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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  ? 回门


    ◎知道什么◎


    回门的时辰耽搁不得, 章启命人将太子送出府,当即准备着行装带虞秋烟出发去了虞府。


    一路上,身边的人都甚为冷淡, 章启心下无奈,又讲些幼年时开心的事迹。


    虞秋烟知道这些都是他得宠时所发生的。


    她叹了口气, 心想, 他还不如装装可怜, 不过她可不打算提点他。


    便端着架子没多言。


    马车停在虞府门前,章启下车伸出手,有意挡开了丫鬟,想要扶虞秋烟下车。


    谁料身后窜过一个小孩, 个子不及马高,嚷嚷道:“姐姐姐姐!我扶你下马车。”


    “二小姐!这可是大门前, 切勿莽撞,”身后管教的嬷嬷赶紧拉住耐不住性子的满宵,看到了先下车的章启,急忙道,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满宵被嬷嬷拉住,在车前乖乖冲章启行了一礼,斜着眼往上瞟。


    不怪她没发现, 原本听府内人说回门只是王妃回府,没想到先下车的居然就是王爷。


    “今日王爷陪我一同回府。”虞秋烟掀开了车帘。


    她面上笑意盈盈,扶着章启下了车,下车后便拉过满宵的手往前行。


    “进去吧。”


    章启望着转瞬便空荡荡的手心, 叹了口气。


    回门办的只是亲人间的小宴会, 一家人用过膳后, 虞衡便同章启去了棋亭。


    舅母徐氏带着阿玲登了门,见了虞秋烟几人便笑着问了些私房话,从肃王府的情况再到夫妻相处之道俱有涉及。


    徐氏端详了虞秋烟片刻,忽道:“肃王待你可好?”


    虞秋烟点了点头。


    徐氏问:“那匣子里的东西可都看了?可有不妥?”


    虞秋烟含羞点头,徐氏心里大抵有了数,又转而道:“此事总该是免不了的,你是新婚,我也明白你害羞不愿提。”


    “他既跟着你回了门,我瞧着也备了不少礼,想来今时今日也是将你放到了心上。”徐氏称赞完,忽然望着她道,“你昨日睡得,可是有些晚?”


    虞秋烟想起昨日之事一时失神。


    徐氏见状,反倒一副了然的模样,又语重心长道:“你是新婚,自然如胶似漆 ,但也要有分寸……”


    徐氏一开始问得含蓄,到后来越发直白,在一旁听着没出声的阿玲默默摇了摇手帕扇面。


    “舅母,昨日因事耽搁了才睡得晚了些。”虞秋烟红着脸解释道。


    “你们——”徐氏看了看她颈上的领口,忽然笑着改口道,“我们阿烟这般好看,舅母也只是教你顾着些自个。那日我送给盈香的匣子里,备了些药膏,对于小伤红紫瘢痕有奇效,你回头许是能用上……”


    虞秋烟往下撇了撇,欲言又止,最后扭捏道:“舅母,我都醒得的。”


    “我知道你嫌我啰嗦,只是我也是受你外祖家所托,你外祖年纪大了,不便奔波,我自然要替他老人家好好看顾你,不过你放心,过不了几日,我便带着阿玲阿文赶回去了。”徐氏摇头叹道。


    虞秋烟好好应了她的话,又问了几人回程的时期,才想起来问:“从方才就一直没见着表弟,他可是没来?”


    “他啊,一大早就出门会友人去了,今科新进的探花,与你外祖有过师生之缘,这阵子阿文一得空便去叨扰人家,倒亏他不嫌弃阿文。”阿玲在一旁接过话。


    舅母徐氏摇了头:“这番带阿文上京也是想叫他知道天高地厚,我看他跟着陆探花,借了些威风,反倒比先前更狂了。”


    一说起阿文,舅母就一副头疼的模样,话题被岔开,虞秋烟悄悄松了口气,笑道:“表弟有才,想来下一次科考定能榜上有名。”-


    观棋亭内的气氛远不如房间里几人那般其乐融融。


    许多事虞衡对着虞秋烟讲不出口,如今对着章启反倒能轻易讲出来。


    “朝中之事,你也知道,我先前便说过要辞官,并非虚言。因种种事宜拖到了现在。我现在唯一不放心的便是你同阿烟。阿烟同她母亲一样,才貌双全。今日你对她有几分情谊,我也看得出来,可以后呢?”


