淡淡说来,本就是最令人震撼的事。


    教主神色丝毫未变,显然已经习惯了江雪溪的聪慧,于是伸手接过了书册。


    江雪溪不再说话,继续静静看着观景台外远处的风景。


    教主道:“我一直很好奇,你想看外边的风景?改日令人带你去城外大漠中看看,何必一直站在这里。”


    江雪溪摇摇头:“这里最高。”


    观景台是整座木叶城中最高的地方。


    教主好奇道:“你到底想看什么?”


    江雪溪道:“东边,中原。”


    教主眼中异彩连闪,叹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儿子,小小年纪便有此等雄心。”


    教主话中深意,自然是魔教多年来的野望:江湖正道凋零多年,早已不足为惧;西域十二国受控于魔教多年,不过是几条魔教的狗。


    那么魔教还想要什么?


    当然是中原。


    江雪溪没有说话。


    他依旧凝望着东边,凝望着远处的天际。


    他觉得教主话太多,有些烦。


    魔教追逐的大业,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思,或许有空可以做一做,但将其当做一生追逐的野望,未免有些无趣。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对江雪溪来说都很无趣。


    这或许是因为他学什么都很快,做什么都很简单。


    不过,江雪溪想,他真的很想去中原。


    这种向往仿佛从江雪溪出生落地,第一次有了记忆开始就存在于内心深处,尽管江雪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教主见独生爱子一直不答话,走过来将他抱起,有意逗他:“你要是想去中原,明年开春,我们去秦国京城看看可好?”


    江雪溪抬起头,没有挣扎,言简意赅地问:“为什么?”


    教主语气深沉地道:“秦国的天快要变了。”


    “我们去看看,我教未来的对手是什么模样。”.


    观景台上,江雪溪持续眺望东方时,秦国的皇宫里,景昀也在凝望西方的落日。


    她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神很冷,毫不掩饰。


    事实上,景昀倒不是在故弄玄虚。


    ——萧皇后死了。


    萧皇后身体底子强健,几年来虽然身心疲惫,消瘦清减不少,但至少算得上健康,本不该早早过世。


    秋日里,萧皇后突然偶感风寒,病倒在床。景昀很想去看看,但皇帝与皇后生怕景昀沾染病气,不允她到床前侍疾。


    景昀没有办法,只能招来太医,亲自过目萧皇后的脉案。


    萧皇后的风寒来得奇怪,一病缠绵数月,迟迟未好,景昀翻阅脉案,察觉到其中存在些问题。


    倘若脉案为真,萧皇后最多只需一月便可病愈。


    正在景昀打算悄悄潜入凤仪宫,亲自为萧皇后诊治时,萧皇后的病情急转直下,突然加重。


    皇后终于允许景昀亲自侍疾了。


    来到萧皇后床前,景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搭了搭萧皇后的脉搏。


    然后她低下头,伏在萧皇后耳边道:“不是风寒,是中毒。”


    萧皇后看着她,神情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


    最终她只是抬起手,摸了摸景昀的发顶,道:“母后知道,这不重要。”


    景昀就不再说话了。


    萧皇后轻声道:“母后总是觉得,你不像个小孩子,反而像是生而知之,从来没有让母后多费过半点心思。”


    她没有多说,只是拍了拍景昀的肩:“去磕个头。”


    景昀走到萧皇后寝殿的屏风后,对着那幅卷起的画像叩首。


    萧皇后满意地笑了。


    景昀知道,那是萧昭仪的画像。


    萧皇后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画卷中是谁,景昀也从来没有问过。


    萧皇后轻声道:“你该知道,母后快不行了,往后这宫里就是白家的天下,你要乖一点,不要太聪明,好不好?”


    景昀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萧皇后低下头咳嗽。


    她病得很重了,面色枯槁,明明二十多岁的人,却有一种风烛残年的油尽灯枯之感。


    萧皇后道:“听话,谁能做主,就听谁的话,不要太有骨气,不要太聪明,温和一点、驯顺一点。”


    景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知道,萧皇后说这些,是真的只想让她活下来。


    皇家的颜面、皇族的高傲,那些都不必有,也不必管,只有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这和萧皇后所信奉的理念当然背道而驰。


    萧皇后愿意为了捍卫景氏正统赴死,却在她身上存着一点私心。


    景昀摇了摇头,对萧皇后道:“母后想不想走?”


    萧皇后有些疑惑。


    景昀道:“活着总比死了好。”


    萧皇后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费力地扬了扬唇角,眼中却没有探究之色,只有疲惫和释然。


    她摇了摇头。


    景昀并不死心,仍然劝说皇后,甚至将自己的筹码稍稍泄露了一点。


    然而萧皇后虽然震惊,却仍然不允。


    “我是景氏的皇后,不能走。”她轻声道,“去吧,我和你父皇说说话。”


    宫人带着景昀离开。


    景昀转过头,最后静静看了一眼这间殿宇。


    当夜,萧皇后病逝。


    皇帝哭得几欲昏死过去,百官连夜入宫觐见,就在这时,萧皇后生前的亲信女官忽然越众而出,手捧一封中宫的请罪懿旨。


    萧皇后死前,挣扎着令女官代笔,写下一封口述的请罪书,自陈自己当年为了保住后位,情急失措,遂令幼妹代替自己,趁皇帝酒醉侍寝。后来生下一位皇女,皇后便将皇女夺到自己膝下,并将皇女当做皇子养育,多年来犯下了欺君之罪,请皇帝剥去她的死后哀荣。


    朝野震惊。


    消息传到景昀这里的时候,景昀坐在床上,静静凝视着帐幔上的花纹,什么都没有说。


    萧皇后这是明知白党势大,皇室已至穷途末路,所以要搭上自己的生前身后名,保住景昀的一条性命。


    皇子一定会死,但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皇女。


    又是一个深夜。


    景昀来到了停灵的宫殿中。


    皇帝跪在棺前。


    这位半生庸懦,从来只会听从妻子吩咐行事的皇帝在萧皇后过世后表现出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哪怕白党要求废黜皇后的奏折堆满了整张御案,皇帝始终没有同意,反而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要求给予皇后最后的哀荣。


    景昀唤道:“父皇。”


    皇帝和皇后为她做了很多事,这便是因果。


    景昀认为自己应当偿还这份因果。


    皇帝转过头来。


    他显得很憔悴,很迟钝,这是过于悲伤疲惫的缘故。


    “你怎么来了?”皇帝急急地道,“太晚了,宫人们没照看好你吗?快回去。”


    景昀问:“父皇,你想不想离宫?”


    皇帝愣住了。


    半晌,他道:“怎么这样问?”


    景昀坚持道:“你先回答。”


    皇帝在这个过分早熟的女儿面前一向没有什么脾气,叹气道:“表姐还在这里,我能去哪里?我哪里也不想去。”


    景昀蹙起了眉。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道:“阿昀,你……你从年幼的时候就聪明,你想不想出宫去?”


    景昀意识到萧皇后死前一定对皇帝说了些什么,于是道:“我想和你们一起出宫。”


    皇帝沉默片刻,苦笑道:“……是我们做父母的无能。”


    景昀最不耐烦和人说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耐着性子道:“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皇帝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着她。


    “你这孩子性格不像我,也不像表妹,就连表姐也不是很像。”


    他拖着僵硬的腿脚站起来,来到景昀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父皇无能,但总会为你做些打算。”


    景昀痛苦道:“父皇,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你到底想不想离宫?”


    皇帝沉默半晌,摇头苦笑:“我这个皇帝实在无能,丢尽了列祖列宗的脸面,要是连最后一点骨气都没了,丢下整个烂摊子,将来到了地底下,只能以发覆面,不敢见人了。”


    景昀最终离开了停灵的宫殿。


    次日皇帝下旨,将景昀封为衡阳公主,交由白贵妃抚养,并晋白贵妃为皇贵妃,统摄六宫。


    与此同时,白党要求废后的声音忽然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十二月,萧皇后追谥贞献,葬入皇陵。


    景昀顺从地搬入了白贵妃的宫殿。


    白贵妃容貌极美,待景昀极好,即使萧皇后在世,景昀能享受到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她的性情更是极其温柔,宫中上下就没有人不喜欢她。


    ——除了皇帝和景昀。


    景昀心里很清楚,萧皇后死于毒发。


    在这宫里,有机会又有动机给萧皇后下毒的人只有一个。


    她仰望着面前皇贵妃美丽的面容,听皇贵妃柔声细语地道:“衡阳,你想不想随母妃出宫去看看?”


    “三月初七,我幼弟成婚,母妃已经请了旨,届时回府观礼,你去不去?”


    景昀望着她那张美丽和气的脸。


    皇贵妃也望着这位冷淡的小公主,等着她的回答。


    出乎意料的是,景昀点了点头,难得地道:“好。”.


    三月初七,白丞相幼子大婚。


    满京城只要有些名望地位的人,都急急忙忙赶往白府贺喜去了。丞相府前的几条街堵得水泄不通,已经尽数被封起,不准闲人入内。


    皇贵妃身份尊贵,早在前一日便带着景昀出了宫回丞相府,她挥退榻上的男人,梳洗起身,顺手招来侍女,问:“公主起来了吗?”


    皇贵妃对景昀倒真没有什么坏心,在她看来,一个公主而已,偏又是皇帝唯一的血脉,养在膝下没什么坏处。即使将来江山改姓白,她的父亲都不会对区区一个公主有什么忌惮,反而是昭彰仁德的一件好工具。


    侍女未及答话,屋外便有纷乱的脚步传来,来人惶恐跪倒:“娘娘,早上几位孙少爷孙小姐偷偷溜出府去,正好被公主撞见了,和他们一同出府去了!”


    皇贵妃秀眉蹙起,嗔怪道:“我这几个侄儿侄女,真是小小年纪顽皮的紧,今日是他们小叔的好日子,怎么还满脑子只想着玩?快去禀明父亲,把他们抓回来,到时候开席不见人影,可要挨打了。”


    来人更加惶恐,结结巴巴道:“娘娘,丞相已经命人把几位孙少爷孙小姐带回来了,可……可……可公主不见了呀!”


    皇贵妃霍然拍案而起。


    衡阳公主是皇帝唯一的骨血,虽说现在皇帝形同傀儡,但她把公主弄丢了,于情于理都难以交代,说不得又要惹出事端。


    她厉声道:“快去找呀!”.


    景昀坐在茶楼里。


    她静静坐在那里,白家的人急匆匆狂奔而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她的踪影。


    她这几年攒下来一点修为,虽然很不够看,但是在此方小世界里,也算是独一份了。


    对景昀来说,自由进出皇宫早就不是一件难事了。真正的困难在于宫中侍从众多,她离宫之后,很可能会被发现公主离奇消失,很难解释。


    如果萧皇后和皇帝愿意离开,景昀可以设法弄走他们,到时候她也不必再回宫中,自然无忧。


    但他们不肯走,景昀还要在宫里停留一些时间,所以不能丝毫不做掩饰。


    她主动和白家的小孩子离开,就是为了在这里等待。


    景昀能够感觉到,江雪溪来了。


    这种感觉非常玄妙,起源于神魂深处。


    景昀曾经撕裂神魂一角,那一角神魂与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千年来相依附,自然而然便会有些感应。


    脚步声匆匆而过,景昀缓缓解开了术法。


    跑堂从她身后经过,突然发现这里竟然坐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便走过来道:“小姑娘,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景昀抬起头,没有答话。


    跑堂看见她的相貌,反而一怔,再看她衣裳极为精美,心知必然是达官贵人之家的儿女,转过身便要去寻掌柜。


    他刚转过身,又吓了一跳。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他身后,跑堂一转身险些撞上。


    这样近的距离,其实很难躲闪,但跑堂眼前一花,发觉对方已经不在原地,恰巧避开。


    他定睛看去,只见那也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倘若不看衣裳,跑堂几乎会以为那是个小姑娘。


    景昀抬起头。


    一张陌生又熟悉、稚嫩又沉静的面容倒映在她眼底。


    她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于是她扬起唇角,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下午被抓去加班,所以没来得及五点写完,明天一定!


    景昀:终于见到活的师兄了!


    第109章 109   小世界(四)


    ◎江雪溪牵着景昀的手,走过长街小巷。◎


    小世界中的容貌受神魂影响, 虽与景昀真正的容貌不尽相似,但依旧很好看。


    她偏着头,眉眼弯弯, 极是可爱, 煞是好看。


    江雪溪站在她面前不远处。


    两个极漂亮的孩童彼此对视,却都没有开口。


    异样的、熟悉的感觉渐渐从心底升起,缠绕住江雪溪整颗心脏。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这份静默很快被打破。


    一双手从江雪溪身后伸来,轻轻搭在了江雪溪肩头。


    一个作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来到江雪溪身后,看了看江雪溪,又看了看景昀,对景昀微笑道:“小小姐一个人在这里?”


    这话有些像是人贩子。


    但中年书生的笑容很亲切, 容貌很俊俏, 更重要的是, 江雪溪并没有挣脱他的手,而景昀感受到了对方身上不同寻常的气场。


    那种气场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说不清道不明,因此很容易被人当做故弄玄虚,唯有真正顶尖的高手才能感受到。


    这个世界中没有修行体系, 强者都在江湖之上。


    所以景昀很轻易地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她眨了眨眼,说:“是啊。”


    中年书生半蹲下来, 平视着景昀, 关心道:“小小姐是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的?”


    景昀摇了摇头:“我被他们丢下了。”


    这话算不得真, 也算不得假。


    白丞相权倾朝野, 白府那些小少爷与小小姐们身份尊贵更胜宗亲子弟, 哪里会对衡阳公主有太多敬意?


    景昀的确是有心留下的, 但那些孩子也确实没有等她。


    中年书生看了一眼身旁有些异于寻常的儿子,流露出几分自然的担忧神色,询问景昀要不要派人送她回去。


    景昀摇摇头。


    她看向静静站在一旁的江雪溪,朝江雪溪伸出手:“我想和你玩。”


    她理直气壮地伸出手,等着江雪溪的回应。


    景昀很清楚江雪溪在想什么。


    神魂之间的吸引是相对的,景昀能通过神魂间的感应察觉江雪溪到来,那么江雪溪见到她时,一定也会生出些感应来。但江雪溪此刻并不认识她,便会生出疑心。


    不过没关系。


    景昀微笑着望向江雪溪,等待他的回应。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师兄年幼的模样。


    年幼的江雪溪,显然更好玩。


    果然,微不可见的迟疑之后,江雪溪伸出手,牵住了景昀。


    教主眼底隐现惊疑之色。


    他这个儿子天资绝伦,性情却极其冷淡,为什么会在见到这个小女孩之后态度大变?


    他心下狐疑,却并不阻拦。


    两个孩子牵着手,很自然地向酒楼外走去。


    酒楼门前,两个戴着帽子的闲汉正在说话,有意无意踱步来回行走。


    景昀瞟了一眼,发现那二人脚步轻捷,落地无声。


    应该是魔教的安排。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以及街巷中的人群。


    两个小小的身影走出酒楼大门,没入街道之中。


    教主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景昀并不熟悉京城的路,但她记得白府的方向,因此她挑了个背道而驰的方向,开始乱走。


    江雪溪道:“那边是死胡同。”


    景昀哦了一声:“这样啊,那该往哪里走?”


    江雪溪示意她转往右手边的街道:“你想去哪里?”


    他的话问得很随意,其中却隐有深意。


    景昀恍若完全未曾听出他话中的深意,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景昀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走,去哪里都很好。”


    江雪溪问:“你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景昀摇头,鬓发上垂落的蝶状珠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我不怕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变成孩童的缘故,此刻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也变得更像个孩子,又或许是因为她心情很好。


    江雪溪问:“为什么?”


    他稚嫩面容上神情依旧沉静,但漆黑的睫羽却在不停闪动着,显露了他事实上并不全然平静的情绪。


    景昀说:“因为是你啊。”


    她的话很简单,很天真。


    但正因为简单天真,才有着令江雪溪无法反驳的力量。


    景昀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问:“你会伤害我吗?”


    在江雪溪眼中,她的睫毛轻轻扑朔,眼底黑白分明。


    那种异样的、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异于寻常,以至于江雪溪心底都为此生出强烈的不安。


    他本来该放开这个小女孩的手,然后做些什么,查清这背后究竟是不是一场针对魔教的阴谋。


    但他依旧牵着景昀的手,什么也没有做。


    这非常奇异。


    此刻的江雪溪当然不会知道,曾经在齐州天端城的幻境之中,他已经做过非常相似的选择。


    他们牵着手,走过长街小巷,随意聊着。


    “你住在京城?”


    “是啊,你呢?”


    “我来京城不久。”


    “那你的记性真不错,京城的路都记得。”


    “还好,你住在京城,为什么不记得京城的路?”


    “因为我从来没有来过外面。”


    “是家中不许吗?”


    “嗯……是的。”


    “往这边来。”


    景昀拉住了江雪溪的袖子。


    长街之上,远处响起似雷鸣的震声,极其整齐,迅速逼近。


    那是一队疾驰而来的马队。


    长街上行人纷纷躲避,有老妇人年纪大了行动迟缓,被挤倒在地,很是危险。


    眼看疾驰的骏马便要将那老妇人踩在脚下。


    江雪溪微微蹙眉,有些不喜,随手从腰间锦袋里摸出了一颗珍珠。


    景昀垂着眼,食指和拇指搭在一起,指尖藏在袖底,已经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惊恐逃散的人潮中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攥住了老妇人的手臂,用力将她拉了回来。


    马匹擦身而过,马上的骑士甚至都没多分出半个眼神。


    景昀抬起眼帘,静静看着那名救人的中年妇人。


    那名中年妇人将老妇人扶到路旁,向着路边茶摊前走去,行动间步伐矫健,乍一看像名普通的健壮妇人,实际身怀武功,只是未曾显露。


    “真是威风。”景昀微哂道。


    江雪溪听出她话中的意味,转头看向她:“是丞相府的人?”


    敢在长街上纵马驰骋,视禁令如无物的,当然只会是白丞相府中豢养的护卫。


    景昀说是。


    人群中爆发中惊恐的哭声,是方才推搡间造成的混乱中,有些人摔倒在地,引起了踩踏。


    骂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嘈杂混乱。


    方才为首的那名骑士面带风霜,衣衫华贵,显然走过了很长的路。


    看他奔赴的方向,正是丞相府。


    不必多说,一定又是为了赶回相府,为丞相幼子婚礼庆贺。


    人群中,有人悲愤地抱着倒地的妻子,对着那队骑士远去的方向哭喊道:“不怕遭报应吗!”


    所有人立刻散开,将那人孤零零留在正中的空地上,面露惊惶。


    纵然小世界中一切人物并非真实,景昀也不由得蹙眉。


    景昀和江雪溪穿过人群,朝着街道另一端走去。


    江雪溪问:“你害怕吗?”


    景昀摇摇头:“有些心烦。”


    江雪溪赞同道:“确实有些烦。”


    他们来到街道旁的茶摊上,坐了下来。


    两个幼小漂亮的孩子很容易引起有些人的歹意,但他们走了这么远,却什么变故都没有发生,自然少不了魔教的清理。


    中年书生不知从哪里出现,一同坐了下来,看着江雪溪慈爱道:“吓着没有?”


    江雪溪不愿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


    街道上那名抱着妻子尸身的男子仍然在徒劳的哭泣谩骂,神情狰狞,却显得极其可怜。


    所有人都远远避开,即使心中不忍,也不敢沾染半分。


    很快,这里的混乱便惊动了京城巡检司,一位指挥使带着属下赶到,粗暴地赶走了受伤的伤者,挥散了乱成一片的人群,然后将那放声哭骂的男子押住,将他怀里的尸身粗暴地丢在地上,便要将人押走。


    正在这时,茶摊深处有几个人站了起来。


    为首的仍然是那名救了老妇人的中年妇人,她朝着巡检司的人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名指挥使愣了愣,皱起眉看向中年妇人手指的方向。


    那是茶摊里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坐着一个老人、一个美妇人和一个小女孩。


    景昀注意到那小女孩的长相有些眼熟。


    很清秀,像一支初开的茉莉,清新淡雅。


    她微一思索,而后明白过来。


    进入小世界之前,慕容灼朝她热情地推荐了三个身份。


    不得不说,那三个身份都很不错,如果景昀没有选择成为皇宫里的公主,很可能便会在慕容灼提供的选项中做一个选择。


    茶摊中这个小女孩便是其中一个选择。


    那名指挥使犹豫了一下,对着中年妇人点点头,又对着那老人的方向行礼,然后放开那名失魂落魄的男子,说了几句话,才转身离去。


    书生端着茶碗,唇角微露讽刺的笑意。


    那名指挥使很快带着人离去。


    景昀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江雪溪道:“我要走啦。”


    江雪溪站起身来,自然道:“我送你回去。”


    景昀并没有推拒:“你把我送回我们见面的酒楼中就好。”


    书生扬了扬眉,眼中意外之色毫不掩饰。


    他这个儿子最怕麻烦,为什么今日愿意陪着这个从不相识的小女孩走上许多路?


