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裴氏终于笑不出来了, 慢慢爬回马背上,表情凝重:“秦王何故欺某?”


    姬无拂越笑越开心:“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挑时辰吗?”


    无力感涌上心头, 裴氏无可奈何地说:“这一场是某输了。”话音刚落, 铜锣被敲响,裴氏所在蓝队进球了, 周围看客一阵轰动。


    姬无拂啧啧赞叹:“瞧瞧, 押衙御下有方啊, 马球一个赛一个打得好, 这样来看,有你没你这马球胜负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啊。”


    裴氏灰败着脸:“某这就与秦王前往衙署。”


    “不, 我还没尽兴呢。”姬无拂再次举起月杖, 示意裴氏随自己向场中去, “又要发球了,既然看客中有百姓,这场官民同乐的马球还是打完比较好。走吧, 说不定你赢了这一场,我能既往不咎也说不定……哈哈哈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姬无拂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半个时辰的马球赛下来, 姬无拂的月杖照顾了裴氏的老胳膊老腿甚至他座下的马匹,唯独红漆球半点没沾染上, 蓝队进定胜负的一球的那一刻,姬无拂雕花缀玉的月杖落到裴氏肩头,硬生生把人砸下马匹才大发慈悲地收手。


    蓝队陪玩官吏的庆贺声也因此戛然而止,围观看客不知该哭该笑, 得到消息的推官冯氏急匆匆敢进门,口中高喊:“秦王!莫伤秦王!”


    姬无拂心情颇好地回了一句:“我好着呢, 快去扶起裴刺史看看,哪儿伤着了?年纪大了打球该小心些,年年都有打球被马匹踩断腿的。嗯,这马不错,温顺不伤人。”


    裴氏趴在地上,手肘上用劲儿撑了两下没爬起来,疼得咧嘴:“要是秦王喜欢,这马赠予秦王。”


    姬无拂客气道:“世人皆知裴刺史爱马球,我怎好夺人所爱。”


    侍从纷纷扑来抬起裴氏,一个个哭丧着脸好似死了亲爹,被团团围住的裴氏还得挤出笑来说话:“某今日得了教训,今后该是再不打球了。”


    “那便是我一桩功德。”姬无拂冷淡地瞥他一眼,扭过头目光在一群州官中逡巡,问:“哪个是福州长史,站出来。”


    福州是上州,刺史之下设有长史辅佐,平时无实职,刺史不在时可以代行职务。身量高大的女人从看台上走下来,端正地见礼:“库狄桢见过秦王。”


    姬无拂仔细看过,见对方容貌尊严、衣冠甚伟,点点头算是记下这么个人,道:“很好,既然是女人,想来不会做出太多蠢事。裴氏伤筋动骨要将养百日,接下来就由你主理福州政务,协助我赈济灾民。”


    当年皇帝没有太过难为太上皇亲信的妾臣,大都外放道各地任刺史佐官、推官,福州长史库狄桢正是其中之一。库狄桢原是裴家某一支的新妇,夫死守寡,因才学过人受太上皇召,为御正,任专丝纶(圣旨)。御正职责与外官中的中书舍人大抵相同,不过御正亦有代言之责,在帝左右,又亲密于中书①。


    在太上皇时期,老裴相为宰相,库狄桢便是内宰相,如今十几年在各州府辗转为州官,比起内宅生活自是好上数百倍,但与太上皇在位时相比较自是失意。


    朝中新人换旧人,库狄桢突然见到秦王驾到福州,自知前程在望,感慨万千难以言表。论起辈分裴氏还是库狄桢早死先夫的姪男。库狄桢母家不振,多年受老裴相照顾,于裴家人自留一份情谊,嘱咐推官冯氏好生照料福州刺史裴氏:“延请医师,务必细心将养,莫要留下病根来。”


    裴家分支众多,往外一说似乎都是裴家人,库狄桢也算得大半个裴家人,也是裴氏长辈,她的话当然是作数的。只是这悉心照料,是照料十日、百日,还是一年半载?其中微妙就要由着冯氏自己把控了。


    冯氏赶忙叫人取车来,先将裴氏送回家宅看护。


    库狄桢则带着姬无拂一并往州县衙门走,刺史办公和起居正在官衙前后,前面是衙门,后面是刺史宅院。库狄桢借势进了刺史的厅堂书房,当了裴氏的家。


    姬无拂在官衙中坐定,奔波半日身上出了些汗,便摘了抹额丢在一边。她忘了自己头发未梳洗,汗水中带了点红印子,吓了库狄桢一跳:“秦王可是受了什么伤?”


    姬无拂伸手一摸额间,看手中淡红,笑道:“长史不必见怪,昨日在某县受流民兵袭击,衣裳鬓发上溅了些血渍,还没来得及收拾,失礼了。”


    库狄桢听出了秦王一大早的火气所在,从桌案堆叠的书卷中抽出一卷放在姬无拂手边,道:“某县流民成势,本该早日上达天听,只是裴刺史忧惧圣上责怪,采买乐伎十人送入新都裴相府上,而这流民的消息也就晚了半个月。不出意外的话,秦王临到福州外时分,消息刚刚抵达御前。”而库狄桢作为被贬谪来此的长史,显然很难反对福州刺史的决定。


    当下贵族门庭少不得圈养乐伎美人装点门面,向来价高,用来贿赂人确实很合适。不过,未免有些小瞧了裴相。


    姬无拂打开书卷草草翻阅一遍,里头没有别的,就是十三四岁乐伎的样貌身段的描述和买人所费的财帛,气笑了:“此前我看裴氏履历,还以为此人有几分才干,到底只是个男人,当不得大用处。这样的手段竟用来贿赂宰相,当真是上不得台面。”姬无拂是不信裴相能为这点子贿赂,对裴氏的行径有什么网开一面的宽宥。


    库狄桢便道:“这些不是为送给裴相,而是裴相家中尚在的伯舅。谁家都有几门亲眷,裴相再是为人公正,也不避开三亲六故。”


    “噢——”姬无拂拖长音应答,说出下半句话:“男人嘛,会想出这样的办法不奇怪,希望裴相的那些个伯舅端得住。”


    福州内政姬无拂是懒得参与的,一概交托给库狄桢处理,库狄桢便和姬无拂商量好明天清晨开始放粮施粥,最重要的是派出人手去某县赈灾。流民兵因饥馑兴,比起朝不保夕的流离生活大多数的人还是更愿意做回良民的。只要赈灾到位,某县流民兵自然不攻而破。


    姬无拂听得连连点头,坐在一边喝了两盏茶,才拍拍衣袖起身:“不用送了,我着急回去梳洗,你就留在这儿忙吧。”


    走出两步远,姬无拂又想起一事,除过旱灾福州还有兴起的方士案,姬无拂本来是打算好好地和裴氏计较一番的,奈何下手重了,现在只能与回过头来问库狄桢:“福州内有些怪力乱神的传言,听说与流民作乱也有些干系,前因后果,到底是为何?”


    库狄桢对此印象颇为深刻,不必翻找书卷记载,立时能答:“福州之米原是不足以供给福州百姓吃食的,多从湖广一带运送来。半年旱灾导致福州民变,外州之米不入福州,福州之米越发短缺,米价日涨,五月时已经到了城中米粮有价无市的地步。旱情上报京中,七月八月各有一批赈灾粮下达,直到九月有雨,而八月正是所谓方士‘訞术’流传最广的时候。年初在年初某县东城墙的城桥塌了,石匠郭氏及其家人打桩入河,据说在某天夜里,有个农夫敲响郭氏屋门,向他托付一桩奇诡异事。农夫沈氏与姪男二人同住,姪男不孝沈氏,且多有殴打行径,沈氏忍无可忍,但又求助无法,认为人间无救,准备向鬼神祈求。于是他耗费半贯铜钱从方士口中求来一个法门。”


    姬无拂一向对这些奇异故事感兴趣,不知何时收回了迈出门的脚,坐回库狄桢身边,听得津津有味:“什么法门?”


    库狄桢也不卖关子,喝了口茶继续讲:“方士告诉沈氏,只要把活人的性命写在黄纸上,祭祀河神之后再贴在木桩顶,能够窃取活人的精气,时间一久被下了术法的活人不是疯病就是死。偏偏这个时候,沈氏从过路人口中得知某县的城桥塌了正在修补,这立刻就给了沈氏信心,他认为城桥榻的恰到好处是河神在帮助他,于是他就扣响了石匠郭氏的门,询问郭氏是否知道这样的一个法门。郭氏从未听过,自然不敢应答,他立刻叫来里正将沈氏扭送某县衙门,衙门因此打了沈氏二十板子作为教训。这件事本来应该就此结束,可这个带着鬼神的故事却意外地越传越远,再过一个月传到无知乡民的耳中,已经演变成福州不祭祀河神而受天罚,因此河水干枯、天不降雨。②”


    姬无拂品出一丝熟悉的气息,眉头微蹙:“怎么?无知村夫要求祭祀河神?无非是拿人命去填河,左不过是给河神娶一个新妇或者送几对童女童男尝尝鲜之类的志怪故事。”


    库狄桢叹气:“说什么的都有,这样的事情要真办出来了,福州上下官吏的名声该臭大街了。”战国时候人就知道不该听信訞言,庶民无力读书,只能循环往复地愚昧下去。有些传言离谱到了库狄桢都不愿说嘴,免得脏了自己的嘴也污了秦王耳朵。


    姬无拂回想自己在新都看过的卷宗:“我记得裴氏是坚决不听从民意,民声鼎沸。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这事当时是由我去处置的,追根溯源,把那些多在民间敛财的方士揪出来,再令他们展现所谓神通,不成的一律是假冒方士。时间一长,百姓受旱灾苦,自然也就抽不出力气来继续计较。这些方士杖刑之后再流放。”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法子,库狄桢说起时脸上表情复杂。


    衙门官吏当然不相信世上有什么訞术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但治人就是这样,尤其在旱灾的档口,绝不能强硬地与百姓反着来,必须顺着话说然后表明官吏们不是反对百姓的信仰,而是反对招摇撞骗的方士,是在为民除害。


    如果有人当过家,就会很轻易地发现这件事和寻常大母哄骗孙儿的口吻一模一样——“外人说的话不要信,那是在骗你呢,把你骗走略买与人做仆隶”。


    这是库狄桢刚柔并济的手段,不说十分高明也该是非常合适的手段了,但裴氏显然很不乐意用或者他只是不愿动脑子,简单又强硬地反对——毕竟天总不会一直不下雨。


    任谁也没料到,福州真能停雨整整八个月。


    姬无拂笑了:“某县确实该下雨了,此番赈灾最重在某县,我们便也请两个巫女来祈雨,一场不够就十场,也不用祭祀什么河神,就祭姬姓祖辈,既然庶民想找个什么东西信一信,不如信姬姓先祖庇佑大周百代无忧,以毒攻毒。”


    库狄桢露出一点不赞同,但没有开口否决:“这事当然是秦王做主。”


    这一趟运气不错,遇到个明事理的库狄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福州的事情摆弄明白了。姬无拂心满意足地背着手出门,卫士自觉送上马,姬无拂便问:“衙门里的人手都安排妥当了么?”


    卫士叉手答:“依照大王的吩咐,前衙后宅各一百人,姊妹们已经到岗了,两个时辰轮换一次。上午校尉已经将大王的名帖送往当地乡绅望族宅院上,明日清晨各家会将富余的米粮送到北城。”


    “不错,告诉她们裴氏会管她们一天两顿饭,别客气,吃饱最要紧。”姬无拂交代完便上马,毫不在意衙门胥吏的目光,纵马回到下榻的宅院,舒舒服服地洗了个从头到脚的热水澡,再吃下一海碗热汤面,滚进软榻睡得人事不知。


    姬无拂囫囵睡饱,再睁开眼,眼前黑乎乎一片,定睛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另一个的发顶。至于福州地界有哪个胆大包天地擅闯秦王卧房,那必然只有小皇孙姬长庚了。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长庚似乎是昨日半夜苦着脸被绣虎裹在褥子里送进屋的。


    姬无拂拥褥坐起,长庚靠在塌边半个身子落在外面,睡得打小呼噜。长庚身上盖着被褥,裹着蛋卷似的,斜愣愣地把头靠向姬无拂的怀抱。姬无拂看得好笑,摸摸长庚的后脖处,热烘烘的,应当是不冷。


    到底还是个孩子,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怕,半夜离了大人却是要做噩梦的。某县如今形势依旧不容乐观,明日去赈灾要不要带上长庚呢?


    带在身边要操心,不在身边也要挂心,还是干脆带上吧,大不了到时候多护着些不让她多看就是了。


    晨曦初露,姬无拂把昨夜没睡好还在打盹的姪儿打包送上马车,趁着天光亮起之前赶到北城。福州刺史裴氏组织的马球会都有那么多人参与,那姬无拂要赈灾,这些人也很应该踊跃贡献才对。


    姬无拂一早就安排了校尉登门拜访各家,告诉他们把家里富余的粮食送出来赈灾,秦王也会立一道石碑记录捐赠者的功勋,就立在河边亭中,把原先的毬场石碑顶下去,换成功德碑。


    人就图个虚名,就算不图虚名的,也该看在裴氏当场被锤下马的惨状,出点买命安心钱,为富不仁是要遭天谴的。或许天姥姥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但天孙女说要你命就一定要你的命。


    闵县乡绅显然很能理解秦王府校尉的意思,摆出千万分热情迎人进门,又万分喜悦地表示能为福州的太平、百姓的安定出一份力是他们莫大的荣耀,一定尽心尽力。


    姬无拂也很懂得羊毛不能只出在一只羊身上的道理,面对占满街巷粮车,笑容意味深长:“福州共有十个县,或多或少都遭了灾,岂能厚此薄彼?传讯各县,我会挨个去赈济的。”


    第262章


    赈灾这事, 姬无拂是看姬若木做过的,照猫画虎地安排下去,再由着库狄桢完善一番, 城外官吏差役便全都动起来。姬无拂有意将赈灾的场地安排在之前发现胥吏尸体的驿站附近, 这片地方是某县中最宽敞的所在,而且道路平坦。


    一队人搭起粥棚, 收拾用具, 半数人则向丘陵间砍柴。别的都好, 唯有水要从闵县另外运送, 这部分人力被姬无拂分派给了当地乡绅,不为别的, 单纯看上乡绅家里马匹不少。


    进入十月后天气明显转凉, 驿站被收拾干净后点起两个铜炉烘暖。长庚被姬无拂勒令待在驿站屋内通过窗户远远地观望, 绝不许独自凑近流民观看。万一哪个灾民身上携带有疫病,或是突然暴起伤人,绝对是姬无拂不愿意看见的结果。


    长庚知道季母是为自己好, 便让人挪了绳床摆在窗边。


    七岁入学,三年以来长庚不但要修文且得习武,武师傅和伴读们各有风采, 并不会轻易相让。长庚偶尔会为在习武时不能争前而烦心,而能在流民兵中冲杀毫发无损的季母更是她心中难以逾越的高山。


    长庚平日接触的人总是健壮、高大的, 直至今日,她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瘦弱、可怜的人。


    下雨是这几天的事了,某县只是运气不太好,还没有轮上。但等到周围都恢复用水, 某县就算不下雨也会有水可用,这是大自然的神奇之处。


    搭起的草棚下, 既有发米粮的,也有发粥的。发粥是为了让灾民能缓过一口气,发米粮则是保证接下来半个月灾民不会因为饥馑死去。


    大部分的灾民是两头的队伍都要排上的,喝上一碗粥,再领上一袋米回家。有些行色匆匆只拿了米粮的,多是家宅离得远、为家中老幼考虑。但煮粥总是赶不上发粥的速度,后面的人闻着米粥香气,饿的发狂,少不得就要争抢。


    长庚问,姬无拂便回答。


    米粮再多,也有发完的时候,谁能保证后面的人一定能喝上米粥呢?要知道某县至今未下一滴雨水,这样一碗水——该是多么珍贵,是半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


    于是,灾民之间发生冲突几乎是必然的。


    当一个面如菜色的男流民挥手向另一个领上粥的灾民时,长庚忍不住站起来,呵斥声脱口而出:“混账至极!”抬脚就想出去阻拦。


    姬无拂手臂伸长,搭在姪儿肩上,示意她坐下:“不要急,外面这么多的人,她们会处理好的。”长庚忍住冲动,重新坐回去,原先还算愉快的心情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被抢夺的灾民看着瘦弱,眼神中的固执令人心惊,手中的粥碗在猝不及防下被男流民抢走,维持秩序的卫士呵骂着还没走到她身边,而灾民已经忍不住扑上去。


    谁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领到下一碗,这是她的救命食粮。


    下一刻,姬无拂手掌盖住长庚上半张脸,挡住了灾民狠狠咬住男流民脖颈、血流如注的场面。喷溅出的血液沾湿了灾民的鬓发,或许是太过饥渴,她松口舔了舔嘴角。


    渴到极致,血液也可以解渴。


    原本推挤的灾民立刻向周围散开,空出一小圈正好容纳倒下的男流民,这样恐怖的出血速度顺带带走了他的生命。终于能挤进人堆的卫士“啧”一声:“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只能向阎罗王求情了。你去再重新令一碗吧,下次尽量别用嘴,说不定有什么病呢?”


    灾民怯怯地点头,拿起掉落在地的木碗,舔舐残渣,在围观灾民的沉默中到前排领了一碗新粥,没人敢对她的行为多说一句。


    饶是姬无拂也惊得寒毛直竖,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遮挡长庚视线的手,这些事该让长庚看一看。单从情况来看,也足以长庚推断出刚才发生的事,无需姬无拂赘述。


    长庚惊呆,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说:“真可怕啊……”


    姬无拂深以为然:“兽性天然,人也不例外,谁都不能小瞧了。这样最好,我们不可能管到这么多人,抢夺是必然的,现在不抢,离开眼前了也要抢,不如让他们自己看到,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争夺,卫士上去阻拦反倒不如现在的模样来得震慑人心。”说完,吩咐左右多嘉奖女人一袋米。


    之后一个时辰,整个施粥棚外都分外安宁,受灾大半年的灾民无论女男都孱羸,长庚站进去都能一个打两个,只要规矩立好,本质上是掀不起大风浪的。


    午后,长庚与姬无拂同桌而食,饭过半碗,长庚看着姬无拂犹犹豫豫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反而是姬无拂看不下去了,放下象箸问:“有话直接问,不用吞吞吐吐的,我还能不告诉你么?”


    长庚便也就问了:“前日里天色渐晚,我没看清情状,今日只看一人流血倒下都觉得怕人的厉害。季母当时是不是也害怕?”几经犹豫,长庚在姬无拂回答之前补充道:“我那天晚上好像摸到季母的泪水了。”


    “我不是因为害怕落泪。”姬无拂默认了自己那晚流泪的事实,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刀落下之前,心中也许还有迟疑,但刀柄当真落下了,心中便也坦然了。我只是发现自己长大了。”说着,姬无拂微微弯了弯眼睛。


    她啊,仅仅是在哀悼过往而已。


    姬无拂发现,自己选择以杀止杀的那一刻起,已经站在百姓之上考量,不再完全把“人”当做人了。心中对生命的最后一丝敬畏也远去了,她再不可能回到从前,原来的阿四像是彻底无影无踪了。养在深宫的阿四理所当然地享受母亲姊妹的庇护,是可以悲天悯人、肆意挥洒自己所谓的同情的。


    但姬无拂是一国亲王,她终于明白此身所系在何处,所念只有维持这庞大帝国,维护自己的未来,永远不再是那个“平民百姓”了。姬无拂所设想的和平,永不可能出现在当下,她想要的未来也注定要用很多人命和鲜血去堆积。


    这些人是因为自己死去的——姬无拂直面事实,也承认事实,并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而感到难以避免的愉快。


    她享受掌控人生死的过程,无论是权力、还是暴力。这时候她终于可以完全与姬宴平共情,只是姬宴平生来就练就了,而她用了十七年才迈出枷锁。


    “长大后……也会感到痛苦吗?”长庚没能从简短的话语里揣摩出姬无拂复杂的心情,就着姬无拂的回答发问。


    姬无拂沉默很久很久,久到长庚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她还是说了:“因为长大是会疼痛的,长庚长大就知道了,身高长得太快,筋骨也会疼的。”


    长庚不假思索地问:“季母很怕疼吗?”


    “或许吧。”姬无拂笑道,“我希望长庚可以高高兴兴地长大,不用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驿站内飘出去的炊烟,再一次扰动了灾民们的心弦。在此地等候的灾民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新的流血还会发生,长庚看得更认真了。


    等到米粮见底,卫士再三举起米袋抖动示意今日发粮结束,灾民才在明晃晃的兵刃威胁下不甘不愿地离开。


    长庚目睹好几次伤亡,无一不是在争夺粮食。如果是被抢夺的人杀了抢夺者或者有人试图争抢却被外人出头杀死,姬无拂就当无事发生,卫士们也会当做没看见,随口安抚几句结束。死亡在灾难中常见得难以让人费时注目,但长庚还不能适应这个,所以她发问:“这是正义之举吗?”


    “长庚认为什么是正义呢?”姬无拂望着不远处土坑内随意折叠的几具□□尸体,衣服也是值钱的东西,已经被灾民剥走,死后的尊严似乎比生前的尊严还要难得。


    长庚思考的远超姬无拂预料:“我在想,只要有正当的名义,杀人就不会谴责,而是理所当然的。那我们的律法……就是最大的正义了吧。”


    姬无拂笑道:“对于寻常人来说,主持正义的机会是很少见的,正义往往掌握在官府、或者说圣上手中。”作为皇帝女儿、孙儿,她们天然被分享无条件的正义。


    长庚歪头思考良久,回答:“季母好像比起以前变了一些,是因为长大吗?”


    “可能吧,每个人的长大是不同的,这需要长庚自己去经历。少年人总是听不进长者的告诫的,也往往是不驯的少年才有更精彩的未来。”姬无拂笑眯眯地合上窗,把突如其来的风雨挡在窗外,“这好像不该是我说出来的话,毕竟我也才十七岁啊。”


    耳边雷声轰鸣,长庚问起绣虎人在何处:“今儿好像没怎么看见绣虎,她去哪儿了?”


    姬无拂心情颇好:“应该是去祈雨了吧,我可是让她安排巫女准备跳十天的祈雨巫祝舞,没想到第一天就奏效了,运气真不错。”


    第263章


    雨滴砸落在马车顶, 散落的雨水为大地带来生机,土地上的人全都在欢呼,一边欢呼着一边拿出盆来接水。


    长庚从窗口伸出手接雨, 冰凉的触感惊得她缩手:“季母, 我们这是去哪儿?”


    “既然巫女祈雨有效果,少不得要去看一看。”姬无拂合上窗门, 示意长庚不许再伸手出去,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祀有执膰,戎有受脤, 神之大节也①。我们不说, 别人怎么知道这下雨的功劳在巫女呢?天命尚且在大周, 此地流民兵很快就会散去了。”


    这场雨一落下,福州的旱灾也到了尾声,因灾难聚集的流民兵会回归田地, 如果他们成为流民之前没有把田地卖掉的话。不然就会成为佃农、仆从。现在收归民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发放田地了吧。


    某县的县令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县衙内一片惨然,县衙外搭建的简易木台子上是一身红袍戴面具的“巫女”。时间紧急, 姬无拂显然没空从别的地方调用巫女,这些“巫女”都是卫士所假扮, 装模作样地背诵一些复杂的篇章,在台上做些神神叨叨的动作而已。


    倾盆大雨来得迅猛,持续的时间就不会很长,一个时辰过去, 雨水逐渐停歇,阳光撒在残存的水面上, 晶莹闪烁。案上摆着祭祀用的牛头,为首的巫女肃穆地从牛嘴中掏出一卷璀璨书卷,金银丝线织成的布匹光彩夺目,在阳光底下简直不像凡物。


    姬无拂带着长庚走上木台,接过书卷宣布:“某县旱灾盖因女子多难、阴阳失衡之故,而今百姓流离,当重造籍册,丈量县内田地分发于民,奉养巫儿,平阴阳之序。圣人有言,赐各家巫儿良田五十亩,凡家中有女者,长女五十亩田,其余诸女各三十亩田,女户妇人另赐五十亩。”


    天命是很微妙的。鬼神的存在不为凡人所感知,人人不敢说无,但也不能十分肯定没有。周朝自称天子,自认为承接天命,而统治天下。后来的皇帝无不以此标榜自己的正统性——这是最简明的办法,毕竟造反的名头很不好听,也很容易被后来者以同样的理由推翻,而天命之说,还能让庶民有些敬畏之心。


    民间很多的习俗都是经不起细究的,只是说的够多,人就跟着去做了,做的人多了就成了传统,长长久久地被人世世代代信奉。想要改变也很容易,只要拿出足够的利益,女男秩序重建也不过是一代人而已。


    在库狄桢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姬无拂当面吩咐下属去推行政令,最好一个村庄也不要漏了,剩下的人手去编篡户籍和丈量田地。绣虎是不会对秦王的决定有异议的,带着人就出门办事。


    等屋内人都走干净了,库狄桢忍不住发问:“某县虽然贫苦,却也有好几户大族,不少人在旱灾中投奔亲戚,迟早是要回来的,秦王此举……”


    姬无拂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某县乱糟糟的,逃难的人到处都是,籍贯书册也被毁坏,很多田产归属含糊不清,干脆推倒重来。要是有人不服,就上京告我去啊。”


    这个县令死的妙啊,她终于有机会放手去做自己一直想做但没机会做的事。


    库狄桢哽住好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秦王该不是要在福州全境都这么干吧?”


    姬无拂终于想起来,眼前的人是福州长史,顾左右而言他:“应该不会连累你吧,毕竟福州刺史还活着,要不你先写封奏疏送到新都御前,这样你的本分做到了,圣上也知道你肯定拦不住我,不会责怪你的。”


    “秦王不怕圣上怪罪下来吗?”库狄桢问道。


    姬无拂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阿娘好像没和我生过气吧,库狄长史不用太操心我,大不了削我食实封呗,反正我也不缺财帛。我看福州风俗不好,有些杀女婴的苗头,无非就是嫌生女吃亏生男占便宜,今后应该会有所好转吧。哎,治民的事儿我也没正经干过,这事还得库狄长史帮帮我。”硬是把人留在某县帮忙。


    秦王虽然有很多奇思妙想,但却不是一个甘愿案牍劳形的人,她想方设法地把库狄桢留在某县,隔天自己就跑到周边的县城去募集钱粮,空口白牙承诺了不少——姬无拂准备带一些福州的乡绅女子回京,许以前程。


    这事好像有点买卖官职的嫌疑,但姬无拂不说,别人也不会拆穿。


    长庚也问过:“这些女子带回去了,季母要怎么安排?”


