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番外(前世)
◎前世单独放了一章◎-
晚间, 虞秋烟又梦到了前世。
那一年中秋,她被启言带着出了府,在泠水河的画舫上远远见过了虞家的人。那时候正好瞧见虞满宵同虞衡还有柳姨娘三人一道出府。
自那日之后, 虞秋烟回去别院后再未提起过虞府,甚至再未提起过想要去京中看一眼。
正如她所说, 她已经不再是虞秋烟了。
只是她精神愈发不济, 虽然尚有一口气在, 但好像又被人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连最后一丝念想都没有了。
那阵子,启言仍旧带着她听戏,可虞秋烟却有些气力不支, 满心苦涩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摇头。
启言还一如既往,精心照料着, 每一日晚间会替她擦发,还会拿着梳子一下下的,替她沾香露梳着头发。
许多小事,只要他得空都不经旁人之手, 谁能想到这样一双指骨分明,提刀握剑的手照料起人来也这样妥帖。
他似乎没察觉任何异样,对她愈发有耐心,将一切都妥帖谨慎安排好。
而虞秋烟却因为这病体残躯, 时常自暴自弃,脾气也越发不好。
有一日,虞秋烟看着桌上放置的汤药,突然生了烦躁, 在启言转身后便用力将汤碗全挥到了地面上。
“当啷”一声, 青釉陶碗与一旁熬制好的陶药罐全都碎成了一片一片, 药罐子里满置的汤药像四周倾洒出来。
屋内溢满着浓郁的药味。
那时虞秋烟看着破碎的碗有一瞬的畅快。
手腕被药汁烫到发红,可短暂的疼痛也给了她一种快感,因为自火灾后她的痛感便不如先前灵敏了。
启言看着她的模样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是沉默地着人替她换了衣衫,转头,他便走了出去。
他再回来时,桌上又多了一罐药。
他任由药罐放在窗下晾着。
启言放下药后便转身从博物架上拿了一个瓷瓶,走过来,拉过虞秋烟的手给她上药。
微热的指尖蘸取了药膏,一点点抹过发红的区域。
两个人始终保持缄默。
抹完药,窗边的汤药也该凉了些,启言才将药碗端过来。
那时,虞秋烟觉得启言应是有一些生气的,可他的一举一动却丝毫不露端倪,在药匙伸向虞秋烟嘴边前还不忘将糕点蜜饯的碟子推到她手边,温柔道:“喝完,再吃块蜜饯,不苦的。”
喝完药后,又哄着她上床休息。
原本一片狼藉的碎碗残渣俱被清扫干净,地面上的水渍也被擦去,就连云幄锦被都着人悉数更换。
无一不妥帖。
“可要听书?”
虞秋烟始终没搭话。
他同往常一样坐在床边,随意拿了一本书念给她听。
自从先前有一阵子心情不好,他不知怎的想了这么一出,一开始是与虞秋烟闲话家常一般聊起这些,后来就改成了念书,经史子集,山川游记俱有涉猎。
“南海出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宛如清风过境。
等虞秋烟有了倦意,他便放下了书,缓声道:“睡吧,我陪你。”
他说的陪,便是坐在床边守着她睡。
那阵子启言对她细心照料,更甚先前。
无数次夜半惊醒,她都能瞧见他伏在床侧的影子,他的手指伸进了被子下,热热的掌心虚握着她的手。
冷暖他都知道。
她却不敢稍稍动弹一下,因为她知道哪怕自己轻轻动一下,这人也会惊醒。
她甚至怀疑他根本没睡着过。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虞秋烟那阵子思虑过重,晚间时常一宿无眠。
可启言守着,她只能强迫自己睡。
连照料的丫鬟映霜都偷偷冒着险劝她:“小姐,奴婢知你心中难过,但你体谅体谅公子吧。”
虞秋烟没有理映霜。她清楚看见了映霜眼中的失望,她知道,映霜一直觉得她自私。
从虞秋烟进别院以来,映霜便有意无意在撮合她与启言,时常提点她偶尔也关心关心启言。
但其实虞秋烟只是心虚。
虞秋烟初时被救后,看着启言不露面的样子也有过诸多猜想。
其中之一便是启言或许是与宋成毓有仇之人,所以才会如此行事,因为他这样温柔的人,却频频在自己面前展露出对宋成毓出乎异常的仇恨。
可后来一切猜测都随着启言所作所为而逐一瓦解。
这个人似乎是真的喜欢她。对她的好与纵容都只是出于喜欢她。
虞秋烟活了近二十年,从未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
她无数次口是心非,他似乎都懂得,却并不拆穿。
她所有的无理取闹,他也一一纵容着。
他引得自己一步步放肆,一步步在他面前说着任性的话。
可是虞秋烟深知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每一日都有可能是她所过的最后一日。
如今这一副病体,每日要喝无数的汤药,治嗓子的,治伤口的,治头晕的,安神的……
常常夜间胸肺漫过一阵疼痛,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浓烟密布的地方,她甚至能闻见身体发肤被炙烤的气味。
连她都嫌弃这样的自己。
她有时夜半睁开眼会觉得自己本就不该苟活于世,她也不值得启言这般千金豪掷,拿奇珍汤药续着命。
虞秋烟闹脾气闹了数日,启言都似乎无动于衷。
他总是百般纵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细心照料。
看着他妥帖的备好蜜饯的模样,反倒让虞秋烟的心思变得愈发别扭。
就连吃饭时都要盯着她,直到虞秋烟看着他抬腕摸向粥碗感受温度手指,那指尖内侧有一小圈红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烫出了一圈小水泡。
虞秋烟仿佛被刺到了眼睛,不知怎么,突然伸手一把抢过粥碗,“咕噜”了几下就将一碗粥喝了泰半。
放下碗后,狼狈地擦了擦嘴角。
她低下头:“喝完了。”
却没想到启言竟然生了气,他扔了匙子,捏着她的下巴,看了许久。
“你到底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
虞秋烟听出了他语气中克制的怒火,一时百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知道她是为何这般吗?因为心虚呐,因为她觉得她不值得启言这般相待啊。
她莫名有些委屈,又见他发脾气,不由红了眼,泪珠子跟不停地往外滚。
启言无奈地叹气,压着声音道:“我不该发火,别哭。是我不好。”
可他话说的愈克制,虞秋烟眼泪愈多。最终启言只好走出去,着丫鬟进来收拾了碗筷。
那一顿饭,闹得人仰马翻。
虞秋烟被映霜服侍着清洗了一番,又被服侍着躺到了被褥里。
“我手烫伤了。”
映霜替她取了药膏,欲要替她上药。虞秋烟却躺在床上背对着她挥了手:“你退下吧。”
映霜只好依言将药瓶放到了几案上,离去前还不忘叹气道:“姑娘,奴婢知你心中不好过,但姑娘要好好喝药才能早些好起来。你不好过,大人心中也不好过。这些天,姑娘你也瞧见了,大人许是因为太累才发了脾气,姑娘切莫因此生了芥蒂才是。奴婢心疼姑娘,也心疼大人,只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好的……”
映霜静静地守了片刻,替虞秋烟盖好锦被,检查了一番窗,掩好门便出去复命。
那一晚虞秋烟其实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放匀了呼吸,让人以为她睡着了。
果不其然,等了夤夜时。门环轻动,有人进来了。
自她病后,她时常做梦,启言也常常守着她睡,如今便和先前一样。
可进来的人站在床侧始终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想写什么,虞秋烟呼吸有些乱了,害怕被发现在装睡,假意翻身嘤咛了一声。
启言抬手想替她掖了掖被角,抬至半空,却停住了。
虞秋烟始终没察觉到任何动静,又抬手虚挥了一下,却没想到直接抓到了他的手。
几乎瞬间,她便明白了。这人的手是凉的。
启言任由她抓着手没动,缓缓地将脑袋轻轻的放在了床侧。
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许久,虞秋烟才清楚地听到启言轻声道:“阿烟,不要离开我。”
52 ? 皇寺
◎红绳◎
那一日, 章启说,你不必慌张地回避我,若你不想见我便当作没看见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日的缘故, 虞秋烟连着数日没再遇见章启。
他人虽不在,东西倒是没少送。
有时是药膏有时是熏香和经书……每隔数日便有人送些物件来, 内侍也不多言, 只说是奉命行事, 可毫无疑问都是肃王送来的。
这些天,虞秋烟连着数日散步时总是不自觉间就走到了那条溪流旁。
那条小溪是从山顶引出的一道小小的支流,绕着相国寺蜿蜒了半圈,溪水潺潺, 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她沿着溪流赏景,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鸟叫声。
虞秋烟顺着声音而去, 在假山后看见了一只羽翼不丰的小鸟,它站在湖石假山下的缝隙口跃跃欲试,露出的一圈鸟脖子,脖子四周白色的毛发被风吹得蓬起一圈。
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巢穴中掉了下来, 躲在石块缝隙间一个劲地叫唤着。
她蹲下身,才发现它的翅膀受伤了,正琢磨着如何将它抓出来瞧瞧,忽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轻笑。
“虞小姐, 又见面了。”
虞秋烟从石块后探出了半个脑袋,顺着声音源头望去。
在不远处的溪岸边站着个墨绿长衫华服的男子,一脚踏着溪上矮石。
虞秋烟先前却并未注意,许是因为远远瞧着那身绿衣衫几与青山绿水间的苍翠融为一体。
只是她细瞧才发现这人手摇折扇的模样其实颇为醒目。
她想不起来何来“又见面”一说。
拧着眉, 并未接话。
“小姐或还不知, 在下乃康远伯府孔温。”
绿衫子又道:“月前才见过小姐几面, 只是每一次,小姐都行色匆匆。”
她算了算日子,这才惊觉自己已在相国寺住了近一个月了,而这一个月除了先前那几日竟再没有遇到章启。
孔温趁她失神走近了些,从虞秋烟身后看见那石块缝隙底的情形,道:“是山雀,没想到小姐有如此仁心,不过小姐若想要救它,还得将它带进寺庙中,请人医治。”
虞秋烟点点头。不过她看着钻进缝隙中的小鸟有些无奈,它挤成一团,在假山底下的缝隙间缩着,根本没办法抓出来。
“小姐不若让在下试试。”
虞秋烟只好站起身退开,那绿衣衫的公子蹲在石块后,熟练地从袖中抓了一把瞧着像米粒一样东西撒在地面上。
“这是……”虞秋烟不由出声。
“是鱼食。”
“公子是来喂鱼的吗?”虞秋烟问。
孔温的神色滞了一瞬,眼珠转过一圈。
“……是啊。”
待那缝隙的山雀稍稍探出头,孔温立即抓住了它。
“在下倒是认识一名僧人懂些医术。可带小姐前往。”
虞秋烟本想拒绝,可孔温又道:“加入南极生物峮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每天吃肉小姐尽可放心,在下所说的那僧人便是相国寺内小僧,法号了空,如今这时辰应当就在佛殿内做晚课。”
虞秋烟本也是要回佛堂的,倒是顺路,她抱着山雀点了点头。
一路上,孔温讲了不少闲话,大多是相国寺附近的风光。
进寺后,孔温领着她见了寺内一位小僧。
说明来由后,那僧人接过山雀检查了一番,随后从屋内取了药铺熟练地为它上了药,便将山雀留下了,双手合十边道:“应是从山崖学飞时不甚掉落下来的,只是小伤并无大碍,明日小僧早课时便可将它放归山林,女檀越有心了。”
虞秋烟点点头,将山雀留在了那僧人的院中。
孔温一直站在远处的树下等着,只是身后多了个小厮跟着,也不知两人在谈些什么。
虞秋烟走近道了声谢,便准备与他告别。
见着虞秋烟走近,孔温收敛了脸上的不耐,道:“在下送虞小姐回去。”
虞秋烟摇了头:“一直未问,公子如何知道我的姓名?”
孔温手执折扇拍了一下手心,踱了一步道:“在下本不知道,也是那日与小姐见过一面后着人相问才知。那一日,在下本是依据家中长辈之意,与人约定在佛堂前见面。在下错将虞小姐认成了……是在下唐突,惊到了虞小姐。”
孔温并未说全,但虞秋烟却听明白了,接着礼佛或宴会的名头让适婚的公子小姐相看一眼,若是合适,两家便会直接定下亲事。
但被认成了别人,虞秋烟到底有些窘迫,摇头道:“是我扰到了公子。今日多谢公子,不必相送。”
她打断了孔温接下来的话。
孔温手中尚拿着从小厮那接过的一副卷轴,手还没完全伸出去,却见虞秋烟已经转了身。
小厮拍了拍孔温的肩膀,提醒道:“公子?公子?”
可人早就走远了。
孔温回过神,望着手中的卷轴,不耐地将卷轴扔进了小厮的怀中:“怎么来这么晚?”
“唉哟,公子,这不是赶着去洗砚斋买这前朝古迹吗?实在是今日那洗砚斋的人太多,多费了些功夫。”小厮辩解完,问,“是虞小姐不喜欢吗?”
孔温摇了摇头。
小厮见他沉默,着急问道:“公子不是说要在那溪旁与虞小姐一边喂鱼,一边畅谈天地吗?难道没问?”
孔温确实提了一嘴,可虞秋烟全程都没甚反应,颇为冷淡。
他其实那日也并不是来与哪家小姐相见的,只是第一次见到虞秋烟时惊在了原地,冒犯到了人,还被当做了登徒子,只好给自己编了这么个理由。
这理由好啊,他与人相见,机缘巧合见到了她,甚为满意。这可不就是缘分天注定么。
孔温觉得他已经暗示得够明显了,可人家压根不搭腔。
“不是吧,公子你这都没问?”小厮难以置信。
“不行,再想想别的。”孔温横了一眼。
“有的,有的,奴才已经打听清楚了虞家小姐的喜好和行程,保证让爷您在虞家小姐回府前再给她留一个深刻的印象……”-
相国寺有一处极为出名的祈福仙树,相传甚为灵验,且它每年到了秋季花开时缀满满树的紫薇花,生机勃勃,就好像是承载着满树的愿望与祈盼盛放。
许多人会在花开前来相国寺临树祈福,若是所求有应,生活顺遂,来年再来还愿。
虞秋烟想着虞父月前所说的话,准备在回府前一日,去看看寺中的祈福紫薇树。
她到时,仙树旁人头攒动,早已有了不少姑娘在树下驻足观望。
虽然尚未到真正的花期,但无数红色的绸缎在树下垂着,迎风招展,远看倒像是一串串含苞待放的花蕾。
虞秋烟将早就买好的红签用丝线串起来,踮脚,系到了树枝上。
如今重来一生已然是最大的幸运了,更遑论她在元宵之时所许的愿望已实现了一半,因而比起许愿,虞秋烟更像是还愿的。
她的签纸上什么都没写便挂了上去。
难得出门一趟,虞秋烟允了盈香同赏云也往四处逛逛。
赏云爱凑热闹,跟着人往人群中挤,饶有兴致道:“小姐,那边有解签卜卦的,我们也去卜一卦罢。”
相国寺有僧人解签卜算,但需要添不少香油钱。因而寺外也有不少江湖术士,虽说良莠不齐,但确实便宜不少,也有不少人愿意试上一试。
虞秋烟正犹豫着,许是赏云嗓门大被人听见了,路边一个拄着一面旌旗招牌的白胡子老头,吆喝着推开路上的人:“姑娘,我看你就是有缘人!”
说着他摸出一个烧制得呈枯黄的竹筒,竹筒里塞满了被削成一片一片的青色竹签,“抽一个!”