    他挑起眉梢,心想手下怎么还没打探到这小女孩的来历。


    正在这时,他听到前方传来的对话声。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景,单名昀。”


    “是云朵的云?还是日光的昀?”


    “后者。”


    “真是个好名字,与你很相合。”


    “谢谢,你呢?”


    “我姓江,江雪溪。”


    “雪后山溪的雪溪吗?”


    “嗯。”


    景是皇姓。


    看年岁,与江雪溪差不多大。


    近年来,皇室日薄西山,苟延残喘,书生对秦国皇室并未多加关注。


    但即使如此,他也能立刻想起皇室中最有名气的一个小女孩。


    皇帝膝下唯一的衡阳公主,生于开泰五年,和江雪溪同岁。


    书生若有所思,眼底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


    江雪溪和景昀仍然回到了他们相遇的酒楼中。


    二人简单告别。


    那种奇怪的感觉仍然萦绕在江雪溪心头,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蹙起了秀丽的黛眉,心想难道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倾盖如故?


    江雪溪从来不相信这些。


    尽管他还只是个孩童,但就连他的父亲都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智与心性远胜过寻常成人。


    他本该怀疑,本该提防。


    景昀问:“你会一直留在京城吗?”


    江雪溪说:“不会,过段时间就要回去,你还能再出来吗?”


    景昀也很遗憾地摇了摇头:“恐怕不行。”


    她提议道:“我可以给你写信,你能收信吗?”


    江雪溪算了算木叶城到中原的距离:“可以,但回信会很慢。”


    景昀说:“没关系。”


    江雪溪道:“那就好。”


    景昀转身,准备离去。


    然而她又转过头来问:“你看到我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有些熟悉?”


    江雪溪点点头。


    景昀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开心,有种发自内心的愉快。


    江雪溪道:“你呢?”


    景昀敛去笑容,认真道:“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我喜悦的事了。”


    这是时隔一千年之后,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如何能不喜悦?如何能不激动?


    江雪溪立在原地,目送景昀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


    她发顶那只蝴蝶形状的珠花轻轻颤动,仿佛活了过来,展翅欲飞。


    江雪溪收回目光。


    教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很喜欢人家小姑娘?”


    江雪溪瞟了他一眼,静静道:“我把顺意布庄的地址给出去了。”


    “给就给了。”教主沉吟道,“通信……这位小公主,倒不简单啊。”


    他笑了笑,忽然问江雪溪:“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江雪溪淡淡道:“我觉得她有些熟悉。”


    “熟悉?”教主扬起眉梢。


    “我看到她时,心底就生出一种早已见过,十分亲近熟悉的感觉。”


    这话倘若江雪溪再大几岁,说出来就显得十分怪异。但他年纪摆在这里,还是个年幼的孩童,教主倒没往别处多想,只道:“奇怪了,不管有没有问题,我们先换个地方。”


    江雪溪的神色依旧非常平静。


    他垂下眼帘,秀美冰白的面容静默如水,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开始通信,进度条即将加速。


    第110章 110   小世界(五)


    ◎江雪溪低声道:“衡阳公主。”◎


    望着三千镜中的画面, 慕容灼有些不解。


    “会不会有些太可疑了?”


    的确,景昀在酒楼里与江雪溪的相遇,显得极为刻意, 目的性极强。


    抛去二人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魂牵引带来的熟悉感以及默契, 只以理智看待这场相遇,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过的见面,还可能会引起魔教许多猜疑。


    慕容灼和景昀相识多年, 她知道景昀自然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如此做了,十分疑惑,不由得看向凤君。


    凤君托着腮。


    他那双流光溢彩、美到极致的眼睛在夜色里格外夺目,竟比银河中顺流而下的那些星星还要美丽,又有种隐隐的非人诡谲。


    他沉吟不语, 忽而笑了。


    慕容灼疑惑地看向他。


    凤君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动作轻柔, 眼底满是温柔怜爱。


    “当然可疑。”他说,“但无论多么可疑,魔教都不会深究到底,只能也只会顺水推舟。”


    “为什么?”


    凤君道:“因为魔教查不出问题,而且, 玄真让魔教教主看到了他最不愿看到的画面。”


    他的眼睫微闪,想起巡检司指挥使抓人时那幅混乱的场面, 以及茶棚下的老人、小女孩和美妇人。


    小女孩是正道魁首之女, 和她在一起的老人和美妇人必然也是正道宗派中举足轻重的存在。而她身边的妇人, 只需寥寥几句话, 便能阻住丞相门下气势煊赫的指挥使抓人, 这说明什么?


    此方世界没有修行者, 而修习武功终究有上限。


    这就注定了此方世界里,庙堂一定能压制住江湖的力量,更遑论正道宗派已经衰落,被魔教压制很多年了。


    白党如日中天,巡检司指挥使为什么会对江湖人士极其客气,行礼作别?


    答案很简单。


    白党和江湖正道间一定有非常紧密的联系或合作,甚至可能是白丞相亲自过问的合作。


    无论白党还是正道,都是魔教问鼎天下之路上的绊脚石。


    当这两块绊脚石联合起来,纵然魔教也要深感棘手。


    所以魔教教主绝不会推开衡阳公主递来的橄榄枝。


    “还有一个原因。”凤君道,“江雪溪自己的心意。”


    “聪明的人容易多想,但绝顶聪明的人却往往不会想太多,因为聪明到了极致,他们就很难再为外物所动,只信自己。”


    凤君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江雪溪足够聪明,所以他会听从自己的心意和直觉。”


    很多时候,直觉看似毫无缘由,甚至有些离奇,实际上却是中间跳过了许多分析与观察的环节,直接凭借丰富至极的经验和极其敏捷的判断力得出的结论。


    江雪溪坐在窗前,静静看着窗外那朵花从枝头飘落,落入泥土中,娇艳的花瓣染上灰色。


    佛门和道家都有很多关于花开花落的论述,从中便可窥出许多道理。但江雪溪此刻不是在想那些复杂的人生至理,尽管他的手边放着一本经书。


    事实上,江雪溪此刻思考的问题还真有些玄妙。


    他在想人是否有前世今生,抑或是宿慧之说。


    当然,这个问题不是说江雪溪忽然一夜之间大彻大悟,决意效仿佛门高僧,去参悟一些玄妙难言的禅机。


    他只是在认真思考,试图为自己见到景昀时的异样感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个漂亮的小孩子,静静地坐在那里,眉尖微拧,似有愁绪,这本就是非常令人新奇的场景。


    魔教教主从江雪溪身后走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低头看了眼桌面上的经书,有些不满地扬眉,随手便将书册震成了满地飘零的纸屑,像是飞舞的漫天白蝶。


    “有什么好看的。”教主道,“歪理邪说而已。”


    江雪溪知道自己挣脱不开父亲的怀抱,索性也不挣扎:“为什么要住在寺庙里。”


    教主笑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江雪溪说:“我只怕我们会被一网打尽。”


    教主惊异道:“谁敢来送死?”


    见江雪溪不说话,教主敛去玩笑的神色,认真道:“若不是昨日亲眼所见,我还真难以想象上官老贼自诩刚直,却与白党过从甚密,自愿为权臣门下走狗。”


    江雪溪中肯道:“白诫虽挟势弄权,却确有治国之才。”


    他点评白丞相的语气居高临下,与那张稚气的面容毫不相符。


    教主习以为常。


    从江雪溪知事起,他就明白这个儿子绝非凡俗之辈。


    他用一种平等的态度看着江雪溪,认真道:“可是白诫快死了。”


    白诫就是世人口中的白丞相,秦国权势最大的人。


    在他面前,皇帝只算是傀儡,皇权只是个笑话。


    他认为皇后应该死,所以皇后就死了。


    白丞相虽然是文臣,身体却很是健朗,去年冬天白府里还新添了个婴儿,无论怎么看都还有不少寿数。


    但对教主而言,白丞相的寿命确实快要看到尽头。


    因为白诫今年已经六十五岁。


    人生七十古来稀,纵然白丞相保养极好,寿数绵长,又能再活多少年?


    江雪溪道:“听说白诫的长子很能干。”


    教主赞同道:“确实,但子不及父,逊之远矣。”


    江雪溪点点头,表示同意。


    教主总结道:“白诫能做成的事,他的儿子未必能成,所以白诫不会长久等待下去。”


    教主的看法很明确。


    王朝易姓,江山易主,就在这几年了。


    江雪溪没有反驳,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你说衡阳公主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皇帝?不对,他没有这个脑子;白党?更不会,那些文臣总有些迂腐死板,自诩清高;难道是先皇后一党?那群废物哪有这等本事。”


    教主自言自语,思忖片刻,忽而展颜笑道:“有趣,有趣。”


    江雪溪道:“如果是衡阳公主自己呢?”


    教主道:“她年纪太小,而且,她手里没有筹码,如何能得知我们的行踪?”


    江雪溪不再言语。


    他静静垂下乌浓的长睫,神态却已经将他的意思清晰传达出来。


    教主皱眉,有些惊奇:“我儿乃天赋奇才,世间绝无仅有,岂是随随便便能相提并论的?”


    江雪溪无声地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以父亲之见,这信还通不通?”


    教主理所当然道:“当然要通,不管公主背后是谁,既然他们敢送上门来,难道我们反而要畏首畏尾?”


    他一时皱眉,一时沉吟,忽然把江雪溪放下:“为父先出去一会。”


    江雪溪目送教主快步出门,远处屋檐上一道漆黑的影子闪过,快而轻捷,几乎像一阵刮过的清风,转瞬间无影无踪,几乎令人以为这是幻觉。


    这当然不是幻觉,而是魔教教主身边的暗卫。


    江雪溪平静地收回目光,瞟见碎裂的书页时,微一蹙眉,下意识抬手。


    他怔愣片刻,又静静收回了手。


    到底想做什么?


    江雪溪在心中问自己。


    方才那一瞬间,他下意识抬起了手,心底居然本能般闪过匪夷所思的念头,以为会有一团火出现在天地之间,将那些纸屑烧成飞灰散进风里。


    江雪溪按住了眉心。


    他的神情有些烦恼,这是极少会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


    “衡阳公主。”江雪溪低声念道。


    三千镜外,凤君眼底流泻出有些讶异的神色。


    “神魂不错。”他评价道。


    凤君指的是江雪溪进入小世界投生时,过往记忆明明已经暂被封存,但他见到景昀后,却仍有散碎的记忆能挣脱封存,出现在江雪溪心头。


    这代表江雪溪的神魂强度极其可观。


    但紧接着他又摇头:“这样不好。”


    之所以要将江雪溪的记忆封存后送入小世界,就是因为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使他的神魂休养生息,汲取小世界中的灵气。然而现在看来,江雪溪见到景昀之后,记忆已经逐渐开始复苏。


    凤君有些发愁地揉了揉太阳穴。


    事要做到底,既然凤君已经承诺会帮景昀,就绝不可能放手不管,否则前面费的心力也尽数浪费了。


    他沉思片刻,托腮轻叹一声。


    “天上地下,哪里有本君这样兢兢业业的好人?”


    饶是慕容灼对凤君爱慕至深,听到这句话都禁不住咬住唇瓣,低下头去,显然对此持保留意见。


    凤君背对银河,头也不回扬手一抓。


    修长白皙的五指间带出骤风,银河中波涛狂涌。


    河中震荡不休,碎光明灭,竟如同万颗星子跃入水中。


    一道黯淡流光来到凤君掌心。


    他竟然随意地将一个新生的小世界抓在了手中。


    小世界并非真正的世界,其中一切皆为虚幻,但小世界有可能会演化成为真实的世界,所以又绝非所谓幻境可比,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地规律的一部分。


    慕容灼已经看明白了凤君的用意,略带不安道:“这是不是违背了银汉律?”


    凤君点点头,半带笑意转头看她,指尖在唇畔轻轻一压。


    他掌心那道黯淡的流光,终于彻彻底底失去所有光彩,看上去就像是从黯淡的星辰变成了一颗死寂的石头。


    凤君合掌,口吻平静:“去。”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那颗石头跃出凤君合拢的掌心,扑入了三千镜中。


    下一刻,三千镜里光芒大作。


    慕容灼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忽然展开了金红明亮的翅膀。


    这次展翅可不是在下界时那样的金红虚影,而是凤凰真身。


    一双金红色的、仿佛灼灼天火般的凤翼徐徐展开,挟着无比神圣华贵的气息,于是银河中的所有星辰都失去了光彩。


    三千镜中大作的光芒顿时被尽数掩盖。


    凤君一手支颐,微笑着望向慕容灼:“公主爱我。”


    慕容灼娇艳的面容被金红光影染成欲滴的浓绯。


    凤君笑着倾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温言道:“不要紧。”


    他只是随手掐灭了一个新生的小世界,而后将小世界中未散的灵气尽数注入了三千镜中。


    既然江雪溪的神魂记忆开始苏醒,那么就只好用更多的灵气来温养。


    无数光影倒映在凤君流光溢彩的眼底,他静静注视着小世界中变幻的画面,直到画面再度停顿下来.


    仙界短短的一瞬,在小世界中便是许久。


    景昀走出殿门。


    烈日映在她冰雪般的面容之上,景昀抬首望向天边,眉尖轻动。


    皇贵妃以为她被太阳晒得难受,责备地看了宫人一眼。


    立刻有一把伞当头而至,遮住了景昀头顶的阳光。


    景昀收回目光。


    皇贵妃和蔼道:“热不热?要是觉得热,就去换上那身烟笼纱的衣裳,中了暑可不是好玩的。”


    景昀道:“多谢娘娘,我不热。”


    她方才其实不是在看天边的烈日,而是在看更高远的地方。


    天穹之外,仿佛有一道目光遥遥落下。


    不必猜就知道,那人不是凤君就是慕容灼。


    皇贵妃遂不多言,携着景昀下了殿阶,乘辇前往议政殿。


    世人皆知,两年前贞献皇后薨逝,皇帝悲痛过度,强撑着办完贞献皇后的身后事,很快就一病不起,只是为了使朝臣安心,才强撑许久不曾表露。


    当然,这是白家对外放出的风声,也是流传最广、最为人所知的一种说法。


    事实上,是因为皇帝与白丞相离心已久,君臣之间的关系几乎难以维持和平的表象;而皇贵妃及白家另两个送入宫的女儿始终没有身孕,白家等得很不耐烦。


    更重要的是,白丞相不想再等了。


    于是皇帝只能病倒,别无选择。


    并且,依照如今的局势,皇帝应该离病逝也不远了。


    皇贵妃看着景昀稚嫩的小脸。


    景昀两年前被送到她身边时,还只是个不知事的孩子,年纪极小,现在长了两岁,依旧还是一团稚气。


    皇贵妃冷眼观察,见这孩子从来不露悲色,更从不提起母亲,又听宫人说过去公主在皇后宫里也是个谁都不理的性格,心中便笃定这孩子年纪小又内向,恐怕根本记不清萧皇后。


    既然心中认定了这一点,皇贵妃不免就要对景昀更好些,试图笼住这位小公主的心。


    毕竟皇帝膝下只这么一个孩子。


    皇贵妃柔声道:“听说今日一早,你又派阿李出宫了?”


    景昀点点头:“买些蜜饯。”


    这两年京中新开了一家蜜饯店,专卖西边州府的蜜饯点心,式样新奇,用料也难见,很受欢迎。


    景昀时常派身边的李女官去买,起初皇贵妃心里有疑虑,令人悄悄跟踪,结果发现李女官每次都直奔蜜饯店,从不多走一步路。


    皇贵妃又令人去查蜜饯店的底细,发现那家蜜饯店的主人是西边州府富商,在京中的靠山居然是自己的亲弟弟。


    从那以后,皇贵妃放心了不少,虽然还是暗中派人监视李女官,却已经放松了很多。


    她亲昵地拥住景昀的肩,柔声道:“母妃不是不让你吃,只是现在皇上正病着,总派人出去买蜜饯,传出去也不好听。”


    景昀点点头:“这件事我只告诉娘娘。”


    皇贵妃一噎。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景昀和江雪溪一起搞点大事。


    第111章 111   小世界(六)


    ◎“你想做皇帝吗?”◎


    皇帝病得很重, 脉案没有异样,至少表面看上去没有问题。


    显然,两年前萧皇后的病逝使他们积累了很多经验。


    皇贵妃坐在床边, 颊边带泪, 如雨打梨花,极惹人怜爱。


    她拥着景昀小小的身体,悲切道:“皇上千万不要说那些丧气的话, 公主年纪还小呢。”


    景昀低着头,没有出声。


    从皇贵妃的角度看去,便是小女孩慌张不安到了极点。


    皇帝闭着眼,虚弱极了,一言不发,也或许是不愿与皇贵妃多说半个字。


    皇贵妃并不在意, 照例唱完自己的戏, 便带着景昀离开。


    出了议政殿后, 皇贵妃本要带着景昀回宫,阶下却有两个宫人等着,一见皇贵妃出来,立刻迎上来,很焦急地低声禀报了些什么。


    皇贵妃面色立刻就变了, 命宫人先把景昀送回去,便匆匆上辇离开。


    自从萧皇后死后, 皇贵妃长期把握宫权, 治宫严格。饶是如此, 李女官回宫时, 风言风语也已经在宫里隐晦地流传开来。


    “……白德妃同那侍卫滚在草丛里, 裙子披帛甩得遍地都是, 却被巡逻的禁卫亲眼撞破,领头的禁卫指挥使正是安城公主的驸马,如今乱成了一团。”李女官复述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


    白丞相送了三个女儿进宫,三女中皇贵妃年纪最小,却最聪慧有主意;白昭容稍大一点,最沉默稳重;白德妃是姐妹三人中年纪最大、容貌最美的那个,却最没有脑子。


    景昀摇头道:“不对。”


    李女官面色有些发红,闻言疑惑道:“什么?”


    景昀道:“禁卫们不是无意撞破,而是事先得到消息,刻意去抓人的。”


    李女官惊呼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讷讷道:“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


    景昀说:“是啊。”


    宫中早有传闻。


    与人私通的不止是白德妃,而是皇贵妃姐妹三人。


    皇帝厌恶白家女,极少宠幸,说的确切一点,自从萧昭仪死后,他就再不去除了皇后宫中之外的地方了。而白丞相即使权势再大,可以为自己的女儿取来宫权地位,但总不能勒令皇帝晚上必须睡在白家女的宫殿里。


    白家需要一个皇子。


    在白丞相的默许和授意下,白党开始动用安插在宫中的人手,打通一处宫门的关节,将男人藏在进出宫门的柴车中送进来。


    尽管皇贵妃对宫廷的约束极好,却仍有极其隐晦的传言流了出去。更何况景昀住在她的宫里,皇贵妃进出宫殿去做些什么,景昀都能轻而易举地得知。


    安城公主的辈分比景昀高一辈,是皇帝的长姐,在宗室中分量不轻。白党步步紧逼,剑指皇位,宗室即使再如何荏弱,这时候也必须做拼死一搏了。


    李女官是萧皇后生前的亲信,对白家憎恨厌恶到了极点,压着脸上的喜色与厌恶,低声道:“好一个与侍卫私通的白家女,这下纵然皇贵妃出面,怕也保不住她!”


    景昀摇了摇头。


    李女官侍奉景昀这几年,早已将小主人视作神明一般。见她摇头,茫然急切道:“难道这等板上钉钉的罪过,他们还能洗脱?”