    “这不是很简单么,王宅圈个院子请西席来教导,十个里不说七八个,总有一两个能成才吧?剩下的操练操练做个卫士还是不难的。”姬无拂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做法,“反正他们也不像是重视女儿的样子,既然早晚要搭上嫁妆嫁出去,不如直接贴给我,”


    姬无拂全然忘记了皇帝叮嘱她早去早回的话,硬是在某县过了个年,眼见某县女户林立、春种下地才带着长庚回京,而且她还擅自做主把孟长鹤留下了。


    某县少不了人主持大局,库狄桢又不能一直绑在某县,当然要留个可靠的人选了。


    为了库狄桢行事方便,姬无拂顺带将躺了快半年床板的福州刺史裴仲元也带上了。姬无拂对自己手下的力道心中有数,三个月怎么样也治好了,裴氏不能下地,一定是福州医师医术不够精湛,作为始作俑者,她得把人带回去好好医治。


    长庚在外过得很开心,但到底是十来岁的孩子,从未长时间离开母亲身边,不免思念母亲。因此,回程的路上长庚表现得颇为雀跃,归心似箭。


    母女同心,收到消息的姬赤华也是专门推了政务在城外等候女儿和妹妹回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不错,你们俩看着都长高了。”


    姬无拂面色一囧,把长庚还给姬赤华,由着她们母女亲香,自己则赶着回王宅梳洗,再入宫面圣。半年以来,徽猷殿里堆了无数弹劾姬无拂的奏章,只言片语也没传出去过,一概留中不发。皇帝与太子、宋王传来的书信中也没有提到过半个不许,姬无拂自知又被纵容了一回,自然也得第一时间去拜见阿娘。


    皇帝遣出议事的官员,抽出时间先见了久不着家的小女儿一面,见人精神饱满,不但没瘦还长高了,笑道:“这回在外面玩得高兴了吧?”


    姬无拂坐到皇帝身边,抱着阿娘手臂说:“别的都好,就是有些想阿娘了。”


    “我看你倒未必是想我了,是惦记着外头带回的东西吧?”皇帝点点案上任命库狄桢为福州刺史、孟长鹤为某县县令的诏令,“往后可不能再轻易把你放出去了。”


    姬无拂嘿嘿笑:“接下来我一定多在京中住几年……”含糊过去后,姬无拂不忘分享在外的见闻:“旁的事情都好说,唯有一桩‘訞术’最有趣,写上人名压在桥墩就能诅咒杀人,方士往人背后一拍就能让人迷迷糊糊不辨外物,剪上一段头发就能让男孩夭折……我听着都不信的,福州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比传奇故事还唬人。”


    訞术的声势越传越远,库狄桢都派人去处置了,结果姬无拂在某县闹出的声势太大,家中有女儿的失地百姓都涌入某县,发田地的传言压倒了所谓訞术,人人都奔着实打实的田地去了,訞术反而逐渐无人问津。


    可见这世上的人还是明白虚无缥缈的留言再恐怖,也不如落到手里的好处实在。


    一路回来的匆忙,除了顾及长庚的思念之情,还有就是姬无拂收到了王府长史的来信,说是姬无拂之前苦苦寻求的红薯有了消息。照长史的描述,送回来的是一盆带土的红薯藤。


    这听着就极为靠谱了,姬无拂拍着大腿傻乐了大半天。往后三五年里,姬无拂也确实不打算往外奔忙了,这头已经见到红薯,想来别的东西也不会远,光推广种植一事就足够她忙碌了。


    姬无拂浅薄的记忆里,大部分植物都是春天种下去的,红薯应该也不例外,为了不错过合适的种植期,姬无拂人还没到,就已经传书信让王府长史先把部分送到据说掌握陶公之法的杨家人手中尝试种植。


    此外,姬无拂还考虑过之前很会养花的翰林学士谢氏和住在紫微宫哪个角落里的闵玄璧,谢氏毕竟是世家男人,姬无拂不太信任这种附庸风雅的男人会静下心来种地,至于闵玄璧,好歹有过几年地府工作经验,万一真的有点残存的潜意识呢?于是姬无拂也让人往闵玄璧那儿送了一段红薯藤。


    有时候,姬无拂也会想闵玄璧也太无用了些,在地府活了数百年,总该有点用处吧,要是能帮她弄点后世的东西出来就好了,也不用多,纺纱机、蒸汽机之类的。虽然她不能保证史书上会有闵玄璧的名字,至少也会写个闵氏嘛。


    第264章


    姬无拂谢绝了宫人提供肩辇的建议, 选择自己从徽猷殿走出去。途径贞观殿时,姬无拂想到的是自己又要每月初一十五半夜起来上大朝,真是有怪辛苦的, 如果有机会, 一定要提议把时间挪到天亮之后——起码她离开王宅的时候天是亮的。


    大业门与烛龙门之间是分隔内外的永巷,再往外就是明堂了。明堂建成之后便许百姓参观, 正有出入的百姓。为防止骚乱, 明堂两侧的春晖门和秋景门时刻有卫士把手, 不许外人入内。


    垂珠正在明堂之前的乾元门等候秦王:“大王, 马车在大内停着,现在就过去么?”


    姬无拂微微一笑:“去吧, 反正刑部的事宜也不急, 总有人兜着。”她也不想做个多勤政的贤王, 手下既然不缺人,没必要累着自己。


    姬无拂穿着一袭红袍往外溜达,很是瞩目。今日既不是休沐、又还未到下衙的时辰, 在外的刺史也没有听说回京述职的,还是个少年人。有心人一看便知,是秦王从福州回来了。


    自从迁都之后, 秦王基本上没有安稳待在新都的时候,总是隔三差五地就出远门闹出点声响, 官员们大都已经习惯了。如今见人回来,也只是在心底记上一笔,注意平日莫要将人得罪了。


    障车四面的帘子用金钩挂住,方便姬无拂视野无阻地欣赏日渐完善的新都。新都水路发达, 汴河、永济渠、黄河皆过新都,海外奇珍运送入京只用过水路, 省了不少时间力气,粮食输送也不再成问题。


    新都内的居民除过原住民,更多的都是后面迁居此地的商贾、工匠、官吏,仅仅三年,此地繁盛不亚于当年鼎都。至少,皇帝不必再为运粮忧心忡忡。


    黄昏宵禁的规矩在,为了便民,城中设了三处西、北、南市。官员不许入市的规矩依旧严格,如今姬无拂成年入朝也就不好再仗着年纪往南市跑,只在城中晃悠一圈,看个新鲜。


    姬无拂回到王宅先沐浴,泡了半个时辰热水,浑身清爽地从水池子里爬出来。福州缺水,她也不好太靡费,只是勉强保持清洁,好不容易回来自然是要痛痛快快地洗澡。


    姬无拂熏干头发,跑出屋在院子里招猫,撵着家中玄猫跑了二里地,翻墙爬树逮到猫,喂了鸡肉和水,志得意满地抱着猫在东边阁楼小歇。鹦鹉雪衣娘得意地在窗边叫唤,挑衅玄猫,气得玄猫在姬无拂怀里跳起来扑上去追逐。


    姬无拂手疾眼快抱住玄猫,美滋滋地揉搓一顿,哈哈大笑:“把雪衣娘送下去吧,可别把我宝贝狸奴气坏了。”宫人应答,将鸟笼提溜往隔壁屋子。


    乍然回家,日子自然是外头没法说的好,这般过了两天,姬无拂嘴巴馋起来,想到了红薯,又把人叫来问:“就没带些种出来的果实回来么?”


    果实当然是有的,是冼暄从海外小岛上的夷人手里换来的,大半被送去想办法种地了,留了一小篓子就等着秦王过问。


    冼暄急着赶下一趟,留了书信给姬无拂,上头写了红薯的用处和种植方法:她亲眼见到当地红薯遍地,而且红薯生熟都能吃,多用红薯藤种植,果实生长在土下,大小相连,滋味偏甜,类似枣梨,是当地人极为紧要的口粮。


    姬无拂瞅了一眼,大差不差的模样,但她上辈子就不爱吃生的,让宫人送到厨下煮熟。等红薯装在碟子里送回,不用宫人帮忙,姬无拂熟练地扒皮,看见热气腾腾的橙红色内里,吹吹气再狠狠啃一口,好险,差点没被香死。


    有了红薯在手,红薯干、红薯饼、红薯面就不会远了,红薯还能熬糖!吃完两个拳头大小的红薯,姬无拂依依不舍地让人把剩下的红薯存放到地窖去。


    红薯种植成本低廉,却能作为粮食果腹,产量也高。吃饱的人越来越多当然是好事,但这同时意味着人口将会再次增长。但姬无拂并不希望人口过多,无论什么过于充盈都会导致低贱,人也一样。不过现在就开始担忧有些为时过早,想起福州山岭多道路崎岖而田地少,女婴死得多,女子却结婚早,甚至三十就做大母的……


    姬无拂与神雪姑叮嘱:“等红薯种出个大致模样了,就先往福州推广吧。”人养活、吃得饱了才能讲道理。


    “喏。”神雪姑从袖中拿出小册记上一笔。


    “唉……日子突然闲下来也有些难熬啊。”姬无拂搂着猫咪懒洋洋地靠在阳光底下晒太阳,这才是第三天,她已经感觉生活寂寞了。


    垂珠捧着一摞请帖进来:“这些是近日送来的宴会请帖,请大王过目。”


    姬无拂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对吃喝玩乐兴趣不是很大,玩无非是曲水流觞、走马斗鸡之类,吃喝大半都腻了口味,鱼脍之流她又嫌弃不健康,怕腹中生虫不吃。珍贵些的香料别人府上肯定不如自家王宅丰富,每一艘海船都承载着她的意志出海,带回来的东西过了皇帝的耳目,就是轮到她挑。秦王宅里的厨子都练出手艺了,外面的吃食姬无拂根本看不上。


    再有的就是美人了,男人除了一张脸以外,实在没有别的用处。但是姬无拂记忆里男人身上能得的、没得治的病实在太多,虽然现在还没什么传出来的,她没打算生育也就没必要下口。


    而且几个眼熟的宗亲选美男的方式,太简单粗暴了。下人将选来的少男洗干净查过病,就穿的三两块布料往屋子里一摆,由着人挑喜欢的部位欣赏,看上的带走。稍微风雅些的,姬无拂早年也在东宫见识过了,听了一耳朵就提不起兴致。


    思来想去,姬无拂问起各家情况:“几个阿姊最近怎么样?祈阿姊产后恢复得如何?这两天都没看三姊回来,她是住在衙门里了么?”


    平时姬无拂从外头回来,姬宴平总是要专门抽出时间来找她玩,即使不说话,姊妹俩就在屋子里坐着各自做各自的事,心中也是惬意的。但这次,姬宴平只在城外迎接她见了一面,后面几天姬无拂都没见姬宴平回王宅。


    垂珠笑道:“嗣晋王生下王子长生后,我跟着长史去赠礼,瞧着气色很好,年初暂时接手了宗正寺的事宜。添了长孙,晋王也不再各地跑动了,经常在王宅宴乐,就为向人炫耀孙儿。至于宋王确实见得少了,大王去年在御前提出要改税法,宋王本就主理户部事宜,如今更是忙得三天两头见不到人。我偶尔外出,都能撞见曾孺人出入王宅,他那样不爱出门的人都出去了,可见宋王忙碌,有些宴饮都得叫曾孺人去支应了。”


    秦王去年提出的改税法尚且在统计全国田地、人口,预计明年才能初步实施,吏部与户部的人手都被抽调出来,忙得脚不点地,衙门内整日整日都是算盘声响。田地也就罢了,总归田在地上,总有能看见的时候,可人是把不准的,流民算不算?野人算不算?行商走贩是按籍贯还是按所在地?


    只要开始统计就有无数的问题冒出来,人口与税赋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紧密联系的,也关乎官员的政绩。而今改税,预备将人口、田地、赋税揉到一处去,里头的门道多得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饶是姬宴平也累得够呛,户部衙署内气氛紧张到吓人。这半年里,姬宴平是一天也没闲过,皇帝看不过去,让她住到内宫同明殿免得每日掐着宫门上钥的时辰早出晚归。反倒是提出这件事的姬无拂落在最清闲的刑部衙门里,还有空翘着腿惦记着去哪里玩儿。


    姬无拂当初抱着一腔意气,将心里话一股脑说了,实际上并没有考虑过具体实施过程的繁琐。听完垂珠的话,姬无拂心虚地移开目光,说:“忙点好啊,祈阿姊和长生康健我就放心了,算算年纪晋王也五十有三了,在家多修养修养也是好的。”


    相伴十八载,垂珠对姬无拂的情绪把握实在精准,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发出建议:“前年大王令人制水车与纺纱木工,月前已经有所得,大王要去看看么?”


    “那就去看看吧。”姬无拂也不指望能一口吃个胖子,但只要有心,科技总是会进步的。


    在棉花出现之前,纺纱多用麻,通过纺车麻成纱,再并把纱绕在筒管,纺麻的脚踏纺车有五个锭子。但棉花不如麻拉的长,工匠精心地改良纺车,也只能放三、四个锭子,手摇的则放两个。


    秦王府内有水流,于是工匠也向姬无拂演示了水转的大纺车。纺车全长约三丈,高一丈,在临流处安置水车,水车连轴带动纺车转动,车锭数有达三十二锭的,但只能用于麻和蚕丝,每日可纺麻纱百斤。


    工匠演示完,小心翼翼道:“大王此前送来的图纸略微简易了些,妾等暂时只能做成这般。要用水车纺棉,工序繁琐,可能要耗费更多时日,水车或许要到数十丈,与此纺麻车截然不同。”


    天上的红日走过大半旅途,垂在西边向大地落霞,木制的水车印上朦胧红纱。黄昏即将来临,姬无拂已经提前望见了来日的曙光。


    姬无拂手搭在木柱上,脸上笑容逐渐扩大,向聚集在此的六十余人承诺:“明日……不,今夜便开府库,一人赐十黄金,为首三人赐百黄金,其余人赐百金。接下来就想办法让水上纺车也能纺棉纱,如果能成,我便向圣上请功,为你们赐官封爵,保你们名垂青史。”


    第265章


    财帛二字就说明了, 绢布本就是“钱”的一种,铜钱不足,绢布是可以当钱花的。如果麻布和棉布的产量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布的价格必然随时间下跌, 同理,水力的器械也需要人来操作, 打量的麻纱、绵纱的出现也会促进织布需求, 只要再前进一步, 工厂就近在眼前, 百姓不必完全依赖土地生存,没有田地的人也可以依靠双手赚来食物……当然, 前提是有足够供养她们的食物和田地。


    姬无拂一边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属记录纺车的图纸、组装方法、每日能生产的麻纱重量等等, 合成奏疏上奏圣上。高三丈、宽九丈的纺车不适合直接抬进宫门, 皇帝有兴趣的话,或许会亲自来看也说不定。


    除了要把好事上达天听,姬无拂最先想到的就是怎么利用上这些好东西, 她应该先在某条河边圈一块地,盖起砖瓦房,养着一批做工的人, 最好是先试一试这些东西的效果,如果确实好用, 不用她去宣传,也会有人拼了命地从这里学回去。以姬无拂的身份亲自经商还是落人口实,她还得找一个合适的人选代为经营。


    新都周围最不缺的就是河流,土地可以购买, 可以从身家清白的百姓中选择合适的人,但姬无拂身边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出来哪个无官无职、清闲且可信任的人选。


    官眷宗亲钻点空子捞钱很常见, 秦王长史听了姬无拂的烦恼既不惊讶也不劝谏,往绳床上坐了,笑道:“大王竟是苦恼这个……便是大王自己也说了,这是官眷宗亲才能去动手做的事,盖因此类人身上无功无名,挨两句申斥也无伤大雅。而这亲眷来自何处呢?无非婚姻而已。”


    人与外物比较起来,从来都是珍贵的,而婚姻混蛋之处就在于它用极为正当的名义从别人的家族中夺走一个长成的人。姬无拂缺少一个打理私下产业的人,大可以从别人那里选一个回来,对方的终身都会限制于秦王府,休戚相关。没有比这还忠心的人了,树木不能违背大地,秦王府的臣下不能背弃秦王,这是忠义。


    姬无拂听得微微一愣:“你是在劝我娶一个回来?”


    秦王长史痛快地点头:“太子、宋王、端王的后宅里都有孺人打理内宅,妾等再亲近,也不好替大王管束后院男侍。再者,大王年已十八,很该在后院添几个人,即便暂时不打算生养,也可安抚人心。旁的不说,光大王回来这几日,为此找到妾门上的人,足有二十之数。再过几个月,大王不做打算,圣上也该考虑了。”


    人长到一定年龄生出欲望来,是很正常的事,像姬无拂这般对女男全无兴致的,反倒要让长辈忧心。倒不是担忧她的身体,而是忧虑孩子是不是有了所谓“专一”的念头。


    “原来孺人还有这些用处,非要说的话,我对杨氏有些兴致。”姬无拂还真没考虑过这事,虽然阿姊们身边陆陆续续都有人,但那些人站在诸王身后与宫人、随从全无区别,她根本没仔细想过其中的区别。


    秦王长史眼睛微不可见地眯起:“大王心意哪个杨氏的小郎,弘农杨氏?”


    姬无拂怪异地瞅长史一眼:“贵族小郎能当什么用?没事干还要念叨两句娘家,我又不缺人用。我说的是掌握陶公之法,尤其擅长耕种的杨家妇人。要是她们家能为我所用就好了。”


    她乱七八糟的想法多,很应该多找几家,也许该给自己再凑点工匠名家之流在府里,例如大匠毛氏,据传极擅长制繁复宫灯,能做成楼三十间、高一百五十尺的影灯,这样复杂的灯都能手工做出来,那帮着修一修纺车应该也不是问题。


    把这样有名气的大匠养在府内,是要耗费大量财帛的,人才多、天才少,亲王也不能太霸道。姬无拂摸着下巴想,主要是她还比较在乎脸面,做不出来把人圈起来干活的事。


    秦王长史还没完全摸透自家大王心性,笑道:“大王若是有心,妾这便着人安排下去,下旬休沐日,宴请宾客,让大王好生挑挑新都的貌美小郎君。”


    姬无拂满心还在纺车上,面上随意一点头:“随你安排吧。”


    秦王长史如何安排垂珠操持宴饮,姬无拂不大关心,她手头有另一桩事宜,从福州带回来的二十来个小娘子还养在秦王府里。姬无拂懒归懒,对自己的本性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这种事肯定不止一次,以后肯定不断地从外头薅人回来,不如最开始就安排个好去处。


    每日去刑部衙门点卯之余,姬无拂就是盘算各坊的宅院,大都是有人在住的,越好的地段越抢手。姬无拂无意把学馆开设到权贵住宅边上,平白扰人不值当,看了看去选了临近四门学的一处空置宅院,再多花点财帛把一圈都买下来,凑了半个四门学大小,就用秦王府的钱养着。


    姬无拂顺带往国子监去了一趟,与国子祭酒和喝了一盏茶,把国子学、太学、四门学里的学士博士挑拣了遍。她吃着国子祭酒亲手煮的茶,嘴边叼着干果,皱着眉嫌弃地把一叠男师丢出去,“怎么现在还有这么多男人在教书,早些换了去,他们能教什么好东西?看了就倒胃口,更何况要教导女儿。”


    国子祭酒是早年教过姬无拂的一个弘文馆学士升上来的,她收起名册,无奈地说:“这每年科举、门荫出来的人才是有限的,适合教书育人的更是少数,如今能将弘文馆与国子学大半换成女师已经是我尽力调整的结果了。这些学士也辛苦,总是连轴转到处有课,我这也是没办法。”


    姬无拂皱眉:“真就不能再给我的学馆里再安排一下?”


    国子祭酒摊手道:“秦王既然已经将地买在四门学附近,何不直接将学生送入四门学寄读呢?总归四门学的师生也不会拒绝。”准确地说,是无法拒绝才对。


    *


    秦王宅的宴会以赏花为名,送出的请帖不多,基本上都是有适龄小郎的高门,以及几家亲近的宗室。江陵县公姬若水携长寿进门时,秦王正在水边喂鱼,一把鱼食洒在水面,慢慢悠悠地晃荡,来不及沉底,就被蜂拥而上的鲤鱼吞吃干净。


    姬若水依旧是大病未愈的模样,走两步缓一步,走近笑道:“四娘这儿的鲤鱼,嘴巴张开都能吃小孩了。”


    姬无拂抬眼望去,也笑:“原来是大兄来了,长寿也来玩。”姬若水会来不奇怪,倒是很久没见长寿了,姬无拂放下盛鱼食的白瓷碟,直起靠在围栏上的半身,向长寿走去。


    不知不觉间,长寿已经十三岁了,眼看着就是小大人模样。


    长寿落落大方一礼:“家母尚在孝期,不便来凑热闹,便遣了儿来。”抽出袖中一卷名帖,双手奉上。


    姬无拂笑着接过,道:“哪里学来的这么多礼。”打开名帖扫过一眼,是杨陶的答复。


    以杨家的门第,被亲王看中问名,便是想拒绝也找不到由头。姬无拂便让端王府帮自己拐一道弯,让王氏孺人亲眷帮着问一问,当真不愿意,也没有强求的道理。


    答复中写明,杨陶对秦王看上杨氏男儿一事殊为欣喜,唯有一事顾虑,贵贱不婚,寻常进了亲王宅门做刀人的也是才名远播的县令之子,附了些不敢高攀的谦辞。


    长寿显然是知道杨陶的答复的,笑道:“我娘让我和秦王说一声,虽然不明白为何要用布衣之男,但毕竟是要用人家,还是不能太吝啬,该给点官职甜头尝尝。”


    姬无拂听得发笑:“我不过是突发奇想,想见杨陶一面而已。倒是你阿娘这些日子可熬坏了吧?在府里待着一年没出门。”


    “我看是,曾祖母父二人享了大半辈子的福气,老来驾鹤没什么好伤心的。”长寿咕哝完一句,才正经答,“家里又缺不了她的乐子,就是最开始伤心两天,后头就开始闲得发慌,现在好了,她已经学着垂钓了,湖上一坐一日,打发时间。”


    姬无拂揽着长寿往厅堂方向走,与姬若水笑:“大兄若是有事寻我,便叫人来说一声,我再去你家里就是了,何必亲自劳累一趟?”


    姬若水没到四十,鬓间已经生出细微的白发:“总要出门走走的,不然我可就悄无声息地老了。说不定哪天躺下就睁不开眼睛了。”


    姬无拂无意惹人伤心,遂转开话:“大兄今日便替我好好选一选人,我少个帮着打理商贾事的人呢。”


    “哪个最有才华,样貌上佳,家世最贵,便选哪个。你这里选了,回头前朝就多出一道空来,为的不就是这个么?”姬若水道。


    姬无拂大笑:“大兄总是这样,何必说的这么难听,我是真心实意地挑个当用的人的。”


    姬若水瞟妹妹一眼,道:“那就是多选几个,给他们各自找点事情干,别来烦你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姬无拂捏捏长寿肩膀,低头与她笑:“听见了么?这番话可得记下了,回头代我告诉你阿娘。”


    第266章


    秦王长史在布置宴会场地上花了心思, 特意在厅内落下重重纱帐,乐师分散在四周帷幔之后,乐声四面八方而来, 舞者则彩衫艳丽, 以朱笔勾勒多情眉眼。


    宾客手边摆着瓜果茶点,隔纱朦胧观赏, 不沾半点酒色, 清雅到极致。


    姬无拂进门时, 宾客已经到齐, 舞乐飘扬。门开之际,屋内人纷纷投目望来, 舞者转开身, 为秦王让出一道路。姬无拂无心打搅客人雅兴, 示意不必多礼,与姬若水、长庚入上座。


    姬无拂所坐位置巧妙,恰好能看见全场的人, 只是纱帘遮挡了半身,大致知道坐在何处的是谁。姬若水登时便笑了,轻声道:“这就是你府上长史的手笔?有趣极了, 比我家宅里的管事当用十倍。”


    姬无拂无奈道:“大兄若是喜欢,下回我把她借给你, 好叫她替你操办宴乐。”


    “我无官无职,哪里用得起王府长史,还是四娘自己留着吧。”姬若水边摇头边笑,低声与秦王介绍场中坐着的小郎, “正当中那个,就是陈郡谢家的小郎, 谢大学士的男孙,这是容色最好的了。你与谢大学士有经年的师生之谊,亏不了你的。”


    世家大族教养家中小郎是很用心的,谢氏只是静静端坐在帘后,不见眉目,也能从身形气质上望见几分怡人的美。不必走近,姬无拂也知道,这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珠帘后的人无论体态样貌、才学品行都差不了。


    “谢姓的美人倒是多。”姬无拂不置可否。


    她的记忆一向不错,还记得早年在东宫闹出风波来的谢氏,排行多少来着?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是十几郎。那个谢氏进了端王府后院,没过多久就沉寂下去,如今已经没听过消息了。只有他美貌的传闻,经久不衰。


    “谢家出美人,好几十年了,说到美人想到的还是她们家的小郎。十好几个站在面前,花见也羞,美不胜收啊。”姬若水微微眯起眼,好似还能看见当年的盛况。


    姬无拂那时候还是个孩子,轻易不许出宫门的,错过了美人成群:“现在呢?谢家也是大族,哪一代都有十好几个小郎吧。”


    姬若水便道:“说来也怪,这一代起,小郎没那么受重视了,生的竟也少了,不过三五个而已。所以我才说谢大学士舍得,最好的都给你送来了。这是个五角俱全的好人儿,年十七。”


    齐王之母当年是与谢氏结亲,齐王虽然不认这门亲,私下却敬重谢大学士,而谢家与齐王独子姬宴平关系也亲近。若要姬若水来看,还以为这位谢氏是要说给宋王的。不过宋王性格比较秦王更冷,很不耐烦老一辈的麻烦事,怕是未必乐意收下。


    姬无拂抬眼环视一周,把其他几家的小郎都打量个遍,似笑非笑道:“大兄是收了谢家的媒人钱么?还有这样多的好人家,你竟只可着一人说道。”


    姬若水失笑:“只是谢氏好说些,那我给你讲讲其他的。”指着一个青衣的说:“其次就是河东裴家,老裴相的幼孙男,年十五,样貌次一些,听说学问尚可。”


    “崔氏年十五,博陵崔家遭了一难,别的就不说了,至少运道不错。”


    “这个是天水赵家的,年二十,他堂姊前段时日刚出孝期,官复原职。赵氏我见过几面,你应该是不大看得上的。”


    ……


    “最边上那个是颍川陈家,就是陈相堂姊的孙男,算是凑个数吧。”


    兄妹俩交谈,原本还是压着嗓音,后来说惯了也不再收敛。听着姬若水点评完一遍,姬无拂面上也无甚波动:“都是那样吧,感觉上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养着打理内宅。”


    姬若水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盏茶压压喉头燥意,玩笑道:“这些可都是满新都最好的小郎君了,若是这些你都看不上,难不成是有想好的人选了?总不能让我一日无功而返吧?”