卜卦的生意大概也是需要抢的。虞秋烟无奈,随手抽了一根,上头刻着两个不甚齐整的古字,她认不出是什么,签底下镌刻了一朵花的模样。
那老头快步从她手中抢过了竹签,只是那竹签似乎是新削出来的,边缘不甚齐整。
这老头也像个半路出家的神棍,做派古怪。
这一番抽手而过,粗糙的竹屑划伤了虞秋烟的掌心。
一霎便见了血。
“小姐!”盈香眼疾手快,取了面手帕递给虞秋烟。
“你这老头怎么回事?”赏云不耐。
“抱歉,抱歉,姑娘,老朽这……不拘小节,习惯了,手上没个轻重,不小心划伤小姐实非老朽本意。”那老头拿着竹签地解释道,“老朽这是瞧见了有缘人,所以一个激动,对,就是激动的,姑娘勿怪,勿怪。”
“什么有缘人,谁知道真的假的,真是晦气!”赏云不依不饶。
虞秋烟拿着帕子擦了擦,拧起了眉头:“这签文还是算了吧,想来不是个吉兆……”
她招呼赏云给了银钱。谁知,那老头抓着不放,拍掌连道:“哎呀!是好签啊,是姻缘桃花签。”
赏云:“如何好?”
“姑娘先前可是有婚事?如今这似乎是……不大好。”他故作玄虚道,“姑娘往日的亲事虽不大顺遂,但退了亲才算是真正的否极泰来,姻缘归于正位啊。”
“退亲?”虞秋烟与赏云对视了一眼,颇有些狐疑。
“你瞧,你瞧,这签文梨花,姑娘最近和梨花有缘呐。”那老头眼睛咕噜转过一圈,信誓旦旦道:“这血,依老朽看,是个好兆头啊,桃花朵朵,可不是好兆头,寓意姑娘的良人近在眼前了。”
那老头手指掐了掐,继续道:“老朽掐指一算,姑娘你近日不若多往梨树下走走,这相国寺寺内便有一处开着梨花哩,如今正值花开,姑娘在相国寺散心这几日不若多去瞧瞧,必有福报,准错不了。”
那老头眼睛往旁边瞟了瞟,拧着眉沉思了一会,忽然盯着虞秋烟衣袖袋口上剩下的半截红色绣线道:“姑娘可否将此物借于老朽一用。”
那半截绣线是方才与赏云她们买红签时剩下的,虞秋烟从袖中抽出递过去。
那老头拿着红绳作了作法,又信手震了震,蓦然之间他的发丝同锦旗随风扬起,颇有几分世外高人之态。
赏云见状,不由惊呼了一声。
白胡子半仙神神叨叨的将红绳震飞出去,道:“姑娘这签,还有另一重意思,是为惜取眼前人呐……”
虞秋烟一时被唬住,顺着那红绳的方向瞧去——
那红绳恰好落到近旁绿衣男子手中,绿衫子非常高兴地抬手,朝虞秋烟打着招呼:“虞小姐!虞小姐!”
虞秋烟想了片刻,却只觉得眼熟,一时也没想出来这人是谁。
倒是那绿衫子扬手扬得太欢,手中的红绳没一会就被风吹走了。
他顿时止了声,蓦然扭头,虞秋烟也跟着转了视线。
一道玄衣身影立于数尺之遥的石阶之上,背对着数人,手上提着一柄长剑,颇有气势地立着。周围人不由自主就往外避开了些。
那红绳堪堪搭到了男子的发上,绳子尾巴垂下来,被风吹得打着卷儿。
男子回转过头,露出了那张虞秋烟近日在梦里常见的脸。
虚虚幻幻,四周的人好像都静止了下来。
“说到惜取眼前人,姑娘可一定要留意近来新认识的公子啊……”
那半仙还在疯狂使眼色,结果一抬眼见那手提长剑的男子走过来,步履间带着煞气,老头同前方的人对视一眼,见状不妙当即扛起锦旗往后跑。
章启转身行过来,将头上的红绳拉了下来递到虞秋烟跟前。
“虞姑娘,别来无恙。这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晚一点再加一更
53 ? 克制
◎有心之人◎
虞秋烟看出了神, 许久才伸出了手。
“手怎么了?”章启盯着她手上覆着的帕子,皱了眉。
“没什么。”
见他脸色不大好,不知怎的, 虞秋烟不自觉就将手掌虚握成拳,缩了手。
章启又问了一遍, 这回是对着赏云问的。
赏云只好将方才的事粗略讲了一遍。
“……都怪那臭道士, 可不就是他害得小姐手心见了血, 方才还在这神神叨叨地解签文呢,什么眼前人的,咦人呢?”
赏云再回头去看时,却只看到那个神神叨叨的假半仙早跑了, 破烂的旗子在远处的人群中招摇着。
“算了。小伤而已。”虞秋烟出声。
人潮来往间不免冲撞,章启护着她往外走, 隔开撞过来的行人,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虞秋烟点点头,跟着他进了相国寺。两个丫鬟知趣地在身后远远跟着。
“王爷近日有来过相国寺吗?”虞秋烟问。
章启如实道:“只来过寥寥几次。你寻本王有事?”
他近日确实有要事在身。
虞秋烟见他疑惑,扯了扯嘴:“近日收到了不少王爷的东西, 却没见到王爷的人,还以为王爷不想见我呢。”
她这话有些倒打一耙。
但章启却很喜欢她这样的语气,即便数日未见也透着十分的亲昵。
他心念微动,往前行了两步, 站到虞秋烟的身前,眼底含着几分笑意。
“本王还以为你不想见本王。”
男子双眸含着点点亮光,眼中似有万顷柔情。
虞秋烟滞了一瞬,转开眼睛, 绕开人, 向前行去, 声音却有些不稳:“王爷近日干什么去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笑,章启缓声道:“确有重要之事要忙。”
成亲之事有诸多方面需要准备,章启低下头,到底没明说。
“本王上次说会等你想明白,并非虚话。”他重复。
虞秋烟脱口道:“那要是想不明白,王爷就不来见我吗?”
她踏步走上了一处石亭内,背对着章启,眺望着山寺景色。
饶是章启也听出了这话中暗含着几分不满,章启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好像多日来不上不下的情绪在顷刻间寻到了着落点。
“你转身来。”章启已经撩炮坐到了石凳上,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
虞秋烟本就是可以背对着他的,她似乎还没习惯看着他这张脸讲这些话。
半晌,章启沉吟道:“姜一跬说,你刚刚退亲,应当想要独自散散心,若本王频繁烦扰你会惹你不快。虽不知你是否是因此不愿见本王,但本王可以等到你散完心,想见本王的时候。”
虞秋烟双颊微红,没应声。
章启忽然从怀中拿了一方镌刻着莲华纹的红色的木椟:“打开看看。”
虞秋烟放下手中的红绳,扣着盒,问道:“这是什么?”
她的手上还系着一方素白的手帕,是方才盈香系上去用来擦拭划伤的血痕。
虞秋烟手心贴着木盒,尚未用力,便有一只更为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指节背擦过她的掌心,从她的手下将木椟取了回去。
“王爷怎么拿回去了?”
章启的手指扣着木椟,食指在边缘轻轻一推。
虞秋烟立即便瞧清了盒中的情景,是一只薄如蝉翼的金翅仙鹤栖息在金钗之上。
那仙鹤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短暂地在金钗上驻足片刻。
虞秋烟“噗”的笑了一声:“王爷怎么那么多首饰。”
“嗯。”
有时候首饰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一个见她的借口而已。
金钗上那只仙鹤的模样倒叫虞秋烟想起了手上的金钏,她抬起手,金饰在石桌上“当啷”一声:“这个也是王爷送的吧。”
章启面色有些发红,奈何虞秋烟的语气十分笃定,她笑道:“这仙鹤瞧着都十分相似,先前我还去金饰坊打听过这首饰出自哪家店,可惜没问出来。”
章启无奈点了点头:“那是以梁国公府的名义所赠,这个不是,这个是本王亲自所赠。”
“有什么区别么?”虞秋烟没忍住笑意,她拨了拨那金钗上的飞鹤。
“你以前……”
以前说过,要等他送生辰礼的。
章启的话顿住,他幼年流落远洲,在远洲时遇到过虞秋烟,只是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如实道:“以后本王都能亲自赠送,不必再以旁的名义。”
虞秋烟嗯了一声,面色微红。
“你喜欢金钏子?”章启问。
毕竟若是不喜欢,为何要特意去金饰坊打听。
虞秋烟愣住,她那时候刚重生回来的,也是那时候开始怀疑这个金钏子是启言送的。
可她也一时没办法解释,只是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章启若有所思:“那本王回头命人做一些……”
亭外,倏尔有一人从远处行来,对着章启拱手提醒道:“王爷。时辰不早了。”
显然,章启另有要事在身。
虞秋烟这才惊觉自己因为久未见人,拉着他问了一路。
章启冲亭外之人点了点头,身形却未动,仍旧望着虞秋烟道:“本王尚有事,晚些时候去寻你可好?”
虞秋烟将首饰盒扔还给他,忍不住嘀咕:“寻我做什么?王爷还是快去忙吧。”
她瞧起来有些恼羞成怒,章启看着,眸中沾了些暖意,轻声提醒道:“阿烟,你如今没有婚事。”
为何要刻意强调没有婚事?虞秋烟看着章启远去的背影,双颊有些发红-
章启说的晚些时候,竟然晚到了入夜之时。
内侍来传话时,虞秋烟还颇有些不耐,可还是找出了灯笼,换了身衣衫。
准备出去时,赏云还在一旁打趣道:“分明明日就要回府了,小姐今日倒是不困了。”
就连盈香就跟着道:“奴婢看那算命的也没说差,如今正好应了一个月字,刚巧今日月色正好。”
“这么说那老头还真有几分本事了?盈香你记不记得,当时那老头忽然一扬手,那红绳还飞到了王爷的身上呢,这么说倒真是不巧了……”赏云联想道。
虞秋烟眼见两人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瞧我把你们惯得,我很快就回来了。”
她在两人的打趣声中走出了禅房。
但不得不说赏云与盈香的话确实是一语成谶了。
被扫帚扫出一条条古旧纹路的砖道上,明月清辉宛如水银一般流泻,一道长长的身影在清辉中轻动。
转过弯,便见着章启就站在月洞门外的菩提树下,半明半暗,月色落到他肩头仿佛沾染了一层薄薄的冷霜。
他的长指之间拿着一截白色的花枝,枝头白色的花瓣轻轻颤动,如雪一般轻盈。
“如今再说不想见本王,可晚了。”他含着两分调侃道。
虞秋烟一下就回过神来,她觉得有些不真实,看着他手心的花枝:“王爷从哪折的梨花?”
“抢来的。”
虞秋烟看了他片刻,沉吟道:“王爷,你听见了那个道士的话是不是?”
章启将梨花枝递过去,拖着腔调“嗯?”了一声。
虞秋烟伸手接过时,指尖碰过他的指节中心,握过刀剑的指节上有一层厚茧,一时很难想象他手上拿着的只是一杆梨花枝。
虞秋烟:“和月折梨花。那个道士解的签文,王爷听见了是不是?”
“听见了。”
何止是听见了,来的时候还看到了别人。
章启冷着眸子转开眼。
看着她,目光渐转深沉,他伸手拉起了虞秋烟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虞秋烟还在看着他掌心的茧,有些扭捏,而那双手却已经极为自然地抓起了她的手。
章启的掌心很热,宽大的手掌恰好将她的手包裹其中。
这种感觉于现在的虞秋烟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宅院里的烛光渐渐远去,直到听到溪水的叮咚声,虞秋烟才惊觉过来。
“是去寺外吗?”她疑惑道。
“你害怕?”章启将从她手中拿过去的灯笼又递还给了她。
虞秋烟捏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就连章启都没想过她如此信任他。
周围一片黑暗,林间夜枭嘶鸣,握着他的那只手不觉捏紧了些,她似乎有些害怕。
章启忽然有一丝后悔自己考虑不周,一时兴起将人带到了这。
他捏着她的手,食指摩挲了数下,有些安抚的意味。
“为何来这儿?”虞秋烟道。
章启牵着她一路往前走着,开口道:“本王今日确实听见了,从那人说梨花开始……”
“果然,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巧合。”虞秋烟笑了一声,“那个假道士还说要我多往梨花处走走,相国寺里种着梨树的似乎并不多,王爷你分明是刻意去摘的吧。若我听了那道士的话,只怕还能在梨树下遇见王爷。”
章启答非所问道:“你为何觉得是假道士?”
“自然是假的,他看见王爷就慌不择路。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虞秋烟抿着唇,言笑晏晏,“你不知道,他还拿着那红绳作法,说是我的姻缘近在眼前……”
“如此,他倒也没说错。”章启道。
虞秋烟唇角笑意滞住了,她停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章启,“王爷说什么?”
章启不错神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才终于道:“本王准备去虞府提亲。”
前世的时候启言就说过许多次,诸如此类的话,可那时候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后,每一次,虞秋烟都不敢直视启言的眼睛。
如今不一样了,胸腔中能清晰地感觉到跳动,是生机勃勃的。
丛林之外有不知名的虫鸟鸣叫,溪水不分昼夜地欢快地响着,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入耳,又仿佛渐渐远去。
虞秋烟看着章启的眼睛,没有答话。
“抬头。”他俯身,轻声道。
一道清溪将山林划成两半,溪水旁的女子依偎着男子缓缓抬头望向夜空。
明月挂在山林之间那一方狭窄的天空之上,月色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一片清溪。
半片浮云在月下晃动,点点星子闪亮,偌大的天幕也被裁剪成一片弯曲的蓝色星河。
她也处于星河之间与夜空遥相呼应。
“王爷,那道士有一句话也没说错。”虞秋烟一字一句道,“惜取眼前人。”
她应完,有些害羞地偏过头,去看星空。
飒飒的树叶声相和,好像有数只长尾山雀的尾巴划过了章启的心底,痒痒的。
她眸中熠熠光辉比皎月和星子还要明亮。
章启不觉附身,倾向她。
虞秋烟毫无所察,看着夜空,转移话题道:
“很久没仔细看过这样好看的夜空了。以前也想过枕着晚风,看看星空。这里好像离得更近一些。”
她不知不觉伸出手指向了星空,开心地转了小半圈,耳下的翠玉耳铛呼应着月色,一闪一闪,无声地诱人视线……
章启调转了头,倾向了她的脖颈侧。
在虞秋烟扭头望向章启的时候,才忽然察觉到耳下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随即好像有呼吸撒过。
“王爷?”她的声音有些惊。
“嗯。”
章启伸手将她搂入了怀中,微微弯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手上却不觉将她拉向自己。
虞秋烟几乎有些站不稳,章启很少做出这样的举动,且刚刚……
“王爷方才是想……”
“抱歉。”章启打断了她的话。
“唔,我没有怪你。”
虞秋烟想着自己先前所做的事,只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想着,他大可不必如此君子。
清溪旁,虞秋烟怔怔地看着星空,有些出神。
“王爷……”
“你昨日……”
两人几乎在同时出声。
“王爷先说。”虞秋烟道。
章启看了她一眼,又避开她的视线,仰头道:“你昨日…可是还见了康远伯府的世子。”
“什么?”她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康远伯是谁。
章启却并未立即接话。
虞秋烟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章启的不对劲,问:“康远伯府,怎么了?”
章启斟酌道:“听说清溪里的鱼最近都要肥了一圈了。”
“是吗?王爷怎么还关心清溪里的鱼,清溪里的鱼是寺里的僧人养的吗?不过毕竟是春季,万物生……”虞秋烟以闲聊的语气接过话,说到一半才察觉不对。
她想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什么。
这人一会又问康远伯世子,一会又说清溪里的鱼。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她立即联想到了昨日的情形,昨日那绿衫子似乎是说过他是哪个府上的,细细回想,好像正是康远伯府。
且昨天孔温正好在这条清溪附近喂鱼。
虞秋烟将二者联系起来后,想起当时孔温拿鱼食喂山雀时的模样,不觉有些想笑,毕竟她当时还奇怪,怎么会有人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鱼食来。
她才勾了唇。
章启的指尖便伸了过来,点住了她的额头。那神态似乎在说“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虞秋烟对着他的视线,当即改口道:“王爷,僧人怎么会关心清溪里的鱼,王爷说笑了罢。这样可不好,在相国寺怎么能想着杀生呢?我倒想知道王爷是听谁说的,是谁在相国寺,还惦记着清溪里的鱼肥不肥……”
额头的那根指尖轻轻点了点,章启微勾了唇角,慢条斯理道:“明知故问。”
“听闻康远伯世子为了巧遇太傅府的小姐,在清溪四处撒鱼食,整条溪里的鱼都被喂养得胖了一圈。此事,阿烟可知晓?”章启沉了口气,继续道,“还有今日,那假道士所言也并非巧合。”
“啊?”虞秋烟倒没想到这一层。
章启默了片刻,轻嗤道:“康远伯府的纨绔子弟!他倒是有心。本王的花是从他手中抢来的。并非折来的。”
见虞秋烟还没听明白,章启眯起眼道:“若本王没回来,你今日真去了梨树旁,只怕遇见的可不止是本王。否则,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你也瞧不出来?”
