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进入皇城里, 牵马官小步跑来,牵走各位进士的胯.下马。
宫里早就在城西皇家花园摆好了琼林宴,只等诸位打马游街的进士们回城落座。
琼林宴, 也称“恩荣宴”, 是朝廷为殿试后的新科进士们举办的庆宴。
穿着新冠服的进士们,在新科状元的带领下, 依次入座,与当朝陛下同处一室, 举杯欢颜。
这是独属于新科进士们无上的荣耀。
进士们再记得要少喝多陪,也难免沉溺在这样欢乐的氛围中。
你举杯,我陪客,肩颈相撞,只需一眼, 便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同样的喜悦, 同走过十载读书路, 以后便是同朝为官的同僚,来,喝酒,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敬宣帝捋着胡子,看堂下众人喝得东倒西歪, 与身旁的大公公道:“让御膳房准备好醒酒汤, 待会给这帮混人上来。”
“是。”大公公领命,往御膳房下旨去了。
三百名进士,唯有甲等前三名,与乙丙第一名之人, 可以上前与陛下行祝酒词。
其他人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这些人与敬宣帝近距离接触,听着敬宣帝单独为他们说的祝语, 悔恨万分。
殿试时,他们若是能写得再好一些,现在收到陛下褒奖的人说不定就是他们了。
悔啊,悔啊!
轮到周自言的时候,周自言放下筷子,放弃酒杯,直接拎着酒壶上前,为敬宣帝斟满酒杯,“陛下,请。”
大公公提着银筷子上前,想来是要检测一番。
敬宣帝按下大公公的手,冲公公摇了摇头。
“……”大公公心领神会,收起银筷子,默默退下。
周自言突然不好意思,摸上自己的鼻子道:“陛下……倒是相信在下。”
“……”敬宣帝没说话,当着周自言的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结宴就要派官了,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呢?
周自言双手笼在袖中,慎重思索了一番,道:“陛下,不如让在下去国子监吧。”
“朕以为你会去翰林院。”敬宣帝扶着桌案,双目幽深,“你之前就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怎么,不愿意再去了?”
他还记得当时周自言信誓旦旦的表示,要从翰林院出发,然后出将入相。
怎么去南边逛了一圈,现在都没有这样的野心了?
“陛下,羊毛不能只逮着一只羊薅啊。”周自言笑眯眯,“待在下帮陛下培养出许多只小绵羊出来,到时候陛下想怎么薅就怎么薅,这样不好吗?”
他这只羊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羊毛了,不如多养几只新的小羊出来。
等小绵羊遍地跑,咩咩咩咩声传入整个大庆,到时候一定很有意思。
敬宣帝读懂了周自言的意思,突然靠后一倚,笑了,“真稀奇,以前做什么都要抢在最前头的人,现在竟然不争抢了。朕还有些不习惯。”
以前那个刺头突然变得这么软和,他还有点不习惯。
“上年纪了。”周自言捧起自己的酒壶,又给敬宣帝斟满,“周某现在就想过点清闲的好日子,陛下,您就允了吧!”
敬宣帝瞅一瞅周自言,这小子,大好年华说什么上了年纪,“你要是上了年纪,那朕算什么?半只脚踏进帝陵的老东西?”
“哎哟,陛下这不是戳在下心窝子吗?陛下肯定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周自言撑在桌案上,聊得时间比其他人久了一些,他眨眨眼,还是没忍住道,“若是陛下能少吃点那些乱七八糟的长生药,肯定能再活五百年。”
他离京之前,敬宣帝就已经开始沉迷长生之道,四处搜寻长生的办法。
各种药物吃了不下百服,是药三分毒,真不知道敬宣帝这幅身体,还能折腾几年。
“滚滚滚,滚下去坐好。”敬宣帝捡起手边的筷子朝周自言扔过去。
周自言稳稳当当接住,然后恭敬又递回去。
“得嘞,周某这就下去。”
一场琼林宴,宾主尽欢。
随后几天,从皇城里传来的派官旨意陆陆续续发到各位进士手中。
同进士出身的进士,基本都被发派到全大庆的边边角角。
这些人只能从那些小地方开始慢慢熬资历。
若是愿意的话,将来可以通过各自本事,再升回京城。
若是不想参与京城的是非,那也可以蹲守在原地方,当一个不问俗事的地方小官。
相比这些同进士,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进士,那待遇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家中有关系的,安排安排,不说留在京城,那去一处富庶一点的地方,蹲个几年,就能调回来了,还能在身上加计分功绩,简直美呆。
家中没关系的,那也可以通过老师,同窗的路子,捞个好一点的地方,做个有实权的官儿实现心中抱负,做得好的话,将来也能通过审核制度回京。
总之,都是前途大好。
所以,这其中还未成家的人,就成了各方人马眼中的香饽饽。
这几日的京城,媒人都要忙疯了。
今儿这家要订亲,明儿那家要去下聘,还都要的十分紧急。
没办法呀,再拖延几天,那写进士们就要离京赴任了,那是真真等不得!
值得一提的是,这三百人中,女进士有二十三人,哥儿进士有三十人!
这个数字,比前朝记载的还要多十几人!
敬宣帝在得知这个数值后,第一时间让亲信去关注这些人,随时汇报他们的近况。
这几位进士中,还真有尚未说亲事的,现在门槛儿都要被踏破了。
各方家里,喜笑颜开,晚上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不过进士们好像都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婉拒了上门的媒人,关起门来安心准备远赴他乡任职。
要知道他们这些进士,哪怕已经考中进士,哪怕已经被分派了官职,但只要他们定了亲,那就得辞官挂印,从此再不能踏入仕途。
他们本就比普通男人要艰难许多,现在费劲心力终于考上进士,正是要大展拳脚的时候,才不会因为一门亲事而绊住自己。
对于这个结果,敬宣帝十分满意。
他好不容易点出来这么多堪为表率的女娘哥儿,要是他们在上任之前选择成亲嫁人,那才是脑子昏头了。
京城百姓们十分关注状元榜眼探花的去留。
在他们眼中,好不容易考到前三名,怎么也应该去一个重要的官位吧?
如大家所想,拥有探花之名的进士,出身氏族,在家里长辈的安排下,进了翰林院。
只要在翰林院待两年,就能入内阁,然后再步步高升。
得知这个结果,京城百姓具是点点头。
这就对了嘛,探花郎这么大的头衔,就应该去翰林院这样触手摸天的地方。
他们等着,想看看榜眼和状元又会去哪里?
会不会和探花郎一起去翰林院,然后一同入内阁?
听说榜眼是林相公的孙子呢,大抵会跟着林相公一脉吧!
林范集也是这么想的,他了解林鸣息的学问水平,所以在林鸣息刚开始科举时,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高升之路。
林范集经营官场几十年,早就有了自己派系,不论林鸣息去哪,都能有他的人护着。
只要林鸣息安安稳稳的上朝干活,林范集就能保证几十年后,让林鸣息接过自己的位子。
林范集本以为,林鸣息会听他的话。
可谁知道,林鸣息自己向敬宣帝打了申请。
敬宣帝与林范集关系颇深,也算是看着林鸣息长大的,算林鸣息半个长辈,所以在派官时,他把林鸣息叫到宫里,打算问问他的意思。
谁知道林鸣息这个小少年,第一句便是问:“陛下,周状元去哪了?”
“你问他做什么?是不服他?想和他干一架?”敬宣帝看林鸣息就和看自己孙子一样,他摇摇头,“鸣息啊,你爷爷已经帮你选好了位置,你就去——”
敬宣帝话还未说完,林鸣息已经撩袍跪下,“陛下,鸣息不想听爷爷的。鸣息想跟着周状元。”
“……”敬宣帝猛地站起来,背起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鸣息,“你这孩子,怎么突然不听你爷爷的话了?”
“陛下,鸣息从前一直听爷爷,爷爷让鸣息去哪,鸣息就去哪。”林鸣息低着头,“鸣息起初确实不服周状元,可与周状元相处后,鸣息发现,周状元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可这些,鸣息并不知道。”
“鸣息也去拜访过探花郎,探花郎虽与鸣息处境相同,可探花郎也有自己清晰的追求抱负。”
“你现在可是觉得,你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了?”敬宣帝停在林鸣息面前,叹息道:“鸣息啊,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还未。”林鸣息诚实摇头,“虽然还未找到,但跟在周状元身边,鸣息定能找到。”
敬宣帝分外不解,“怎么就一定是他?”
“直觉。”林鸣息仰起头,清亮双眸熠熠发亮,“周状元周身似乎有一股说不清的神奇,与他短短交谈几天,鸣息心中迷惘就褪去了几分。若是能和他长久待在一处,鸣息定能找到自我。”
敬宣帝看着仿佛失了智一样的林鸣息,按揉额头,“这臭小子,到底给你们林家下了什么迷药,怎么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对他这般称赞……”
别当他不知道,老林虽然嘴上总是和周自言打嘴仗,可真遇上事情,这俩人定是第一个站到同一战线的人。
现在好了,不光老林这样,连老林的孙子都要跟着周自言跑,这老林家真是欠他的啊!
不过林鸣息几年都十五岁了,也是时候脱离林相公的安排,独自成长了。
有林鸣息这番话,敬宣帝便帮他一把,把林鸣息安排进国子监。
等林范集知道时,林鸣息已经偷偷收拾好包袱溜进国子监了。
林范集气得在林府大骂周自言和敬宣帝不厚道。
过往下人吓得连忙捂住耳朵,生怕一分不察,被陛下得知就掉了脑袋。
气愤过后,林范集收到一封来自林鸣息的信件。
信上先是与爷爷告罪自己的一意孤行,然后情真意切地解释了一番自己现在的迷茫心境。
最后恳请爷爷允许,让他独立在外行走,寻找真正的自我。
“真是……”看完这封信的林范集终于消去怒火,反而隐隐有些高兴,“才十五岁,便已懂得追寻真正的自我,鸣息……鸣息啊!当真是少年天才!”
多少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遇到这样的难题,领悟这样的心境。
他的孙子十五岁便已经明白,什么是真实自我,还愿意沉下心去寻找这份心境,这是好事,大好事!
等林鸣息真的想明白,定能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惊世天才,他们林府,后继有人了!
虽然周自言和林鸣息都进了国子监,但这怎么安排职位,也有一番考虑。
林鸣息年岁小,又是第一次领官职,敬宣帝便让他去做了国子监五经博士,跟姜博士一列,平时由姜南杏多照看些,慢慢也就锻炼出来了。
可这周自言……
敬宣帝看着周自言的分派圣旨,冷哼一声。
想做一个清闲的国子监夫子,门都没有。
他现在还整日整日都趴在御书房,忙得脚不沾地,周自言想躲清闲,那必不可能。
要累,大家一起累,谁都别想跑!
于是,等周自言终于等到自己的分官圣旨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詹公公,您确定这是陛下写的?”
“国子监监丞,还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和内阁东阁学士?”
这怎么听起来,好像比他上一回的官职还要多了?
“没错。”詹公公甩着佛尘,笑容不变,“大人有所不知,国子监原监丞被调入翰林院了,现在国子监的监丞位置空了出来,陛下正愁选谁顶上呢,正巧了,大人您回来了。”
这不就有人选了么!
“这翰林院侍讲学士也空缺许久了,张翰林一直在要陛下派人,可陛下派去许多人选,都被张翰林打了回来,不是学问不够,就是品性不对。陛下那叫一个焦头烂额。这回,想来张翰林应该愿意了。”
“至于内阁这边……您原先不就兼着么!您就继续兼任吧,没区别的。”
詹公公口灿莲花,把三份官职说的像吃了三碗饭那么平淡。
古往今来,人才少,官位多,所以一人多兼数职是很常见的事情。
但周自言现在只想清清闲闲的做一个国子监夫子,并不想继续做老黄牛啊!
“公公,这……这实在是……”周自言笑着把圣旨想推回去。
詹公公一看周自言这反应,就知道他想拒绝,眼疾手快把圣旨放下,甩着佛尘脚步一转,“大人,既然您接了圣旨,那咱家就回去了。三日后会给您送来朝服,大人,您记得试一试,若是哪儿不合身,咱们宫里再为您改。”
撂下这句话,詹公公走得飞快,带着一众小太监迅速离开。
周自言望着詹公公的背影,只能拿起圣旨收好。
大庆宦官机构以二十四局为主。
所谓二十四局,指的事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总称。
而这位詹公公,便是统领这一切的正一品大内总管。
詹公公从敬宣帝还是皇子时,便跟在敬宣帝身边。
后来敬宣帝登基继位,这位詹公公也跟着变成皇帝亲信,慢慢坐到了大内总管的位置。
即便是从前,周自言也不会和詹公公交恶。
逢年过节还会给詹公公送一份不逾矩的礼。
托这些礼品的福,周自言和詹公公的关系还算不错。
所以詹公公才能直接放下圣旨,头也不回地走掉!
三天后,宫内女官果然带着新做好的朝服来到国子监。
周自言虽然已经考过殿试,但仍然住在国子监里。
这不合规矩,但谁让周自言三元及第呢!
国子监其他监生巴不得周自言住到地老天荒,好让他们沾沾状元郎的喜气,让自己也考个好名词出来。
大庆所有官用服饰,都由宫内六局制造。
尚仪局、尚宫局、尚功局、尚食局、尚寝局、尚服局、宫正司,除宫正司监察女纪,所以独立六局之外,其他六局共领二十五司,各司职能不同。
而这些官用服饰,便是由尚服局制作。
来给周自言送衣服的,正是尚服局旗下司衣女史。
尚服局做的衣服,自然是合身的。
周自言都不知道尚服局是如何得到他的体貌特征,竟然能做出如何合身的衣服。
谢过女史后,周自言还拿出一点碎银子,交给女史。
女史盈盈俯身,说了两句吉祥话便离开。
周自言摸着这身熟悉的朝服,一夜未眠。
第二日,周自言尚在睡梦中,顾司文和文昭已经开始猛敲周自言的号房门板。
“表兄!表兄醒醒啊!今天你第一次上朝啊!”
周自言的任职情况,在詹公公离开后第一刻就传遍整座国子监。
辜鸿文深知周自言以前爱迟到的德行,勒令顾司文和文昭这俩小子,在周自言上朝这天,务必把人叫醒。
原本他们俩也是爱睡懒觉的主儿,但谁让……这是要去上朝呢!
顾司文和文昭觉也不睡了,直接睁眼到天亮,然后精神满满地来叫人。
果不其然,如辜鸿文所想的那样,他们掐着时间过来,周表兄还在呼呼大睡。
这怎么能行!
今天可是周表兄第一天上朝!绝不能迟到!
顾司文与文昭对视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把响炮。
“准备好了吗?”
“点火吧。”
周自言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还没与梦中卫风说再见,耳边就已炸起阵阵鞭炮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顾司文和文昭的呼喊。
“表兄,别睡了!”
“周表兄,你若再不起床,真要迟到了。”
“……”周自言抱着被子起床,茫然地坐在床上。
是了,他又入朝为官了。
大庆规定,在京为官,六品以上都得去上朝。
在外为官,四品以上才要上朝。
他现在那个翰林院的官职,恰好是从五品。
也就是说,他又得天不亮就得起床,然后去上朝了!
天杀的,他若只是个国子监夫子,那是不用去上朝的,可他偏偏还有个翰林院职位,得跟着张翰林去大殿罚站!
“……”周自言揉着头打开门,放门口的两个小王八蛋进门。
顾司文一进门就看到屋内正中央,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朝服。
“表兄……这就是你的朝服吗?”顾司文激动,想伸手去摸,却又不太敢。
伸手,收回。
再伸手,又收回。
来来回回,眼馋之意尽显。
文昭皱眉:“朝服都是一样的,你没见过顾大人穿吗?”
“……”顾司文挠头,“我爹上朝的时候,我还睡着呢,谁有功夫去看他穿什么衣服。等他下朝回来,我都不一定能醒。”
文昭:“……”
周自言洗漱干净,这会儿伙房都不开火,所以他啃了两口凉馒头。
顾司文实在太好奇这朝服的穿搭,所以周自言穿一件便解释一件。
周自言拾起桌上网巾,先用网巾束发,“正冠,便是要将头发全部抹到网巾内,不能让一绺头发遗落在外。”
有头发在外面,是为散漫之行,要是让林相公见到,一定会指着鼻子骂人。
再带上束发冠,往上一绷,人的精气神便出来了。
“朝服有很多层,所以要一层一层穿。”周自言拿起桌上一件直领大襟右衽衬袍,“这个是衬袍,是最里面的衣服。”
然后再拿起一件白纱衣,“穿好衬袍,再套白纱中单。”
白纱中单领、襟、袖口均绣深青色缘边,意为沉稳,自然之气。
朝服形制为上衣下裳。
在大庆,朝服并不区分男女,所以下裳都是赤色罗裙,外绣青色缘边,与上衣的中单配色一致。
“……”说实话,穿到现在,周自言已经累了。
顾司文起初还极有兴趣,可看到现在,他只觉得累得慌。
“怎么这么多啊……穿这么多层,要多少时间啊?”
怪不得他爹每天起床那么早!
文昭也深有同感,而且感觉穿这么多,走起路来都慢了。
可穿到现在,还未结束。
桌案上还摆着八件配饰,周自言叹气,认命地拿起一件赤罗敝膝系到罗裙之外,“这个是敝膝,上窄下宽,顾名思义,就是挡膝盖的。”
敝膝在前,大绶在后。
“大绶,你们应当见过吧?大绶的图案与官员品级花样相同。”周自言说着穿戴好腰后的大绶,“大绶之下坠着流苏小绶,中间还有各种绶环。”
说着,周自言抬起大绶。
从前他穿得是云凤锦绶,现在么……只能穿这个四色盘雕绶带了。
大绶穿好后,用大带箍紧腰身,再带上革带和玉佩。
革带的带胯也分品级,品级不同,用料也不同。
一品为玉带,他这个五品小官,只能是镀金革带。
玉佩与革带相同,三品以上是玉,四品及以下则为药玉。
两套玉佩,分别带于革带两侧。
穿好这一切,周自言于镜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又要穿着这一身去上朝了。
“……”顾司文惊讶发现,当周表兄穿好朝服后,周身气势都截然不同。
好像……好像在转瞬之间,便从一个普通进士,变为像他爹一样的朝廷命官。
这便是朝服么?
这便是先贤所说的‘正衣冠’么?
原来……一身衣裳,便能让人有如此大的变化!
周自言又拿起桌上最后一样,五品官员所带的三梁冠,覆于头上。
调整好位置,与之前的束发冠合二为一。
如此,一套完整的朝服便穿好了。
“行了,你们自个儿玩吧,我先走了。”周自言算算时间,从国子监坐马车到皇城殿外,刚好卡着时间去点卯。
……就算迟到一些,他现在这个五品小官,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周自言想的十分美好,所以在路上还买了两个包子。
一手一个,啃着走到集合之处,正好又踩着点。
再慢一些些,便算作迟到。
前边大臣们正在一个一个点卯,还没轮到周自言。
周自言手上包子还剩一口,刚想塞到嘴里,就听到耳边一声大喝:“点卯之时还不站好,如何能当百姓表率!”
“……”
好熟悉。
周自言咬着包子回头,果然,身后站着的,正是怒气值拉满的林相公。
林范集这是看到他在点卯的时候吃包子,又愤怒了。
林范集的声音不算低,自然引来其他大臣的好奇注视。
在看到和林范集相对站立的人时,几位当朝老臣无不摇头叹息。
“这两个人,怎么又对上了?”
“不知道今日又要吵多久……”
“这小子为何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待着,林相公为何就不能放弃这小子!”
“孽缘,这就是孽缘啊!”
而其他刚刚入朝的年轻人听来听去,心中谜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周状元他们自然是认识的,如今周状元啃包子被林相公抓住,他们都忍不住为周状元捏一把汗。
可听着周围老臣们的话语,他们又觉得不对劲。
谁啊!这说的都是谁啊!
为何这些老臣好像都见怪不怪了?
难不成只有他们这些年轻大臣什么都不知道吗!
第112章
“……”周自言就剩最后一口包子, 吃不到这最后一口,今天上朝都不安生。
于是他当着林范集怒火冲冲的注视下,慢吞吞放入嘴中, 咽下。
“……”林范集气急, 指着周自言鼻子骂道,“规章制度怎么说的, 点卯之时不能喧哗,不能散漫, 你——”
“可没说不能吃包子啊。”周自言把手揣到袖中,言笑晏晏站到队伍里,“林相公,你既然点了卯那就快去站好吧,下官这儿还要排队呢。”
前头张翰林也刚刚点卯结束, 他看看林范集, 又看看周某人, 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竖子现在是他门下的官员,理应听他的,让林相公指着鼻子骂算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 张翰林也揣着手走过来,“林相公, 翰林院的事情就不劳您费心了。”
林范集不可置信:“张翰林, 你现在和他都沆瀣一气了?”
“……那倒也没有。”张翰林摸上腰间酒葫芦,“不过这小子现在算翰林院的人,要说,也得老夫来说。”
“……”张翰林说的不无道理, 行走在外,林范集还是得给张翰林这个面子的。
狠狠瞪了周自言一眼, 林范集甩着袖子离开。
周自言站在张翰林面前,低眉顺目:“下官谨听教诲。”
结果张翰林闻了一下这里残留的包子气味儿,道:“下回也帮本官捎两个包子来。”
天天都起这么早,府邸小厨房的饭都吃腻了。
今儿就闻着这包子味喷香,得吃上一口才行。
张翰林拍拍周自言的肩膀,迈着四方步离开。
点卯是按品级来的,头几位大人品级高,点卯也在前。
现在和周自言一起排队的大臣,尽是一些生面孔,想来可能是这几年新上任的,或是刚刚调来入京的外地官。
他们看这位周状元竟然从林相公和张翰林手里全身而退,全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周状元……你胆子可真大啊。”
“是啊,那可是林相公和张翰林!天子近臣啊!”
“周状元,你是这个。”
有人捋起袖子,冲着周自言竖起一个大拇指。
周自言受之有愧,以袖掩面。
殿内站位也有讲究,王孙贵族在最前面,然后是一二三品大官。
四品往后就按照品级站,品级越小越靠近大殿门口。
所以像周自言现在这个品级的,刚刚好久在殿门口三步远的位置,待会一下朝,周自言觉得自己定能第一个离开大殿。
文官一列,武官一列,中间留出一道供人行走的行道。
周自言发现闵西镇与他一样,站在武官那列的最后位置。
这会儿还没上朝,众人还能小声交谈一会。
周自言便蹭到闵西镇那,互相一交流才知道,闵西镇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在会试之后又去参加了一轮武举,现在虽然是同进士,但能跟着他爹进入京郊大营,做一众军爷里的文臣。
像闵西镇这样又能打又能写的人,最适合军营。
两
个人聊了没一会,敬宣帝便和詹公公从帘后走出来。
殿外钟声悠扬,上朝了。
周自言以前觉得古代上朝一定都是唇枪舌战,互相打机锋。
后来自己亲自体验了一回后才知道,原来他以为的上朝,只是他以为的。
大庆上朝有一套固定流程,最开始便是要敬宣帝撑着下颌,听各个部门的大臣汇报昨日工作和近一段时间的长期工程的进度。
敬宣帝听过还不行,还要针对每一项都询问清楚,提点一番,细致到边边角角。
所有大臣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敬宣帝全都得过一遍。
汇报的时候,一般都是一个人,或一群人一起。
这些人举着笏板说得激情澎湃,可他们身后的人,听得那叫一个昏昏欲睡。
无他,仅仅是因为和自己没关系嘛!