    姬无拂横自家大兄一眼:“我不大喜欢是一回事,该纳两个我还是要纳的,反正是无本买卖。我只是想不大明白,何必非养上那么两个呢?”


    姬若水笑而不语。


    姬无拂问这话,并不寻求姬若水的回答。


    她明白,但厌烦。


    女人真正开始接触权力不到百年,不但睁眼站起来,马上就学会走和跑,眼见就要把原先得意洋洋的男人甩开了,百年之后又该是如何?


    男人是会恐惧的。上千年的历程里,男人总是离不开女人,盖因他们生来残缺,手里握有的东西再多,也必须占有一个完整的人才算是一个完整的“男人”,鱼儿在水中乐不乐,人不知道,但鱼离了水,肯定是要死的。


    千年之前或许有母亲垂怜男儿,千年之后既知男儿本性,男人又自知暴露,必然是要畏惧报复的。


    招猫逗狗一般地养上那么几个,既不妨事,又能分散男人,有什么不好的呢?


    歌舞毕,侍男捧上两支月季,枝叶上的刺已然除去,上坠着两块木牌,一个写了裴字,一个写了谢字。姬无拂挑高眉毛:“这是长史准备的?”


    侍男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看秦王脸色一眼:“回大王,是臣来路上碰见了宋王,她随手填了两个字。臣袖中还有备用的……”


    姬无拂脑海中立时浮现了姬宴平做这事时脸上会出现的恶劣笑容,摆手道:“罢了,就这样送下去吧。”她本也就是这样打算的。


    侍男弯腰一礼,碎步退下,捧着托盘上两支新鲜摘下的花,先到谢氏帘帐前,递送入内:“请小郎挑选。”


    纱帐的长度很有分寸,刚好能挡住人手肘以上,不露出半分神情。坐席之间的距离也巧妙,能够让谢氏模模糊糊地听见秦王与江陵县公不加遮掩的对话。


    谢氏犹豫了片刻,清瘦白皙的手伸出纱帘拿起带有谢字木牌的月季,既然他被家人盛装打扮送到秦王宅内,早就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清凌凌的声音流入侍男耳畔:“劳烦代我谢过秦王赏赐。”


    “郎君客气。”侍男后退一步,再向远一些的裴氏送上月季。裴氏也安然收下,道谢两句。


    侍男的任务光荣完成,满脸笑容地退出厅堂,转头就找管事回复:“大王已经定下孺人人选,可以向长史复命了。”


    管事看他像是看傻子:“这是大王的私事,你还要再去向长史回禀?饭吃得太饱,睡不醒了?”


    宵禁前半个时辰,姬无拂做主结束了今日的宴乐,屈尊降贵送了宾客几步,就在纷纷的“留步”中停下脚步。脚下一转,姬无拂回到内宅与隔壁宋王宅相连的拱门处。


    当初王宅修建,姬无拂觉得自己和三姊天下第一好,宅院之间不但打通,连门都没多余安上一个,两方侍从来回全靠自觉。后来姬无拂让人在这儿多立了一座亭子,方便歇脚。


    姬无拂再多走几步,果然看见姬宴平靠在软榻上,宽袖遮盖在脸上,不知是醒是睡。于是,姬无拂走进上前,轻轻掀开宽袖一角,正对上姬宴平含笑的双眼,姬无拂不自觉地也笑了:“阿姊这么忙,也来帮我选孺人了?”


    姬宴平放下手,靠在软榻上不起,就这样回:“你的事,再忙我也是要来的。怎么?都不能令你满意?”


    姬无拂摇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不大喜欢自己的宅院里平白多出些人来。”


    “那就再修一座宅子,把人都丢的远远的就是了。不必为此烦恼。”姬宴平往榻内挪了挪,给姬无拂空出点位置坐。


    姬无拂顺势躺下,摸了个引枕放在背后,心情逐渐放松下来。待在姬宴平身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即便不说话,也觉得心情平静愉快。心中快乐不够,姬无拂还将心绪与姬宴平说了。


    姬宴平听了就笑:“是啊是啊,也只有四娘会怎么觉得。现在我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噤若寒蝉。”


    “那也不会是阿姊的错。”姬无拂在有些事情上是绝不会讲道理的,“户部的官吏也太无用了,竟让阿姊这般辛苦。”


    “都是些琐碎的事,和州县的官员对账。”姬宴平乐意与人来回算计,手中事可以做,于她并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人活着就是这样,想要得到的多,往往需要做的更多。


    姬宴平来见妹妹,显然不是为抱怨自己的事情,而是另有问题:“四娘,你回来之后,看着就不大高兴,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吗?”


    “瞒不过阿姊的啊。”姬无拂挠挠头,斟酌良久回答,“我亲手杀了人,杀人只是一瞬间的事,我杀了十个、百个,当场已经麻木了心肠。可我总是忍不住去回想,想他们死前溅在我衣襟上滚烫的血,也想刀柄下不断流淌的血。我不后悔,却有些伤情,不是为死去的流民兵,是为我自己。”


    “你总是想对势弱者伸手相助,即便手中做出了更正确的选择,心里还是放不下吧。”姬宴平侧首瞥她,“这是虚伪,且是面对自身的虚伪。”


    姬无拂道:“阿姊,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且直白,我会伤心的。”


    姬宴平坐起身,抬手抚过妹妹眼睑、脸颊,猜想妹妹为此留下过的泪水,无声叹息:“世上最大力的人,面对成千上万的溺水者,伸手去救也要被连带下去溺死。四娘,不要回头,你要向前看。救是救不完的,语言也苍白无力,你要做离开弱水、离开湿岸跑向远方的人。她们看见了跟着你跑,才能获救。四娘,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这是来自最信任的人肯定啊,姬无拂感到安心。


    姬宴平难得有空歇息,不多时就靠在姬无拂手边睡着了。姬无拂注意到后,也躺下来,偷偷比划了一下身高,心满意足地发现自己已经比三姊长得高了。三姊又比前面的阿姊们都要高一些,现在这一辈长得最高的就是她了。


    天高云阔,有大雁成队结伴飞过,大雁的飞翔会为同伴减轻风的压力,人奋进时带起的风,也会吹干同伴脸上的泪水。


    第267章


    姬宴平睡醒之后, 当着姬无拂的面儿对谢大学士大力批判:“你就是上谢吏部的课上多了,学了些毫无用处的仁义道德回来。你就当是前头几百年里读《女戒》读傻了的那些人把女人的德行都修玩了,你只管痛痛快快地去玩、去乐就好。”


    两人都有正职在身, 再消磨小半日, 便各自回去修整,掐着点踩着清晨第一缕红日光去上早朝。


    皇帝对姬无拂突然的决定也未表露任何意思, 在姬无拂选定的半个月后, 诏书落到裴家与谢家的宅院, 为女儿补上一道面子, 亲王孺人正五品并不算亏待。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姬无拂恢复了日常上朝的生活。姬宴平选了一座位于修业坊的宅院作为妹妹纳孺人的贺礼, 修业坊中居住的多是达官贵胄, 先淑太主之子王璆、温太主、以及端王府俱在修业坊, 在宋王送出手的王宅临近还有一座女道士观。


    秦王长史代表秦王前往修业坊的王宅查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违制的建筑后,修改了布局, 分内外之后再在内宅分出左右。这座王宅的后院将是秦王两位孺人谢氏、裴氏的居所。


    能进秦王宅参加宴乐的人里聪明人才是少数,任谁也看出秦王对孺人的满不在乎,不过, 成家代表成人,先成人成家再立业是传统, 即使这是从男人的周朝开始的传统,被代代传颂之后,也成了牢固的约定俗成的规矩。


    姬无拂的不适正来源于此,而姬宴平的不在意则来自她对后院男人的无视。姬无拂尚且会将眼中所见的每个人当做“人”来对待, 但对姬宴平来说,容貌身段各有千秋的男人和她的痰盂、水盆、浴池全无区别, 养这些男子需要花销,就像她的浴池需要专人打理。至于所谓的关切、体谅,这些和老夫子满口念叨的圣人言论一样,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半点不留痕的。


    外头纷纷扰扰的流言,只要姬无拂有心就不会兴起,她不在意男人的风评,这些流言也就不会进入她的耳朵。谢大学士和老裴相的为人是她所信任的,既然是她二人的孙辈,料想谢氏和裴氏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姬无拂这般坦然地与皇帝交代:“虽然我不明白为何我一定要婚娶,但既然是迟早要做的事,我也就没有反对长史的安排。这事不因外人缘故,本就是我有此心,王宅内才能顺利安排,我是想要的多,所以总有些不甘愿而已。”


    敢在皇帝面前大咧咧地承认自己别扭又贪婪的,也只有深受爱重的孩子了,因为知道母亲绝不会抛弃自己、身后永远有人托底,所以言行毫无顾忌。


    皇帝又能对年幼的孩子说出什么苛责的话语呢?这个孩子来得晚,又额外的懂事,只是偶尔有些出格的行事,做母亲的既然做不到阻拦,就只能纵容:“不过是两个男人,不喜欢就好吃好喝养着,不要让你的两位老师傅寒心就是了。这也值当你专门来与我说么?若有旁的什么事,一并交代了吧。”


    姬无拂于是又高兴起来,往皇帝右手边坐下,挤开冬婳殷勤地磨墨:“还是阿娘懂我,我就是有些放心不下福州的事,想求阿娘许我往福州住几年……”


    皇帝不是很想答应:“几年?福州民风野蛮,你去赈灾便动了刀兵,连安危都不能保证的所在,我是不能放心的。”


    “我是想在外面多住几年,但并不都在福州,我只是想先在江南各地方走访,过几年再去关中……黄河之地我也十分向往。晋王在外游历近二十载,淑太主之子王氏小舅舅也在江南长住十余载,我如何就不能?在阿娘的治下,我只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姬无拂越说越顺,毫不客气地拿过晋王和王家小舅的例子来用。


    皇帝半个字也不乐意听,一句话就把女儿的嘴堵回去:“你让人千里迢迢跑到什么新州取回来的红薯藤已经种下,再过两三个月就能见果实,你夸得天花乱坠,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却连回响都还没见。水力纺车也在选新址,你舍得现在就出远门?”


    那……姬无拂肯定是不舍得的。


    既然红薯已经带回来的,玉米和土豆也不会远,或许大笔大笔的黄金近在眼前。而且她还让往南的商队留意占城稻,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宝贝,不亲眼确认,姬无拂当场闭眼都不是很甘心。


    姬无拂面色上的迟疑落进皇帝眼中,她笑道:“你先安心在这儿待着吧,先过几年再说。”


    姬无拂果然说不出反对的话:“那我先等这些东西有了结果,那阿娘是答应了我,再过些年许我出门去玩的。”


    “你啊,去的地方一个比一个荒凉,却说是要去玩。”皇帝抬起手,目光所及是女儿坐下依然挺拔的身躯,最后手掌落在孩子肩头,轻轻拍了拍,“孩子长大总要去飞翔的,你要做鸿鹄,我怎么舍得反对。”


    姬无拂停下手中研磨的动作,笑道:“阿娘明知我所作所为诸多是白费力气,依然纵容,而我乐在其间,总有阿娘为我善后,怎么不是玩乐呢?”反身抱住了皇帝,靠在母亲的肩头,笑得开心极了:“阿娘真的认为我有鸿鹄之志吗?”


    皇帝不禁也笑:“阿娘是天子,所见所言,不会有错的。”


    姬无拂埋首在皇帝脖间,眼前是梳拢的、乌黑的头发,她的阿娘正在逐渐老去,但苍老的年岁从不是她身上的缺陷,而是她越发英明睿智的象征。


    徽猷殿的门在姬无拂眼前敞开,她昂首阔步做出去,天地在她面前展露,巍峨高大的宫殿砖瓦上遍布的终于不再是阴云。姬无拂迈出一步,就能多看见一分光明,行走在宫道上的每个人脸上的笑容也比过往要真切。


    姬无拂离开徽猷殿,下一个等候皇帝的是工部尚书,她先向秦王叉手见礼,随后笑问:“秦王今日心情瞧着很好啊。”


    姬无拂也笑眯眯地回话:“是啊是啊。”


    “近来府上添喜的事儿我也略有耳闻,到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府上饮一杯喜酒啊。”工部尚书在心中把最近发生的事儿转了一圈,找了个比较靠谱的试试水。


    姬无拂也不反驳,笑容不绝:“当然,到时候一定把请帖送到府上。”


    寒暄两句,内官便出来传唤工部尚书,工部尚书便向姬无拂告辞。两人朝着全然不同的方向前进,姬无拂雀跃地几乎要跳起来,欢快的步伐能让任何人都一眼看出秦王难得的好心情。一路上谁来搭讪,姬无拂都面带笑容地回复,许出去不知道多少请帖。


    进了刑部衙门,受秦王好心情感染,刑部官吏也放松下来,手中政务飞快地处置而过。这些年大周大部分地方的情况都是相当不错的,刑部在过了某些特殊时间段后,需要处理的事情就会保持在一个标准的清水衙门。


    手头空闲下来,孟予也问:“秦王今天撞上什么好事了?”


    姬无拂道:“孟师傅猜一猜?”


    “我猜?”孟予唇角微微上扬,“秦王方才从徽猷殿出来,无非是从圣上处得了些不得了的承诺吧。”


    皇帝对小女儿的纵容举世皆知,在各地宗亲被不停地捞进新都住进十王宅的时候,唯有秦王还能奔赴各地四处撒欢。在妾臣看来,这其中或多或少有一些来自皇帝补偿意味,毕竟皇帝将储君先后许给了长子和次子,宋王也颇得重用,唯有亲生的幼子总是抽离在外,便是在刑部也由孟予做主,不像是个大权在握的亲王。


    “嘿嘿嘿。”姬无拂对孟妈妈微妙的形容感到满意,这么多年,无论是她深思熟虑的方案,还是异想天开的主意,从没被皇帝反对过,现在更是得了皇帝阿娘的肯定,这可比承诺对她的吸引力大得多,毕竟她从未被皇帝拒绝过。


    放下心结后,姬无拂令长史往裴家和谢家送了厚礼,修书一封告知老裴相亲事,并亲自登门拜访谢大学士和裴相,将面子上的事做足了,再与裴氏的伯母裴相商议,让年长两岁的谢氏先进门,明年再迎裴氏。


    裴相一概应允,生在这一百年是女子幸事,而男子身上那一丁点微小的不平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谢大学士作为受益者,并不会计较自家孙男身上的一点得失。


    两门亲事的缔结,能够为秦王府带来一些好处,不说别的,至少姬无拂名义上的得力亲戚一下子充盈了,她与谢家、裴家的关系也到了前所未有的亲近程度。


    这种陌生人之间建立起来的莫名的亲密感,给姬无拂带来一点儿新的困惑,直到某一天她听人说起远嫁九黎的公子离世,她才恍然。


    自汉朝和亲事起,细究其中,和亲的主角到底是皇子还是宫人,实际上并无不同,从这个人被送出国门时就意味着抛弃。而这个背负和亲使命的人,承担的就是名义,是遮羞布,也是人质,更是自我安慰的良药。


    第268章


    刑部掌天下刑法, 可谓是尚书省六部之中最为清闲的衙门了,且是一清水衙门。除过个别案子需要再审再查,再由刑部议论后再转交大理寺断定罪刑, 大多案子大理寺都能处置妥帖。因而大多数的时候, 刑部官员比起户部官员算是轻省许多。但也因此,每每逢国库吃紧, 最先削了支度的, 就是刑部。


    姬无拂坐镇刑部衙门, 盖因尚未正式受刑部尚书正职, 她并不轻易发言,大部分的工作和章程都是有旧例可以参考, 再者孟予精通法典, 向来有着断案无冤的声名, 需要姬无拂亲自料理操心的事情实在不太多。


    或许是日子过得太舒心,隔壁临近衙门的官员终于看不下去了,向皇帝提出了另一项重大的事宜“重修法典”。修法的事情本该早日搬上日程, 但在太子姬赤华主持修书完成大周礼后,接二连三的麻烦延后了这桩更大的麻烦事。而今人人都盯着户部即将出炉的税改,纷争无数, 皇帝也终于打算分出部分官员来重修法典。


    真正让刑部繁忙起来的,正是皇帝下达的重修法典的诏书。姬无拂原先看太子姬赤华主持修礼时, 整日就是在礼部衙门里坐镇,听听官员们辩论,以为这也是一桩清闲差事,等真落到自己手里, 才明白其中的艰难。


    当胥吏第七次来向秦王确认某一处的律令格式时,秦王脸上很难再见到往日的轻松和惬意:“我记得这不是前日里才来问过, 照着之前的样子不行吗?”


    胥吏相当为难:“秦王,诸司格式之文各有不同,平日里也就罢了,既是修法的大事,这上头差了一丁点,落到不同的人眼里可以是截然不同的含义,天长日久之后相差可就大了。”


    姬无拂接过胥吏抄录的书卷,打开仔细研读两遍,果真有歧义,闭了闭眼,满心满眼的生无可恋:“这种东西也用来问,不该早两百年就统一律法格式了吗?这么多年难道只有你看了不顺心,前面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蠢死算了。”


    各地方记载案件具体内容的书面格式以及有司官员断案时各有习惯,在这个没有标点符号的时期,几个字句的挪动和误读,很可能就造成流放一千里和三千里的差距,甚至一不留心就是生死之别。


    胥吏习惯了秦王嘴上胡咧咧的,小心问:“那这个怎么处理?”


    姬无拂翻了个白眼:“你没看下头的署名吗,这是大理寺丞某氏办的案子,他现在调到御史台去了,你去过问一遍,问清楚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就好了?实在不成,再问孟刑部。”胥吏缩着脖子,小跑着离开姬无拂视线范围,出门直奔御史台。


    使唤走了胥吏,姬无拂推开纸张,提笔沾墨将推广律令格式的建议写成奏疏,预备晚些时候上表皇帝。


    人一旦多了工作,心情就不会好。


    姬无拂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她宽和的好脾气正在随着桌案上日益叠高的文书愈发暴躁,尤其下衙前后送来的急事,好不容易熬到下衙,再送点什么东西来,她能气得把胥吏啃了。


    对于秦王日益剧增的暴脾气,刑部官吏明里暗里地向孟予说过,都知道孟予从前做过秦王的乳母,能在秦王面前说得上话。孟予听了往往付之一笑:“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政务是没有尽头的,只有秦王会日益麻木。麻木之下,歪主意一茬接着一茬,没两天姬无拂就领了梦湖来帮自己代笔,只用张嘴吩咐,省了笔下的功夫。


    姬无拂读背了几本律法典籍,就以为自己在这方面算是有所了解的人了,直到面临一群淫浸法典半生的人才为一条短短不满百字的法条争论得好险没把屋顶掀了。得亏她还在这屋子里坐着,不然这群加在一块超过千岁的十几个老人能打成一团。


    姬无拂斜靠在长榻上,手肘立在榻上撑着脑袋,欣赏刑部法官气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眼见另一位官员将手伸到果盘底下,未免这盘摆盘完美的樱桃和某位官员的脸亲密接触,姬无拂立刻坐直身体,大喝一声:“住手!”


    这时节的樱桃来的不容易,这一碟子还是皇帝让宫人送来的,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姬无拂不好意思全部收走,早就抱走吃完了。


    秦王气沉丹田的一声吼石破天惊,屋内官员愣了一瞬,一齐扭头望来。姬无拂施施然从坐床上起身,走到樱桃旁边,行云流水地端过樱桃与这群埋在书堆里的官员笑道:“诸位继续,那头有些事寻我,一会儿我再来看你们。都是朝廷命官,可别动起手来,郑员外杯中茶水见底了,来人给添上。”宫人应声而至


    姓郑的刑部郎中,默默收回伸向樱桃的手,没有解释自己其实只是吵口渴了想摸两个樱桃吃一吃。但争论是不可能结束的,秦王一走,屋内的争执声再次响起。


    姬无拂抱着樱桃走出屋子,哼着小曲儿进了隔壁的屋子,长案上确实堆着等待她查阅的文书。姬无拂吃着樱桃,翻开新送来的文书,都是些大理寺判决之后送到刑部复审的案件。


    姬无拂一卷卷读过去,把挑不出毛病的放一边,心有迟疑的待定一会儿拿去问过孟妈妈,将将阅览完毕时候姬无拂顿住了继续拿樱桃的手。


    这一宗案件,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濮州录事参军崔氏用官钱私买马匹,以绢计算,共贪一百二十匹,大理寺断三罪,以其中最重的罪名论处,以中私马为重,判处崔氏削去官职。


    姬无拂就这段律法最熟悉,一眼就看透:“这大理寺新来的寺正做法官不习法律啊,这不只是以官钱买私马,该是枉法取受。监临官贪污,十五匹当绞刑,便是后来有所宽免,三十匹绢也当绞刑,更何况一百二十匹绢。依照《疏议》:即以赃致罪,频犯者并累科①。无论从哪儿来看,这都是该当死罪啊。”


    一旁端坐着负责记录的梦湖立刻把姬无拂的意思记下,不出两刻钟洋洋洒洒一片文章写成,与前头查阅过的卷宗一起送到孟予那边。


    隔空挨了秦王一顿骂的大理寺正在临近下衙的时间打了好大一个喷嚏,他还没想通是该先去喝一碗热汤还是添一件衣,大理寺少卿就从外面进来,递给他厚厚一沓法典:“年轻人啊,还是得多读书,你呀最近做事太粗糙,多学多看呐。”


    大理寺正懵懵地接过书,一句句应着,等大理寺少卿离开,才摸着后脑勺为突然增加的工作感到莫名其妙,“我是……哪里做错了?”


    时间兜兜转到十八年的秋日,姬无拂亲手挖开泥土,刨出第一批种下的红薯。同时,刑部又迎来最为繁忙的九月,狱政是刑部绕不过的职责,有了去年的经验,孟予今年就将此事全盘交到姬无拂手里。九月之后,秋收也进入尾声,而十月,意味着累计一整年的犯官犯人要开始出现在闹市的刑场上。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②。大周的死刑只会在秋后开始,而且每月一、八、十四、十五等等是十直日,禁屠。也就是说,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东市将会很热闹。


    除复核死刑名单以外,姬无拂需要考虑的是,是否要亲自去监斩。这一年的名单内,有些比较特殊的人。


    第269章


    当初吴王姬若木交给皇帝的名单, 姬无拂只隐约知晓几个人名,后来在外奔忙,渐渐就把这事给忘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几个名又被她在刑部的死刑名单上看见了。


    即便姬无拂知道自己和纸上被批复的宗亲不是同路人, 目光触及姬姓名字,依然微微发愣。


    这世道相当地不公平, 生下来的那一刻不平等、吃穿用住皆不幸运, 兜兜转转只有一样是人人都要面临的, 就是死亡。亲王、官员、乃至皇帝都和黎民百姓一样, 都是会死在铡刀下、死在绞刑架、甚至某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或早或晚,活着的人是无可预料死后的世界的, 人只能珍惜短暂活着的光阴。


    名单的最后还有一列, 是广州司马, 凡是官职爵位高于五品的罪人,会有卫士相随护卫至刑场。大理寺正在刑场充任监斩官,御史和金吾卫将军一旁见证, 而刑部之人实际上是不用到场的。虽然姬无拂确实有心去旁观,但这是她尚未说出口的打算,不该轻易为人所知才对。


    姬无拂抚摸纸张上的字迹, 笑问胥吏:“是谁来叫我去的?”