    虞衡缠绵病榻多日,面色有些发白,这短短数月,仿若沧海桑田,他也愈发有了退隐之心。


    “以前我确实看错了宋成毓,可那时候我也是想着有我在一日,有虞家的恩情在,总不会辜负她……”


    这是虞衡这阵子以来第一次与人心平气和地谈起这些事。


    他提起这些,与其说是不放心虞秋烟的以后,更是想要一个保证。


    章启落下一子,打断了虞衡的话:“本王待她有几分情谊本王清楚。若说恩情,阿烟……外祖家亦对本王有恩。当年本王流落远洲,虽说是无觉大师将本王带回京城,可实际上却全由林老先生在背后谋划。林老先生不图回报,衍卿却不是不记恩之人。”


    虞秋烟的外祖林老先生自辞官后便不问朝堂之事,外人兴许不知,虞衡却是知道的——无觉大师和林老先生关系匪浅。


    先帝仙逝,朝局更迭,今上登基之后忙于平定内乱,连抓了数个世家的把柄,无意发现章启在先帝病榻前侍疾而惹怒先帝之事是为人所陷害,今上重名,当即要派人去接他,却得知武宁山上的小皇子走丢了。


    后来几经波折,经由无觉大师才寻到章启。


    “王爷日后若能稍稍念及往日恩情,对阿烟好一些,我自然更能放下心。”


    虞衡点到为止,着人上茶,准备揭过话题,毕竟对王爷挟恩图报,并不是明智之举,这也是为什么林老先生虽然在此事上出过力,却不愿意传扬出去,而无觉大师是方外之人,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


    章启并未接过虞衡手中的茶,微抬起眼,忽道:“太傅你错了。”


    虞衡在他的注视中缓缓放下茶。


    “本王提这件事只是想告诉太傅,太傅以前能因为恩情而相信宋成毓,以后也能想想本王的。”


    他修长的指尖扣着白色的棋子掷入如墨的盘中,发出清越的响声,呛完了人,章启又将茶推到虞衡面前,转而温声诚恳道:“本王待她好同恩情没有关系。太傅该对本王更放心才是。”


    虞衡摇了头并未接话。


    章启并不打算放过,他会嫌弃先前姜一跬所言之事,兼之近日来所查之事,出言颇有些咄咄逼人:“太傅似乎不信这些。是因为虞夫人的缘故?太傅同虞夫人可是如太傅所言,以前有几分情谊,后来物是人非,情谊不继。”


    “王爷你……”虞衡没料到他会反问自己,更不知道他此言是何意,一时情急站起了身,怒道,“阿烟的母亲已经仙逝多年,王爷今日在我面前提及她意欲何为?”


    章启诚恳道:“太傅勿恼,本王只是想明白阿烟幼年时为何会失忆?”


    虞衡看着沉着脸的章启,顿时明白了——他是在为虞秋烟出气呐。他不知道章启查出了什么,查出了多少。


    虞衡渐渐平静下来:“王爷知道什么?”


    82  ? 坦白


    ◎往事◎


    当年, 章启离开武宁山之后,辗转到一家镖局,后来年纪轻轻便自恃武力跟着镖局走镖, 谁料在远洲一代出了事,整支镖都被劫了, 镖队几乎全军覆没。


    章启身受重伤, 顺着水流而下, 再次有记忆时便已经到了三仙湖边,救他的人是虞秋烟。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听说是因为虞夫人生了病自觉照顾不好她,才将她送到远洲的外祖家。


    他刚醒来时, 半死不活,以为有人追击, 刚要伸出手,那胆子大的小丫不躲不避,还问他是不是真的活人……


    章启杀意顿消。


    没一会,那小丫勾起了他腰间悬挂着的衔珠玉狮子道:“我喜欢这个, 你将它给我,我便救你。”


    她从小就会讨价还价,趁火打劫。


    章启无力辩驳。


    可是小女孩在伸出手时,看清他身上斑驳的伤口, 血水染红了雨水贴在肌肤之上显得愈发瘆人,她又被吓得手足无措,几乎要留下眼泪来……


    后来他就被被带去林家养病,虞秋烟每日都会来看望他。


    他曾笑她傻, 明明身上有更值钱的东西, 却挑中那个最普通的玉狮子, 还因为一个青玉狮子将一个亡命之徒带回了家。


    那时候,虞秋烟听不懂,就问:“更值钱的是什么?”