等所有部门都讲过一遍后,敬宣帝会把自己最近比较关心的事情再单独拎出来问一问,再敲定一番。
若是有什么将要发生的事情,也得拿出来商讨商讨,最好直接定下一个章程。
讲到这里时,能插嘴说话的,不过几个朝廷重臣。
其他的小虾米臣子?还是昏昏欲睡中。
这些都讲完了,才轮到大臣们主动上报一些突发事件。
哪个商行和哪个商行开始强压价格了,哪个外府道路坏了,哪个官道驿站缺马匹了……
谁家儿子打了谁家儿子,求陛下做主。
谁家不厚道,定了亲又反悔,求陛下做主。
谁家儿女两情相悦,准备成亲,求陛下准允。
谁家……
总之,陛下很忙。
除去家长里短,还有什么‘京郊频发偷窃事件’‘京城米面价格上涨,百姓夜不能寐’‘彪悍民风盛行,实难忍受’……
这些事情,全都要敬宣帝定夺。
所以,陛下真的很忙。
周自言认真听着,不过越听,头点得越厉害,像小鸡啄米。
若是以前,他身居高位时,这些事他都得操心。
可他现在只是一个五品小官,这些事情还真轮不到他来考虑,所以整整一个多时辰,他都站在最末尾打哈欠。
打哈欠还不能明着打,得用袖子掩住下颌,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不然就算冒犯天颜。
“周兄……周兄!”周自言旁边的一位大臣时刻看着前方的敬宣帝,小声呼喊周自言。
周自言清醒了两三分,低声道:“什么事?”
“你可千万别睡着了啊。”那人似乎极为害怕周自言睡着,“咱们都是第一天上朝,若是被陛下记下一个上朝睡觉的大过,那就麻烦了。”
“……放心,我、我有分寸。”周自言暗自掐了自己一下,瞬间清醒,“这位兄台,姓甚名谁啊?”
和周自言说话这人,周自言还真没什么印象。
不过他既然是第一天上朝,那必然是和自己一样,刚从殿试走出来。
果然,那人用更小的声音道:“周兄,在下宁兴和,和周兄同场殿试,不过周兄是状元,在下是乙等三十五。”
这人说一句,就要看一眼前方的几位大人和陛下,然后再说下一句。
“在下是京城本地人,所以捞了个京城五品小官做。”
宁兴和的五品,和周自言的五品截然不同。
虽然同是五品,可宁兴和只是工部清吏司下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周自言却是翰林院的五品官职。
宁兴和大概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所以也不指望自己能在上朝时说什么惊世之言。
他只求安安稳稳上朝,安安稳稳散朝。
但他身边有一个周状元。
而这个周状元,偏偏还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这要是让陛下看到了,难保不会连累到自己身上,所以宁兴和怎么也得叫醒周自言。
叫醒周自言后,宁兴和也开始小声闲聊,“周兄,待会散朝,我们几个共同留在京城的进士打算聚一聚,周兄来否?”
他们在的位置实在太靠后了,声音小点,不要乱动,前面的人不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周自言想一想号房里还堆着的文书,苦下一张脸,“你们去吧,我现在还没安顿下来,事儿多,还忙。”
“那成,周兄若是得空了,咱们再约。”宁兴和没想到周自言这个状元这么好说话,又道,“周兄,今儿点卯时你可太吓人了,怎么就被林相公抓到了?”
林范集这人是出了名的严苛和守礼,任何不从管教之事被他遇上,那铁定完蛋。
宁兴和今天看到周自言吃包子被抓住,还以为周自言定要被狠狠数落,没想到周自言安安稳稳地‘活’下来了!
“张翰林保了我一下。”周自言实话实说,“不过那林相公实在是太小肚鸡肠,我不过——”
后面那句话还没说完,周自言便听到最前方,敬宣帝的声音直直传到自己耳边。
“新科状元郎,此事你有何想法?”
敬宣帝眯着眼睛,看向周自言所在的方向。
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满是抓包的冷嘲。
周自言:“……”
宁兴和:“……”
宁兴和顿时心慌。
他和周状元刚刚一直在说小话,现在可怎么办啊!
周围一直关注着周自言的大臣们齐刷刷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就连最前面的林相公等人也回头看来。
宁兴和更心慌了,忍不住朝旁边的人询问。
被询问到的人本着道义精神,用口型告诉宁兴和。
可这谁能看得懂啊!
谁料周自言捧着他的象牙笏,往旁边迈了一步,朗声道:“回陛下,臣以为现在还不是大行海运之策的最佳时机。”
“海运不像陆运那么简单,一旦出海,那非十天半月不能回航,在此期间,若是船员生病,或是船只出现问题该怎么办?陆运途中出了事,商队尚且可以找驿站寻求帮助,可茫茫海面,咱们的人并不能在海上支起一个驿站。”
周自言由点及面,掰开了揉碎了,把现在施行海运之策会遇到的问题一一讲出来。
方才他虽然在和宁兴和说话,不过他还留了一个耳朵听着,自然知道现在大家正在讨论什么。
大庆商业发展的很顺畅,不过贸易之路只走到关外几个国家。
他们大庆是临海的国家,所以从前朝开始,朝廷就想组织一只海运商队,带上他们大庆的各种宝物,航行到远方去看看。
这个办法提了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搁置难办。
一是他们现在没有办法确定海运的安全性,也没办法保证航行出去一定能顺利返航。
二是大庆还有其他沉疴亟待处理,稍微排一排轻重缓急,海运这件事便被排到后面去了。
不过现在海运也是时候再提起来了。
从顾司文他爹带回来的那些稀罕物件不难看出,在海洋那边定还有另一个国家,说不准就是周自言熟悉的西方大陆。
那些物件制作精巧,技术精密,难说西方大陆现在是不是已经发展到了工业化。
这个时候,能尽早交流上才是最好的。
宁兴和诧异地看着周自言,他还以为周状元与自己一样,并没有在听朝廷商讨的内容。
原来……原来只有他自己没有听啊!
周状元那是一边和他聊天一边关注着上朝内容。
要不说……人家是状元,他只是一个二等进士呢,这份谨慎度,这份自信心,他差得太远了些!
敬宣帝从一上朝就时不时看一眼周自言,自然也看到他打瞌睡的模样。
打一下,忍了,待会说不定就醒了。
还打,再忍一下。
现在居然还在说小话,忍无可忍!
结果周自言这臭小子,说小话的时候还能记着他们方才讨论的内容,被点到名字时直接出口成章。
不仅说了他见解中的困境,还提出了解决的办法。
剩下的,只要其他大臣一商量,制定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即可。
敬宣帝:“……”
还以为能揪住这小子的小辫子,无趣,实在无趣!
林范集等人本来也是想看周自言热闹的,结果他们被周自言提的几个办法吸引过去,忍不住与他一起开始细致完善海运的各项制度。
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他们要讨论的内容很多。
“……你如何保证航行的安全?”
“单一方面肯定不行,最大头的一件事,便是船只本身是否稳健……”
“大夫随行倒是可以,不过若是用完了药物那可如何是好。”
“不如问问太医院有没有可行的,长期储存药物的办法?”
“海上航行的话,吃食方面也是个大问题啊。”
“是的,所以更应该用那些好携带,好储存,不易生变的吃食……”
不管大家提出什么问题,周自言都能趁着一口气,冷静回答。
他知道的,不吝解释,他不知道的,那就只提出一个模糊的想法,是否可行再继续商讨。
一问一答,一来一回。
今儿这朝堂,仿佛周自言一个人的朝堂,所有人的中心都围绕在周自言身上。
如此难得一见的场景,殿中新臣只在林相公等大人身上见过。
可那些大人,都是当朝重臣,都是一二品的大员啊!
周状元即便是新科状元,也不能直接和林相公等人相提并论吧?
可是……他们悄悄台上陛下的面色。
不仅面色如常,眼角眉梢还皆透着满意之情和惜才之意。
满意?
陛下在满意?
也就是说……陛下并不生气,也不觉得被冒犯。
陛下……原来是这么和颜悦色的吗?
胡乱得出这么一个答案,新臣们竟然也开始蠢蠢欲动。
以往他们在朝堂上,一直是默不作声的存在,除非陛下点名,不然他们能不发一言直到散朝。
可现在……要不他们也说一下自己的想法?
或许,陛下并不介意呢。
周自言讲着讲着,发现以他为延伸点,许多年轻面孔似想迈步,却又不敢。
反复踌躇,像个鹌鹑。
不过眼中倒是有许多渴望的意思。
周自言笑了,直接道:“陛下,方才那些都是下官一家之言,相信其他大人定有更好的想法。”
都当官了,还做鹌鹑,这怎么能行。
敬宣帝和周自言默契十足,一看周自言的眼神便知道他要做什么,干脆顺着他的话道:“是么……既然如此,几位爱卿,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吧。”
敬宣帝也不含糊,直接把那几个鹌鹑都点出来。
突然被揪出来的鹌鹑们吓坏了,捧着木笏板的手都在颤抖。
“回、回回回回回陛下……臣、臣等——”
周自言往旁边一侧步,目不斜视道:“几位大人,陛下可打算听你们的想法呢,好好说话。”
“……”
鹌鹑们齐齐咽口水,他们也想好好说话啊,可这是他们第一次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述说自己的想法。
说好了,加官进爵,说不好,那就直接影响仕途,这可如何是好!
敬宣帝握着龙椅把手,一直等着。
可也不能让天子就这么等着吧?
还真是鹌鹑!
周自言无奈,“陛下,几位大人想是话语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了。”
“无碍,畅所欲言,朕都听着。”
敬宣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不开口,那是真的冒犯天颜。
几个鹌鹑一狠心,终于颤抖着声音,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陛、陛下……下官、下官来自沿海渔民,对于造船一事有些了解……”
“…………臣、臣以为此事,需得从民间入手,找寻精通此道的熟手……”
虽然鹌鹑们的声音又颤又轻,可好歹讲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而且有几个人真的言之有物,给了周自言不小的启发。
敬宣帝撑着下颌,第一次发现他这朝堂上,人才还是不少的么。
就是平时太安静了些。
这样吧,以后就让他们一个一个站出来说,说得好就赏,说不好下回就第一个来。
其他人谨小慎微地低着头,还不知道他们的陛下想出来一个怎样折腾人的馊主意。
那几个鹌鹑说完话,悄悄抬头一看,陛下好像并没有生气。
“说的不错,有几分道理。”
敬宣帝这么淡淡一句,就给这些人极大的鼓励!
陛下不仅没生气,还夸赞他们了!
鹌鹑也不鹌鹑了,他们挺直腰杆,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大庆朝堂有了一点声音。
几人不由得往旁边看去,这都是托了周状元的福啊,周状元真乃良善之人!
周自言感受着周围一圈感激的目光,深藏功与名。
其他事都已经讨论完了,现在就剩下这个海运的事情。
虽然现在并不急着施行,但拿到明面上来讨论一二还是行的。
于是就着这件事,左右列大臣开始你一言,我一语。
周自言作为被敬宣帝点出来的人,自然也得参与其中。
便跟着这些人一起讨论。
此情此景,让他一时恍惚。
都以为回到几年前,他还在前排站位的时候,那时他们也是这样,为着一件事争辩不休。
渐渐地,许多小臣发现,为何许多老臣都会去询问周状元的意见?
而周状元的言谈举止……好像也不惧怕这些老臣。
这到底是为何啊?
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散朝之时,他们也没想明白。
他们想留下周状元,仔细问问,但有一些人,比他们动作更快。
以林范集为首的一些长髯公,齐齐把周自言夹住,不让这人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臭小子,你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好端端的怎么又跑到翰林院去了?”
“竖子,你今日不好好解释一番,本官定参你一本!”
“诸位,诸位!”周自言这下变成鹌鹑了,还是被人夹着走的鹌鹑,他告饶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啊,这要我如何解释!”
“那你就长话短说,有什么难的?”
说话之人是朝堂上的女大人,年纪堪比周自言的长辈。
不管周自言怎么插科打诨,女大人都拿周自言当孙子看,那般慈爱的眼神,弄得周自言束手束脚。
宁兴和和其他新臣站在最外围。
他们挤不进那些大人的圈子,自然也无法听到周状元在说什么。
“宁兄……周状元到底是何人啊?”
不少人心中都有这个疑惑,这位周状元,看着与这大庆朝堂,实在太熟悉了一些。
林相公那是何等人也?竟然认识周状元!
张翰林,刘大人……还有一干当朝重臣,好像都与周状元极为熟悉。
宁兴和眼巴巴看着周自言,摇摇头,“我也不知。”
他方才还以为周状元与他一样,是这朝廷上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官,原来是他一厢情愿了。
旁边有路过的大人瞧见这些年轻人纠结的面庞,忍不住停下脚步,笑着说:“怎么?是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
“大人……”新臣们齐齐拱手,作揖行礼。
“罢了罢了,都散朝了,无需多礼。”那位大人背着手道,“你们应当也听说过吧,在这位周状元之前,咱们大庆还有一位三元及第的大人。”
“是哩,听说过。”提到这个人,宁兴和来了劲,但他突然又发现一个问题,“那位大人不是一直在朝为官么?怎么……怎么没见到呢?”
比宁兴和来早几年的人纷纷摇头,“不知,咱们几位来时,那位大人好像就已经不在京城了。”
民间传言都说那位大人得罪了陛下,被发配边疆……可这话,他们怎么听怎么不像真的,所以也没信。
到底真相如何,他们这等小臣,大概是没机会知道了。
背着手的大人遥遥望向被众人围攻的周自言,轻笑摇头,意有所指道:“谁说那位大人不在京城?这不是在么。”
说完这句话,大人不再多言语,与友人相伴离开大殿。
只留下一干愣怔的新臣。
宁兴和在嘴里咀嚼了两遍的大人的话,脑中如惊雷乍起,“不、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这也太荒谬了!
周状元,难道就是上一位三元及第的游大人?
二次科举么……简直闻所未闻!
“……说不得,说不得。”
有了这个猜测,其他人结合现在发生的事情来看,都觉得极有可能。
可这个猜测实在太惊悚,他们不敢再继续猜下去,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疑惑,全当没听过这些话。
“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日后警醒着些便是。”
陛下和那些大人的弯弯绕绕,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参与的。
不听不看不想,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宁兴和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就是不知道周状元……还愿不愿意参加他们这些新科进士的欢庆会。
周自言现在完全顾不上欢庆会,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无形中掉马,他只知道,若是再不走,他能被这些人吃了!
“诸位,我说诸位,这都散朝了,你们不回府去吗?家中儿孙都等着呢吧!快快走吧!”
“改日,改日我定登门拜访,一一向大家解释,我发誓,我真的发誓!”
周自言信誓旦旦地作保证,但他从前总是胡说八道,人品早就低到谷底,他怎么发誓,旁人也不信。
但周自言有一句话说得对,现在刚刚散朝,他们都还在大殿之上,若是再聚集一会,保不准詹公公就得带着陛下口谕出来赶他们走了。
“小子,你若是不来,吾等就把你的破事昭告天下,让你走到哪都被议论。”
众人威胁道。
周自言拱着手一一应下,这才成功脱身。
离开大殿,周自言仿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他看看天色,刚过巳时,回国子监吃个午膳,下午正好去国子监上课。
傍晚时分下课,吃过晚膳,他就又可以回号房批文书了。
嘿,这一天时间,敬宣帝给他安排的真是满满当当。
不过敬宣帝也知道要想牛干活,得给牛吃饱。
从周自言当选新科状元时,便有各项赏赐抬进他的小号房,连他之前被封起来的府邸也重新给了他钥匙。
周自言收下了其他的东西,却没搬到府邸里。
再有一年,大庆各地的乡试又会慢慢展开……
他的小徒弟们,他的卫风,也会来到京城,到那时再与大家一起搬进去,共同安顿府中一切。
周自言觉得这样,比自己现在孤零零住进去要强千百倍。
“还有一年啊……”周自言站在皇城外,吹着京城和煦的柔风,心中盈满期待。
第113章
隆冬尽去, 新绿换旧色,莺啼楚岸。
沉寂了一个冬天的丽馨坊重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街坊和行人都脱掉厚重的大氅, 挥着扇子来到街上。
“来来来, 新鲜出炉的鲜花饼,鲜花饼咯!”
“关外好货, 应有尽有!”
“深藏一冬,老窖开酒!这位客官, 停步尝一尝?”
宋豆丁把索引收回包袱里,走过一小段城墙,望着眼前摩肩继踵的丽馨坊,彻底惊呆,“京城也太繁华了吧!”
红墙碧瓦, 繁华有序。
店家幌子如旗帜一样在风中摇曳, 往来行客衣衫整洁, 各自采买着自己需要的东西。
宋豆丁发现,在这些人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丝窘迫和烦闷,他们仿佛并不知愁如何书写, 全都撑着一张白净的面盘,笑意盈盈。
街上商品货物琳琅满目, 具是一些马鸣沟没见过的新奇玩意。
“这里看着好吓人。”王小妞身边走过一位罗裙金钗的女娘, 引得王小妞低头看看自己的粗布襕衫。
她和刚刚走过去的女娘差不多的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女娘穿得娇俏客人,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姑娘,而她穿着举人功名的襕衫, 不是任何粉黛,也没有戴任何珠钗。
“哪里吓人了?很繁华啊。”钟窍一摇着折扇, 虽然他也惊讶京城的不同,但比其他几个孩子淡定多了。
他近几年也爱上了摇扇子,真不知道和哪个夫子学的。
王小妞背好自己的小包袱,皱起眉头,“不知道怎么说,但就是觉得这里很吓人,像咱们书院的后山,山长总不让咱们去山上玩,说那里藏着猛禽。后山给我的感觉,和这个京城差不多。”
别看现在一派祥和的模样,可王小妞就是觉得,这个地方像一只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只看了几眼,王小妞便全身觉得难受,只想快快离开。
“玄之又玄,听不明白。”
钟窍一和宋豆丁摇头,表示听不懂王小妞说的话。
“……”王小妞跺脚,再也不说了。
“这里不过是京城外城的一座坊,更繁华的地界儿你们还没见到呢。”宋卫风从最后一个走到最前方,“走,咱们先去找间客栈住下。”
他们都考中了举人,现在拿着周大哥写给他们的举荐信来到京城。
宋豆丁虽然长大了,但走路时还是忍不住跳两下,神采飞扬,“哥,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夫子啊?”
他们都好几年没有见到夫子了,虽然能在信件中知道夫子最近的近况,可那聊聊几行字,如何能比得上一个亲切的大活人呢?
庞大山和二棍帮王小妞和蒋庆庆拎着行李,虽然没说话,可从他们眼中也能看到极致的思念和期待。
“还不着急,国子监还没开学呢。”宋卫风领着几个孩子就近找到一家客栈,办理了入住。
宋卫风知道从马鸣沟到京城路途有多遥远,所以很难确定具体是什么时候能抵达京城。
为了不让周自言瞎等,他们走的时候并没有没告诉周自言。
想等到了京城安顿好了,再与周自言说。
于是他们一行人踩着深秋的落叶坐上船,走过旱路,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在初春时节来到这遍地是金的庆京省。
几年过去,这些孩子都抽条似的长,各个长成少年人模样。
现在全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不能再瞎凑合了。
宋卫风想了想,自己和庆庆一间屋,小妞自己一个屋子,剩下几个臭小子,挤一挤便行!
宋卫风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敲开几个孩子的房门,把人叫出来。
“听说丽馨坊有个很出名的四娘涮肉坊,咱们去瞧瞧?”
“好啊!以前夫子总说京城的火锅好吃,咱们就去瞧一瞧到底有多好吃!”宋豆丁第一个举手同意。
他穿着一身儒巾襕衫,再不见以前小小矮矮的小土豆模样,身上反而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古朴典雅。
不过一提到吃火锅,身上那点书卷气瞬间消散不见,只剩下馋气和傻气。
王小妞还想着刚才女娘的模样,摸摸自己头,“宋家哥哥,我想去逛一逛金银店。”
金银店便是卖珠宝首饰的店铺的总称。
来到京城,看到那么多好看的姑娘,她也想买两根好看的珠钗戴到头上哩。
宋卫风看看现在朴素到和臭小子们没什么差别的小妞,花一般的年纪,好好一个小姑娘连一点胭脂水粉都没有,确实不太行,他点头,“成,咱们到时候多买一点,都到京城了,该有的面儿不能掉。”
几人离开客栈,走到四娘涮肉坊。
如刚才打听的一样,这四娘涮肉坊是丽馨坊里最红火的火锅铺子。
还未走到店铺门口,便已经能看到里面热闹的景象。
客人这么多,味道一定极好吧!
宋豆丁顿时馋地不行,他搓着手打算冲进去先点几盘肉,却不想刚迈开步子就撞到另一位同行之人。
这回是宋豆丁走得太急,是他的过错,他连忙作揖行礼,“这位兄长无事吧?方才是学生太莽撞了,可撞伤你了?”
那人一甩袖子,将宋豆丁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好气道:“出门在外行走,记得带上你那两个眼睛,免得冲撞到不该冲撞的人。”
锦衣华服,环佩琳琅,好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可脸上眉目怒气太冲,眼细鼻宽,让人不喜。
可不正是卫家那个总是欺负人的卫淙。
“……”宋豆丁好生致歉,却被眼前之人呛声,纵然是他走得太急了,可这人也没什么事情啊,态度怎么就这么恶劣?
“怎么,不服气?”卫淙只看宋豆丁的表情,就能猜到这穷小子现在在想什么,他笑了一声,“小兄弟,你可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儿是京城,是天子脚下,你今日不小心撞到的也就是我,才能放过你。”
“改日你若是撞到哪家王爷,哪家公子,这儿不是没有那等脾气不好的纨绔,到时候你这双手怕是就要废咯。”
他看宋豆丁穿着学子襕衫,所以故意这么说。
果不其然,宋豆丁听到这样的话,再好脾气也忍不住动怒,“这位兄长,我与你之间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误会,你现在身上无事,我也已经致歉,为何还要如此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人,有吗?”卫淙背起手,恶劣满满,“我年长你许多,所以给你一个忠告罢了。听你说话的口音,是外地来的吧?哦对,现在正是官学招生的时期。”
“豆丁,没事吧?”王小妞等人之前没赶上豆丁的步伐,现在看到豆丁好像和别人起了争执,全都跑过来站在豆丁身侧,无声为他撑腰。
山长说了,他们此行在外,他们就是一家人,绝不能让外面的人欺负他们!
“啧,居然有这么多……”卫淙乍看到这么多少年举人,还起了几分兴味,“我说,你们是从哪个地方来的,居然有这么多小举人?”
偏远地方一回能有一个举人,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除去京城,他还从未听说过哪个小地方能一口气出这么多举人,年纪还都这么小!
若是能问出个一二三来,再稍加打听一番,说不定能汇给陛下听。
“无可奉告。”宋豆丁眉心皱起,“既然兄长无事,那我们就要走了。再会。”
“哎,别走啊——”卫淙无法无天习惯了,直接无礼地抓住宋豆丁的衣袖,“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呢?居然有这么多小举人,挺有意思的。”
“放手!”宋豆丁不喜欢被陌生人扯住衣裳,奋力挣扎。
宋卫风买好手上的糖葫芦,一转头便看到几个孩子好像在争什么东西,连忙举着糖葫芦走过去,“怎么了——”
他抬起眼眸,正好撞进一个人的眼睛里。
卫淙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卫风,“你……你不是……”
这人,怎么长得那么像他那个早就死掉的叔叔……
宋卫风咬紧下唇,好像也认出来这人是谁。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他把糖葫芦分给众孩子,挡在他们身前,垂下眉目道:“咱们走。”
再不走,他怕自己忍不住动手。
“慢着,不许走!”