    胥吏紧张地握紧袖口擦擦额边汗,回答:“这是徽猷殿的宫人传来的意思, 说是人当见生、当见死。诸王都是去旁观过的,不过终归是随秦王心意,无须强求。”


    “噢……”姬无拂点头应下来,“既然是徽猷殿传来的话, 那就去看看吧。别的人也就罢了,单单这个广州司马章氏我还颇有些在意, 去送他一程也不错。”


    “那我就去回话。”胥吏松了一口气,点头哈腰地退出屋。


    亲手杀人——这在姬无拂亲身经历之前,她也认为是可怖的,但难以克服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的心。可真当迈出那一步,跨过了心中的障碍,夺取一条人命并不会比杀鸡更难。


    她没有杀过鸡,却亲手砍杀过人。


    梦湖执笔记下秦王的既定的行程,问:“大王当真要去东市的刑场?”污秽之地,贵人是不该踏足的。——梦湖黑白分明的双眼正直白地表露不赞同。


    “当初我是想要章氏死的,而今他死期将至,我怎么能不去送一程?”姬无拂笑了笑,安抚下属的心意,“我不过是去看一场戏而已。”


    说实在的,姬无拂不是很相信胥吏的口中带着引导意味的话语,但这事终究是小事。迁都之后的动荡日渐平息,要不了多久紫微宫就会和太极宫一样,深处暗流涌动,水面之上永远天下太平。只要皇帝健在,这潭水尚且掀不起风浪。


    官位高了,临死也有好处。章氏在广州贪墨的钱财不但供上一大家子吃香喝辣,还能让他在监牢里过得比寻常人更舒坦。


    章氏初入监牢,牢头把不准章氏的前途生死,看在他司马的职位上,自是客客气气了一段时日。等到章氏的罪名定了,得罪秦王的消息传开了,牢头的心思也就活络了。


    进了死牢的门,亲眷少有不被波及的,亲朋也要避嫌,吃食一日比一日难以入口,囚服是长长久久不给换的,牢房内的糟污与日俱增,加上心头压着绞刑的大石,任谁也撑不住。这时候牢头的机会就来了。


    朝中为官的人,难免都有几门亲戚,牢头也不敢大刺啦啦地欺上脸,必是传扬些消息,引得犯人家中忧虑,来人探望,才有牢头揩油的余地。


    章氏的妻子孙晖显然不是一个甘愿落难的人,尤其是为人所牵累的情况下。在有人需要的时候,消息流传的速度比想象中的得快得多,孙晖有姓陈的母亲、姓赵的表姊妹,凭多年维系的亲情,她得到章氏死讯的消息甚至比姬无拂更早一步。其中固然有姬无拂没有多余关注章氏情况的缘故,但孙晖在其中耗费的精力确实不小。


    孙晖从赵家宅院走出笑着与人告别,坐上青帷马车后才露出凝重的神情。世道变得太快,在皇帝的恩德泽陂到孙晖头上之前,她就已经被家族许出去,章氏的声名的未来理所当然地通过婚姻影响她,一旦章氏背负恶名死去,必然给她、以及她的孩子的未来蒙上阴影。


    从赵宅门前打了个弯儿,回向南边的章宅。一直跟在主人家身后的侍人听了全程,为主人低声下气的求人感到不值得:“早就听说赵家大不如前了,在新都的宅院与我们家一般大小,装潢也简单,就是地段上好一些。等了大半个时辰过去才见了赵娘子一面,连半个准话也给不出来。”


    孙晖摇头:“你也知道,赵家落拓了,也比我们家那贪墨官财建出来的宅院更胜一筹。唉……我与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往孟宅送的拜帖有回复么?”


    侍人道:“老翰林说,刑部狱并不禁止亲眷探望,只不可多去。”


    孙晖不再说话,回到家中面对两个面露关切的年轻孩子更是开不了口,怨气在心底转了转,笑道:“你们能操心什么?该读书就去读书,这头自有我操持,都回屋子里去。”支走孩子们,孙晖叫仆从取来食盒,随手装了桌上两碟胡饼,转头又要出门。


    仆从赶去套车,侍人知道主人的打算,小声问:“不带些酒肉么?这两碟胡饼在桌上摆了大半日了,硬的咬不动。”


    “都到这个时候,莫说他吃不吃得下,我也懒得再给一个死人送吃喝了,刑部狱缺不了他临死一顿饱餐。”孙晖到底还是听进去了,顺带把桌上冷茶装进食盒。


    临出门前,孙晖听见后屋动静,长叹息道:“二娘该是又在哭了,你留下来,把这封书信交给她,这宅院是留不住的,带上我屋里的金银细软,让二娘与大娘往我娘家避一避。”说完,拿出袖中一封信交到侍人手中。


    侍人迟疑道:“只带上大娘与二娘么?小郎……”孙晖有一女一男,二娘是孙晖亲生子,大娘反而是章氏婚前身边的侍人所生。


    “你忘了么?女儿是不会再判贱籍的,男儿却未必,如今能保得住一个算一个,谁叫小郎生来的男儿身呢?事到如今又能怨谁?”孙晖交代完,强忍心绪,头也不回地上车,甩下帘子。


    马车哒哒向宫城方向去,过了拐角侍人才想起主人身边连个多余的人手都没有,快走两步刚要喊住,便想起家宅中大半侍从都已经陆陆续续被孙晖散了。这时候,反倒是最不必讲究排场的,倒是要用三分可怜博人同情怜悯了。


    侍人带着孙晖手书的信件,拉上家中两个小娘子套一驴车投奔孙宅。章大娘十九岁,远比十四岁的妹妹知事,带着二娘将首饰都包起来,再带了好些孙晖与姊妹的四季衣裳,连与男弟告别都省了,急忙忙往孙家去。


    兹事体大,远不是还在太学就读的少年人能够插手的。


    二娘尚且年幼,为自家祸事羞惭,衣袖遮了脸,呜咽问长姊:“我们家怎么突然就落魄了?这一年里当真如梦里一般。我们不会被流放吧,听说流放的路上就要死人……”


    章大娘将妹妹搂在怀里,她记孙晖的恩情,也素来护着妹妹:“母亲已经往宋王宅上去过,这她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会平安的。有宋王那样的大人物在,二娘不用害怕。”


    孙晖为这一日操劳了一整年,这一年里几乎把家底花空,门路走尽,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她在死刑判决之前第几次走到刑部狱外,这条路上的砖瓦、拐角全在心中,闭着眼也能走通。


    孙晖打开食盒任由牢头检查,一层层开合,露出最底下两贯钱。孙晖笑容淡淡:“外子劳诸位费心了,请诸位吃茶。”


    “请孙娘子进去吧。”牢头自是毫不客气地收下,打开牢门让孙晖独自一人进去。刑部狱中的犯官前途未定时,牢头都是很好说话的。毕竟铡刀落下之前,生死未卜,万一哪位犯官一朝起复,下手早了可就倒了大楣。


    有孙晖在外打点,章氏在里头过得还算不错,牢房内榻案俱全,人虽消瘦了些,还算精神。章氏看见孙晖提着食盒进门,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来了?”双眼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期盼一个好消息。


    “我这时候能来见你,还能有什么好事?”奔走大半年,仍是这般结果,铁打的人也该累了。孙晖放下食盒,神态疲倦极了,随地坐下,摆出要好好聊一聊的态度:“尘埃落定之前,你也该盘算清楚家里人该怎么活下去。便是……如广州都督,至少没有牵累家人。”只要章氏自尽谢罪,孙晖再哭求一二,或许仅剩的一点儿家业家人还能保住。


    涉及生死,章氏免不得露出不愉的神色。


    孙晖少不了多费些口舌与章氏解释。


    广州都督本就是个管不住事的,又死的突然,家中产业被秦王查了个正着,家人手里没落到多少实在的财帛。但章氏不同,他挣扎至今,孙晖也尽力了,他贪墨的那些,孙晖计数造册半数还了国库,半数走了宋王的门路,而今实在是无计可施了。既然是判定了绞刑,无力回天,不如多考量家中老小。


    孙晖说得口干舌燥,却没得到半个字的回答,顿时冷了脸:“其中关窍你心底比我清楚得多,我也不再与你多说了,总该要留几个人为你自己收尸吧。”


    牢房地面湿冷,孙晖坐了两刻钟便腿脚僵硬,缓了好一会儿攀着墙壁走出去。日头正盛,她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再迈开步伐,踉跄两步。有人大步走近扶住:“娘子小心。”话语间犹带笑意。


    孙晖抬头去看,见来人朱袍加身当下又在刑部,不由面露苦笑,叉手见礼:“谢过秦王。”


    这本是很寻常的一日,姬无拂与孟予从徽猷殿回刑部衙署,正巧碰上神思不属的孙晖,扶上一扶,她摆摆手全然不放在心上。孟予落后两步,走过孙晖身边时侧首打量一眼,微笑道:“从这儿出宫的路还长,孙娘子脚下留心。”


    孙晖低头再谢:“多谢孟侍郎提点。”


    两方人就此错开,孙晖走得慢,耳边还能听见秦王说话:“孟师傅认识她?”孟予则答:“早年见过一面。”孙晖心中明悟,打起精神走出宫道。


    宫门外除了原先的马车和赶车的仆人,还有一妇人在焦急地左右观望,望见孙晖出来,着急忙慌地迎上来,恨恨拍打孙晖肩膀处,说:“傻孩子,你才多大,竟给我这个做娘的留遗书,你是要气死我呀。”


    宫门外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界,母子俩拉扯着上车。孙晖还能笑得出来:“哪有这事,我那儿不过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是绝不会轻生的,写下来不过是搏一搏阿娘疼我,好收留下大娘二娘罢了。”


    “疼你?你才是要疼死我了。”孙母擦了擦眼角泪意,“老不死的也死了,家里上下也该轮到我做主了,你就和离回家来,一辈子我也养着你。”


    孙晖握紧孙母的手笑:“我都听阿娘的。我连章氏的宅院都卖了,今后除了家我也没地方落脚了,还得阿娘收留我。”


    孙母与赵家当前主事人赵娘子的母亲是姊妹,赵娘子孝期过后回京不但官复原职,且在今年升为吏部侍郎,今年不过四十二岁,已是同辈人中仕途最顺畅、前途最远大之人了。原先孙晖独自上门拜访只见到赵母,眼下孙母亲自上门,受了一盏茶,坐着等到赵吏部下衙回家与孙晖见上一面。


    赵吏部劳累一日回到家,先被老母亲叫来见了亲戚,两人儿时也是一处嬉戏的友人,而今落差引人唏嘘。


    赵吏部何尝不想助表妹一臂之力,奈何有心无力,章氏的罪名是实打实被秦王捉住,赵吏部本人却受秦王提携,才有今日风光:算算时日,此时名单已经过刑部了。除非圣上开恩,“章氏之案绝无斡旋余地。”


    孙晖眼尾微微下垂,却是笑着的:“自打那日在城中看见秦王亲自押送章氏归案,我就已经歇了这份心思,这一年里四处奔忙为的不是竹篮打水,我是想为自己、为孩子再谋求一条出路。我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期望有朝一日能如孟刑部,却也想效仿一二,来日能做个富贵闲人。”


    赵吏部放下茶碗,终于品出一丝趣味:“你可得想清楚,这是一条无可回头的路。”


    孙晖从袖中取出一卷写满字的绢布放在案上,推向赵吏部:“亲眷、家族不能叫章氏心软,唯独在自救一道上是不留余地的,这些是我这一年里从他口中得知的消息,上下交情皆在纸上。晖也是大周之民,忠于圣上,更胜丈夫百倍。只盼阿姊能代我表明忠心,许我与两个女儿后半生安然前程。”


    第270章


    弃暗投明——这是极为老套的手段了, 用过的人太多,赵吏部随便就能举出无数个例子,在这个时代, 女人表达忠诚最好的方式就是献祭丈夫。


    晋王、陈姰、孟予她们都用过, 老套但好用,皇帝总是愿意欣然笑纳。


    背弃婚姻的妻越来越多, 意味着世上摆脱第二重天、直面皇帝的女人越来越多, 妻是夫的附属, 是不能全心全意成为皇帝的附庸的。皇帝是女人, 钳制在女人身上的枷锁更隐晦地影响皇帝,她天然需要更多的女人来证明时代的天命落在女人身上, 皇帝身上、她所统御的女人身上, 不该有着另一道枷锁。


    这样的女人还不够多, 所以每一个及时迈出脚步的女人都能受到皇帝的恩泽。


    赵吏部挑开绢布上的系带,大致阅览过一遍,忍不住咋舌:“今夜不方便再进宫, 待到明日此时,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费尽心机从赵吏部口中得来半句准话,孙晖才舍得放松笑一笑:“阿姊是要往秦王宅走一遭?还是宋王宅?”


    赵吏部将话推回去:“谁不知道宋王秦王宅院紧紧相连, 你既然先去过宋王宅,我自然省了这一趟功夫。”言下之意便是要往秦王府上去了。


    姬无拂虽然管不了阿姊的行事, 但她自己的王府还是能管束的,秦王府素来不许妾臣来求门路,任何理由的供奉都是不过门,如有强求的一概不留脸面丢出门去。凭秦王在外的声名, 惜命的人是舍不得往上头撞的。


    就连姬无拂自个儿也没料到,去广州转个弯的功夫, 自己在外的名气比宋王还要严苛几分。


    赵吏部上门之际,姬无拂就将这事向她说道说道:“我自认也是十分正经公正的人了,怎么就叫人害怕起来了?”


    “世人向来以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者为少数,秦王不受礼,必然也见不惯他人受礼,人人都以为自己不能从秦王手中讨来好处反而容易讨打,时日长了,秦王在官员中的声名自然不如以往。”宫人将茶碗送到赵吏部手边时,赵吏部顺便将誊抄的账册放在宫人托盘上,言笑不止,“秦王难道在乎外人的评判吗?”


    宫人将账册奉送姬无拂面前,姬无拂随手收起:“这点上说的也不算是错,我不是圣人,自己占不到的好处当然不许旁人轻易地占了,更何况是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好处。若是无的放矢的污蔑,我就得想个法子叫人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了。”


    她早知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本也不指望有个好名声,但气是受不住一点儿的。


    离开前,赵吏部谈及自家表妹:“孙晖并不希求入朝为官,只希望能将孩子交托娘家,为她自己谋一条出路。”


    姬无拂道:“章氏违法,与孙家人何干呢?”


    “秦王英明。”赵吏部拱手告退。


    不日,章家传出消息,孙晖告发狱中章氏结党营私,供出贪污账册、将家产悉数供上内库,在御史的见证下孙晖与章氏义绝。新都日渐松散的氛围再次因为章家发生的事变得紧绷,再没有听说过哪朝哪代的御史能够插手官员家务事的,即便是捉拿在案的犯官,可是这件荒唐的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发生了。次日,孙家的族老亲自登了章家的门,要划去孙晖孩子在族谱上的名,改到孙家。


    等到章家的家事成为新都百姓热议的话题,姬无拂才在刑部衙门批了死刑的名单,答应要去亲自监刑。


    载初十八年十月二十日,新都东市口,差役仔细洒扫刑场迎接贵客。这贵客既指屈尊降贵来观摩绞刑的秦王,也指代即将被押送到刑场的宗亲、高官。


    七名宗亲加上一个章氏,一人一辆马车专车接送,车外足足六十护卫,再加上围在刑场外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将犯人围得密不透风。


    姬无拂入座时,犯人的亲属已经带着酒食等候在外了。按照规定,死刑之前允许家眷最后再见一面犯人。姬无拂左右分别坐着大理寺正和御史,身后站着金吾卫将军,她一眼扫过马车上被押解下来的几人,诧异问道:“这不是才六人吗?”


    其中章氏,姬无拂是认得的,剩下的宗亲多少也混了个眼熟,总共八人,怎么就来了六个?难道是圣上那边有赦免的消息?可她没听说啊。


    金吾卫将军附耳解释:“近日里,有两位宗亲畏罪自尽了。”


    姬无拂微微一愣,点头道:“那就开始吧。”


    宗亲能落到此等境地,多半是涉及谋逆的十恶不赦大罪,家眷或同死或圈禁流放,已经没有见面的可能了。唯有章氏还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章氏的老母,一个是章家族人。章母年过七十又是女人,在赦免之列,没有随子孙受罚。而族人是怕章母冲动,陪着章母来的。


    章母端出福饼与酒,简单的弯腰取物动作间已经泪流满面,她泪眼婆娑,哭得声嘶力竭:“我苦命啊……你走了算是一了百了,可我呢?辛辛苦苦养你一场,竟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能保住,我不如随你同下黄泉呐!”


    刑部狱内向来是得不到外界消息的,但孙晖与章氏义绝之事是当面交割,因此章氏对家中处境尚且能推断几分。章氏脸色灰败,狼狈道:“阿娘……要保重身体,等到孩子们长大,阿娘要替儿看着孩子们长大啊。”


    说到这个,章母更是心绪起伏,大悲大痛:“家中小儿一个也不剩,女孙随孙家姓,男孙满七岁便流放千里,这辈子去哪儿寻再见的机会?不孝子啊,我养你有什么用?”恨恨之下,手握成拳连捶章氏数下。


    孙晖做事狠绝,将账册半点也没藏掖,为补上章氏贪污的数目,连章家祖上留下的产业也没放过。章氏如今在新都的宅院也不再归他了,孙晖早三个月前就已经联系好买家将家宅押出去,换做财帛留在身边,充作来日养儿的资财。至于章母,孙晖是顾及不到的,今后会由章家族人奉养终年。


    时间到了,章家族人强行拉开章母,不料章母挣扎不休硬是拉着章氏不撒手,还是金吾卫举着兵戈走近,才镇住章母濒临崩溃的精神。母男两个各被押住,相互嘶喊,似乎万般情深义重。


    姬无拂看了心中毫无波澜,只是摆手示意将老人送走。等事平息,姬无拂反而有些烦他们的聒噪。


    大理寺正向围在刑场外的百姓宣告了犯人的罪行,待到太阳开始偏西,差役拿出簇新的头罩盖在犯人头上。其中一个宗亲被遮盖面目之前,双目一直紧紧盯着秦王不放。


    如果不是手脚受缚,姬无拂都怀疑对方会不会冲过来咬自己一口。


    死到临头,明知躲不开,大部分人还是会尽量维持一点体面,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候绞刑架上的绳索套到脖子上,再缓慢地收紧、太高,缓慢丧失的气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心脏,挤出胸腔内的空气。


    这时候,人会不自控地挣扎,浑身开始抽搐,如果不是双手被捆绑在身后,一定会有人会把脖子抓得血肉模糊,但无法挣脱。


    姬无拂静静地注视着行刑的过程,没有遗漏任何一刻,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怕的事。虽然她一直被保护地很好,却不知不觉间就见证了诸多死亡。


    死亡那一刻会想到什么呢?


    她好像是不知道的,上一世死的太突兀,一不留神就下地府了,没有仔细体会过。


    六具尸体吊在空中晃晃荡荡,等足了一刻钟,差役将他们一个个地放下,尸体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差役探过犯人的鼻息和心脉,向监斩官汇报,确认已经死透了。


    姬无拂的目光划过尸身,起身告辞:“后事我就不看了,你们忙吧。”


    有亲眷在的,尸身会由亲眷带回安葬,无人认领的将由官府出资购买棺木入土为安,所犯十恶者,将送到远离都城七里地外安葬。


    姬无拂坐上马车离开东市,刑场外猛然爆出尖锐的哭喊,或许来自母亲,或许来自无人依靠的老人。


    有的时候,姬无拂会觉得皇帝很忙碌,总有数不尽的政务在等着皇帝处理;有时候她又觉得皇帝的政务实在枯燥,无非是决定一群人中哪部分生、哪部分死。人多贪生怕死,所以人多钦羡皇帝,是想做执掌生杀大权的人,也想做活到最后的人。


    姬无拂现有的,来自皇帝权力的延伸,因而能决定部分人的生死。作为女儿,她有一个好母亲,作为子民,她有一个好皇帝,这当然是愉快的。但不可避免的,在一些时候,她也会期望这个世界能够更进一步。


    *


    姬无拂回到王宅,褪去外衣倚靠在榻,摸着猫咪歇息片刻。只是这一小会儿的空档,就有属官拿着名册进门:“大王,秋闱已过,贡生行卷的名帖送到门下了。”


    玄猫趴在姬无拂胸前,主猫两人都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向属官:“这样有自信的贡生不多见,我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个呢,来人姓甚名谁?哪个推荐来的?”


    属官微笑提醒自家大王:“前几年大王春日总在外面跑,便是有贡生上门行卷,也被长史婉拒了。这个贡生大王也认识,是王家娘子,姓王名诃。”


    “她还要来行卷?早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听人说她聪警绝人,怎么到了十八岁还要到我王宅里刷名声?”姬无拂连连摇头,“这口子开不得,不然年年要来人行卷,我可遭不住这个烦人劲儿。”


    属官不得不再次开口:“大王设在修业坊的学馆明年开始也有学生下场考试了。且在大王去年外出赈灾之时,长史依照宋王宅的惯例,在科考期间放开一处空置的宅院供各地赶考贡生寄宿,今年应当是遵循旧例吧。去年借宿的贡生留了不少夸赞大王的诗文,今年大王最好是能开宴招待,有助益于大王的美名啊。”


    姬无拂依依不舍地放下玄猫,挠挠猫咪下巴:“我会去看看的,宴会时间就定个我空闲的休沐日,至于准备宴会的人,就交给谢氏吧,我记得谢家和王家的关系向来不错。哦对,谢氏是个男人,但宴上是不请男贡生的,这点你帮我传达到。”


    玄猫不懂人类复杂的弯弯绕绕,它甩甩脑袋,轻巧地跳下长榻,向后屋去找宫人讨要鸡肉吃。


    “喏。”


    属官想,在很多时候,自家大王确实会和别的亲王有很大差别,就是她特别会躲懒。


    宫人拿着水煮的鸡肉哄着狸奴出来,将承着鸡肉的瓷碟放在长榻边,方便秦王看见狸奴进食的姿态。姬无拂望着玄猫慢腾腾的背影,突然问:“狸奴寿命几何?”


    宫人答:“养的精细些,能活十几年,多的也有二十多年的。”


    姬无拂从斗金阁将玄猫领回来时,才是个跟在姬宴平身后到处转悠的孩提,转眼十年过,狸奴都老了啊。这段时间里她逮猫,一抓一个准,还以为是自己身手有所精进,原来是猫儿也有暮年。


    犹豫半晌,姬无拂还是没把“玄猫还能活多久”这句话问出口,谁都知道寿命是无定数的,问了容易显得她有点傻。


    一问一答间,另有宫人端上茶点:“大王,吃点红薯饼点点肚子吧。”


    姬无拂颔首,坐起身拿过饼吃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在眼下是珍惜的味道,红薯滋味好、产量又高,推广是相当顺利的事。也因重视红薯推广,所以姬无拂留下吃用的红薯并不多,除了往阿娘、阿姊们那儿送的,剩下的都藏在地窖里,让厨下每日变着花样做一道来给她吃个新鲜。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红薯吃的差不多了,估摸着明日厨下再送来的就是清炒红薯藤了。唉,红薯藤是能种红薯的,数量更紧俏。


    海船走通了南北的海路,后面的海船就有了领路人,除了秦王点名要的几样种子,每隔半年就由些新奇玩意和作物送入新都、奉送到御前。皇帝看过眼,就轮到诸位亲王,秦王往往是最捧场的,乐得借皇帝的光对下属们加以赏赐,财帛、官职、住宅乃至于爵位。


    只要这些好物能够用在大周,姬无拂并不在乎功劳是否有落在自己头上,她这一辈子已经得到足够多的好处,除了皇帝站起来把龙椅让给她坐,别的她几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姬无拂坐在皇帝左边下位,俯视下方的妾臣山呼万岁,感恩地接下皇帝的赏赐。在新都里住得越久,她越觉得自己像被母亲捧在手心疼爱的稚子,她享受这份微妙的母爱,但心底又有声音在不甘心地呼喊。也许这样的想法有些矫情,但姬无拂真切地思考过,她是不甘心几十年住在新都做母亲膝下受疼爱的孩子的。


    人一旦长大,就会想要自由。


    始皇帝建立的规则中,皇帝面前只有妾臣,即便是孩子,也是归为妾臣的。妾臣在皇帝面前只能有恰到好处的尊严,在皇帝愿意给予的限度内,妾臣自觉遵守皇帝的底线,其间就是属于妾臣的自由。无论是当初的太子姬若木,还是如今的太子姬赤华,乃至于宋王,她们都已经完全融入、适应了妾臣的角色。


    而姬无拂原本就拥有足够多的自由,现在依然有所奢望,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想,自己的渴望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了。不过,这辈子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轻易从自己身上找过错。所以她决定把问题丢出去,或者任由自己遵从心意,到各地去游历。


    于是,姬无拂紧锣密鼓地让属官们督促工匠尽快完善水力纺车、写信敦促南边海船的占城稻,向北海船的玉米土豆,把心底说不出的焦躁化作催促别人前进的动力,主打一个不难为自己。


    有些话显然是不能轻易对人言的,不过足够熟悉的人能从姬无拂的日常状态中察觉出她对离家的渴望。


    姬宴平就在年底内阁守岁时,举着酒杯半真半假地问:“你冷落两个新进门的孺人的事儿,都传到我的耳朵里啦。是外面有什么勾着你放心不下?”


    姬无拂饮下酒水,不大乐意道:“我念叨的都是正经事,男人哪里能和政事放在一处比较。”


    姬宴平听得大乐:“这不就好了吗,你把这句话到长辈那儿一说,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那儿了。”


    “阿娘说了,叫我过了年再想着出门的事儿。”姬无拂放下空杯,心里也有别的惦记,“我也想等今年的海船回来,既然红薯已经找到了,说明路没错,其他的东西一并到手,我就往南边去。”


    “你怎么总记着南边,历来产粮都往关中、北边指望。再说了,你就料定自己从杂七杂八的书中查到的东西没错?”姬宴平唇角勾起,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的妹妹啊,也是不乐意被困在一个地方的人,嗯……是需要占山为王才能安逸的老虎吧。”


    姬无拂虽然觉得阿姊这番话有点莫名,但被说成是老虎还是蛮高兴的,乐呵道:“是嘛,其实我听说蜀地有黑白相间的食铁兽,我更想当那个。”


    姬宴平自面颊到脖颈通红一片,大抵是有些醉了,与妹妹笑道:“四娘先去南地,后头也得去关中看看,得陇才能望蜀,然后就能进蜀地去寻食铁兽了。”


    “八百里秦川啊……”姬无拂小声感叹半句,转头吩咐随侍的宫人:“宋王醉了,扶她去偏殿休息吧。”


    送走了姬宴平,没一会儿就有谢家人过来与她说话,话里话外多少提到两句谢氏。


    正如姬宴平所言,她取了谢家的宝贝疙瘩回家,却放在宅院里当做摆件,连见一面都懒得。谢家这样的大族,教养孩子本就不是奔着给人当贤内助去的,仅仅是这两代里,谢大学士投皇帝所好,家里的小郎才养得骄气,谢孺人的长辈对这样的孩子也怀有几分亏欠的疼爱。例如现在走到姬无拂面前的谢学士,他是谢孺人的舅舅。


    “咳咳咳……”姬无拂险些没把口中酒水喷出去,“养花学士?你原来是谢氏的舅舅啊?”