    “当然是金子。”他拿出荷包里的金钩腰饰,带钩盘扣上雕刻出金蟒,栩栩如生,那是京中极负盛名的名匠所制。


    那时她瞧见了还嫌弃道:“可是我不喜欢小金蛇,若是仙鹤飞在云中才好看……”


    章启被林老先生识破身份后,回京的安排都是私下筹谋的,虞秋烟并不知晓他的身份,那时候她还兴冲冲地想着,来年夏天要同他一块儿去三仙湖找珍珠。


    后来他爽约了。


    分别时,那小丫头生了气,将玉狮子丢给了他,气恼道:“你还说要送我更好的,你就是个骗子!”


    再之后,章启从了军。


    再遇到虞秋烟已经是数年之后了。


    那时候章启有意接近过,可虞秋烟竟然丝毫不记得他,章启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边外的名声瘆人,所以她才不愿认他,后来又因着她与宋成毓的婚约而不敢肆意接近她。


    可章启一直暗暗地关注着虞府,一开始是好奇虞秋烟能装不认识装到什么时候,小姑娘的气性怎么能那般大,多少年了,在京中重逢还如此端架子。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变得不甘心,不甘心她真的不记得自己,也不甘心她一点不在意那些往事……-


    章启从往事中收了神,直视虞衡道:“本王不想继续查虞家,才来问太傅,她既嫁给本王,本王总要弄清楚。”


    虞衡在他的视线中败下阵来,章启如此咄咄逼人,直接来质问他,十有八九已经知道了。


    “此事确实与我有关……”虞衡说起此事时竟觉得有些难以面对章启,他背转了身,望着亭子远处的红枫。


    “阿烟从远洲回府后得知她母亲过世的消息难以接受,那阵子不吃不喝,也不愿意与人交谈,也不像先前那般与人亲近,尤其是我,她总觉得我是故意将她送去远洲,是因为我与她都不在府中,害她母亲无人照料,才会去世。”


    “我原本想着等她好些了便同她讲柳姨娘的事情,柳姨娘是她母亲的侍女,与她本来十分亲厚……那天晚上,我醉了酒,柳姨娘接我回房,谁知阿烟竟一直未睡,在月洞门外瞧见了,撞见了便也罢了,她不高兴可以同我讲,我没想到这件事对她打击如此之大。


    “那天晚上她便落了水,虽被人及时救了起来,可她却再也记不清小时的事情,她醒来后十分不安,好在有明轩开导她,这也是我为何一直认为她同明轩……罢了。”


    虞衡不愿再提及宋成毓,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有错,当年我便已如实告知过林老先生,也在岳丈面前立过誓言,此生不会续弦。柳姨娘也一直避着她。王爷一时查不出具体,也实属正常,在阿烟失忆后,府内的奴仆便被整顿过,不会有人在阿烟面前嚼舌根,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不让她再想起不好的回忆。”


    事情讲出来后,虞衡反倒松了一口气,他亏欠虞秋烟太多……


    “我同阿烟的母亲也曾情深义重,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她母亲,但是世事难料。你可知我为何会送阿烟去远洲,月娘缠绵病榻,病魔缠身,自顾不暇,我更是官场繁忙……”


    虞衡有一次发现虞秋烟为了讨母亲欢心偷偷熬药,害得自己整个手腕都被烫伤,虞衡这才将她送走。


    他这个父亲做得不好,可是又自觉早已尽力,即便虞秋烟的母亲缠绵病榻也一直决口不提纳妾之事……


    章启对虞衡的剖白并没有什么兴趣,他自觉和虞衡不同,但他不是随口说出承诺之人。他淡声笃定道:“本王与太傅不同!”


    “还望王爷心口如一。今日之事……”


    “太傅放心,本王不会贸然告诉她。”章启沉思了一会。


    不过以章启对宋成毓的了解,这样一个不惜以身做局玉石俱焚的人,临死前只怕早已对虞秋烟讲过了。


    ……


    与此同时,虞秋烟被满宵拉住了,满宵手里拿着一个青绿的糕点兴奋道:“姐姐,这是表哥给我的。送你一个。表哥说这是三仙湖的特产,姐姐,这个是树上长出来的特产!”