    景昀淡淡道:“错了,丞相现在要保的不是白德妃,而是白家的名声。”


    李女官想到了什么,面上现出喜色:“不错,不错,白家女敢在宫中行此等秽乱之事,白家的门楣声誉亦要蒙羞。”


    她还是没理解景昀的意思。


    景昀不再解释,只静静算着。


    与侍卫私通,只算得秽乱后宫,处置了那侍卫、重责白德妃即可。但如果那男人并非侍卫,而是白家费尽心思送进来的外男呢?


    一个外男,进入森严宫禁之中。


    这样的情形,说是与妃嫔私通自无不可,但问题出在那人做侍卫打扮、佩侍卫刀兵。


    那么,如果解释成刺客意图行刺皇帝,与妃嫔私通只是扯出来的幌子,听上去同样合理,并且许多人更愿意相信。


    妃嫔私通只是一桩不大好听的笑谈,行刺君王却会使白丞相最爱惜的名声蒙上一层阴霾。


    白丞相权倾朝野,掌握帝后生杀,却迟迟未曾直接登基,固然是心有顾忌,但更多的原因却是为了名声。


    生前权势,死后声名。


    白丞相都想要,哪个都不想少,因此便多出很多顾忌,行事也要受些束缚。


    所以他杀皇帝也要通过宫中的女儿用毒,慢慢地杀,杀的毫无破绽,百年后史书之上,才不会留下白诫弑君夺位的恶名。


    但现在,白德妃宫中窝藏假扮侍卫、身怀刀兵的外男,一个不好便会演变成难以收场的情形。到那时,白丞相耐着性子等候的这些年便成了笑话,尽数做了无用功。


    这些思虑在景昀心底一掠而过。


    她静静道:“信呢?”


    李女官连忙翻开厚重的女官袍袖,从衣袖夹层中抽出一封绢帛来。


    就算皇贵妃存心检查,也只能检查李女官带来的蜜饯盒子和蜜饯包裹,而不会大张旗鼓去搜李女官的身。绢帛柔软纤薄,即使搜身,除非一寸寸解下衣裳摸索,也很难发现。


    两年前景昀与师兄见了一面,从那之后,二人就开始通信。


    西方木叶城到京城的距离很远,即使魔教有特殊的送信渠道,二人之间互通信笺至少也要近月。


    两年间,景昀和江雪溪彼此给对方写了十五封信,加起来便是三十封。


    第一封信是景昀亲笔书写,李女官送至京城顺意布庄,再从布庄送往木叶城。


    从那以后,二人开始书信往来,从未断过。


    景昀低头,细细读完了绢帛上的内容。


    而后她折起绢帛,动作轻柔,信手放入袖中,对李女官道:“令人留意正殿的动静。”


    萧皇后为她留下了一些人手,不堪重任,但做些简单的活还是很好用的。


    毕竟皇贵妃只掌握了两年宫权,萧皇后主持后宫事务的时间远比她要长。


    李女官注意到景昀唇角流泻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并不十分明显,却很真切。


    师兄到了。景昀想。


    继两年前随教主第一次来到京城之后,江雪溪第二次进了京。


    他这次来,是为了亲自掌握与景昀合作的进度。


    从第十二封信开始,景昀和江雪溪开始就此事交换意见、展开讨论甚至争执,最终在第十七封信中达成了一致。


    由景昀主导,魔教配合,这个计划已经成形,正逐步铺展开。


    今日的闹剧,只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


    李女官手下的人没能打探回太多消息,但以景昀如今积攒下来的修为,只要她愿意,皇宫中几乎没有什么事能够瞒过她。


    于是景昀顺利得知了事情的进展。


    宗室借机发难,剑指白丞相私自运送外男携利刃入宫,意图谋害皇帝。


    那名与白德妃私通的男子被从德妃宫中抓了出来,众目睽睽,饶是以白党的权势,也无法将这件事含糊过去。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秦国自然不能有两个皇族。


    白氏要这江山,当然就只能请景氏皇族去死。


    没有人甘心死,所以所有人都清楚,宗室这是要拼命了.


    “你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江雪溪问。


    景昀望着师兄。


    两年不见,江雪溪长高了些,容貌依旧秀美,稚气仍未尽褪。


    在真实的凡世里,她从未见过师兄年幼时这般稚气的模样。


    景昀有些新奇,心情更好,唇角和眼睛一起弯了起来。


    这幅模样真的很美丽也很可爱,因为江雪溪看得有些失神。


    “飞出来的。”景昀说。


    这个回答听上去像是信口开河,江雪溪却很认真地问:“你练了鹊桥仙?”


    他们在信里谈很多,谈朝政、谈人心、谈武功、谈缥缈的记忆与魂魄神鬼之说。


    第七封信里,江雪溪附上了一份魔教的内功心法,叫做鹊桥仙。


    这个名字取得是字面意思,若修至小成,身法轻灵,行坎坷如履平地,若修至大成,身法若仙。


    即使对于魔教来说,这也是分量不轻的一份功法。景昀看过之后,确定这方世界的顶级功法足以隐隐触碰至虚幻和真实的界限。


    如果能真正迈过那条界限,这个小世界就会变成真实的世界。


    景昀摇摇头:“不是。”


    江雪溪若有所思,却不再追问。


    他转而问了景昀几个和剑有关的问题。


    他们曾经在信中很认真地探讨过武功。


    景昀是真正的剑仙,假如她在此界完全不能修行,依旧能凭剑法纵横世间,再无敌手。


    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公主,却在信中对这些说的头头是道,无疑更加加重了她身上的谜团。


    但江雪溪从不追问。


    景昀认真地回答江雪溪每一个问题。


    说来奇怪,江雪溪此刻没有记忆,而他们在这方小世界中的缘分,也不过是当年匆匆一面,此后通信两年。然而他们此刻坐在一起说话时,却像相识了数百年一样,自然而然,格外亲近。


    江雪溪忽然有些奇怪。


    人生苦短,七十已是古来稀,自己为什么会想到相识数百年这个比喻?


    景昀说完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


    江雪溪望着她,神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你的天赋很好,比我好很多。”


    的确,即使两年来在信中已经谈过很多,但只有这场谈话结束后,江雪溪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对剑道的领悟竟然深到了一种恐怖的地步。


    江雪溪垂下眼睫。


    他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问出那个想了很久的问题。


    ——“你究竟是谁?”


    江雪溪的天赋很好,好到举世无双。


    但景昀的天赋比他更好一点,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


    更何况江雪溪现在年纪还小,纵然有神魂中的本能在,依旧不可能与从前相较。


    因此景昀没有对江雪溪这句感叹做出什么回应,而是问道:“都准备好了?”


    江雪溪道:“当然。”


    景昀提醒道:“白诫的反应很快。”


    江雪溪说:“我明白。”


    他又提醒景昀:“皇贵妃和白诫是嫡亲父女。”


    景昀也道:“我明白。”


    他们的对话很简洁,不需要多说半个字,便能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


    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天色渐沉,白日未曾散尽,一轮弯月已经爬上天边。


    二人一时都没有做声。


    江雪溪望了一眼天边的月亮,忽然问:“你是怎么想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景昀却很清楚他的言下之意,思忖片刻,问江雪溪:“你想做皇帝吗?”


    她是为了师兄进入小世界,不是为了进入小世界而进入。所以在这里,一切当然以师兄的意愿为先。


    江雪溪想了想,说:“都可以。”


    景昀有些遗憾,道:“那就我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搞事!本章有的地方刻意做了留白,后面都会一一写明的。


    景昀和江雪溪部分本质其实很相似,比如说他们都不是很喜欢当道尊或者当皇帝,因为他们修到极致其实对权势外物没有任何追求。但是他们又很习惯掌握主动权,所以总要有一个人当。景昀更强,无论是修为还是责任心,所以总是她来当。


    第112章 112   小世界(七)


    ◎江雪溪问:“你是谁呢?”◎


    江雪溪看着景昀:“你确定?”


    他和景昀在信中谈过很多更缥缈的东西, 比如天边的白云、手中的剑,以及比西域十二国更遥远的远方。


    江雪溪很确定,景昀喜欢那些缥缈的东西。


    无论怎么看, 那些东西和朝政、人心以及皇位都充满矛盾。


    景昀回答:“白诫不错, 可惜了。”


    尽管白丞相只手遮天、气焰嚣张、毒杀帝后,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但事实上, 在他成为一个独揽大权的权臣之前,他同样是个极有才干的治世能臣。


    景昀有些可惜。


    可惜白丞相杀了萧皇后,现在又要毒杀皇帝。


    帝后二人待她不错,所以景昀决定承担这份因果,哪怕小世界中的人皆是虚幻。


    江雪溪不语,片刻后道:“得想办法说服我父亲。”


    魔教和景昀合作, 当然不是生性无私, 愿意匡扶社稷, 为衰微的景氏皇族和柔弱的衡阳公主奉献一份力量。


    事实上,教主的图谋很直接也很简单,简单到所有人都知道。


    他也想要这座江山。


    景昀道:“其实我不在乎,只要不是白家人,皇位谁来坐都一样。”


    江雪溪道:“但是我父亲不这么想。”


    魔教教主想要做皇帝, 而他只有江雪溪一个儿子,并且他非常疼爱江雪溪, 很明显没有再生一个的打算。


    那百年之后, 这万里江山该传给谁?


    江雪溪不是很想做皇帝。


    景昀其实也不太想。


    对他们来说, 皇位就像大白菜, 喜欢的人觉得清甜可口, 不喜欢的人觉得难吃到了极点。


    景昀记得从前师尊未曾陨落时, 三人下山吃饭,江雪溪从来不吃白菜,当然景昀也不吃。


    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如果硬要吃也不是不行。


    但问题是,如果能够不吃,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吃?


    教主站在石阶之上,望着远处那两道坐的很近,已经快要挨在一起的小小身影,时而皱眉,时而微笑。


    身为魔教教主,天底下想杀死他的人数不胜数,按照常理来讲,教主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停留在木叶城中,那里最安全。


    然而短短两年间,教主第二次轻车简从,隐姓埋名来到了秦国京城中。


    这里是江湖正道的大本营,对魔教来说是个比较危险的地方。


    但教主仍然来了。


    因为他的儿子来了这里。


    魔教教主静静望着远处,心想自己的天赋已经算是举世难寻,那位歌姬更是只有美貌,生出的雪溪天赋居然还能远胜自己,难道真是上天眷顾,欲令我教得此江山?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江雪溪身旁那个小女孩的背影上,神情不变,眉梢扬起,隐含煞意。


    至于这位处处透着疑点的衡阳公主……教主淡然想着,如果将来雪溪喜欢她,或可聘为夫人,倘若不行,那就只能杀了。


    景昀感受到了教主那丝微渺的杀意。


    她并不在乎,甚至还有点高兴。


    因为这说明教主真的很疼爱江雪溪。


    她愉快想着,觉得魔教教主还算有点眼光。


    天色渐暗,日头西沉。


    远处家家户户已经点起了烛火,城中各处闪烁着温暖的光。


    景昀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皇贵妃这两日每晚一定会同景昀共进晚膳,现在赶回宫里正好来得及。


    江雪溪跟着站起身来:“我送你一段路。”


    景昀点点头。


    两道身影像是翩飞的鸟雀,掠过偏僻处重重屋檐,来到了长街之上。


    江雪溪停住脚步:“就到这里了。”


    普通人目光能及的不远处,斗拱飞檐金黄琉璃撞入眼帘,正是皇宫东明门。


    再往前走,便有禁卫巡逻阻挡。


    “你回去吧。”景昀道。


    江雪溪点点头。


    他往道路一侧避了避,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目送着景昀的身影消失在宫墙下的暗影中,才转身欲走。


    魔教高手们隐藏在暗处,护送江雪溪向来路折返.


    此后几日,景昀一直没有出宫。


    她大部分时间靠在寝殿外书房中那张软榻上读游记杂书,偶尔和皇贵妃共进晚膳,落在旁人眼里,显得既内向又冷淡,且没有太大存在感。


    秦国皇族大多五岁开蒙,为了维持慈爱贤良的形象,景昀搬进皇贵妃的宫殿不久,皇贵妃就寻了几名女官来教她。


    教的自然是识字绣花,琴棋书画。


    在读书识字这方面,景昀的表现格外聪慧,甚至连才名远扬的皇贵妃都深感惊讶。但无论是弹琴下棋绘画还是女红,景昀全都是一塌糊涂,负责教导公主的女官们愁的头发都掉了许多,公主的水平却依旧没有丝毫提升。


    景昀学什么都很快,一直如此。


    更不要说女官们教的那些她本来就会,除了绣花。


    她只是不想再学,所以干脆做出一窍不通的模样。


    皇贵妃果然不强迫景昀去学,转而令女官们专心教导她读书。


    读的书当然是《女训》《女则》以及一些打发时间解闷的游记杂谈,还有很多著名诗词文集。


    每到授课时,景昀就封闭自己的听觉,专心做她自己的事。


    比如吸收少量的灵气,又比如放出神识打探宫中各处的消息。


    不过自从白德妃事发的第二日,女官们就没有再来授课,书房里那些《女则》《女训》都被收走,换成了一些时文注解。


    景昀对此有些满意,心想皇贵妃反应还算快,决断力亦很不错,更重要的是心也够狠。


    同时她又有些可惜。


    萧皇后是被皇贵妃毒杀的,虽然皇贵妃是奉白丞相之命行事,但很显然,皇贵妃在此事上心甘情愿。


    那么无论皇贵妃多聪明、多心狠、反应多么迅速,景昀都不会留下她。


    更何况现在皇帝也要死了。


    景昀在殿中看了七天的游记,消息终于传来。


    ——白德妃私通外男,□□后宫,罪无可赦。白丞相大义灭亲,上书请罪。


    白丞相请罪的结果是被削去太师的虚衔,罚俸三年,嫡长子获赐的爵位被剥夺,白德妃废为庶人,赐死以正纲纪。


    那天晚上,皇贵妃照旧和景昀共进晚膳,神情笑容和平时毫无差别,照例亲手替景昀盛了碗鱼片汤。


    但景昀注意到,皇贵妃今晚吃的更少了,并且全都是翠绿的菜蔬,连她最喜欢的糯米酥鱼都没有碰上半点。


    景昀吃完饭,喝了半盏鱼片汤,起身告退。


    她的人走了,她的神识还留在这里。


    皇贵妃当然无法察觉。


    她站起身来,来到窗前,静静看着窗外檐下摇曳的宫灯。


    嬷嬷端着一碗甜粥,难过道:“小姐今日只吃了两口青菜,两块白糕,至少再喝些粥吧。”


    那碗甜粥用的材料极好,看似简单朴素,做法却极为繁复,哪怕粥碗的盖子还盖得严严实实,依然有淡淡的清甜与醇厚的米香飘出来。


    皇贵妃摇了摇头。


    嬷嬷很是担忧:“小姐总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皇贵妃沉默了很久,或许是想起了府中年纪渐老,宠爱渐淡的母亲,又或是看见了自幼照顾她长大的嬷嬷鬓边生出的白发,没有转身,静静说道:“换碗清粥来。”


    嬷嬷忽然会意,连忙端走了甜粥,很快捧着一碗纯以米熬出来的清粥进来。


    皇贵妃果然喝了半碗,用帕子沾沾唇角,道:“这两日晚膳就喝这个。”


    嬷嬷应下,又忍不住道:“五小姐性情骄横,从前还很刁难过小姐您,如今她也算得咎由自取,小姐何必为她伤心。”


    皇贵妃沉默片刻,摇头道:“不是为她伤心,只是感慨。”


    “五姐蠢笨,屡次惹是生非,处处与我为难,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我早就先将她除了。”皇贵妃颤声道,“可是,可是她不该为此事去死。”


    白德妃与人私通,罪无可恕。


    但如果不是白丞相的暗示、白丞相的默许、白丞相的助力,不要说蠢笨至极的白德妃,就算掌握后宫大权的皇贵妃,也很难瞒天过海频频从宫外运送男人进宫私会。


    真当宗室全都成了死人吗?


    白丞相想要徐徐图之,想要百年后的清名,于是他起初想要一个皇子外孙。


    正是因为白丞相想要皇子外孙,白德妃才会做出私通之事。


    无论白德妃愿不愿意,难道她敢对白丞相说不?


    皇贵妃不敢,白昭容不敢,白德妃当然也不敢。


    然而事发之后,真正意义上承担了责任的人,只有白德妃一个。


    太师的虚衔除了好听别无用处,没了也就没了。


    大哥削去的爵位等白丞相事成,自然会得到皇子乃至太子的身份,谁还在意区区一个伯爵?


    但性命没了就是没了,纵然白丞相登基,也不能让死了的女儿复活。


    更何况,白丞相膝下儿孙众多,哪里会在意这么一个非嫡非长的女儿?


    皇贵妃禁不住滴下泪来:“我知道这件事闹得太大,宗室存心算计,纵然父亲全力袒护,五姐也必然要受重责。可是父亲居然半点心思都没有费,直接便要大义灭亲。”


    事已至此,白德妃不可能脱罪。


    但治罪也分轻重,白丞相若肯费些心思,哪怕将白德妃丢到冷宫幽禁,或是打入宫狱受责,纵然要吃很多苦头,但总比没了性命要好。


    白丞相却是根本没有半点顾忌,亲自请求处死白德妃。


    皇贵妃只觉得阵阵发寒。


    她闭上眼,将泪水逼回眼底.


    冬日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皇帝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尾声。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朝臣与宗室开始频繁进宫,虽然勉强还维持着平静的表象,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看似平静的冰面下,正有无数湍急暗流涌动。


    皇帝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那么皇帝死后,皇位该传给谁?


    白党的动作越发明目张胆,白丞相已经挑选了一位旁支郡王之子,年仅三岁,还是个懵懂的幼儿。


    倘若按照白丞相的安排,这位郡王世子过继到皇帝膝下,而后登基,那便又是一个史书上已经写过无数次的故事。


    皇帝年幼,权臣摄政。


    而后年幼的皇帝会加封权臣为摄政王,尊其如师如父,天下只知白家,不知景氏君主。


    再往后,幼帝长成,可能会与摄政王角力一番,意图夺回皇权。但白丞相的年纪摆在这里,这位年幼的皇帝很可能等不到长大成人,便会暴毙,或是下一封罪己诏书,禅位摄政王。


    这些都是没什么创意的故事,前人早已经实践过无数次,秦国的朝臣和宗室们甚至不必看到开头,就能猜到结尾。


    朝中为数不多的保皇党与宗室们则挑选了另一位年轻亲王。


    朝堂上暗流涌动之时,景昀再度离宫,来到竹云寺和江雪溪见面。


    她穿了件雪白的裙子,只用素银的簪子和珍珠妆点,竟比寻常富户家的小姐打扮还要简单。


    “就是这两日了。”景昀轻声道。


    江雪溪看着景昀沉静的面色,缓缓点头:“我会做些准备。”


    景昀道:“还要等些时候。”


    江雪溪说:“我知道,你准备送走的人列个单子给我。”


    景昀低下头,从袖中抽出一张洒金的薄笺:“就这些了。”


    江雪溪抬手接过,轻轻嗯了一声:“你自己保重。”


    景昀说:“谢谢你。”


    她看着江雪溪,目光中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情绪。


    江雪溪说不出那是什么,但他在触及景昀目光时,心头忽然重重一跳。


    亲近、爱慕、怜惜、愁绪……无数种复杂情绪混合在一起,蓦然冲上江雪溪心头。


    他抬手捂住心口,侧过头轻轻拧起了眉。


    远处教主负手而立,余光却一直留意着二人所在的位置,顿时色变,转瞬间如风般掠过庭院,来到了江雪溪面前:“怎么了?”


    景昀在江雪溪侧头的那一刻,已经扶住了他的手臂,脱口道:“师……雪溪?”