    这粗糙的代称一入耳,养花学士的脸就黑了:“贵人多忘事,秦王记不得我的名是常理,言语上也不该这般轻佻。”


    第271章


    姬无拂一说出口, 自知言语上有失,但听了养花学士的话,这点失礼带来的心虚就迅速消退了, 变成淡淡的不悦:“叫惯了而已, 谢翰林这不是知道我在叫你么?”养花学士在她面前一向是没什么脸面的,要是以为多了一层谢氏的姻亲关系就可以在她面前充长辈说教, 姬无拂是半点也忍不了的。


    “好好好。”养花学士喉头一哽, 气得用手指颤颤巍巍地点她, 又指着自己, 念叨着姬无拂白送红薯种子的恩情,好半天才忍下这口气:“秦王说的是, 我能蒙恩入内阁守岁, 也是沾了秦王的光。”


    “嗯, 你知道就好。”姬无拂弹弹袖上不可见的灰尘,屈尊降贵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谢翰林来寻我何事啊?”下巴微抬, “坐下说话吧。”


    养花学士在秦王儿时嘴上功夫就斗不过她,而今秦王长大,他更是有心无力, 遂自暴自弃,一屁股坐在姬无拂对面, 将家里长辈交托的任务摆上台面讲:“听说秦王准备开春之后前往江南一带,家眷如何安置啊?”


    “家眷?我的家眷干卿底事?”姬无拂白眼险些翻上天去。


    养花学士忍气吞声:“秦王此前约定,年初再迎娶裴家小郎过府,新婚燕尔, 想来秦王更愿意带裴小郎外出,家中长辈疼爱小儿, 敢问秦王能否允许我家小儿归家暂住些时日。”


    如果养花学士不提,姬无拂还真忘了这件事,动动手指示意宫人给养花学士端上酒爵,面上一本正经道:“我这些日子里忙得昏头,恨不得吃住都在刑部衙署,家宅中的事难免疏忽了些,心中对待二人绝无偏颇之意。谢氏虽然归了我后宅,但毕竟占了个谢姓,想回娘家小住两日也是应当的。不过嘛……”


    听得“不过”两字,养花学士就觉得牙疼:“我脸大些,秦王与我也是相识多年了,请秦王高抬贵手,速速与我说个明白。”他正是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才一辈子窝在翰林院养花种草,还是亲娘奋进,他跟着沾光才有升官今日。


    姬无拂才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往下说:“民间有句话‘穷家富路’,我虽然有王爵封户奉养,但在外花钱的地方太多,王府再多的财帛也经不住花销。”当着比自己困窘十倍百倍的养花学士好一通抱怨后,姬无拂图穷匕见:“我何尝不想带着孺人一道出门,享一番齐人之福呢?只是行路艰难,不忍小郎君随我在外受苦啊。”


    养花学士从这一大堆废话中梳理出重点:“秦王是希望我谢家掏了路费?”


    瞧他那眼睛都要瞪出眼眶的表情,姬无拂情不自禁地微笑:“别这么说嘛,我毕竟是大周亲王,还不至于沦落到路费都要伸手的地步。不过,谢家要是愿意多花些资财用在民生上,我也替大周子民记下恩情。就算一时间周转不过来,也可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养花学士嘴巴张合数次,愣是没说出半个字。


    姬无拂猜想或许是想说她无耻?除非在百姓面前,不然脸面这种东西实在没有爱惜的必要,姬无拂就很不在意。世家大族累世积财,何尝不是取之于民,而今用之于民也是很应当的。


    姬无拂道:“谢翰林何必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去问问谢师傅嘛,她肯定是支持我的,说到底也花的不是谢翰林你的财帛呀。”


    这话在外人听来可有足够诛心的,谢大学士从始至终都没指望过养花学士继承家业,重视女儿远胜于养花学士,其中纵然有谢大学士紧跟皇帝步伐、上行下效的原因,也有养花学士本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缘故。


    但养花学士显然早已习惯了,听了连个眉毛起伏都没有,拍拍手就告辞:“秦王说的是,我也操心不到这份儿上,一定将秦王的话带到。”


    舞乐声逐渐停歇,新的一年开始,皇帝开恩允许今夜内阁守岁的妾臣留居宫城休息。大年初一有正旦朝会,在场大员都是不能缺席的,若是眼下出宫,怕是歇不了一个时辰就得重新梳洗进宫来。年轻官员身强体壮,年迈的老人可禁不住一夜不睡。


    姬无拂自觉龙精虎猛,少睡一晚半点影响都没有,向皇帝告诉一声,转头和姬宴平往内宫找个空置的殿宇继续喝酒闲谈。两个时辰的睡觉时间,不睡反而更精神一些。


    姊妹俩没走两步,后头又追上一个人来。姬祈快步跟到两人身边:“你们这是去哪里找乐子?”


    姬宴平脚步放缓等人走近:“这个时辰还能去哪儿,无非是后头园子里逛一逛罢了。”


    这又显出女人做皇帝的一桩好处来。男人总生怕被人带了绿帽,一道道墙垣门锁,即便是亲子,皇男十多岁就不方便在内宫走动了。女人却没有这种烦恼,内宫宽敞,皇帝给孩子们每人都留了殿宇,便是吴王也有一处每日洒扫着。日常若有事宜,外官也能直入内宫禀告,不必忧心什么女男大防。


    紫微宫内布局与太极宫迥然不同,月光笼罩陶光园花木朦胧如银纱,宫人提灯似萤火,深夜漫步也有几番趣味,三人一时间谁也没开口,静静地走了一段路。


    不知过了多久,姬宴平突然问了一句:“祈阿姊觉得妊娠苦痛值得吗?”姬无拂有些讶异,转头去看姬宴平。


    姬祈眉眼弯起:“这不像是三娘会问出口的话。”


    姬宴平道:“你回答就是了。”


    姬祈当了母亲之后,有了更闹心的小孩比对着,对妹妹们是相当宽和,嘴角噙着一抹笑回答:“痛当然是痛的,值不值得……我平安产子,又恢复得好,休息三个月官复原职,年初还能升一阶,处处顺心。我现在也是有家有业的人,得考量养着孩子继承爵位,种种考虑之下,当然觉得值得。”


    依照叙阶之法,嗣王、郡王为官,起步就是从四品。升官的诏书已经过了中书,翻年姬祈升做太常寺卿,位列九卿,于寻常官员而言,已是遥不可及的仕途终点,而姬祈年仅三十有二。


    姬祈笑吟吟地补上一句:“若说生子有什么不好,就是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长生也三岁了,能跑能跳,三个大人才能看住她一个小童。”


    姬无拂在心底算长生的年龄,生来一岁,过了两个年头,还真已经三岁了:“光阴易逝啊,总感觉我和祈阿姊在宗庙初相识还近在眼前,而今我都十九岁了。”


    “是啊,想想那时候真是好运,得了晋王青眼,不然哪里来我的今天呢。”姬祈生产之后怀抱长生,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舍得自己心甘情愿、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呢?


    感叹完,姬祈看向先起话头又一声不吭的姬宴平,问:“我记得不错,你今年二十九了吧,生与不生,这几年也该做个计较了。”


    姬宴平难得神情认真,皱着眉头琢磨半天:“不好说,再过几年吧。”


    姬无拂用胳膊肘推推阿姊手臂,嬉笑道:“原来还有能让阿姊犹豫不决的事儿。”


    姬宴平扭头与姬无拂对上眼,问道:“四娘呢?是怎么想的?”


    “我是不打算生的。”姬无拂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长寿、长庚、长生……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了,既然不必忧心后嗣,我是不准备受生育之苦的。”


    “真是任性的回答啊。”话虽如此说,姬祈却忍不住笑了:“这倒很像是四娘会说的话。”


    将长寿、长庚、长生一视同仁的话,姬祈是不会去说、也不会出言赞同或否定的。论起血缘长寿是宗族远亲,长生是晋王之孙,都是不能与太子之子长庚相比较的,而与皇帝的血缘远近,就是尊卑分别的依据。亲疏远近口头上说来只是小事,放到将来大位继承之日,几乎决定了长寿和长生有没有资格成为礼法上的承嫡者。


    即便是姬宴平,在这种敏感话题上也不会轻易开口。她尚且年轻,如果诞下子嗣,她的孩子与长生是相近的身份。也只有姬无拂,作为遵循旧例下最名正言顺的皇子,又是年少,随口说两句也无妨碍。


    真正能决定这件事的,只有如今还在位的皇帝,以及下一任皇帝。


    姬宴平帮妹妹说话:“不是任性,四娘是至真至诚。”


    三人走进弘徽殿,各自进了屋子洗漱休息,姬无拂躺上卧榻闭目准备睡觉,过了三五息,猛然反应过来——刚才阿姊不会是在说我说话不过脑子吧?


    睁开眼望着屋顶片刻,姬无拂试图反思,但仍然觉得自己说的没错,翻了个身继续睡。


    第272章


    正月初一的大朝须得梳洗装扮穿上正当的礼服, 长袍逶迤广袖曳地,姬无拂在何处,宫人便将所需的用具搬到何处。随后宋王、嗣晋王的礼服也被宫人送到了, 因此弘徽殿没多久就热闹起来。


    姬无拂为垂珠轻拍手臂的动作所惊醒, 睁开眼时,脑海中空白一片, 只觉得眼睛一睁一闭, 时间就过去了。


    “什么时辰了?”


    垂珠与众宫人一起服侍姬无拂洗漱更衣, 端着茶碗送到姬无拂嘴边供她漱口:“已经寅时中了。”


    寅时中, 也就是凌晨四点。


    “把窗门打开透透气。”姬无拂含住一口清茶咕噜咕噜,随后吐进另一宫人举起的痰盂中。天尚且黑黢黢的, 透不出一丝光亮, 倒是月亮还明晃晃照着天上地下的人。


    每逢早起, 姬无拂都觉得这做人实在没什么意思,坐到九五之尊的大位上,还不是得日日早起?


    这时候也没什么能熬夜的好东西就是了, 确实也只能早睡,期盼第二日早起再玩乐。


    乌黑的长发在宫人手下一丝不苟地束起,数盏明灯下照出几缕乌金色。曾经柳娘的话又浮现在姬无拂耳侧, 姬无拂伸指捻过一缕,望着铜镜中端庄得不像自己的面目, 难忍笑意:“我还记得柳师傅说过,说我这样发金光的头发是很少见的,是长命无极的好兆头。”


    束发的宫人拿不准秦王的意思,不敢轻易答话, 眼波悄悄划过铜镜,与镜子中含笑的人对上视线, 才笑着捧场:“大王的头发乌黑油亮,只稍稍几处略带金色,不受明光也是瞧不出来的。柳相能一眼便分辨,可知其人在意大王,才能处处留意、纤毫毕现。”


    “或许是吧。”


    柳娘当然在意她,姬无拂能感受到,来自柳娘不言自明的喜爱,同时她也明白,这份喜爱来自血缘传承下的爱屋及乌。至于柳娘爱的屋是皇帝、太上皇、乃至先赵太后,姬无拂就不甚了解了,她也不太在意这个。茶点吃进嘴、甜味尝到了,管它是哪个厨子做的,总归都是她的厨子。


    姬无拂多少要比两个阿姊年轻些,动作也更利索,她走出内屋时分宋王和嗣晋王都还在梳洗,从屋外能见她们屋内光亮与人影晃动。姬无拂阔步走出,手指将将触碰到姬宴平的屋门,旋即站住脚微微向院外侧目,垂珠带上左右四人快步向姬无拂看向的方向赶去。


    姬无拂高声与屋内姬宴平交代:“我先收拾好了,先去找人玩了,阿姊们快点啊。”


    姬宴平懒洋洋地答复:“去吧、去吧,别走太远。”


    锦衣华服彰显身份地位,同样也意味着超出寻常的重量,姬无拂偶尔也会想想自己身上层层堆叠的衣衫、狐裘上到底用了多少金丝银线,得亏她事先说过,礼服上点缀用的玉石珠宝香囊等物才没有多到走路环佩叮当的程度。


    负重前行不但束手束脚,脆弱的衣料还很容易因为不太雅观的动作留下折痕、乃至破裂。姬无拂虽然不缺这几身衣裳,但为了自己金贵的时间考虑,未免临阵更衣,只能慢悠悠地往外面走。


    走出殿宇,沿着廊道绕过第一个弯口,垂珠与宫人们正围住一男子,双方都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男子安分守己地原地坐着,垂珠与宫人们则安安静静地守候在他周围,不甚戒备。


    一个手无寸铁的翰林学士,也确实用不着戒备。细究垂珠面上表情,她正为养花学士不着调的行为感到无语。


    而晚到几步的姬无拂从十数丈开外就开始笑,笑得走不动道,走几步就扶着廊柱笑弯腰,好险没笑疼了肚子:“养花学士深夜怎么走到这儿来了,翰林院在紫微宫西南角,弘徽殿是东北角,便是迷路,也迷得太远了一些。”


    养花学士见到正主出场,立即起身站直,不忘抚平衣角、拍落衣后尘土,作揖道:“我是专程来寻秦王的,还请秦王勿怪。”目光匆匆扫过周身五人,意图分明。


    姬无拂摆摆手,话语中依然是止不住的笑意:“好了,既然谢翰林是来找我,你们就走远些守着吧,别让人来打搅。”话虽说的慎重,姬无拂却不等人走远就继续问:“我记得你们谢家是最懂‘礼’的,因何缘故,能让谢翰林趁夜来寻我?”


    养花学士显然有些紧张,左右探看确认无人,才道:“秦王早知缘由,何必此刻取笑我。我只为一事而来,用红薯种出红薯的人,明明是闵小郎,何故以我顶了他人之冠?”


    将红薯带回来的海船主事也只探明了红薯以藤种植、结果一种方法,而这边探明了用红薯本身抽芽的方法,虽然麻烦上数倍,在最开始推广种植的时候也会起到不小的助益。怪不得养花学士凭空升两阶。


    “张冠李戴不是常有之事么?”姬无拂随口反问,说完她向钱望了眼东面,弘徽殿与闵玄璧所住上清观之间只隔了一座袅芳院,养花学士的来处显而易见。


    实际上,在养花学士开口之前,姬无拂也不知道这份功劳来自闵玄璧。红薯与红薯藤送到新都时候,她还在福州赈灾,虽然在书信中提了一笔让人给养花学士与闵玄璧分一些红薯和藤试一试,但这事其实是秦王长史和姬宴平去做的。


    无论是二人中谁的安排,姬无拂都能理解,毕竟闵玄璧身份敏感又与她年龄相仿,合该避嫌,送到他手上的红薯大概是以养花学士的名义吧。有了功劳,自然也多在养花学士头上。


    看在闵大将军的面儿上,闵玄璧还是那个养在宫中的闵家小郎,即便吴王抛弃了他,闵玄璧在上清观的吃用也是照比太子赞德的俸禄,逢年过节也允许亲友探望。一个注定走不出宫门的男人,好吃好喝地养着,没人会闲着没事去难为他。


    前提是,他足够安分。


    吴王既然选择了避世,那么作为吴王的孺人,闵玄璧也理当避世。吴王受伤——鼎都叛乱是皇帝心头的一道疤,闵玄璧一旦有了功劳,就免不了议论,一个有功劳的男人是不太好关在后宅的,沉淀下去的种种往事也会随之翻涌,这不是众人想要看到的。相关之人死的太多、太惨烈,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


    而且,养花学士是谢大学士的男儿,即便是个不成器的男儿,谢大学士也未必完全不在乎,转手卖一个人情的事情,于秦王长史或者姬宴平而言,何乐而不为?


    姬无拂一向不太擅长人情往来方面的事,幸好身边总能有个帮着处理的人才。她道:“我就说谢大学士昨日怎么会让你来和我说一番蹩脚的话,原来是你自作主张,怪不得昨个在内阁支支吾吾地说不顺溜话。你如果当真介意得不得了,昨日就能当着诸位宰相的面向圣上说个明白,可你没有,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还是说,你今夜在内宫徘徊,是被闵玄璧拒之门外了,所以失魂落魄?”


    养花学士苦笑连连:“人人都说秦王厚道仁善,而今看来言辞亦是刻薄非常啊。”


    “若是谢大学士在这儿,我自然也会说两句委婉的话,但恩师与恩师的——男儿。”姬无拂可以拖长语调,“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此刻你遇到的是我,有往年交情在,你才敢与我直言不讳,如果是我的阿姊们,无论哪一个,你都该两股战战、落荒而逃了。”


    “秦王,也不比从前了。”养花学士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眼神注视秦王,好比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猛兽,怔愣着、犹疑着,疑心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黑天随时间推移逐渐发亮,姬无拂注视着慢慢淡去的星月,耳下微不可查的动了动,道:“说说你真实的目的吧。已经接受了抢占学生功劳的事实,何必再拿这事说嘴呢?再过一会儿,我的阿姊们该出来了。”


    养花学士今夜吹够了冷风,干哑着嗓音咳嗽,缓了两口气息:“闵小郎四岁通《论语》,九岁善属文。天资出众,如匣中宝玉,尘土不能蒙其光芒。我实不忍心,若秦王能施以援手,协理王府事宜……”


    “我从未听说过闵玄璧有什么才干,除了谢翰林也无人在意这事,这只是谢翰林的一家之言啊。”姬无拂目光从天际落回养花学士脸上,轻易地再次打断他的话,“只要匣子关的足够紧实,埋得足够深,夜明珠也不会透出半分光芒来。何况,我是买椟还珠的人,比起珍珠,我更爱木匣。”


    闵玄璧的正经师傅只有两个,一个是谢有容,一个就是养花学士。两人正好都姓谢,还是出自一家的堂兄弟。谢大学士的男兄死了多久了?总归姬无拂是没见过的,也几乎没听人说起过。


    不过,她记得谢有容的才学也不错,只差齐王一筹,可惜的是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件事了。


    如果那场火烧的不够旺盛,也许千百年后会有人从土里挖出谢有容的诗文,但千百年后的虚名,对当下来说,是相当虚无缥缈的。


    而利用闵玄璧的才华——于公,无拂没那么缺人用,至少还没有缺到非他不可的地步。闵大将军也未必乐意让自家男儿再改嫁一个亲王,闹得满城风雨。在闵玄璧被亲阿姊闵玄鸣压着送入上清观清修的时候,姬无拂就明白这一点了。


    这位常胜不败的大将军,对皇帝的忠心日月可鉴,她不会坐视任何动摇这份信任的事情发生。


    于私,姬无拂连谢孺人和裴孺人都懒得招待,更何况闵玄璧。太子是储君,合该在风暴中心卷一辈子,但她姬无拂又不是太子,她甚至不愿长久地停留在新都。


    在新都住的久了,迟早会不知不觉地就被推进一场场争端,永无休止。


    自己不要什么,她还是很清楚的。


    今夜宫中宫灯无数、灯火通明,谢翰林的脸上却没能分到分毫光亮,灰败至极,俯身长揖不起:“今日失礼于人,请秦王海涵。”


    宋王和嗣晋王已经向着这边走来了,谢翰林选的位置不太好,一打眼就被看见了,可能连人声也没落下。姬无拂伸手拍拍谢翰林微微颤抖的手臂:“谢翰林年纪大了,早些回家去休息吧,养养花种种草,哦对,还有红薯。”说完,回身冲阿姊们挥挥手。


    姬宴平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向前,姬祈落后一步站住脚,笑道:“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时间差不多了,该去贞观殿大朝会了。”


    “来了来了!”


    第273章


    正月初一的大朝, 大殿内外聚集了满朝文武,五品以上官职及爵位、外国来使等在殿中,更多的官员留在殿外受寒风吹。盛大的仪式往往需要在场的人必须学着做一个端庄木偶来配合, 姬无拂也不例外, 即便是皇帝也遵循礼仪行事。


    人多时话不好多说,直到大朝会后, 姬无拂与姬宴平同车归家, 姬宴平问:“你先前与那谢氏说了什么红薯不红薯的, 这般贪嘴, 何不多留些红薯吃用?”


    “我哪里真缺这口甜味?”姬无拂推了一下阿姊手臂,“不过是随口说两句话吓唬他, 希望他与闵玄璧安分些。”


    “闵玄璧?倒是很久没听说了, 其中还有他的事儿?”姬宴平许久没听到这人姓名, 乍一听都有些陌生了。


    闵家的事姬宴平一向上心,闵玄鸣这几年专心养身,生养一子, 已经着手准备回北境了,不出意外的话,闵大将军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岁数, 该解甲回京养老了。


    姬无拂道:“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种红薯上再多些花头。”


    若是放在旁人头上, 总该是要伸冤两句,但因为是闵玄璧,大家都默契地忽视了这件事,选择装聋作哑。


    有心要找, 理由是很多的:只要红薯到手,种植在大周的土地上, 就能活更多的人。以红薯的产量,必定会受重视,自有无数人去种植,再多的种植方式被挖掘也是迟早的事。而谢翰林头上多几笔功劳,也只是看在谢大学士的面子上,稍微偏颇几分,叫她颜面上好看些罢了。


    姬宴平换了个姿势斜靠在车壁,衣摆如云坠地:“既然无事,你在为什么不高兴?”


    姬无拂双眼微垂,她确实不太高兴,不是为闵玄璧,而是为自己的一点心思:“我想早些下江南,留在新都内越是长久,我便越发感觉透不过气息来。”


    她越来越习惯此方天地间的规则,这事好事,也是坏事,所以她打算尽快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让我猜一猜。”姬宴平手指搭在案几上轻点,数个呼吸后,她说:“你是乐见他倒楣,又不愿见人被冒领功劳?”


    姬无拂眼睛微微睁大一些,飞快瞥一眼姬宴平,又迅速收回视线:“差不多吧,仗势欺人的事我干得了,大周上下能干的人自然也少不了。我不为闵玄璧倒楣愧疚,就是有些难言的烦躁,大抵是觉得所谓‘上行下效’,不利未来吧。”


    姬宴平无所谓地笑笑,“这样的事免不了的,不会做的人永不会去做,会做的人再好的上官也摁不住他贪墨的心,无非是一些摇摆不定的人会因此止住手,但也长久不了,因为他不可能永远都有一个正直的上官把关。这是人性吧。”


    姬无拂忍不住道:“假如人皆如此,那大周岂非早晚有一日陷于烂泥之中?”


    “是啊,如果不是人皆如此,当今该是尧舜禹的天下,而不是夏商周代代动乱不绝直到如今。”说着,姬宴平不禁笑了。


    姬宴平脸上每一分肌肉都在笑,意味却是冷的,“人间是人的世道,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人间的模样,少数的人是难以扭转大多数的人的。即使可以,也只是短暂的,反扑会来的更加凶狠。”


    “人世间变也是仅在朝夕之间,谁知来日呢?当年大禹传位其子,也是前无古人的开始,正如太上皇,无需天下人首肯,只在一室之内定论成败。”姬无拂叹息,说了句貌似毫不相干的话:“现在还好,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姬宴平全盘理解,并予以回答:“那是因为她们杀的人足够多,能行非常事之人必要有非常之勇,以其威势统御追随者,以恐惧惊骇反对者,胆敢出声发言者皆死尽,剩下不言不语的人混迹在认同的人群就和赞同没有分别了。将来有将来的过法,圣上健在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不过是想出远门而已,尽管去吧。”


    姬无拂等的就是最后半句话,立刻眉开眼笑:“阿姊赞同我?”


    姬宴平轻哼一声:“我是不愿反对你。”


    “阿姊才说过,不出言与赞同无异。”姬无拂打蛇上棍、活学活用,“二姊进了东宫也学做弥勒佛,整日不开口就光在那儿笑,必是不会反对我的,至于阿娘许了我年后的事……总归我身上没有实职,又不耽误刑部的事,我就出门给自己找点趣事来做做。”


    谈话间马车已经停在王宅外,姬无拂下车后还能听见身后姬宴平口中飘出轻不可闻的一句话:“这点小事都要左右问过,怎么能让人放心放手。”


    姬无拂眼睛眯了一瞬,顺手裹紧狐裘进宅门,她如果是个能让人特别放心的秦王,新都内的风波大概要多动荡三倍不止。


    王宅大门敞开迎接主人归家,数个宫人提着风灯引路,各色精美宫灯在风中旋转,寒风不熄火光。姬无拂问了句:“天都没暗,作何点灯?”


    宫人笑答:“都是新入宅的承衣送给我们玩耍的,承衣自谦,说是家境贫寒,新年不能给我们赠财,便赠了灯。姊妹们都很不好意思,只是宫灯实在精美夺目,舍不得拒绝。”


    “是吗?”姬无拂跟着笑笑,“既然他有空,又乐得,你们就受着吧。”


    姬无拂一进屋,宫人便上前帮着褪下狐裘外裳鞋袜,屋内烧着地笼,她可以一身轻松地坐到榻上听绣虎禀报今日王府需要处理的事务。


    绣虎语速飞快,所说泰半是常事,偶尔才说道两句特别的事情,例如后宅的男人:“大王前不久看中的大匠,她家中的小郎今日进宅门了,承衣已经安排在西边院落,颇擅长木艺,每日与木匠同作业。”


    姬无拂问:“大匠何在?”


    绣虎答:“大匠二月进府。”


    “不错,听由长史安排职务。家中老小、住宅都帮着安排妥当。”


    随着秦王宅进了谢孺人,慢慢地也开始有各色侍男进门,或是听闻才名艳名聘入,或是下属官员相赠,姬无拂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拒之门外,也算是给谢孺人找点事情做。


    这种事,姬无拂没做过也看人做过,把一个人突然放到空落落的地方难免寂寞,但有人相陪就不一样了,人多则生事,事多才没空胡思乱想。


    承衣——这个称谓就很中听。


    姬无拂说:“人既然多起来,每月的衣裳鞋袜也不要落下,王府人愈发多了,开销也大,都不能白养着。”


    “喏。”


    孺人之下有承衣,承衣之下再放些刀人、侍寝之流,保证男人之下还有男人,层层相叠,想着自己脚下还踩着人,男人就不太容易感受到自己头上踩着的人。


    上千年来都是这样平稳地自欺欺人,所谓君臣父子不就是如此吗?别的不说,这点姬无拂学的很明白。


    正是太明白了,她的心底才生出一点微小的惶惑。


    而今的大周终究是千年来代代相传的男制之上改良,如若她当真信了、从了这一套,百年之后大周真的会比她逐渐淡忘的记忆中的古国要更好吗?