    虞秋烟被她逗笑了,满宵没离开过京城,往年虞衡也总是会带一些宫中赏赐的瓜果回来,有不少是别的郡县进奉的,譬如白梨,蜜桔,荔枝等。虞衡会同她讲是哪个地方的特产,京中没有的。


    兴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满宵一拿到这个绿色的糕点便觉得也像是树上长出来的。


    “骗你呢,小傻子。”虞秋烟捏了捏满宵的脸,笑道,“就这个也能算特产?这个是你表姐做的。”


    “确实是我昨日闲来无事做的,阿文今日大早就拿出去说要给几个友人送一些。”阿玲笑着道,“虽算不上三仙湖特产,但总归味道与京中不相同,表姐不如尝尝。”


    徐氏跟着笑起来:“说起来,你当年去远洲头一回吃这个,也觉得这是树上长的。这一点上,你们两个倒不愧是姐妹。”


    “娘,你还记得这些?我都不记得了,表姐还记得吗?”阿玲笑道,“表姐在远洲时似乎也是同满宵这般大罢。”


    虞秋烟轻轻摇了头:“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大清楚。大抵是有过的。”


    “阿文来了怎么不过来,”徐氏赶紧起了身,“人呢,刚回来也不来见见他表姐。”


    满宵要了一口糕点,含糊其辞:“表哥说还要继续去问王爷诗文……


    “考校诗文?是了,阿文那日没难住王爷,这几日都还耿耿于怀呢。”阿玲喃喃道。


    坏了!


    虞秋烟赶忙起身往外走。徐氏也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道:“阿文这个泼猴,真是无法无天了。”


    一众人穿过小径,赶到棋亭外,果然见到阿文同章启面对而坐。


    而虞衡精神不济早已经回房休憩了,只留一个小厮在亭子外候着。


    阿文背对着众人,催促道:“王爷,怎么今日对这两幅下联要想如此久?难道真的是陆兄出的题目比我出的要更难些?”


    章启远远就看见满宵将虞秋烟带了来,沉下眸看着花笺纸上的墨字,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那一日,阿文有心为难,又害怕落了虞秋烟的面子,所以只折中随意出了几个考题,那时章启面对阿文的考校对答如流,甚至都不需要怎么思索,让阿文十分敬佩。


    这几日他跟着新科探花陆兄出门会友时总要夸一番肃王。许是听得多了惹得陆兄心下好奇,这才有了这一纸笺的上联。


    见章启始终一言不发,阿文看了一眼纸笺上的上联喃喃道:“分明这一道比我出的考题要简单么……”


    “阿文!”徐氏对着亭内的背影喊了一声。


    阿文赶紧起身,对着远远走来的人打了声招呼。“娘,表姐!”


    “阿文!今日王爷陪同你表姐回门,你莫要失礼。时辰不早了,王爷还要同阿烟回府。”徐氏拧了眉责怪道。


    阿文却并不放在心上,坚持道:“娘,我没有。更何况王爷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我出的他都回答上来了,你放心吧,不会耽搁回府的,你瞧,王爷已经思考了一会了,今日说不定能想出一副绝对……”


    阿文始终坚信章启思考这么久,必定不简单。


    虞秋烟听罢都想扶额。


    阿文的话将他越捧越高,章启也越发为难。若他写也不是写不出来,只是他若真自己答出来,只怕效果不太好。


    徐氏像是被阿文说服了,一时拿不定主意,虽觉得阿文此举失礼但还是站在亭子外没出身高,以为章启是真的在想什么绝妙佳句,怕贸然打搅了他的思路。


    几个人凝神看着章启,等他开口。


    虞秋烟在走上台阶时,趔趄了一下。


    “啊——”


    这一声吸引了众人了目光,好几个人眼见着她往台阶上扑去,连忙赶去扶她。


    “小心——”


    章启更快一步,跃步往前接住了她往下坠的身子。


    “没事吧?可有伤着?”众人围上来关切道。


    虞秋烟动了动脚,有些力道不支,轻轻靠在章启身上,捏紧了他的手。


    “拐了一下,应当没什么要紧的,回府找大夫看看就好了。”


    她转头面向章启,“回府罢。”


    阿文也顾不上诗文了,急得伸出手想要帮忙。章启转身隔开了他的手。


    “能走吗?我去叫婆子来背你走。”阿文急道。


    “能——”虞秋烟靠着章启的手臂,往侧边露出一个脑袋,话落,身边的人俯身往下一勾,她整个人都被章启抱了起来。


    章启打断道:“不必。本王带她走。”


    虽然是大庭广众之下,但都是自家亲戚,虞秋烟便由着章启抱着自己往外走。


    才出了虞府,上了马车,忽然又听见府门内阿文的声音由远及近追来,“王爷,王妃,等等!等等!”