    师兄二字未曾说完,她已经转换了称呼。


    江雪溪何等敏锐,自然留意到了景昀话中的异样,然而这一刻他来不及多问,不动声色地转身,将景昀挡在了自己身后。


    景昀话音落下的瞬间,教主已经来到了眼前。


    “父亲放心。”江雪溪道,“我没事。”


    他放下手,神情平静如常。


    教主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雪溪一本正经地敷衍道:“昨日挑灯趁夜研读剑诀,睡得晚了,气息有些滞涩,并不要紧。”


    教主却不放心,拉住江雪溪的手探了探脉搏,蹙起的眉头才松开。


    他有心数落江雪溪悄悄熬夜,又不愿当着景昀的面数落江雪溪,只好轻咳一声:“往后还是要早点睡,不必太过勤勉,熬坏身体就不好了。”


    江雪溪点头道:“儿子明白,请父亲放心。”


    教主背着手,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又回到自己方才站的游廊之上,假装观赏夕阳,实则有意无意留意着这边。


    景昀失笑。


    江雪溪闻声看她。


    景昀道:“教主十分疼爱你。”


    江雪溪唇边也浮起一丝笑意,有些无奈,又有些快乐:“父亲一向疼爱我。”


    景昀于是笑起来。


    江雪溪似是被她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睫,唇角微扬。


    景昀望着师兄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心想真好啊。


    天底下那般没有眼光的父亲,只厉帝一个就够了。


    夕阳很快西沉,江雪溪照旧送景昀回宫。


    二人并肩而行,慢慢向前走着。


    “白诫那里,魔教帮不上忙。”江雪溪抱歉道,“丞相府守卫森严,府中代代都是家生子,魔教在京城的渗透有限,丞相府中虽有两个眼线,却都是粗使仆从,无法接近白诫。”


    景昀点点头:“没关系,我来吧。”


    她的神情那样平静,语气那样从容。


    这种沉静从容的语气使她身上笼罩着的那层迷雾越发深重。


    或许是夕阳太好,又或许是今日涌上心头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使然,江雪溪忽然轻声问:“公主?”


    景昀说:“怎么?”


    江雪溪朱红的唇抿起,神情有些犹豫。


    但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是谁呢?”


    依照江雪溪的性情,这个问题他是绝不会也不该问的。


    但在景昀面前,他总是很容易做些不同寻常的事。


    那大概是根植于神魂之中的、已经化为本能的信任与亲近。


    景昀停住了脚步。


    她没有回答江雪溪的问题,只是望着江雪溪,静静笑了笑。


    然后她背过身,迎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走向了宫墙的阴影中。


    十二月初七,深夜,宫中忽传急报,召宗亲重臣入宫。


    宫门前马蹄声如雷霆般阵阵响起,不绝于耳。


    匆匆忙忙前来的朝臣宗亲面上倦色未褪,急急奔赴议政殿。


    他们心里都清楚,皇帝这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准备交代后事了。


    宗亲们心头焦急至极,仿佛一颗心被放进了油锅里煎——因为直到此刻,尽管宗亲们频繁入宫求见,磨破了嘴皮,皇帝依旧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虽然即使皇帝留下遗诏,雍王也未必能顺利即位,但如果皇帝都不支持,白丞相就更有理由阻止雍王即位,自己扶持幼帝把控朝政了。


    宗亲们想不明白,皇帝究竟在犹豫什么。


    如今之际,论血脉亲近、论贤良才干,景氏皇族中难道还能找出第二个比雍王更名正言顺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景昀不会真的当皇帝,谁会想在小世界接着打工啊!


    明天继续,双更合一,揭示景昀的计划~


    小世界不会太长,不久就要完结了,初步定了一个江雪溪(登基黑化版)和景昀(仙子版)的番外,大家可以先想一想有什么想看的,评论区留一下,我会挑有灵感的写。


    第113章 113   小世界(八)


    ◎“你想死吗?”◎


    议政殿中灯火通明, 殿门紧闭。


    殿外寒风凛冽,景氏皇族几位王爷与公主沉默不语,站在廊下。


    保皇党的朝臣们匆匆赶来, 依次朝廊下这几位宗室中的中流砥柱点头问好, 站到了宗亲这边。


    为首的陈王与淑成公主对视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眼看远处的风雪中已经没有其他人到来,而廊下站着的除了宗亲, 竟全都是保皇党的朝臣。


    陈王心中蓦然生出不详的预兆。


    按辈分算起来,他是皇帝的叔叔,宗室中地位和辈分最高的王爷,经历三朝,阅历极深,脑海中一瞬间便出现了数个可怕的猜测。


    ——难道皇帝已经驾崩, 今夜是白党假传旨意, 意欲将宗亲及保皇党一网打尽?


    淑成公主的面色极为严峻, 道:“皇上不是传召我等前来么?为何还不宣进?”


    守在廊下的内侍恭顺道:“还请公主稍待。”


    陈王在淑成公主眼中看出了相同的忧虑,他正准备开口时,忽然殿门轻响,两扇沉重的门扉徐徐打开。


    皇帝身边的赵太监出现在门口,将门外的宗亲朝臣引入殿中。


    殿内充斥着浓郁的药气, 混杂着安神香,化作一种并不难闻却很古怪的气息。


    寝殿内层层帷帐垂落。


    陈王与淑成公主为首, 宗亲与朝臣们共同下拜。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起身吧。”


    内侍们挑起帷帐, 皇帝倚靠在床头, 面色枯槁, 眼窝深陷, 已经是一幅行将就木的模样。


    事实上皇帝的年纪并不老, 如果以秦国历代君主的寿命来评判,应该正值壮年。然而此刻他面上笼罩着沉沉的死气,仿佛下一刻便会停止呼吸。


    陈王心底悲凉难掩,垂首不愿多看,却感觉身边淑成公主的身体有些僵硬。


    陈王抬起头。


    他看见层层叠叠帷帐之中,皇帝床边的阴影里,坐着一个美丽纤弱的身影。


    正是皇贵妃。


    皇帝咳了起来。


    内侍连忙上前为皇帝拍抚脊背,而皇贵妃款款站了起来,朝殿中拜倒:“妾见过诸位长辈、诸位大人。”


    淑成公主有些浑浊的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利光,以皇贵妃的城府,也暗自心惊,不得不侧身避开。


    “皇上。”陈王缓缓道,“军国大事要紧,怎能有后宫嫔御在旁。”


    这句话看似是在向皇帝表示不满,实际上却是陈王拿不准皇贵妃出现在此的原因。


    倘若皇贵妃依仗白党势力,故而随侍在此,那么有了陈王的这句劝谏,再加上殿中众人的附和,皇贵妃就只能请罪告退。


    然而皇帝却摇了摇头。


    他慢慢止住咳嗽声,疲惫地点了点头。


    方才消失的赵太监突然出现了。


    他的腰弯的很低,引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是个年纪尚小,粉白衣裙的女孩。


    “过来,衡阳。”


    皇帝疲惫地张开双手。


    景昀朝床前走去。


    皇帝的脊背离开了迎枕,在皇贵妃的搀扶下坐直身体,伸出手拉住了景昀。


    他的目光从殿中众人不明所以的面上一扫而过,紧接着他从枕边取出什么,放在了景昀手中。


    殿中响起了短促的惊呼声,不知是哪位朝臣眼尖又沉不住气,所以叫出了声。


    景昀捧着手中冰凉沉重的玉玺。


    那枚玉玺通体白如雪、润如脂,底部沉沉烙印着“受命于天”。


    秦国皇帝共有六方玉玺,每一方的用途都各不相同。


    在这六玺之上,又有一方传国玺,并不轻易动用,却是皇权本身的象征。


    此刻,这方传国玉玺就静静躺在景昀的掌心里。


    皇帝有气无力道:“衡阳,拿稳了。”


    说罢,他左手牵起景昀,右手攥住皇贵妃,将她们二人的手臂一同拉住。


    皇贵妃眼中噙泪,盈盈欲滴,俯身拜倒:“妾必不负皇上重托。”


    皇帝别开头,有些费力地咳嗽起来,掩住面上一闪而逝的厌恶之色。


    殿内众人神色或惊或疑,不断交换着目光,还有些人已经张开口,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便要出列说话。


    陈王再忍不住,向前道:“皇上这是何意?”


    皇帝气虚声弱,说话很是耗费力气,皇贵妃便代为解释:“衡阳公主乃皇上独女,自幼由贞献皇后教养,尊贵无匹……”


    “闭嘴。”淑成公主打断了皇贵妃的话。


    她的脸色很冷,她的话很不客气。但这位辈分极高、威望卓著的公主当然有资格这样说,她是先帝长姐,睿宗嫡长女,身份尊贵无匹,即使白丞相权倾朝野,面对这位公主也要留三分颜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淑成公主是真的有资格代表大半个宗室的。


    皇贵妃不欲激怒淑成公主,自然只能住口。


    陈王朝这位长姐使了个眼色,淑成公主却连他的面子也不给,直接喝问道:“皇上这是何意?”


    淑成公主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很不客气。


    皇帝静静看着淑成公主:“朕的意思,姑母不是已经想到了?”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


    皇帝在白丞相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不代表真的懦弱至极。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陈王偷偷咳嗽一声,伸手想去拉淑成公主的衣袖,却终究没来得及。


    淑成公主皱起眉来:“胡闹!”


    殿中绝大多数人心中和淑成公主的想法别无二致,只是有些话能想不能说。


    皇权本就岌岌可危,皇帝的尊严绝不能再被消解。


    像淑成公主一样,居高临下呵斥皇帝,无疑是极不合适的。


    皇帝咳嗽着道:“淑成公主这是何意?”


    他直接把淑成公主问他的话还了回去,但这一次,却不再称呼淑成公主为姑母,而是直呼封号。


    陈王心说不好,目光往后一扫,扫见雍王正低着头,心想不行——雍王是宗亲们有意推举的继任皇帝,于情于理这个时候他都不能出来说话。


    陈王对着萧家家主丢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劝说皇帝。


    萧家主却跟着低下头,只做不知。


    陈王气了个倒仰,只好自己上前一步,打圆场道:“皇上,淑成公主脾性忠直,素来有什么说什么,并不是想要冲撞皇上。”又对淑成公主猛使眼色。


    淑成公主自幼身份尊贵,从未忍气吞声过。过去白丞相逼凌皇权太甚时,她敢命丈夫儿子带着公主府侍卫前去砸相府大门,如今对着皇帝,自然更不会收敛脾气。


    好在她明白陈王是为了自己考虑,勉强忍住气:“皇上,此举不妥。”


    皇帝问:“有何不妥?”


    淑成公主眉头皱紧,硬声道:“衡阳如果是个皇子,宗室不会有任何异议,我知道皇上只有衡阳一个骨血,但她毕竟是个公主!”


    皇帝道:“那又如何?”


    公主也好,皇子也罢,反正他快死了,衡阳这孩子又有些神异之处,他这个做父亲的存些私心,顺从女儿的心意,又能怎么样?


    不要说什么皇帝肩上的责任,他登基数年来,说话从未管用过。既然从未真正做过主,没道理人之将死,反而该担起责任来了。


    皇帝心里是这么想的,因此嘴上也说的理直气壮。


    “皇上。”太傅的声音传来,肃然道,“这是乱命。”


    皇帝问:“乱在何处?”


    和景昀想的不同,太傅并没有说出女子当国牝鸡司晨一类的话,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皇帝,叹道:“世人不服。”


    这句话很简单、很无奈。


    但却很有力。


    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当国的先例。


    宗亲不服、朝臣不服、文官不服、武官不服,世人皆不服。


    按理来说,君王自有气魄,即使面对世人质疑,也总该做些努力,试着说服或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而不是一听到反对的声浪,便灰溜溜缩回去了。


    但很遗憾,皇帝从来不是一个雄才大略、敢于抗争的人。


    唯一敢于站在他身前的妻子已经死了,从那之后,皇帝就更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而且,皇帝虽然软弱,却并不愚蠢。


    说服和证明确实有用,但问题是,那需要时间。


    皇帝已经没有时间了。


    不服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动乱和争端。


    一个世人皆不服的公主,即使手持玉玺,也没有可能登上皇位,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毫不留情的撕碎,化作御座阴影中的一抹幽魂。


    太傅注视着皇帝。


    皇贵妃注视着皇帝。


    陈王与淑成公主注视着皇帝。


    除去年幼的衡阳公主,殿内所有人都注视着皇帝。


    每个人都在等着皇帝收回成命。


    即使皇帝不收回成命,也不会有人愿意奉命.


    议政殿前的灯火渐渐散去。


    皇贵妃披着雪白的狐裘走出来,坐进温暖的轿辇中,对着身边的宫女轻声道:“皇上欲传位衡阳公主。”


    宫女眼中惊色微露,旋即悄无声息退去。


    不出半个时辰,这个消息便会被送到白丞相面前。


    待那宫女退走,皇贵妃挥了挥手,对着自己的心腹大宫女松果低声耳语两句。


    松果同样无声无息地退去。


    两名宫女先后退走,方向却截然不同。


    皇贵妃面无表情,拥着怀中的暖炉心想:宗室千万别败的太快。


    第一名宫女是白丞相派到皇贵妃身边负责传信的信使,松果则为宗室带去了一些隐秘消息。


    自从白德妃死后,皇贵妃想了许多。


    她是白家女,白党煊赫至极,所以皇贵妃才有今日。倘若父亲事败,她这个做女儿的只有死路一条。


    但做皇帝的女儿,未必会比做皇贵妃更好。


    白丞相有许多女儿,皇贵妃未入宫时,曾经很得他宠爱。


    皇贵妃心里清楚,这份宠爱什么用都没有。正如白丞相眼也不眨地舍弃了白德妃,如果需要,他也会毫不留情地舍弃自己,眉头都不皱一下。


    对皇贵妃来说,维持现在的局面最有利。


    白家需要通过她掌控皇帝,宗室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皇帝现在快要死了,皇贵妃如果想要维持这种超然的地位,必须确保下一任皇帝仍然在她的掌控之中。


    雍王绝对不行,已经长成又太有主意。


    衡阳最合适,可惜是个公主。


    想到这里,皇贵妃忽然想起景昀,问:“公主呢?”


    嬷嬷道:“衡阳公主年纪小,困得不行,已经先一步用暖轿送回宫了。”


    皇贵妃松开蹙起的眉尖,哦了一声,便不在意了。


    另一边,宗亲朝臣们相继出宫,也顾不得寒冷,在宫门前低声商议片刻,才各自乘车上轿离去。


    每个人离去时,无论年纪长幼,都朝着雍王微微颔首。


    这里说话不方便,他们是用这种方式表示他们对雍王的支持不会改变。


    在所有人眼中,今夜进宫白跑一趟,简直像是听了个笑话。


    论起血脉远近、贤良才干、胸怀气量、年纪辈分,宗室中哪还有比雍王更合适的人?


    衡阳公主的血脉倒比雍王更近更尊贵,倘若是个皇子,宗室中支持小皇子登基的人怕是会多些。可如今她既是公主,年纪又小,自然从来不在宗室的考虑之中。


    面对宗亲朝臣的表示,雍王的表现极为得体。


    他礼貌含蓄地做出了回应,而后目送着长辈离去,而后登上马车,坐进温暖宽敞的车厢中,拿起手炉舒适地叹了口气。


    然而那口气没能叹完。


    马车很大,车厢中摆着一扇屏风,将车厢隔成前后两部分。


    此刻,屏风上忽然倒映出了一个淡淡的黑影。


    那是一个静静坐着的娇小身影。


    几乎是一瞬间,雍王全身上下寒毛耸立。


    他飞扑向马车车厢外,同时厉喝:“来人!”


    这一扑一喝何等迅速敏捷,话音未落,雍王已经扑至车帘处。


    如果没有意外,下一刻雍王离开车厢,车外的侍卫立刻会将马车团团围住,将潜藏在车里的人叉成一只刺猬。


    然而意外发生了。


    咣当!


    雍王重重撞上了车帘,像是撞上了一层铁板。


    伴随着闷响,他不出意外地摔了回来。


    那条车帘本是用上好的冰缎制成,极其柔软,侍女在缎子上又加了一层青绒,使得它变得沉重了些,不易被风吹起,也更显得华丽富贵。


    但一块嵌青绒的冰缎,无论多么沉重,都不大可能坚硬如钢铁。


    车厢外一片寂静,只有马蹄声和车轮压过青石路面的簌簌声传来。


    那些忠心耿耿的侍卫们没有出现,甚至连驾车的亲信都没有做出反应。


    马车平稳向前,仿佛雍王从来没有发出过那声叫喊。


    重重撞上铁板般的疼痛当然不容小觑,但即使疼痛至此,他的神志依旧清醒,反应依旧迅速。


    正因如此,雍王才会越发恐惧。


    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来。


    屏风上投下的那个影子终于动了,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原来那个身影异常娇小,是因为她本就是个没有长成的孩子。


    雍王的瞳孔微微颤栗,眼底倒映出衡阳公主那张稚气未褪、有若冰雪的面容。


    景昀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伏在地上的雍王。


    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作者有话说:


    被抓去加班很晚才回来,一边阴暗爬行一边码字,所以今天更新比较晚。


    明天6000+,从明天开始景昀和江雪溪的剧情基本上就不会分开啦,不过因为明天还要去加班,所以更新还会比较晚,尽量赶在明晚十点前。


    从现在到完结前评论区长期征集番外提名,我会挑几个有灵感的写~


    第114章 114   小世界(九)


    ◎宫变◎


    粉白的裙摆静静垂落, 柔软光滑的丝缎在马车中灯盏的照耀下散发出柔和的光彩。


    这无疑是极其好看的。


    但落在雍王眼里,就凭空多出了一种森然的鬼气。


    裙摆忽然开始摇曳。


    因为景昀来到了雍王身前。


    雍王艰难地咬着牙,撑起身体。


    重重撞上一块铁板的感受, 想必没有人愿意体验。但即使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开始疼痛, 雍王仍然顽强地克服了这种痛苦,撑起身来。


    眼前这幅诡异的景象令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危险。


    哪怕现在马车停下,一群手持刀剑的杀手一拥而上, 要将雍王剁成碎片,带给雍王的恐惧都不会比现在更加剧烈。


    原因很简单,因为面前这幅景象太过诡异,无法解释。


    雍王是个聪明人,正因如此,未知的危险远比可知的威胁更能令他恐惧。


    “你是谁?”雍王厉声道。


    他的面容因为声音快速拔高显得有些狰狞,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沉不住气, 而是尝试着通过这种方式再度向外示警求救。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雍王的余光瞥见了垂落的车帘。


    那块温软厚实的帘子落下, 封死了车门处所有缝隙,甚至在车厢颠簸时仍旧一动不动。


    但雍王明明记得,自己上车时触碰到的车帘明明柔软至极,只是一块普通的嵌绒缎布。


    景昀淡淡道:“议政殿里不是刚见过,雍王兄?”


    “衡阳?”雍王惊声道, “你这是……你这是……”


    他的恐惧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雍王当然认识衡阳公主, 但他很难相信一个内向静默、自幼养在深宫中的小公主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马车中, 还是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形式。


    他宁愿相信面前这个粉白衣裙, 鬼气森森的小女孩只是生了张和衡阳公主相似的脸, 抑或是易容而成。


    景昀的耐心一向不是很足, 尤其对着不喜欢的人, 于是她没有等雍王将自己的问题问完,直接给出了回答。


    “我是来杀你的。”


    很显然,这个回答并不令雍王愉快.


    黑夜里,车队行驶在宽阔的官道上。


    趁夜行路总是不太安全,夜色里隐藏着许多危险。不说那些近年来越发张狂的匪徒,只说马车深夜行路,本身就很容易出现问题。


    更何况这支车队行进的速度很快,车队中点起的火把却并不很明亮,反而有些黯淡,像是在故意掩藏行踪。


    无论怎么看,这支车队都很怪异。


    车队静默地行驶在深夜里,为了避免马蹄声惊动官道两旁不远处的村庄,所有的马蹄上都包裹着软布,将原本响亮的马蹄声变得很是低沉,几近于无。


    很多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云层上低沉涌动的闷雷。


    忽然,黑夜之中,一瞬间光芒大作。


    前方的夜幕里,无数火把同时点燃,将漆黑的夜色完全撕破,明亮有如白昼。


    车队停了下来。


    停在了灯火之外,黑暗与光亮的交界处。


    火光映亮了夜色,因此被黑暗掩藏的车队也变得清晰可见。


    和寻常车队不同,这支车队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虽然一共只有六辆很是朴素的马车,却自有一种格外夺目的气势。


    被火把完全照亮的官道前方,不知何时无声地涌出了许多黑衣的人影。


    那些漆黑的颜色,就像黑夜。


    黑夜笼罩了前路。


    车队中的所有人各自抬手,按向兵刃,神情警惕至极,却并无惊惶之色。


    为首的那辆马车车帘缓缓掀开,车中白发白须的老人睁开眼。


    他的须发白成了雪,但那双眼睛仍然极为清明。


    他望着前方,对着正中那位黑衣人颔首:“原来是郁护法。”


    车队中所有人眼底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天底下姓郁的人有很多,但当郁这个姓氏后面加上护法二字,那么世人都只会想到一个人。


    ——西方木叶城中那位强大至极、凶名赫赫的魔教右护法。


    关于这位郁护法,最著名的传闻是他十五年前东入中原,与当时正道魁首、天宁寺住持慈音大师交手,在天宁山外苦战三日三夜,重伤败退,此后数年未入秦国。


    但正道为此付出的代价同样惨重。


    与郁护法一战之后,慈音大师心血耗竭,数月之后溘然长逝,圆寂于天宁寺中。


    从那之后,正道衰微之势更加明显,天宁寺与魔教也结下了无法化解的梁子。而郁护法虽受重伤,但慈音大师一死,魔教右护法的凶名更盛,魔教气焰大涨。


    老人缓缓道:“郁护法十五年不曾踏入中原,今夜忽然现身,是何用意?”