卫淙一开始只是闹小孩玩,现在是真的不能让这一行人离开了!
若这个相似面貌的人真是他那叔叔的孩子……那就、那就得带到卫家去才行!
卫淙刚刚想抓住宋卫风衣袖,宋卫风反应极快,直接反擒拿把人推开。
卫淙体力不好,躲闪不及,直接被推到地上,丢了个大人。
他怒极反笑,“好好好,推人是吧?”
小时候的可怜虫现在变成了举人,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可笑!
“是你先上来动手的。”宋卫风面露不爽,还是咬牙解释。
不管过去多少年,这个人讨人厌的模样,还是一如当年。
宋豆丁看看宋卫风咬紧牙关的模样,有些不解。
他哥好像很少有这么动怒的时候,不过是一点小龃龉,至于这么生气吗?
顾司文和文昭刚走到四娘涮肉坊,就看到卫淙在欺负人。
顾司文第一个不依,撸起袖子上前,“卫淙表哥,你又在干什么?!”
文昭紧随其后,与顾司文统一战线。
文昭多分出一个眼神,看到他们护着的这几人,都穿着泛旧的蓝色襕衫。
应当是从外地赶来入官学的学子。
真倒霉,居然遇上卫淙这个人。
卫淙看到顾司文,挑眉冷笑,“你是瞎了还是聋了?没看到是你表哥被推到地上了吗?”
他拍拍衣袖,自个儿站起来。
“卫淙表哥,你小时候就不爱动弹,平地摔也很正常吧?就不要冤枉别人了。”顾司文睁眼说瞎话,反正就不跟着卫淙的话走。
“顾司文,听说你今年举人没参加乡试,怎么,你害怕考不上变成一个笑话?”卫淙也不甘示弱,又提起顾司文的哥哥,“还是你怕你考中了,会让你那个身体不好的哥哥难受,所以你兄友弟恭,一直不愿意赶他一头?”
“卫淙,你少挑拨离间!”顾司文什么都能顶嘴,就是一涉及他那倒霉的哥哥,他就憋不住火气,“当初要不是你弟推我哥,我哥会变成现在这样吗?卫淙,你别没有良心了,你们卫家都是没心肝的!”
“我们卫家如何,不牢你费心。”卫淙提起‘卫家’,忍不住往宋卫风的方向看了一眼。
宋卫风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情绪,在听到‘卫家’的时候,骤然泛起波澜。
宋豆丁见状,紧紧握住宋卫风的手,“哥……”
“没事。”宋卫风摇摇头,摸摸宋豆丁的头。
文昭道:“卫表哥,我们是与周博士约来吃火锅的。我们先行,他下朝便来。现在应当走到府门口了。”
也就是说,周博士马上就到。
周博士是谁?
满国子监里只有一个周博士,那便是周自言。
听到这个名字,卫淙握紧拳头。
若那周自言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博士,那他还不会害怕。
可他偏偏就不是一个普通博士!
卫淙早就从各户人家嘴里得知这人真实的身份,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人竟然就是以前的天子近臣!
凡是京城有点关系的人,谁没听过总宪大人的名号?
横空出世的三元及第小状元,一入朝便和当朝大儒林相公在上朝前吵架,后来更是吵到让陛下出面才能消停的地步。
本以为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嚣张货,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狂生。
一项项政策和一件件案子,经过总宪的手,全都办的极为漂亮。
最要命的是,这人没有雄厚的家底,所以一身轻,陛下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受任何威胁。
以至于短短几年便走到了二品大员的位置。
就算后来传言说他得罪了陛下,被发配边疆,可也没几个人相信。
就算有人相信了,也不会当着面儿发作出来,因为谁都知道,搞不好哪一天这人就又通过陛下的手,活蹦乱跳出来讨人嫌了。
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这才几年过去,他不就又换了个名字回来了么?
而且顾司文这臭小子,还成了他的学生,与他关系颇好!
有周博士和顾司文他爹这两层关系在,卫家多次嘱咐他们,不可再和顾司文起正面冲突,免得被人参到陛下面前。
要知道,周博士与陛下的关系,有时候都不需要写折子,只要他多讲一句,他们卫家可能就会被陛下传唤进宫。
卫淙觉得当真憋屈!
现在文昭这小子又拿周自言来压人,卫淙彻底厌烦,“你少拿那人来吓唬人!”
可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踌躇了。
万一……真被那人看到,说不准真的会去参他卫家一本。
“吓唬谁啊?”
人真是不经念叨。
卫淙千防万防的人,还是来了。
来的还那般巧。
周自言一身暗红圆领袍公服,腰两侧带着两条二指宽的玉带,行走如风,玉般清润。
他右手揣袖,左手拎着两提点心,款款走来。
人未到,声先来。
周自言:“卫大人,咱们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和小辈计较?”
卫淙的年纪和他差不多大,说一声长辈真不为过。
卫淙在心中狠狠打了周自言两拳,表面上,还要执低礼,“周大人。”
“周大人说笑了,在下不过和司文表弟说两个玩笑而已。”
“可我见司文的表情,并不好笑啊。”周自言把一份油纸包扔给文昭,目光并未看其他人,只看着卫淙道,“卫大人,半月前翰林院转交你一批文书,可曾处理好了?”
“尚……尚未。”提到政务,卫淙更低下身子,谁让他职位低呢!
周自言现在是五品官不错,可那是翰林院!
而且这一年来,他时不时便与林相公,张翰林等人齐聚,逢年过节还会收到陛下给的赏赐,可以说整座朝廷的核心已经开始围着这几个人转了。
他能如何做!
周自言两手背于身后,居高临下看着他,收敛起笑意,“既然知道还未处理完,那便抓紧时间,与其在这儿说什么笑话,还不如回去多装订两份文书。”
“……”卫淙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大人说的是。”
周自言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到卫淙手上,又重新恢复笑容道:“这儿是内城那家最有名的点心铺买的点心,听说是新出的,卫大人拿回去尝尝吧。”
卫淙一点都不想要,可他还不好意思推拒,只能硬着头皮接过,“多谢大人,家父早就说想尝尝这家铺子的点心,今天算是饱了口福了。”
“那便是一件大好事。”周自言把东西送出去后,静静看着卫淙。
卫淙心领神会,拜别众人,“周大人,那在下先回去处理公务了。”
“卫大人辛苦。”周自言含笑点头。
卫淙抿平唇角,转身就走。
那气呼呼的模样,再晚一会可能就要憋死了。
顾司文趴到周自言肩膀上,“表兄,还是你有本事!这卫淙表哥说话还是和吃了臭物一样,烦死个人。”
文昭反而走到宋卫风那边,询问宋豆丁等人,“你们没事吧?”
宋豆丁护好自己的衣袖,摇头。
周自言这才注意到原来还有另一波当事人,他摆摆衣袖,回头道:“你们——”
他想问问这些人是不是在卫淙那儿受了委屈。
可这一回头,便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四娘涮肉坊门口左侧,站着一群少年人。
不分男女,全都穿着统一的蓝布襕衫,头上还带着儒巾。
各个眼神明亮,嘴角轻颤,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似的。
顾司文也想起来此地还有一帮外地学子,“哎,刚刚卫淙是不是欺负你们来着?”
“你们是外地来的嘛?要入哪个官学啊!”
“能相遇就是缘分,要不咱们一起拼一桌?”
顾司文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他是真对这几个人有好感,觉得他们应该人都不错,值得一交!
文昭发现一些不寻常,直接捂住顾司文的嘴巴,瞪他一眼:“闭嘴,你没发现周博士站住不动了么?”
“呜——”顾司文抓着文昭的手,发现确实是这样。
奇怪,表兄咋愣住啦?
“周夫子!”
以宋豆丁为首的几个人,扒着四娘涮肉坊的栏杆,冲周自言挥手。
宋豆丁发现自己哥像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恨铁不成钢,干脆扶着宋卫风的腰,把人往前推了一下,“周夫子,我哥可想你啦!”
宋卫风常年习武,甚少有人能摸到他的腰,可宋豆丁推这一下,他竟然无知无觉,真的被推了出来,正好站到周自言面前。
许久不见,周大哥好像变瘦了,难不成京城总让人做活,却不让人吃饱么!
真好看。
宋卫风瞧着周自言现在的模样,眼中带着小小的恋慕。
长长黑发被玉冠盖在脑后,额前没有一丝碎发,峨眉星目,挺鼻薄唇。
周大哥本就身材修长,暗红色的秀金公服穿着周大哥身上,衬得周大哥面白唇红,犹如春柳般柔韧雍容。
宋卫风想了许多个他们重逢的场景,他认为他们的重逢,应该是情难自抑的,是温暖的,像雨打蒲柳一般濡湿纠缠。
可他们现在,却在一家涮肉坊房前见面。
甚至,他们重逢前一刻,他才刚刚见过了卫淙,还被勾起了过去的回忆。
现在腹腔一阵恶心翻涌,那是委屈,是厌恶,还有躲避。
极端的情绪控制下,宋卫风还有了呕吐的欲.望。
但面对周大哥,不能这样。
宋卫风强忍着身体情绪的不适,露出一个笑容,“周大哥——”
好久不见。
一句话未说完,周自言便直接抓过宋卫风的手腕,把人拽到自己怀中。
紧紧相拥。
宋卫风是哥儿,身形本就比普通男子瘦削一些,现在更是可以直接契到周自言两臂之间。
周自言穿过宋卫风臂膀,牢牢锁住小哥儿的后背,嗅到宋卫风发间熟悉的皂香,周自言又抓紧了一些,替宋卫风说出后半句话,“……好久不见。”
四年了,新芽初生,绿水芳菲,他们终于又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时节重逢。
“!!!”
要不是文昭现在还捂着顾司文的嘴,顾司文能直接跳起来!
那可是他的周表兄!他不近女色也不亲近小哥儿的周表兄!
现在居然当街搂抱人家外地举人小哥儿,这……这这这,这也太放浪形骸了!
“……”宋卫风被周自言用力拥抱,这种极度被需要的感觉,瞬间抹平他方才的恶心感。
宋卫风回抱住周自言,闻不到周大哥熟悉的气味,有些可惜,但这个怀抱还是如此让人怀念。
他悄悄闭上眼,抓紧周自言,像一叶孤舟,在惊涛骇浪中终于寻到他的安全地。
过了好一会,周自言还没放手,宋卫风缓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了,“周大哥,好多人在看呢。”
以前在马鸣沟,大家彼此都熟悉,稍微亲近一些还没事。
可现在……处处都是生人,他们怎么能这么逾矩!
“……”周自言护着宋卫风后脑勺,往四周看去。
顾司文和文昭撞到周自言的眼神,立马看天看地。
而宋豆丁那几个孩子,巴不得他和宋卫风天天腻在一起,现在就差鼓掌叫好了。
不过宋卫风确实脸皮薄一些。
周自言放开宋卫风,指尖还眷下一些不舍,“你们怎么到了京城都不告诉我……不对,你们竟然没说一声便离开马鸣沟了?”
他们一直互相通信,所以他也知道这几人考中了举人。
不过他们一直没提什么时候动身,所以周自言也不催促。
可这几个人,竟然偷偷自己来了京城!
“怕路上耽搁,所以走得早。”宋卫风在这么陌生的地方,不太习惯和周自言亲近,便想往旁边挪一挪。
谁料周自言直接牵上宋卫风的右手,十指相扣。
再甩下公服大袖,挡住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四娘这里的火锅味道很好,走,我带你们过去。”
“……”宋卫风被牵住手,只能跟着周自言往前走。
他双瞳略有一些茫然。
怎么几年不见,感觉周大哥霸道、外放了许多呢?
第114章
周自言和宋卫风走在最前面, 宋豆丁等少年围在两人身边,吵闹喧哗。
“周夫子,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夫子夫子, 你头上戴的是玉冠吗?”
“夫子, 你现在是不是做到大官了!”
顾司文和文昭相视一看,迈步跟上。
他们原以为这些学子都是外地来的学子, 没想到还和周表兄有几分关系。
那他们得跟着去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小妞始终盯着周自言那身公服看,缎滑如流云, 针脚细密精致,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裳。
伸出小手,王小妞想摸一摸这件衣服。
“哎,不能乱碰。”顾司文上前,拦住王小妞想摸公服的手, “这是朝廷公服, 若是碰坏了, 要上罪的。”
朝廷官员有好几身衣服,除了上朝的朝服,还有平时办公处理政务的公服, 和跟随皇室做祭祀的祀服……
这些衣物与配饰全部出自宫里,算是陛下赏赐, 所以外人不可随意扯弄。
万一弄坏了, 那就是大不敬。
“啊……”王小妞没想到一身衣裳有这么大的来头,刚刚伸出去的手,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做。
“不碍事。”周自言自若松散,笑着把衣袖递给王小妞, “小妞,这些衣裳都是宫里尚服局做的。”
王小妞如愿摸到滑溜溜的衣裳, 眨着眼睛问:“夫子,什么是尚服局?”
周自言慢悠悠解释道:“尚服局就是给宫里人,官员做衣服的地方……”
顾司文摸着自己的手腕,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撞了一下文昭,道:“我说,周表兄什么时候这么和颜悦色了,而且还和这些人这么亲近……”
“我听他们叫周表兄夫子。”文昭思索了一番,感觉自己找到了答案,“周表兄以前不是说过么,他在南边做过家塾夫子,这些少年想必就是夫子的学生。”
“这么小?”顾司文觉得更加不可思议了,“那些少年,最大的好像才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啊!这么小年纪就是举人……”
顾司文摸摸脸,感觉脸疼。
他今年没去参加乡试,所以现在还是个秀才功名,结果比他小许多岁的孩子都是举人了,真是……羞愧啊!
文昭瞥了顾司文一眼,“谁让你害怕乡试,宁愿被你爹揍也不去参加。”
他今年参加了乡试,拿到了不错的成绩,现在也已经是举人了。
等国子监再开学,他便要去另一堂上课,准备会试,到时候看顾司文这小子寂寞不寂寞。
顾司文挠挠头,不反驳文昭的话。
周自言领着身后一帮人找到四娘,要了一间大包间。
四娘一年四季都忙得脚不沾地,她端着一盆刚刚洗净的青菜,余光正正好看到周自言遮掩着什么的大袖。
四娘‘咦’了一声,“周自言,你这是……”
周自言轻咳,脸上罕见地出现一层薄红,“四娘,这是我心上人,你叫他小宋便可。”
接着又向宋卫风介绍四娘,“卫风,这是四娘,我的旧友,这间涮肉坊便是她的,满外城打火锅的手艺,四娘可是这个。”
说着,竖起一根大拇指,表示最四娘的赞美。
宋卫风顺着周自言的话,看向四娘。
四娘穿着普通的荆钗布裙,为了方便干活,腰上还系着一片挡布。
四娘许是太忙了,额间,脖颈上全是细汗,眼角眉梢也写着疲惫,可四娘那双眼睛却灿如明星,神光彩彩。
纵然疲惫,但对于这样忙碌的生活,四娘十分欢喜。
“四娘。”宋卫风比四娘年纪小,乖乖叫人。
四娘就喜欢宋卫风这样乖巧的小哥儿,她擦擦手上的水,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块竹编板子,上面写着涮肉坊所有的东西,直接放到宋卫风手里,道:“四娘这儿别的没有,涮肉管够!今儿你们敞开了吃,四娘不收银子!”
“多谢四娘。”宋卫风我这竹编板子,心里一暖。
周自言不爽道:“四娘,你也太偏心了,我来你这儿吃了这么多次,你怎么不给我免费一回?”
四娘还有事要忙,她重新端起菜盆,掀开帘子笑道:“今天这顿可不一样,就当是给你们俩的贺喜锅,成不成?”
“那自然是成的。”周自言笑着答应。
四娘这才继续去忙碌。
宋卫风听着四娘那句‘贺喜锅’,心中顿时起来一种酸涩又羞恼的感觉,他忍不住挣开周自言的手,藏到自己袖中。
与周自言相握的那只手,现在滚烫发红,再握一会,他怕是要自燃了。
几人走到大包间坐下,周自言这才有时间给两方互相介绍。
“这是顾司文,文昭。”周自言摊开手掌,掌心朝上指着顾司文和文昭道,“顾司文的爹当年与我是同窗,现在这臭小子算是我的小辈。”
“文昭……说起来你们还挺有渊源的。文昭有一位叔父,正是文山长。”
他起初也没想到自己和文家的关系这么有缘分,在马鸣沟遇见一位文山长,来京城又遇见一个文昭。
这两个人还偏偏都是文家的嫡系,论起辈分,文山长应当是文昭的某位叔父。
“文山长?!”宋豆丁扒着桌子瞪大眼,他看着文昭,“你也是曲州文氏的吗?”
“正是。你们说的文山长……莫不是我三叔父。”文昭每次回家总能听到三叔父的事情,听说三叔父窝在一个小地方办了一座书院,这些年来一直在书院里教书。
宋豆丁看看自己的小伙伴们,笑出一口白牙,“我们都是文山长的学生哩。”
其他少年全都坐正,端雅点头。
文昭一听,来了兴趣,“你们便是三叔父书院里的学子么?你们便是从三叔父的书院里考上举人的?”
“正是。”宋豆丁点头。
“三叔父……真厉害啊。”文昭没想到三叔父创办的书院,已经有了这样的教学力量,小地方的书院里,竟然一次考出来这么多举人,年纪还都这么小……三叔父不愧是三叔父!
顾司文一敲桌子,“哎呀,我就说我为什么第一眼就觉得你们亲切,原来你们都是周表兄的学生。”
“表兄,你好厉害啊,这么多学生都考中举人了,怎么我跟着你读了一年书,还是不行呢?”
“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文昭翻大白眼。
顾司文气急。
说话间,小厮和跑堂小哥带着一张大铁锅和一堆菜肉来到大包间。
两个人安静地为客官做好锅底,便低着头沉默着离开。
宋卫风看着两位小哥离去的背影,道:“四娘这里……极有规矩。”
从上菜到离开,全程没有一点声音,手脚也麻利,可比马鸣沟的几大酒楼利索多了。
“这里到底是京城啊。”周自言叹着,帮宋卫风调好酱汁,又热上一壶水,开始帮宋卫风剥瓜果。
从前在马鸣沟的时候,宋卫风总是在温书,周自言便坐在他身旁,一边看书一边帮宋卫风剥些瓜子葡萄,顺便喂到宋卫风嘴里。
这份习惯早就刻入记忆中,哪怕几年没见,周自言还是习惯性开始照顾身旁之人。
宋卫风起初还觉得让周大哥做这样的事情不太好,抗拒了几回后,周大哥便生气了。
宋卫风手足无措,慢慢学着习惯,现在也已经被周自言的细心俘虏。
在场这么多人,唯有顾司文和文昭算是两个‘外人’。
他们看着周表兄自然又顺滑的动作,都僵住了。
周自言剥瓜果不奇怪,奇怪的是给一个小哥儿剥!
更奇怪的是,周自言剥得极为顺手,一点为难之意都没有。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周表兄吗?
天杀的,不是被卫淙那小子掉包了吧!
顾司文突然福至心灵,“啊!周表兄,这就是我那小表嫂——”
他想说‘这就是我那小表嫂吧’,可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文昭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文昭早就发现,顾司文这人嘴巴没有一个把门,所以得时时刻刻帮他关住嘴。
“周表兄,这便是你等了几年的心上人?”文昭换了一个文雅的说法。
周自言把瓜子仁放到盘中,推到宋卫风面前,面不改色道:“是啊,当了四年多老单身汉,一把年纪了,终于等来了。”
“……”宋卫风面颊泛红,左手却不老实地覆到周自言手背上。
他知道,是自己等人考得太慢,所以让周大哥等急了。
周自言感受着手背上的柔软,反客为主重新握住宋卫风手。
天地明见,他说那话只是为了活跃气氛,并没有要责怪什么的意思,但既然现在有免费豆腐吃一吃,那他也不介意。
“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顾司文掰下文昭的手,一个劲儿往周自言那边挤,“若是我爹知道周表兄你要成亲,肯定乐得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你放心,我爹肯定会准备一份大礼!”
文昭没有顾司文那么没心没肺,他看着宋卫风身上所传的举人服饰,试探道:“这位宋小哥,还要继续科举么?”
“肯定啊!”顾司文脱口而出,“不然人家干嘛要来京城——”
刚说完这句话,顾司文自己就愣住了。
既然考过了举人,还来京城入官学,那肯定是想继续科举的。
可……可宋小哥是个哥儿,还是周表兄的心上人,若是他们成了亲,那宋小哥……就不可以继续科举了。
“……”这正是文昭担心的事情。
他注意到这一行人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举人和小哥儿举人。
虽然他们年级还小,可他们和宋小哥面临的处境都一样——是要继续科举,还是选择良人成亲?
王小妞和蒋庆庆现在都懂事了,他们自然也听出顾司文和文昭的言下之意。
这些年,他们看过许多与他们相同处境的学子,也知道那些学子都做了什么样的选择。
可真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选择有多艰难。
蒋庆庆不喜欢这样压抑的状态,他提起筷子往锅里放菜,还笑着说:“周夫子,这些年过去,我们都长了不少吧?现在都快赶到你胸膛那么高了!”
周自言顺着蒋庆庆的话接下去,撑着下颌笑道:“是啊,你们一个个都长成少年了。”
他袖下的手还紧紧握着宋卫风的手,不曾松开。
这似乎是一份答案。
宋卫风感受着手心的温热,不曾退避。
这也是他的答案。
王小妞突然道:“对了,夫子,我有新的名字了!”
“哦?你选了哪个?还是新起了一个?”周自言当初是想替王小妞取名字来着,可又觉得名字这么大的事情,应该交给王小妞自己去决定,所以他只想了一张纸那么多的名字,寄回去,让王小妞自己选。
“王初穗,初生穗禾的意思,好不好听!”王小妞特别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夫子取的名字也好听,可太文绉绉了,这个名字是我自己想的。当时婶娘地里粮食收成,给我寄了一份来,上面正好夹着一棵穗苗,嫩芽蓬勃,生生不息。”
“好听。”周自言觉得这个名字比自己想的那些名字都好听,还极有意义。
王小妞摸摸头,“不过大家还是叫我小妞,都叫习惯了嘞,和二棍一样。”
二棍点点头,沉默着帮王小妞和蒋庆庆布菜。
四娘又托跑堂小哥送来多份水果,让他们吃的尽兴。
大家久别重逢,周自言破天荒开了一坛酒,和大家不醉不归。
圆桌上,所有人都在一杯一筷中逐渐熟络。
宋卫风他们的信从乡试结束后便没再送来,周自言终于从宋卫风口中填补好这段时光。
原来乡试一过,本县的考生成绩便被各路人马从岳南府带回来。
哪哪书院的学子考了七八年,终于考上举人了。
哪家的‘文曲星下凡’今年乡试发挥失常,没能考上举人……
当众,最让人惊叹的,不外乎马鸣沟这个小镇。
马鸣沟只是当地县城很小很小的一个镇子,哪怕它拥有一座码头,但从人口上来说,并不是很成规模。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镇,竟然一口气出了十几位举人!