    对于这个表弟,虞秋烟成亲前那阵子的相处也了解一些品性,阿文学识过人,一心扑在书本学问,犹如一块璞玉,就是没什么眼力劲。


    章启将虞秋烟安置到车厢内,竟然还真的任由马车停在了原地,虞秋烟不解地看过去——


    不赶紧走,等着露陷吗?


    “莫乱动!”章启将虞秋烟的脚抬起,轻轻放到矮凳上,掀开车帘望向远处匆匆赶来的阿文。


    阿文挥着手将一个小匣子递了进去,喘着气道:“这个是我娘为王爷王妃备下的,方才走得匆忙忘记了,这才使唤我赶过来。对了——”


    她紧张地直拉着章启的手臂,生怕阿文不愿意揭过诗文一事。阿文却静静地看过来,卖着关子笑道:“表姐先瞧瞧多宝盒里头的东西——”


    里头是一些女子用的香粉胭脂,还有不少磨喝乐,青玉鸠车,鲁班锁等,式样新奇,虽不贵重,但心意难得。


    “这些……”


    “这些都是家里人从远洲弄过来的,有一些是表姐幼时的东西,祖父一直留着呢,他一听你要同肃王成亲立即找人收拾了些,表姐回去慢慢看。这些娘怕塞进嫁妆箱子里不好看一直留着今日才想起来。”


    阿文解释完又指着另一个小包裹道,“至于这个药包,听说是补气的……”


    虞秋烟向阿文道了谢。


    车帘合上,马车就要重新上路,章启却没动弹,忽然喊住了阿文。


    “表弟,方才的诗文——”


    阿文面容惊喜,虞秋烟也不解地看过去。


    章启转而沉下眸子继续道,“要叫表弟失望了,那诗文,本王今日不会,日后只怕也答不出来。本王于此一道上并不堪表弟盛赞,那一日,本王是因为阿烟传信,做足了准备才勉强过关……”


    他临时抱佛脚,又早知阿文要问什么,连夜准备了不少,不过一时唬住了阿文罢了。


    “原来如此。”阿文喃了一声。


    没一会,他忽然释然笑道,“王爷已经答完了我的问题,这样,我怎么能算失望呢。”


    章启愣住。


    转头重新使人驭马前行。


    阿文对着马车拱手扬声:“我祝王爷同表姐琴瑟在御,鸾凤和鸣,白头偕老。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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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  ? 雀鸟


    ◎不满◎


    成亲后, 虞秋烟越发惫懒,近月余都没有出过门,倒是配合着管家嬷嬷将王府四处角落翻新规整了一遍。


    京中天气逐渐转冷, 眼见着过了秋就要入冬了。


    徐氏此番入京便是看着虞秋烟出嫁,如今虞秋烟成了亲, 日子逐渐安定下来, 舅母和阿玲阿文便定下了日子回远洲去。


    虞秋烟一路送他们出了城门。


    “这京城的风还没入冬就这样大, 想必冬日更冷了。你也不必送了,快回去罢。”阿玲挥了手作别。


    阿文掀开马车帘,伸出小半个身子招手扬声:“表姐,以后得空再去远洲啊。”


    将人送出了城, 虞秋烟便摆道回了府。


    马车行在半路上,另有一辆马车与虞秋烟的车驾相向而驰, 风吹起车帘,虞秋烟看到了相向驶过的车上写着一个“梁”字。


    “元星?”虞秋烟撩开车帘轻唤。


    对面的人驶出一段距离后匆忙驭马,回头。梁元星急忙从车内钻了出来,没一会儿就走了过来。


    “没想到在半路上遇见你。”梁元星撩起裙摆, 三两下便踏着横木上了王府的马车,坐到了虞秋烟的对面。


    她穿着淡蓝的外衫,青白绣面褶裙,坐下时十分规矩地将双手置于膝上, 行动间淡雅清新。


    虞秋烟有好长一阵子没见过元星了,以前虽然她常抱怨礼仪难,但如今看来她学得极好。


    “你这是,从宫中回来?”虞秋烟问。


    “嗯, 今日本来是皇后娘娘说嫁衣需要量尺寸, 这才进了宫, 谁知道太子也在。”


    太子与太子妃的婚事自然非同一般,自从定下了婚期,元星便几乎一直没闲着,更是和太子隔三差五见面。


    兴许是见得次数多了,梁元星同太子也渐渐熟悉了一些,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一牵扯到太子便胡思乱想,猜忌疑心。


    梁元星特意提太子想必又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次不同以往,竟然不像以前那般怒气冲冲地直接讲出来,元星说完话竟显得有些别扭。


    虞秋烟有些好奇,便问:“太子怎么了?”