那孔温倒是懂得讨女子欢心,更是为了她废了一番心思,才会用这些手段。当真是纨绔子弟!
他语含埋怨,虞秋烟眨了眨眼睛,有些想笑。
“阿烟只知道那孔公子同我说的是与别家小姐来此相看,在阿烟看来,这也算是有妇之夫了,与我何干,更何况——”
虞秋烟说着说着便理直气壮起来,顿道,“今日,我那红绳分明是飞向王爷的……”
章启闻声反倒轻笑了一声。
他本想着这阵子让她散散心,他也需要理一理头绪。可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她竟然就被别人惦记上了。
在听到内侍回禀,有人为了她数日来在清溪流连徘徊,更是为了她背后诸般打听时,他就算有再好的耐心,也无法克制当即升起的烦躁之感。
今日,本不是提起此事最好的时候,但章启有些按奈不住了。
虞秋烟还颇有微词:“而且孔公子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这梨花可是王爷送的。这么说,阿烟倒觉得王爷更像是那,有心之人。”
她说着说着,愈发得劲。
“王爷人虽不在相国寺,却还将相国寺的事情看得明明白白的,比身处其中的人还要明白。你说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章启对她的装傻和倒打一耙只有纵容。
他伸手将人拉近了些。
“是,梨花也是本王送的,红绳是朝本王而来。”
“幸好。”
“你说得不错,本王是那有心之人。”
章启顺着虞秋烟的指责,缓缓点了点头,下颚线条在夜色里也十足清晰,许久后抿起的嘴唇愈发舒展。
章启坦然道:“一面想要给你时间叫你想明白,一面却又忍不住留意相国寺……”
他的话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因为,虞秋烟忽然抬头,吻住了他的下颚。
她身上有股甜丝丝的香气。仿佛是深夜忽然绽放的幽昙。
他的心乱成了一片。
虞秋烟只是情不自禁,抬头轻碰了一下,她的身高恰好微微踮脚就够到他的脖颈。
虽然只是轻轻碰一下,可她还是不由双颊酡红,晚风吹过耳朵,热烘烘的,整个人仿佛喝醉了一般。
她很快就退开了,可章启的手却不知何时按在了她的肩后,在虞秋烟想要退开时,便有一阵力道将她推向章启。
她被摁进了章启的怀中。
就好像她一凑过去就有人不允许她离开了。
虞秋烟顺着力道将额头贴在章启的肩上,红着脸一动不动。
章启的身上不知在哪沾上了檀香的气味,淡淡的。
他倾下身,视线与她平齐,抬手,将她面上被晚风吹乱的发丝轻轻地拨到了她的脑后。
章启的喉头好像滚了滚。
虞秋烟的视线飘忽不定,不知想起什么,面色愈发红。
下一瞬,虞秋烟便见到面前的脸遽然放大,挺直的鼻梁几乎贴在了自己的鼻尖之下……
她不禁闭上了眼,长睫俏生生地颤动着,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在转瞬之间又变得暧昧而温热,是连晚风都吹不散的热意。
鼻息间丰溢着陌生的气息,唇齿相连,虞秋烟怀疑面上的酡红也转移到了唇上,她好像整个人都被泡进了刚温过的热酒坛子里。
等反应过来时,她早已经在不经意间抬手抱住了眼前的人。
手上抓着的梨花枝已经被折弯了小半截,晚风吹落片片浅白的花瓣,掉落的树枝在两人的身后滚动了半圈。
这是一个克制又令人沉醉的吻,像是两个一见如故的人互相温柔地试探。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54 ? 尽快
◎提亲◎
许久,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不觉“唔”了一声。
章启退开了身,他的耳后有些发红, 眼底染了一层欲色,手指流连在她的下颚处, 触手绵软。
摁在虞秋烟身后的力道松了不少, 她退开了些, 欲盖弥彰地揉了揉脸,连看都不敢看章启一眼。
转了身,自顾自沿着清溪往来路行去,“我, 我要回去了。”
“嗯。”
章启抬步跟上去。
虞秋烟走得更快了些,刻意同他来拉开一段距离。
章启只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一边走一边揉着脸, 连背影看起来都觉得可爱。
章启不觉勾了勾唇。
“本王明日就回府清点聘礼。只是依据典制,还需与圣上商议……”
虞秋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到了要进禅院的月洞门前,就要一脑袋钻进去与章启分开。
“等一下!”
章启将一盒药膏放到了她掌心之上。
长指捏了捏她的手掌,指尖抚过手心, 虞秋烟不禁蜷了蜷手掌。
章启松开了手,安抚道:“方才便该给你,倒没顾上。”
可不是没顾上么……虞秋烟面色发红。
手上那道被竹签划拉出的伤痕已经止了血,虞秋烟早在白日里就让盈香上过一次药了。
“每日晚间使用, 放心,不会留疤的。”
她点了点头,闷声道:“谢谢王爷。”
“不必同本王说谢。”章启看着她,“进去吧。明日便要回府了。”-
次日一大早, 虞秋烟便起了。
她今日着了一身绿色缠枝水波纹的束腰褶裙, 一身轻薄的春衫倒是与草长莺飞的天气极为相衬。
“也不知赏云好了没有?一会, 马车只怕就要到了。”盈香焦急地张望着,“就不该让她去取水,她那个脾性,只怕又被什么勾住了视线。”
“时辰尚早,倒也无妨,不若去瞧瞧。许是遇上麻烦了。”虞秋烟无所谓道。
暮鼓晨钟,寺庙中便飘着若有若无的梵音,沐浴在佛门光辉之下,连远处高耸的塔尖仿佛都带着一丝肃穆之感,怜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来往。
寻风早早便带着数名家仆赶到了相国寺,张罗着将虞秋烟的行李搬上了马车。
虞秋烟从禅房往外行去,经过月洞门外的菩提树,鬼使神差地张望了一圈,才缓缓沿着石径往外行。
才行过一道转角,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虞小姐留步。”
声音有些耳熟。
虞秋烟回头便见着了孔温。
“孔公子。”虞秋烟颔首。
“虞小姐这是要回府了?”
“是。”虞秋烟隔空点了头。
孔温身侧还跟着一名小厮,那小厮不耐地转动着身子,瞧着似是有急事。
虞秋烟客气地道了别,转身走出了一段距离。
那身衣衫衬得她弱柳扶风,就连山间的晨辉似乎都对她更为偏爱,落到她身上仿似笼了一层薄纱。
孔温身侧的小厮小声提醒道:“公子,人都走远了。现在不将东西送上去,日后虞小姐回了府只怕就难遇着了……”
孔温转了转折扇,扇下环佩当了两声,有些迟疑。
“公子!快送上去啊。”小厮见孔温还在犹豫,有些恨铁不成钢,急的去扯孔温的衣袖,“昨日就废了好一番功夫,依奴说,你这从拟话本里瞧来的都不值当,你这般布置的,什么和月折梨花,什么山有木石兮的,都没用上!也就您还特地换了间禅房紧挨着梨花树,现在人走了,都是白费功夫么,就白费功夫了……”
“你懂什么?”孔温不耐,要吸引这样的姑娘必然得筹谋一番才行。
小厮觑了孔温一眼,颇有些搞不懂,怎么他家公子突然畏手畏脚起来,好歹也是脂粉街穿行,红粉知己无数的公子哥,那可是章台街千金买笑的子弟,怎么如今这般小心谨慎。
这都多少日了,他家公子喂了半月的鱼才撞见了虞小姐一次,撞见了也没把握住机会。所以,依他看,这一招对虞小姐根本没用。
“公子,那画?不送了?”小厮从怀中取出了一方约一尺长的木盒,犹疑问道。
“送!当然送。只是……”孔温犹豫道。
“公子你再犹豫,虞小姐可就走远了,奴不明白,不就是虞府的小姐么,公子您回去同夫人说一声,只怕夫人还高兴呢,夫人一高兴,指不定当晚就去请冰人去虞府了,这样公子你也不必躲着老爷和夫人了,奴看那什么徐家的小姐,马家的小姐也都可以不用见了……”
孔温仿佛醍醐灌顶,手中折扇“啪”地一下,他又跟了上去,扬起声道:“虞小姐留步。”
虞秋烟再一次被喊住,只好转身问他有何要事。
孔温:“虞小姐,这可是你的东西?掉地上了。”
他的手指着地面上一方一尺长的木盒,虞秋烟远远瞧着有些瞧不清,想着莫不是寻风搬东西时落下的。
便抬起步子走近了些。
孔温捡起木盒迎过来,神色古怪:“虞小姐快收起来罢。”
虞秋烟走近了才瞧清了那长形的木匣,正要伸手接过,忽然手停在了原地,摇了摇头:“不是我的。公子不若交由寺庙中僧人。”
说罢,她转身离去。
小厮在一旁看得恨铁不成钢-
层云渺渺间,梵音阵阵,分明的是喧嚷的,可穿梭在影影绰绰的密林小路上,却觉得甚为安静。
虞秋烟远远便听见了若有似无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她似有所感,回头望去,章启正从后侧的岔路款步行来。
他并非只身一人,身边还有一名披着袈裟的和尚。
虞秋烟站在原地还未动,那和尚倒是先冲她慈眉善目道:“阿弥陀佛。”
她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和尚,出于礼节她亦双手合十回了一礼。
那和尚的眼眸似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渊,虞秋烟感觉他似乎在自己面上停了一瞬。
虽然他立即转身与章启神色如常地交谈。
“万物皆有缘法,王爷只需顺其自然。”
章启点了点头,两人很快便行到了虞秋烟的眼前。
“女檀越。”和尚又冲虞秋烟道,“听寺中人所说,有人在清溪救了一只山雀,想必是女檀越所为。”
虞秋烟怔了一瞬,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讲话,点了点头:“也不全然是我所救……”
和尚微微笑道:“女檀越善心难得,万物皆有因果,女檀越福泽深厚,想必也能逢难化吉,守得云开。”
他的嗓音混着林中一阵飒飒清响,转瞬又随风飘散,莫名让虞秋烟感到有些耳熟。
“王爷,老衲先告退。”那和尚走得极快,说罢话,便已经走得甚远了。
虞秋烟面带疑惑:“这是……”
“是无觉大师。”章启点点头。
虞秋烟心中有所猜测,如今得到了证实,点了点头。
“王爷是问无觉大师什么?”
章启慢慢地转过头,犹豫了片刻,一字一句道:“姻缘。”
虞秋烟眨了眨眼睛,没搭腔,慢吞吞地沿着路往前走着。
“走吧,顺道送你回虞府。”
话落,那道身影即已约过她,走到了她身前。
“不不不,不必。”虞秋烟立即接话道。
这若是一道回虞府,还指不定虞衡怎么想呢,虞秋烟分了两分心神琢磨着虞衡见到肃王登门会作何反应。
“在想什么?你莫不是以为本王还能顺道去虞府提个亲。”
“嗯?”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章启见她面色发红,忍不住轻声笑了一声:“王府议亲,提亲都有典制,还要同圣上商议,不过,本王答应你,会尽快。”
虞秋烟有些发窘,怎么什么都没定下来,就显得她很急迫一样。
虽然重活一世,比起前世来说,她如今要看透得多,但也不能留下一个恨嫁的印象啊。
实在是他一会姻缘一会提亲的,不怪人多想。虞秋烟有些羞恼地拧开脑袋看都不看章启的,道:“虞府还不一定答应呢,王爷未免想得有点多……”
结果她话音才落,就有一道声拆她的台。
“我们小姐和肃王分明是天生一对。小姐不答应肃王难道要答应他那个,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公子吗?”
“那臭假道真是厚颜无耻,什么叫做是受人吩咐,什么叫做红线送错了人,我看他才是放屁。”赏云义愤填膺道。
“你小声点。”
在盈香的提点下,赏云欲盖弥彰地压了压嗓门:“放心,如今这时辰,这道上没什么人的,那些出家人才不掺和这些呢。 ”
“盈香我给你看。先前有小宋公子,刑部郎中,和小姐青梅竹马,可如今看,端的是虚情假意,亏我以前还在小姐面前说了他恁多好话,那文达也忒不是东西,如今都要走了,什么话都不同我说一声了,学他的主子,忘恩负义!我呸。”
“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看人可不能光看面,就那臭道士说的,那什么孔公子,我看也不是个好东西,特地雇个人去小姐面前神神叨叨一番,还想骗人哩。依我看,还是肃王好,反正我瞧着那日在首饰铺小姐挺开心的。”
盈香:“肃王!你也敢瞎攀,真是胆子大了。别念叨了,赶紧走吧,小姐还等着呢。”
没多久,这两人也看到了虞秋烟与章启,赏云立即住了口,僵着身子见了礼。
虞秋烟:“让王爷见笑了,是我平日里管教无方,回头必然重罚。”
两位丫鬟连声应是,踩着小碎步疾步走开了。
“是该罚重些,行越俎代庖之事,又在外揣摩主家之意。”章启忽然含笑道,“只是她二人所言之话,恰与本王之心相合。”
“本王确实想得多,所以为防夜长梦多,还是尽早提亲为好。”
他忽然伸手轻轻抚过虞秋烟的发顶。
“你放心,虞太傅那本王会解决的,他会答应的。”
虞秋烟欲言又止,狐疑地看了看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她的担忧的。
那些藏在口是心非之下的,柔软的心意,好像也都能得到认真的对待。
最后,章启还是送虞秋烟下了山,一路远远地跟着,在路口看着马车稳稳地停在虞府前方才离去。
55 ? 提亲
◎父母之命◎
一支飞鹤金钗挽着如云乌发, 钗上仙鹤翅膀贴着乌黑的发髻,轻轻颤动,随着发丝轻动, 宛如振翅欲飞。
赏云一时怔愣:“这金钗,衬着小姐愈发好看了!”
虞秋烟揽镜自照了一会, 还是道:“换一只吧, 太招摇了。”
“奴婢在相国寺的膳堂遇到了那个算命的假半仙, 谁知他认出了奴婢,竟然还不要脸地拉着奴婢好一顿胡言八道。他说他是受什么伯府上的孔公子所托,为小姐同那孔家公子牵红线。谁知那日出了偏差,本想借力将红绳扔到孔公子怀中, 竟被人半道拦下了。”
“那道士还说他是见孔公子心诚又一表人才,才屈尊应下这差事, 存着好心要成就一桩姻缘,谁知落到了一个凶神恶煞之人身上,他行了骗,于心不安, 害怕小姐就此生了误会坏了小姐姻缘,可那人胆小如鼠,又不敢冒犯小姐,竟然拉着奴婢说了一个时辰。”
“小姐你别听他胡言八道。依奴婢看那孔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坑蒙拐骗,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居心。”
这事虞秋烟早就知晓了,不算很意外,想起在出寺时那孔家公子还想将莫名其妙的木盒硬塞给她, 虞秋烟觉得这人多半是脑子不太好。
赏云还在念叨:“那人还说肃王的面相凶冷, 瞧着生性阴冷执着, 不是好相与之人,想来是家庭不睦,父母不全,天生犯孤煞之气,还说他克妻……我呸!”
虞秋烟瞥了一眼,道:“看来是月俸罚少了。”
赏云立即噤声。
“这不是看小姐忘了昨日之事么……”
盈香从外行来,拿了一封花笺信封递给了虞秋烟,犹豫道:
“这个信件……是盛府的。奴婢前阵子在相国寺遇见了盛玉英的丫鬟,她阴阳怪气地说了两句,奴婢从未搭理过。但她不知从哪打听到小姐回府的日期,昨儿就巴巴送了这个来。小姐您不看的话,奴婢……就拿去扔了。 ”
经历了那样的事,盛玉英竟然破天荒给她送的信,想来是害怕送到虞府送不到虞秋烟手中,才特地选在虞秋烟回府前一天送到她身边丫鬟那。
虞秋烟伸手接过,看着上面留下的盛字,半晌没动。
盛玉英会写什么,终于能光明正大和宋成毓在一起了,所以来耀武扬威么?