    郁护法道:“我十五年不入中原,听闻如今天宁寺已经凋零,琼台山独领风骚,特来领教。”


    天宁寺自慈音大师死后,虽没能再出一个正道第一,但地位积淀摆在那里,仍然是人人心向往之的正道门楣。郁护法此言一出,语气极为矜傲,像是天宁寺已经破败不堪,全然难以入他的眼。


    老人道:“怎敢,敝派门庭浅薄,当不得阁下盛赞。”


    郁护法道:“何峰主不必谦虚。”


    老人道:“敢问阁下亲身至此,深夜拦路,便只是为了与贫道比试一场?”


    郁护法道:“当然,我胜,你们死;你胜,我们死。”


    这哪里是一较高下,分明是生死相搏了。


    能说出这样丝毫不留余地的话,可见郁护法自信到了极点。


    围在何峰主马车左右的琼台山弟子全都面露怒色,唯有侍立在何峰主身旁的两名弟子面色微变。


    何峰主眼帘低垂,叹了口气。


    “何必如此?”


    何峰主是琼台山长老,正道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郁护法十五年前就曾听过他的名字。


    因此何峰主问的认真,他也答得认真:“因为教主需要借你们那辆马车中的人头一用,不过你应该不会愿意给我,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把你们杀干净了。”


    何峰主神色微变,终于确认对方原来真是为了车中这个年轻人而来,再叹口气,平静道:“请。”.


    “开泰五年,萧昭仪秘密入宫,贞献皇后对外声称有妊,此后接连多次遇险。”


    景昀背光而立,她的影子落在车厢地面上,被拖得很长。


    “贞献皇后薨逝前,我亦多次遇险,直到贞献皇后薨逝,在请罪折中说明我是位公主,宫里的风浪才渐渐平息下来。”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白诫一党暗中弄鬼,你说是不是,雍王兄?”


    雍王镇定道:“白党狼子野心,做出这样的事并不奇怪。”


    “是么?”景昀淡淡道,“但在开泰二年,贞献皇后怀有身孕,却意外小产,此后终身难有子嗣,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萧昭仪。那时白氏女初入宫门,如何能将事做的风雨不透?”


    她凝视着雍王表面镇定的脸:“帝后二人从不敢对白党掉以轻心,他们真正能够交付信任的,恐怕只有寥寥几个血脉亲近的宗室,当年老雍王妃还活着,时常入宫探望皇后,是不是?”


    “先帝膝下子嗣单薄,没有长成的儿子,所以白诫挑选了血脉亲近的宗室子立为皇帝,老雍王与皇帝同为睿宗之孙,先帝之侄,却因年纪较长而错失皇位,想必这些年来日夜不甘,是不是?”


    “你们是不是认为,先帝驾崩后,可以择选血脉亲近的宗室子即位,当今驾崩后,自然也能如此。”


    景昀蹲下身来。


    她那张秀美冰白的稚气面容,在雍王眼中简直诡谲有如恶鬼。


    “贞献皇后薨逝前,仍然念念不忘她当年未能生下的那个孩子。”


    景昀平静地对着雍王做出了最后的判决:“你父母取走的性命,就由你来偿还,很合适。”


    “不要!”雍王终于忍耐不住,撕心裂肺地惊叫起来,“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未能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只雪白的手掌,轻轻扣在了他的颈间,看似没有用力,却让雍王喉头咯咯作响,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咔嚓一声。


    像是一只成熟了的苹果从树梢落下,摔落在地面上。


    雍王大睁着双眼,脖颈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扭曲着,呼吸已经停止。


    景昀转过身,拎起桌面上那只茶壶,随意洗净扭断雍王脖颈的那只手。


    裙摆轻晃,她从车厢里消失了.


    雍王死了。


    死在离宫回府的马车上,车到王府时,侍从们掀开车帘,看到了雍王躺在车厢中脖颈扭曲死不瞑目的凄惨尸体。


    可怜陈王与淑成公主,这两位宗室柱石年纪已高,精神不济。回府睡下还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惊慌失措前来报信的雍王府侍从惊醒,拖着疲惫老迈的身体匆匆赶来。


    “白诫欺人太甚!”淑成公主面色铁青。


    无论是她还是陈王,倒是都没有往皇帝身上去想。


    毕竟宗室与皇帝的矛盾,本质在于衡阳公主能否即位,而非雍王。倘若皇帝只是不喜雍王,而非硬要将玉玺交给衡阳公主,宗室多半也会尊重皇帝的意见,重新挑选其他宗室子弟。


    昨夜保皇党与宗室匆匆奉诏入宫,去时都以为皇帝自知大限已到,要召集宗室群臣交代后事了,入宫后才发现皇帝确实是要交代后事,说的内容却和他们所想大相径庭。


    对宗室来说,昨夜皇帝非但没有同意选择雍王作为未来的继承人,反而提出了匪夷所思的建议,实在是令他们大失所望。


    但就在他们离开皇宫,各自回府的路上,雍王被杀死在了马车里。


    这不能不令人产生许多联想。


    宗室们入宫时,以为皇帝是大限将至,准备选择雍王作为未来的继承者。那么从始至终被排斥在外,没能参与昨夜那场觐见的白党又会怎么看待?


    如果白党和宗室们的猜测一样,认为皇帝传召宗室是为了决定未来的继承人——事实上确实如此,那么白党先下手为强,在回府的路上除掉雍王,就变得很合理了。


    陈王性情沉稳,至此也忍耐不住,怒色显现。


    淑成公主厉声道:“今日杀雍王,明日是不是要杀我?后日把景氏杀个干净,秦国便是白家天下了!”


    她霍然起身,拔下发间珠簪,满头花白长发散开,连说三个好字。


    陈王心头一跳:“长姐,你要做什么?”


    淑成公主喝道:“我还能做什么?白诫眼看就要杀上门来了,我除了披发跣足去哭一哭太庙,求父皇在天之灵为我做主,还有什么办法?”


    她看着陈王,道:“你去不去?”


    陈王谨慎惯了,劝阻的话已经到了唇边,却化作一声长叹。


    他悲凉道:“我景氏煊赫三百年江山,如今竟被臣僚逼迫至此,不过是一条性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去吧,去吧,我随你一起去。”


    开泰十四年冬,这是个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年份。


    宗室柱石陈王、淑成公主率十三名景氏亲王公主,披发跣足前往太庙哭拜。


    这个举动直接将白丞相推至风口浪尖。


    宗室哭跪太庙,此举一出,雍王之死即使与他无关,未来史书之上,也必定会留下他白诫威逼皇权、擅杀亲王的浓重一笔。


    精心维护多年的声誉,至此算是毁于一旦。


    令白丞相焦头烂额的事不止这一桩。


    仅仅数日之后,白丞相心爱次子的脑袋挂在了距离京城三百里外的琼台山脚下,连带着的还有数颗琼台山的脑袋。悬挂人头的那面白墙上,以血书龙飞凤舞写着琼台山勾结朝廷权臣,忝为白党门下走狗。


    正道名门与白丞相的合作,本是一桩极为隐秘的事。而今这脑袋一挂,却将所有暗地里的交易翻出来摆到了明面上。


    “事已至此。”他的长子苦苦劝道,“父亲,等不得了!”


    白丞相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态。


    声誉受损、爱子惨死,无论哪一件事都是打击,使他显得更为衰老。


    但他的声音仍然沉着,神态依然镇定。


    尽管他看上去那样年迈,但当他负起手时,一种难以描摹的气势便出现在了他身上,唯有巍巍如山四个字能够形容。


    “皇帝快死了。”白丞相淡淡道,“就在这两日,准备着。”


    长子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色,那喜色中还带着一点隐隐的忐忑。


    三日之后,皇帝再度下旨,传召宗亲重臣入宫,于议政殿正殿议事。


    这次奉诏入宫的不止是宗亲与保皇党,而是朝中所有重臣。


    当着殿内宗亲朝臣的面,皇帝再度亲口要求传位衡阳公主,只是这一次,衡阳公主没有出现在议政殿中。


    毫不意外,以白丞相为代表的白党立刻全都表示反对,各个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指着皇帝的鼻子要他收回乱命。


    然而上次竭力反对的宗亲们,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


    原因很简单,睿宗、先帝、皇帝三代君主子嗣单薄,若要过继宗室子继承大统,按照血脉亲近来算,已经遇害的雍王毫无疑问排在最前列——由此可见,当年老雍王夫妇的谋划其实自有其道理。


    雍王既死,宗亲们能够扶持的合适人选,就只能从旁支宗室里挑选——但白丞相挑选的那位世子同样也是旁支,宗亲们即使挑出合适的人选,同为旁支宗室,并无太大胜算。


    但难道真要同意皇帝荒谬的想法,扶持衡阳公主?


    这个念头在宗亲与保皇党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又很快被摒弃。


    他们沉默地交换着眼神,交换着各自的盘算。


    没有人注意到,御座上病骨支离的皇帝眼底闪烁着奇异的神采。


    正殿极大,御座极高,皇帝坐在御座之上,能够居高临下地俯瞰整座正殿中的景象。


    皇帝有些昏沉,眼前闪烁起斑驳的色块,他听见那名白党的重臣义正辞严说完批驳之词,于是开口问:“丞相意下如何?”


    白丞相低头,语气极为谦和,话中深意却极为生硬。


    不出所料,果然如此。


    皇帝默默想着。


    他甚至已经听不清白丞相滔滔不绝的话,胸口再度泛起熟悉的疼痛。


    生机一点点抽离身体,皇帝逐渐感觉自己的五感正在远去。


    今日一早喝的那碗汤药所有药效终于完全发散,被强行提振起来的精神变得涣散,紧接着疲惫与病痛迅速反噬身体,连带着体内最后一点力气都即将消失殆尽。


    顷刻间,御座之上,皇帝用尽最后的力气,厉声道:“住口!”


    白丞相话音骤止。


    皇帝颤巍巍抬起手,指着白丞相,不住哆嗦。然而斥责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一口殷红的鲜血已经喷薄而出,淅淅沥沥尽数洒在了御案之上。


    皇帝捂住胸口,颓然倒下。


    随侍在旁的赵太监蓦然爆发出尖利的嘶叫,那声音无比恐惧、无比凄厉,仿佛杜鹃啼血、猿猴哀鸣:“皇上被白丞相气死了!”


    ——“皇上被白丞相气死了!”


    这声尖锐的、凄厉的嘶叫声穿透殿门,划破寂静,飘到了大殿外的广场上,也飘到了正殿两侧的偏殿中。


    守在殿外的禁卫们听到这声惊叫,彼此对视,表情变得极为惊骇,而那些洒扫的宫人内侍则面色苍白、不住颤抖。


    议政殿的偏殿中,皇贵妃蓦然起身,脸色惨白如纸。


    听到这声惊叫的人太多了。


    殿内宗亲重臣,无数禁卫侍从。纵然是白丞相,也无法承担杀死所有人灭口的后果。


    等候在偏殿中的御医们匆匆忙忙来到了正殿里,诊断完皇帝的脉搏,惊恐至极,跪倒在地。


    御案上那口淋漓的鲜血还未完全干涸,赵太监惊惶的喊叫声仿佛还回荡在正殿里。


    殿内一片死寂。


    白丞相立在殿中。


    短短一瞬的失态之后,他的神态渐渐化作冷凝而毫无表情。


    他转过头,声音不高不低。


    他说:“动手!”


    作者有话说:


    加班到九点才回来,还差一千字实在写不完了,明晚补上。让大家久等了,很抱歉,本章评论区发二十个红包,明天景昀和师兄就一起跑路啦!


    第115章 115   小世界(十)


    ◎江雪溪如雪的容光出现在景昀眼中。◎


    轰隆!


    宫门洞开, 无数披坚持锐的禁卫潮水般涌入,却在殿外遭遇了戍守皇城的另一批保皇党禁卫的阻拦,开始激烈地交战。


    大殿之中, 所有人的面色苍白如纸, 包括白丞相的党羽。


    宫变谋逆之类的词语,对他们这些大人物来说并不陌生。但眼睁睁看着史书上记载过无数次的场景发生在自己眼前,恐怕很少有人能保持平静。


    有人预见了自己未来的悲惨命运, 恐惧到全身发抖;有人想着唾手可得的高官厚禄,激动得热血冲顶;还有人一时兴奋激动,一时又想到未来史书之上,自己怕是要作为附从叛逆的逆党留下姓名,怅然若失。


    淑成公主全身乱颤,却不是恐惧, 而是愤怒。


    她颤巍巍迈出一步, 厉声道:“白诫, 我父睿宗重用厚待与你,你就是这样回报君恩的吗!百年之后史书工笔,自有你千古骂名!”


    一声重响传来,即使夹杂在殿外嘈杂的刀兵声中,也异常醒目。


    那是站在白党人群中的白将军朝前重重走了一步。


    他是白丞相的弟弟, 向来对兄长极为忠诚敬服,听得淑成公主厉声呵斥白丞相, 脸上已经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杀意与凶戾。


    宗亲与保皇党迅速聚拢, 忍住心底忌惮, 将淑成公主护住。


    入殿面君不许佩戴刀兵, 但在一群或年迈或文弱的重臣宗亲中, 高大魁梧的白将军毫无动用刀兵的必要。


    眼看冲突便要爆发, 白丞相忽然说了句话。


    “皇上新死,不要在灵前见血。”


    天子死曰崩。


    白丞相这句话极不客气,极为无礼。


    白将军果然停住脚步,退了回去。


    陈王淡声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历来史书中犯上作乱的叛逆臣子,得国不正,纵然一时窃据社稷,国祚安得长远。”


    白丞相转过头,淡淡道:“天命不我佑,我便自取之。”


    轰隆!


    殿外刀兵之声渐止,议政殿大门轰然洞开。


    为首的禁卫统领疾步而入,拜倒在了白丞相面前.


    宗亲与保皇党相继被押进偏殿暂时看管起来,殿内只剩下白丞相一党。


    皇贵妃自侧殿走出,款款拜倒:“女儿拜见父亲,恭贺父亲心愿得偿,大业既成。”


    她说话时,始终保持着拜倒的动作,美丽的脸上尽是喜色,无比真挚,唯有眼睫低垂,尽数遮住眼底那丝不甘。


    白丞相示意她起身:“衡阳公主在你宫中?”


    皇贵妃道:“衡阳公主这几日去整理贞献皇后宫中遗物,昨夜没有回来,应该还在凤仪宫中。”


    数名禁卫立刻向外赶去。


    白丞相吩咐道:“先不要杀,带过来即可。”


    又对白将军道:“你亲自去召集城外戍卫军,严密看守皇城,擅入擅出者一概诛杀。”


    紧接着他吩咐皇贵妃:“你暂且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皇贵妃连忙应是,神态极为恭敬,眼睫轻轻扑闪,完全像是一个对父亲既濡慕又敬畏的女儿。


    白丞相负手望着殿上空荡的御座,以及御座旁那一滩红白交错、脑浆与血液混杂的液体。


    喊出那句话后,赵太监就一头撞死在了御座旁的殿柱上,殿中没有人来得及阻拦。


    因为他的速度很快,快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快到丝毫没有犹豫。


    白丞相对赵太监很熟悉,他知道这名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出身于河间城,自幼亲族俱丧,很早就进了王府,服侍当年还只是亲王之子的皇帝长大,极得皇帝信任。


    在白丞相的印象中,赵太监是个见人先带三分笑,任何时候行事都不紧不慢,开口前总要仔细掂量的谨慎人。所以他做事往往显得有些慢,但却从来没有犯过错。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行事温吞缓慢的太监,今日却前所未有地快了两次。


    他这一生或许也只快过这两次。


    就是这两次,直接打碎了白丞相的大部分筹划,逼得白丞相不得不提前发动宫变。


    是的,白丞相本来并不打算今□□宫。


    陈王有句话说的很对。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白丞相为什么苦苦忍耐数年,明明早已积蓄起力量,却仍然要做许多看上去很多余的事情,而不是直接篡位?


    原因很简单,为的就是名。


    白丞相绝对不想在史书上留下颠覆江山、篡权夺位的恶名。这不止是为了自己的死后声名,亦是为了子孙能够长久坐稳这片江山。


    颠覆王朝、篡权夺位,这样得来的江山,便是得位不正。


    得位不正意味着什么?


    史书上的很多故事早已经揭示了答案,几百年的一位皇帝更是直接给出了答案。


    ——“窃位之贼,世人皆可杀。”


    所以史书之上,有许多看似匪夷所思的故事。譬如景氏太/祖皇帝做景国公时,小皇帝慧眼识英雄,自称年幼德薄,硬要禅位给景氏太/祖,太/祖坚辞不受,小皇帝便率领朝臣亲自出宫,来到国公府外,希望景国公为天下苍生着想,登基为帝,成为史书上的一段佳话。


    这些戏码好像吃得太饱也太愚蠢,但事实上,唯有披上一层虚假至极的外衣,才能名正言顺,无可指摘。


    白丞相是景氏的臣子。


    他非常敬佩景氏太/祖皇帝,很想效仿太/祖皇帝那段佳话。


    但很显然,这个想法现在已经破灭了。


    白丞相听着殿外调兵遣将的声音,心想皇帝到底是想干什么?


    很显然,赵太监的举动绝不可能是临时冲动,而是事先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甚至有可能今日皇帝的死都是事先算计好的,就是为了将他逼到发动宫变的这一步。


    但这有什么意义?


    这确实会在白丞相精心维护的声誉上撕开一道裂口,将白丞相以及白家的怒火点燃。但宗室与保皇党早已衰弱不堪,即使白家声名狼藉,依旧没有能够反扑的机会,反而可能会招致白家对景氏皇族的报复。


    白丞相眯起了眼,双手负在身后。


    他不言不动,绯袍如血,自然生出君临天下的气概。


    亲信党羽垂手立在不远处,望见这幅景象,心中钦佩敬畏到了极点,心想丞相大人算无遗策、巍峨如山,果然是天子之相、贵不可言。


    这场宫变太过突然,连白丞相自己都没有事先预料到。只是他思虑谨慎,令忠诚于他的那部分禁卫军时时待命,才能顺利发动宫变,险险取得了胜利。


    京城外的驻军调进来需要些时间,白丞相手下的禁卫人数虽多,控制整座皇宫还是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因此速度比预想中慢了不少。


    等到亲信将司宝局中的天子六玺捧到白丞相面前时,殿内所有人都不由得心潮澎湃。


    然而白丞相极为冷静。


    他只淡淡扫了一眼盛在匣中的天子六玺,直接问:“传国玉玺在何处?”


    殿内心潮澎湃的人们迅速醒过神来。


    六只盛放玉玺的宝匣静静摆在托盘中。


    却少了最重要的那个。


    历代以来,天子六玺多有失散零落,许多开国皇帝都曾经命人重新铸造,但唯有传国玉玺代代相传,不可更替。


    因为它是世间第一位皇帝所铸的第一枚玉玺,拥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世人来说,天子六玺代表皇权,而传国玉玺则意味着皇权本身。


    皇贵妃神色微动。


    她知道那一晚皇帝将传国玉玺递到了衡阳公主手中,她以为那夜宗亲朝臣出宫之后,这方传国玉玺自然要回到皇帝手中,而不能儿戏般交由年幼的公主保管。


    但现在传国玉玺从司宝局中消失了。


    “父亲。”她轻声道,“传国玺或许在公主手中。”


    皇贵妃话音刚刚落下,极其嘈杂纷乱的足音从殿外传来,惶急的声音响起:“丞相,出事了!”