    梁元星皱了眉,有些纠结,几度看过来,又别开脸。


    “怎么了?连见我都害羞。”虞秋烟打趣完,过了一会,见她依旧没出声,敛了笑意,担心道,“还真发生了什么?”


    “没——”梁元星小声道,“我是觉得不好意思……先前我听你的,直接去问他为何送我那匹马,他说见我喜欢,便真心地想送我一匹小马,叫我不要多想。”


    “这阵子我同他见得次数多了,他年纪虽轻,却极为稳重,且为人温和,宫中那些繁复的典制礼仪我记不清时他还会提点我。”


    何止是温和,简直可以称作贴心。就连梁元星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的字,他看完也能夸上两句。


    太子还说他以前看过她批注的兵书,觉得甚为有趣。这阵子与他相处,元星都觉得如沐春风。


    她在家中虽备受宠爱,但也常常被说教,就连梁元朗都故作老成,仗着早出生一会会就摆出一副大兄长的模样说教,她对此向来有些反骨,总喜欢和梁元朗对着干,好看看他发怒的模样。反倒是太子这样,不停的夸赞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有一阵子没见,虞秋烟便同梁元星寻了处食楼慢慢叙话。


    梁元星只大致讲了几句同太子相处的细节,虞秋烟听完便忍不住笑。


    梁元星和太子的婚事是圣上的旨意,圣旨已下,既无力改变,她只希望元星能开心一些。


    如今这样见她和太子熟悉起来,总比先前那般一个人胡思乱想好一些。


    察觉到虞秋烟打趣的眼神,梁元星转了转眼珠子,轻咳了一声,继续解释道:“我给他讲哪个梨园的戏曲好,哪个巷子的酒香,他都能听得津津有味。他虽是太子但我觉得他没怎么见过世面。”


    她这话说得看似贬低,实际上语气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骄傲。


    “那太子殿下真幸运。”虞秋烟附和道,“能和我一样,认识你这个见多识广的人,也算见世面了。”


    梁元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是你会说话,太子殿下有时候虽好,但有时候却还是——”她顿住了,本想说有些讨人厌,可又觉得这样说太子不好,想了半晌点了点脑袋道,“有些没分寸。你可知我今天在宫中量完嫁衣尺寸,他说什么?”


    回想着太子的语气,梁元星继续道,“他说我长高了,长胖了,竟然还笑着对尚衣监的人说‘女大十八变,嫁衣做完至少三个月,可别到成亲的时候穿又不合身了’。”


    “他怎么不说他自己,他还小我两三岁呢。我看他才穿不上……”梁元星小声喃道。


    虞秋烟笑得合不拢嘴:“你连这个都要和他比么。 ”


    “你还笑话上我了,今日就算不在路上遇到你,我也是要去寻你的。过阵子,太学要比武赛马,官员之女也能去看,太子前些日子便邀请了我,我娘都应允了。不过,我可不想和太子一块儿去,到时候你陪我。”


    虞秋烟点了头,两人说了会话便散了。


    街市上人流如织,尤其食楼对面的西施豆花和街尾的糕点铺都卖得极好,远远便排起了一串队伍。小丫鬟眼巴巴地瞧着,虞秋烟拿出银两便将她们打发开了去-


    回府时已经有些晚了。


    落日余晖,残阳西照,青石板路上几只扑腾的影子划过。没一会扑翅的声音又安静下来,只留树影静静地投在瓦舍之间。


    虞秋烟朝王府一角望去,几只白色的信鸽歪着脑袋伫立在屋檐一角,脑袋蜷进白色的身体里,几乎与檐角的瑞兽融为一体,似乎在打盹儿。


    她仰着脖子抬起手,看了一会儿。


    “王妃?看什么。”丫鬟见她忽然停住,问起来。


    “那是王府的鸽子吗?”虞秋烟指了指,那只鸽子展翅扑棱棱地盘旋起来,仿若受过驯化仿。


    戚九抬眼一看,点头:“那些是术尘养的驯鸽,王妃还没见过他吧,他和我兄长一样,都是王爷身边的人,先前王爷派术尘出府办差,想来是近日回来了。王妃,怎么了?”