虞秋烟扣着信封,并不想因它毁掉一日的心情,扔到了一旁没有搭理。
“盛玉英的丫鬟为难你了?”虞秋烟扭头问。
“没有,她可不敢为难我。”
虞秋烟在府中待了两日,这日黄昏时虞满宵一路小跑着进了她的院子。
边跑边喊:“姐姐,快出来,快出来,有媒人带着新郎官来了。”
“说清楚?什么人?”
满宵还喘着气:“媒人,是媒人!我娘说要等爹爹回来再决定。姐姐,你快出来看看。好大的大雁!那大雁被绑着腿儿,还会啄人呢,满宵想去摸,我娘不让我去……”
满宵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虞秋烟愣了片刻,没动身。
“莫非是肃……”赏云纳闷地嘀咕,尚未说完就被盈香敲了一下。
“小姐,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怪乎她院中的丫鬟激动,京中有女儿的官员家中,女孩儿及笄前后总会有不少人家来提亲。
只是先前虞秋烟因与宋成毓早就定了亲,倒是从没见过这场面。
虞秋烟愣了片刻,任由丫鬟在她脑袋上捯饬着首饰,回了神:“可有说是哪家的公子?”
满宵想了半天:“我忘了,好像是什么什么康什么的公子。”
“康远伯府孔公子?”虞秋烟想了半晌,能摸着点联系的也只有他了。
满宵:“对对对!姐姐你真聪明,还没去就知道了。”
还真是孔温……
居然是孔温……
章启万没想到,他马不停蹄地进京商议,又去虞衡那探了探口风,不过两日功夫竟被人抢了先。
御书房内,圣上坐在上首,章启同虞衡端坐在下列。
皇上同太傅两人有来有往谈了半天国事,又拉了会家常。
皇上忽然抱怨道:“太傅,朕这弟弟不懂事,至今不成家,朕这身体每况愈下,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肃王和太子成婚,太子也就罢了,肃王却连个着落都没有。”
虞衡夸了肃王和太子两句青年才俊是社稷之福,又让皇上少操心注意龙体。
皇上不动声色转了话题,像是只是随口一提,转而又问起章启先前所查匪徒之事进展如何。
虞衡却始终难以安心,先前也有数次皇帝同他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儿女亲事上。
若是章启在场,每一次提到亲事,章启都说不急于一时。
可今日章启始终没有开口……虞衡想起前几日章启的态度,以及近日所听的传闻,心有不安,起身正要退下,却被拦住了。
“近来,太傅很是疲累?”章启忽然问道。
“老了,不中用了,倒叫王爷瞧出来了。”
章启嘴角挂着冷笑忽道:“本王看太傅对宋大人之事倒是不嫌劳累,操心得很。此次离京路途遥远,听闻太傅为了让他安心离京,特地恳求陛下允他春狩之后再走,当真一片舐犊情深。”
虞衡被人戳破却并无异色,坦然道:“正如王爷所说,年轻人出门在外总是难免操心些,老臣只恨不能趁着这段日子倾囊相授,叫王爷笑话了。”
“虞家同宋家才退了婚事,宋大人却还常往虞府跑……未免不合规矩。”章启意有所指继续道,“太傅也该关心关心家人。可别本末倒置。”
这话让虞衡一时发愣,没有接上话。
皇上横了章启一眼,恨铁不成钢,就这张冷脸靠威胁人他能提上亲?
抚额,扯着话提醒道:“好了,太傅心中有数,衍卿,你别忘了今日真正要同太傅说的话。”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虞衡立即站起了身严整以待。
皇上:“听闻虞大小姐同宋成毓退了亲,你家那丫头朕见过两面,这一番退亲始末朕也知悉,错不在她,朕瞧着她与衍卿倒是……”
正琢磨着用个什么词儿,虞衡已经急忙跪到了地上:“圣上,万万不可——”
“什么万万不可,朕瞧着万万合适!”皇上拍了茶盏盖子,有些不耐,“衍卿你怎么看?”
“臣弟多谢皇兄恩准。”章启应和道,“臣弟愿亲上沼闻山剿匪,为皇兄分忧。”
太傅闻言几乎瘫倒到地面上,皇上眼见着太傅的身子往下伏了伏,头磕到了地面上,生怕将人逼得太过,又唱起了黑脸:“谢什么谢!太傅还没同意呢。”
“沼闻山的匪寇倒是扰民已久,朕烦他们很长时间了。”
这话虽说是给足了太傅脸面,实则却也给了虞衡不小的压力。以章启的军功而言,只是赐个婚实在是再理所当然了,更何况他还主动请缨要去剿匪。
沼闻山匪徒不成气候,更何况此案早已查得个七七八八了,又何须肃王亲自领兵前去,这分明只是寻个由头罢了。
虞衡虽心知肚明,却还在挣扎道:“小女不才……”
“臣弟另有一事恳请皇兄。”章启拱手道。
“说!”皇上挥了手。
“恳请皇兄看在臣弟的份上,在宋大人离京前,为宋大人与盛家小姐赐婚。”
皇上没想到他还在琢磨此事,略一琢磨就眯起了眼睛,“你真要如此?”
这对章启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这两道赐婚的旨意一前一后传出去,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结合一下章启如今本不算好的名声,只怕坊间有人要说肃王行事无度,夺人亲事了。
在皇上看来,这种请求无异于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章启点头:“臣弟确信。”
皇上看了一眼虞衡,整个人往后靠坐着,闭目养神。
章启得到授意,便问道:“不知虞太傅如何看,想来以太傅对宋大人的一片爱惜之心,也知此事对即将远赴洲南的宋大人而言,有不少助力。”
若真替宋成毓与盛玉英赐了婚,对即将离京的宋成毓而言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前者在外人看来是灰溜溜地被驱出京城,而带着赐婚的名头无论如何也会叫人忌惮两分。
这也是虞衡一直不放心之所在。他替宋成毓操碎了心,既怕他经历不了挫折离京后自暴自弃,又怕他因京中之事灰心……
虞衡一片“慈父”心肠被拿捏得死死的。
“此事,此事……”虞衡有些犯难,似乎正在考虑,又似乎难以下定决心。
章启见虞衡状似犹豫,又忍不住讽道:“虞太傅莫非只对于亲生女儿的亲事才能随口决定,而对于宋大人却瞻前顾后。倒真是关心则乱。”
“王爷的意思莫非是要臣拿女儿的亲事,换明轩的前程?”虞衡见皇上一言不发,对着章启直问道。
这在虞衡看来已几近是为难之举了。他即便偏心,也自认公正,不愿为亲女儿做出这般选择。
“自然不是,本王倾慕虞大小姐久矣,怎么会想让宋成毓顺心,他订了婚,本王才好安心。”
这意思便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章启自作主张,行事张狂,和虞家没有半分干系,竟还全了虞衡的名声。
皇上霎时睁开了眼睛,叹了口气。
这肃王是摆明了要将所有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扣,不给虞家留一点话柄,就连给虞衡送人情这种事都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虞衡:“容臣考虑……”
“本王对虞家大小姐一见倾心,非卿不娶。”章启诚恳道。
虞衡不敢看章启的眼神,坚持道:“王爷说笑了,兹事体大,臣还要回去问问家女。”。
章启放软了话调:“本王自知名声不雅,但□□贵于真,本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情真意挚。只待太傅同意,他日必不相负……”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章启的话确实给足了虞衡脸面,更遑论是圣上面前所言。
因而虞衡离去时虽还是忧心忡忡,但面色已然缓和了不少。
待虞衡离去,皇上才恨铁不成钢地横了章启一眼:“就这点本事,你可知届时那些不知情之人会如何胡吣你?你听听——肃王毁人姻缘坏人亲事,容不得人,驱人离京这说辞如何?”
“臣弟只想尽快求得太傅答应,并未考量许多。多谢皇兄提点。”
“朕看你考量得还挺多?一会将虞衡摘出去,一会又将虞家那丫头摘出去,什么脏水都往自个身上揽。”
毕竟当今世道,退过亲的女子总难免被人说两句闲话。可经他这么一搅合,只怕外人很快都忘了虞秋烟是为何退亲?只会记得是肃王抢亲……
皇上被章启对太傅的态度惑住了,又问:“你方才戳着人脊梁骨骂他偏心了,哪有人求亲这般求的……你既想尽快,又下了决心要牺牲名声换得太傅同意,倒不如直接请朕赐婚来得快。反正都和强娶无异,顶多强行赐婚时太傅以头抢地哭两声再骂你两句罢了。”
章启犹豫了一会,还是如实道:“臣弟只是想让太傅心甘情愿点头罢了。”
哪怕只是装出来的心甘情愿又何妨。
他也只是想让她嫁人时开心一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仅此而已。
56 ? 提亲
◎在等什么◎
虞衡回府后听说康远伯府提亲也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柳姨娘替虞衡收起了外衫, 絮絮叨叨地讲着。
“那宋成毓也是妾身看着长大的,竟没想到到头来还出了这样的事,原本还想着今年内便能出嫁, 真是可惜。
她早已及笄,往虚岁里算, 年纪不小了, 先前是订了亲, 可如今这情形,可不能不做打算啊。
老爷,您对阿烟如今这婚事到底是作何打算?妾身瞧着那康远伯府上的世子也是一表人才……”
这些话自虞秋烟退亲后,柳姨娘几乎日日都要提上两句, 虞衡往日里也会同她一道说两句宋成毓,可今日虞衡却始终未置一言。
柳姨娘软着声试探道:“康远伯府倒是有诚心, 在府上等了许久,可惜今日老爷回得晚。咱们府里又没个主母,妾身连出去招待一圈都觉得身份卑微,更何况是这等要做主的事, 老爷回得晚就罢了,怎么今日从宫中回来后还急慌慌地往宋府去呢……”
虞衡听出了她的抱怨:“好了,府上不会有主母。你尽可放心,若是有事情, 你招待一番也是情有可原,不必妄自菲薄。”
柳姨娘抿了抿唇角,在虞衡瞧不见的地方轻声呼了一口浊气。
以前她听了这话是极为开心的,不会有主母就意味着不会续弦, 毕竟妾室在主母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可许多年后……再听来, 却难免失落。
柳姨娘只好继续说着虞秋烟的婚事:“老爷若是不放心世家, 怎么不从新科里瞧瞧,想来选个和……差不多的也不难。”
虞衡听罢语气愈发冷:“你也觉得我选明轩是榜下捉婿?”-
“正是榜下捉婿。”姜一跬摇着酒杯,调侃道。
姜一跬:“一个是新科探花,与虞父一场师徒情谊,受虞衡多番提携,为官之路走得倒也顺畅。从那时起,坊间就有不少人戏称过虞衡是榜下捉婿,据本官所知,宋成毓十分痛恨这一点。”
虞秋烟退婚的事情渐渐传开了。
这一桩在京中众人眼中称得上良缘的婚事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倒是让许多人扼腕叹息。
一个清流之臣的嫡女,贤淑有余。但自幼丧母,若是要议亲事,只怕高难成低难就。
姜一跬近日听了不少京中街坊风闻,如今正向章启讲着宋成毓之事。
“悠悠众口,你是堵不住的,京中的闲话也是拦不住的,总归还是有人说两句。如今你更该想想的是孔家那小子,也不对,据我所知,京中有不少人家都想与太傅结亲哩,我数一数都有谁啊……”
章启等了太傅数日,如此一听颇有些坐立难安。
“哦,对了,王爷呐,下官斗胆一问,那虞家小姐可知道她退亲之事有多少出自你的手笔?还有虞太傅可知太妃中意郑家的丫头?”
章启一言未发,虽然还稳着心神假装看着兵书,听着姜一跬的话,难得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这滋味竟比大军临境时还要惴惴。
有了康远伯府这个先例,虞府这几日确实陆续有人上门提亲,热闹得不行。
府中的人也一扫先前退亲时的阴霾抱怨,知秋院的小丫头闲暇时都要掰扯两句谁家的公子更合适。
虞秋烟日日关心着,可等了几日,竟没有章启半点消息。
寻风说白日里路过肃王府,瞧着并无任何动静,虞秋烟无精打采地着人退下了。
可寻风却犹豫了,虞秋烟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吗?”
寻风将自己今日在肃王府附近瞧见郑家马车之事说了出来。
他这人老实又忠心,不会绕弯子,说到后来,竟还问虞秋烟是不是私下与肃王有约,竟还隐约提点虞秋烟不要像先前一样,为人所骗。
直白的说,就是希望她不要再重蹈与宋成毓的覆辙……
桌面上还放着那一面玉兔面具,只是时不时地涂抹一笔,好好的兔面面具却被交叉的墨汁抹成了古怪的模样。
虞秋烟烦躁地将东西随手扔进了匣子里,眼不见为净-
次日,虞秋烟应邀往梁府赏花。
正值春景大好,百花初绽。
梁夫人请了数位命妇同世家女共赏春景,梁元星自然是与其一同招待。
梁府新得了不少新鲜的盆栽,更别提还有数株由皇后赐下的姚晃赵粉之流。
众多小姐,一人一句,说着新进的花卉品种也是头头是道。
“梁小姐,不知此君子兰是何等品种,倒是从未见过?”一位小姐好奇地指着盆栽中间绿油油的宽叶兰花问道。
梁元星拼命想着梁夫人教的,可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属于什么品种,支支吾吾。
“这个,宽叶,翠绿,想来是金丝兰?”
还没说完,就被从身后带着人端来茶点的梁夫人制止了。
“是佛光君子兰,小姐们若有想问的尽可问园中花匠。”梁夫人道。
不少小姐其实也是想借此机会同梁元星搭上话,毕竟这可是日后的太子妃。
因着梁元星的身份,小姐们也都十分给面子。
有人吹捧道:“这些牡丹想来便是今年内务府新进的品种,梁府这春景除了御花园,在这京城也是独一份。”
梁元星暗自扶额对虞秋烟道:“其实我娘昨日都同我讲过,只是全忘了。我瞧着这些都是一样的,怎么光是翠滴滴的兰草就恁多品种。”
“我也不识得这些。”虞秋烟摇头。
梁夫人见梁元星歪着身子讲悄悄话,临去前不忘低声吩咐道:“挺直腰背,勿要露怯。”
梁元星瞬时坐直了身子。
园中的小姐们聊了聊春景,又有人提议有清酒,有名花,不若借景吟诗,于是玩起了飞花令。
在虞秋烟的帮忙之下,梁元星虽头大如斗,却还是勉强应付了几圈。
最后,玩乏了,三三两两的贵女,聚集成数个小圈子,互相赏花品茗聊天。
梁元星席间一直拉着虞秋烟同自己坐到一块儿。
见终于不用对诗,才松了一口气,感叹道:“好想快些嫁人!”
这话虞秋烟倒是头一回听说,不由讶然:“这话怎么说?”
