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虞秋烟从临山堂出来时已然换了一套浅紫百花团纹锦的裳裙,发上被蹭上去的糖浆也被丫鬟拿着沾湿的软绸布细细擦去,重换了一套粉玺宝石花的头面。
侍女正要取下先前的金耳饰,换一对粉琉璃的耳坠子,却只卸下来一只金坠,另一侧被发丝所遮挡的耳上却没带耳坠的。
不由疑惑:“虞大小姐为何只带一侧耳坠?”
虞秋烟往金银平脱镜里瞧了一眼,耳上的饰物确实不翼而飞了。
——莫不是在方才那番拉扯中弄掉了却未察觉。
“许是方才弄丢了。”
正要着人去帮忙寻寻,却听得另一个帮忙收拾衣裳的侍女走过来道:“倒是在衣裳袖袋里瞧见了一只,只是,怎么会掉到这里头去?小姐莫不是忘了自己放进去的罢。”
袖袋在袖口里头,藏的隐蔽,除非是人为放进去的,否则再怎么折腾,耳饰也不可能自个儿掉进去……
“我糊涂了,那便帮我收起罢。”虞秋烟笑道,心里却回想着方才的细节,章启的手是摁在她的袖口的。
若说是被人塞进去的,那只有可能是他了。
手腕上仿佛还留有那时的触感,她不禁想起那一截坚毅的下颌,以及与脖颈相连的轮廓。
见她出神,侍女提醒道:“小姐?收拾好了,出去罢。”
“好。”
她出门多备了一套衣物,也是为防不时之需,她这会换的这一身行头倒比先前所着的更为温婉典雅。
等人从院中走出来,梁元星看得有些呆住了,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大抵说的就是这种人。换一套妆容也让人耳目一新。
怪道世家浪荡子喜好赏美人。
元星摇头,带着虞秋烟行到游廊边。
太子与梁元朗正抚着栏杆望柱,临岸望山水赏冬景。
肃王果真如其所言一直站在路边“站班子,有他在这杵着,只怕斜径的人都要绕路了,路过都不敢路过此处,自然也靠近不了临山堂。
虞秋烟至肃王近前盈盈又施了一礼:“多谢王爷殿下了。”
“嗯。”章启只抬了一下手。
太子闻言转过身,远远道:“虞小姐不必多礼,皇叔幼时也曾受过太傅教导,这点倒是应做的。”
太子顿了一下继续道:“况且虞小姐方才也谢过了,皇叔可是个大善人呐——只是世人对其误解颇深,都说他是个冷面修罗,厉面鬼王,不知虞小姐如何觉得?”
章启厉声提醒:“怀鸿!”
怀鸿是太子殿的字,世间还直呼其名只怕就两人,皇上和肃王。
“皇叔莫怪,本宫只是见虞小姐有双慧眼,才有几分相谈之欲。”太子话中调侃意味甚浓。
“臣女不知世人所言,且臣女并未见过修罗鬼王,只是,臣女以为修罗鬼王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虞秋烟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垂首回道。
太子闻言含笑背过身去:“确实无甚可怕。”
“起来罢,不必多礼。”章启虚抬了手。
他手掌朝上,掌中纹路清晰可见,如玉的指尖并起,虎口处有一层茧子。
寒风拂面,发丝拂到了面上,虞秋烟起身抬手拨弄发丝至耳后,长睫不安地颤动。
这一番耽搁,时辰不早了,虞秋烟随着元星拜别了三人,回了安国公府宴客的花厅中。
厅堂内已置了数排桌案圆凳,丫鬟来往其间布置酒壶茶具。
梁元星被梁母捉着学习些宾客安排的礼节,连带着虞秋烟也跟在一侧。
虞母早逝,家中无当家主母,她虽早早学掌中馈,但虞府许多年未办过如此盛大的宴席了,因而也有几分生疏。
待安排妥当后,陆续有人引了宾客入座,说了些场面话后寿宴才算开始。
因今岁边疆大捷,龙颜大悦,圣人为给国公府祝寿还特意派了教坊司有名的班子入府内歌舞祝寿。
虞秋烟带着满宵坐在女客中,身侧坐的是都督府的小姐,两人有个几面之缘,颔首示意后,她便赏着歌舞酌饮了些清酒。
宫中出来的班子自是不俗,从音律到献舞样样不落。
梁家满门武将,朝中不少武官与梁家的交情不浅,因而此番受邀的武将倒是颇多。
在场的夫人小姐,虞秋烟大多只是有几面之缘,勉强喊的上名字,但无甚交情。
只因虞衡在朝中虽身居高位但为人刚直清廉,是个彻彻底底的孤臣,便是私人宴席都参加得极少。
自虞母过世后外头的赏花赏景宴更是都不往虞家递帖子。
虞满宵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好歹是太傅府得宠的二小姐,却一副见什么都新奇的样子。
见侍女上了百花清露,满宵又羡慕地望着虞秋烟的酒杯。
可平时贴心的姐姐今日却一杯杯的饮着酒,面色酡红,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时不时又定定看着歌舞不转神。
满宵偷偷伸了几次手都被虞秋烟打了回去。
几杯酒下肚,虞秋烟便有些眼神迷蒙,对侧坐的是男客,觥筹交错,那一袭玄墨色的身影衣袖拂过酒壶。
周围喧声不绝于耳,可又好像听不见任何声响。
厅内明珠朦胧烛火晃眼,虞秋烟好像只瞧见了一个人的面容,只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上辈子,她得救后几度想要回府看看,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启言,日日卧榻在床,日日见同样的园子,便是风景再好也有厌倦之时。
后来二人吵了一架,她一气之下便怪启言虽救了她但这样关着她不如放任她去死。
那时启言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身前,咬牙切齿:“世人都知你死了,你如今回去算什么,再嫁一遍宋成毓吗?”