    将女人锢在底层的礼法、习俗已经实行了千年,便是修改得面目全非、天翻地覆,在这个百姓不识书、吃喝犹不足的时代,是没办法彻底地让百姓理解并遵从的。


    因为让母亲被禁锢、让生产者被奴役,是相当利他的一件事,只要是受益者就没法拒绝。这种现状理所当然地会随着时间变化,但姬无拂会老会死也会不甘心,她无法在明知未来可能会变得更糟糕的前提下不去干预。


    如果红薯、玉米、占城稻在民间推开,却只是让百姓生养更多的人,那该是多凄惨的一件事。过度的生育会占据母亲的时间精力乃至生命,生下的孩子是家庭的财产,越是贫困的家庭,孩子就是越值钱的财产,人越多卖的越痛快。而这份财产向来落不到女人手里,就像田地的产出永远是主人占据大头,佃农勉强吃喝。


    世道不可能永远站在世族这边,虽然陈文佳败了,但历史的走向是注定的,大周不可能千年不衰,皇帝也会迟早换了平民百姓来做。


    有时候,姬无拂希望大周万年长春、千秋万代。更多的时候,她期待遥远未来的哪一天有个出身微寒的女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大殿,伴随百姓呼声、带着刀柄和血痕,成为新的天下共主,或者带来一个全新的时代和规则。


    前者意味着女人挣脱了桎梏,后者意味着所有女人步入全新的未来,都是最值得庆贺的两件事,就像时隔千年,尧舜之后,女人再次登上帝位一样值得庆祝。


    绣虎念完手中的长卷,开始关心秦王的身心:“大王今日归来不甚顺意,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你也看出来了?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姬无拂摸着下巴,琢磨起自己近乎为零的演技。


    绣花一边收起批阅过的文书,一边笑道:“大王明明在自己选的路上走得越来越坚定了,却看着比原先要担忧得多,真奇怪啊。”


    “可能是吧。”姬无拂切实在担忧着,担忧到甚至有些郁闷。


    大周形势一片大好,她又生来的好运气,要是千百年后还是同样的结局,她回归地府后会气死的吧?


    不对,人死不能再死,她只会气得发疯。所以有些事还是必须得做,而且得亲力亲为,下到田埂庶民之中,从根子里拔除祸患。


    第274章


    闵大将军归京那一日, 万民空巷,修建时扩了又扩的大街人满为患。闵大将军二十许便为将镇守一方,至今四十载, 也算是功德圆满。


    姬无拂当然不会在人堆里人挤人, 她带着长寿长寿坐在紫云楼外阙亭中遥望城中热闹景象,两个孩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 小脑袋凑到一处叭叭说个不停, 正当最有趣的年纪, 彼此说得来, 一点儿热闹都能嘀嘀咕咕高兴大半天。


    反倒是姬无拂兴致不高,她先说要来阙亭看热闹, 现在又是她自己先提不起劲儿了, 看着小孩兴奋的劲头羡慕道:“无忧无虑, 真好啊。”她拿着茶碗坐到另一窗边,感叹:“英雌迟暮啊。”岁月最是不扰人,眨眼间闵大将军也要解甲了。


    垂珠端着茶壶进门, 低声提醒:“大王,卫国公六十许,尚且未到致仕年纪, 诏书已下,拜尚书右仆射。”卫国公的好日子且在后头!


    姬无拂默默放下手中茶碗, 六十五岁了还不能安心休息,仍得给皇帝干活,仔细想想也是辛苦。姬无拂甩开无厘头的念头,让垂珠给自己添茶:“刚才的动静不小, 紫云楼中圣上在听官员歌功颂德吧,阿姊们竟也能忍住不出来透透气?”


    人多就是麻烦, 这些迫不及待地要把才学贩卖给伯乐的千里马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写诗机会,写就算了,还喜欢拉着人一起写。


    得亏是皇子不用亲自下场有内官代笔,不然她哪儿争得过这些读书二十载才出头的大才子们。


    垂珠道:“是谢大学士写了一首,得了圣上亲口称赞,此刻正传阅群臣,太子殿下与诸王也交口称赞。”


    刚说完卫国公的年纪,姬无拂不免联想了一下谢大学士,往口中送茶的动作顿住:“我没算错的话,谢师傅过完年该八十岁了吧?”


    可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垂珠回想谢大学士硬朗的身板,写诗时精神矍铄、诵诗时声如洪钟,迟疑一瞬,小声道:“谢大学士瞧着可比年轻人还有精神头。”


    姬无拂深以为然,迅速找了个对比:“比我有精气神。”


    她一想到未来八十岁可能还要上朝,就觉得人命活一百也怪没意思的,活到八十就该入土为安了。


    在窗边吹了小半个时辰的风,姬无拂还是没忍住回头问:“我记得哪年提起,说女男寿命不等,为臣者七十致仕,为妾者多少来着?”


    垂珠回答:“男官七十致仕也是从前的旧例了,圣上体恤男子多病早亡,已经提早到六十五岁,寻常官员则是七十五岁。”


    “那谢师傅……”也超年龄了啊。


    “据说是宋王认为不少官员少小不读书,老来入仕,六十五致仕太占朝廷便宜,认为非得为官四十载才能致仕,得朝廷奉养终老。”


    据她所知谢大学士入仕晚,应该是四十左右,算算时间,还真得点卯到八十岁。谢大学士似乎也用不着她们担心致仕的问题,人爱的就是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感觉,说不定能活到一百八。


    姬无拂顾及旁边还有小孩,咽下冒到嘴边的大不敬话语,满目复杂:“这样啊,满朝文武竟也肯吗?”


    垂珠也是正经的王府属官,微末品级,闻言坦荡道:“宋王是在大朝上提出的,言辞恳切,朝中衮衮诸公皆认同。五品以上的大员致仕后才受朝廷奉养,本也与我等无关,有什么不肯的呢?”


    再者,当了大半辈子的官员,临老了基本上都有积蓄,少了朝廷的奉养也冻饿不着。这哪里是勤勤恳恳的微末小官该担心的问题。


    不愧是三姊啊,这主意,要不是亲王之尊,第二日就得开始被同僚排挤到致仕。


    作为从一出生就领食实封的天潢贵胄,姬无拂拿过一个果子堵住嘴,决心用各色零嘴熬过这一天。


    年初的良辰吉日多,不但卫国公近日回来,谢家人和裴家人都争先在最近往秦王府上递帖子。秦王宅内神雪姑掐指一算,再过半个月就是裴氏入王宅的日子,仔细算来如今王宅后院的男眷中,这位即将进门的裴孺人芳龄最小,考虑到老裴相和当今裴相的情面,神雪姑在这日似模似样地摆了几桌宴席,内外分席,请了几户人家过府做客。


    秦王宅里待客的地方多,男眷一处,寻常宾客一处,秦王亲友一处,三处厅堂相近却不相邻,彼此能听个声响,又不至于见面打搅。


    裴孺人过府,谢家人倒先上门送了厚礼。养花学士为莽撞的出头付出了代价,挨了老当益壮的谢大学士亲手一顿家法,眼下还在家里养伤,因此这回来的不是养花学士,而是他位列九卿,官任太仆寺卿的妹妹谢九。


    谢九比起不成器的男兄,为人处世周到十倍不止,非但携重礼上门,上到秦王下到秦王前几日新添的承衣,一概都没落下礼物,要么是赔礼,要么是代谢孺人相赠。


    秦王长史一面收礼,一面客套:“谢太仆也是长者,太多礼了,快与我入内,大王已经等候多时了。”秦王府一般不收礼,但谢家是大户又是亲戚,宰两刀子也伤不到元气。


    两人客客气气地见面、进门,礼物自有宫人清点。秦王长史领着人进门时,厅堂内人来的齐全,凡是与姬无拂相熟且在新都内的人都来齐了,三三两两地坐着谈天。


    姬无拂在主位,周围是姬姓宗室,随亲疏远近落座,谢太仆稍一走近,乍看全是些熟面孔。


    一位宗室嗣王起身去更衣,刚好给谢太仆一个落脚的地方,谢太仆上前叉手道:“恭喜秦王。”目光逡巡,未见孺人裴氏,又向随侍的内官道:“我带了些薄礼,劳烦转交裴孺人,略表谢家上下的心意。”


    姬无拂示意内官收下,请谢太仆坐下:“谢太仆是长辈,何须这般客气多礼。说来实在不凑巧,本该让谢太仆与十九郎见上一面,只是今日来的客人都是年轻友人,内外有别,因此郎君们另在别处设宴。谢太仆与十九郎是亲人,不能与寻常外客相比较,若是太仆有意,我令人领太仆去与十九郎见一面。”


    谢孺人在族内排行十九,认识的多喊一声谢十九,是谢太仆之男。姬无拂猜想谢太仆在今日上门,大概率是为自家孩子来的。


    放眼望去场中年龄最长者也不到三十岁,年初起试行税法,姬宴平又忙得住在宫里,姬无拂也没为这点小事去打搅人,在场人多是姬无拂当年在弘文馆的同窗和新都的宗亲。


    就连谢太仆此前也没与姬无拂说过几句话,她虽然是谢大学士之子,但姬无拂亲近谢大学士并不连带家人,就算加上了谢孺人,两人之间严格来算也是陌生人。


    “多谢秦王。”谢太仆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确实和一众少年无话可说,留下反而让人不自在,拱手谢过,自觉跟随领路的内官离开正厅。


    等人走远了,某位宗室郡王胳膊肘拽拽姬无拂衣袖:“你是怎么想的?左边拉一个谢氏,右边拉一个裴氏,两家大人都是老古板,多没意思啊。”


    “这可未必。”姬无拂朝着方才的礼物方向一挑眼,意思很明显:谁家古板连自家男儿刚过门的“男兄弟”的贺礼都准备得齐齐整整。


    依她来看,谢裴两个家主的行事风格才是最激进的,她们完全跟着皇帝的步调走,家里的男儿说送就送,那是半点都不多余心疼。姬无拂所料不错的话,谢家一定会给她准备一份足够让她满意的衣物。


    某郡王眉头一挑:“那你两头都吃香,还望江南去作何啊?”


    姬无拂信口胡诌:“我是闲不住的人,天天在京里吃香喝辣不假,却得三更天起,就算是美人膝头、温香软玉我也睡不安稳,还是江南好,烟雨朦胧的,一日能睡六个时辰。”


    某郡王未必信了,却也不反驳,笑道:“再过些日子我也要下江南道了,到时候还得你给我接风洗尘。”


    “姊妹之间,当然是义不容辞。”姬无拂一口应下。


    晚间宾客散尽,神雪姑将新来的裴孺人安顿妥帖,进内屋在姬无拂案前停下脚步,正坐后道:“大王今夜可要传哪个小郎来服侍?”


    姬无拂笔下不停,等写完最后一句话,将信纸递给神雪姑:“你帮我看看,言辞可有不当之处?”


    “大王难道真养着他们好看不成?”神雪姑抱怨归抱怨,伸手接过信飞快阅览一遍,最后确认一眼是写给老裴相的书信,“大王越发稳妥,我是寻不出什么能修改的地方了。”


    “那就封口,送到河东裴家族地吧。”姬无拂长长打了个哈欠,“这是当初两位师傅许给我的条件,谢家的米粮书籍都上路了,老裴相的人我还没见到影子呢,得催一催。都快十年过去了,要是没有三五十个人才,到时候我就亲自去河东把老裴相拉来给我的学馆当山长。”


    神雪姑笑:“老裴相也是八十许的人了……”


    姬无拂幽幽道:“谢师傅也是八十岁的人了,她还说致仕了就来帮我,至今还能每日三更起,做宰相里第一个进政事堂议事的人。”


    姬无拂早有遍地开花的心思,与老裴相串通一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谢大学士显然是个有无穷无尽精力的女人,只把心爱的关门学生当做是养老的路子,一心在朝堂上发光发热到被皇帝亲口点名致仕养老为止。


    说句不大恰当的,如果姬无拂坐在皇帝阿娘现在的位置上,也不太舍得放谢大学士走。


    谢大学士早年所嫁非人,先夫英年早逝,中年大义灭亲得投明主,半生仕途顺遂,皇子之傅,宰辅之才,八十岁依然站在朝廷第一列,朝中半数人都曾是她的学生,桃李满天下。


    多合适的做宣传的范例啊,再过二十年就该有人为谢大学士作书立传了,这种留名的好事可不能让给别人。


    姬无拂思维迅速发散开:“……你说我亲自主持为谢大学士立传如何?我牵个名头,剩下的事儿就交给谢太仆和姚蕤,正好合适。”


    神雪姑听完自家大王嘀嘀咕咕的一长串,再度提醒:“大王,谢大学士还健在。”


    “是啊,她还硬朗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致仕。”姬无拂严重怀疑谢大学士打算上衙直到合眼那一天,真留个“死而后已”的名声流传后世。


    神雪姑终于放弃把话题拉回正轨,顺着姬无拂的话说:“至少谢家愿意出钱出力,福州的学馆已经年初已经开始兴建了。谢翰林今日都上书申请去往福州教民种薯。”


    姬无拂不由点头:“挺好,养花学士虽然不大聪明,还有点贪心,但他毕竟是谢家人,名声在外,多少能榨出点油水,丢进福州还能听个响。此外,城外的工坊一定要看紧了,等步上正轨,里头的东西肯定是守不住的,绢布价格必有动荡,不要犯了贪婪的毛病,一有风闻全部上书圣上,有急事就全权交给宋王处置。”


    新都城外河流边,一处临近官道的林地经过半年的砍伐、平整、修建,一座座木制的纺纱水车立起,占据了长达一里左右的水岸,其上坐落八十水车,日夜不休地工作。


    城中百姓受县令征召,选出三百纺纱女入住临近水车的屋舍,临近村庄的空闲人手几乎都被调遣来此地建房修路,秦王府的属官结账最痛快,绢布米粮毫不吝啬地下发,没多久这处被秦王戏称为工坊的地方就开始运作。


    每日都有大量的纱线送出工坊,再流入织坊、绣房,嗅到利益的商人络绎不绝,刚开始工坊中的人摆出秦王的名头就能吓退,后来商人不再出现在工坊外,而是出现在纺纱女的家门外,而秦王宅内也多了几个客人。


    纺纱大水车差不多每天都要出三五个小毛病,时间日久,工匠也从王府搬到了工坊附近居住,不停地修缮和改良。姬无拂相信要不了多久,她就能见到自己想要的、足够三五百人共同劳作的大型器械,因此她绝不会在此刻吝啬。


    而民间,也自有另一样手摇的纺纱机。能有水力相助的地方终究只是少数,且不是大多数人能实在用到的,民间终究得先推开小样的器具。


    入春后,秦王宅外车水马龙,门槛险些被络绎不绝的来客踩平,累得门房见人连嘴角都牵扯不动,一见生脸,门房只有冷脸一句话:“大王闭门谢客,有事往右边宋王宅。”


    在海上漂泊数月,背负着艰巨任务且圆满完成归来的冼暄不得不顶着一张被海风吹得黢黑的脸走下马车,向守卫问询:“我是秦王属官冼暄,车中是秦王所命自东洋运回的紧要之物,。”


    每次海船归来都会引起新都一阵热潮,这次也不例外,守门的卫士也有所听闻。


    卫官上下打量来者:“请押衙在外稍等片刻,容我通禀一二。”不久,去而复返,挂上笑脸:“押衙请进,马车也可从侧门入内。”


    经过这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姬无拂画画一如既往地不能表意,但找画师的功力与日俱增,交给下属的图画都十分逼近记忆中的模样,在红薯之后,她心底对冼暄此番归来时抱有很大的期望的。而冼暄一到新都连梳洗都赶不及便迫不及待地来秦王宅汇报的行为也加强了姬无拂的这份信心。


    果不其然,从马车上抬下来的几个木篓子里,放的正是姬无拂日思夜想的作物,玉米、土豆以及——占城稻。


    姬无拂视线一歪:“这玩意怎么也在你这儿?”照理说,该是向南的海船带回此物才对。


    冼暄向东边拱拱手,笑眯眯道:“来路上在港口碰上了,我见她一心向东忙碌,便搭了把手,顺手掏了一篓子来。”


    姬无拂听了就笑:“向东——也不是坏事,由着她去吧。你送来了我也记你一功,接下来少不了你的好处,便是爵位我也能替你要一个来,光宗耀祖。”


    冼暄拢袖道:“大王竟然是这样的好脾气?”


    “我还真是这样的好脾性。”姬无拂伸手揽住冼暄的肩头,手下摸到突出的骨头,“你也得是,庆功宴上多吃些堵住嘴养养膘,旁的在外就装聋作哑。”


    冼暄踢踢那篓占城稻种:“这可不是能在北边种的,终归是要在江南下水地的,大王也甘心?”


    姬无拂大手一挥,让宫人先送上好吃好喝犒劳海上飘荡好几年的冼暄,不忘答:“莫说江南道,就是海船上,如果没有武状元跟着,你难道敢一头栽下海去?别胡思乱想了,先用膳。”


    且不说下面人的投靠心思如何未必能代表东宫的意思,便是东宫太子真有四处窥探的心思也是常事,只要皇帝且在一日,天下照旧太平,她们姊妹之间注定就要这样含混地过下去。


    冼暄洗手上桌,风卷残云般吃了个肚圆,吃饱喝足,脑子才有空闲考虑些多余的东西。随着身体越发懒洋洋,冼暄被海风吹风干的脑子也回归状态,开始思考来日:“大王啊,你要是往江南道长住,我这日子岂不是孤苦无依、衣食无靠、靠山倾颓……”


    “打住!”姬无拂咬着特意奢侈油炸的薯片,翻了个白眼,“你要是待不住,我就带你走,江南和广州半斤八两,穷的穷富的富,你可得想清楚了,往新都外一走,想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现在前途大好的年轻官员,还能挑拣一二上司部门,但要是跟着秦王下江南,再回来可就不好说了。功劳的兑现是有时限的,一来二去,她的前程就得完全和姬无拂的未来联系在一起。


    姬无拂再三强调:“我就想做个闲散亲王的!”


    冼暄应得爽快极了:“我就是看中了大王安稳厚道,才选择跟随大王左右,绝不是那叫苦叫累的轻浮人,誓死跟随大王下江南当牛做马。”


    姬无拂狐疑:“你可得想清楚了。”


    冼暄把笑容印刻在脸上,还是那股熟悉的精明味道:“想的特别清楚。”


    冼家在广州累积数百年,本就因势力深厚而多年受朝中有意削减,冼暄除非是在海上晒丢了脑子,不然绝不会抛开秦王另投他处,谁家都不如秦王好说话啊。


    啧啧,这可是天赐的缘分!


    第275章


    姬无拂详尽地安排了王府的诸事, 以全权托付的态度对待秦王长史,她自知是个不甚牢靠的皇子,因此她相信皇帝会给她指派一个尽善尽美的王府长史。


    自打开府之后, 秦王长史也确实如姬无拂一开始预料的那样, 兢兢业业打理王府内外事宜。姬无拂也做足了主人家的架势,不但给王府长史家的女儿荫了个好缺, 每年还会另外算一笔财帛当做将新年礼送给她。


    秦王长史投桃报李, 麻木着脸接受了姬无拂的嘱托。两人在书房相对而坐, 一个说一个记, 手边的茶盏都凉透了,姬无拂终于嘱咐到城外的工坊……


    秦王长史捏着笔杆的手指尖发白, 全凭红木毛笔本身的硬度撑住了力道。秦王长史放下笔, 转而拿起墨块在砚台上打转:“大王此去可是要经年累月啊?一番嘱托已经用了快两个时辰, 大王若是有这千般万般的不舍,何不留在新都?妾人微言轻,哪里比得了大王坐镇新都来得稳妥……”


    这些年里, 秦王长史吃住都在秦王府内,新都中先后添置的三处秦王宅各有长史的院落,她住的比秦王本人住的还要长久, 王宅的仆从未必见过秦王容貌,但一定知道经常奔忙各处的秦王长史。


    长史第一天上衙的时候心底还在考虑如果秦王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她该用多委婉的言辞提醒圣上, 好筹谋一个平稳太平的未来。谁能想得到,她这是来秦王府当贴身管家来了,府衙的事她打理,后院的事也是她安排, 外头的人际往来、上下联络等等,她已经大半年没回自己家住过哪怕一日了。


    越想越怨念, 秦王长史皮下暗藏的怨气终于突破了平静的表象,源源不绝地吐在墨汁上,写下来绝对要比姬无拂滔滔不绝的叮嘱还要深厚。


    姬无拂吹着江南小调听完了秦王长史的满腹牢骚,顾左右而言他:“哎呀,能者多劳,我是个风筝性子,留不住的、留不住的。别强求,每旬底去道观听听女冠讲解,梳理梳理肝火。”


    一口气吐完,秦王长史的心情重归平静:“放手成佛的事是佛家的话,女冠教我顺从本心。”


    姬无拂讪讪道:“那你的本心是?”


    秦王长史毫不留情:“去给宰相送礼,年中就去太常寺做少卿。”


    ——辞职。


    姬无拂丢开凉茶,扑过长案握住长史的右手,深情款款:“我可少不得你辅佐啊。”


    “……多留点人手下来。”秦王长史左手点点纸张上的一连串人名,掷地有声道:“大王这是要把王府里得用的人手大半都抽调走啊,大王怎么不把我一起带走?”


    姬无拂默默抽回手,感受到秦王长史指腹的老茧,怜惜道:“四十来岁的人了,得留心保养,府中的医师那儿多去去,注意身体啊。”


    “大王。”


    秦王长史沉默片刻,鼻尖抒出长长的气息,说:“我再康健也只是一个人,这么多人都带走肯定是不行的,而且她们身上任的是王府属官职,是正经官身,不可能和大王一样远到江南数年……”


    “没关系的,王宅的杂事可以交给谢氏。我仔细算过了,能忙的来及的,。”姬无拂眼睛一瞥一瞥地打量长史面色,说话声量先是越来越小,后来逐渐理直气壮地大声起来:“我等会儿就去面见圣上,只要圣上首肯,就算缺了哪个属官吏部也会另外安排。这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的你先琢磨着,今天好生歇一歇,一切等我见过圣上再说。”


    秦王长史嘴唇抖了抖,不知道是不是气的:“还没向圣上禀告过,大王就叫垂珠收拾好了行囊、马车,随行的护卫校尉还到账上提前支了一笔路费下发……”


    姬无拂悄悄直起身,抱起裙摆脚下飞快,三两下滑出内室,高声向外喊:“我叫人备下的车马好了吗。”


    “回大王,已经等在门口了!”宫人回答。


    出宅门坐上马车,垂珠惯常地开始念起今日的新鲜事,方面姬无拂进宫后见人应对。只是今日显然有些不太一样,十来句话后,垂珠脸上已经憋不住笑意。


    姬无拂先是无奈,随后自个儿也努力克制嘴角不要翘起:“说吧说吧,我和长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你和绣虎都随我出门,家里的事情要安顿好,若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管将老小托付在王府,总归王府地方下,多得是能住人的。”说着,又笑了。


    “噗哈…哈哈,大王不觉得长史的模样很新鲜吗?我们府上的长史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和顺的人了、”垂珠露齿笑罢,也为长史多少说两句好话,“也是在我们王府,不然哪家亲王有大王这样的宽厚呢?长史也是担心大王。”


    姬无拂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总归隔壁就住着三姊,反倒是我走得远了,京中动向不能时刻把握,手底下的人闹出事端来,无论是太子还是三姊都不会像面对我这样好说话。长史也确实是辛苦。”


    顶头上司不在家,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王府的工作,整个秦王府在秦王日日不着家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着蒸蒸日上的势头,长史当真是个有道德又有良心的人物啊。而今日王府长史卸下心防说的话虽然不太好听,但何尝不是一种亲近的表现呢?


    总归没有皇帝点头,长史是跑不了的,秦王府又与宋王府离得近,彼此相互照应。姬无拂在心底肯定了自己当初非要和姬宴平住成邻居的举动,毕竟有姬宴平顺便盯着,一般情况下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马车停在烛龙门外,姬无拂抱着脚步轻快地往里走,她的衣裳外表就是进宫门的钥匙,完全不用像别的外官一样多番验看。先往刑部衙门过问两句,姬无拂见其中还是那副热火朝天的架势,溜达到孟予身边。


    不等她开口,孟予仿佛身后多长了一双明目,头也不抬即知晓来意:“准备下江南了?”


    姬无拂猛点头:“是呀,我这就出门玩去了。”


    孟予也不多劝,笔下不停:“玩的开心些。”


    姬无拂靠在柱后,静静地听学士们对律法修改的看法,一群年过半百的老人中时不时就要爆发一阵热烈地争论,那气势、火气可比年轻人旺十倍百倍。


    孟予放下书卷,松松手腕的功夫,扭头再看,发现姬无拂已经离开了。旁边负责记录的胥吏下笔如飞的同时眼观六路,是唯一在场知道秦王动向的人,她说:“才走没一刻钟,微笑着往外走,止不住的高兴劲儿。也不知道人是怎么一回事,多少人挤破头想在新都有一席之地,反倒是秦王总想着在外面过活,人呐,得不到的最好。”


    “你要是能治一治多口舌的毛病,也不至于现在还在做一刀笔吏。”孟予尚且记得十多年前的午后,阿四安静地睡在她的臂弯,梦里脸上也是止不住的开心。


    胥吏耸肩:“我能沾沾你的光在这儿当个不知名的刀笔吏很知足的,该说还是得说,人白长一张嘴不说话怎么成呢。”


    六部衙门俱在尚书省,姬无拂本是要找姬宴平说两句话,结果走出刑部没两步就撞上了谢大学士。从两人对上视线到一起坐下喝茶,前后不过一瞬间的事,不用说话交流,两人就自然而然地一前一后进屋坐下了。


    谢大学士的茶几上有一碟子樱桃茶点,师徒俩都笑了,想起早年姬无拂还拿茶点“贿赂”师傅。她动动指头将茶点往姬无拂方向推了推:“吃吧。”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姬无拂拿过,一口一个塞进嘴,大概是顾忌老人先精神一步苍老的舌头和牙齿,味道要比寻常的茶点更重一点,入口即化。


    谢大学士道:“吃不吃茶点和小孩子有什么关系,这样东西往往是大人琢磨出来做成的,可见还是大人更爱吃些。”倒是还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姬无拂,倒真是个孩子。


    樱桃熟了,说明曲江宴近在眼前,科考的结果也该出来了。


    姬无拂将亲朋好友在脑海里转了又转,思及王诃,便问了:“王诃能凑上状元吗?”


    谢大学士笑骂道:“她才多大?能与旁人争状元?”