    伴随着这道声音,一个身影扑进殿门,正是方才领命前去凤仪宫寻找衡阳公主的禁卫之一。


    他的脸颊上沾了一道黑灰,看上去有些可笑:“凤仪宫中起火,已经进不去了!”


    白丞相微垂的眼猛然睁开,眼底精光如电,直刺向那名禁卫:“怎么回事!”


    大火从凤仪宫宫墙内蔓延而出,热浪席卷,凤仪宫外远处的花草都蜷缩起来,泛起了枯干的颜色。


    靠近宫墙,甚至能听到砖石在火中崩裂的声音。


    火舌朝着天空尽情伸展,宫墙和凤仪宫中目光所能及的一切景象落在眼底,都开始扭曲变形。


    禁卫们接力将一桶又一桶水运来,却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浇灭火势。


    白丞相亲自来到了凤仪宫前。


    禁卫统领望着被烈焰吞没的凤仪宫,面色凝重道:“这火起的诡异,起初来到凤仪宫前时,宫墙内已经着了火,还没有这么大,能看见衡阳公主带着侍从站在楼上,末将立刻命人进去救火,岂料还没来得及翻越宫墙,那火势陡然变大,连宫墙也一并卷了进去。”


    禁卫统领自己是武功高手,宫墙虽高,别人无法进去,但他自己艺高人胆大,本拟凭借轻功翻墙而入,比破开宫门更快。岂料火势太过诡异,转瞬间吞没宫墙。


    禁卫统领只是武功精妙,并非水火不侵,险些被火燎到衣衫,仓皇退回,连忙派人禀报白丞相。


    他说到此处,忽然低下声音,有些不安道:“火势骤然变大,但一时还没烧到楼台高处,末将隔着火焰,听见衡阳公主说了句话,然后便投入火中了。”


    白丞相面无表情道:“说了什么?”


    禁卫统领嘴唇颤动,有些不安。


    白丞相道:“说。”


    禁卫统领于是低声道:“得国不正者,天下共击之。”


    一旁,白丞相的亲信心中一跳,生出满背淋漓的冷汗。


    白丞相面色喜怒难辨,淡淡道:“是么?”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而后道:“令人封锁皇城、京城周边,城门紧闭,擅出则死,令京郊营分出一半人手,日夜在京城内外搜寻。”


    随之而来的皇贵妃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身形不易察觉地一晃。


    她勉强压住声音中的惊骇与颤抖:“父亲是防着衡阳公主逃走吗?”


    白丞相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谁知道呢?”.


    一辆马车行驶在偏僻的街道上。


    京城大道上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人烟,人们已经四散奔逃而去,唯有时不时疾驰而过的骑兵越过,留下雷霆般的马蹄声与震颤的大地。


    这种时刻,很少有人会留意到,在偏僻的街巷中,有一辆马车还在如常行驶,不疾不徐。


    那辆马车停在了一间商铺的后门处。


    这间商铺的生意很好,数年来扩张多次,买下了前后左右许多房屋打通,前门处每日生意兴隆,客似云来;后门所在的巷子却十分偏僻,空空荡荡,道路狭窄,显得逼仄阴暗。


    马车的帘子掀开了。


    景昀从车中走了下来。


    于是整条阴暗的小巷,都仿佛被照亮了。


    她身着宫裙,琳琅华美,冰雪般的面容稚气未褪,却如同日光般夺目耀眼。


    “公主慢行。”侍从提醒道。


    吱呀一声,面前紧闭的后门突然开了。


    江雪溪如雪的容光出现在景昀眼中。


    他神情清淡,眼底笑意却难掩,来到了景昀面前。


    “公主。”江雪溪含笑唤道。


    景昀笑意微绽。


    于是江雪溪的笑变得更加明显。


    门内厅外的台阶上,教主站在那里,遥遥看着儿子愉快的神色,不由自主想起了这几年自己十分好奇,江雪溪却从不给他看的那些书信。


    他忍不住对着随侍身后的左护法感叹道:“那些凡夫愚妇都说女儿外向,本座养的明明是个儿子,为何也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注: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子路》


    天命不我佑。——宋代邵雍《闲坐吟》


    第116章 116   小世界(十一)


    ◎江雪溪神情僵住,冰白的面颊上渐渐浮现出一点绯红,像是雪地里飘零的红梅花瓣,格外醒目。◎


    左护法默默低头不语, 心想少教主再如何外向,您除了忍着又有什么办法?


    教主当然没有办法,即使他是父亲, 江雪溪是儿子。


    他只有这么一个如珠如宝、寄予厚望的儿子, 还能怎么办呢?


    虽然教主毫无办法,但他毕竟是魔教教主,西域十二国的无冕君王, 拥有着极大的权势与难以想象的力量。


    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譬如现在,他看着院门外的画面,觉得有些糟心,于是转身就走,身影消失在了台阶之上。


    景昀察觉到了院中的动静, 眼睫轻眨, 向江雪溪身后看去。


    江雪溪纵然天赋绝伦, 受限于年纪,武功终究远不能与教主相比。因此教主无声无息离开,他并未发觉。


    他看一眼空空荡荡的台阶,眉梢微扬,已经猜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江雪溪神色丝毫不变, 对景昀道:“公主,请。”


    这扇有些寒酸的后门在景昀背后合拢, 偏僻阴暗的小巷被关在了门面。


    院中景象别有洞天。


    一条潺潺的小溪从院中淌过, 溪水上结起薄薄冰层。


    溪旁堆着许多块巨大的石头, 并不难看, 像是极富自然韵味的假山。


    如果走近细看, 则会发现那些石头上剑痕纵横交错, 深深楔入石头的纹理当中。


    其中威力最大的一道剑痕,竟然将一块近人高的石头劈成了两半。


    这个小世界没有修行者,能以纯粹的武功劈山裂石,绝非凡俗江湖客能够做到。


    有能力斩出这一剑的人,即使放在整个江湖中都极少,而这处院落中就有一个。


    当然不是江雪溪。


    他还年少,甚至年幼。


    景昀看着那块石头上的陈旧剑痕,眼睫轻动,有些意外。


    “感觉如何?”


    教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景昀抬起头,江雪溪则低下头,行礼道:“父亲。”


    教主仍作青衫文士打扮。


    他的衣着并不刻意华贵,面容清秀温文,看上去像个在书斋中静静研习典籍多年的书生。


    然而当看见他那双神采内蕴的眼睛时,往往又会令人错以为这是位耽于山水之间的风流文士。


    当他挑起如墨般的双眉,双手负在身后时,则又如同君临天下的君王。


    景昀道:“好刀法。”


    教主眉梢微扬,看了看江雪溪:“我这个外向的儿子告诉你的?”


    外向这个词可以有许多种解释。


    显然景昀和江雪溪并没能领会到教主话中的意思,因为二人不约而同地显出了疑惑的神色。


    景昀道:“看出来的。”


    她停顿片刻,又道:“以剑施刀法,汇聚百兵之长于一身,既有剑势之轻灵迅捷,又有刀势之雄浑刚猛,果然不凡。”


    这句话说的没错。


    但这句话是说给魔教教主听的,从这样一个小女孩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有些不合适。


    教主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他挑起如墨的双眉,道:“我儿曾说,你是个习剑的天才,现在看来,我儿的眼光果然超卓。”


    景昀对此没有什么反应。


    她曾经无数次听过这样的话,因为她本来就是剑道天才。


    不要说在虚幻的小世界里,就是在她出身的那方世界中,乃至于在仙界,她也是真真正正的剑道天才。


    剑之一道,无人能与她争锋。


    只凭几年来,数封信便能做出这样的判断,江雪溪的眼光自然非凡。


    不知什么时候,院内的人已经悉数退下,连景昀带来的侍从都被无声无息带了下去。


    院中只剩下景昀、江雪溪与教主三人。


    乱石堆成的假山下,景昀站在左边,教主站在右边,江雪溪则站在中间。


    景昀没有说话,江雪溪也没有说话。


    教主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沉不住气,而是因为他正站在自己的领域内,自然毫无顾忌、随心所欲。


    “玉玺在哪里?”


    景昀道:“不在宫里。”


    教主目光微动:“在公主手里?”


    景昀反问道:“这重要吗?”


    这怎么会不重要?


    那是传国玉玺,是历代正统的象征。传国玉玺的下落,足以掀起很多腥风血雨,无论是在庙堂还是在江湖上。


    教主道:“当然。”


    景昀敛起神色,认真道:“它是我的。”


    传国玉玺是景昀的,那么它的下落和教主有什么关系?


    教主扬眉道:“公主当初和魔教谈生意的时候,似乎不是这么谈的。”


    景昀摇头道:“我可没有出尔反尔。”


    教主说:“公主说要将正统交到我手中。”


    景昀指着自己,认真道:“所以我来了。”


    什么是正统?


    先帝遗诏是正统,传国玉玺是正统,那么手握先帝遗诏与传国玉玺二者的景昀当然也是正统,而且是地位无可辩驳的正统。


    当然,因为景昀是位公主,所以她的正统性就差了点。


    景昀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但问题是正统与否本来就不是给自己看的,而是给天下人看的。


    天下人不信服,那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让天下人信服。


    不过现在,景昀在正统性上的瑕疵不是问题了。


    正统与否,是要对比出来的。


    和篡逆皇位、逼杀君王的白诫相比,先帝独女、手持遗诏与玉玺的衡阳公主当然算得上正统。


    但这还不够。


    教主提醒道:“景氏皇族还在。”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上面。


    如果景昀是一位皇子,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


    但她是位公主。


    因此只要还有多余的选择,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拥立一位公主为帝。


    景昀平静道:“很快就不在了。”


    白丞相篡权夺位,多年来精心维护的声誉丧尽。


    白丞相是个很实际的人,既然面子已经没了,到手的皇位总要保住。


    前朝宗室在他手上,决计讨不了好处。


    教主赞许道:“当断则断,好气魄。”


    这倒并非嘲讽,魔教行事历来冷酷,景昀毫不犹豫舍弃整个景氏皇族,落在旁人眼里过于无情,在教主看来却是十分明智之举。


    景昀淡淡一哂.


    天色灰沉。


    白诫夺位,整座京城内外,都已被白氏的人马牢牢控制,进出城门的管束极为严格。


    街头巷尾中,百姓们连茶余饭后的杂谈都不敢出口,只能三三两两交换着目光。


    酒楼茶馆人迹寥落,商铺一概关门,路上的行人远比平时要少,步伐匆匆,不敢在外多停留片刻,生怕招惹祸事。


    一队铁骑纵马而来,马蹄声有如闷雷滚动。


    路中央的小童来不及躲避,吓得摔倒在地,转眼间马蹄碾过孩童小小的身体,消失在道路尽头。


    近来京中管辖极严,连带着魔教教主藏身的那家商铺都被巡检司查了数次,若非魔教在这个据点经营日久,有些关系,恐怕不好过关。


    “京中隐有传闻,说先帝之女衡阳公主自焚,又有流言说衡阳公主未死,而是携着传国玉玺与先帝遗命逃出宫了。”


    景昀心想这流言不就是魔教自己传的吗?


    江雪溪一手支颐,专注听着,忽然问:“外面查的这么严,巡检司的全部人手都不够吧。”


    下属一愣,旋即道:“听闻白、李、崔、陆几家都出了人。”


    李崔陆三姓,是秦国最有名的三个顶级世家,各个都有数百年传承,清名极盛。


    白丞相所在的白家,算是没落世家,但门庭虽衰,底蕴犹在。


    白丞相得到了以李崔陆为首的世家支持,能轻而易举发动宫变也就不奇怪了。


    白诫内能统合世家之力,外能威慑朝堂百官,还能放下身段和那些江湖人士合作,怪不得能有今日。


    景昀漫不经心地想着。


    正因如此,所以白诫必须要死。


    白诫要死,世家要死,景氏皇族要死。


    那些活了太久的庞然大物都要死。


    因为如果他们不死,会有更多人死。


    这里看不到发生在街道另一头的惨相,魔教放出去的探子已经及时将打探回来的消息禀报上来。


    江雪溪收回目光,看着街道上那些疾驰而过的骑兵,目光有些冷淡。


    景昀的神情则很平静。


    江雪溪不记得,她却记得。


    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们曾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早已不再稀奇。


    不稀奇不代表习惯,更不代表认可。


    过去几日里,京城里发生了许多事,惊马踩踏孩童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天穹的阴云之下,微渺如一点尘埃。


    “会死很多人。”教主淡淡道,“这只是个开端。”


    白诫登基,景氏皇族和保皇党自然被尽数圈禁,等待着最后的处置。除此之外,追随或支持白家的那些重要人物也如愿以偿得到了好处,开始攫取利益。


    景昀停下笔,将手下那张墨迹未干的纸推至教主面前。


    纸上写了一些名字,有些属于保皇党,寥寥几个属于皇族,还有些看上去与景昀毫无关系。


    “就这些?”教主道。


    “就这些。”景昀说。


    她想了想,解释道:“父皇留下的人有限,死一个少一个,都很忠心,所以我不想让他们太冒险。”


    教主道:“等你的人把他们弄出来,魔教会安排他们离京,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要先行离开。”


    不必教主解释,景昀和江雪溪都明白。


    一旦圈禁中的囚徒失踪,朝廷会立刻进一步戒严,他们离京就会变得很麻烦。


    尽管京城如今管束十分严格,但事实上,宫变以后的这段时间,京城一直处于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


    现在离开京城,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三个月之后,新帝要登基了。


    到那时,一切都会变得很麻烦。


    马车驶出京城城门,朝着城外官道行去。


    景昀掀开车帘,回头遥望。


    巍峨城墙在她的视线中渐渐缩小模糊,最终消失了。


    看着远处望不见的京城,景昀心中有些感慨。


    这世上果然没有新鲜事。


    她曾经见过很多次相同的故事上演,细节略有不同而已。


    她忽然想起了年幼的师兄。


    年幼的江雪溪失去了母亲与兄长,唯一的亲人生死难测,只有死死抓住面前微渺的希望,每日冒着严寒骤雪孤身来到岳山脚下,希望能得到一个拜入道殿山门的机会。


    那时师兄是什么感受呢?


    她望向江雪溪,心中生出许多怜意。


    江雪溪会错了意,望见景昀眼底淡淡的愁绪,以为她是心中难过,犹豫片刻,伸出手轻轻拍抚着景昀脊背,以示安慰。


    景昀:“……”


    她有些无言,却也没有挣脱,而是对江雪溪招招手。


    江雪溪靠近她。


    景昀抬手贴住江雪溪眉心灵窍,借此去探他的神魂。


    这个世界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江雪溪和景昀都还年幼,却早已过了七岁的年纪,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童了。


    江雪溪神情僵住,冰白的面颊上渐渐浮现出一点绯红,像是雪地里飘零的红梅花瓣,格外醒目。


    景昀收回手,瞟见江雪溪的神态,忽然笑了。


    “师兄。”她唤。


    江雪溪一怔:“什么?”


    景昀开心道:“没什么!”


    江雪溪:“……”.


    “啊!”凤君道,“我明白了!”


    他坐在银河畔,面前摆着一张棋盘。


    棋盘上散落着许多棋子,黑与白交织,看似凌乱,其中却隐含着极其高妙的意蕴。


    慕容灼一边低头看棋盘,一边抬头看三千镜,忙得不亦乐乎,闻言奇怪道:“明白什么?”


    “他们的身世走向。”凤君扬起下颌,朝三千镜示意。


    “怎么说?”慕容灼来了精神。


    守在三千镜外的这几日,慕容灼和凤君二人就镜中发展走势进行了很多猜测,十分不解——衡阳公主这具身体贵为公主,又是仙人神魂所寄,命运走向不该如此跌宕起伏。


    权臣摄政、母丧父亡,现在更是直接亡了国。如果这具身体里的魂魄不是景昀,或者说不是带着记忆的景昀,命运都很堪忧乃至于要命。


    照理来说,仙人神魂自带气运,下界投生只要不是为了历劫,命运一般都比较平顺安稳,出将入相大富大贵更非奇事,哪里会惨淡至此。


    凤君不信邪地检查数次,确定历劫名单上确实没有景昀的名字,她只是简单又正常地进一进小世界,于是更加奇怪,百思不得其解。


    凤君道:“小世界中的命途走向,除了事先挑选之外,与投生之人的本身特质也有很大关系。”


    慕容灼不解道:“是啊。”


    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愈发不解。


    照慕容灼心中所想,景昀进入小世界之后,要么登基成为女皇,要么纵横江湖之上,要么飘然远离尘世。


    多么尊贵,或者脱俗。


    这才是慕容灼心中对景昀的设想。


    凤君道:“我们都忘了一点,小世界中的命运走向,同时也与投生者本人的意愿有关,无论是明明白白的愿望,还是只潜藏于内心深处,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愿望。”


    慕容灼沉思片刻,匪夷所思道:“难道阿昀内心深处,很渴望尝一尝世俗的种种苦楚?”


    “她是这么无聊的人吗?”


    “……”


    凤君沉默片刻,道:“不,应该不是——但是衡阳公主的命运,隐隐与另一个人有些相似。


    慕容灼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凤君提示道:“拂微真人。”


    拂微真人江雪溪,兄长早逝,生而丧母,姐弟二人胆战心惊地活在宫里,随时要提防来自父亲的杀意。最终和颐公主发动宫变,江雪溪则在和颐公主的亲信护送下仓皇离宫。


    这些往事景昀既然告诉了慕容灼,就不会介意她告诉凤君,因此凤君已经从慕容灼口中听过了。


    小世界里,衡阳公主的命运和江雪溪的故事虽然很多地方并不相同,但最关键的几个节点并没有出入。


    同样生来尊贵,活的却极为危险;同样孤立无援,面临着来自无上权力的威胁;又同样尚未长成便已经遭逢剧变,不得不匆匆离宫。


    这一切落在下界投生,且并非历劫的仙人身上,无疑极为古怪,但若是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又十分合理。


    ——江雪溪年幼艰难,波折极多。景昀思及过往,颇多怜惜,以至于内心深处耿耿于怀,恨不能替他受这些苦楚。


    因此衡阳公主命运波折极多,而江雪溪身为魔教少教主,却极受重视宠爱,童年极为平顺。


    慕容灼听懂了,睁大眼睛,有些感叹,又有些心情复杂:“阿昀恨不得以身相待,所以衡阳公主命途跌宕,那拂微真人呢,他内心深处的愿望不会是有一个极怜爱他的父亲吧。”


    “如果他当真作此想法,恐怕心性不足以修至大乘,更担不起玄真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了。”凤君摇头道。


    慕容灼一想也是,魔教教主对江雪溪的百般怜爱出自江雪溪的天赋奇绝,并非天性怜惜骨肉,而江雪溪对教主的态度也稍显平淡,并不像是对父子亲情多么渴望的模样。


    “那……”


    凤君道:“拂微真人所求,其实很明确。”


    他敛了笑容,淡淡道:“倘若我是魔教少教主,第一个就杀了衡阳公主。”


    慕容灼大吃一惊:“为什么!”


    凤君道:“因为衡阳公主身上有太多谜团,而未知往往比已知的威胁更危险。”


    慕容灼艰难地组织语言:“可是正统……”


    “杀了衡阳公主,严刑拷打她身边的亲信,传国玉玺总能找到,即使找不到,白诫此时声誉大损,魔教的机会也同样大增。”


    凤君提醒道:“你忘记了,这方小世界没有修行之说,人们不会将事情往太离奇的地方考虑。”


    面对凤君冷酷的话语,慕容灼并没有表现出难以置信与恐惧,只是绞尽脑汁想着反驳:“但是拂微真人并没有……”


    凤君平静道:“他没有杀死玄真,只是将疑惑藏在心底,甚至与衡阳公主的合作都在平稳推进,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样。”


    “而玄真敢于展露出种种疑点,从不掩饰,何尝不是有恃无恐。”


    ——她依仗的是足以在任何人面前自保的修为,也是江雪溪的心意。


    ——无论有没有记忆,江雪溪都不会伤害景昀。


    那是深植于拂微真人神魂深处的本能.