    术尘……


    虞秋烟有印象——那个在前世使了计策叫她入酒局替启言挡刀的人。


    那个时候虞秋烟一不知启言身份,二不知启言的本事,只以为术尘是启言的下属,在外替他料理生意。


    那时,她还真的听信了术尘的话,以为启言做生意招了仇,进了鸿门宴,便伪装成舞姬进玉楼一探究竟。


    她那时候本就无甚生志,一心想着若能以一介残身还启言一命倒也值了。


    那一夜,官兵将玉楼层层围住,启言带了伤,拼尽了气力带着她从玉楼回到了别院。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启言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若没有她添乱,他绝不会受伤。


    术尘安排她近王府,算计的是她的命。


    出了这件事之后,虞秋烟再没有见过术尘来别院。


    ……


    虞秋烟从小丫鬟那要了半角糕点,将手中的糕点捻开放到屋檐下的石板路上。


    树梢之上的鸟儿纷纷落下啄食,屋檐上的几只信鸽转了转脑袋,慵倦地蜷在一起,仍旧无动于衷。


    “只怕早就喂过食物了,王妃怎么还起了心要给它喂食。”赏云陪着虞秋烟仰着头,又忍不住抱怨道,“真是奇怪的鸟。不识好歹!”


    “倒也不必同几只鸽子计较。它兴许还觉得你奇怪呢。”虞秋烟无所谓地笑道。


    一道极为温和的声音传来:“它尚且不知秋叶将落凛冬将至,不知四季更迭,这等未开灵智的东西,又怎么会觉得王妃奇怪呢?”


    虞秋烟乍一听觉得此话有些意思,可忍不住反驳道:“怎会不知?世人往来,形形色色,屋檐上的鸟低头啄食,偶有抬头,见草木更迭,四季转换,它们只怕已见惯了。”


    她连头都没有回,只等着身后的人辩驳回来。


    本来还以为还要和人争辩一番这鸽子到底是因为“不知”而麻木,还是因为“知”而习以为常。


    却没想到身后的人丝毫没有与她辩驳之意,反而轻笑道:“王妃见解独特。”


    虞秋烟缓缓侧过身子去,看着从侧面屋檐下走出来的身影,来人面容苍白,嘴角带着极为和煦的笑意,看起来是个十足的文士,没什么攻击力。


    “属下术尘,见过王妃。”术尘在屋檐下拱手作揖。


    “你方才……就没什么要说的吗?”虞秋烟追问着。


    术尘面上露出了些许疑惑,随后立即又恢复了原样,从面看不出丝毫不满。


    他想了一会,温和道:“凡人虽自由却不得不为碎银奔波往来。鸟雀驻足屋檐林荫之上,观人世百态,不为世俗所扰,倒是比人自由。”


    “它虽常与属下打交道,但只怕于它而言,属下也不过怪人尔,方才的说法确实是属下狭隘。”


    “你倒是会讲话。”


    虞秋烟轻哼了一声,丢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转头带着人哒哒地走了。


    临走前颇有些泄愤地踩了一脚地上的糕点碎沫。


    术尘看着地面上的狼藉,进屋去了条帚来,一下下划过青石板路,留下一条条长长的灰痕。


    章启下值比先前早一些,踩着斜晖回的府。


    一进屋见到了侧着半边身子蜷在软榻上睡觉的身影,他俯身,头低低地碰了一下虞秋烟的脸颊。


    “别闹。”她坐了起来,伸着手就想将人推开,虽然醒了可眼睛却始终闭着不愿意睁开,脑袋一点一点,困得跟没骨头一样。


    章启将她的脑袋固定在胸前。


    “每日都睡这样久?你晚上都是装困的不成。”


    虞秋烟伸出手揽着他的脖颈,将人拉得低下头来。她闭着眼睛辩解:“是真的!”