尤其是马鸣沟里的那个欣阳书院,十几位举人里,它独占九份!
但最让大家难以置信的,还是这些举人的年纪。
宋豆丁,王小妞,蒋庆庆……有一个算一个,这些孩子考中秀才的时候,都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当时大家都满眼等着他们一鸣惊人,却没想到他们并没有去参加乡试。
反而窝到欣阳书院,做起了乖乖学子。
渐渐地,大家的目光便不放在这些孩子身上。
谁都没想到几年后的乡试,这些孩子给了他们一个大惊喜!
从十二岁到十五岁,他们镇上,真的出了这么多少年举人!
那可是举人功名啊!
多少学子考一辈子,都只能在举人阶段,久迈不前,一生遗憾。
可这些孩子呢?
十几岁的年纪便考中举人,只要他们自己不走歪路,将来考去殿试也未尝不可能!
殿试!
那便是面见圣上,成为大庆皇帝身边的人!
想象着他们在京城参加殿试的模样,小镇居民终于对‘一步登天’有了更加明显的了解。
与这些孩子相比,二十岁考中举人的宋卫风反而不出彩了。
宋卫风都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泯然众人’了。
乡试结束后,他们也算‘衣锦还乡’,文山长亲自带着欣阳书院的夫子和同窗们到官道上接他们,一路上都有各位乡亲跑来祝贺他们。
弄的这几个孩子都不好意思了。
他们当初和周自言做好了约定,只要考过乡试,就要去京城继续进学。
这件事他们家中爹娘也知道,不过爹娘并没有多大信心确保他们一定能考上举人。
反正就……试试吧。
谁曾想,这一试,还真考中了!
可,可考中以后,就要去京城了啊!
于宋父来说,能去京城,那就是天上砸下来的馅饼,能不能吃先不管,但一定要捞到手里。
所以宋卫风和宋豆丁一回家,宋父便催着他们去准备去京城的行李,一定要带好所有需要的东西,免得启程时候再忙呛。
王小妞也不必说,两方家庭都没资格管束她的决定,所以她直接跟着宋家走就行。
宋豆丁和王小妞这两个小孩,从小时候手拉手一起玩泥巴,到现在肩并肩一起前去京城求学,多年情谊都在春六巷那座小小的空地上,不足为外人道也。
二棍和庞大山也好处理,二棍家里两位长辈被拜托给宋父,以后二棍定期给宋父一笔银子,这样两位老人的生活也能得到保障。
二棍当年在小破房前发的誓言,现在总算能实现了。
苦难日子终过去,从此往后,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庞大山本就是家里长子,他决定的事情,庞家都会依他的意思做。
一家人的期望都落到庞大山身上,他这一趟,不光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在意的所有亲人。
而钟窍一那边,钟知县当年都没去过国子监,此为今生遗憾。
现在钟窍一能去国子监,钟知县那是真的乐得找不着北,天天和自己的老友们炫耀,叫人讨厌得很。
钟窍一感念钟知县的照顾,所以他在考过举人后,特意请岳南知府,帮他改掉了自己的名字。
正式从陆窍一,变成钟窍一。
他现在就想去京城好好读书,将来外派官职,争取能调到马鸣沟周边,好有能力帮钟知县安度晚年。
而岳南府陆家,在知道钟窍一的事情后,多次派人上门,想把钟窍一接回去,让钟窍一重新改姓为陆。
在大庆这里,爹娘未死,却私自改姓,那是极为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钟窍一硬是顶着各方谩骂,绝不妥协。
蒋庆庆这边,麻烦更大一些。
蒋家虽然不反对蒋庆庆去科举,可并不想让蒋庆庆去京城那么远的地方。
再说了,蒋庆庆的年纪慢慢也长大,是时候物色婆家了,怎么能去京城呢?
蒋家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蒋庆庆更不愿意,他想去京城看一看,哪怕考不过后面的会试,他也想去京城看一看。
蒋家和蒋庆庆的意愿不一致,自然爆发了巨大的冲突。
蒋庆庆坚定自己的想法,绝不退缩,蒋家干脆直接把蒋庆庆锁到屋里,不让他再往外跑。
这件事最终惊动了钟知县和文山长。
于文山长来说,蒋庆庆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举人,怎么能就止步在一个举人功名?怎么也得去闯一闯会试和殿试才行!
于钟知县来说,蒋庆庆便是他从官而来的一份政绩,将来蒋庆庆若是能继续考取功名,那对他来说就是更大的功绩,绝不能被关在马鸣沟!
两位老者亲自拜访蒋家,恩威并施,想让蒋家放蒋庆庆去京城。
蒋家虽然不满蒋庆庆的倔强,但只是把他关起来,并没有苛待孩子。
所以蒋庆庆就是哭了好几天,眼睛有些红肿而已。
面对钟知县和文山长,蒋家肯定是说不过他们的。
再加上蒋庆庆跪在一旁苦苦哀求,蒋家最终放了行,同意蒋庆庆去京城。
不过,蒋庆庆在走之前,要先说一门亲事,万一蒋庆庆没考过会试,便可以直接回家订亲。
虽然蒋庆庆年纪还小,但大庆订亲不讲年岁,先定,等到了年纪再成亲就是。
听到这里,周自言愣了,“庆庆,你说亲了?”
“没定呢,就是见了个面,两家私下做了个约定。”提到这门亲事,蒋庆庆满不在乎,“定的是人家是我娘的远方表叔的表弟的兄弟……可能是吧,我也记不清了。”
“那人如何?”周自言皱起眉头,没想到蒋家会这么做。
蒋庆庆放下筷子,叹气:“人其实挺好的,忠厚老实,长得也俊,若是放在镇上,那肯定是家家户户都能相中的好夫婿。”
但肯定不是他蒋庆庆的好夫婿就是了。
宋卫风道:“那人我们也见了,比庆庆大七岁。家里是做商的,家底颇丰,可家里就是没有出一个能读书的孩子,所以才对拥有举人功名的庆庆格外看中。”
“此次入京,那人也要跟来的,不过他是要带货来京城考察,所以脚程慢了一点。我们先走,他随后便来。”
“……”周自言看看蒋庆庆,小孩现在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竟然就要订亲了。
蒋庆庆不觉得这是什么事,他素来得过且过,要是能考过会试,他定不回去成亲。
若是没考过,反正那人品性也过关,回家成亲,也没什么损失。
“来来来,不说这个了,咱们好不容易才见面,说这些多丧气!”
跳过这个话题,大家又重新举杯。
不过周自言现在已没有刚刚的轻松,他发现,几年过去,这些孩子们虽然都已经长大,可他们也不可避免的遇到了各自的难题。
好不容易迈过‘稚童’这个坎儿,现在成为前途无限的少年人,新的困境又找上门来。
人啊,真是一生路途,布满荆棘。
也不知道走到最后,要经过多少鲜血淋漓。
不管过往如何,今天这顿火锅,众人最后吃得肚皮溜圆,各个拍着小肚子离开四娘的涮肉坊。
初春的天气,还微微透着凉气。
周自言现在时刻紧贴宋卫风,不落半步,他道:“你们刚来丽馨坊,我带你们转转?”
顾司文听后,又瞪大眼睛。
他若是没记错,今儿周表兄是去处理朝廷公务的,所以才穿了公服,也取消了国子监的授课。
他那周表兄,一向是公务第一,从不让任何事任何人耽误他执行公务的,待会肯定还得回翰林院继续忙,现在咋有时间去逛丽馨坊了?
周自言上一刻还对宋卫风笑意盈盈,下一刻就避开宋卫风,冲着顾司文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那架势,顾司文若是敢多说一个字,周自言便能直接告到顾老爹那里去,然后让顾司文屁.股开花。
顾司文:“……”
这哪里来的浪荡子,居然把朝廷公务排在心上人位置之后!
肯定让卫淙那小子掉包了!
周自言当然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担子,但他对自己的处理速度有数,稍稍挪出一点时间来陪陪宋卫风他们,不耽误事情。
宋卫风现在也不想和周大哥分开,便打算和周大哥一起逛逛这丽馨坊。
他离开京城的时候,丽馨坊虽然也繁华,但没有繁华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里有好些新奇的东西,他都没见过呢!
几人脚步一转,便想顺着四娘涮肉坊往最热闹的地方去。
可他们还没迈出涮肉坊的小院呢,就有几个大胡子男人簇拥着几位学子和老者走进来。
这些人虽然穿着大庆的服饰,可各个生得膀大腰圆,从骨架和面相来说,似乎与大庆子民有些不同。
果然,他们几人一开口,便是一些听不懂的关外话。
【这里的老板是谁啊?我们要订一个最大的房间!】
【味道好香,不愧是外城最红火的涮肉坊!】
【这大庆别的没有,吃食确实比咱们那好多了。】
这些人叽里呱啦地说着话,声音还高,顿时让涮肉坊里的人都停下手中动作,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四娘一听有关外人来,连忙走出来,可……可她也听不懂啊!
这些人说的好像还不是一个国家的话,这就更难为她了!
顾司文垫着脚看,“夫子,这是不是郑祭酒之前说的,要来大庆游学的那些人啊?”
“应该是了。”
周自言背起手,望着涮肉坊堂内的那些人,“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这里面好像还有几个熟面孔。
各国之间定期游学,这是早就有的规定。
碍于国力问题,一般都是周边小国来大庆游学,短就几个月,长则一年两年。
五年为一次间隔,这项传统已经行了不知道多少年。
周自言在上一次离京前,恰好接待了一波游学的学子。
没想到,现在又碰上了。
第115章
那几个周边小国来的人还在叽哩哇啦说一些话, 可四娘一句都听不懂。
最后还是一直等在后面的老者出面,用大庆官话解释了他们的来意。
周自言等人等在外面,看到里面逐渐安静下来, 才离开四娘的涮肉坊。
“夫子, 那些人是大庆周边国家的学子吗?”宋豆丁想着那些学子的模样,煞有介事道, “看着好像很有学问。”
“是。”周自言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多国游学这个传统。
几位马鸣沟来的‘小土包子’们这才知道,原来在庆京省, 还有这样一项规矩。
宋豆丁现在长大了,可他还是喜欢牵着夫子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他抓着周自言大大的手掌,问道:“夫子, 那些人不是来大庆游学的么, 为什么不会说咱们大庆的官话啊。”
“他们那行人里, 只有带教的夫子们懂一些大庆话,至于那些孩子,能听懂大庆官话就不错了。”周自言解释道, “来大庆游学的学子都是年纪比较小的少年,对大庆官话一知半解, 所以才要来大庆游学, 利用大庆的生活环境加强他们的大庆官话。”
“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比学问的。”宋豆丁道。
原来只是为了来学大庆官话啊。
周自言:“也有这样的意思,不过还是以体验大庆生活为主。”
所以周自言一直觉得很像现代的交换生。
也许,现代的交换生也是根据史实慢慢发展出来的?
周自言带着宋卫风等人穿过道道‘门’,一路逛到另一座府。
这座京城可以说就是周自言的‘老家’, 所以当宋卫风他们来到周自言的‘老家’,周自言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搬到他们的小包袱里。
路过金银店, 王小妞本想进去买一根珠钗就算。
结果周自言挥一挥袖子,王小妞便被塞了整整三套完整的头面。
一套玉兰金花的,适合王小妞参加各种聚会带。
一套青玉竹雕,带着去上课也合适。
还有一套小钩云纹,比较朴素,平时带着玩玩就好。
王小妞捧着三个木雕镂空盒,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呆滞。
她……她只是想买一小根珠钗的啊!
周自言直接从盒中拿出一根做工精致的珍珠钗,别到王小妞发髻上。
珍珠钗珠圆玉润,正适合风华正茂的小女娘。
周自言不停点头,拍拍王小妞的头顶,“就当是夫子给你的贺礼,恭喜我们的小妞考过了乡试,还有了新的名字。”
王小妞摸摸头上的珍珠钗,小脸红扑扑,一派害羞之情。
京城有好几家笔墨斋,周自言路过一家便冲进去一趟。
再出来时,两手空空,但心满意足。
而跟在他身后的宋豆丁等小举人,每个人手里都会多出来一套笔墨纸砚,还都是顶顶贵的那种。
“不……他们自己也买许多了。”宋卫风帮忙接过,还是想劝周自言不用这么费银子,“他们现在手里有朝廷赏银,还有例银,想买什么就能买了。”
“我知道。”
周自言是这么回答的,但他听过便忘,还是不改。
再路过成衣店铺时,周自言郑重地看着店铺牌匾。
宋卫风心领神会,连忙拉住周自言的袖子,“衣服……衣服真不用。”
周自言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周自言在想什么。
如此郑重的神情,肯定又要进去花银子了!
“……”周自言慢慢拉下宋卫风的手,用更郑重的语气道,“既然都来京城,那肯定要换两身好看的衣裳。”
说着,抬脚便进去。
宋卫风站在原地,望着周自言一点都不停顿的背影,“……”
算了,周大哥开心就好。
宋豆丁苦着一张脸,“哥,夫子已经花了许多银子了,再这么买下去,我好怕夫子没有银子了。”
“……这都得几百两了。”王小妞心情比宋豆丁还沉重一些,因为光她那三套头面,周自言就花了一百二十两。
那可是一百二十两啊!
周自言人都进去半截了,身后小少年们却没跟过来,他扒着门框盯上这几个人,不满道:“你们怎么还不进来?想什么呢?”
“……”宋卫风表情云淡风轻,却从后面踹了宋豆丁一脚。
宋豆丁立马蹦起来,“来了来了!”
由宋豆丁牵头,众人连忙冲进去。
周夫子已经疯了,有他们看着,周夫子说不定还能少买一点。
宋卫风没跟着进去,顾司文和文昭也留在外面。
顾司文倚在成衣店立柱边捶腿,“我真是从未见过周表兄这么兴奋,真是奇了怪了。”
其实他们早就可以走了,但他们就不走,就想留在这儿再看一会好戏。
结果跟着周自言跑这跑那,差点跑断两条腿。
顾司文都要累晕过去,可周自言仍然不知疲倦。
这简直不像平时那个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周表兄!
“久别重逢,难免激动。”文昭虽然站在顾司文身边,目光却时时飞向旁边的宋卫风。
顾司文也忍不住看向宋卫风。
这个名叫宋卫风的小哥儿,年纪好像才二十多,看着白净清秀,沉静文雅。
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嘛!
可人家已经是举人了,还和周表兄两情相悦。
那以后……是不是得叫表嫂了?
文昭似乎读懂了顾司文眼中的想法,警告他:“不要胡乱说话,不然小心被顾大人揍。”
“……切。”顾司文对着文昭翻白眼,然后挨挨蹭蹭到宋卫风身边,“宋小哥,你和周表兄感情很好吼。”
“尚可。”宋卫风知道顾司文不是周大哥真正的表弟,不过周自言既然能纵容顾司文这么叫他,那定然是喜欢顾司文的,所以宋卫风对顾司文也很和善。
顾司文想到周自言现在的官职,“那你们是要入国子监读书吗?”
宋卫风点头。
“那好啊!周表兄现在就在国子监兼任五经博士,你们要是去了,就能像以前一样跟着周表兄读书了。”顾司文突然想到一件事,跨下脸,“等开学的时候,文昭和你们都要去率性堂,只有我自己还在原来的堂打转。”
“谁让你没有担子去参加乡试。”文昭恨铁不成钢,“你错过这次,就要再等三年,三年后,我们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我这不是害怕么……”顾司文搓手。
现在整个顾家最大的希望就在他身上,可他又不像他哥哥那样聪明,害怕承担不起所有人的期待。
所以他逃了。
“其实等三年未必是坏事。”宋卫风看顾司文实在苦恼,多讲了两句,“我与豆丁,和周大哥都是同时考过的童试,然后周大哥去参加了乡试,而我们都没去。”
“周大哥文采斐然,学问扎实,他去参加乡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我和豆丁还不行,我们俩也害怕参加乡试落榜,到时候还要无端承受一次失败的打击,我们便没去。只有周大个一人去参加乡试。”
“怪不得周表兄独自一人先来了京城。”顾司文恍然大悟,“那你们岂不是和周表兄分离了四年多?”
“是啊,周大哥在京城等了我们四年,我们也在马鸣沟四年了他四年。”宋卫风笑道,“所幸我们现在又重聚了。所以说,有时候慢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你自己心里有个谱就行。”
顾司文若有所思,点点头,突然又像皮猴子一样拐到宋卫风脖子上,“宋小哥,你人真好,我喜欢你!”
“……”文昭扒拉着顾司文后背,“周表兄出来了!”
顾司文这个倒霉催的,说这话时正好遇上周自言买完东西。
周自言完完整整听到顾司文的表白,然后笑眯着眼把顾司文从宋卫风身上扒下来,“顾司文,我记得你在我这儿是不是还有两篇解析文章没写?”
“……”顾司文双手合一,“周博士,前些天我爹带我去参加张翰林的寿宴,我真的真的忘记了。”
周自言铁面无私道:“今天是最后时限,若是再交不上来,我那堂课,你就不要想通过了。”
“……”顾司文晕倒在文昭身上。
文昭悄悄让开一步,让顾司文跌倒在地上,而他本人不染一丝尘埃。
周自言就是想着这些孩子第一次来京城,而他又错过了他们四年时光,所以尽可能用各种好东西弥补他们。
浅浅逛了一圈后,周自言买了一大堆给他们用的东西。
顾司文和文昭也帮忙提了一些,可所有人还是大包袱小提溜,甚是狼狈。
看那架势,要是再来一些东西,他们大概就要趴下了。
孩子们衣食住行到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可宋卫风还没收到什么东西呢。
不过宋卫风只帮大家拿着包袱,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
顾司文用胳膊肘撞了周自言一下,小声道:“周表兄,你怎么不给宋小哥买啊。”
宋小哥可是他的小表嫂!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呢!
周自言怪异地看了顾司文一眼,“顾司文,你不会真——”
顾司文这个混世小魔王,何时这么关心过一个刚认识不到半天的小哥儿?
“哎呀,什么啊!”顾司文急了,“我这是怕你被人抛弃好不好!”
他爹说了,为人相公的,不能给夫人买想要的东西,那就是男人无能,是要被抛弃的。
像周表兄这样钱袋子里还有银子,却不给宋小哥买的人,那就更应该被抛弃了!
周表兄这三十岁的男人,若是这个时候被抛弃,肯定会被那些朝廷大臣嘲笑好几年。
“卫风,想不想去看看我京城的府邸。”周自言看看时间,觉得还来得及。
宋卫风眼睛一亮,“可以去看么?”
周自言:“当然可以,不过我现在住在国子监,里面应该空空的。”
周自言的府邸在内城,所以他租来一辆马车,先带着宋卫风他们去落脚的客栈,放好东西。
然后再从外城赶往内城。
外城是繁花经商之地,那内城便是肃穆贵族之地。
住在内城的人,除去王孙子弟和世家,便是那些与朝廷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大臣。
离皇城越近,便证明这个人越得天子看重。
从外城进入内城,大家明显感觉到,外面的喧嚣之声慢慢变得安静。
过往行人也多了许多腰间带刀的巡逻兵。
在外城能见到许多关外面孔和各地口音,而内诚里,不论是小摊贩还是城门守卫,全都是一水儿的大庆官话,没有第二种口音。
街道两旁的酒楼也不像外城那样红幡飞扬,还有各种小厮侍女站在门口吆喝,希望路过的客官能进楼一饮。
内城的酒楼,他们只竖起一道旗,证明这里是酒楼,然后便安安静静的,楼前也没有摆什么牌匾和吸睛物什。
这样的环境有些压抑,宋豆丁他们原本高兴的面孔逐渐变得严肃。
顾司文和文昭在内城住了十多年,早已习惯,所以顾司文还能掀着帘子一一向大家介绍,“你们瞧,那个酒庄是工部尚书他夫人娘家开的,因为背靠工部尚书,所以生意极为红火。就是他们年年都给张翰林送酒,让张翰林每天都在饮酒。”
“这个这个,这个珠宝商行,是宫里文贵妃娘家的产业。诶,就是文家的吧。”
文昭点点头,“若你们要去买东西,报文昭的名字便可,老板会酌情收价。”
说是酌情收价,可文昭是文家嫡系的继承人,能报他名字的人必定和文昭关系匪浅。
但凡有眼力见的人,都不会再要银子。
宋豆丁他们听着顾司文和文昭口里的‘工部尚书’‘文贵妃’等称呼,面容越来越紧张。
他们只是小地方来的举人,与这些达官贵人实在差距甚远,即便现在和顾司文他们同坐一辆马车,身上那股紧绷感还是无法消散。
周自言瞧见宋豆丁他们僵硬的神态,在心底叹气。
他能理解他们现在的不适应,但他们若是想留在京城,早晚就要接触这些人,这都是必经的事情。
不过现在么,还是让他们高高兴兴的吧。
“顾司文,少说些话,你不累么?”周自言打断顾司文的滔滔不绝,撑起额头,佯装困顿,“还有一小段路程,休息一会吧。”
“周表兄,是不是今天公务累着了?”顾司文看到周自言要睡觉,连忙捂住自己的嘴,“那你好好休息。”
马车里铺着一层垫子,还有松软的棉枕。
宋卫风忙拿起一个棉枕,想让周自言枕着休息。
谁料周自言抛弃了柔软的棉枕,直接抱着胳膊靠到宋卫风肩膀上。
宋卫风常年练武,哪怕是个小哥儿,身段也并不柔软,肯定比不上棉枕舒服。
但周自言就觉得这个硬邦邦的肩膀,透着温热,还有熟悉的味道。
只靠上去,他便真的开始昏昏欲睡。
不消一会,周自言真的困过去,手臂垂落,暗红色公服的袖子盖过他和宋卫风的半截身体,隐秘暧昧。
宋卫风能感觉到周自言舒缓的呼吸打在身上,他换了一个坐姿,让周自言靠得更舒服一些。
马车平稳前进,大家都不约而同消下声音,闭目养神。
顾司文这一天时间,都不知道惊讶多少回了,可他看到眼前静谧的一幕,还是觉得心里颤动。
他知道周表兄身上藏着秘密。
这个秘密许多大人都知道,连他爹都知道。
但他们都三缄其口,不让更多人知道,包括他和文昭这样的小辈。
不过他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周表兄能和许多大人如此亲密熟稔,他的过往一定不同寻常。
从领了官职开始,周表兄就在在国子监翰林院两头跑。
一来一往,风雨无阻。
他这位周表兄就表现出非凡的执行力,不论遇到多么麻烦的困境,周表兄总能冷静地解决,然后获得一片称赞之声。
陛下的各种赏赐更像不要钱一样被抬到国子监。
不过陛下总会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来犒劳周表兄,既不让周表兄吃亏,也不让别人眼红,顺便还能给国子监长长脸。
顾司文觉得,郑祭酒爱死周表兄了。
不过他时常觉得,周表兄可能是铁做的人,不然怎么会这么无坚不摧。
今天看来,原来他累了的时候,也会依靠别人。
周表兄还是活生生的人嘛。
马车停下,众人依次离开马车。
宋卫风站在原地,往四周看去,却突然在道路尽头,看到一座巍峨的朱门城墙。
城墙外还有一众侍卫严阵以待,每每有路过的人,但凡靠近一些,都要被叫住盘查一番。
那个地方,宋卫风其实有些印象。
那里是皇城。
原来周大哥的府邸,与皇城在同一条道上,一头一尾衔接着。
“夫子,你的府邸好大啊。”宋豆丁站在院落门口,站到两座石狮子旁边。
他觉得自己已经长高很多了,可还没有这两个石狮子高。
敬宣帝把府邸还给周自言的时候,已经提前找人清扫过这里。
虽然里面那些生活寝具都没了,但大家走进去时,不会看到一个破败的院子。
假山流水,连廊长亭。
宋豆丁幻想过的大宅子景象,全都在这座府邸里出现。
他们几个小少年手拉着手,奔跑在这座空落落的宅邸,无限的笑声回荡在层层院落中,意外给这座宅邸带来许多生气。
顾司文和文昭都是官家子弟,对于这条道上有哪些人家全都门儿清,所以在看到宅邸的第一眼,立刻明白过来周表兄的真实身份。
“表兄……”顾司文掌心发麻,总觉得眼前这一切不真实。
原来周表兄,就是那位总宪大人。
难怪他爹那么了解周表兄,还总是对周表兄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们既是同窗,又是同僚,能不了解么!