梁元星见状解释道:“我现在觉得我娘才是最吓人的,每回进宫都感觉皇后娘娘对我可好了,便是讲错了话也不怪罪我,反倒是我娘硬生生拉着我学了一大圈花道,茶道……”
总觉得我要是真成了太子妃说不定还会觉得轻松哩。我现在就等着嫁人了,也不知道婚期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
“没想到不过一阵子未见,你竟还恨嫁了。”虞秋烟捂着帕子轻声道。
“你不知道我娘竟然答应我去春狩,前提便是学会那一整套的宫规礼仪。我近日可是累得不行,不过确有成效,如今我都能用刀修剪花枝。”梁元星摇头,徒手比划了两圈,“谁能想到,这刀既能杀人还能修剪花枝呢……”
她接连讲了不少趣事,惹得虞秋烟忍俊不禁:“着实厉害。”
“虞小姐同梁小姐在聊什么?如此开心。”忽然有一道声音插道。
虞秋烟拧头一看,倒有过几面之缘,正是成尚书的嫡女成妙心。
虞秋烟含笑道:“没讲什么,不过聊了些趣事。”
成妙心点点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她身后一名贵女忽道:“听闻虞小姐前阵子出去散心了,也不知去了何处?倒是愈发光彩照人了,丁点也瞧不出烦闷之态。”
满座都知虞秋烟月前才退了亲,乍然提这个着实有些没眼色,又有一声道:“我倒是在相国寺遇到过虞小姐,许是小姐不记得罢了。”
“相国寺?这么说倒是巧了,听说康远伯府孔公子科考不顺也在相国寺散心……难怪坊间传闻孔公子对虞小姐一见倾心。”一名小姐捂着帕子道。
京城说大也不大,尤其是官员之家,丁大点事也能传出去。尤其是那孔温十分执着,这么几日,已经着媒人几次三番登门了,只是虞衡一直并未松口。
梁元星有些抱不平:“捕风捉影!诸位小姐怎么也学得市井之态,话人是非。”
成妙心这个始作俑者闻言,反倒出声附和:“确实,既都说是传闻了,搬到这赏花宴上来讲可不太雅。”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将小姐同碎嘴的市井之徒类比,那位徐小姐只好尴尬地笑着:“也不全是捕风捉影……”
徐小姐又倔强道:“如此之事倒也不算不雅,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不也是为肃王选亲么。郑小姐,你说是不是?”
皇后娘娘在年后办了一场赏花宴,请了不少小官之女,目的确实是为肃王选妃。
没想到着徐小姐竟然明晃晃的将话问出来。席间不少贵女嗤笑徐小姐沉不住气,可更多的是想看热闹。
在座的只怕要属郑凡柔身份最低,但她姿容不错,又是太妃的侄女,且依着太妃之意,有意撮合郑凡柔同肃王。
她如今甚得太妃恩宠,无论最后当不当王妃,京中众人多少也会给份薄面。因而即便郑凡柔的父亲不过领了个小小的司乐之职,近日里京中宴会也会邀上她。
那位徐小姐好似找到了可以针对之人,继续道:“前阵子还瞧见郑小姐在宫门前一路追着肃王,竟还跌了一跤,也不知如今可伤好了?”
郑凡柔低声道:“是凡柔着急行路才不甚跌倒。”
“郑小姐确实不慎,可肃王竟不知等郑小姐一程,委实不懂得怜香惜玉。听闻他年前在泠水河露面也是令众人闻风丧胆,想来诸位没听过,据说当时那血直直从船头流下,如今那画舫外的廊柱木纹里都还有血迹呢,以后各位小姐去泠水河可要小心些,那地方鬼气森然,莫说当时还有不少名伶歌姬在场,个个花容失色,两股战战……”
徐小姐如愿见到不少世家小姐被吓到,感慨道:“唉,到底是常年从军之人,行事鲁莽,郑小姐总归要操心些。听闻郑小姐在学厨艺,也不知成效如何?”
郑凡柔抿着唇唯唯诺诺。
那位徐小姐却不是适可而止之人,继续讽道:“边境是苦寒之地,郑小姐若是为了送给肃王,只怕寻常糕点肃王品不出好赖来。”
肃王在京中名声本就不好,诸位小姐倒是一时也忘了思考这话是否妥当,不少人听徐小姐讲的画舫之景都吓得不敢出声。
虞秋烟一开始还神游其外地饮着茶,闻言突然放下了茶点,拧着眉:“徐小姐慎言!徐小姐所言与\''何不食肉糜?\''何异。边境数万将士忍受着苦寒,是为了护卫大兆之安,本该受人敬仰。肃王身为众将之首,更是以身作则。
当日画舫之举,徐小姐若多打听一番也该知道那是权宜之举,那日生乱时,画舫中只有肃王挺身而出,维持局面,及时制止了歹匪行凶。道听途说的话也信?怎么,徐小姐也像无知小儿一般,不明真相就论定是非,随意话人长短。至于糕点好赖,更是无稽之谈,莫非你徐家的糕点比宫中的还要好一些?”
虞秋烟生了气,颇有些厉色,吓得徐小姐霎时噤了声,也惊醒了不少世家小姐。
这些小姐虽娇生惯养,但都是世家之人,都不是傻子,很快就明白这些议论之话的不妥,若是传出去只怕家中还要受连累。
继而后续众人理都不理那位徐小姐,她一要开口就有人将她要说的话堵了回去,气得她跺着脚,都要抹眼泪了。
梁元星乐道:“你这嘴皮子倒是厉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先前还见神在在的,怎么这会子就气成了这样?”
“她说的太难听。”虞秋烟猛然被戳破,端起茶粉饰道:“我不过是听不惯这些话罢了。”
成妙心抬眸看了虞秋烟一眼,展颜笑道:“偶然听闻虞小姐于棋艺十分精进,不知日后可有幸同虞小姐讨教一二?”
虞秋烟先前还当成妙心与盛玉英走得近,是为了盛玉英才刻意为难自己。
如今见成妙心忽然有礼起来,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赏花宴散。临别时,虞秋烟刚踏上上马石,忽然被喊住了。
来人身段玲珑,体态婀娜,行动间极为韵律,恍然叫虞秋烟回忆起了那日在宫宴所见之景。
郑凡柔见虞秋烟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她抿着唇伸出手递上一物:“多谢虞小姐方才所为。凡柔心怀感激,这个,送给虞小姐。”
是一个香囊,针脚细密,上面绣着一株兰草。
似见虞秋烟怔然,郑凡柔有些怯怯地道:“是我近来新绣的样式,只放了些干花,并不算特殊。只不过方才一刹,凡柔私心里觉得,虞小姐秉性高洁,虽柔但韧,这兰草香囊或与虞小姐相配,也是凡柔一时兴起,想要借花献佛,聊表感激。”
郑凡柔记挂着虞秋烟替自己解了围,这番举动确实未曾经过深思熟虑,只是想道谢,结个善缘。
因着太妃的缘故郑凡柔近来得过不少京中贵女的邀请,花宴,茶宴也见识了不少场面,可无一人是真心同她交好……
可,虞秋烟久未动作,郑凡柔生了悔意。
“唐突相送倒是我冒昧了……”
正要收回香囊,手上一空。
——虞秋烟在郑凡柔要收回手之前拿走了香囊。
“多谢郑小姐。”虞秋烟抿着唇笑道。
57 ? 赐婚
◎一念之间◎
虞秋烟被赐婚后, 第一个送来贺礼的人竟然是宋成毓。
宋成毓的书童文达将宋成毓的亲笔信递与她,虞秋烟看着手上的信笺有些好笑,道:“让你家公子不要送信了, 与礼不合。”
赏云在身侧叉着腰:“就是,不过是看着往日的交情才额外开恩让你进了虞府, 日后都不要再出现了。”
文达在一侧立着, 左右为难:“虞小姐, 我家公子病了,他也是一时糊涂啊……公子知道您不会原谅他,但他还是想见见您,与您当面解释。况且, 我家公子过了春狩就要被调去洲南了,他心中难受……”
赏云当即翻了个白眼, 甚至拿起洒扫丫头的笤帚就要赶人。
“病了就去寻大夫,再不济也该去寻你那个什么盛家的青梅竹马,来这做什么。”
“赏云姐姐,你……”
“嚯!多大的脸, 谁是你姐姐。快把这人站过的地方扫扫,扫干净些,晦气死了。”
……
自从那日退婚之后,虞秋烟再没有见过宋成毓。
毕竟是毫无瓜葛的人了。她不想让那些事影响到自己的心情。
后面几日, 虞秋烟收到了不少恭贺的信笺,其中不少是不相熟的小姐送来的。
也不知这些人是想看笑话,还是真心道贺。
虞秋烟想起肃王的名声摇头轻笑,可没一会儿, 眼风扫到了桌上的香囊之上, 笑意戛然而止。
“赏云, 你去将绣篓取出来。”
“小姐,你还没有放弃呢,依奴婢看,还是回头请些绣娘……您这手,已经被扎了好几针了。”
赏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虞秋烟的眼风止住了。
“你觉得,我要绣什么?”
“小姐这不是为绣嫁妆做准备么?”小丫鬟直言道。
虞秋烟抽了抽嘴角,这丫鬟真是高估她了。
她生性聪颖,琴棋书画都被西席先生夸赞过,可唯独刺绣这一点,实在拿不出手。
可如今,也不知为何,就很想试一试。
天色渐晚。
虞秋烟坐在绣篓旁听见了“汪汪”的唤声,站起身往外瞧了瞧。
庭中静悄悄的,旺财在园中摇头晃脑地转着圈圈。
旺财见到虞秋烟从屋内出来,叼起地上的竹筒扑过来,张口又喊了两声,竹筒应声落地。
它又绕着竹筒转了两圈,仿佛在疑惑这东西为何又掉了。
虞秋烟忍俊不禁,起身捡起脚边的竹筒。
筒中有一小卷信笺,“明日未时,十里亭。”
旺财见她收了竹筒,开心地绕着她转圈圈,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虞秋烟摸了摸它。
它还不乐意,黏着人脚边嗷呜叫,虞秋烟只好着人去厨房端了炖肉骨头来,它才乖乖的不再闹腾。
这几日,它已经在两人之间送过不少“小竹筒”了,吃几块骨头也是应当的。
虞秋烟见小狗吃得欢,蹲下身摸了摸它的毛发。
“谢谢了,小送信使。”-
十里亭在十里坡之上,十里坡临湖,湖面两岸遍植粉樱花白杏花,如今花开的正烂漫,落樱缤纷,踏青游湖的人不少。
一整面山坡都是粉白的花瓣,让赏景的人也不由心情变好。
虞秋烟一早便到了,她带着赏云到这后,便有些明白过来,章启为何要邀她来此。
但她没想到会在游湖的船上遇到前世的故人。
章启身侧的人,面色白净,只是脸上却有一道刀疤,凭添了几分凶相。
“戚鼎?”她惊呼出声。
前世她在启言别院中的管家,可虞秋烟知道他的本事可不仅仅是管家,他医术精湛,前世正是戚鼎一直在启言的嘱托下为她调养身体。
戚鼎和章启对视了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认出他:“虞小姐认得在下?”
章启亦深深地看了虞秋烟一眼。虞秋烟很快收敛了神色,转着眼珠道:“不过是听戚九说起过。”
她轻呼了一口气,幸好她及时想起来,戚九和戚鼎是兄妹。
“是么,在下与舍妹竟然如此,相像。”戚鼎语含试探,眯起的双眼微露锋芒,目含探究。
他何其敏锐,前世虞秋烟便有所领教。虞秋烟垂下眸子,不敢直视。
章启的手敲了敲桌面,冷着声:“续茶。”
逼人的视线退去,虞秋烟方才含糊道:“戚先生的眼睛同戚九有些像。”
戚鼎不置可否:“舍妹可有给虞小姐添麻烦?”
虞秋烟连连摇头,还夸了戚九数句:“她为人真诚坦率,我很喜欢,王爷还经常派她来虞府为我诊治。说起来倒是许久未见了。”
戚鼎含笑摇头,道:“舍妹的脾性在下还是知道的,在下替舍妹谢虞小姐,虞小姐宽宏大量。”
两人以茶代酒,十分客气。
“咚”一声,章启面前的茶盏翻着盖子,茶水向上满溢出来。
戚鼎立即伸出手替章启重新又倒了一杯新茶,章启反手将茶盏推到虞秋烟面前:“尝尝。”
她从善如流点点头,喝了一口茶,仿若才想起来般,问:“王爷为何邀我来此?”
“伸出手来。”章启平静道。
虞秋烟眨着眼,疑惑地伸出手。
戚鼎在章启的示意下,取出一方帕子垫在她手腕之间,边道:“既然虞小姐听舍妹提起过,想必也知道在下的本事,可容在下号号脉?”
虞秋烟有些抗拒,并没动弹。
许是见她疑惑,章启轻声解释:“你先前伤寒多日不见好,戚鼎刚回来,顺道让他再瞧瞧。”
虞秋烟这才点了头。
今生不同前世了,她现在是健康的身体,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每一次把完脉,她都能察觉出戚鼎眼底的勉强,周围人装作不动声色的模样,告诉她你会痊愈的,再坚持坚持。
虞秋烟伸着手,随口道:“戚先生,以前是在哪?听戚九说戚先生一直在外云游,不知戚先生去过哪?”
难得见到前世的故人,虞秋烟忍不住好奇。
若是她早一些见到戚鼎,应该会更早识别出章启就是启言吧。她心想。
“在下四处寻访名山大川,并无固定居所,去过的地方确有不少,从武宁山到廿四桥,就连虞小姐外祖家所在的远洲,在下也是
殪崋
去过的。”
“哦?那戚先生可见着我外祖了?”
“林老先生岂是在下这等人随意见着的,只是听闻老先声身体康健,精力充沛,学堂子弟多有埋怨先生课业繁多……”
虞秋烟的外祖在远洲确实是顶顶有名的书院院长,只怕远洲的读书人都认得他,如今听着戚鼎讲远洲的事,觉得格外有趣。
“你这般说,倒让我格外怀念远洲之景,可惜我久未出门,没甚记忆了。”
虞秋烟随口道。
戚鼎沉思了一会,又信口讲了不少远洲之事:“虞小姐可还记得三仙湖,那湖面夏日里长满了葱绿茂密的蒲苇,湖岸山坡上上在夏日里会长出一束束红彤彤的香蒲,湖里不仅盛产珍珠,在夏日里更是会有千亩荷花争相斗艳的奇景,这时候泛舟游湖,那才是船入画中,野趣横生……”
到底是亲身经历过名山大川之人,在戚鼎的讲述之下,虞秋烟脑海中渐渐展开了一副春夏之际的南地风景画卷。
似乎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
“我不大记得了,但我记得舅母先前同我讲过,说我先前在远洲日日都要去三仙湖,那时候恰好听闻珍珠是鲛人的眼泪,信以为真,日日眼巴巴地央求着一别人带我去看鲛人,还说我去了保证不害鲛人哭……”
分明是舅母后来讲给她听的,可说着,虞秋烟心头微动,好像真的记起来那一瞬的景象。
记忆中,好像有个少年,似乎笑了一声,声音很冷:“错了,鲛人哭得越伤心湖里才有更多的珍珠,别人都是想办法要她哭!”
可再想又寻不到出处,就像是脑海中凭空臆想的景象。
虞秋烟说罢,兀自粲然而笑:“我舅母必定是说的玩笑话,这世上真有鲛人不成。”
她即便想不起来幼年时的记忆也毫无怨怼,整个人说起幼年的事情透着一股温和的气息。人面桃花相映红。
望闻问切,戚鼎静静望着。
直到身侧传来不耐的声响。
戚鼎收了神,咳了咳道:“舍妹为虞姑娘所开的调养药方中规中矩,无功无过,虞小姐身子虚弱,容易受寒,在下今日重新为小姐开一剂养身的药方。”
没想到戚家兄妹如此尽责,虞秋烟先前体寒时着戚九配了几次药如今戚鼎回来竟还要替戚九再看一道。她点了点头道了谢。
戚鼎的方子写完,道:“只需再着人另买——”
话音未落,那药方就被章启又放回了戚鼎面前:“你去办。”
戚鼎:……
他刚回来,这人不久前才极为体贴下士道“辛苦了,这么久没回来,难得兄妹团聚,倒是可以待久些”,如今不消片刻,竟然就被发配去亲自买药。
戚鼎看了一会,认命地离去。
反倒是虞秋烟在他临走前,还颇为不舍:“戚先生下次再同我讲讲远洲罢。”
……
靠岸的小舟恢复了寂静,章启替她斟了两回茶,方才缓缓开口:“想听什么?”
“嗯?”