他的话其实没有错,以虞衡那样的性子,便是她回府了只怕也会很快被送到宋成毓的府上。
可是虞秋烟就是放不下,她想看看知道她去世后,虞家的人会怎么样?虞父会想念她吗,会为了她责骂宋成毓吗?
这样的心思无人察觉,连启言都不懂,因而两人不欢而散。
后来拗不过她,启言还是带着她出了门。
那时恰是中秋节,泠水河张灯结彩,不少女儿家在此燃花灯拜月赏景。
水面上千灯辉映,一簇一簇的花烛被一艘艘小舟载着流向远方。
她就静静站在栈桥边的画舫上,看着虞衡与柳姨娘站带着满宵在河边放灯。
月色流辉,满宵面色宁静,双手交叉,似在对着花灯许愿。许久未见倒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娴雅端淑模样。
就连在常年窝在自己院中的柳姨娘竟也难得出了府,虞秋烟以前在府中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她几次面,可算是新奇。
虞衡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千灯流水,神色莫明。
月色下三个人的身影在烛火月色下摇曳,看起来,是真正的一家人。
那一刻虞秋烟不得不正视自己,她直到那时才明白,原来她一直是羡慕着虞满宵的——
尽管满宵是个庶女,尽管身边的人都告诉她满宵再怎么在家中受宠也是越不过她的身份……
画舫没有燃灯,四周密不透风,一丝人气都没有,虞秋烟只隔着推开的半扇花木轩窗看着外头的人来人往,看着参差错落的灯烛摇曳。
清风拂皱水面,水波兴起圈圈涟漪,水上千星晃眼,岸边花灯灼眼……
她用尽力气合上窗子,蹲在暗处,伸手不见五指,泪水早已沾巾。
她颓唐地靠在窗边,几与乌木暗沉的画舫融为一体。
许久之后,画舫仿佛摇晃了起来。
启言推开门见到的便是她那副样子。
想必十分丑陋。
可那人却什么也没说,蹲下身抱起她,将她放到了落地檀木架子床上,他转身要点亮床边的灯烛,被虞秋烟伸手抱住了。
“不许走,我不要点灯。”她哽咽道。
那时,他好像愣了一瞬,才轻声道:“好。”
虞秋烟就这样抱着他的脖子,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而面前的人任由她折腾,一动也不动,很多时候这人都温顺到离谱,简直任劳任怨。
总是一副好说话到不得了的地步,两人多日来的冷战隔阂顷刻间烟消云散,反倒是虞秋烟不禁在他面前得寸进尺。
男人的手伸向她的背后,顺着背脊一下下抚着,仿佛在摸一只猫儿,最后紧紧箍着她的腰,最终将她摁在怀中。
“怎么哭了?不是一直闹着想看……”
他顿住了,因为靠在他肩膀上的人又哭了,湿湿热热的水痕淌过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擦着耳后,他强忍着将人挪开的欲望,抱这人,哑声道:“好了,不哭了,有什么值得哭的……”
虞秋烟嗡声:“我才没有闹着要看。”
“嗯,你没有,莫哭了,再哭嗓子该哑了。”
这一说虞秋烟反而哭得更凶了,被他救走之后她对启言多番怀疑试探,可这人就像一堵墙,墙这边一目了然,墙之后是什么怎么试探依旧不知道。
“我不想做虞秋烟了。”她娇声道。
画舫仿佛轻轻晃了一下,启言愣了片刻后,低低笑了起来。
“你就是想回去继续当虞家大小姐,我也不会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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