    姬无拂哼哼:“谁说不能的,王诃从小声名在外,我还记得小时候安排伴读,都夸她聪警绝人——不说状元,甲第总该是有的吧?”


    凡进士,试时务策五道、帖一大经,经、策全通,为甲第;策通四、帖过四以上,为乙第①。


    谢大学士放下茶碗,碗底砸在实木茶几上,两者沉闷的声响:“别替她打听了,中书侍郎王施雨还活着,她再如何也有官做,你先说说你自己的事儿吧。”


    王施雨是王诃的仲母,加衔参知政事,也是时常出入政事堂的宰相之一。


    姬无拂喝完碗中茶,顺顺口:“一码归一码,虽然有家世托底,我知道她会有前程,但她也是十多年的苦读,我这边都要出远门了,轻易不回来,总想多问两句。师傅何不就告诉我,免得我回头再找人去问?”


    谢大学士眉头微蹙,一眼也不错地紧盯着姬无拂:“我已经八十岁了,要不了多久就要回家躺着等死的年纪,老裴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这世道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你可得想清楚了。”


    人一旦开始老去,时光是不会等人的,而年轻人长成则需要足够的光阴。簇拥着姬无拂的人,要么太老、要么太年轻,她们都难以成为决定未来的助力,而姬无拂一旦选择走出去,留在城中的中年人很难不顾一切地青睐心无定性的少年。


    姬无拂却道:“师傅三十岁的时候有预料到褪去胭脂,站在朝堂前列的未来吗?六十岁的时候能预想到自己八十岁依然老当益壮吗?人世无常就在于此,师傅一路顺遂,也该相信旁人前路平顺才是。”


    当今皇帝才五十九岁,历来活到六十的男皇帝不算多,活到六十的太后却是一大把,且不说姬无拂本就怀有几分避开争纷的心思,就算是要争,她也不认为眼下是好时机。


    越是挤在鼎都、挤进紫微宫,人的心也小了,满心满眼只有眼前明晃晃的“大事”。这样的人的太多,姬无拂自认不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之人,像她这样容易受人影响的心志不坚之人就该离得远些,才能避免被人裹挟着向前,好好想一想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在姬无拂说出告辞之前,谢大学士说:“是甲第。”


    “嗯?”


    谢大学士收起茶点,转身进里间,不忘再说一遍:“我说王诃有长进,是甲第。”


    短短几个字落在姬无拂耳朵里,就像是在说:你是对的。


    第276章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姬无拂站走到户部衙署外,正准备进门,就看见门外一左一右守着两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的人。一个人记下成千上万个人名是困难的, 但一群人来记一个人比较容易, 这两人就很凑巧地全都认识秦王,见人上前当即叉手见礼:“东宫洗马见过秦王。”


    洗马向来随侍太子左右, 太子今日也在户部?


    姬无拂低头看了她一眼, 道:“里头有什么事?我是来寻阿姊的, 若是有大事, 我回头再去宋王宅寻人也无妨。”


    东宫洗马恭谨道:“太子殿下吩咐过我等,秦王不必通传, 尽可入内。”


    姬无拂抬脚进门, 身后的随从自觉留守在屋外。户部素来是六部中数一数二的繁忙衙门, 正午时分的阳光漫过窗纱落在联排的桌案之间,斑驳光影下是埋头理事的人,姬无拂站在门边停住脚步, 侧耳听了一阵,往边上的侧门进内室。


    无论是哪个衙门,或多或少总有几间屋子是专门留着待客、休息、商谈事宜的。户部要紧, 内部宽敞,这样的地方也多。


    虽然东宫洗马说是太子在内, 姬无拂却没听见太子的声音,以她的耳力,但凡太子张口说话,她在见到东宫洗马之前就应该听见太子的动静。所以太子驾临户部, 到底是为何呢?


    姬无拂加快脚步,当着守在门外的宋王侍从的面推开屋门, 一打眼她的疑惑就解除了。


    噢,原来太子是在守株待兔,等她呢。


    姬赤华与姬宴平各坐长榻两侧,中间摆着的矮几小炉飘着茶香,是姬赤华在煮茶。姬赤华一手掩袖,一手握住茶壶柄,涓涓茶水落入姬宴平身前的茶碗中。姬宴平斜倚靠在引枕,脸上挂着笑,即便不爱和茶,也为这赏心悦目的煮茶感到满意。


    姬无拂毫不遮掩的匆匆脚步临近,“嘭”一打开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她自觉往长榻前的绳床上坐了,端过第三只茶碗,举碗向姬赤华示意:“阿姊们这是在等我?”


    姬赤华便给她倒了半碗茶,笑问:“你既然知道,怎么还多问一句?”


    “我是受宠若惊,阿姊要见我,只叫人来传话,我自是上东宫问候阿姊起居。”陪谢大学士说了一阵话,姬无拂也是真口渴了,端着碗吨吨吨喝完,又要姬赤华倒茶。


    姬赤华纵容着又给她满上:“我来见你也是一样。倒是没成想谢大学士截了你一阵,有一事你大概还不晓得,谢大学士已经往圣上处上书了,要致仕养老去了。”


    姬无拂惊诧,微瞪大双眼,仔仔细细把刚才谢大学士说的话回想一遍,也没品出什么多余的意思:“我还以为谢师傅要为朝廷效力到闭眼之前,这就准备致仕了?”


    姬赤华不以为意:“七十古来稀,谢大学士已经是八十岁的人了……”


    “她活的太长久,都要把吏部侍郎熬死了,总要给后人一点上进的余地啊。”姬宴平接上话,照旧的难听,顺便把话题拐了个弯儿,“别说她了,说说你自己吧,从前几回出远门都是说走就走,这次倒正正经经地一家一户问过来,打算去几天?十年八年不回家了?”


    姬无拂眨巴眼,心虚地不去看阿姊,把目光落回茶碗:“哪里有那么夸张,我就是出门前和你们都打声招呼而已。”


    姬赤华抿了口茶:“罢了,她也是成人了,难道还要拘在院子里看顾,想去就去吧。我今儿来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不等姬赤华说出具体的事项,姬无拂手指点点自己,问:“我啊?”凭她贫乏的想象力,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是姬赤华做不到且需要她相助的。但两人来的都比姬无拂早得多,有事也说完了,只能是和她说话。


    姬赤华笑道:“不是什么难事,去年你带着长庚往福州走了一趟,这回麻烦你再带长寿一起去江南逛逛吧。不患寡而患不均,长庚回来后总念叨着福州的事,长寿听了很是羡慕。”


    玉照与姬赤华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结实交情,长寿和长庚更是常在一处教养,感情亲厚。因此从姬赤华口中听到有关长寿的安排,也不奇怪。


    姬无拂掐指一算:“长寿十四岁了,明年及笄就可以出府担事了,这时候叫我带走不太好吧?”


    姬宴平在一旁吹风:“带上吧,正好方便了明年再找个由头把你叫回来。总待在外面肯定是不成的,除非是宗王出镇,不然都是要留在京中的。”


    便是从前有留在封地的宗亲,如今也没有了,鼎都叛乱之后各地宗亲要么被宋王亲手请回来,要么就埋在土里,除非在外任职,其余的宗室亲眷俱在新都十王宅中。


    姬无拂显然也想到了十王宅,抽了抽嘴角,她真是听不惯这个名:“我知道了,会偶尔回京看看的,报个平安。”


    姊妹三人随口聊了些闲事,难得清闲。姬无拂手中第三碗茶喝到底时,姬赤华忍不住叹气,终究是开口道:“四娘何必在外受风吹雨淋,在家中难道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姬无拂实话实说,“只是我不太喜欢新都……也不是喜欢外面、也不多怀念鼎都,怎么说呢,我只是比较想念小时候的样子。现在也没不好的地方,就是单纯地怀念。上次去福州,我借着打马球揍了裴氏一顿,那天我就想起小时候了,在鼎都长姊和二姊打球,到处都热火朝天的,虽然我只是扔了个球,心里还是很高兴。那时候真好啊,明知道世事变化是无可违拗的,但我就是提不起劲儿。”


    一口气说了许多,却全无重点,姬无拂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只好住嘴。幸好眼前两个人都能从她混乱的话语中捕捉到重点,神情沉凝。


    屋内一时间落针可闻,还是姬宴平先嗤笑一声,道:“你就是吃得太好了。”


    “阿姊不能让我吃惯了山珍海味,再去吃糠野菜。”姬无拂不否认这点,她的童年就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生活在太极宫最温柔的季节里,幸运地避开了寒冬,甚至连风声也没有落进她的耳朵。


    鼎都之乱不是任何人的错,要怪只能责怪最初建立这一套制度的人,和层层堆叠完善制度的人,在封建之下人人有别,动乱是必然,只有前后之差,唯有她的童年是完美的。


    盖因她对太极宫的记忆太过完美,所以至今不能忘怀。但姬无拂也不会轻言她人的对错,她要试着自己走一条路出来,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没错。不过,在路走通之前,是不适合与人说的。


    姬无拂眼睛盯着碧绿的茶不放,好似能从中看出英姿勃发策马扬球的两个少年,不过十五年啊。一口喝尽碗底茶,姬无拂站起来,向两位阿姊告辞:“今天喝了太多的茶了,我过会儿要去见圣上不能失仪,茶就喝到这吧。”


    姬无拂手指刚搭上门框,姬赤华终于开口:“圣上去年否过一回了,你觉得她这回会应允吗?”


    “聪明人总是能考虑百步千步的长远,而我素来拙一些,只能看到眼前事。”姬无拂拉开门,听木门的缓缓摩擦声,并不回头,“阿姊,在我看来,我们都还很年轻啊。”


    年轻的时候都不出门走一走,老了就走不动了。


    走远了还能听见姬宴平正与姬赤华说话:“这事阿姊应该让玉照自己和四娘说,她不会拒绝的。”


    “无论是我们谁提,四娘都不会拒绝。”姬赤华声音淡淡,毫无起伏。


    这只是小事,姬无拂早知道自己不可能单独带着大批的财帛粮食和人手在外面奔波,那样太危险了,朝中的议论声和弹劾会源源不绝地送到皇帝案前,一个自由的皇子,本身就是一种对皇权的威胁。


    今天劝说她的人,大约是有些真心实意在内的,而她却不敢尽信。她记得谢大学士这些年里的殷切教诲,同样记得谢大学士最初在立政殿的言行,立政殿已经随着大火烧没了,但发生过的事情不会轻易消散。


    谢大学士是个向往权力的人,当年还是太子的姬若木东宫属官齐备无从插手,姬赤华身后有亲娘陈姰,姬宴平之母晋王自认方外之人早与谢家断交,而当时的姬无拂身上有谢家能占据的缺口,至少名义上有亲缘。


    眼下姬无拂刚放出话去要走,这边谢大学士便起了致仕的心,即便知道是巧合,姬无拂也无法完全不介怀。


    长大之后,思虑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变多,就像阿娘和阿姊之间,她必然是偏向阿娘的,只有阿娘在,她才能有如今自由行事的余地。这点上,她和阿姊也并无不同,人总是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汲汲营营。


    一直以来,背地里为姬无拂惋惜的人很多,觉得她出生得太晚,如果她早出生个十年八年,定是铁板钉钉的太子,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上头的阿姊们一个换一个,似乎这辈子都轮不到姬无拂。


    但要姬无拂自己来说,她的运气才是没的说的,前十五年的人生里,她都没有受到过来自外界的压力,也没有人试图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反而是她在一群生命力蓬勃的女人受到哺育。


    太子——是不好做的,上面压着说一不二的皇帝,下面有一群牛鬼蛇神等着她去压弹,一个注定备受质疑的位置,而且坐在太子位置上老得会很快。但这个位置所代表的含义,实在太诱人了,就算有十倍百倍的危险,它依然惹人垂涎。


    就连姬无拂,午夜梦回也做过君临天下的美梦。


    但当今皇帝和太上皇不同,皇帝积威甚重,她当年做过的事,现在想要重现就太难了,储君必须熬。


    这种上下夹心的日子被划定了一个望不见头的时间限制,三十年,真正坐在那里的人容易喘不过气来。无论是姬若木还是姬赤华,进东宫没几年就不再和从前一般了,在其位谋其政,她们转变得很快,也很累。


    所以,姬无拂能理解姬若木当年的行径,也能谅解姬赤华的想望、姬宴平的内心,都是可以体谅的,谁能拒绝近在眼前的权力?但是她非常厌恶这种非要挣个你死我活的规则,姬若木失去的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隐藏在表象下隐隐约约的恶意。


    当前的制度本身就是错的,但错有错的过法,不愿意遵从就得改变,或许最开始要用刀剑和鲜血,但没关系,很快,她就能见到一定成果。


    她相信自己会赢。


    走过贞观殿后的大门,徽猷殿近在眼前,能见红瓦一角,垂珠悄声提醒:“大王瞧着心情不大好。”


    “不只是瞧着,我的心情确实不大好。”姬无拂终究是没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入宫时的好心情散了个一干二净,原先勉强压住的烦心事桩桩件件冒出头来。


    姬无拂背对徽猷殿,站在台阶下深呼吸调整心绪,尽可能将烦恼抛掷脑外,在原地踱步两圈子,然后问:“你看我现在怎么样?”


    垂珠点头:“很平和。”


    “够了。”这就差不多了,再深呼吸姬无拂也笑不出来,这辈子哪里练过演技啊。


    姬无拂两袖向身后一甩,跨步上台阶。守候在徽猷殿外的卫士见是秦王,连上前过问的力气都省了,熟悉的宫人小跑上前:“圣上此刻正好在用点心,秦王现在还能凑上一顿。”


    下午日头长,人容易饿,所以这个点的人多是在用点心。姬无拂今儿走的太巧,谢大学士吃茶点,姬宴平吃茶,到了徽猷殿,皇帝也在吃茶点。


    姬无拂觉得自己肚子里还能再放一点:“那就给我也添上。”


    “好嘞。”宫人笑眯眯地下去拿姬无拂爱吃的点心。


    姬无拂则跟着另一个内官进徽猷殿面圣。


    皇帝还是老样子,端坐在御案前,原先放着奏疏的地方现在放着几碟子点心果子。屋内点着灯,影影绰绰掩去了皇帝小半面容,姬无拂先俯身行礼:“阿娘近来吃住都好?”


    皇帝拿过帕子擦手,一眼拆穿女儿:“刚才和人吵架吵输了?”


    姬无拂左顾右盼:“怎么会。刚才有个宫人说给我拿点心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坐下一并吃吧。”皇帝也懒得深究,孩子大了,很不必事事盘问清楚。皇帝在姬无拂的年纪考虑的已经是怎么送弟弟下地府,姊妹间有些意见不同再正常不过了,问的多了只会气倒自己。


    第277章


    姬无拂就着宫人端来的铜盆净手, 抬起手臂时滚动的水珠从白净的手心滚落,皇帝瞥见姬无拂指间生茧:“这些年里总有人来与我说你读书不勤,习武却是没有落下一日。”


    姬无拂擦干手后握了握拳, 笑道:“托阿娘的福, 我生来一副好体格,即便不勤勉, 身上的力气也不会消退, 只是隔一两日操练两个时辰。”顺嘴提了请求, “就是身上康健有力, 才总觉得待在一处没意思,我今儿来就是请阿娘许我出门。”


    皇帝便道:“新都十王宅落成, 凡是宗室亲王、宗男, 多在京中任职, 最远不过京畿之地,嗣王以下的宗女才许外任。你该是知晓的吧。”


    十王宅的修建正是姬宴平主持,姬无拂听了一耳朵, 没怎么上心了解过。不过,就在刚刚姬宴平还特地提醒了她一句。


    樱桃酸甜的汁液在唇齿间流淌,姬无拂双眼微微眯起, 很是享受,缓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只是出门游玩, 又不是任地方官职,长久在外是不成的,我记得当年晋王携祈阿姊在外,也是一两年回京一趟, 我也是这样的打算。毕竟阿娘在京中,我总是要回家陪阿娘过年的。”


    皇帝嗔笑:“你也就是现在说得好听, 到时候怕有是三五封家书催不回,非得叫人去请才肯回来。”


    姬无拂是有前科在身的不好在此时辩驳,挠挠耳边鬓发,说了另一件事:“这回可不同,我是要带着长寿去的。长寿明年就该及笄了,没什么礼物好送的,我准备带她出去长长见识,上回带长庚这回带长寿,是我做季母的公平。”


    皇帝随手放下手中的糕饼:“你认为长寿和长庚该是放在一处比较的吗?”


    “在我看来,二姊和玉照阿姊从小形影不离,与我相处的时间也差不离,对我也很好。既然阿姊们都是好阿姊,她们的孩子在我这儿也都是好姪儿,当然可以放在一处,但不是比较,而是我要将心比心地照料。”姬无拂还蛮喜欢豆饼的味道,见皇帝放下的豆饼只被咬破一点面皮,颇为可惜地盯了片刻,选择去拿旁边的樱桃继续吃。


    皇帝不再出言为难,姬无拂专心吃茶点,就这样母亲看着孩子吃,直到大孩子吃得七八分饱、漱口擦嘴,满眼期待地望着母亲等待一个许可。


    皇帝瞅着七零八落的点心碟子,终究还是同意了:“想去就去吧。”


    姬无拂欢呼一声,嘚吧嘚吧地交代自己的规划:“阿娘别担心我,我现在可有分寸了,这回多带点人不会像上次那样撞见流民兵的。我宅子里行囊都收拾好了,该叮嘱的事儿也都安排了,内外事宜有王府长史和谢氏,长史得我信任,谢氏这段时日瞧着还算安分,反正劳累阿娘偶尔替我看顾一二,三姊那儿也会替我看着的。再有,我准备带上裴氏,指望他去敲开老裴相的山门。老裴相这些年里教养了不少庶民子,看吏部年年铨选的架势朝廷肯定是不缺人,若是没有我,她们哪儿有出头的日子呢?”


    没头没尾的一连串话听得皇帝头疼,皇帝揉着额头道:“你就说说,你打算去哪儿吧。”


    “福州呀。”姬无拂直截了当地丢出理由,“阿鹤还在那儿,我就去她治下,出人出力扶她的官声政绩。人人都知道她是被我捧上去的,反正都担了这个名声,不如再做的直白些,若是不成,也免得另外有人受我牵累。”


    皇帝再问:“之后去哪儿?”


    姬无拂装傻:“什么之后?”


    桌案上的茶点已经撤下,如山的奏疏重新占据高地,皇帝打开其中一卷,偶尔瞥女儿一眼:“再过两年孟长鹤任职期满,你就准备从此乖乖待在新都尽孝了?”


    姬无拂目光游离,礼貌地看清皇帝奏疏上的内容,然后迅速挪开眼,眼睛上的动作不妨碍嘴巴回答:“当然不是了,我还打算往北边走一走,还有关中,今年到的新种不少,总得各地都试上一试,才知道哪里最合适。”


    “总该有个时限,你不能半辈子都在外游荡。十九岁……翻年就二十,该想好以后的路了。”御案上都是各地送回的有关税法的奏疏,皇帝并不瞒着女儿,任由她鬼鬼祟祟地偷窥,挑出几样着重放到她面前,有心考校。


    姬无拂对税法颇为关心,也能说出个二三:“眼瞧着国库是丰裕了,只是各地铜钱尚且不足数,有些地方暂时用粮食、绢布缴税是可行的,但如果有朝一日粮食丰足、绢布亦贱,铜钱愈贵,这事就做不得数了。再有庶民不敌胥吏,稍加克扣,天长日久绝不是小数目。可惜,这种事只有尽力避免,从无彻底根除的。”


    皇帝笑:“各州府铜钱、绢布、五谷各有价格,只能尽力调整,不至于叫百姓所缴与国库收成差距过大也就是了。”


    “是啊。”姬无拂喃喃,“世上总是有很多事要稀里糊涂地过的,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呢?”


    皇帝道:“那你还要去受路途风尘之苦吗?”


    “要去的。”姬无拂用理所当然地神情直面皇帝,坦坦荡荡道,“我已经受了诸多好处,出门在外衣食无缺,并不算吃苦,我心里很畅快。反倒是住在新都里,把人心房都住小了,来来往往的人我明知他们有所求,我也能体谅,偏偏他们求得不可爱、不可怜、还有饕餮一般的胃口,见了总是厌烦。倒不如外面的百姓,因所得最少,我略略分享一些衣食出去,就能得到天大的感恩,何乐而不为?”


    皇帝失笑:“人皆有胃口,大小是天性,若是碰上了贪婪不知足的百姓,亏了本又不得感恩,你又如何?”


    “我不缺财帛,也不缺人跟随,就偏好这份感恩。但这是我自己选的,不感恩便不感恩罢,我换个人就是了。天底下除了土,就是人最多。总归我身上的吃穿用住也取之于民,我也没怎么感恩过。”


    寻常人都是越长大双眼越浑浊,姬无拂的眼睛却越发澄澈,皇帝能从中瞧见自己的倒影,天赐的女儿与她容貌相似,却不知不觉长成了全然不同的人啊。


    皇帝拍拍女儿手背,叫冬婳上前:“把东西给她吧。”


    冬婳捧着锦盒送到姬无拂跟前,姬无拂打开一瞧,长短不齐的两柄剑,拂开剑鞘,剑身在昏暗中仍然能见隐隐寒光,可见是精心养护得主人珍爱的。姬无拂拿起把玩,爱不释手,在剑柄末端读到两个字,长剑为“长”,短剑为“善”。


    长善二字是皇帝受封太子之前的封号,这对参差剑必然是皇帝心爱之物。


    姬无拂毫不客气地抱在怀里,生怕皇帝反悔:“这样的宝物,阿娘给了我可就不许再收回去了。”


    皇帝摆摆手:“拿去吧,给你防身用。若是用这剑杀了人,赦你无罪。”


    姬无拂抱着锦盒蹦出徽猷殿,一蹦三尺高,心底偷偷设想,先半夜去把哪个讨人厌的抹了脖子。一路偷笑着走到烛龙门外,姬无拂也没想起来哪个人,她有仇当日必报,哪儿有隔夜仇啊。


    第278章


    姬无拂捧着臂长的锦盒往外走, 宫道间不少人为之侧目,姬无拂也不怕人看,环视一周宫人官员的脑袋视线不自觉低下去, 避开秦王面色。


    实际上姬无拂高兴的心情都要从眉宇间溢出了, 垂珠伸手要接也被她避开:“这是阿娘赐我的,我自己拿着就好。”


    垂珠抿唇一笑:“定是圣上赐了极合大王心意的好物件了。”


    “是啊, 以后这对剑就睡我边上。”姬无拂亲自抱着锦盒跳上车, 将锦盒往腿边一摆, 一副要和参差剑形影不离的架势。


    这可不是单纯的一对宝剑, 还有“尚方斩马剑”的意思在其中,颇有些“见剑如见天子”的意味。


    从徽猷殿出来, 姬无拂是心气也顺了, 见人也顺眼了, 坐在毡车内,一路看过去没有不顺心的景色。


    便是撞上太学外争吵打闹的学子,姬无拂也挂着笑, 吩咐卫士:“去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当街斗殴。”


    垂珠就多考虑些,低声叮嘱一句:“太学有数十外宾就读,说话客气些。”


    毡车停下不久, 那些乱成一团的太学生就注意到了,在外围瞧热闹的人中稍微机灵些的已经悄悄跑远了。等到赶车的卫士走近, 大部分的人都做鸟兽散,剩下的尽是些打架上脑子的蠢货和有依仗在身、或者不熟悉大周规矩的人。


    卫士行走在外,身上的甲胄就是标志,再看马车形制, 傻瓜也该知道是了不得的贵人来了。


    新都是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贵人, 因此太学生们还算镇静,尤其是挨了打的三个学生中,有一双绿眼睛的直勾勾盯着毡车的方向。


    卫士左手轻巧地握住人群中最迟钝的蠢货的拳头,对方回头张口就要唾骂,卫士下脚踩塌小腿,再用右手按着他的脖子,直将人按跪在地面,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墙角难免有些乱七八糟的杂草乱石,细皮嫩肉的一张脸往地上一磋磨,鲜血当场渗出肌肤。


    卫士咧嘴:“哎呀,下手重了些,这漂亮脑门怕是要留疤。”


    “啊!”挨了卫士打的学生痛叫一声,偏偏被制得动弹不得,恨恨尖叫:“你知道我是谁——”


    “宗小公子,你是仗了谁的势在这儿欺人?”公子放在今日可不是夸奖人的好话,只有最不济的、要嫁去外邦的废物,才是公子。卫士此话一出,宗绞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再说话了。


    宗绞大父做过太上皇的宰相,父亲位列九卿,现如今新都内男人还能有这般前程的,也就只有两家,一是当年太上皇登基时站准队伍的宗家,二是和宗家一起给太上皇当狗的纪家。两家老一辈虽说官运亨通,但因为行事不检点,总是复起复落。不过,皇帝总需要那么两个过渡用的榜样,两家倒还能在新都有一席之地。


    宗绞自幼仗着宰相门第的声势在外不知道闯下多少祸患至今还能欢蹦乱跳,就是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欺负,如今一个赶车的卫士都敢把宗家小郎脸面往地上磋的人家,无非就是皇亲国戚那几家。识时务者为俊杰,宗绞紧紧闭上嘴。


    卫士见宗绞不吱声了,手下松开劲儿,走到先前受群殴的三人面前,朝着正中间的小郎君叉手问好:“阿史那宿卫身上有无大碍?”


    周边送入大周教化的质子皆称宿卫。


    阿史那舍尔被两个随从护着,身上略微有些青紫的擦伤露在外面,比起趴在地上装死人的宗绞看着情况好的多。他被扶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叉手回礼:“敢问卫士是秦王帐下?”