    暮春,白丞相登基为帝,改国号为燕,改元承平。


    改朝换代的消息传到景昀耳中时,木叶城巍峨的城门也已经近在眼前。


    傍晚风冷,席卷起黄沙,簌簌拍击在马车车身上,车外传来骏马的嘶鸣。


    景昀睡着了。


    她很少入睡,但并不是从来不睡。


    车厢宽大,一方屏风隔开内外,景昀蜷在屏风内的小榻上,枕着迎枕小憩。


    一张小几将小榻隔成两半,小榻另一侧,江雪溪坐在桌前,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秀丽面容毫无表情,静静看着那方棋盘。


    马车速度渐缓。


    车外传来禀报声:“少教主,即将入城。”


    江雪溪淡淡嗯了一声,放下手中棋子,想要叫醒景昀。


    然而当他探身的那一刹,迎上了景昀刚刚睁开的,黑白分明、无比清醒的眼睛。


    她似乎从来没有半梦半醒的迷茫时刻,只要醒来,就会永远保持清醒和理智。


    这个想法从江雪溪心底一掠而过。


    他温声道:“木叶城到了。”


    景昀点点头,坐起身来,揭开身上裹着的毛毯。


    她的衣裳未解,钗环未卸,分明睡了一觉,却丝毫不显凌乱。


    江雪溪来到屏风外,绞干一块浸湿的帕子,折身回来。


    景昀已经掀开了车窗的垂帘。


    下一刻,她迅速放下车帘,缩回车中,咳嗽起来。


    江雪溪失笑,将手中的湿帕子递过去:“西方气候干燥,多风沙,不比京城宜人。”


    “还好。”景昀眨了眨眼。


    她这一次不再将车帘完全掀起,只揭开一个很小的角,朝车窗外看去。


    一座巍峨的城池出现在她眼中。


    这座城城墙极高极厚,建筑也是如此,远不及京城中细致精巧,显得不拘小节、极为豪放。


    “这就是木叶城啊。”景昀望着车外别样的风土景致,轻声道。


    “这就是木叶城。”江雪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景昀微微地笑了。


    江雪溪好奇道:“怎么?”


    景昀微笑道,“西方王都,名不虚传。”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我上午放存稿箱,定了下午五点更新,结果刚刚想起来看评论区才发现没发出来,甚至连请假条都没撤销!


    抱歉抱歉,评论区发二十个红包,明天剧情继续快进,鞠躬。


    第117章 117   小世界(十二)


    ◎江雪溪将指尖搭了上去。◎


    木叶城的城墙很高, 高到普通人仰起头,很难看清城墙顶端垛堞后守卫的身影。


    木叶城的城墙很厚,厚到即使动用中原皇宫中秘藏的火药, 也需要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才足以将城墙破开。


    毫不夸张的说,这座城或许是天下最难攻的城池。


    “这是很正常的事,木叶城最初问世的部分, 本来就不是城中任何一座建筑,而是城墙。”


    头发花白的年迈向导骑在驴背上,用眼神示意远方。


    “从城墙第一块砖石出现,到这座城池有了雏形,再到木叶城完全落成,一共花了六十三年。”


    “这六十三年是木叶城的建城史, 也是魔教独霸西域的兴盛史。”


    向导苍老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


    老人的眼睛浑浊, 头发花白, 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很普通的寻常老人。


    但寻常的老人不会敢于在木叶城下,以魔教称呼这座城的主人,即使魔教中人也经常这样称呼自己。更不会以一种风轻云淡、如数家珍的姿态,随意提起魔教的历史。


    因为他本就不是寻常的老人。


    他曾经侍奉过三朝帝王,做过四十二年官, 累经刑部尚书、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吏部尚书等职,加封太子太保、大学士, 后来挂冠归隐。


    很少有人敢于直呼他的名字, 因此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从前, 世人称呼他王大人、王尚书、王大学士。


    后来他辞官归隐, 皇帝将碧湖赐给他安养晚年, 世人又称他太保、碧湖居士、碧湖主人。


    但他还是喜欢被人称作王先生。


    他骑在驴上, 倒背着双手,眯着眼睛,看上去就像乡野间一个寻常的教书先生,正在享受冬日难得的阳光。


    分外惬意。


    朝中与他同时代的老人,大多都已过世,唯一能与他资历相提并论的,只有当今御座上的皇帝。


    那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老人的驴背后,跟着几个做行商打扮的人。


    他们当然不是真正的行商。


    随着老人的声音响起,他们仔细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神情平静,却又能从极细微的地方看出深刻的警惕。


    “走吧。”老人道。


    “王先生。”为首的那位行商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这次木叶城之行,是议政殿中的皇帝亲自下的命令,精心挑选了他们这些人前来。


    他们这些人中,没有半个等闲之辈。


    然而,所有行程都由王先生亲自安排,其他人根本没有过问的余地。


    所以直到来到木叶城下,他们依旧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先生道:“跟我来。”


    他们来到木叶城中一间民宅里。


    这里有一个妇人和一个老人,低眉顺眼,一言不发,为他们开了门,就自觉地退了出去,再无踪影。


    王先生骑着他的驴,带着身后的人们走进这间民宅的正堂。


    堂中摆着数个包裹,数量正好与他们的人数相合。


    王先生拿走了最中间的那个,然后示意每人取走各自的包裹。


    包裹里装着数套衣衫,有男有女、有贵有贱。


    衣裳下方,包裹底部,还有一份身份文牒。


    为首的那名行商率先打开包裹,摸到衣衫以及衣衫下的身份文牒,拿出来一看,顿时愣住。


    “各自换上。”


    王先生已经从驴背上跳了下来,身手灵敏,完全不像是一个老人。


    “从现在起,我们是赫摩国副使的娘家亲戚,赫摩国的富商,为了攀附靠山,跟着赫摩国使团来到这里参加宫宴。”


    “自己的身份,都背下来。”


    下午,雪花开始飘落。


    天色由明转暗,雪也越下越大,对于气候极为干燥的木叶城来说,这是很难得的天气。


    小楼的侍女从檐下走过,脚步放得很轻。


    在她头顶,宫殿的匾额上,‘小楼’二字也渐渐覆上一层雪花。


    是的,这座宫殿就叫小楼,尽管从外表以及气势上来说,它无论如何都不像一座小楼。


    侍女识字,也读了些书。正因如此,每次看到殿外匾额时,她都感到非常茫然并且不解,心想这个名字简直毫无道理、毫不沾边。


    但这并不是她能置喙的,即使她觉得极不合理。


    小楼是占地极为宽广、位置极为优越的一座宫殿,仅次于教主和少教主二人的住所。后来少教主又命人好生修整装饰过一番,论起华美,甚至越过了少教主的住处。


    这座宫殿原本一直没有名字,因为没有人居住,长久空置在这里。


    直到五年前,宫殿迎来了一个主人,木叶城迎来了一位贵客。


    她住了进去,然后宫殿就有了名字。


    从那时起,木叶城中乃至西域十二国中渐渐传出很多流言,到后来流言传扬到了更远的地方,传进了中原,又传进了京城甚至皇宫。


    许多人说,小楼中那位贵客来自中原旧秦国,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就是旧秦国末帝的唯一的孩子,旧秦国景氏皇族仅剩的正统,传闻中手持传国玉玺与末帝遗诏应该继承大统,却被逼迫自焚于火中的衡阳公主。


    侍女转过殿角,然后看见了一角白衣。


    她拜倒:“少教主。”


    来人正是江雪溪。


    他似乎从风雪中走来,发间零落有雪花数点。


    江雪溪踏进殿中,雪花顿时尽数消融。


    殿内温暖如春,景昀坐在窗下,窗扇开了道缝,寒风挟着雪片吹入,将她面前小几上那簇梅花吹得摇摇欲坠。


    “公主。”江雪溪温声唤道。


    景昀转过头,神情有些困倦。


    江雪溪有些担忧。


    他来到景昀身前,低头看向景昀的手腕。


    景昀揭开衣袖,江雪溪将指尖搭了上去。


    江雪溪修的是魔教的秘传功法,这种功法修到深处有种种妙处,难以尽数。但表现也非常直观,譬如身体的温度会越来越低。


    景昀曾经碰到过教主的手,冷如新凝的冰雪。


    倘若不是知道这门功法的表现,再加上教主的脉搏很正常,景昀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多日。


    江雪溪还年少,功法未曾修到大成,他的指尖搭上来时,只有些微的寒意。


    景昀面色不变,等江雪溪收回手,才静静道:“我没事。”


    江雪溪黛眉微蹙,没有多言,却明显是放心不下的模样。


    这倒也正常,景昀这些日子总是提不起精神,看上去十分疲倦。假如这里不是魔教的地盘,江雪溪都要怀疑她每夜偷偷跑出去做些什么了。


    景昀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她的困倦不是因为每夜不睡四处潜行,更不是身体每况愈下忽发疾病。而是因为另一个原因,偏偏那个原因无法向江雪溪解释,所以就显得十分古怪了。


    窗外寒风再度吹入。


    桌面上的梅瓶随风摇晃,眼看就要咣当倒下来。


    江雪溪随手扶住梅瓶,担忧的神情敛去,又恢复了万物不萦于心的从容。


    他的稚气已经淡去,顾盼间风仪尽显,极为秀美。


    当他垂下眼睫,再度抬起时,那种难言的风神就更令人注目。


    江雪溪道:“今晚夜宴。”


    景昀说:“我记得。”


    江雪溪嗯了声,眼底流泻出笑意:“我们一起过去。”


    景昀问:“这是教主的意思?”


    江雪溪坦然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魔教很喜欢举行宴会,城中以及宫殿中,经常会响起歌舞欢宴的声音,然后便是酒过三巡、群魔乱舞。


    那些场景多半很是混乱,所以教主与江雪溪都不喜欢出席,景昀更是从来没有去过。


    不过今夜的夜宴不同。


    今日是西域十二国前来魔教纳贡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每年会有一次,宫中往往会举办宴会。


    过去五年里,这样的宴会已经举办了五次,唯有今日这次,教主指名要求景昀出席。


    因为他们一直等候的那个时机到了。


    ——御座上那位垂垂老矣的皇帝,终于快要死了。


    作者有话说:


    本月结束前,这个小世界和正文将会完结,所以接下来进度条会继续快进,明天那章会多写点。


    番外暂时确定了一个江雪溪(黑化版),一个仙界后续篇,还有一个师兄妹带纯华的过去时,还有什么想看的可以继续评论区留言。


    第118章 118   小世界(十三)


    ◎心意这种事,又哪里有道理可讲。◎


    “西方王都, 名不虚传。”


    五年前,景昀乘车至木叶城外时,揭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然后给出了这样一句评价。


    时隔五年, 夜空之下,王先生满怀感叹地说出了相同的话。


    浓郁的夜幕包裹住整座城池,又被光亮毫不留情地撕开。


    无数熊熊燃烧的火把灯台矗立在城中各处, 每家每户以及道路两边都被映亮,有如白昼。


    明暗交错下,木叶城中那些房屋建筑显得格外神秘,又格外高大。


    木叶城位于中原以西,大漠之中,距西域十二国极近, 建筑自然与中原相差极大。


    这里的房屋极高、墙壁极厚、门窗偏小, 又不够精巧细致, 反而有一种难言的粗犷,在王先生等人看来,难免有些不习惯。


    但即使看不习惯,他们也没有人能否认,木叶城的确是一座极为巍峨、气势雄浑的城池。


    那些高大的屋舍隐没在夜色里, 像是潜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巨兽。


    木叶城是魔教教主的领地,而魔教教主是西域十二国的无冕君王。


    所以这座城又有一个十分贴切的别名, 叫做西方王都。


    “西方王都, 名不虚传。”王先生感叹道。


    王先生身后, 那些行商的神情有些复杂。


    木叶城深处的那座宫城没有名字, 许多人沿用了魔教的称谓, 将它称作魔宫。


    西域十二国的使者则称其为天宫, 称宫城深处那位魔教教主为天君。


    站在宫城外,听着那些来往的西域使者们满怀敬畏地使用天君这个称谓,行商们的眼底浮现出鄙夷与反感交织的神色。


    他们不是普通的行商,确切地说,应该是一支奇异的使团。


    使团中的人有着极为尊贵的身份。魔教在他们眼中和那些江湖客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令人轻鄙的存在。


    但现在这令人轻鄙的、在高居庙堂的大人物眼中上不得台面的魔教已经成了中原的心头之患,这种变化无疑令他们极为难受。因此轻鄙中又夹杂了提防,提防中演化出厌恶。


    因此当他们看向这些自甘堕落、臣服于魔教脚下的小国使者时,眼底同样满含轻鄙。


    王先生转过头来,平静道:“你们想死吗?”


    听着这样一句突兀又冷酷的话,使团其他人都呆住了。


    倒是没有人发怒,因为王先生年龄太老、资历太高,即使使团中人身份再如何高贵,对着王先生都不敢也不能发怒。


    为首那名年轻人率先意会过来,低头道:“多谢先生指教。”


    其余人渐次回神,收敛了多余的神色。


    王先生回头,手持文牒,带着一行人向宫城内行去。


    魔教宫城的管束远不及中原皇宫管束严格,但同样的,这里的护法高手远比皇宫中的皇家供奉要多。


    真正的强者自有威势,不必刻意施压,仅仅站在夜色下的宫城阴影里,便足以令人心生畏惧。


    为了避免被宫城中的魔教高手识破,使团中身怀武艺的人全都没有前来此地,唯有王先生带着数人前来赴宴。


    他不易察觉地望了望身后那些使团成员,察觉到有几人情不自禁地在高手威压下露出了紧张之色,微感不悦,神情却毫无变化。


    宫城正中的大殿灯火辉煌。


    木叶城中的宫殿是用西域附近出产的一种特殊石材建成,通体呈现出一种玄妙的黑色,在夜幕中更增添几分神秘。


    王先生带着为首的那名年轻人向大殿中走去,十分自然地汇入了赫摩国使团的尾巴。


    其余使团成员则向着一侧的偏殿走去,那里是他们这些随员该去的地方。


    王先生和那名年轻人的座位在大殿最偏僻的角落里。


    他注意到年轻人的神情有些紧张,对着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


    年轻人苦笑,更深地低下头去,掩藏住自己紧张的神色。


    这里是魔教的地盘,不知潜藏着多少魔教高手,他们甚至不方便进行交流,只能以这种隐晦的方式传达态度。


    见那年轻人低下头,王先生也就不再多言。


    他的目光投向大殿最高处,那里空空荡荡,此刻没有人来。


    王先生浑浊的眼睛渐渐眯起,似在思忖,又似盘算。


    忽然,悠长神秘的钟声从殿外响起,水波般回荡开来,响彻宫城的每一寸角落。


    大殿内嘈杂的声音顿时止住,王先生余光瞥去,只见所有使者都垂下了头,神情恭敬到了极点。


    大殿之上,忽然出现了一片暗影。


    那片暗影落在大殿最高处的宝座上,即使竭尽目力,也无法看破那片暗影,从而看见暗影最深处的人。


    无比缥缈的乐声骤起。


    殿中所有使者离开席位,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地面,虔诚地行礼。


    王先生随之跪倒在地。


    他跪的很自然,很平静,丝毫没有抗拒和挣扎。


    按照往年夜宴的流程,魔教教主接受西域十二国使者朝拜,便会令他们起身归位。


    但今夜,使者们跪倒许久,也没有听到允许他们起身的声音。


    极轻的足音从殿门处传来。


    足音踏进殿门,穿过大殿中极其珍贵的殷红朱绒毯,停在了宝座之下。


    宝座上的暗影中依旧没有传来声音。


    魔教左护法的声音从宝座的台阶下响起:“少教主到。”


    使者们再度叩拜魔教少教主,以少君称之,神情依旧无比恭顺,显然这位少教主的存在并不是秘密。


    左护法再度道:“贵客到。”


    “?”


    殿内有短暂的沉寂,使者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魔教教主的贵客,只好沉默地磕头,心中却有了各自猜测。


    没有跪太长时间,使者们很快被允许起身。


    于是他们看到,大殿最高处的宝座两端,加了两张席位。


    两张席位上坐着两个少年男女。


    少年端坐在宝座左侧,笼罩他面容的暗影没有宝座上那片暗影深重,却依旧模糊了他的五官轮廓。


    宝座右侧,则坐着一个极其年少,眉目如画的少女。


    她的面容优美有如画卷,只静静坐在那里,就仿佛化作了一幅仕女图。


    但如果使者们的席位能离得更近些,近到足以看清少女的目光,那么他们就会发现,如果一定要用画卷作比,比起仕女图,少女更像是一幅秀丽山水。


    画中自有天地。


    王先生二人的座位太过偏僻,年轻人勉强看清了少女的面容,不由得朝王先生投去询问的目光。


    王先生没有理会身旁的年轻人。


    他只是眯起眼,看着少女似曾相识的面容,心想果然是她.


    往年夜宴,教主很少留在宴会上,总是出席不久便迅速离去。但今夜既是将景昀推至台前的大好时机,又是江雪溪以少教主身份在西域十二国使者面前露面的机会,他难得地没有离去。


    魔教夜宴的流程并不繁复,还很有些随心所欲。


    各自饮酒后,各国使者开始依次起身,向教主禀报此次献上的贡品。


    贡品名单其实并不无聊,但名单太多又太长,听到最后总是容易令人失去耐心。


    使者们依次起身,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江雪溪却在和景昀悄悄交流。


    他望了望案上的一只酒盏。


    这是在问景昀,要不要饮一盏酒提前退席。


    江雪溪对面,景昀垂下眼睫,动作幅度近乎于无地轻轻摇头。


    二人目光偶尔交汇,不必多说半个字,甚至不必做半个动作,自然而然便能领会对方所想。


    这样的感觉当然很好。


    江雪溪一手支颐,静静注视着景昀。


    景昀则状似无意地看向大殿中一个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这个老人有一张熟悉的面容,尽管从前景昀见到他时,他还没有这么衰老。


    萧皇后的葬仪,由他料理。


    衡阳公主封号,由他主持。


    那个时候,他还是秦国的礼部尚书,而景昀是接旨的衡阳公主。


    景昀静静注视着他。


    他也静静注视着景昀。


    二人都认出了彼此。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景昀依旧坐在宝座之侧,长睫垂落目光缥缈;王先生也还是坐在殿角,从容不露半点惊惶,甚至连他身侧的年轻人都丝毫未曾察觉到险恶的形势,依旧茫然不知地努力伺机观察殿内。


    正在这时,诚挚念诵贡品的使者终于口干舌燥地结束了本国表忠心的环节,下一位使者站起来,接替他进行这项活动。


    那位使者起身,然后大声道:“天君,小臣前来时,我国主精心挑选出六名国中绝色美人,希冀献于少君为婢为妾。”


    西域十二国每每事先打探教主这一年的喜好偏向,在临行前大做准备,且教主欲令少教主出席夜宴一事并不是秘密,甚至教主自己还有意无意推动消息外传,使得西域十二国国主能够轻易探听到消息。所以教主对此倒并不感觉惊讶,只在暗影中半衔了一缕笑意,望向江雪溪,等待爱子做出回应。


    江雪溪猛然回神:?


    景昀闻声抬首:?


    二人同时抬眼,目光正巧在空中短暂交错一刹。


    刹那间景昀透过江雪溪面容之上笼罩的那层暗影,看见了江雪溪微颤的眼睫。


    “不必了。”江雪溪淡淡道。


    他说的很快,全然不假思索,快到了有些慌张心虚的地步。只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过平稳,声音太过宁静,因而没有被人察觉到半分不妥。


    唯有殿内能够看破他面上暗影的两人察觉到了这一点,情绪却截然相反。


    他的心虚与慌张因何而来?


    究其根本,不过是因为他对面坐着景昀。


    教主眉宇间隐现不满的神色,那份不满自然不是对着江雪溪。


    景昀淡红的唇角轻轻抿起,像是有点想要发笑,却又极力忍住。


    殿下那名使者慌张起来。


    历来西域十二国献上的贡品,教主纵然不想要或是不喜欢,只管弃置于库房中便是,从不开口驳回。


    这些小国畏惧于魔教威势,献上贡品以表臣服,方能换来平安。若是令他们不必献上贡品,反而要惶惶不可终日。


    江雪溪知道这一点,仍然选择拒绝。


    他过后自然要另花心思安抚,但对于他不情愿的人或事,江雪溪一向不愿勉强自己。


    景昀目光流转,望着对面的江雪溪。


    她心想,师兄做道殿正使时,处处尽到自己为天下表率的责任,毫无瑕疵如同圣人。而今不做道殿正使,立刻就变成了一切随心而行,哪管对方是不是洪水滔天。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


    她从年少的时候就知道师兄的本性如何,又哪里能使她的心意动摇半分?