文昭也紧抿唇角,“……”
他心情极为复杂。
文家作为氏族宗族,对总宪大人的态度绝对称不上温和。
他家中甚至还商讨过,如何让总宪大人放弃那些政策。
从各种利益出发,他们文家和总宪大人绝对是对立的。
可从文昭出发,他是总宪大人的学生,学到的也是总宪大人的知识……如此说来,文昭和总宪大人是一体的师生关系。
文家以后定会教到他手上,到那时,他该如何选择?
文昭看着院中负手而立的身影,掌心渐渐汗湿。
这座府邸被查封的时候,就被摘了牌子。
再还给周自言的时候,门上也没挂牌子,所以现在是一座无名府邸。
周自言和宋卫风踩着院中积攒的落叶和泥土。
嗅到府邸有些干燥、粗糙的土腥味。
“卫风。”周自言摊开掌心,里面放着一把长溜溜的钥匙,“这是这里的钥匙,你拿着吧。”
“……”宋卫风抬眉,“这是为何?”
周自言拉起宋卫风的手,把要是放到宋卫风掌心,再把他的手卷起来,“早就该这么做了。”
“我一直等着你们来,咱们好好规划一下,重新布一下局,这么大的府邸,肯定能分给他们一人一间厢房。”
这座宅子可以说是他来大庆第一个家,对他意义非凡。
所以他愿意把这座府邸的钥匙交给宋卫风。
“……”宋卫风感受着掌心钥匙的形状,同样感受到周自言沉重的心意。
现在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个,和清寂的风声。
宋卫风挑起一边眉眼,薄唇弯弯,“周大哥,你这是把全部身家都交给我了么?”
周自言描摹着宋卫风的眉眼,低下头,声音软如天上飘过的烟霭,“我总觉得所有事情都要顺其自然……其实我在心里,仍在偷偷暗自盼望能和你有一个好结果。”
穿越到大庆,他随遇而安,参加科举。
步步高升,他顺其自然,只求无愧于心。
突然流落南边,他心态平和,重新支起一个摊子,做夫子。
他所有事情都能顺应天命,安之若素,可人心不可控,瞬息万变。
遇到宋卫风,他开始祈求神明,希望神明能让他们在既定的命运里,走出一条圆满的道路。
“……那我便收下了。”宋卫风把钥匙放到怀中,却偷袭周自言,拉住周自言两边脸颊道,“周大哥,周夫子,你来京不过几年时间,怎么就有这么大一座府邸了?还靠着皇城这么近。”
“如今我已经来到京城,有些小秘密,是不是也该开诚布公了?”
周自言握着宋卫风的手放下,信心展眉,不甘示弱道:“卫风,你可真挑错了时机。”
“我听说……京城有个卫家,卫家以前有个四少爷……四少爷名下只有一位长子,后来不知道从何处寻来另一位次子……”
“……不错,你还知道什么?”宋卫风一点都不惊讶周自言能知道这些事,毕竟他家那些破事,稍微一打听就能听个明白。
“旁的,其实也不是那么在意。”周自言眯起眼睛,“宋小哥,你现在的名字应当不是真名吧?”
“这名字是宋父给我的名字,怎么不算真名?”宋卫风一笑,“不过我确实还有另一个名字就是了……可是周大哥,你现在的名字就是真名么?”
“那当然也是了。”周自言眉梢透着一股挑衅,“不过,我也有另一个名字。”
宋卫风咬住下唇,睫毛轻颤,故意摆出一副真诚相告的小意温柔模样,“卫裕,丰饶富裕的那个裕。这个是我的名字。”
“是个好听的名字。”周自言握住宋卫风的手,轻轻扣住指节,缱绻念道,“卫裕,卫裕……卫裕……”
“那你的名字呢?”宋卫风微红着脸,想用一个名字换另一个名字。
可周自言这个混不吝的,直接拒绝这个想法。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眼前之人在装模作样,只为了套出他的名字?
“小卫裕啊,你这个名字呢,在京城问一问,应当没人认识。”
“但周大哥之前的名字,若是告诉了你,那周大哥和没穿衣服没什么两样了。这不公平哩。”
“你!”宋卫风气火上心头,一点也不娇了,一双清瞳里只剩熊熊怒火,“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
“哎,刚刚是你自己主动告诉我的,我可没和你答应什么约定。”周自言松开手,背于身后,转身就继续往前走。
“那你就打算瞒我一辈子吗?”宋卫风追上去,走在周自言右边。
但只能看到周自言一个得意洋洋的侧脸。
若是可以,他真想捶打周自言一番。
周自言‘哎哟’两声,‘双标’道:“你现在不是在京城了么,而且马上就可以去国子监上学,早晚都能知道的,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
宋卫风实在忍不住他脸上的表情,翻了个白眼,“……”
什么人啊!
周大哥刚刚说那些小情话的时候,不愿意什么顺其自然。
结果到了他这里,周大哥就让别人顺其自然……
周大哥,周大哥这个脾气,真让人爱恨交织!
不过那一天,周自言还是告诉宋卫风一句随手作的打油诗。
左右,左右。
左是稻菽起叠嶂,秋谷丰裕壮黎生。
右有清潭映百花,却是棠棣无讼争。
第116章
京城各家官学的开学时间都不一致, 但国子监一定是最晚开学的那个。
国子监一直是至高学府,在前几朝时也跟着其他官学一起开学,结果惹来许多读书人不满。
原来那些外地来的读书人, 虽然没能去国子监读书, 但想在国子监开学的时候,凑一凑热闹, 好沾一些国子监的文气。
结果国子监撞上他们的官学开学时间。
他们不能去看国子监开学的文人兴盛之景,这如何能让人不生气!
一开始只是一两个人抱怨, 后来渐渐地,声量越来越大。
几堆读书人不闹事,不聚众,就是拿起笔杆子写文章,今儿一篇《梦国子监》, 明儿一篇《悔言诗》, 话里话外都在说自己没能看到国子监开学的盛景, 此生遗憾。
有几篇文章写得极好,都被传唱到宫里去。
陛下也看过,还把当时的国子监老祭酒叫到宫里调侃了两句。
最后还是老祭酒, 哭笑不得地重新申请国子监的开学时间。
从那以后,国子监便是京城官学最后一个开学的学府。
国子监开学的时间, 是在未时(下午两点)。
郑祭酒等人巳时(上午十点)下朝, 回府休息一会,用好午膳,换个衣服,正好赶来国子监监督国子监开学。
日光铺洒到地上时, 国子监门口已经站满了人。
其实平时若有人要入官学,通过考核也是可以进去的。
像这样比较盛大而统一的入学, 只有京城本地和外地举子入学的时候才有。
宋卫风带着一众小少年等在国子监门口,他们与其他学子一样,都穿着制式一致的襕衫。
京城本地的举人家都在京城里,所以彼此之间也熟识,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坐于马车上,或站在一处。
而外地举人,往年人数都极少,所以他们也会抱团站着。
毕竟以后都要做同窗,先提前熟悉一下也好。
不过今年,这外地举人的熟练明显比前几次都要多。
尤其是这外地举人的年纪……好像也小了一大轮。
宋豆丁就乖乖站在原地,他却明显感觉到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怎么这么多人都在看咱们……咱们衣服穿错了吗?”
他低头看一看,都是崭新的襕衫,还是周夫子买的呢,没有问题啊!
“他们这是好奇咱们的年纪呢。”钟窍一摇着他的扇子,颇为享受这样的目光。
王小妞和蒋庆庆垫着脚四处瞧了瞧,惊讶发现:“这里有好多女学子和哥儿学子啊!咱们那去参加乡试的,不算我和庆庆,好像才两个人。这里少说也有二十几个人了。”
虽然他们与豆丁的关系很好,可能在国子监这样的地方,见到和自己同性别学子,他们更高兴!
“毕竟是京城啊。”
正说着,几位一看便是外地来的学子,迈步走过来。
宋卫风与少年们齐齐拱手作揖,一一与这些外地学子结识。
算上他们,今年国子监一共收了十五名外地学子。
虽然与京城本地的举人数相比只是沧海一粟,但也不错了。
两名五经博士缓缓打开国子监大门。
厚重木门分离,后面站着的是国子监的祭酒与司业。
司业之后,便是国子监的几位五经博士。
郑祭酒穿着正式的朝廷公服,不苟言笑的模样格外肃穆。
辜鸿文这个司业也收起平日和蔼的笑容,变得正经疏离,一身暗红色朝廷公服,与郑祭酒站在一起,不怒自威。
后面的五经博士们皆穿着朝廷派发的常服,一尺阔大袖并拢在一起,团领衫和束带都整齐干净,边缘隐隐似乎还有金色的绣线。
宋卫风站在最前面,悄悄在国子监的众位之中找了一会,咦,没看到周大哥。
郑祭酒都下朝了,周大哥也应该散朝了吧,怎么不在呢?
郑祭酒便是国子监的山长,不论是京城学子还是外地学子,能亲眼见到至高学府的山长,那都是一件大喜事。
人群顿时沸腾,声若洪钟。
郑祭酒对此情景见怪不怪,他摆手,压下这些人的声音,按照惯例说了一些鼓励大家用功读书,早日金榜题名的话。
在大庆,儿童第一次开学,又称开书。
要正衣冠,行拜师礼。
再洗手净心,朱砂开智,填写亲供等。
不过到了国子监这里,诸位学子只要填写好自己的信息,领到国子监号房木牌,然后等着听国子监祭酒训话便可。
是的,又是郑祭酒讲话。
其他人只要站在郑祭酒身后,为郑祭酒撑场面便是。
国子监开学对于学子们来说算是人生一大事,可对国子监的人来说,那便是一年频频发生的平常事。
所以一趟下来,郑祭酒的嗓子仿佛要冒烟,而其他人则是困顿地发呆。
郑祭酒讲完话,本来这开学便算结束了。
结果郑祭酒又道:“诸位学子,大家应当也知道上一回殿试,从咱们国子监走出去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三元及第状元郎?
这名号一出,所有人的眼神都亮了一些。
读书人读到最后,为的不就是金榜题名么!
那金榜题名中最光宗耀祖的是什么?
——自然是三元及第,当朝无两!
可三元及第并不是那么好拿的,整个大庆近十几年,好像就出过两个人。
一位是已经走到二品大员位置的总宪大人,一位便是郑祭酒口中的状元郎。
“看来大家都知道。”郑祭酒笑呵呵地捋着自己的胡子,“那位状元郎现在就在国子监任教博士,我这个糟老头子就不多说了,让咱们的状元郎来讲一讲他在国子监读书的经历。”
“恭听!”所有学子眼含激动,齐齐拱手作揖,以示尊敬。
宋卫风翘首以盼,终于看到一抹熟悉的红色身影,缓缓走到郑祭酒身旁。
两个人转过身去,好像在说什么话。
宋卫风猜测,这么严肃和隐秘,应当是在商讨国子监的各项事务吧。
实际上,周自言一下朝就被詹公公留下了,刚刚才从皇城里赶到国子监。
一来便被郑祭酒抓来做演讲,周自言仗着他们背对所有人,一把薅住郑祭酒的胡子,“郑老头,你又害我!”
“你可是三元及第!而且这些学子,日后还是你的学生,你不应该说两句吗?”郑祭酒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昨日我不是提前告诉你了吗?你快别磨叽了,都等着你呢。”
“我这不是得回去换身衣裳吗?”周自言摊开自己的大袖,“你见过哪个人穿着朝服来讲学的!”
“哎哟,事急从权,事急从权!”郑祭酒把周自言推到前面,自己后退一步,摸鱼去了。
“……”周自言连上朝的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要做什么动员大会。
他恨郑祭酒!
其他学子注意到这位状元郎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衣服。
外地学子们略有些不解。
京城本地懂行的学子解释道:“这是朝服,就是官员上朝穿的衣衫。”
“原来如此。”外地学子再看状元郎那一身红,顿时觉得格外尊贵雍容。
不知道几年后,他们能不能穿上这样一身衣服。
宋卫风站在第一排,宋豆丁等人也围在他身边,此刻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最前面的周自言。
周自言看到这些人,展颜一笑,背起双手,“诸位学子,在下周自言,乃上一届殿试头名……”
动员大会么,周自言那可太会了。
上辈子做老师的时候,每周一都得遭一回罪,现在随便讲两句,那更是信手拈来。
引经据典,幽默逗趣,方才被郑祭酒等人吓到的学子们,瞬间跟着周自言的话露出浅浅微笑。
整体氛围松快许多。
郑祭酒瞧着,忍不住询问身旁的辜鸿文,“辜鸿文,老夫讲话真就那么无聊么?”
“……”辜鸿文在良心和前途之中,选择了后者,“祭酒,您说毕竟久经年岁,说的话难免深奥了一些。”
“我觉得也是。”郑祭酒舒服了。
等周自言讲完话,国子监便不在拘着这些新入学的学子,开始随他们四处游逛。
若是在国子监里有认识的人,由那些老生带着他们看看也是可以的。
于是,顾司文和文昭不知道从哪跳出来,接过带宋卫风等人闲逛国子监的任务。
“小表嫂……不是,宋学子,我和文昭带你们逛逛。”顾司文嘴比脑子快,幸好及时改了过来。
宋卫风回望刚刚周自言在的地方,却看不见他的身影,“周大哥又去忙了?”
“周表兄最近要忙死了。”顾司文道,“我爹最近也忙得厉害,好几日都在熬夜。”
“最近各国游学队伍陆续抵达京城,顾大人要看顾各城官道和驿站,自然忙。”文昭解释道,“游学时,这些他国学子都喜欢到官学踢馆坐学,所以周表兄与林相公需要提前准备好应对的各项政策,以免出现始料未及的情况。”
“不过放心吧,我们俩就是被周表兄派来的。”顾司文搭上文昭的肩膀,“有我们俩在,绝对不会让你们受欺负。”
“夫子可真厉害,这么大的事情都交给他了。”宋豆丁皱起鼻子,“我们到底还要多少年才能赶上夫子啊。”
“感觉难咯。”钟窍一摊手,“也不知道周夫子是从哪里来的怪才,脑袋里尽装了一堆匪夷所思的想法。”
顾司文和文昭对视一眼,未曾想到他们好像还不知道周表兄的真实身份。
文昭抿唇,“宋小哥,你们知道……周表兄以前的事情么?”
几个小少年全都摇头,“我们只知道夫子以前好像很厉害,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不过他们也不是很关心夫子以前是什么样的,至少现在,他是他们的夫子,这就好了!
宋卫风想到他和周自言之间的小较劲,笑道:“我知道他身上藏着秘密,我问了许久,可他就是不告诉我,非要我自己去猜,这人,蔫坏。”
嘴上说着蔫坏,可眼角却悄悄挂起笑意,不想抱怨,更像嗔怪。
知道他们是这个态度,那顾司文和文昭就放心了。
他们还怕周表兄是故意瞒着这些人,万一他们哪句话不对引得宋小哥他们怀疑,他们反而会拖周表兄的后腿。
顾司文和文昭领着这帮人从顾司文所在的讲堂看去。
一路走过国子监大大小小的角落,然后走到率性堂,也就是他们即将要进入的讲堂。
因着今日是国子监开学的日子,所以国子监放了一天假,因此率性堂里也没几个学生在。
文昭望着率性堂里的一桌一垫,讲着国子监的日常生活。
“周表兄以前就在这里上课,然后参加会试,拿了头名。”
“最后参加殿试,三元及第。”
虽然周自言此刻没有陪同在身边,可宋卫风透过这里的门窗,好像可以看到周自言正坐在桌案前,提笔写文章。
摸到窗上精致的镂空,他又看到周自言推开窗户,倚靠在窗边,握卷品读。
转过率性堂,来到一座长廊。
这里也是一座小小的花园。
周自言一定喜欢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将这里的景色画于纸上,再题下两三句诗,就像他还在马鸣沟时那样。
宋卫风撩袍坐于石凳之上,看着翘脚屋檐的率性堂。
原来周大哥在国子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呀。
真好,几日之后,他便可以和周大哥一起在国子监见面了。
文昭想到一件事,“对了率性堂还有堂谱,咱们去看看?”
“咱们现在能去吗?开门了?”顾司文道。
“今儿是开学的日子,应该开了。”文昭说着,起身带路。
国子监六堂各有自己的‘堂谱’。
小小一个册子,记载着历朝历代在本堂上课,最后考中进士,做大官或享大名声的学子姓名。
每逢春节,留监的学生还要在除夕之夜,供上名人牌位,祷告这些前辈,祈求他们能保佑自己早日高中,学业有成。
率性堂旁边有一间耳房,这便是放堂谱的小房间。
此时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都在仔细的阅读率性堂堂谱。
宋卫风他们来的晚了,挤不进最前面,只能等着前面的学子看完,才能轮到他们。
“咦,这不是夫子吗?”
宋豆丁仰着头随意看时,突然发现墙上挂着一个个牌子,再仔细一看,第二排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写的不正是‘周自言’么!
文昭一捶拳,“瞧我这个记性,像周表兄这样三元及第的学子,不仅写在堂谱里,还会在外面墙上单独挂一份牌子,咱们何必去挤堂谱,看墙上的牌子也是一样的。”
小小长长一份名牌,上面还挂着一份红缨穗。
豆大的字,刻着‘周自言’三个字。
其下跟着的,便是周自言的籍贯,和所获功名。
虽然只有短短两行字,可那上面的‘三元及第状元郎,享少年极致盛名’,也足够让人艳羡。
此时其他人也注意到墙上的牌子。
每看一个,都忍不住发出羡慕的声音。
“瞧这位,殿试探花郎,后为朔州左布政使……这竟是一位二品大员!”
“……前朝三元及第的女状元,未领官职,入民间办族学,成一方居士。”
“……创‘梅花派’诗词,世称‘梅花仙’……”
“弃文从武,居边疆,守一方城池,未留一碑……”
短短几行字,写尽的便是这些人的一辈子。
他们都是从国子监率性堂走出去的学子,或在文路上一路走到高位,为民请命,或选择武路,用拿笔杆子的手镇守疆土。
不管他们出世还是入世,都已经在国子监留名。
读着读着,好些读书人已经声声哽咽。
他们好像从这小小一方木牌中,看到牌上众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一排一排木牌,有的人已经过世,只留清白姓名于人间,享人间盛名。
有的人尚在世间,正开拓自己的辉煌。
或许百年之后,这些人也会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顾司文和文昭都是第一次见到率性堂的堂谱,他们都没想到这里的木牌竟是这样的。
一时之间,这两个在国子监读了好些年的监生,也有些愣怔。
与这些人相比,他们实在懈怠了许多。
不知道这些前辈们看到他们,会不会觉得他们烂泥扶不上墙,辱没了国子监的名声?
宋卫风从第一排看下去,在第五排的位置,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游清棠。”
“庆历庚子年三元及第状元郎。”
“年少无畏,敢为民先。”
年少无畏,敢为民先。
区区八个字,足以让周围声音渐渐消退。
宋卫风盯着木牌上的名字,心跳在耳边,如鼓声。
他看到一个少年郎,脚踩墨兰千层底官靴,头戴花翎,穿着鲜红状元服,正意气风发打马过街。
然后便是少年郎穿上鲜红朝服,捧着象牙笏板,与各位大臣据理力争,论据‘识字班’有什么什么样的好处……
最后,所有的幻想都凝结成一道记忆中的红色背影。
混杂的牢狱里,小小的宋卫风握着牢门,恐慌地全身颤抖,身上也没有一丝力气。
耳边听着各式喊冤的声音,他却只能看到牢狱正前方,正和刑狱官交谈的红色朝服背影。
肩背宽阔,瘦削挺拔。
鲜红的朝服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如火苗旺盛。
“这里面竟然还有不满十五岁的小哥儿?”
“……事情还没查明,你们少动粗,免得惹来非议。”
“人家毕竟是小哥儿,你们警醒着些,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这群大老粗私下做了什么混事,小心我扒了你们这层官服。”
“放心,陛下圣明,绝不会让清白之人蒙受冤屈。”
——这是宋卫风最后听到的声音,也是他最后的支撑。
他迫切地等待着,希望那位大人和陛下,能还他家一个清白。
虽然最后他和兄长没能等来光明,可他却记住了这道背影。
辗转多人,他终于打听到那人的姓名。
游清棠,游清棠。
难怪是‘清潭映百花,却是棠棣无讼争’。
怪不得周大哥能和林相公等人相谈甚欢,似是旧友。
怪不得周大哥的府邸能与皇城遥遥相望,就像是替皇城守住这座京城似的。
怪不得周大哥当时留给他的大绶,是二品官员的彩凤绶……
一桩桩看不透的事情,通过‘游清棠’三个字,串联起来,逐渐明晰。
游清棠的牌子在第五排最中间。
周自言的牌子却在第六排第一个。
两个牌子之间隔着的距离,就像周大哥从‘游清棠’变为‘周自言’的距离。
看着短,其实长的看不到头。
顾司文走过来,“宋小哥,你在看——诶,这不是游大人的牌子么!”
“是啊,是游大人的。”宋卫风看着游清棠的牌子,抿唇一笑。
顾司文看宋卫风表情过分温柔,他犹疑道:“啊……你……知道了?”
“不难猜。”宋卫风只简单一想,便能知道真相,“况且,周大哥也没有刻意瞒过我,不是么?”
周大哥对他的放纵,几乎都成了海了,他要是猜不出来那才奇怪。
“宋小哥,你生气了么?”顾司文小心翼翼问,“我觉得周表兄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他这个身份比较重要……”
好像还在害怕他的周表兄被眼前的小哥抛弃,然后被敌对大臣嘲笑。
“有点生气。”宋卫风眼中带笑,清如鸿泉,“待会我还要和豆丁他们去号房,你们若是见到周大哥,记得帮我转告他,我生气了。”
“所以我想吃国子监门口的糖葫芦串,要最大的那一只。”
宋卫风偏过头,与顾司文眨眨眼,“请务必帮我转达我的意思。”
顾司文呆了好一会,突然笑出声,“宋小哥放心,我定代为转达!”
哎哟,周表兄和宋小哥之间的感情……可真好呀!
第117章
各国游学队伍已经都入京, 现在正住在驿馆里,等候敬宣帝召见。
历来游学,他们虽然是为求学, 但也要扬名, 所以总会选择京城一些官学进行踢馆和对比。
能从他国被选出来去大国游学的学子,必定是万里挑一, 所以普通官学学子基本不是对手。
强者比拼,那得势均力敌才有意思。
所以后来他们也不再选择其他官学, 一旦入京,就直冲国子监而来。
往年的国子监招招都应下,和那些他国学子能打个五五分。
但这样的结果对大庆来说,其实是低人一头的。
毕竟他国游学队伍是来大庆求学,结果大庆还和这些人比出一个对劈的结果, 如何能扬大庆国威?