    “正是。”卫士不留痕迹地往外退了退,救人是要救的,毕竟是她国质子,但多余的关系是绝不能扯上的。


    姬无拂也从避让开的人群缝隙中看清了人脸,又把垂珠叫出去清场。一问一答间,垂珠已然走到阿史那舍尔跟前,直言道:“阿史那宿卫本是秦王身边伴读,只因七岁女男分席才从宫中搬出,宿卫何不与人分说,料想无人敢欺侮秦王伴读。”


    俗话说狗仗人势,姬无拂养的猫咪、鹦鹉从来都在宫里横行霸道,更何况是在小小太学内的学生。宰相之后都落进太学读书,宗绞在家中境遇定然是很不如何的。


    阿史那舍尔以袖掩面轻咳两声,散乱的额发微卷,绿眸泛碧波,不说半个字的委屈:“多谢押衙为我出头,只是我……随口攀扯贵人岂不是失了为臣的本分。”


    说实话,听人这样说话怪恶心的。


    卫士抖了抖腿,而跪伏在她脚边的宗绞胸口起伏,脸都憋红了,硬是忍住了这口气。垂珠在宫廷多年,对这套也算是熟悉:“宿卫体贴大王的这份心意,我们会替你带到的。”


    “多谢押衙。”阿史那舍尔说完,欲言又止。


    垂珠只做眼瞎,转头环视一周其余的太学学生,发觉其中少数是陌生的夷人面孔,更多的是平日就簇拥在宗绞周围的狐朋狗友。她隔几日便要去一趟秦王设立在太学隔壁的学馆监察,见得多了对太学学生也能认个九成九,夷人面孔一向有特色,她应该会很有印象才对,这些没见过的夷人只可能是最近新到新都的。


    垂珠与卫士对视一眼,抬脚就要回毡车,不意阿史那舍尔还有话要说,迈开腿要拦,情急之下被宗绞安分平贴在地面的腿绊倒,大半个身体扑在宗绞背上,带累宗绞的脸又一次狠狠地挫伤,连呼痛声都闷在阿史那舍尔的身下。


    而阿史那舍尔无辜又惊慌地叫喊:“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亲口向秦王道谢……”话语越说越小声直至微不可查,扭伤的脚踝当着众人的面肿的老高。


    垂珠这下也不太愿意笑了,目光淡淡划过摔成一团的两人:“男儿脸金贵,二位都该小心些。”秉持送人送到西的原则,指挥阿史那舍尔的侍从背起阿史那舍尔,跟着自己向毡车方向走去。


    宗绞的狐朋狗友见垂珠不再计较,抱起宗绞飞快跑离现场。


    姬无拂坐在毡车旁观事态,静等下属回来,却没想到两人竟还带了个累赘,打量一主二仆的惨状,姬无拂挑高眉毛:“这又是整哪一出啊?”


    阿史那舍尔细白的手拍拍男仆的肩膀,示意男仆把自己放下,自觉一瘸一拐地凑到毡车边,混不设防地贴近车帘——毡车四面环锦绣纱帘,轻轻一拉就能两厢面对。


    卫士连忙上前要拉回,阿史那舍尔抛却脸面,狠心往毡车上扑:“秦王救我!”


    姬无拂登时抱起锦盒往边上快步一挪,高高坐着俯视来者:“垂珠刚才不是已经救了你一命了,我现在没有让人把你拖下去打死,又是一条命。”


    阿史那舍尔喉头一哽,期期艾艾地压低嗓音:“秦王明知不是这件事……是北边。”


    卫士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长臂一捞,抓鸡崽子似的把阿史那舍尔往毡车外提留,放在车辕上坐着。垂珠上车先收拾齐整刚才被阿史那舍尔铺乱的矮塌。


    姬无拂眼睛抬起,垂珠便冲着卫士喊:“先驾车回去,把阿史那宿卫也带回府看看是不是脑子摔坏了!另外两个男仆就让他们自己走着。”


    马车重新上路,姬无拂则思索起最近北边有出什么事?最近她满心满眼都是下江南,根本记不起朝会上都说了些什么不要紧的东西。


    垂珠小声提醒:“大王,半个月前回鹘使节进京了。”


    “嗯?”每年过年离得近的各国都要派使节来送礼,但半个月前,不年不节的,又不是皇帝生辰,回鹘使节来干什么?


    垂珠从牙缝里往外面挤字眼:“说是回鹘王德清喜得一女,国书请圣上赐名。”


    “这是阿史那德清第二个孩子了吧。”姬无拂依稀记得哪年也有消息来说回鹘王德清生孩子了,久违地让她想起了姬难。


    今年北边事情也不少啊,北境换下了闵大将军,税法改革推行必然连带军制更改,北境必然要动荡一段时日。而回鹘修生养息数载……


    姬无拂嘴角上扬,望着阿史那舍尔所在笃定道:“使节是来要他的命。”


    大周手里捏着各国的王子王男,从前也干过派军队打上门去把人国主换成自家养出来的质子的事,而且回鹘王德清作为回鹘第二任女主,国内局势未必会比大周北境要来得好,想要上下齐心,战争是个很不错的方式。无论回鹘王德清对大周的(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态度是否有所转变,阿史那舍尔的存在对于回鹘王德清来说,都是个妨碍。


    第279章


    秦王宅下车, 阿史那舍尔立时在姬无拂身前跪下,试图用手去拉秦王的衣袖:“大王救我!”


    姬无拂扯着袖子飞快往后躲开:“你这样说话就有点逾距了。”


    跪一下倒没什么,姬无拂受得起, 但“大王不是谁都能叫的”, 除非是直属王府的官吏仆役,寻常官吏都是尊称秦王, 即使是徽猷殿的内官, 也是叫“四娘”。


    姬无拂隔着衣袖摸着自己手臂上倒竖的寒毛, 冲不远处待命的宫人摇摇头:“先带他下去梳洗、包扎, 妥当了再带过来。”


    不等阿史那舍尔再动作,姬无拂甩袖扭头就走。她绕过回廊, 跨过书房的门槛, 抬头环顾四周果真瞧见正坐在屏风后喝茶的王府长史。隔着方案, 王府长史对面还坐着一个埋头奋笔疾书的青年,正是有段时日没见面的冼暄。


    “哟,都忙得进书房赶工了?”姬无拂褪下外服丢给宫人, 盘膝在方案另一侧坐下,伸长脖子瞅清冼暄笔下内容,大体上是些广州东南沿海的习俗惯例。


    “大王吃好睡好啊。”冼暄匆匆抬起头看了秦王一眼, 草草打声招呼,复而又低头奋笔疾书。


    私下见面, 姬无拂也不拘泥礼节,按住了王府长史要起身的动作,朝冼暄方向努嘴:“她这是在为什么忙?”


    秦王长史脸上的笑意消散得无影无踪,窗边的光都照不亮她漆黑的脸:“前日里。大王让妾去收集重女轻男氏族之习俗, 又是在离开新都之前就要,离得近的曾家大王熟悉, 离得元旦我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听说冼暄来自广州,就托人操劳两三日。”


    “是吗?哈哈。”姬无拂尴尬地收回手,手指不自觉揉了揉袖口,关心起冼暄的身体:“忙点好,你瞧瞧在屋里多待几天,海风吹黑的脸都待得白了不少。”


    冼暄头也不抬地应付回答:“是啊是啊,我写的高兴着呢。”


    姬无拂听得一愣,还以为冼暄也学会和她说反话了,定睛仔细看去,发现冼暄还真挺开心的。当场给姬无拂感动的呀,谁家主君能不喜欢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好官吏?


    遥想当年,王府长史刚来秦王府的时候也是很好说话的,姬无拂放权给长史,长史甚至忠心萌动,大半夜偷偷写诗庆祝自己遇到明主。


    唉,果然还是要时常进新人,新人旧人比对着,王府才会越来越兴旺啊。


    冼暄是写完了才来交给王府长史,坐在这儿只是为了修改文中一些含糊的地方,因此不多时就将书卷交给王府长史再次验看。


    姬无拂挪挪坐席,手臂搭方案边上,俯身跟着长史一起认真看了一回。


    有太极宫和紫微宫的藏书打底,说的好听些,姬无拂也算是见识广博之人,却还是头一次见到冼暄笔下的广州。


    “嚯,还真是挺有趣的,没想到你们广州还有些底蕴在的嘛。”姬无拂指着其中列举的“案例”感叹。


    冼暄为方便用笔用带束宽袖,现在秦王夸奖了,长史自然也不会叫她再修改,于是慢条斯理地解下锦带,手臂弯处肤色分明。她松松手腕,笑道:“大王看得上就好。”


    广州最东边沿海之地,名澳,盖因海上夷人往来频繁,此地混杂居住的情状要比广州的州治所海南县更为复杂。姬无拂取过的怀山州只是女男平等,这头却是实打实的重女轻男。年复一年海外送来的货物具是女子经营,承袭母业、操持家计,男子嫁入女子门户,门庭约束严格,绝不许有私通之事,犯者杀无赦,即便事到临头再悔过,也要受铁钩刺穿手足、血流满身方得赦免。女子在外私交却是不许男子过问半句的。①


    这可比姬无拂此前在怀山州见到的刺激多了、也管用得多。以么些人的温和,出了怀山州犹如油入江河,不溶也融了。乱世用重典,而今修法很该下一点重料。


    姬无拂啧啧赞叹:“不会有更好的了,就照比这个来。唔,加盖亲王官印,誊抄一份送往刑部衙署交给孟师傅。还有我们暄娘,也得受赏,叫垂珠带你去开了库房,看上什么拿什么。”


    冼暄笑眯眯拱手:“谢过大王赏赐,什么都行?”


    姬无拂说到做到,当场就让垂珠带冼暄去摸王宅库房的门,连备用的钥匙都从书房里掏出一把丢给冼暄。垂珠领着冼暄往外走,边走边笑:“冼参军太客气了。”


    冼暄自海上带回良种、珍宝无数,自求归入秦王府,任职咨议参军,为正五品上。


    两人说笑着走出门,遇上带着阿史那舍尔进门的宫人,两厢见礼后,阿史那舍尔避让,目送二人先行。


    走远了,冼暄笑问垂珠:“方才那位,就是回鹘来的宿卫?最近在新都内声势颇响啊,据说回鹘使节求见圣上数次就是要接这位王男归国。”


    垂珠便将今日的倒楣事说了:“那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我看以后且有热闹可看。”


    “以后?”冼暄眨眼间明白过来,“听家令的意思,大王有意挽留?”


    垂珠可听不得暧昧含糊的言辞,正色道:“大王是为国事计,怎用‘挽留’二字,该是……”


    冼暄毫不避讳道:“扣留?也不好听吧,还是挽留好,以私情掩盖真意是最常用的手段了。中原人的史官最擅此道,不对,中原人大多都擅长,再加点情啊爱的,人不就正大光明留下了。当初姬难公子不正是因此而远嫁回鹘么?哪里有那头娶了我们一个,这头又要回另一个的道理?”


    隔了四道墙百丈远,书房内的姬无拂也在痛斥阿史那舍尔不合规矩的行径:“一个接一个的进门,我的名声怎么办?本来就掐了谢家和裴家的尖儿,现在有要收留你,百年之后史书上我岂不是处处留情、沾花惹草的坏名声?”


    谁家史书记载这玩意,专门记风流韵事的是野史,风流韵事放在亲王身上那是不拘小节,落到阿史那舍尔脸上是蛮夷小国出身不知礼义廉耻。


    秦王长史和垂珠都听不太下去,前者端起茶堵嘴,后者小心观望左右之后,小声道:“当年咱们是收了回鹘上千的良马,还要了两个回鹘善战的将领还帮着训练兵卒……”


    姬难这场买卖,大周是一点亏也没吃,现在还要吃第二遍呀。


    冼暄露了个不赞同的表情:“家令此言差矣,这不是买卖,这是情谊、是大周与回鹘之间的母姪亲缘,不能用良心衡量的。”


    是了,大周还占了名义上的便宜,老回鹘王娶大公子,德清娶姬难公子,都是皇帝姪婿。垂珠脸皮虽厚实,面色多少有些一言难尽,怪不得年纪差不多,她的官位却差了冼暄好大一截,原来是她修行不到家。


    而被送来送去、卖来卖去的王男阿史那舍尔没有冲着秦王面露难色的底气,只能微微瞪大漂亮的双眼,碧绿的眸氤氲水光,好不可怜:“大王……”


    “嗯?”姬无拂不置可否,鼻尖出气应一声,半个字都吝啬给予。


    亲疏有别,长史与冼暄能坐的位置,阿史那舍尔是没资格坐的,宫人在一丈开外单独搬了绳床,供他坐倚。此刻,阿史那舍尔软下身段,手提衣摆,双膝贴地跪行,微卷的黑发披在身前身后,宽松的外袍散在身后好似鱼尾。


    一步一挪,姿态不算十分好看,但添上居高临下的观赏之心,八分好看也添作十二分的摇曳。


    姬无拂神情一凝,倒真没再让人拦着他凑近,任由阿史那舍尔将脸侧压在自己膝头。姬无拂抚摸他柔顺的长发,就像在摸狸奴:“我见犹怜呐,比我的狸奴还要惹人生怜。”


    当年姬无拂买下玄猫,看重的就是玄猫活泼扑鸟的精气神,阿史那舍尔瞧着却比狸奴更骄气。应该是她的玄猫是雌猫的缘故吧,雄类总是要多在体态外貌上下功夫。


    只是玄猫也老了啊,想到这姬无拂脸上那点笑意又褪色了,捏住阿史那舍尔的下巴,强令他昂起头。姬无拂着重端详了阿史那舍尔的一双绿眸,说道:“我还记得在关中平叛之时你落入深井,我站在井边下望,却不见你绝望,只看到血腥。那时候我就在想,看着确实要比闵玄璧更有趣,是个惜命的人啊,也比他聪明。”


    “咳……”阿史那舍尔极力克制呼吸,双眸半掩:“大王看见了?”


    “我是觉得人还是活着比较好的,即便是男人,毕竟是人母所生,没犯错前也不好一棒子打死。”姬无拂并不在乎阿史那舍尔的回答,自顾自说:“我喜欢坦诚的人,把你这些手段收一收,正经递拜帖上门来求助,我也会救你的。但你有意算计,在大街上闹出风闻来让我看见,就惹我厌烦了。”


    姬无拂是除开吴王的皇子中脾性最好的不假,但不代表她对谁都能容忍。


    阿史那舍尔没能说话,修长的脖颈起直到两颊具是一片殷红。


    秦王长史重重咳嗽两声:“咳咳!”


    姬无拂回神:“长史身体不适吗?下次身体不舒坦就别上衙了,家中休息一两日不碍事的。”


    秦王长史再咳,眼神乱飞,你再不放手该掐死他了!


    姬无拂恍然,不太好意思地松开手,虚伪道:“我手下劲儿大,总克制不住,弄疼你了吧?”


    “咳咳咳咳……”阿史那舍尔俯倒在地大声喘气,脖颈处手印鲜红,哑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姬无拂笑着叹气:“你这样我怎么好意思。罢了,你这样回去也太难看,我记得之前海船送回的奇珍中有一样项链,足有一掌宽,镶满珠玉,正适合你,再给他选几身合宜的衣裳并一顶遮身帷帽,再送还回去吧。”


    这就是姬无拂要保他的意思了。


    阿史那舍尔泪如珠串,感激不尽:“谢大王恩典。”宫人寻来一件披风盖住阿史那舍尔身上不堪的情状,带着人下去重新梳洗。


    秦王长史目送人离去:“大王真是年胜一年,日进千里啊。”


    阿史那舍尔本来就是要保的,无非是多迂回几遍的区别。回鹘使节进京后,阿史那舍尔受了不少意外的磋磨,回鹘使节为之张目多次,可男子外向,显然是不肯轻易跟从使节回到亲阿姊回鹘王德清的庇护下。


    正是将阿史那舍尔的这份心思看得分明,大周方面才摆出“只要王男愿意,就随你们接走”的态度。如果阿史那舍尔今日不撞上来,来日端王、宋王亦或是宗室哪个亲王嗣王,总会有人站出来把人收走的。姬无拂今天不过是多过一道手,平白捡了一个恩情。


    姬无拂端正态度,义正严词道:“我可是认真的,摸了阿史那的脸,我就得负责,你去和鸿胪寺的官吏通通气,正式去找使节下聘——就按早年定下的,‘官三品以上之家,聘资不过绢三百匹’替我下聘,再让回鹘那边陪送一份丰厚的嫁妆来。”


    这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喏。”秦王这一回来,王府长史手头又多了两桩事。秦王长史顺手收起冼暄的大作,就要出门替秦王奔忙。


    秦王长史刚踩上门槛,秦王的话又飘到耳边:“都说三岁看到老,阿史那舍尔三岁的时候看着挺正常,胆子小小一男孩,是不是太学的教学有问题?垂珠毕竟年轻,我不在京中时,长史每过把个月就去学馆逛一逛。家国未来全系小儿,男孩就算了,可别把我养的孩子们教坏了。”


    竟是先怀疑起太学的教学问题。


    秦王长史幽幽叹气:“将男儿教成这般不着调的模样,不正说明太学的学士颇有能耐么?”


    这倒也是。


    姬无拂摆摆手:“那就算了,你忙去吧。顺便提醒垂珠再清点一遍马车行装,后日便动身。”


    秦王长史脚下一个趔跌,不可置信地回头:那是要她在明日之内将阿史那舍尔的事情办妥?


    早知道,她就该跟着冼暄前后脚走,悔不该多余一点好奇。


    第280章


    秦王宅是从送还阿史那舍尔回住处的当日, 阿史那舍尔穿的锦衣与他脖颈间夸张得令人生畏的宝石项链的传说就在新都贵族中悄悄流传。


    阿史那舍尔毫不忌讳地出入宿卫聚居的坊市来炫耀独一无二的饰品,咬字清晰地告诉见到的所有人,他的这身华服是秦王赠予的礼物。他说得多了, 别人谈论起来也不再避讳, 只当是秦王听闻回鹘王德清要召回在大周受教的质子特意宣扬自己与阿史那舍尔之间的暧昧关系。


    鸿胪寺格外上道一些,当晚值守鸿胪寺的少卿听到了最新鲜的消息, 当晚连睡觉都免了, 连夜写就国书, 将秦王与阿史那舍尔之间的暧昧传言修饰成回鹘王德清与和亲公子姬难一般无二的佳话。


    等第二日朝会, 皇帝垂询时,鸿胪寺少卿以最阿谀的态度向站立在前排的秦王挤挤眼睛, 然后义正严词地向愤愤不平的回鹘使节声明:“我大周乃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 圣上更是仁德明君, 秦王对待阿史那宿卫是出于友善之心、伸出援助之手,两人之间的感情纯粹无比、日月可鉴。流言都是意图破坏两国邦交的恶言恶语,其心可诛, 出于对阿史那宿卫的名声和未来考虑,应当参考恭王与阿史那王妃旧事,约为婚姻, 缔结两国百年之好。”


    嘴巴张合之间,绝不承认秦王有任何错处, 如果这件事里有人犯错,那就是放出流言的人、太学欺侮宿卫的人、那些嘴巴不牢靠的人,甚至阿史那舍尔自己不检点的过错,她们秦王是白璧无瑕, 一丝一毫的错漏都没有。


    回鹘使节的大周话不太到位,即便鸿胪寺少卿已经把话极力说得简单明白, 使节也是听得一脸懵,等身边的译语人用回鹘语复述一遍后,使节的面色迅速涨红,大声用回鹘语说了好长一串。


    鸿胪寺少卿把手往身后一背,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我听不懂。”


    她听不懂才有鬼了,译语人无语地望了一眼上司,简明扼要地向其她官员翻译:“没有得到神许可的婚姻会不幸,在回鹘王许可之前是不作数的。”


    回鹘的国教是摩尼教①,见多识广的鸿胪寺卿咕哝道:“《二宗经》我也看过几页,感觉和佛教有些类似,怎么还有神?”


    鸿胪寺少卿才不和回鹘使节吵架,吵赢伤感情吵输丢脸,转头将连夜写成的国书往御前送:“秦王无辜不假,但我朝不能与边陲小国锱铢必较,有损大国气度,既然回鹘有另外的礼仪,不如以国书回赠,料想回鹘王知晓秦王对待阿史那宿卫的宽厚,以己度人,也会愿意让阿史那宿卫留在我朝。”


    皇帝将台阶下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道:“就这么办吧,另赐绢三百、金一百、茶一石、仆男三十作为聘金由使节带回。中书舍人拟诏,阿史那氏赠为秦王承闺,秩正四品,往后各亲王府皆从此例。”


    这是今日朝会最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完常朝便散了,回鹘使节被译语人哄着走出殿宇。姬无拂走得比回鹘使节还要晚,她被太仆寺卿宗氏拦住了。


    宗氏正是前不久拦住阿史那舍尔把他按在大街拳打脚踢的宗绞的父亲,此番叫住秦王是为赔礼道歉。宗氏先是长揖不起:“小儿无状,某已家法教训过……”


    姬无拂不爱听这些有的没的,抬手打断对方的废话:“宗绞是你的男儿,竟还能落进太学去读书,可见为人真的很不如何。男儿不教,多半是为父之过,你是头一天知道他在外面为非作歹么?恐怕不是吧。前二十载都不教,现在终于知道教养了,偏生还要拿到我面前来说,未免太没意思了些。”


    宗氏静默片刻,再拱手道:“宗绞有过,当任凭秦王处置。”


    姬无拂算是稍微满意了一些:“宗绞的名取得不错,及冠取字了吗?”


    宗氏审时度势,秦王问一句他就答一句,绝不多话:“年十八尚未及冠,无字。”


    “很好。”姬无拂点点头,“阿史那舍尔如今是我宅中人,莫说是人,便是猫狗也没有叫人平白欺侮的道理。衣袖沾了秽物,要么洗去,要么丢弃,昨日宗绞也很识时务,因此我也不苛求你,留你宗家三分颜面,你可以自己选。”


    姬无拂盯着回鹘使节被译语人拽着出门仍旧叽里呱啦的场景,嘴角不由上扬:“回鹘使节不日就要启程,你要想清楚了。”


    “秦王离京之前,某必定给秦王一个满意的答复。”宗氏再行礼。


    说完,姬无拂视线从回鹘使节身上转回宗氏脸上:“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不该教出蠢货才对。听说你给女儿招赘了一个声名大噪的诗才?喜酒我就不喝了,等此间事了,我会让人给你女儿添份贺礼。”


    宗氏终于能笑了:“谢过秦王,小女定是欣喜欲狂。”


    下午宗氏回到家宅,连夜把儿孙召集一堂,让下人把昨日挨了一顿打起不来床的宗绞也抬进厅堂,当着所有儿孙的面,宗氏平静地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白绫就要亲手把幼-男绞死。


    儿孙一窝蜂上前劝说,就算都看不上时常惹是生非的宗绞,眼睁睁看着宗绞被父亲宗氏绞死也是一种不孝。


    最后是宗氏即将招赘的小女儿制住了宗氏的双手,松开时宗绞已经昏死过去只剩一口气了。宗氏指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宗绞警告眼前众人:“今日我不杀他,明日我就去鸿胪寺将他的姓名报上去,当做运送回鹘的聘礼,以此来向秦王、承闺阿史那氏赔罪。”


    宗氏族亲都不再说话了,比起当场把宗绞绞死这种当场下地府行径,远嫁外蕃的处罚也算是遵循旧例了,不轻不重,好死不如赖活着,看得开就还能活。


    另一边,回到王宅的姬无拂正在反省自己越来越视人命如草芥的心态,被人跪啊拜的次数多了,实在很难把自己和别人都当做一样的人。但反思己身这种事对姬无拂来说实在是有些太陌生了,实在起不到作用。


    明明她一直是个助人为乐的好亲王,最近几样事都是自己撞到手心,退一万步来说也不能怪她啊。唉,怪只怪新都的风水不好,男人不安分。


    第二日就是姬无拂早就拟定的出京日子,长寿被端王长史打包送到秦王宅,紧跟着阿史那舍尔竟然也带着行囊上门了,一副要私奔无赖到底的样子。


    看着阿史那舍尔带着巴掌宽的宝石项链眼巴巴地凑近,姬无拂觉得他确实有几分像是一只绿眼睛的落水狗,绿眼睛的人和狗一样都是珍稀的。不过,姬无拂自认在阿史那的事上已经仁至义尽,为了一点儿可怜带上一个累赘绝不是明智的决定。


    正巧姬无拂对单独留在另一座王宅的孺人谢氏有些不放心,山中无老虎,很容易让猴子妄自称大王。虽然两个人不如三个人稳定,但孺人裴氏还有些用处,于是姬无拂颔首放了阿史那舍尔进门,也免得这半聪明不聪明的蠢货被回鹘使节说动。即便男人说的再多,他们多变的本性也不会改变,关在后宅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秦王后宅的规矩按照姬无拂的心意随时更新,除了从早晚缝衣纳鞋酿菜,还添了澳地规矩。阿史那舍尔毕竟是未正式过门的小郎,单独分了一个院落住着,后宅的事还是先交由谢氏处理。


    唯一称得上意料之外的是孟予的到来,孟予是临时从刑部衙署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孟予的来意比她的到来更令人意外:“四娘若是不缺人手,可否将冼参军暂借刑部?诸多礼法,山中人是看不出真假的,还得一个跳出山外的人来辨别。”


    姬无拂倒是没意见,叫来冼暄把孟予的意思说了:“你怎么看?”


    有外人在,冼暄满身老实派头:“我都听大王的。”


    姬无拂无视冼暄背对孟予抽风似的眨眼,当场决定了她的去处:“那就留下吧,孟师傅最周到了,她会照顾你的,不会留你太久。”


    冼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会太久——是多久?”


    姬无拂顶着自家参军冒火的眼神,又扭头问孟予:“孟师傅要留她多久?”


    孟予给了个保守的估计:“三个月,至多三个月。”


    刑部至今还是挂在姬无拂名下的,她不能不管,拍板道:“那就三个月,孟师傅会按时送还你的。”


    做主君的想要过得舒服些,下属就不能太空闲。值得庆幸的是,她身边一直有这样可以信任托付的人。


    路过的秦王长史先是同情地望一眼冼暄,随后她哼着歌往书房走:“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忙着指挥宫人清点行囊、车马、来往人员的秦王家令垂珠步履匆匆,冲着悠闲自在的长史背影偷偷瞪了一眼。垂珠从前也是留在新都留守王府的,虽然留在新都时不时要替远在千里之外的亲王造成的“大事”、或是闯下的“祸事”扫尾,但比起在外奔波操持还是要轻松许多了。


    长史平日过得可是顶头无上司、内外全做主的好日子。


    垂珠腹诽:冼暄交出去的文书,印章是秦王盖的,誊抄后的书卷是长史着人去送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孟予对冼暄的关注,瞧她们佯作不知的模样,人心真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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