    谁让她是师妹。


    谁让他是师兄。


    心意这种事,又哪里有道理可讲。


    作者有话说:


    明晚十点前更新。


    第119章 119   小世界(十四)


    ◎两张有如冰雪,异常美丽的面容上,同时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六名绝色美人最终由教主出面收下。


    教主对女色并不很感兴趣, 否则这么多年不会只有江雪溪一个儿子,收下那六名美人一方面是安抚使者惴惴不安的情绪,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教主喜欢美的人或物。


    宫城中有很多美人, 有的是魔教自行搜集挑选而来, 有的便是小国送上的供奉,她们都住在宫城西边的宫殿里,教主偶尔会过去走走。


    在那些美人们居住的宫殿不远处, 有一座巨大的花园,这座花园中收集了魔教能寻找到的所有名花异草,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放,极为难得。


    透过大殿的窗子朝西看去,穷尽目力,可以看见黑夜里那座花园中闪烁的明亮灯火, 仿佛漆黑天穹上最亮的一颗星。


    木叶城天气寒冷, 花园里必须足够温暖, 才能确保教主精心收集的花草不被尽数冻死,所以入冬以来,整座宫城中花费最多炭火的地方就是那里。


    教主收回目光。


    他看着左右两边空空荡荡的席位,有些无趣,暗影下的面容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他的嘴唇没有动, 左护法的耳畔却响起了清晰的声音。


    左护法的神情变得无比恭敬,虽然知道不必站起身来禀报, 仍然敬畏地低下头, 同样以内力传音答道:“少教主和公主, 好像去了花园。”


    听到爱子和不省心的衡阳公主去了他心爱的花园, 教主隐没在暗影下的面容变得有些僵硬, 眼皮跳了跳。


    “真是会挑地方啊。”


    左护法不安道:“派了很多人暗中随行, 但那个人毕竟不是凡俗之辈,恐怕……”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投向大殿的角落。


    那里的座位空空荡荡.


    “小时候宫里种着很多山茶,母后最喜欢一株白色的十八学士,可惜京城难以养活山茶,最终那株十八学士还是死了。”


    景昀凝视着面前那片如云如雾、重瓣富丽的山茶花,感慨道:“今年这些花成活之前,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山茶了。”


    这话像是在说山茶,却又仿佛隐藏着更深的意味。


    那片盛开的山茶花对面,站着王先生。


    “京城虽然没有山茶花,但却有冠绝天下的芍药与牡丹,西宫的群芳苑亦有百花争妍。”


    “那又如何?”


    景昀道:“我从没有去过群芳苑,也没有见过京城冠绝天下的芍药牡丹。”


    王先生说:“如果公主因为自己看不到,就要让更多人也看不到,这种做法无疑是有问题的。”


    景昀问:“你在表示对我的反对?”


    王先生说:“我只是想告诉公主,百姓无辜,和平来之不易,不宜再生动荡。”


    景昀道:“你认为我能做主?”


    王先生说:“公主至少不会是传言中的傀儡,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希望能游说公主,为天下百姓赢得一丝喘息之机。”


    景昀没有问王先生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她注视着老人恳切的面容,问道:“五年前,白诫逼宫篡位的时候,你有没有对他说过这些话?”


    她看着王先生,不必对方回答,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答案:“五年前你不劝告他,为什么五年后要来劝我?”


    王先生想着自己在木叶城中看到的情形,想起城中那些枕戈待旦的强者与训练有素的教徒。


    名为教徒,实则便是军队。


    这样的军队,绝不是区区几年能够训练出来的。


    他仿佛看见了动荡不安的未来,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公主或许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事实上,我只是顺大势而行。皇位是一家一姓,天下人却是千家万姓,只要能令争端尽快平息,世人少受战火之灾,少部分人做出牺牲和退让又有何妨?”


    景昀明白对方的意思。


    王先生不在乎皇位由谁来坐,只要尽可能减轻可能到来的战火和冲突就好。


    因此白党壮大有意篡位时,王先生置之不理,因为他认为景氏皇族日薄西山、回天无力,已经找不出一个能与白诫匹敌的贤才,一味挣扎只能将冲突的过程无限拉长,造成更多混乱。


    也因此,在察觉到西方魔教很可能掌握着衡阳公主与传国玉玺的下落,有意趁势而起,问鼎天下时,他从碧湖出山,亲自冒险前来木叶城。


    景昀道:“中原何谈安定?短短五年间,各地动荡叛乱从来没有少过,流民遍地,战火不休。”


    王先生无奈道:“当今陛下正在逐步着手解决这些问题,何况……”


    他看向景昀,叹息道:“公主这般聪慧,难道当真不知凤仪宫中那句话传出来会引发多么严重的后果吗?”


    他指的是民间沸沸扬扬的传言,传言中说,当今皇帝得位不正,先害死旧秦国末帝,又要逼杀末帝独女衡阳公主,衡阳公主无奈之下,抱着传国玉玺于凤仪宫自焚,只留下一句话。


    ——得国不正者,天下共击之。


    衡阳公主手持玉玺,末帝当年又曾试图传位于她,虽然没有成功,但在世人心中,论起旧秦国血脉,衡阳公主理当最正。


    她的这句话,相当于为天下所有想要夺走白氏江山的叛臣提供了最合理的依据。


    ——论起得国不正,有谁及的上白丞相以臣凌君、篡夺江山?白氏自己都是依靠阴诡手段夺来天下,又哪里能打着正统的大旗抨击旁人是乱臣贼子?


    景昀扬起眉梢:“既然我说话如此有用,身份如此正统,当年父皇有意传位于我时,为何不见先生站出来为我据理力争?”


    王先生叹气道:“公主毕竟是个女子,世人怎能信服?”


    景昀道:“但依先生之言,现在世人对我的话好像又很是信服。”


    这话实际上是在强词夺理,但王先生还是长叹口气,道:“公主确实受了很多委屈,身为臣子没有维护君王的尊严,是朝臣的过错,但身为官员,总要为世人考虑。”


    说来说去,王先生仍然是在坚持自己最初的观点。


    他不在乎景氏皇族失国,也不在乎白诫得位不正,他只会寻求一条最快平息动荡的道路,确保天下尽可能保持平稳。


    景昀耐心地换了个方式重复她的问题:“先生真的认为中原如今安定?”


    王先生道:“当今正在着手解决问题,这同样需要时间,我只希望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不要出现更多问题。”


    景昀道:“是么,我倒觉得,白诫到死也解决不了问题。”


    王先生沉默片刻,道:“何至于此。”


    “你是在装傻还是真傻?”江雪溪忽然道。


    王先生侧首,注意到这位魔教少教主有一双美丽而多情的眼睛,眼底的冷淡与评估却毫不掩饰。


    “各地叛乱层出不穷,那些将领或许真的是怀揣异心,借我那句话趁势而起,但五年里中原爆发十余次起义,难道这些起义的平民各个胸怀大志,只等我赋予他们起义的合理性,便揭竿而起,想去坐一坐议政殿里那把椅子?”


    “去年我与少教主到东南三郡游历,所见触目惊心,流民遍地,田地俱归士族所有。”


    江雪溪插口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不反又待如何,等着举家饿死?”


    景昀认真问道:“王先生,请你告诉我,这个问题白诫该怎么解决?”


    王先生骤然沉默。


    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却也非常诛心,直接便指向了最难解决的问题。


    贫者无立锥之地,所以不得不反,他们的地去了哪里?


    自然是归于世家所有。


    白诫能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他无法解决。


    “白诫依靠世家支持登上皇位,白氏便是名噪一时的世家,他能狠下心转头对世家挥刀吗?或者说,他有能力对世家挥刀吗?”


    “承平二年,淅南郡起义后,白诫下诏颁布隐田令,意欲查抄隐田,归还失地百姓,然后呢?”


    王先生不答。


    他当然知道答案,隐田令名存实亡,世家象征性献出了一些连零头都算不上的隐田,流民依然无枝可栖。


    承平二年至今,各地动乱从未断过。


    王先生甚至认为,他和白诫年纪相差不大,自己仍能千里来往木叶城,白诫却已经垂垂老矣,正是因为熬干了心血。


    但问题是,他熬干了心血也没用。


    世家不会吐出到手的田地财富,而白诫的根基来源于世家,他不能动摇自己的根基,正如同人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起来。


    “公主有更好的办法吗?”王先生问。


    景昀挑起眉梢,江雪溪也同样挑起眉梢。


    两张有如冰雪,异常美丽的面容上,同时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有些东西既然难以修补,那就只好打碎了重铸。”景昀淡淡道,“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责任,景氏宗亲奢靡成性,掠夺良田之风盛行,所以景氏皇族如今已经付过了代价;世家煊赫,兼并土地,权势胜过皇室,以至于朝廷难以管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王先生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景氏皇族已经付过了代价。


    他久久凝视着面前衡阳公主美丽的面容,一个非常冰冷的念头在他心底缓缓升起。


    当年末帝骤死殿中,白诫声誉难保,为了稳固江山,景氏皇族遭到了非常严酷的处置。


    ——难道,这本就是衡阳公主希望看到的局面?


    “皇族无德,所以为之付出了代价;世家碍事,那就不要有世家了。”江雪溪微笑道,“西方魔教,草莽之流,不讲究那些高贵优雅的做派。”


    作者有话说: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汉书·食货志》


    明天开战。


    第120章 120   小世界(十五)


    ◎让谁去死,让谁活着。◎


    王先生沉默片刻, 道:“那样……会死更多人。”


    江雪溪平静说道:“在我看来,东南三郡百姓起义之前,应该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各地流民凄惨离乡时, 大概也没有指望自己能够长命百岁。”


    唯有高高在上的世家贵胄, 从未想过死去,面对死亡时才会格外恐惧。


    “死人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死亡变得更有价值, 以及……选择让谁去死、谁活着。”


    片刻的寂静之后,景昀说道。


    她的语速非常缓慢,语气有些异样,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江雪溪敏锐地侧首,看向景昀。


    他在景昀眼底捕捉到了一抹淡淡的伤感以及怀念。


    景昀有片刻的怅然。


    这句话曾经是师尊告诉她的。


    她有没有教给纯华?


    景昀思索了短短刹那,发现自己记不清了。


    那些年里, 她教导过纯华太多东西, 如何能一一想起?


    那丝伤感归于无形, 景昀的眼神重新恢复了极致的平静。


    王先生的神情极为严肃。


    因为他从景昀的那句话里听出了极其坚决的意志。


    选择让谁去死、让谁活着。


    这句话何等冷酷,何等高高在上。


    但很多时候,这样的抉择往往不得不做,而无论怎么选、如何做,都会背负巨大的压力与道义的拷问。


    因此这很容易变成一个笑话, 但从景昀口中说出来,则显得那样自然, 令人毫不怀疑她有这样的资格, 哪怕她看上去非常年轻, 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因为这样的选择, 在过去千百年中她已经做了无数次。


    她从不为此痛苦, 也不为此焦灼。


    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选择, 都只为人族整体更好的存续,不含半分私心,自然无需痛苦。


    千年前做道尊时是这样,千年后做公主时也是这样。


    景昀曾经很用心地思考过,然后得出了结论。


    ——既然世家活着,会让更多百姓活不了,那就只好让世家去死,让更多百姓活下来。


    “决定众生的生死吗?”王先生感慨道,“好气魄,只是这个资格谁能拥有?”


    江雪溪淡淡道:“过往那些年里,世家难道不是一直在这样做?”


    “没人有资格轻易决定他人生死,但有些时候,即使选择和取舍不够完美,也不得不做。”


    景昀想起了千年以前做道尊的日子,感慨道:“犹豫和放弃往往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她望着王先生,认真道:“这就是我的答案。”


    既然会死人,那何妨死的更有价值些?


    掀起一场战争会导致更多百姓被卷入战火中丧生,难道就要一味退让?


    确实有更多百姓可能死在战火之中,但与之相对的,世家也会死。


    世家死掉之后,还活着的人才有生路。


    “没有世家,谁来治世?”


    王先生的这句话非常简单,却又非常有说服力。


    满朝公卿泰半出身高贵,倘若断绝世家晋身之路,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寒门自然也不能全信,出身庶民的官员又有几个?朝堂立刻便要空缺大半。


    朝堂的空缺意味着更多的混乱。


    江雪溪想了想,道:“教中有不少精通庶务的能人,如果他们也不够用,还可以从教中挑选合适的人去监察各地官员。虽然精通庶务的能人有限,不过几乎每个教徒都会杀人。”


    仿佛冰雪齐下,钻心的凉意从王先生心底升起。


    他仔细看着面前这对少年人。


    衣衫如雪,裙摆如云,眉眼轮廓像是世间最好的画师悉心勾勒出的画像,静静站在那里,便美到极致,足以惊心。


    真是好一对美人。


    好一双璧人。


    却是好冷的言辞。


    好大的杀性。


    这些对话里没有涉及一些重要的细节,而那些细节往往会决定成败,看似还有再谈的余地,但实际上双方都已经展示了己方最坚决的意志和态度。


    言尽于此,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


    这番谈话至此证明,王先生的道与景昀二人的道南辕北辙,不相为谋,谈判以破裂告终。


    既然破裂,王先生自然不会停留在这里,朝景昀二人稍一颔首,转身朝园外走去。


    他的年纪与白诫相差不大,头发花白、眼眸浑浊,但他的脊背却丝毫不弯。


    不是刻意的挺直,而是本来就很直,像一把剑,更像一支笔。


    ——一支判官笔。


    王先生出身临华王氏,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临溪门刚好就在临华郡。


    临溪门最出名的功法是判官笔。


    五年来,景昀反复研究过白诫崛起到登基的过程,从她出生之前很多年一直到现在。


    白家过去曾经落魄,一度近乎沦落成为寒门,但终究还是保住了世家的名分。


    没落世家也是世家。


    那般高傲,怎会低头看一眼江湖宗派?


    正道宗门亦自有傲气,世家看不上他们,他们也不会去刻意逢迎世家。


    既然如此,这二者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现在看来,其中或许就有临华王氏从中牵线的缘故。


    江雪溪看着那个衰老的背影,袖底手指微动。


    他不是想要偷袭,而是在心中默默演练,倘若要擒下甚至杀死王先生,应该如何出手。


    他的天赋极高,从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便开始看魔教的秘传功法,虽然年少,修习功法的时间却绝不算短。


    王先生敢孤身前来,必有自己的依仗与底气,但江雪溪丝毫不惧。


    不止是因为这里是木叶城,是魔教的宫城,还因为他对自己的信心。


    即使这里不是魔教的领土,黑暗中没有潜藏着数不尽的魔教高手,仅凭江雪溪自己一个人,他也有绝对的信心胜过甚至杀死王先生。


    但他没有动手。


    景昀也没有动手。


    潜藏在黑暗里的魔教高手都没有动手,一片静默,不知是不是在等候少教主下令。


    王先生走出花园的大门,朝来路走去。


    他将会回到夜宴的大殿,然后和朝廷的人一同离开。


    身形清瘦,衣摆飘飘,白发长须,真如神仙般脱俗。


    江雪溪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中有些不舍,有些遗憾。


    遗憾和不舍自然是因为没能杀死他。


    左少护法是左护法之女,与父亲一样忠心不二。


    她警惕地看着那个没入夜色的背影,看向江雪溪,然后看看景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景昀摇摇头。


    左少护法又看看江雪溪,确定少教主和衡阳公主都没有出手的意图,十分遗憾不解,低声道:“王岐舟孤身隐姓埋名前来,这是大好的机会……”


    王先生的名气很大。


    如果他亮明身份,昭告天下自己前来木叶城,魔教当然不能轻易杀他,因为杀了他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王先生轻车简从,假冒行商前来,没有太多人知道他的行踪,那么即使他死在这里也是白死,因为没有证据证明魔教杀了他。


    左少护法说的没有错,这个道理极其简单直白,在魔教高手们眼中,王先生就像是朝廷送上来的一块肉,已经送到了嘴边,哪里有不吃的道理。


    纵然王岐舟智谋出众、武功极高,又怎能在魔教的宫殿里、魔教高手的包围之下脱身而去?


    景昀可以断定,朝廷拟定的计划应该只是让王先生亲自前来确认她的身份,绝对没有王先生在她面前现身这一环。


    但王先生偏偏这样做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有恃无恐的表现,王先生自信魔教不会杀他。


    为什么?


    因为王先生相信魔教壮大至此,绝不乏聪明人。


    景昀想起王先生转身离去时那抹淡淡的自嘲之色,漠然想着:预见到自己的死期,所以无所顾忌了吗?


    “他会死。”景昀道。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死在朝廷手中。”


    江雪溪没有说话。


    这代表他认可景昀的结论。


    是的,他们根本没有出手杀王先生的必要。


    王先生名气极大、地位极高,这样的大人物,有什么必要亲履险地,来到木叶城冒险?


    不要说什么心怀苍生,更不会是好奇心作祟。


    他只是不得不来。


    他和皇位上那位是同时代的人物,关系遍及庙堂江湖,如今皇帝要死了,他却还能活,想必皇帝看着他迟迟不死,心里一定十分担忧。


    江雪溪抬起手,随意地挥了挥。


    隐藏在夜幕中的魔教高手潮水般褪去。


    江雪溪侧过头,朝景昀伸出手。


    景昀牵住了他的手。


    二人牵着手朝花园外走去。


    如雪的白衣与如云的裙摆在夜色中交错,仿佛笼上了一层朦胧的云烟,煞是好看.


    朝廷这支秘密使团来了又去,无声无息。


    教主看着自己毫发无损的花园,对此很满意。


    他没来得及满意多久,木叶城的平静就被打破了。


    确切说来,木叶城中一直算不得风平浪静,这里毕竟是魔教的领域,从不缺乏前赴后继的正道间谍、西域细作以及中原朝廷的探子,还有许多江湖人士汇聚在这里,城中的混乱程度可想而知。


    但由于魔教高手悉数坐镇在此,教主的声名更是远扬,至少宫城内十分安全,木叶城中也能维持基本的稳定。


    然而在冬日未尽,春日将至的时候,仿佛变故突如其来,城中的稳定转眼间尽数打破。


    数名魔教中的重要人物在城中遭遇刺杀,有两人身死。正在魔教搜捕凶手之际,宫城中居然也出了问题。


    本该送到景昀小楼中的食盒,里面装着一碟带毒的糕点。


    江雪溪闻讯匆匆赶来,景昀对他道:“倒是很看得起我。”


    江雪溪不解道:“怎么?”


    景昀指了指桌上那碟点心:“用了灵零散。”


    相传灵零散本是一味皇室秘传的剧毒,服毒后三个时辰内毫无异色,三个时辰后会忽然停止呼吸,死时面若桃花,宛如深眠。


    时隔三个时辰才会毒发,这种毒药即使令人试毒意义也不大。


    不得不说,灵零散作为毒药,极其实用,并且极其好用。


    正因如此,它的配方至今没有流传出来,灵零散本身亦是极为难得,很难弄到手。


    对于灵零散,即使魔教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


    江雪溪没有问景昀如何看出来点心有问题,他的黛眉蹙起,凝视着桌面上那碟精美的点心,道:“他们慌了。”


    “是啊。”景昀意味深长道,“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江雪溪重复道。


    四月,魔教突袭西陵城,城破。


    西陵城攻陷的第一时间,魔教以衡阳公主的名义发布了一份诏书,宣称白氏无德乱政,圣教将扶持旧秦国皇室正统衡阳公主即位,恢复河山,剪除乱党。


    至此,为期一年三个月的战事正式拉开帷幕。


    在很多年后的史书之上,这场战争被赋予了非常重要的意义,无论是褒是贬,都在史册中占有极重的地位。


    很少有人知道,这场战争开始的那一刻是那样的轻描淡写。


    景昀随着江雪溪的目光望去,同样看着桌上那碟糕点,随意道:“那就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月底正文完结,这个小世界大概还有两到三章,明天那章放到周六一起更,两更合一6000+,周日双更,争取本周小世界结束。


    结尾需要仔细磨,所以写的比较慢,谢谢大家的包容,本章评论区二十个红包,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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