更何况, 这些学子也是心有抱负的读书人, 为了让自己的国家能有更好的名声,他们势必会使出全身本事。
在这样的形势下,国子监就必须提前选出一些学子, 着重培养,好应对踢馆。
今年这个重要的任务, 被敬宣帝扔给了周自言和林相公, 外加张翰林和郑祭酒。
可以说全大庆最会读书,最会做官的四个人都被派出来了。
踢馆时,不光对面要出题,国子监这边也会进行考问。
所以周自言等人不光要挑选合适的学生, 还要准备许多考题。
这些考题,不能太难, 不能太差,不能太让大庆占尽优势,也不能让大庆处于劣势……
难啊!
从游学队伍进京,这四个人就在一起筹备。
可他们四人,林范集学的是正统儒家学,张翰林看重法制,郑祭酒尊崇天时环境。
而周自言,学的就是随心所欲,以人为本的现代派。
堪称一人一个学派。
谁都不服谁,整日不是争吵就是冷战。
都大半个月过去了,第一份章程还没拿出来。
不得不说,敬宣帝的表情越来越差,眼神也越来越犀利,时常会盯着他们看个不停。
他们上朝时都噤声做小,生怕被敬宣帝点出来,当众询问进度,然后在满朝文武官面前丢人。
周自言捧着茶杯,心神俱疲,“今儿明明是国子监开学的好日子,我那些小学生也都来了……我却要和你们几个老头子一起在这里研究考题,真是苍天不公啊。”
不知道宋卫风他们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号房,是不是正新奇地胡乱转悠?
他原先还说,等宋卫风他们来国子监,自己就做导游,带他们好好转转,结果这么重要的人生时刻,他又缺席了!
“你若是现在能做好章程,你爱去哪去哪。”林范集也顾不上什么文人风范,直接用笔尾挠头,“奇怪,老夫刚刚找出来的典籍呢?去哪了……”
张翰林拿起酒葫芦,发现他用来垫酒葫芦的好像就是林范集寻找的典籍,只是这份典籍,现在正面封皮上已经印下一圈酒水印子。
“……”张翰林趁人不注意,快速抽走典籍,放到地上,再惊讶道,“林相公,在这儿。”
“多谢张大人。”林范集接过典籍,鼻尖一动,闻到典籍上的酒水味儿,“奇怪,怎么有一股烈酒的味道……”
张翰林藏好自己的酒葫芦,装作和他无关。
郑祭酒托着腮,双目无神,“下官只是一介国子监祭酒,为何也要跟着诸位一起办公……”
他明明只要守着他的国子监就好了。
周自言听到郑祭酒这话,彻底不想干了,“……”
要是论官职的话,在场有哪个人能比他官职小?!
可他现在还不是被拉来做壮丁!
“现在举人也入监了,我看咱们就从这帮举人中挑人吧。”张翰林擦掉嘴唇边上的酒水渍,消灭所有和酒有关的证据,“能考到举人这个功名的学子,应当都有几分真本事。”
周自言和林范集都同意。
“我听说今年这帮游学的学子里,有几个少年天才。”郑祭酒提到正事,严肃了许多,“下官先前去驿站看过,他们之中似乎有个小队长,应当是大庆东南方理朝人士。”
“我看着那年纪,好像才十四五岁的模样,听说已经考过理朝的殿试,理朝皇帝念他年纪太小,所以没有为他派官,而他本人也无心做官,所以就领了这个游学的机会,走出理朝看一看。”
他是国子监祭酒,游学队伍入京,最后多半就是要在国子监求学。
所以他身为国子监祭酒,理应先去见一见这些人。
“十四五岁就能考过殿试,那确实是少年天才。”林范集摸着胡子,脑中灵光一闪,“我听说理朝出了一个三岁熟背四书五经的小孩,短短几年便能开班授课,懂战术,明文理,不会正是此子吧?”
“应该没错了。”张翰林叹气,“这样的少年天才都被派出来游学,这是铁了心要和咱们国子监打一打啊。”
所谓树大招风,说的就是他们大庆国子监。
“如果对方真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咱们若是找上一些弱冠、而立之年的学子,不管是输是赢,都没什么意思。”
从年龄上已经输一大截了。
郑祭酒‘诶’了一声,“周大人,你那些小学生,今年是不是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正在摸鱼走神的周自言突然被叫名字,愣了一下,“是啊。”
他瞬间明白郑祭酒的意思,坐直身板道:“我那些学生倒是极有天赋,不过我与他们分别许多年,现在对他们的学问情况有些不了解了。”
“那好说,赶明儿你上课时问问不就好了。”林范集说,“咱们还真不能找年龄差距太大的学子,否则会被天下人耻笑。”
周自言还想到一个人,“林相公,您那乖孙,林鸣息,今年年纪也不大么!堪为良将!”
“…
…”提到林鸣息,林范集就会想到林鸣息的叛逆之举。
而林鸣息的叛逆之举,和眼前这个臭小子的‘挑唆’分不开。
周自言突然发现林范集的脸色慢慢变臭了。
好像下一瞬就要冲过来打自己一拳一样。
周自言摸摸鼻子,“林相公,是林鸣息自己要来国子监做五经博士的!”
这可真和他没关系啊,他再能哔哔,也不能直接拐带林相公的乖孙!
“老夫知道。”林范集说,“可老夫还是看你不顺眼。”
而且是越来越不顺眼。
周自言:“……”
老头子真不讲理。
正说着,门口突然探出来一颗脑袋。
顾司文借着门框掩住自己的身形,只露出一张讨好的笑脸,“林相公,张伯伯,郑祭酒,还有周表兄,你们忙完了吗?”
“你是顾大人家的次子?”林范集看着顾司文这般活泼的模样,笑了,“你与你哥脾性真是不一样。”
“我哥那是乖乖崽,我是被拧着耳朵骂的调皮蛋。”顾司文说着,正儿八经迈进屋子里,作揖行礼,然后道,“周表兄,你能出来一下不,我想和你说个事情。”
“是卫风要你来的?”
“嗯!”
周自言起身,和顾司文走到屋外去。
顾司文神神秘秘地趴到周自言耳边,“周表兄,宋小哥知道你是谁了。”
“就为了这个事?”周自言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能瞒多久,只要宋卫风他们踏入京城,就一定会知道他是谁,“怎么样,他可有生气?”
依照他对宋卫风的了解,应该没有生气。
不过耍耍小性子还是可能的。
“宋小哥说他生气了,他想让你去买国子监门口的糖葫芦,要最大的那一串。”
顾司文完完整整把宋卫风的话复述出来。
“我知道了。”周自言失笑,他就知道宋卫风嘴硬心软,看着清冷不好接近,其实就是个小蜜罐子。
周自言又和林范集他们商讨了一会,终于拟定了一些人选名单。
至于最后要敲定哪些人,还得再考察一番。
等周自言离开东讲堂的时候,时间已经走到酉时(晚上六点)。
天色渐长,这个时候的国子监,还没有被夜色覆盖。
不过石子路两边的石灯已经被一个一个点燃,正发着微弱的光芒。
路上行人还是如中午那般拥挤。
许多一看便不是国子监的监生,正聚集在某些地方,仔细看着。
国子监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对他们来说都好像有极大的吸引力。
国子监开学这一天,为了让新入监的学子能更快适应国子监的生活,准许监生的亲眷跟着进入国子监,帮监生处理各项事宜。
后来许多羡慕国子监的人为了能一进国子监,都找到那些新生,装作他们的亲眷一起进入国子监。
这样做的结果便是,一到开学这天,国子监便人满为患。
最后还是修改了国子监的规章制度,允许想进国子监一饱眼福的人,先在门房那里做好登记,领了牌子,便能在开学这一天进入国子监。
然后到了下监之时,交还牌子,自行离去便是。
周自言此时已经换下那身惹眼的朝服,换上朴素的衣衫,混到人群中,并不引人注目。
他顺利走到国子监外,找到卖糖葫芦的小摊,买下十根最大、最饱满的糖葫芦,然后又额外买了一些小零嘴,拎着油纸包和糖葫芦重新返回国子监。
于国子监来说,今日的监生,明日通过科举,可能就会变成国子监的夫子。
所以对于号房的分类来说,并没有监生和夫子的区分。
只是作为夫子的号房,会大一些,可能还会有自己独立的小院和小厨房。
周自言现在的号房便是这样,真要比较的话,其实挺像现代的独身公寓。
反正对他这个单身汉子来说,不大不小,刚刚好供一人居住。
而宋卫风他们的号房,离他甚远。
不过因为他们是一起来的外地举人,所以国子监把他们分到了一起。
如此,几个一起从马鸣沟出来的孩子,现在在国子监里,还是能在一起。
周自言找过去的时候,这一排号房热闹的不行,简直是各种人来人往。
各式小厮、侍女托举着许多行李和摆件,穿梭在行人中,寻找他们各自的小主人。
“清梅,清梅!这儿,这儿,小爷的号房在这!”
“书棋!你跑过了!本小姐的号房在你身子后面,哎呀!你怎么这么笨!”
“……坏了,我忘了把我卧房里的玉枕拿过来!这我可怎么睡觉啊!”
“……”
周自言刚刚走过几段路,耳边就已经被各种嘈杂的声音充斥。
这第一天入监,是得忙乱一些啊!
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情,鲜少有人注意到周自言。
周自言便背着手,顺利走到宋卫风的号房所在处。
如他所想,宋卫风这里的热闹,也不比外面差。
宋豆丁等人不愿意整理自己的号房,所以他们把自己的包袱一扔,偏偏要来帮宋卫风整理号房。
这一帮小少年,年纪小,也没学过什么规矩,所以上蹿下跳忙活着,惹来不少注目。
“这些小举人都是谁啊……怎的年纪这么小。”
“看看人家,在看看我,一把年纪了才考上举人,惭愧啊!”
“……你这人说话真扫兴,我再多和你讲半句算我倒霉!”
宋卫风一手拎一个,把他们叫住,“你们自己的号房整理好了吗?”
“……”
几个少年学着宋豆丁的模样,‘嘿嘿’直笑,一看就没整理。
宋豆丁和泥鳅一样,躲开宋卫风的钳制,快步往旁边跑去。
恰好尽头就是周自言。
周自言挑唇一笑,伸手拎住宋豆丁的衣领,“又闹腾什么呢?”
虽然宋豆丁长高了不少,但周夫子想要收拾宋豆丁,那还是轻轻松松的。
宋豆丁被人揪着领子,十分没有面子,可他却一点都不生气,只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夫子,你来啦!”
“是啊,托某人的福,给你们买了糖葫芦。”周自言故意提高音量,想要某人听到,“还是国子监门口,最大,最饱满的那几只糖葫芦!”
“谢谢夫子!”
虽然人是长大了,可对糖葫芦的热爱,半分没有减少。
几只糖葫芦瞬间被瓜分干净。
他们也不闹了,就捧着自己的糖葫芦乖乖坐下。
宋卫风手上也被分了一只糖葫芦,他看着这只糖葫芦,愣住了。
刚刚还没有什么事,现在周大哥一出现,他脑中那根弦突然就崩断!
这……这这这、这可是游大人买的糖葫芦!
是游大人买的!
糖葫芦!
还是给他买的!
周自言见宋卫风只傻站着,却并不吃,奇怪道:“卫风,你怎么了?是糖葫芦有什么问题?”
“……没、没什么。”宋卫风举着糖葫芦四下乱找,找到一块做包袱的粗布,就打算用这块粗布把糖葫芦裹起来。
“你做什么!”周自言连忙拦住宋卫风,伸手探探宋卫风的额头,“你没事吧……”
“这可是游大人的糖葫芦!”宋卫风紧紧握着糖葫芦,比以往要激动许多,“游大人……游大人、糖葫芦,亲手……给我的,给我的!”
“……”周自言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匪夷所思。
他猜测了许多种宋卫风知道他真实身份后的表情,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
“卫风,你没事吧!”
什么游大人糖葫芦啊,怎么孩子好像傻了呢?
宋卫风确实傻了,不过他是高兴傻的!
他期盼了许久的游大人,此时就站在自己眼前,而且还送给自己一根糖葫芦,让他如何能不激动?
要是时机允许,他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他的游大人,是一位顶好顶好的男子!是全天下最清风霁月的读书郎!
周自言:“……”
他懂了。
宋卫风对他的崇拜之情,现在已经超过了他们之间的情爱之意,所以孩子陷入了‘见到偶像’的狂热中,直接变成小迷弟状态。
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周自言最后还是哭笑不得地揉揉宋卫风的脑袋。
“……”宋卫风摸着自己被揉乱的头发,大有把头发也收藏起来的架势。
“……”周自言。
算了,卫风开心就好。
监生号房在分配的时候就不考虑是不是外地举人。
全靠抽签,抽到什么邻居就是什么邻居。
宋卫风真是撞了大好运,他左手边,是京城上林苑监右监丞次孙的号房。
右手边,是行人司左司副的小女儿的号房。
一个是正七品,一个是从七品。
不大不小的京官儿,夹着宋卫风这个外地来的小举人。
此时,这两个人一边收拾自己的行李,一边偷偷往宋卫风这边瞟。
奇怪,他们没看错的话……现在站在宋监生旁边的人,就是他们国子监的状元郎,也是现在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任职的周大人吧?
他们都从自家长辈口中,听过周大人的事情。
也明白周大人这人,在朝廷上的隐形地位。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奇怪。
周大人和这位宋监生,是什么关系呢?
家中长辈为他们收拢行李的时候,专门准备出许多礼品,就是让他们用来在国子监行走的。
他们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从中找出一份礼品,放入盒中,不约而同都走到宋卫风这里。
“宋监生,周大人。”
二人对视一眼,整齐行礼。
当然,是对着周自言做的礼节。
周自言虚虚抬手,让他们起来。
宋卫风站在一旁,看到这样的周自言,更加激动。
周自言真的头痛,“……”
“周大人,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周大人,略备薄礼,望大人不嫌弃。”
这二人送上自己手中的木盒。
周自言只粗粗看了木盒外表一眼便都退了回去,只说:“你们既入国子监,便是国子监的学生。往后好好读书,用心科举便是,其他的,不需要多做。”
“谢大人,学生明白。”
这两位年纪与宋卫风相仿,看起来都是比较好说话的人。
家中两位长辈大概也嘱咐过,所以他们都对宋卫风释放出他们的善意。
宋卫风与他们交换了姓名,也算结识了在国子监的第一份友情。
两个人在离开宋卫风号房时,都忍不住回头看。
正好看到那位周大人正拆开他带来的油纸包,为宋监生递去一块又一块糕点。
而他们的宋监生,只顾盯着周大人看,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吃下多少块。
周大人行为之亲密,他们只在自己爹娘身上见过。
宋监生是位小哥儿……难不成?!
嚯!
二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当下便回号房写信,要把这个小秘密告与家中。
若真如他们猜测那样,说不得周大人不日就要成亲了,他们两家得好好准备拜礼才是!
周自言看少年们啃完糖葫芦,又听说他们还没收拾好自己的号房,便拿出夫子的气势,把他们赶回去收拾号房。
几个少年做着鬼脸跑掉。
小的走了,剩下那个大的。
周自言更头痛了。
宋卫风一直保持着一种虚幻不真实的神情。
周自言真的全身起鸡皮疙瘩。
“卫风,你清醒一些。”周自言走到宋卫风号房里,关上门。
宋卫风手里还抓着那根糖葫芦,“周大哥……不、游大人?总宪大人?”
“……还是叫周大哥吧。”周自言看看宋卫风的号房,确定他号房里什么都不缺后,才坐到椅子上,“你可真心大,不仅不生气,还这副模样?”
“我说,你准备这样到什么时候?”
宋卫风强压心中激荡,放好糖葫芦,正襟危坐,道:“有什么好生气的,毕竟……周大哥也没瞒过我不是么?”
“这倒是,我还以为你要再等许久才能猜到。”周自言单手托起下巴,调侃宋卫风,“比我想象的聪明嘛。”
宋卫风眨眨眼,“谁让我们周大哥的过往经历,都被写成堂谱,放到率性堂里了呢?”
周自言:“……原来你是这样猜到的。”
宋卫风点头。
周自言还想说什么,就见宋卫风又盯着自己看个不停。
“卫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周大哥,你当真是游大人么?”
“如假包换。”
周自言站到宋卫风身前,想让他捏捏自己的脸皮,“你瞧,是真的。”
他嬉皮笑脸,想和宋卫风玩闹一会。
宋卫风却一改刚才的痴痴模样,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他撩袍跪下,低头抱拳。
周自言惊着双目,想把人扶起来。
可宋卫风倔地狠。
周自言只能由着他,听完他说的话。
宋卫风的声音一直清亮悦耳,这是第一次闷且沉重,“草民卫裕,卫家四房次子,于庆历壬寅年,因会试舞弊案被关于刑部大牢中。”
“草民蒙受冤屈,状告无门,心生死志,偶然在牢中听到游大人于狱卒说的话,心中大定,这才撑过各项审讯。”
“出狱后,草民通过多次打听,才得知游大人的名号。等待这些年,终于能对游大人道一声多谢。”
游大人当年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随口一语。
可他在身后的牢房里,听得真真切切。
是游大人清正的态度给了他继续强撑的信心,所以他铭记于心。
“你是说……会试舞弊案……”周自言从记忆深处找回那段记忆,“当年涉事人家中,是有几户不足十五岁的小哥儿……莫不是有你?”
“正是。”宋卫风看周自言想起来了,终于展颜一笑,“周大哥大概是不记得了,不过我也不知你当时来大牢是做什么,我只听到你说不许对小哥儿动粗,还说陛下清明,定能查明真相,还无辜之人一身清白。”
“你先起来。”周自言肃着一张脸,把宋卫风扶起来,“无辜之人?卫风,当年的案子可是陛下亲自监管的,你若是说这其中还有冤屈,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宋卫风坐到椅子上,双手紧抓衣角,“周大哥,我并非质疑陛下,当年那件事,我爹也确实牵扯其中,他应受罚。”
“只是我爹罪不至死。”
“当年卫家二房长子要参加会试,二房和三房同气连枝,若是他能拿到好名次,于三房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结果三房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说一定保过会试。”
“我爹身为四房,当时家中没有一人要参加科举,只是他听信三房的话,深信他们会给四房好处,于是拿了一大笔银子给三房去疏通关系。”
“结果东窗事发,举家被牵连到舞弊案中。”
“从头至尾,我爹只出过银子,从未真的参与到舞弊案中。按照当年审案的标准来说,只要卫家拿出那笔陛下要的保释银,我爹就能离开。但是三房那位不一样,他牵连太深,哪怕拿银子砸也不可能离开刑部大牢。”
“卫家颠倒黑白,众口齐声,把我爹和三房的事情换了一下,变成我爹说可以保过会试,三房只出了一笔银子。于是三房拿了保释银,顺利离开刑部。”
“而我爹换了三房的罪行,要在牢狱里关许多年。他因为卫家的不作为,和刑部的凄苦,自尽身亡。”
“我兄长……”
说起自己爹的时候,宋卫风表情淡淡,似乎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可提到那位兄长,宋卫风终于红着眼眶,哽咽出声,“这些事我兄长和我爹的夫人都不知道,整个卫家都瞒着他们。我兄长自尊刚强,受不了外界和卫家的指指点点,日渐消瘦,最后自己离开人世。”
“我兄长的娘亲遭受连番打击,申请了和离,再不回卫家。”
“我起初也不知道真相,一直以为我爹是清白的。后来被赶出卫家,我因为身上没有远行的盘缠,只能逗留在京城,偶然混进三房长子的庆贺宴席做清扫下人,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周自言听到这里,心头喟然。
宋卫风又道:“我爹鬼迷心窍,理应受罚,可我兄长属实被无辜牵连,这其中的恩怨,都由卫家而起,我怎能不恨。”
“我追寻游大人,一方面是为了感激之情,一方面也是听说游大人身处三法司之首,重判过许多冤假错案,希望游大人能替我兄长伸冤。”
第118章
周自言想起自己和卫家为数不多的见面, 道:“我听说,你从小并不长在卫家,你是后来才被找回来的么?”
“我娘是乐府班子里一个小小的歌女, 自小便跟着班主四处闯荡, 后来她不知怎的和我爹有了一些渊源。”宋卫风说到自己的娘亲,似乎是想到儿时的模样, 又轻轻笑了一下。
宋卫风小时候其实也没有多少记忆,不过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听娘亲捻着手帕, 咿咿呀呀唱一些曲子。
他娘怀上他后,他爹想把人接到府里,但他娘更喜欢跟着乐府姐妹一起唱歌,不愿意做后院妾室,只拿了一笔银子便走了。
所以宋卫风小时候对卫家没有任何记忆, 他只认识乐府班子里的婶婶姨娘。
再后来, 他跟着班子走到西峪关外, 那时候他娘因为唱了一辈子歌,又生养了他,所以坏了身子。
班主不想再带他们, 便让他们留在西峪关那儿,好好过安生日子。
他娘觉得也是, 干脆带着小小的宋卫风留在西峪关, 用班主留下的印子,摆摊做点小生意。
也就是在那里,宋卫风整日跟着镇守西峪关的军爷们到处跑,练出一副好身体, 小小年纪便能弯弓射箭,博得一身好喝彩。
后面几年, 他娘因病去世,他便直接跟着军营里的将士生活。
“然后在我十三岁那年,兄长代表卫家,来找我。”宋卫风说了许多话,有些口干。
周自言见状,帮他看茶。
宋卫风狠狠喝了一大口,道:“周大哥应该听说过了,我爹早些年流连花楼,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也不知道是我爹倒霉还是怎的,那般多情的浪子最后只有我兄长一个儿子。”
“然后他可能突然想起来,自己早年好像还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便四处打听我的消息,可能是又找到乐府班子了,得知了我和我娘的情况。”
“我兄长便替我爹来找我回卫家。”
那时候的宋卫风孤苦伶仃,还不足十五岁,虽然对他那个爹没什么幻想,但他想去京城见见卫家,也见见京城。
于是他便跟着来找他的兄长走了。
“卫家的生活其实并不如在关外自由,而且卫家子嗣众多,品性不一,时有那种欺辱亲眷的事情发生。”
宋卫风一笔带过他在卫家的生活,转而说起他那位早逝的兄长。
“我爹还是整日都在外面喝酒玩乐,唯有我兄长,坦荡清白,拿我做亲兄弟对待。兄长自小便跟着夫人娘家练习武艺,接我回去后,他看我体格不错,也叫我跟着一起。”
“我学的那些技巧和枪法,便是我兄长的家传绝学。”
听到这里,周自言总算明白宋卫风的身世问题。
他握住宋卫风的双手,笑道:“卫风,其实我对我的爹娘也没什么印象了。”
原主‘游清棠’是父母双亡。
而从现代而来的周自言,少年时期父母离异,各自成家,他独自一人慢慢长大。
“周大哥……”
周自言的眼眸,充满柔情与心疼。
宋卫风痴痴沉溺其中。
“……其实也没什么,都过去了。我现在叫宋卫风。之所以执着这些事,只是想为兄长讨一个公道,好让兄长在天之灵能安息。”
说白了,宋卫风其实更在乎现在的宋家,对所谓的卫家没有什么感情。
他当初能回到卫家,只是因为兄长亲自来找他。
他那位兄长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哥哥,所以宋卫风对卫家唯一的眷恋只有这位兄长。
现在兄长含冤自尽,他一定要为兄长洗去冤屈,方能彻底放下卫家这段关系。
“我知道你的意思。”周自言离开自己的位置,非要挤到宋卫风的椅子上,然后再把人抱着,好像这样才能黏糊到一起似的。
周自言把下巴搁到宋卫风肩膀上,双唇一张一合,“那你想怎么做?”