“本王可以讲与你听。”章启沉眸看过来。
虞秋烟摇了摇头,坦然笑道:“可惜我幼时生了一场病,丢了不少记忆,有些模模糊糊的。不过我幼时眼巴巴央着人带我去看鲛人,如今想起来难免觉得闹笑话。且今日这么一想,此事若是真的,倒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那被我央求的人,亏他竟一直没拆穿我的话。”
章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眉眼逐渐柔和下来:“没关系,记不得就算了。”
两人又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虞秋烟觉得船上晃晃悠悠地,有些闷,于是率先自小舟走上了岸。
岸边花枝灼灼,景致甚美。
虞秋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王爷不是说有事同我讲吗?”-
十里亭外花开烂漫,山坡下逐渐聚集了不少仕子,踏青赏花,诗酒相交,流水曲觞,以诗文会友。
今日这诗宴的地点便定在这十里坡下的湖边。
众人把酒言欢,畅谈诗文歌赋,而随着时间流逝,湖面上远处隐约现出三两女子的身影,泛舟湖上。
一群寒门子弟开始谈起了婚事,有那攀上了权贵被人恭贺,也有那不屑的。
“依在下看,这些官家女子论才论貌也不过如此,这种婚事不要也罢,到头来深受其累,反倒掩过了自身之名,累得名声有损……”
且说宋成毓也在今日这宴上,作为前岁的探花,他在京中寒门士子圈中倒是颇有盛名,不少人巴结他。
宋成毓听在耳中,不动声色,偶尔给个笑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旁又有一人:“说起美人,方才在下倒是看见一人……”-
章启看到十里亭外的杏花朵朵,难得有些拿捏不定。
他今日本来是想邀虞秋烟出门,将先前之事解释明白的。
姜一跬当日所警醒之话,令他颇有几分隐忧。
章启很清楚虞秋烟迟早会知道当日退婚之事的真相,若是由着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倒不如他自己讲出来稳妥。
他早该讲出来的,但数日来,宛如美梦一般,每每见她心头涌满欢欣之情,他不忍说那些话。
如今他仍旧害怕,害怕打破这美梦。
漫天花枝绚烂,他心底却涌上一阵烦躁,他自认坦诚,也不惧流言,可面对她还是束手束脚。
“可要去林中走走?”
虞秋烟点了点头。既然都来了十里坡,自然要漫步于杏花林进一步观花赏景。
她一路行得十分欢快,反倒是章启无心赏景。
“你可还记得退婚那日之事……”章启嗓音沉涩。
“退婚?自然记得。”
“那你,可有觉得那日之事……巧合?”
虞秋烟略微思索了当日之事。
“可不是巧合。王爷或许不知道,当日我能发现,还是因为盛玉英。那日我才出门后便遇到了盛玉英的丫鬟,她特意引我往那巷子行去。后来跟丢了那丫鬟却又遇到了一名担夫,担夫的潲水又忽然洒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那潲水竟然恰好泼到了那间宅院的门前,分明是拦着我不让我过去,我试探着往屋子里走,竟然还真是……”
“说起来也还要感谢姜大人,幸得姜大人恰好在附近办案……”
章启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拧起。
那日,盛玉英的丫鬟所做之举动是他早就着人收买安排好的,那担夫也是他以防万一安排好的,就连姜一跬会出现在附近也是他带过去的……
虞秋烟一无所觉:“还要多谢王爷那日相助。”
如果不是她语气十足的真心,章启都要怀疑她是刻意的,一步一步地堵了他想说出口的话。
“你可有想过,这些都并非巧合。”
两人本是并行着,章启忽然站在了她身前。虞秋烟听了他的话,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章启是一个决定了便会去做的人,即便心下十分的烦躁,他还是将那日之事讲出了口。
“宋成毓虽心细,但只要有心查知晓他和盛家小姐相约的日期不是难事,而你那日要出门,本王早已从戚九处知晓,便是你不出门,本王也会想法子让戚九带你出府。”
他视线定在虞秋烟身前,将那日的安排一一道来,从着人调查盛家的丫鬟开始,到对姜一跬的安排,甚至就连虞太傅也绝非巧合经过。
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遍那一日的事情经过。
至于这其中经过怎样精心的布局,盘算了多少种可能性……只有章启自己知道。
或者说,在他的安排下,那一日唯一的变数是她。
就好像,今日这番话也本在他的计划之外,章启确有办法将自己完全指摘出来,可却没办法一直自欺欺人。
虞秋烟听他慢条斯理地陈述完人为的“巧合”,眨了眨眼睛,杏眼里似乎透着几分迷茫。
章启叹了口气:“那丫鬟引你注意是本王吩咐的,那担夫也是本王安排来为你指路的,姜一跬会在那附近也是本王所为。你听明白了吗?”
“……”
半晌,虞秋烟才开口,平静道,“王爷,为何要突然告诉我这些?”
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带着莫名的警惕。
章启本以为自己会高兴的,毫无波澜不正说明她即便知晓了真相也并不为当日退婚之事后悔。
可发现了这一点后,他的心情却还是莫名不快。
仿佛脑海中,有一个更贪心的声音说着,她应该生他的气的,这样才说明她在乎他的隐瞒,就像那一日,她轻易就因为宋成毓而心绪大动。章启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章启惊觉,原来从他做出坦白这个决定的时候开始,他想要的就不仅仅是虞秋烟的原谅。
人往往是贪心的。
他定定地看着虞秋烟:“若我一直隐瞒此事,你可会……”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渐渐停住了。
从章启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远处的花林,人影晃动,一人在杏花林的掩映下绕过花枝缓步寻来。
虞秋烟没听清章启的声音,不禁往前走了一步,离得更近些,凑上去道:“王爷说什么?”
一阵风起,杏花片片吹落,从头顶蹁跹着落到她身后。少女琼鼻挺翘,黛眉微微挑起,杏眼里透着几分无辜。
章启俯身,她也不闪不避。
他轻笑了一声,放任心底恶劣的声音说出了口:“宋成毓就在那边看着,你要不要靠近一步?”
虞秋烟突然听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便扭头去看。
远处章启的随从拦住了人,可宋成毓见她回眸,忽然扬声道:“阿烟——”
宋成毓的书童文达在一旁跟着喊道:“我家公子有话想同虞小姐说!”
虞秋烟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在这的。这么大的声音令虞秋烟本能地又蹙起了眉。
这几日,宋成毓多次邀她相见,都被她撂下了。以前宋成毓还能因着虞衡的关系堂而皇之的登门虞府,如今出了这般事他只怕也没脸登门。
章启看着虞秋烟立即变了脸,心下愈发烦躁,倾身离得更近了些,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脑袋。
虞秋烟只觉得一股力道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将她的脖子扭正了——
眼前的男子,眼睫低垂,狭长的眸子上覆着一层鸦羽一般的睫毛,瞳如点漆。
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倾身。直到唇几乎擦过虞秋烟的脖颈,脖颈上传来些微痒意,激得她想伸手去挠一挠。
男子却犹觉得不够,暧昧的气声摩挲着她的耳后。
章启得寸进尺道:“给你第二条选择,你对他说此生不复相见。”
远处,宋成毓看着二人的举动暗自捏了拳头,拧着眉拉开了文达。
宋成毓走得极快,文达在身后追赶道:“公子,您不是说就要离京了么,您不想在离京前想同虞小姐谈谈……”
“是该谈谈。”他的语气阴沉沉。
身后不再传来恼人的喊声。
虞秋烟看着章启,不自然地动了动身体,抬头问:“他们走了吗?”
章启退开了少许,并未作答。
虞秋烟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回答。
“抱歉,你若是生气了可以先行回府。”
章启抬步转过了身子,往十里亭的方向行去,继续道,“药方,回头本王会着人送到虞府。”
片刻后,章启左手衣袖的一角被人拉住了,他闭了眼暗叹了一口气,回眸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歪着脑袋,眼含探究,似乎在疑惑他怎么了。
半晌,她的眼底慢慢升起亮光,仿佛恍然开朗。
“好啊。”她说。
章启拧着眉,僵硬地收回了衣袖,理了理衣袖摆:“嗯,本王让人送你回府。”
话落,他又补充道:“婚事已定,你,不要多想。”
虞秋烟听了这话,不禁笑出了声。
她的语气轻快,带着几分狡黠。
“我说的是你方才的话,我说好。”
章启慢了半拍才又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她。
虞秋烟继续道:“我和宋成毓反正都已经是毫无瓜葛的人。日后大抵也不会见到几次了,此生不复相见只怕有些难,毕竟若他非要往我眼前钻,我只能自戳双眼了……”
话音才落,她的唇就被一根指节抵住了。他的指尖还带着方才捻过的茶叶清香。
章启的手不耐地在她唇上捻了捻。
叫虞秋烟想起方才他的唇擦过脖颈的感觉,暧昧一下子蔓延开来。
章启凑近了些,却只是将她拉入怀中,喉结滚了滚,嗓音有些哑:“本王那样说,你不生气?”
“你退婚和本王脱不开关系……本王那日确有逼你做决断之意。”他沉哑道。
可章启不知道的是,虞秋烟早有退婚的想法,若不是章启她自己还得绕好大的一个弯子。
对于此事,她实在没什么好生气的。
“如今圣上都赐婚了,王爷怎么才想起来这桩事?”虞秋烟一语中的。
章启没有应声。
谁又能说他的坦白就没有带着算计的心思呢?否则他为何在二人赐婚之后才讲出此事。
“王爷自己也说了婚事已定,不要多想。更何况我早就知道这其中的巧合有不少都是王爷安排的……”
见章启疑惑,虞秋烟继续道:“虽然所知不全,但至少盛家丫鬟,还有那担夫我大抵知道是王爷所为。”
她是从盛玉英的信笺里知道。
那日她从相国寺回府之时便收到了盛玉英的信笺,若是往常,这种不相熟之人往虞府送信也是送不到她跟前来。
而盛玉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特意挑着她回府的那一日,千方百计地引她注意。
她虽说不想看,可后来从梁府的花宴回去后还是看了。
只因她莫名觉得盛玉英在信笺中所讲之事或许和肃王有关联,虽然依她对盛玉英的了解,信中所讲必不会是好事。但她还是没忍住看了。
果不其然,那信笺中确实讲到了肃王。具体便是肃王的手下如何贿赂了盛府的丫鬟,如何让丫鬟引起她的注意,又说那日退婚之事实则有人暗中操纵,而这人显然是肃王。
肃王名声粗莽不堪,京中不少闺阁小姐提起他都闻声色变,又有修罗鬼王的称号在外……
就连盛玉英都一厢情愿以为虞秋烟也是如此想的,以为虞秋烟在知道了事情真相后,会暗恨上肃王。
盛玉英所做之事实在动机明显,无非是炫耀罢了,或者说,她也有一丝想要看虞秋烟后悔的心思。
虞秋烟和宋成毓自幼订亲,而盛玉英明知这一点的情况下,还是心甘情愿地维系着和宋成毓不清不楚的关系。
虞秋烟想起这些只会觉得恶心。所以她当日看完信之后就甚是无语。
虞秋烟将这些事讲了出来,章启听罢,有些愣住了。他竟然还是晚人一步。
章启伸手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了些,冷声道:“盛府肯定是最近过得太安逸了。”
虞秋烟只知宋成毓过不了多久就要远调去洲南,盛玉英也会跟着去,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很快就见不到他两了,都是毫无瓜葛的人。”
因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今日虞秋烟听了章启讲出种种安排来,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有几分想笑。
这实在不怪她。只是不知道章启会因此产生误会。
“所以,王爷知道我为何不生气了,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或许还有些气,但这么多天,早就散了。”虞秋烟解释道。
“在阿烟看来,王爷只是帮我退了一个不好的未婚夫,再说——”她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章启,环着他的腰身,轻轻踮起脚,“王爷不是都将自己赔给我了吗?”
章启原本以为他今日的期待注定会落空。却没想到从天堂到地狱也全在一念之间。
58 ? 春狩
◎玉兔◎
秋弥狩猎时会邀请各地藩王一同, 届时圣上会派出精锐兵士参与其中,虽然声势浩大,但往往更为仪式化。
因着近年来圣上身体愈发畏寒的缘故, 反倒是每年春狩显得随性热闹些。
虞秋烟是跟着梁元星一同进的围场。
她换了一身白色的束身戎装,袖口和衣襟边角滚过一圈红边, 难得显出几分飒爽之气。
元星颇有些跃跃欲试, 甚至以己度人道:“今日可是你我出嫁前最后一次狩猎了, 等日后再来,你就是肃王妃了,可得珍惜机会。今日务必要猎一只厉害的,至于你么, 少说也要抓只兔子罢。”
虞秋烟抿着唇笑:“我箭术不精,只能仰仗梁大小姐了。”
“好说!等着, 等我哥来了,让他带我们进去。”
“元朗哥哥人呢?”
她同梁元星如今还只是在林子边晃荡,不远处的御林军来回巡逻。
梁元星早已有些等得不耐,揪了把路边的狗尾巴草:“他一早就被肃王喊走了, 似乎是有事相商,估摸着是这围场的护卫安防事宜。”
虞秋烟点了点头,她并不着急,随手拿了一捧夜草, 一根一根地喂给白色的小马驹。
“你怎么跟喂羊一样……是从哪寻来的马,如此乖巧。”梁元星见状,拿狗尾巴草去逗弄青白骢马的鼻子,小马驹极为温驯, 被打扰到吃草也只是扭扭脖子, 她笑着摸了摸青骢小马。
虞秋烟眉目弯弯, 展颜道:“王爷送的。还是小马驹呢,自幼调教,当然乖顺。”
她以前并未参加过狩猎,一则虞衡是文臣,虽受邀却也只是露个面罢了,虞秋烟以前也并无兴趣,所以这马还是章启着人送来的,特地为春狩而备。
“玉骢马,从小马养起,倒是能培养出不错的感情。”梁元星点头道。
虞秋烟仰头看了看山林深处,如实道:“我不太会驭马,就坐在它身上看看风景也好。”
谁知梁元星闻言,当即亮了眼啧啧称奇:“我瞧着王爷待你真好!它居然送马!不像东宫,每次都送什么亮堂堂的钗饰布帛,我只有一个脑袋一个身子,又不是没有衣裳穿。”
这话要让别人听见还当梁元星是在炫耀,但虞秋烟知道她是真心如此想的。
“说起这个,我怎么也没想到圣上会突然将你指婚给肃王……上次你从我家的花宴回去,我还同我娘说,你下次选夫婿,要替你参详一二呢,没想到你一回去就被赐婚了。”
梁元星摇着头颇为可惜道:“对了,我还抽空替你打听了那个孔公子,只可惜,此人多日不务正业,据说前阵子还在千金台一掷万金。”
虞秋烟有些好笑,道:“打听他做什么?你莫不是也听信了那无稽之谈。”
若不是因为孔家上虞府提亲之事,她同孔家公子其实也只有两面之缘,日后应当也不会有交集。
“倒也是,都是些无稽之谈。”梁元星点头,忽然想到什么,“那,阿烟,你觉得肃王怎么样?你可喜欢他?”