宋卫风的腰,被周自言用两臂圈住,宋卫风摸着周自言的手腕,又摸到他拇指指节上的笔茧,思索道:“游大人……”
“现在只有周大人了。”周自言打断宋卫风的想法,“你莫忘了我现在是谁。”
宋卫风眉心蹙起,“周大哥,你又是怎么回事?”
他好好的一个游大人,怎么突然跑到南边小镇做夫子了?
“哎,说来话长啊。”
周自言把自己的故事当笑话一般讲给宋卫风听。
哪怕宋卫风的神情,随着他的讲述越来越沉凝,周自言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说周大哥惨不惨,读书二十五载,最后还是变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读书郎。”
周自言越说越觉得自己凄惨,干脆直接趴到宋卫风背上,像小孩子那样索求小哥儿的安慰。
“周大哥,你拥有很多。”
宋卫风偏过半边身子,摸着周自言的前额,“周大哥,你可是创办了识字班的人,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你拥有的学识和大义,我和豆丁他们这辈子可能都赶不上。”
宋卫风想到自己乡试的排名,低头笑。
还是不要让周大哥知道的太清楚比较好。
“周大哥登过高位,也走过大庆边边角角,现在还能保持现在的心态,继续求学,继续教书育人,真的很厉害。”
宋卫风的声音,仿佛从喉咙里流出来,温柔低沉。
周自言听着这把子声音,头颅越来越低。
“我爹……我是说我和豆丁的爹爹,还有春六巷的街坊们,现在还会定期聚在你的小院里,聊聊天,扫扫地,顺便看看孩子们的学习成果。他们虽然不在京城,可都记着你呢。”
“豆丁小时候就是个皮猴子,可你瞧他现在,不仅上了国子监,还准备继续科举,一路走到殿试,做大官,响应民意,这都是你教他的呀,若是没有你,他现在指不定还在哪里玩泥巴呢。”
“小妞这孩子命苦,可她也幸运地遇到了你,所以才能脱离苦海,成为咱们县近十五年,第一个走到国子监的女举人。”
王小妞这丫头,确实争气。
他们县将近十五年没有出过能入国子监的女举人。
谁都没想到打破这份等待的,会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丫头。
现在整个县都在传唱王小妞的事情,许多人家都比照着王小妞的品性去培养自家孩子,希望将来能再出一个闻名全县的女举人。
当然,大家也没忘记提到她那更加传奇的周夫子。
“庆庆,二棍,大山,还有窍一……他们都得你真心对待,现在也都长大了。”
“他们都拿你当亲人看待哩。这几个孩子都说了,将来还要在自己家里为你立长生碑,让你这个夫子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不过刚说完这番话,宋卫风就揍了他们一顿。
周大哥好好的活着,说什么晦气话!
“而且……”宋卫风的手始终放在周自言发顶上,“你还有我。”
“我的人生最艰难时,是周大哥的话给了我继续撑下去的希望。”
“后来……我更是从周大哥这里,懂得更多坚持的意义。”
不说他在刑部大牢的事情。
单说在马鸣沟,他有好些观念都是被周自言打碎重塑的。
可以说自遇见周自言,宋卫风后面的人生,都由周自言亲手带出来。
“周大哥,我敬重爹爹,爱护弟妹。但只有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宋卫风歪下头,和周自言靠在一起,两个人黏黏糊糊,“虽然我之前的生活有些流离,但后面能遇到你,上天便待我不薄。”
“……哪有人把遇见另一个人当做上天赏赐的。”周自言把眼睛压到宋卫风肩膀上,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他流出来的眼泪。
可他落下的水汽还是打湿了宋卫风的衣衫。
宋卫风恍若未觉。
也许察觉到了,但他决定装作不知。
“或许你会说我太感情用事了,但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你会再遇到什么事情,我会陪着你。”
宋卫风知道周自言的本事,也明白他这一生绝不会平淡过完。
或许二十五岁发生过的事情,在将来,在不惑之年,知命之年……还会再发生。
二十五岁的周自言会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南下。
但往后的周自言,身边定会有他宋卫风。
大庆疆土辽阔,最北边有冷入骨髓的雪虐冰饕,最南边是安宁湿润的海岸小村。
最西边会漫天飞起黄沙,最东边长着遍地金黄的稻谷……
只要周自言愿意,不论走到大庆哪个地方,他都会追着周自言的脚步,和他一起面对。
“……”周自言搂抱得更紧了。
谁说他什么都没有?
他怀里这个,不就是他最大的宝贝么。
周自言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擦掉眼角的泪痕,重新回复之前的状态,“你还没说你想怎么为你兄长伸冤呢?”
宋卫风老实道:“我原先想的是……好好科举,等我考过殿试,我就有机会见到游大人。若是游大人不能帮我,那我自己也能面见圣上。到那时,哪怕我跪到双膝粉碎,我也定要让陛下知道我兄长的事情。”
“行,你还给自己找了两条路呢。”周自言捏住宋卫风的鼻尖,忍不住鼻腔抽声,一道抽泣声明显至极,一听便知道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幸好这里只有宋卫风一个人,他周大人的面子还算保得住。
“卫风,你说的这些事,我可以帮你。”
不过是向上检举,周自言确实可以做到。
“但我觉得,你应当更想自己去为你兄长清辩这一切吧?”
不是他周自言胡吹,宋卫风骨子里和他是一样的性格。
可能是仪式感作祟,也可能是执念太深,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就一定要自己亲自去做。
果然,宋卫风瞒不住周自言,他点点头,“与其求助他人,我确实更想亲自找上卫家,还我兄长清白。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
“你可以做到。”周自言温热的掌心覆到宋卫风细长优雅的后颈,还故意坏心眼地捏了一下,“你忘了么,你现在可是国子监的宋举人,往后你还会通过会试,通过殿试,成为新一届大庆进士,到那时,天高海阔,你想做什么便都能做了。”
“那还请周夫子,多多教诲才是。”宋卫风故意拱手作揖,叫周自言‘周夫子’,“学生未来,全都仰仗周夫子了。”
周自言和宋卫风此时紧密相贴,任谁看了都不会说出一句‘师生关系’来。
“卫风啊,这个时候你叫我周夫子,是不是太狡诈了一些。”
周自言挺直腰背,与宋卫风的距离又近了一寸。
要不是隔着一层衣物,简直是肌肤相贴。
如此焦灼,如此温热。
宋小哥儿的皮肤,一点点被心中火热蚕食成一片霞红。
“对了,不日游学队伍将要面圣。”周自言又道,“面圣过后,他们肯定就要来国子监进学,到时候说不好会做一些比拼什么的。”
“我和林相公等人已经拟定了参加人选的名单,你和豆丁他们都在上面。”
“若是你们能比出极好的成绩,说不定能提前面圣。”
“当真?”宋卫风高兴了,“若真可以战胜他国的游学队伍,那豆丁他们可就真要天下扬名了。”
周自言:“你也可以顺便为你兄长洗冤。”
宋卫风却摇摇头,“现在还不行,我定要拿到更好的功名,风风光光回去卫家,让他们亲自为我兄长设立灵牌。”
当初卫家把他们四房打成参与舞弊案的不肖子孙,连牌位都没做一个。
两个人就这么抱在一处,亲密无间地诉说这些年的思念。
不知不觉,外面天色已黑。
号房外的喧嚣也渐渐安宁下来。
周自言想着宋卫风的号房,与自己号房的距离,哀声怨道,“早知道我就动点阴私手段,让你与我挨着住了……”
“不如,咱们一起搬到我那宅邸里去?”
宋卫风疑惑地看了周自言一眼,戳戳周自言的右脸颊,“周大哥,你是周夫子。”
又指指自己,“我是国子监的监生。”
“你我若是住到一起,旁人看了,势必要说,这国子监里的师生关系如何如何混乱,到时咱俩就成国子监的千古罪人了。”
周自言:“……”
好好一个小哥儿就在眼前晃悠,却不能在一起腻歪,凄凉,当真凄凉!
“周大哥,你不是说过么,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宋卫风从周自言身上下来,帮周自言整理好衣领与袖口,“周大哥,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周自言烦躁的心情就被这么一句话安抚好,他握着宋卫风的手,唇角微翘,“你说得对,咱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现在他们已经走到同一位置上,再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会将他们分离。
来日方长。
往后一定都是极好的天气,和极好的时光。
第119章
最近一段时日, 京城热闹的不像话。
各个小国的游学队伍入住驿馆,每天都有不同于京城本地人的新鲜面孔在各大门府转来转去。
大庆本地的百姓,长相大多敦厚大气, 没有其他国家那般凌厉如锋峭的骨相, 所以即使这些人穿着他们大庆的衣衫,也能一眼被认出是他国人士。
这些人大多是三位老者, 带五六名少年学子的组合,外加一些生的凶神恶煞的护卫。
他们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大庆官话, 浩浩汤汤走在京城各大街道,看到什么好玩的,喜欢的,都要买下。
等到最后一批游学队伍抵达驿馆,敬宣帝终于召见了他们。
一共五支队伍, 总共二十一名他国学子。
外带十五名他国夫子和一支百人护卫队。
大庆周边的小国不计其数。
出去已经立国的国家, 还有许多未成国, 只用部族和村落来划分地盘的组织形式。
这些小国家的学子,纵使他们的教学体系与大庆截然不同,也愿意来大庆看一看。
只不过他们人数太少, 组不成一支队伍。
这种情况下,首领们一商议, 直接归拢起周围各大部族和村落, 共同组成一支队伍。
所以五支队伍,三支来自和大庆历史渊源差不太多的国家,两支来自部族和村落。
来到大庆,他们便是异地游客, 所以他们之间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亲眷感觉。
相比较其他大庆的百姓,他们这群人更为亲近。
敬宣帝先是带着文武百官在金銮殿接见了这些学子, 一个一个问了姓名,问了籍贯,彰显出大庆的国威和温度。
他国进贡有自己的时间和专门的护卫队伍,而这些学子此番前来,只为求学,所以并没有携带什么贵重物品。
不过这些学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们一人准备一样从家乡带来的特色产物,进献给大庆陛下。
有来自大草原,最温暖的皮袄;有来自雪山最顶端,纯净如仙境的池水;有来自家乡,年年种植的红色蔬果,甘甜如蜜……
稍稍贵重一些的,便是本国绣娘缝制多年的鹤飞金缕衣,当地窑厂专门为大庆陛下烧制的双龙盘杯,还有学子亲自从蚌壳里开采出来的,如枣子一般大的清透珍珠……
这些礼品可以说是乱七八糟,却又处处透着学子们的小心意。
敬宣帝一样一样收下,当着大家的面要詹公公全部存入皇宫库房。
这便是收下的意思。
因此,这些学子们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在宫里用过一段午宴,下午时候,由敬宣帝亲自带队,送这些学子去国子监。
因着是游学的事情,所以敬宣帝只捎了一个林相公。
剩下的大臣们,该回家回家,该办公办公。
只有周自言,从朝廷下朝,就得继续赶往国子监,继续教书。
命苦哟。
等周自言处理完朝廷上遗留的事情,回到国子监的时候,游学队伍已经进到国子监,正搁国子监大堂里站着,等国子监分派学堂和号房呢。
虽然游学队伍五年来一次,但国子监的监生们来来往往也很频繁。
许多监生根本没见过上一回游学的队伍,所以现在就拿这些外来学子们当稀罕物,躲在门帘和立柱后面看个不停。
宋卫风带着一众小少年和顾司文他们躲在最外面。
顾司文直接从窗户上扣了两个洞,正好对上他的两个眼睛,“这些人长得真和我们不一样啊!”
他见过的大庆人大多都是温和的,可堂内这些人,各个看着都高高壮壮的,搞不好一拳就能把他打趴下。
文昭翻着手上的《地理志》,“他们许多人应当都是从草原地区来的。”
“看着是和咱们不太一样。”宋豆丁也透过窗户,往里看去,他注意到这些人中有几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咦,这里面还有三个女学子。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嘞。”
王小妞一听有女学子,连忙扒着窗户往里看。
周自言到的时候,正好看到王小妞挂在高台窗户上,脚下似乎还踩着庞大山的膝盖。
小妞这孩子,不管吃多少饭,始终就那么点身高。
现在蒋庆庆都比她高了,王小妞仍比记忆中的小丫头高不了多少。
“你们这是看什么呢?”周自言隔着衣袖抱王小妞下来,“挂窗户上多危险。”
“夫子,你回来啦?”
宋卫风:“下朝了么?”
“下了,我连衣裳都换好了。”周自言一回来便换了朝服,现在就穿着简单的圆领袍,温文尔雅的,一点盛气凌人的气势都没有。
不熟的人看了,绝想不到他竟是大庆朝廷上一名官员。
“里面正在为那些游学的学子分派号房呢。”宋卫风道,“听说国子监专门为他们腾出来一栋小楼。”
“每回都是如此。毕竟他们人生地不熟,还是住在一起比较方便。”周自言揉揉肚子,“那你们继续看,我先去摸点吃的垫垫肚子。我下午还有新课程要上。”
“是国子监之前说的新课程吗?”宋卫风一听‘新课程’这三个字,眼睛顿时亮起。
周自言点头,“早就定好了么,今天是第一天试讲,地理课。”
周自言一直是翰林院和国子监两边跑。
早上带着翰林院的各种任务去上朝,然后回翰林院处理一些文书。
中午再回国子监吃一顿午膳,下午便在国子监教书。
周自言当初既然选择留在国子监,那他自然要负起责任来。
他在国子监已经留任一年了,因着翰林院的工作,这一年里,他只在国子监任教五经讲解。
现在乡试已结,会试还早,翰林院的事情也已经重新上手,周自言终于空余出大批时间,来进行他想要的讲学。
正正好,还能赶上教授宋卫风他们,不可谓不是缘分。
于是周自言耗费三天时间,整理出一份新式课表,交到郑祭酒手上。
郑祭酒看着手上的课表,眉毛拧到一起,“天文,算术,还有农桑,老夫都理解。这个地理与政治是什么?四书五经里有这些内容么?”
这个周自言,怎么净弄一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出来!
“书里说的天圆地方,山河密林,这些都算地理。”周自言道,“至于政治么……我想用来讲一讲朝廷上的一些国策和理论。”
“这帮学子纵然在国子监读书,日后总是要入朝为官的。提前了解一些先行的政策制度,于他们来说没什么坏处。”
“你要讲国策?你不要命了你?”郑祭酒赶紧捂住周自言的嘴巴,害怕隔墙有耳,“你怎么敢在课堂上讲这些东西,你不知道那些监生背后都坐着谁么?”
“我知道啊,不就是我天天在金銮殿见到的那些同僚。”周自言拉下郑祭酒的手,笑道,“你放心,这件事我已经征得陛下同意,只要你也同意,那我便可以试验一下。”
郑祭酒怕了周自言了,“我是真害怕你哪句话没说到,然后又被人参到陛下面前。”
“放心,我有数。”周自言让郑祭酒放心。
周自言都这么保证了,那郑祭酒还能说什么?
由着周自言来吧!
只要周自言不把国子监折腾没,那就随便他!
不过郑祭酒也和周自言说好了,若是惹出乱子,就要立刻停课。
周自言同意了。
定好全部课程后,国子监便放出话来,他们国子监的周博士要开新课程了。
天文课?讲!
算术课,讲!
还有农桑、制造……能想到的,周自言全都写了下来。
反正他有自己的小办法,不怕课程太多顾不过来。
这些课程,监生们勉强还能看懂。
可后面的地理与政治,他们发出和郑祭酒一样的问号。
这是什么啊?
但是国子监没有给他们答案。
不过监生们已经升起无限期待。
而此时的周自言,正在他的讲堂里,帮顾大望整理衣袖。
是的,说到地理,那就不得不把顾大望这位大人拉出来。
还有谁,能比掌管大庆所有商道马匹驿站的,顾大人更懂地理呢?
所以周自言提前约好了顾大望的时间。
顾大望一口答应,并要求周自言保密,不能让顾司文那小子知道。
“……”周自言觉得顾大望有点幼稚,但他也想看看顾司文看到自己爹出现在课堂上时,会是什么模样。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样玩心重!”
顾大望对周自言指指点点。
到了上课这天,顾大望特意换上他款式最简单,但做工最好的一件衣裳,还专门带上圆顶黑帽,敷面,修眉鬓。
相比顾大望,周自言就随意许多。
回到国子监的周自言卸下乌纱帽,随意用一根木簪挽起头发便成了。
“顾大望,你用得着……这么……”面对‘盛装打扮’的顾大人,周自言没办法找到一个词汇来形容。
“见监生,当正衣冠。”顾大望不指望这个整日被林相公骂的周自言,能明白什么是‘正衣冠’,“快快,监生们到了没?咱们什么时候上课?”
“你急什么!”周自言让顾大望去旁边假山后坐好,“等我叫你的时候你再出来。”
顾大望甩甩大袖子,“我这不是紧张么,当了这么多年学子,还从未站到这讲堂之上过。还是给国子监的监生们上课,周弟,还是你有想法。”
居然敢请当朝大人来国子监上课,这搁以前,谁敢想啊!
也就是深得陛下喜爱的周弟能办的出来吧!
周自言挑眉,低头一笑。
没错,这就是他的小办法——请外援。
正如讲地理,需要请顾大人出山一样。
论天文,再好的夫子也比不过钦天监的大人。
论农桑,谁能比工部下的督水司与屯田司能懂?
给这些监生讲课,都不需要让那些核心大臣出面,只需要一位小小的闲职官员,就足够让监生们窥探一二做官的辛劳。
正好他和那些大臣们有一点交情,在他们不忙的时候,叫来讲讲课还是可以做到的。
周自言刚放好桌案上的东西,讲堂外就有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
“你快点!等去晚了咱们没有好位置了!”
“快快,我听说今日那些游学的学子也要来听课,咱们得快些,不然真没有位置了!”
“什么?!还有人要来抢?不成,快跑快跑!”
之前周自言上课风趣幽默,总是天南海北讲一通,最后还能扯到今日上课的内容。
让监生们在学习的途中,还拓展自己的视野。
现在周自言已经成为整个国子监最受欢迎的博士。
众多监生每天最喜欢上的,便是周自言的课。
所以周自言每次上课都是堂堂坐满。
好些学子赶不上好位置,宁愿站在门外,也要拿笔拿纸来听课。
今天又是新课程第一天试讲,怎能不来抢位置!
几位监生你拥我挤,直直撞进周自言的讲堂。
由顾司文和文昭打头,宋豆丁他们紧随其后。
最后是宋卫风。
前面几人跑得气喘吁吁,唯有宋卫风佁然不动,宛如闲庭信步。
和宋卫风这个练家子相比,这些监生还是差点身体体魄。
“……咳。”周自言清咳。
所有人互相戳闹,原地站好,再拱手作揖,“周博士好!”
这些时日他们已经完全熟悉。
就像周自言和辜鸿文,姜南杏他们当年那般,每日上课下课一起走,俨然已经成为感情深厚的友人。
周自言照着他们一人来了一个脑崩,才道:“去坐下吧。”
随后,又有几波人跑着过来上课。
周自言所在的讲堂,是一个四面无门窗的四柱单檐四角亭。
地处在国子监最大的花园右侧,若是亭内坐不下,其他监生也可以坐在花园中,反正一样能听清周自言在说什么。
到了打钟那一刻,周自言又看到一波人正往他们这而来。
为首的两个人,正是穿着公服林相公和辜鸿文。
他们引着身后的游学队伍走过来。
辜鸿文走到周自言身前,小声道:“他们听说咱们这有什么地理课,天文课,非要过来一探究竟。我瞧着他们的样子,似乎来者不善,可能要挑点事情。”
“陛下已经准许了,还说你正常上课便好,不用顾忌他们。你自己拿主意吧。”
“行,我知道了。”周自言对上那些学子们的面孔,道,“自己找位置坐下。”
随着学子们一个个插空坐好,周自言发现只有他们,并没有那几位随行的夫子。
“你们的夫子呢?没有跟来吗?”
坐在最前方的一名女学子站起来,眼明厚唇,她扎着一根粗粗的麻花辫,麻花辫上还绑着一些白色的丝绢七瓣白花。
她右手放于左胸前,含起下颌,道:“周博士,我们的老师正在在与你们的祭酒大人交谈。”
周自言看到这名女学子行礼的姿势,笑道:“你是来自西北部族巴赫族的学子么?”
女学子没想到这位周博士竟然知道她的部族,她愣了一下,“巴赫族只是一个小小的部族,周博士知道我们巴赫族?”
周自言摆手,让女学子坐下,随口道:“略知一二,巴赫在西北方向,虽然人少,但是擅养牛羊,信奉纳希神女。听说巴赫族人人人都懂骑马射箭,能在烈马上百步穿杨。若我没有看错,你头发上绑的白色花朵,也是巴赫的族花吧?”
“周博士谬赞。”女学子虽然这么说,可她还是极为骄傲地挺直腰板,显然很为巴赫族人骄傲。
“今天咱们要讲一讲大庆的地理商道情况。”周自言从桌案上拿起一张从边防图简化而来的简易地图,“这儿就是咱们的大庆疆土。”
周自言身后什么都没有,无法固定东西。
所以他单独准备了一个带着车轮的小木板,用来充当现代可移动的白板。
这块木板,由工部倾情赞助。
谁让周自言有位喜欢搓木头的同窗呢?
而那位同窗,现在还在工部搓木头,正好方便周自言。
周自言把羊皮固定到木板上。
监生们第一次在课堂上看到这样的物件,纷纷哗然。
周自言没想到,有几个家中做边防军的监生直接站起来,“周博士,你怎可拿边防图出来上课?!”
“若是让其他人看到,咱们大庆还有何安危可言?”
周自言神态自若地坐下,喝了一口茶,“你们先别急,你们从这份地图上,能看到什么边防信息?”
这块简易地图,不具有任何军事效用,单纯用来展示一下大庆的平面地貌。
不过,上面有用朱笔画出几条天下皆知的大庆商道。
出声质问的监生盯着羊皮看了好一会,还真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份羊皮虽然有着边防图的貌,内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每一处熟悉的地方,都画上一层层弯曲的线,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周博士……这、这……”监生们闹了个糊涂,现在开始脸红了。
“没事,坐吧。”周自言大肚,知道这帮监生只是情急,所以并不生气。
“大家应该都知道,走商是咱们大庆必不可少的一项民生。”周自言推开折扇,拿在手里摇摇晃晃,“既然要走商,那就必须要有商道。”
“所谓商道,便是由朝廷选址,开发,设立驿站,并沿途保护的制定商路。”
“现在图上画出来的这几条商路,便是大庆由来已久的几条老商道。”
“你们知道当初为什么选择这些路线么?”
“学生不知。”
监生们被周自言这一番话吸引住全部心神,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的事情。
周自言摊开手,“其实我也不知道。”
众监生:“……”
“不过,有个人肯定知道。”周自言偏向一侧,“顾大哥,顾大哥!出来呗!”