梁元星语出惊人,问得极为直接。虞秋烟对上她的眸子,眨了眨眼睛,扪心自问,其实她上辈子就情愫暗生了。
见她许久未应声,元星更加惊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突然想起来,上次在画舫时,你就一直待在厢房中,我还以为是玉楼主人贴心,后来我哥告诉我那玉楼早已被肃王掌控起来了,楼里的护卫也是王爷早就安排好的。”
她捂着嘴,恍然大悟道:“你不会就是那时候——”
虞秋烟赶紧捂住了梁元星的嘴:“别胡说了,我那时候还没退亲呢。”
避开她扑过来的手,梁元星眼睛滴溜溜转,戏谑道:“一定是这样的,不是你对他,就是他对你起了心思——肯定是那时候……我们阿烟这般好看,谁见了都会喜欢,你瞧瞧近日去虞府提亲的,听说都快排到城门口了。先前我还指望我哥……”
她一逗弄起人来,口无遮拦,虞秋烟伸手推了推,笑道:“我才退婚,你可别乱讲,容易惹闲话。”
“你怕什么,是那姓宋的恁没良心,我先前还觉得他人模狗样的,如今是猪狗不如!说起盛家,我这还有一桩事,你可知盛府摊上事了?”梁元星卖了个关子。
虞秋烟停下了手下的动作,面露疑惑。
“此事还要从盛大人说起,他虽被削了爵位,可绝不是安分之徒,如今盛玉英出了事,盛府饱受非议,人人避之,只怕他也心中不爽快,据说他一时酗酒打伤了回春坊的小二,前阵子有人上盛府闹事,说是盛大人欺男霸女由来已久,更是当街纵容下属伤人,盛家旁支也以势压人多年……都是以前造的孽,如今好多人在衙门前击鼓要讨回公道呢。”
“突然之间就跟遭了报应似的,听闻盛家还求了法师上门,怪道流年不利,要去去晦气。谁知那法师查看了半日,竟说是盛玉英身娇体弱,与京城水土不服,不幸被邪物附了身……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盛玉英和宋成毓的事虞秋烟都不甚关心,知道他两过得不好,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小马驹打了个响鼻,虞秋烟挠了挠它的下巴。
那头数人着了一身束衣戎装,高坐于战马之上,缓缓而来。
太子身后跟着肃王和梁元朗,几人姗姗来迟。
虞秋烟同梁元星牵着马走了过去,见了礼。
太子一如既往笑意满面,往虞秋烟这边瞧了瞧,又往身侧章启的马侧瞧了瞧,出声打趣道:“虞小姐的马不错,瞧着和皇叔的马甚为相配。”
“殿下的踏云乌雅马也不差。”梁元星没听出太子的暗示,眼含羡慕地望着太子身下那匹马的马蹄,这是一匹黝黑的战马,仅仅四个蹄子是雪白的。
太子摇头笑:“本宫说的是颜色,虞小姐的青骢马倒是和皇叔的玉兔极为相似。梁小姐若喜欢乌雅马,本宫倒是可以送你一匹。”
梁元星在梁元朗警告的目光下,有所收敛,对太子连道不敢,又不着痕迹地随口道:“肃王殿下的马是名唤玉兔吗?名字……和白龙驹的性子似乎不符。”
虞秋烟也笑了笑:“这名字,挺可爱的。”
“本宫也这样觉得。”
章启一直看着虞秋烟,见她笑意中颇具几分调侃,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缰绳。
或许是感受到主人的心情,玉兔挣扎着往前行了两步,竟然伸着脖子叼走了虞秋烟手中抱着的一小捆夜草。
章启正要拉回马脖子,虞秋烟却细心的指着勒紧的缰绳,道:“王爷方才弄疼它了。”
章启干脆翻身下了马。
虞秋烟试探着伸手想触碰玉兔的马鬃,却被躲开,章启亲自将它牵过来,虞秋烟又喂了一把夜草,这回,它倒是乖乖的伸着脑袋任由虞秋烟摸。
“白龙驹确是烈马,玉兔更是尤其性烈,只如今遇到了特定的人才格外温顺,这马也同主人的脾性一样。”太子调侃完便驭着马往前行了两步。
太子这话实在是意有所指,虞秋烟落在身后不由有些红脸。
章启倒是无所谓只是笑道:“你可给这小青骢取了名字?”
这匹青骢白马,极为温驯,又通体青白,虞秋烟本来见它小小的,便想叫它玉兔来着,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白龙驹竟也是这个名字。
“我从很小就想养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就叫她玉兔呢,倒没想到还会和王爷的马重名儿。真是巧了。”虞秋烟不无感慨道。
章启闻言面色古怪,半晌,才轻声道:“不是巧合。”
“王爷说什么?”
“没什么,你可还想了别的名字?”章启摇头道。
“我看叫小白龙好了。你抢了我的名字,我就只好取它的名字。”虞秋烟指着白龙驹道。
章启笑着看了一眼小白龙,忽然注意到她箭篓里的白木小弓的尾端露出布料的痕迹,问:“你的弓箭……”
虞秋烟随手从箭篓里取了一根弓箭,丝带扬动起来。
章启这才瞧清她竟然在每一根弓箭的尾端系了个丝带,瞧起来丝毫不像是能伤人的武器了。
“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看。”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狩猎,只是跟着梁元星来逛逛罢了,虞秋烟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
他摇头似乎有些无奈:“你想要猎什么?本王帮你。”
想了想,他道:“给你猎一只兔子可好?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这想法倒是和梁元星不谋而合,虞秋烟撇撇嘴,故意道:“我喜欢守株待兔里的那只兔子。”
她这是摆明了,就没打算真的狩猎。
章启挑了挑眉,笑了,还是依着她的话道:“好,那便猎只傻兔子。”
虞秋烟收起调侃,跟着章启往前缓步走着:“我方才开玩笑的,我不要兔子。我有旺财就够了。”
……
狩猎时,章启同太子等人追逐着猎物渐汁源由扣抠群污佴司九零捌艺久尓全年每日更新渐便往林子深处行去,虞秋烟和梁元星跟着往里面跑了一圈,但因为人多容易惊到动物,不多时,几人便分开了。
虞秋烟的白木小弓,不需要废太大力气,但因为被她加以饰物,中看却不甚中用,每次才振翼飞出去,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连射空了数箭。
她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射箭,而是在放小风筝。
本来也只是想乘兴赏赏山景,对于狩猎的欲望实在了了。最后,虞秋烟有些不好意思,对梁元星道:“你不必陪着我了,若你想不如去追太子殿下他们,我瞧着那边挺凉爽,我看我就去那附近等你们好了。”
她手指着的地方枝繁叶茂,有一道人走出来的小径,想着应当也没什么危险,元星犹豫了一会,拿着弓箭驾着马跑远了,边跑便道:“那你等我给你猎一匹狐狸。”
“你小心为上。”可惜她还没喊出声,梁元星早已经跑远了。
虞秋烟有些担心地望了好一会,叹了口气。
不多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虞小姐不必担忧,梁小姐身手不错,应当很快就会追上太子殿下等人。”
转过身,她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人,来人披甲持刀,竟然是孔温。
倒比先前几次所见的,那一身朱缨宝饰物的模样要硬朗不少。他似乎已经在树下站了多时。
虞秋烟点头应了句声,便要往远处站着,毕竟孔家往虞府提过亲,而她如今已经被赐了婚,若是叫外人瞧见只怕又要惹出一番闲话。
尚未走远,便被孔温喊住了。
“虞小姐留步。”
虞秋烟本不想停下步子,直到孔温说:“虞小姐不怕在下传扬出去吗?”
她应声站在了原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孔温抬步跟了上来。
“虞小姐同肃王殿下的关系只怕早在相国寺便非比寻常罢。”
虞秋烟听见他的话觉得来者不善,拧着眉扭过头,面色尤其冷:“孔世子慎言!”
“抱歉,是我唐突了。只是上一次,在相国寺偶遇肃王时,肃王瞧着便有些古怪,如今又听闻圣上所赐的婚事,难免多想。”
“婚事是圣人所赐,孔世子这话是质疑圣人的决定?”
“虞小姐言重了,在下只是心有不甘罢了。肃王凭功名求得赐婚,虞小姐便情愿?”孔温负气道。
“肃王名声在外,京中贵女避之不及,当初上虞府提亲者甚众,在下以为孔府是上上之选……”
虞秋烟闻言,拧紧了眉头:“孔公子慎言!此事已定,我并无不愿。至于名声,坊间多是谣言,公子既已进了军营,也当明白谣言不可信。”
她眸光坚定。孔温低着头,轻声道:“本想问问虞府为何会拒绝孔府的提亲,如今看来倒是在下自作多情了。虞小姐见谅。”
话落,孔温便看见虞秋烟已经牵着马走到了远处的树下,似乎一刻也不想和他多攀谈,孔温只好默默离去。
……
头顶圆叶飒飒作响,密树葳蕤,纵横交错的苍翠绿叶形成了天然的帷幕,遮住了午后的骄阳。
金色的光芒一缕一缕,倾泻在狭窄的林中小径上,仿佛天神遗落的明珠,熠熠生辉。
饰着白羽的软弓斜挂在马鞍一侧的篓子上,被风撩动着。虞秋烟闭着眼感受着拂过身体的清风,带走身体的疲乏。
周遭一片寂静。
许久之后,一只鸟从林中惊起。
小径之上慢慢出现一道人影,那道影子步子极轻,暗影渐次遮过小径上的光线,斑驳的光圈落到人影的脸上,照得他的面容明灭不定。
虞秋烟察觉到一丝砂石的轻响。
睁开眼,扭过身去——
圆叶高木的主枝干一侧,一人弯弓搭箭,锋镝箭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59 ? 宋成毓
◎高估◎
“宋成毓……你要做什么?”
锋镝上展露寒芒, 虞秋烟凝滞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上辈子的记忆在顷刻间涌入脑海。
那时她身处在烈火中往昔记忆一一划过脑海,对宋成毓的怀疑, 对处境的难以置信。
后来,启言将证据摆到她面前, 冷静陈述事实, 叫她自己做评断。
虞秋烟那时候才知道, 青梅竹马的情谊对宋成毓而言什么都不是,而宋成毓眼中的青梅竹马另有她人。
前世,虞秋烟问过启言:“明轩,他……是为了盛玉英才要杀了我吗?”
启言嗤笑:“你高估他了。让别人为自己的恶行分担罪名, 是最不费力气的。”
可如今,境地完全不同, 宋成毓依旧站在她面前举起箭。
他对她始终有杀心。即便今生她已经和宋成毓退了婚,碍不着他和盛玉英了。
宋成毓面色发白,抬起弓箭缓缓向前。
虽然脑海里想过很多,可实际上也不过眨眼间, 虞秋烟看着那箭尖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稳着声音,故作轻松道:“宋明轩,你张弓举箭是想吓我吗?这里虽位处山林边缘,但国公府的小姐就在这附近, 康远伯府的世子刚刚离去,肃王与太子殿下也距此不远……你竟然会如此冲动,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抬弓相向。”
她的语气听着似乎极为了解宋成毓,再这样的关头也似乎不乱。
可实际上虞秋烟心下十分慌乱, 飞快地盘算着方才那一队巡逻士兵的方向, 琢磨着如何脱身保命。
四周的风声好像沉滞了一会, 他眼里聚起了一点光芒,肩膀微微松懈,似乎在认真地听虞秋烟分析当前的形势。
锋利的鸣镝往下偏了寸许。
可不过一瞬——
女子身后的山林深处有一匹白影一晃而过,马背上亦有一点寒光在阳光下闪烁。
宋成毓眯起眼睛,是肃王的马。
离得那样远就张弓搭箭。
他轻嗤一声,这么远肃王想做什么,是觉得他看不见么。
不对,肃王就是想要他看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肃王是在威胁他!想到这,他心下却掀起一阵难言的战栗——他觉得他宋成毓不敢么?他这一箭射出去,肃王是更想杀他,还是更想保护虞秋烟?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立即抬起了手。
“嗖”,鸣镝从弓箭上脱手飞去。
虞秋烟一直注视着那星点寒芒,当即失声惊呼,抱着头蹲了下来。
在真正面临危险时,方才所设想的一切都排不上用场。
她清晰听见风声吹得树叶飒飒作响,鸣镝破空,大地仿佛在震颤。
抱头蹲在地上的人莫名给予人一种快感,宋成毓冷笑着拉开长弓,又是一箭,这次对准了地上再无回击之力的人。
“锵——”
她眼前闪过一道寒光。
另有一支长箭从斜侧飞掷而来,鸣镝羽箭被横空而出的长箭从正中拦腰折断,长箭撞上了羽箭仍不减力道,紧挨着虞秋烟额前,直直插进了粗壮的枝干。
头顶阔木圆叶颤动得愈发厉害,许多片树叶洋洋洒洒地飘落到草地之上。
安静吃着草的青骢小马被乱飞的羽箭殃及,忽然躁动起来,随着一声马叫,它高高扬起前蹄,几乎要踏着虞秋烟的头顶往前奔去。
虞秋烟才松了一口气,当即怔顿在了原地,似乎没想到原本温驯的小马为何会突然狂躁。
一股力道在千钧一发之际揽过她的双肩,将她整个人抱起。
眼前天地极速后退——
等虞秋烟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到了章启那白龙驹的马背上。
马鬃毛在眼前一晃一晃,浅草一次又一次的没过马蹄。
身后的人将她揽入怀中,修长的手臂环绕过她,稳稳地驾驭着缰绳。
玉兔灵巧地在密林中穿梭,那匹受了惊吓的青骢小马在前方横冲直撞。
方才的一切不真实地仿佛是一场梦,虞秋烟心神未定,不禁往后靠了靠。
不多时,章启就驾驭着白龙驹追上了前方受惊的马匹。
两匹马的距离逐渐拉近,章启的声音在虞秋烟耳侧响起。
“抱紧我。”
呼呼而过的风声几乎让她听不清章启的声音,只是凭借着本能在章启动身时抱住了章启。
熟悉的气息笼罩在周身,许是因为在密林中转悠了一天,冷冽的风吹起他的衣袍,扬起一阵青草的气息,就像雨后的清晨。
章启腾出一手拉住那匹小白马。受惊的马匹被拉着缰绳同白龙驹并驾齐驱,跑了一段距离后,才降下速度。
此处是围场,若任由惊马狂奔,只怕还会出事,眼见那小马渐渐被稳住,章启正要从马镫上起身,好查看情况,却被人拉住了腰身——
垂眸便能瞧见,女子软绵绵地靠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脸被风沙吹着泛起一片红,双眸红彤彤水润润的失神望着前方,甚至,她还贴着他的胸口,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虞秋烟从没有如此纵马狂奔过,嘚嘚的马蹄扬起一片尘沙,以至于她丝毫没察觉章启原本的意图。
不过失神了一瞬,章启敏锐地察觉她的情绪不大对,缓缓开口道:“吓着了?”
虞秋烟贴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
她一言不发,惊魂未定的模样却让他心头泛酸,如果他去晚了会怎么样……
想到这样的如果令人脊背发寒。
像是被刺激到,他伸手将人紧紧摁入怀中,垂眼,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头。
“伤到了吗?”他抚摸她的脸,眼中闪过焦急。
虞秋烟张了张唇,却没应出声。
脸上又落下一阵急切的亲吻,好像要抱得很紧,贴在一起才能确认彼此的存在。被风吹过的面颊就算只是轻轻的吻,也能觉察道明显的存在感。
她挂在他身上,最终有些脸热,无声地挣扎,瑟缩着往他怀中钻。
她的发丝轻轻擦过章启的下巴,额头恰好抵住他的胸口,整个人仿佛有意埋起来。章启张开手可以将人整个揽住。
吻落到发丝上。
感受到头发落下的重量,虞秋烟过了许久,才轻轻哑声道:“马忽然受惊——”
到底是小马,没见过大场面。马见了刀剑本就容易受惊,为了训练马匹的忍耐性,不少战马都要从小蒙着马眼睛听着刀剑风沙的声音直至完全习惯,而这匹青骢小马所受的训练并不多。
章启送这匹马本是考虑到它温驯亲人,可没想到会出了岔子,以至马匹受惊。
章启抱着她:“是本王考虑不周。”
虞秋烟鼻头一酸,又摇了摇头。
章启想起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宋成毓,面色愈发的冷峻。
他心疼地拍了拍她:“别害怕。”
虞秋烟的眼泪反倒后知后觉落了下来。
她哭起来时,是没有什么声音的,眨了眨眼睛,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泪珠划过双颊,鼻头皱着,她似乎也有些意想不到,不停地眨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将眼泪收回去了。
章启发现她在哭时已经有些晚了,胸口被打湿了一片,见了她憋着声,草草擦了擦眼泪,长长的睫毛欲盖弥彰濡湿成一片,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又急声哄道:“下次给你换一匹驯化过的马,好不好?”
女子的长睫再次泪水打湿,仿佛遮不住雨水的小蒲扇,泪珠又簌簌滚落。
她闷着声:“不要。”
女子眼底闪过一阵无措,方才那一阵惊惶还心有余悸。
“下次,本王带你去挑选驯化好的马匹可好?是本王不好……”
想了想,似乎又觉得此话不妥,又道:“下一次,想要骑马,本王带你去。”
他的手轻轻擦过虞秋烟的面颊,原本娇嫩的双颊被风沙泪水都滚过了一道,又贴上一阵热烘烘的热源。
“你不是想要样一匹小马叫玉兔吗?本王将玉兔送给你可好?”
“你放心,它受过驯化,不会受惊,它脾性虽傲,但十分通人性,下次本王教你怎么驯服它?”