顾大望从假山后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小声骂人,“周弟,你找的什么地方,都盛不下我这个体格的人……”
“……”周自言探出身子看了看,发现确实不好,下次再请人来上课,得准备好座位才是。
今日委屈顾大人了,待会课后定要好好犒劳一番。
顾司文看到走过来的人是谁后,吓得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爹,你怎么在这儿!”
他和爹已经好多天没见过了,怎么又在讲堂上相见?!
难道是来抓他读书的?!
顾大望隔着人海呵斥顾司文,“瞎嚷嚷什么!坐下,好好上课!”
“……”顾司文瘪嘴,委委屈屈坐下。
顾司文的爹?
那不就是大庆的太仆寺卿!
这可是从三品的朝廷重臣啊!
顿时,所有监生齐齐站起,弯腰行礼,“顾大人安。”
只留下那些游学学子还坐在原地,不明所以。
学子们身旁好心的监生,低头小声解释了一番。
这帮游学学子立刻明白眼前之人的身份,也赶紧站起来,用各自的方式行礼。
“都坐吧。”顾大望说完,自己坐到周自言身旁,与他同为今日讲课夫子。
“说起商道与驿站管理,谁有顾大人了解?”周自言为顾大望看茶,“今日这堂课,便拜托顾大人了。”
“……真是顾大人来讲课啊?”
“不能吧……顾大人不忙吗?”
“要真是顾大人……那咱们可赚到了。”
堂下监生难忍激动。
他们家中或许有当朝为官的长辈,可那些长辈并不会当夫子那样,一点点教授给他们。
今天能得太仆寺卿讲课,那是他们的福气!
论各大官学,谁能像他们这样,由当朝从三品官员来讲课?!
……天爷爷,不会是周博士请来的吧?
“本官应周博士之邀请,今日来国子监,献丑了。”顾大望看向堂下认真坐着的众监生,没由来一股责任感:今天还真得好好讲,不能辜负这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
周自言笑道:“夫子从前与顾大人有过同窗之谊,今日顾大人从繁忙公务中抽身前来,全托当年同窗之情谊。”
顾大望本名其实并不叫顾大望,但在国子监上课时,顾大望总是隔着窗户望外面。
周自言有几次问他在看什么。
顾大望说:我在看我国子监外的妻子和孩子。
说完还叹了口气,看着十分惆怅。
作为单身汉的周自言理解不了这种情感,时间一长,便赐他一名:望妻石。
叫着叫着,就成了顾大望。
这名儿,只有顾大望几个知己好友知道。
算是他们这批国子监同窗之间的小秘密。
顾大望摆正姿势,娓娓而道:“方才不是提到了这些商道?”
“其实在选取商道时,前朝便已经有了明确的选择标准,一要地势平,二要道路宽,三要周边稳,四要八面通……”
“所谓地势平……便是不能要那些起伏的山路……”
顾大望一条一条讲着商道的选择标准。
周自言便在旁边,顺着这些标准,讲解其中的地理知识。
利用木板上的羊皮地图,与顾大望的叙述,将大庆现在的地貌情况一一讲给监生们。
监生们第一次上这样的课堂,听得渐渐入迷。
随着两位夫子的讲述,他们好像能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副完整的大庆地貌。
就连从前不明白的弯曲商道,现在也能在脑海中蜿蜒穿行,再不复曾经的迷茫。
林范集坐在游学学子们身旁,听着周自言讲课,忍不住频频抚上长髯。
这个臭小子,几年不见,怎么讲学的功力进步这么多。
再这么下去,下次和他吵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吵过他!
巴赫族学子听得极为认真,在中堂休息的时候,她大大方方站起来,右手还是放于左胸前,“周博士,学生名叫娜媞,两边女的娜媞。”
“大庆商业繁茂,在选择商道上也有自己的想法,此前我们巴赫族多次想与大庆建立明确的互商之路,可从未成功过。这其中是有什么原因吗?”
娜媞双目黑亮,直直看着周自言和顾大望。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大庆这么会找商道,为什么不能找出一条和巴赫族互通的商道?
时至今日还不和巴赫族互通商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这么犀利又冲撞的问题,吓得旁边监生差点噎住。
监生默默往其他监生身旁挪了挪。
感觉再在那儿坐下去,就要被牵连了。
顾大望今日只负责讲解,面对这样的问题,周自言不慌不忙,笑着道:“娜媞学子,你需知,互通商道,讲究的便是一个‘互’字,若是巴赫族那边有困难,只要大庆出力,那也是通不了的。”
第120章
游学队伍五年来一次, 周自言之前任职时,有幸见过一回。
还是被辜鸿文他们叫去救场的。
不过每次来的游学队伍,除了带队夫子, 学子都不是同一批人。
若他没记错, 那时候也来了一名巴赫族的学子,听说还是巴赫王族的小辈, 特意出来学习大庆的一切,回去好建设自己的巴赫族。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 巴赫开始和大庆互相通信。
至于巴赫族和大庆的商道问题,这个就是顾大望的公务范畴。
周自言说完那句话便收声。
顾大望读懂了周自言的眼神,淡淡开口道:“娜媞学子,本官不知你在巴赫是什么身份,但你既然能问出这番话, 想必你对巴赫的地貌情况并不了解。”
“近几年我朝一直和巴赫互通有无, 也起过联通商道的心思, 好让两遍都能走贸,但巴赫族所处的位置与我朝实在偏远,我朝与巴赫之间还有一个理朝。”
“若是绕开理朝, 那就要多耗费一倍的时间在路上,而且还要涉过最北部的雪山部族。”
顾大望身为太仆寺卿, 对大庆周边国家的地理情况堪称了如指掌。
他完全不需要任何思考, 便能侃侃而谈这几个地方的地貌。
“据本官所知,巴赫不像大庆和理朝有固定的住所,你们生于马背,长于马背, 每年都会按照马儿和牛羊的习性四处迁移。你们巴赫养育的牛羊,还不是大庆这种普通牛羊, 这种情况下,所经之地多为悬崖峭壁与层层叠嶂的山峦。”
“好些地方,除非你们本地族人带路,不然外人绕进去,不绕个几天几夜,根本不可能离开。”
“这样的情况,要怎么开通商路?谁能保证商户去到你们那能安安全全的采买,再安安全全的离开?”
“我们巴赫才不屑于做那些杀人越货的事情。”娜媞攥紧拳头,仿佛被侮辱了一样,“纳希女神是天地间最纯净的神女,我们作为纳希神女的子民,一直信奉心地善良的人会得到上天的回报。”
“莫生气。”顾大望心平气和道,“本官只是在说一种现状,你作为巴赫人确实可以说你们巴赫族人怎样,但全天下那么多商人,他们如何能信?”
“通商不是那么简单的找出几条商路来便成的事情。通商之后,巴赫是否有能力组织出一个正规的商贸聚集地,由人专门管理?多低商物的价格要如何控价,商户要如何管理,若是有本地族人仗势欺人,或是有外来商人刻意隐瞒,又该怎么处理……这其中许多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决定的。”
“况且说,通商就相当于给自己的国家开了一道朝外的口子,若没有强盛的兵力做支援,你们能保证,不会有外来者趁机抢夺你们的地盘么?”
顾大望只挑着捡着说了一些无伤大雅的难题。
可这些问题,足够让娜媞沉默下来。
“……”娜媞本来是想给这两位夫子挖个坑,没想到自己反而被说绕进去。
关键是,这个姓顾的大人,说的好像是对的。
不说别的,在他们巴赫,人口数量一直是最大的问题,若是真的通了商,他们真的有足够的兵力来保护他们的族人吗?
难道……他们的首领,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些事情,才暂缓了通商的事情?
“好了娜媞,坐下吧。”
娜媞身边一直安静坐着的少年突然出声,叫娜媞坐下。
这少年眉心点着一颗淡淡的红印,似乎在说他的身份非同一般。
既然提到通商这件事,顾大望和周自言小声讨论了一番,觉得可讲。
顾大望便讲了一些他在处理公务时会遇到的困难。
不会涉及到朝廷核心,但也能让监生们听个乐子。
比如某某商行进了一批新鲜货物,本想单独售卖,谁知道另一个商行也进了一批,前一个商行状告到衙门,要求获得唯一售卖权利,第二个商行想都不用想,绝对不同意。
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处理才能让两大商行都满意?
再比如原本的商道已经不能满足日渐壮大的商户需求,必须要加开一条新的商路。
要怎么设计路线,才能联起周边所有商家,让所有商户都有利可赚。
又该如何安排驿站,才能保证好商路的各项管理……
顾大望像与友人聊天一样,与这些监生说起这些事情。
周自言也摇着扇子,时不时插上两句话,讲一讲背后的大庆制度支持,与国策推行。
监生们便在这聊天一般的氛围里,学到许多闻所未闻的学问。
在场所有监生都对这位太仆寺卿有了大大的改观。
顾大人已经考过科举,是深得陛下欢心的朝廷重臣,而他们只是一群还在国子监里读书考科举的监生。
太仆寺卿,对他们这些监生来说,其实是远如天上明月的存在。
可是今天,这位顾大人,竟然愿意坐在他们面前,耐着性子为他们讲解关于大庆地貌和走商的各种事情!
他们从前只默默读书,默默写文章,学习的都是书册上的东西。
自以为学到了圣贤的三分言语,便能成就科举,成为了不起的官员。
可现在与顾大人一比,他们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但也有那么几个瞬间,监生们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与顾大人一样的大臣,肩膀上担着百姓,正在这里商讨一些治国之策。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顾大人身旁的周博士。
若不是周博士把顾大人请来,他们永远不可能在国子监里学到这么多‘脚踏实地’的学问。
听说周博士上午上朝后,还要去翰林院忙事情,然后再赶来国子监给他们上课。
有些瘦弱的身躯是如何能承担起这么多事情的呢?
监生们看着正与顾大人谈笑风生的周博士,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定是因为责任,还有信念吧。
——若他们也有周博士这样的坚持,将来是不是也能成为像周博士和顾大人这样的官员?
课堂的氛围随着周自言和顾大望的聊天渐渐活络起来。
原先束手束脚的监生们也可以开始主动询问问题。
一时之间,周自言和顾大望回答完这个,回答那个,好不忙碌。
顾司文托着腮帮子,双目时刻盯着最前方的他的亲爹,“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我爹……我爹之前上国子监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在家中,他爹一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角色。
他甚少看到他爹这么和蔼的模样,更别说能对他爹,和他爹做的事情有这么深的一个了解。
他以前只觉得他爹很厉害,现在终于明白,他爹不仅是厉害,还很辛苦。
文昭淡淡道:“顾大人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
难怪这般年纪就能走到从三品的位置,还是陛下慧眼识人。
宋卫风坐于前排,安安静静做着记录,就像之前在马鸣沟上课那样。
宋豆丁看着纸张写的字,突然道:“原来在京城的周夫子,是这样的呀。”
穿的衣裳,说的话,做的事,还有认识的人,都与在马鸣沟时完全不一样。
在马鸣沟的周夫子,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夫子,一心一意教书育人,心无旁骛。
他还会穿着朴素的衣裳,吃着他们小城镇上的吃食,与他们这些小孩子一起坐在巷子口吹风赏花。
可在京城的周博士,穿的是锦衣坊新做的昂贵衣裳,熏的也是朝廷发下来的香。
他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塾夫子,他有官职,有同品级的大臣好友。
他以前每天忙的只是如何教学,现在则要操心许多家国大事。
好陌生啊。
宋豆丁的眼底浮现出一些些迷茫,这样的周博士,还是他们的周夫子吗?
“这才是周大哥原本的模样。”宋卫风或许是看出宋豆丁的不适应,放下笔,摸摸宋豆丁的脑袋,“这样有本事的周大哥,却能沉下心来做一个普通的夫子,教授你们学问,不是更厉害么?”
他原先也以为周大哥只是一位普通的夫子,来了京城才知晓,他的周大哥原来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人间盛名。
有时他也在想,他与周大哥之间的距离,是否太大了些?
可又会觉得,能这样得到周大哥的教诲,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他何必妄自菲薄,自怨自艾。
他只要用功读书,追上周大哥的脚步,总有一天,他能够上周大哥的肩膀,与他站在一处。
两种想法始终在脑海里打架。
宋卫风也看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完全理得清自己的心事,然后无欲无求。
不如就像周大哥说的那样,按照原定的计划继续往前走。
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
这一堂课,游学队伍并没有再起来问什么刁钻的问题。
他们聚在一起,认真听着两位夫子的讲课,偶尔也会记录一些什么。
他们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好像有不同于同龄人的稳重,没有人脸上带笑,也没有人不收紧心神。
他们睁圆的眼睛里似乎写满了‘渴望’和坚定。
林范集看出他们眼中蓬勃的野心和追求,不自觉看向其他监生。
在这帮监生还在国子监里慢悠悠学习的时候,大庆外面的学子已经开始肩负本族发展的重担,四处求学,四处成长。
他们所求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壮大本族的力量,让他们的部族不再像以前一样弱小。
下课后,监生们团团围住周自言和顾大望,不让两人走。
遇到一位当朝大臣不容易,他们还有好些问题要问,绝不能让顾大人离开!
顾大望经过今日一下午的授课,已经爱上了这种被监生追捧的滋味。
原来当初博士和夫子们上课时是这般舒坦,难怪每次都笑呵呵地来上课!
听着年纪轻轻的监生们叫他‘顾大人’‘顾夫子’,顾大望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周弟,下回若是还有这种好事,记得还叫我来。”顾大望悄悄与周自言说自己的想法。
周自言失笑,“那也得看你能不能讲下堂课的内容……”
“怎么?你下堂客要上什么?”顾大望问。
“按照计划来说,应当要讲制造了。”周自言琢磨着,“不知道工部现在忙不忙……”
顾大望立刻明白周自言的意思,“你是要叫工部的左侍郎来?”
这位左侍郎便是他们的同窗,原先也是个混不吝的刺头,和周自言混熟以后,现在正一心一意在工部搓木头。
周自言:“待我问问他,看看有没有时间。”
制造课在三日后,明儿他就去工部抓人!
在所有监生都围在两位夫子身边时,游学的队伍安静离开此处。
林范集陪在他们身边,“几位学子,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颇丰,没想到国子监竟有如此特色的课程。”娜媞主动开口道,“能请来当朝官员上课,这应该只有国子监能做到吧?”
“非也,是只有那位周博士能做到。”林范集摸摸胡子,把这帮小少年送到他们带教夫子手上。
几人回去自己的房间,聚在一处,说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带教夫子坐到椅子上,“今天感觉如何?”
娜媞道:“夫子,今天下午上课的时候,国子监一位周博士,请来了大庆的太仆寺卿,讲了许多关于地貌和商道的事情。”
带教夫子一惊,“太仆寺卿?当朝官员如何能来国子监上课?”
娜媞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听说是那位周博士自己请来的。”
“周博士……”带教夫子沉吟着,“对了,你们可听说一位姓游的人?”
“姓游?”
所有人回忆了一番,均摇摇头。
娜媞:“夫子,这个姓游的人,有什么奇特的么?”
“算上你们,我已经带了你们三任队伍了。”带教夫子叹气,“第一次来大庆时,你们的师兄师姐可比你们傲气多了,他们非要在还没安顿好的时候就上国子监踢馆。”
“起初他们是顺利的,一连三道题,全都大获全胜,结果到后面,国子监觉得天色已晚,便叫停了比赛。”
“谁知道第二日,国子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姓游的学子,一人战三题,道道全都获胜,气得你们师兄师姐不服。”
“可不管出多么刁钻的题目,这位游姓学子总能回答出个一二三来,最后算总分的时候,就是比你们师兄师姐高一分或是两分。”
提到那年的经历,带教夫子自己都觉得好笑,“这人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你们说他精通全天下的学识吧,他还真不是,他就是只知道一些皮毛;你们若是说他不懂这些东西,可他偏偏又懂,就凭借懂的那一点点,就能压过你们师兄师姐。”
“……”
听完带教夫子所说的众人,全都面面相觑。
原来大庆还有这么厉害的学子?
“可是他现在应当已经入朝为官了吧。”娜媞觉得不足为惧,“夫子,这次只和国子监的监生们比,我们未必会输。”
“说得也是,像那样的怪才,多少年才能出一个?总不能次次都让这大庆的国子监赶上吧。”带教夫子站起来,“你们快休息,为师还要去帮你们登记信息。”
“夫子,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和国子监的监生们比一比?”娜媞一想到可以和大庆最聪慧的学生比学问,就有些摩拳擦掌。
她们巴赫族的女人,从不惧怕比拼,也不会害怕失败,她们只在乎对手够不够强。
若是够强,那失败也是光荣的。
“不着急,就在这几天吧,你们先熟悉熟悉国子监的生活,了解一番他们的学习情况。”
带教夫子吃过太狂傲的亏,现在绝不能再让这帮学子贸贸然去踢馆了。
此后时间,这帮游学学子便日日穿梭在国子监里。
安静上课,安静读书,并没有监生们想象中的盛气凌人和斗志昂扬。
他们就好像蛰伏起来的雄鹰,正等着一个展开翅膀的机会。
不过他们这么安静也是好事。
正好让刚刚入京的外地学子们熟悉国子监和京城的生活。
而周自言搞的那些课程,还真叫他办起来了。
制造课时,他真的把工部左侍郎从工部拉出来,什么卯榫结构,什么织布机杼,直接当着大家的面现场搓木头。
虽然大家一开始都不知道周自言办的这些课程有什么用,可现在,这些课程俨然已经变成国子监最受欢迎的课程!
拜托,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工部的大人!
对于外地监生来说,过去十多年,他们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便是府城的知府大人,现在竟然能听到朝廷重臣的讲课,这已经不是一句‘祖坟冒青烟’可以形容的,简直是‘祖坟着青火’!
而京城本地的监生,他们平时或许可以见到这些伯伯叔叔,但不可能像这样听到他们细致的讲解,所以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经历。
有这些大臣们的帮助,监生们对大庆和朝廷的理解力,那是如袅袅青烟一样,直接蹿到天上去。
接连几次国子监测试,监生们都写出多篇锦绣文章,惊呆了郑祭酒的眼睛。
这些文章被连夜送到宫里。
敬宣帝一篇篇看过,心中熨帖不已。
“这帮监生,才多大年纪,便已经能有这等心境,好啊好啊!大庆繁荣盛世,指日可待了!”
詹公公和其他太监宫女,直接跪下,“恭贺陛下!”
一直以来,但凡考过殿试的考生,便是入仕了,再不是学子身份。
可他们时常也会怀念自己读书时候的日子。
更别说,再回去国子监时,是以官员和夫子的身份回去,那滋味更是不一般。
看着底下一双双崇敬与佩服的眼睛,哪怕是再冷硬心肠的官员,也忍不住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
这些可都是大庆的未来啊,现在这么用功,大庆何愁不能国富民强!
这些来国子监的官员们用心,底下听讲的监生们自然能感觉到。
就是因为感觉到,所以才会更感动。
他们都知道,已经入朝为官的官员平时有多忙碌,在这样繁忙的公务中,他们还选择抽出时间来为他们上课,如何能不让人落泪!
一些心性细腻的监生们,事后直接写出一篇篇颂文,直言这些教授他们学问的大臣,是国之栋梁,是大庆之喜,是百姓之福,字里行间直接尊称‘恩师’与‘某某老师’。
不论是何性别,都通过这帮监生的文章在京城红火了一把。
乐得他们再去上朝时,走路都带风。
当然,监生们也没忘记敬宣帝。
毕竟,若是没有敬宣帝准许,这些大臣也不会有机会站到国子监的讲堂。
于是敬宣帝的声望,在无形之中又稳稳上了一层台阶。
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其他官学听说国子监大行此道,抱怨之声越来越大。
那怨气,就快冲破京兆尹的府邸,冲到皇城里去了。
对此,京兆尹每天都面目狰狞,在府邸后院对着空气打拳。
而另一波怨气,则是那些还未被邀请入国子监的大臣。
没办法呀!
那些去过国子监的人再回来上朝,皆是满面红光,像是吃了什么大补品一样。
说起话来,三句不离国子监的监生如何尊敬他们,如何崇敬他们。
有的更是直接拿出赞颂他们的文章出来,装模作样请同僚们点评。
说是点评,实为炫耀。
此等行为,简直令人发指,令人嫉妒!
被请去国子监的大臣,不光自己面上有彩,家中小辈若是在国子监里读书,那再去上课,别提多有面子了。
每一位同窗都用那种崇拜的眼神看着,哪怕崇拜的是自家长辈,那小辈也跟着与有荣焉嘛!
而还没去过国子监的大臣,总是能听到家中小辈的抱怨。
“爷爷!你怎么还没来国子监讲学,我同窗都在问我呢!”
“二叔,你什么时候能来国子监啊,我牛皮都吹出去了……”
“老太君老太君,姨奶奶,你若是来国子监,能不能点我的名字起来回答问题?我也想出出名嘞。”
可被问到这些人,心里苦啊。
京城官员多如牛毛,一天请一位都请不完,那周自言更是隔几天才邀请一位。
他们一个个只能等在府邸里,着急忙慌地走来走去,“管家,管家!你去瞧瞧,今儿又是那个老不死的去国子监了!本官倒要瞧瞧,本官到底哪里不够格!”
管家苦着一张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谁不想受人尊敬,谁不想名扬天下?
可千言万语汇集到嘴边,只有一句:“这个竖子,怎的还没来请本官去讲学!”
外面的‘腥风血雨’,终究烧到周自言身上。
现在周自言上朝都得挡着脸走,不然一定会被人叫住,然后劈头盖脸一顿指责。
“本官堂堂一品京官,为何还没去国子监讲学?!”
“小周啊,老身都七十多的年纪了,再不去国子监,可能就活不了几年咯……”
“周大人,您那排课,都排到哪儿了?哎哟,下官不是为自己而来的,是为家中那已经辞官多年的祖爷爷……对对,就是当过三朝首辅的祖爷爷……”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年纪大,名望高的人。
周自言那是一个都得罪不起,只能撑起一张笑脸,“快了快了……让下官回去瞧瞧。”
“放心,放心,一定妥善安排……一定的……”
“保证,肯定保证,下官的品性那可是有目共睹的!”
把人们哄走后,周自言以袖擦汗,差点以为活不过今日。
林范集背着手走过来。
周自言刚想抱怨两句,谁料林范集直接开口,“臭小子,什么时候到老夫?”
“……”周自言举手投降,饶了他吧!
不过除此以外,周自言每天两点一线,过得很是安稳。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不再出头的缘故,原先那些看他不顺眼的氏族子弟,再没有针对过他,不过时常给他使些不入流的小绊子,不足为惧。
周自言也不指望能和这些人变成合家欢,现在这样已经足够。
最后一场春雨结束后,泥土中开始泛起夏日的暑气。
新绿换上更浓一层的绿色,夏山如碧。
满京城好像又变了一个模样,街上开始摆出许多消暑的物什,百姓们也换上轻薄的夏裳。
蒋庆庆收到一封信后,挥着手中信跑到周自言住的地方,他敲开房门,扶着门框道:“夫子,我那说亲的何大哥到京城了。何大哥带来一个长着金色头发的怪人,夫子要不要去见一见?”
“金色头发的怪人?”周自言一愣。
“是哩,说话也叽里呱啦的,何大哥说听着不像这边任何一种语言。”蒋庆庆皱起鼻子,“但那总归是一条人命,何大哥纵然听不懂怪人在说什么,还是把人带来了。现在好像被带到京兆尹那边去了。”
周自言心中泛起一种可能,披上外袍,“走,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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