她的泪水是擦不干净的,章启的话也愈发失了原则,战马在战场上可谓与将士的性命息息相关,怎能随意送人。
掌心一点点的拭过泛红的双颊,在眼尾处轻轻摩挲,泪水留在了他的拇指上。
虞秋烟被他手心的茧激得皱了皱鼻头。
章启似乎也意识到了,索性放下了手。
眼前光线尽数被遮,他的吻又落下来。
柔软的触感一点点地划过额角,一下一下地在眉眼之间,双颊之上。
虞秋烟只觉得自己都被人亲了个遍,弯长纤细的黛眉下水汪汪的杏眼变得雾蒙蒙,既无辜又羞答答的,白嫩的面颊也染上了夕阳的余晖,樱唇轻启,透着一丝欲说还休的妩媚。
章启呼吸微滞,狭长的眸子乌沉。
好像她哭了一场,他的心也被人拿捏着时上时下。章启揽过她的腰身,将人拉进了怀中,倾身凑向那樱瓣。
她轻声“唔”的一声,腰间紧紧箍着的手简直极为用力,自整个人都被摁进了他怀中。
四周好像都安静了下来,听不见风声和树叶声。
玉兔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久未动弹,似乎已然有些不耐,摇晃着往前走去,虞秋烟整个人往后一颠,竟然将章启也压歪在马背上。
虞秋烟呼吸微窒,章启面上也有些失神,幸好只有一瞬,他将虞秋烟扶稳,立即拉住了缰绳。
章启抓过虞秋烟的手,将缰绳放到她手上。
“这样拿,拿好。”他示范着。
待虞秋烟掌控好了缰绳,身后的人衣料轻动,虞秋烟扭头便见着他已经翻身下了马。
扭着缰绳的手指被一只大掌捏住:“拿好!”
章启腾出一只手,抚了抚她裙摆一侧的褶皱。
虞秋烟慢慢恢复了平静,想起方才那一阵无措,感触愈发清晰。
之前她天真的以为自己只要和宋成毓退婚就能避开前世的局面。可却没有想过,宋成毓是否就甘心退婚。
这样的人……虞秋烟想到他,心头凄恻发冷。
“王爷为何赶到如此及时?”虞秋烟问。
章启不知她的担忧,却明白她想问之事,尽管提起宋成毓,就叫他心下烦躁,恨不得杀个回马枪。
可面对着虞秋烟,章启还是解释道:“他应当是看见了本王之后,才对你出箭。”
沉思一瞬,轻嗤道:“他手臂羸弱,所出之箭亦不过二十尺。想来是望见了本王张弓搭箭才做此举。倒是高估他了。”
——高估了宋成毓并非如此意气用事之人,毕竟在围场杀人,非明智之举。
但虞秋烟却本能地将宋成毓往更坏处想,思忖了一会道:“他的目标兴许本来就是这匹马。”
若真如此,惊马和乱箭……兴许能掩盖他真正的杀意。
虞秋烟回想着宋成毓方才挑衅的神色,忽然醍醐灌顶一般,隐隐有些明白宋成毓为何要杀她。
他面对肃王的威胁,便逞一时之快,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计后果。
而他被虞衡教导,但也被虞衡所束缚了一辈子,因着这份恩情,他受了一辈子的“威胁”。
无论是寄人篱下,还是求学之路,亦或者是因着虞衡的缘故不得不讨好她,这其中种种……以宋成毓这样的性格,早晚会要她的命。
60 ? 野心
◎软弓◎
“确实是高估他了。”她低头轻喃。
她好像陷入到回忆之中, 面上有几分恍惚,章启几不可查轻嗤一声:“你倒是了解他。”
方才若不是小马受惊,他必不会放过宋成毓。
想到这, 章启眸色冷沉。
“我居然现在才明白过来。”和宋成毓相关的细节瞬间涌上心头,虞秋烟神色发怔, 喉间干涩。
“方才, 幸好没有对宋成毓出箭, 否则以他的性子,只怕转头要以一副被害的姿态出去恶人先告状,到时候说什么都不占理了。”
若真让章启射伤了宋成毓,因着章启的名声, 宋成毓又是一介书生,不管真相如何, 届时必定会有人觉得是章启在欺负人。
虞秋烟分析着宋成毓险恶的用心,丝毫未察觉身边人愈发冷的面色。
章启久未应声,牵着马往围场营地处行去。
夕阳在身后摇曳出一片橘色的海洋。
身影渐渐拉长。
白马身姿矫健,背着人慢慢往前走着。
一旁的青骢小马被章启用力拉动, 一路不爽快地呼气。
虞秋烟瞧见了,开了口:“小青龙挺温驯的,被吓到是意外。”
“更何况那箭还是冲着它去的……”
章启静静听着,甚至没有开口纠正她口中所说小马的名字。
分明不久前才取名叫小白龙。
他心底燥意尤甚, 可看着她语气软软地维护着那匹青骢小马。
章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等到了围场外的行宫处,虞秋烟欲下马,奈何玉兔过于高,她蹬了半天都没踩到脚踏, 忽而被捏住了脚踝, 整个人被拉动。
“啊——”她轻呼一声, 顺着力道往下跌落到章启的怀中,章启的手绕过她的腿弯和肩膀,将她整个抱起。
虞秋烟搂紧了章启的脖颈,挣扎了一会。
“不想引人注意就不要动。”他的嗓音发凉。
巡逻的侍卫长闻声而来:“肃王殿下。”
虞秋烟听道一群人影,听到了声音后,立即放弃了挣扎,坦然地将整个脑袋埋进了章启怀中,把整张脸都躲起来。
披甲持刀的侍卫长看着他怀中之人,惊疑不定:“王爷,这是……”
章启收紧了双手,微微侧身遮住了虞秋烟的脸,冷着面望去。侍卫长立即噤声,很有眼色:“可要寻太医来?”
“嗯。”章启面无表情点了头,将马绳扔进了侍卫长手中,抬步便进了行宫内。
虞秋烟被人放到了小榻上时还甚为恍惚,想着方才还有些埋怨道:“你怎么拉我下来,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还有为什么要请太医来,王爷你受伤……”
“唔唔……”
喋喋不休的话语被堵在了喉间,下巴被人捧住,唇上的触感从轻柔转为热烈。
她嘤咛着嘀咕了一声,声音也被人全吞了下去,他像是听倦了她的话一般,无孔不入地卷向她,带着难以言明的炽热。
虞秋烟身子软软地挂在他脖子上,章启顺势倾身压向她,一股力道稳在她的腰间又将她滑下去的手拎了回去,腰间被狠狠卡住。
到最后,唇角都有些疼,她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良久,章启才退开,只是揽着她腰间的手丝毫未松开。
虞秋烟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喘着气,有些自暴自弃地挂在他身上,绵着声道:“王爷真是得寸进尺。”
“这便得寸进尺了?”他嗓音低沉地反问道。
话落,揽着她的手再次收紧,章启身子下倾。
一个清浅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之上,顺着脖颈往上又落到了下巴之下,轻轻咬了一口。
男子的面容在眼前愈加清晰,虞秋烟亲眼见到他的喉头滚了滚,男子含着暧昧的语调道:“之前,可都是你先动手的。”
他暗示十足地划过虞秋烟的脖颈到下巴,激得她轻颤。
虞秋烟面上红成一片,难得有些哑口无言。
章启忽然抬起手遮住她的杏眼,轻笑了一声,又一本正经替她理了理衣襟,扶着虞秋烟靠坐到小塌上。
“你在此休息一会。”
虞秋烟这会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章启方才的反应那般大的原因,知趣地没有再提宋成毓。
即便心里还想着宋成毓的事,可也没有再说出口。
虽只有一瞬间,可她确实是怀着在悬崖边走了一圈的心情。如今她知道了,有人想要将她推入悬崖底。即便两人已无前世那般的瓜葛,可冥冥之中似乎还是躲不开。
在看到章启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惊惶无措似乎落到了实处,心底翻涌的情绪也在那一刻寻到了攀援之物,顺着胸腔上涌,化作眼泪抵达了出水口。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给了她安全感。
他坐在小塌边陪着她,虞秋烟心念微动,伸出手抓住了章启的手,章启立即接住了她的手掌。
“你不要生气,我方才只是……有些怕,我还怕他污蔑你。”
他掩下戾气,捏了捏她的手心,语带几分傲慢:“本王不至于因他生气。”
虞秋烟渐渐放下心来,乏力地靠在软榻上,不错眼看着人。
章启将被褥轻轻拉上来一些。
“累的话就休息,本王在这陪你。别怕。”
……
密林中,宋成毓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地面上那一支被外力从中折断的羽箭。
事情分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本来就没有打算伤害虞秋烟,只是听到了她和孔温的对话,一时气愤,才会如此。
宋成毓忽然想起盛玉英先前对他所说的话,她说“肃王对你那未婚妻有意”。
可笑他当时每一次都勒令盛玉英不要再提。
是虞秋烟自己和肃王早有勾结!
那时,他只有一瞬间的思考时间,要么被章启威胁放下箭,然后在章启赶过来后伪装出一副笑脸,要么,直接放任手中的箭射出去……
那一刻,他选择将自己的性命也放在赌盘之上。
在那样的情景之下,他原本就有八分把握章启要不了他的性命,顶多受些轻伤罢了,而章启一旦对他出了手,那就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沙场上出生入死的修罗战神。届时稍作修饰,众人心中也会不自然偏向于他,别人只会觉得是章启想趁机报复于他。
待他取到圣人的圣旨离京,那时,圣旨的筹码也就越大,因为不知情的人会认为是皇家对他有愧。事已至此,他终究是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他总不能被困在洲南一辈子。
他是玩弄心术的高手,即便是泄愤也能为自己想好退路。
可宋成毓如今看着被折断的羽箭才心有余悸。他确实沉迷于这样的豪赌之中,却没想过章启的箭术这般高超。
原本有八分把握章启在那样远的距离伤不到自己,现在才惊觉,若是章启真的有心杀他,他必死无疑。
宋成毓心下不甘。
凭什么,这两个人在他与虞秋烟亲事还在时就不清不楚,却还堂而皇之被圣上赐婚,而他却要遭受远走京城的待遇,和满盛京的流言蜚语。
上天何其不公,虞家又何其不公!
宋成毓回想起那一日虞衡从宫中出来同他交谈时的模样,那时,虞太傅在犹豫是否要为了他的前程答应肃王的提亲。
虞太傅同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肃王是一种妥协,而做出妥协的原因竟然还有脸说是为了他,做出一副为了他这个故人之子不惜推自己女儿进火坑的模样。
可笑他当时竟然还心生感动……如今回想起来,宋成毓心里只剩下厌恶。
夕阳渐渐拉长了他的身影。
良久,宋成毓抬步走向树干下那一柄长箭。
围场中每一个人的箭都有各自的标志,更何况是肃王惯用由北地拓木所制的长箭。
宋成毓拔出箭,往自己的肩头比划着,终于狠下了心扎了下去。
冰冷的箭尖一点点地扎破箭头的衣衫布帛,斜着刺进了他的肩头。
宋成毓比划着树上的深度,手上还在用力往下扎,疼痛让他心里生出一种怪异的快感。
他喘着粗气,一点点地靠着树干滑倒下去。
现在他只需要静静地等着,等梁家大小姐过来寻人,或者被其他人发现。亦或者是章启返回来,他只要拖住章启,就能坐实肃王伤了他这件事。
宋成毓一点点地在心里盘算着。
日薄西山,远处的天边残阳似血。
身后传来一阵马匹声,宋成毓早有所料,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着小径的尽头出现的马匹,喘着粗气静静地等着。
章启看着宋成毓的模样,轻嗤了一声。
虞秋烟确实没有说错,宋成毓这个人,便是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也不为过。
宋成毓好像失去了力气,可远远看到了章启,还是挣扎着站起来:“我一直在等王爷返回来。”
“等本王?”章启扫了一眼宋成毓胸口的长箭,嗤道,“她还真没想错,虞太傅知道宋大人这般歹毒吗?”
“王爷,宋某若不是一时不察被王爷所算计,阿烟如今还是宋某的未婚妻呢?”宋成毓怪笑一声,仿佛陷入了回忆中。
“我与阿烟青梅竹马十数年,自幼定亲,若不是因为王爷又怎么会到这般田地。王爷知道么,阿烟幼时丧母,心下惶惶之时,每每都是我陪着她,以前她也会陪着我读书上学,学堂友人见到她便戏称我是虞府的小女婿……”
宛如挑衅般,宋成毓将这些往事说得温情似水。如愿见到章启面色寸寸发冷,凝似寒冰。
即便章启再度举着箭,宋成毓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回忆,“阿烟说过,待我回京,便要嫁与我。王爷是要杀我吗?王爷想过没有,阿烟若是知道王爷现在所做之事,会如何看待王爷?”
良久,章启却忽然轻笑一声:“本王也不喜被人威胁。”
他冷着声,继续一字一句道:“本王的未婚妻,如今连休息都在害怕。”
拓木长箭森冷的寒光对准了宋成毓,宋成毓一瞬不眨眼地盯着那长箭,冷笑:“王爷这样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章启迟迟没有松开指尖,半晌,他忽然收了手上高抬的利箭,驾驭着马往后退开了些。
“你这样煞费苦心自刺一箭倒是颇合本王之意。”
宋成毓皱着眉,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见一阵不自然的马叫声。
他偏过头,便见身后一直拴在树干上的马匹高高扬起了前蹄,马匹想要奔跑却被拴住的马绳拦住,整匹马失了蹄一般倒在地上。
那是宋成毓自己的马,他在瞧见虞秋烟之前便将它栓在了远处的树干上。
而如今,那马匹不知被什么所惊吓,惊慌地嘶鸣起来。
不多时,宋成毓便知道了马匹受惊的原因。
马匹身后,晃过一只体格矮小,身躯硕大的乌黑影子,它撅着腿迅速地跑过。
似乎是被宋成毓的马匹所激怒,那一团黑影冲过来就与马匹撕咬到一起。
宋成毓听着身侧传来利箭破空的声音,心下隐约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那一团黑色的东西似乎也察觉出了威胁,调转了方向。
宋成毓这才看清它的面貌。
短鬃,长嘴,两侧生有獠牙,肚子一颤一颤地,看起来异常凶狠。
——竟然是一只体型不小的野彘。
围场作为皇家狩猎的游乐之地,分深处和近处,里面的动物,皇家心里也是有数的,只有在深处才有凶猛的野兽。
野彘虽然不多但每年狩猎都督府的几位将军也有人猎到过的,但像宋成毓之流参与狩猎也只是在近处猎猎鸟雀野兔罢了。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每个人都握有信号弹,若是有人遇到了危险,可放飞信号弹,届时附近的人或者巡逻士兵看到便会赶来支援。
又是一根利箭嗖嗖地从宋成毓身侧略过,宛如挑衅一般落到了那野彘的身前。
宋成毓万万没想到会在近处突遇此等野兽,根本不及细想这野彘是从哪冒出来的。
以他的箭术,就是平时的他拿着弓箭都不可能对付得了一头野彘,更遑论他方才为了栽赃章启还自刺了一箭,本就行动不便。
眼见着那不识好歹的畜生,横冲直撞地直奔而来,宋成毓挣扎着就要去取怀中的信号弹。
“咻——”这次是一根白木小弓。
那小弓箭轻飘飘地,甚至尾部还被人别出心裁地系了一根丝带。
弓箭被射出去后,尾部的丝带轻飘飘的扬动起来,宛如一只蹁跹飞出去的蝴蝶。
章启看着那弓箭有些出神,那是虞秋烟方才落在玉兔箭篓上的。
那白木小弓虽然瞧着轻飘飘的,可在章启手下速度却极快,毫不留情地擦过宋成毓的手掌背,转瞬绽开一道浅浅的血痕。
装着信号弹的乌青竹木筒被白木小弓打落到远处,咕噜噜得滚落了数圈。
宋成毓伏倒在地上,想要去抓回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野彘已经奔到了近前,速度快到几乎四蹄腾空。
宋成毓只能任由那一团黑影朝他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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