    嘴唇微微嘟起,无意识的动作,却仿佛索吻一般。


    章启矮下身,贴了过去——


    “唔”


    虞秋烟这下彻底清醒了过来,喘着气。她被人紧紧禁锢在软塌与他的胸口之间,热意阵阵从他的胸口传来,原来搭在身前的小被早已滑到了地上。


    章启再一次倾身凑过来,他气息有些不稳。


    虞秋烟听得出来。


    屋子里的人瞧瞧退了出去。


    前些日子他回得晚,好几次她早已睡了过去,难得今日章启回得早,虞秋烟自知逃不过。


    他将她的长发剥开,微露出的一截皙白的肌肤,热意擦过之处,激起一阵战栗。刚刚睡醒,连她自己都感觉身上软得不行,一点气力都没有。


    章启俯身,将她的膝盖拢在臂弯之间,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带着她穿过了花罩门,往里屋行去。


    斜晖隔着窗棂投到地面上,两人的身影从上头踩过。


    “现在还是白日……”虞秋烟看着地面上圈圈块块的阴影道。


    “嗯。”她听见他轻声应着,他的下巴还枕着她的颈窝,热意往下蔓延,虞秋烟怀疑他其实根本没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屋子渐渐暗下来,月出东山,残阳散去,莹白的月光流淌。


    夜风从窗缝里吹过,吹散一丝丝燥热。


    虞秋烟枕着章启的腿,长发散开,他的手一下下梳理着,划过头皮的时候带起一阵酥麻。


    “舅母她们已经平安出城了。”虞秋烟闲谈道。


    “从京城去远洲相去千里,若是快马一月足以。”章启回。


    虞秋烟摇了摇头,歆羡道:“阿文说这回去的路上不必着急,要带着阿玲和舅母游游山水。大抵是赶着年前回家即可。你去过远洲吗?”


    她察觉章启放在她头上的手停了下来,没一会他又抬起手,一下下梳理着,轻声道:“去过。”


    “嗯,我记得戚鼎也讲过,我也去过,但我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同你讲过的,我幼年时不小心十足落了水,忘记了许多事情,所幸被婆子救了起来,说起来还是宋成毓最先发现我落了水,所以我醒来后,很是……相信他……”


    那时候宋成毓还常常说,全怪他水性不好,不然能更早一些救起来她,也不至于害她忘记那许多事情。


    不过虞秋烟没当真,毕竟那时候的宋成毓也尚年幼,他即便通水性也不可能将她救上来。


    虞秋烟以前也提过此事,不过却没有提宋成毓。今日也是忽然想起来,说完话,才想起来章启这人醋意大,她一时口快,赶忙又道:“这都是往事了,我也记不清了。”


    说完,往上看了看,却见章启面色如常,倒是她想多了。


    屋子里静了半晌,章启忽问:“你幼年是什么样的?宋成毓……他后来可有讲过此事?”


    见他似乎是真的想了解,虞秋烟便道:“先前总是由你讲幼年的事情,我的却不记得多少,我记忆中,似乎就一直都在听西席先生讲课,或是跟着宫里的姑姑学琴,有意思的事情实在乏善可陈。宋成毓在我落水后,倒是不常提及。”


    “我落水的事情,不管是宋成毓还是府里的人都不愿提此事,似乎是怕我伤心,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那时候出去远洲游山玩水,而我母亲却在家中病重无人相陪,应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小时候我不愿意想起那些罢。”


    虞衡和府上的人隐瞒的还好,但小孩子其实也很敏锐,小时候,她就从大家忌讳的眼神之间,慢慢地拼凑出了大致的往事。小时候,她甚至觉得,失去那些记忆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章启伸出手从上方拨开她两颊的碎发,安抚道:“阿烟,你母亲从没有怪过你。岳母是不忍让你看见她重病的模样方才将你送去远洲的。”


    “嗯,我知道。我后来问过张大夫,我娘她,其实一直在我面前强撑着。”她伸手拉住章启的手,轻声道,“我不难过的。”


    刚开始知道的时候确实很难受,后来她想通了。


    “你可知你为何会落水?”章启的嗓音有些沉。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虞秋烟眨了眨眼睛,对上章启的眼神,忽然缓缓挪开了视线。


    “忘记了,怎么会记得?”


    章启没有继续问,想起另一事,提道:“你想要喂鸽子么?”


    虞秋烟睁开眼:“什么?”


    她立即反应过来,气吁吁地转头:“术尘还给你告状!”


    “你是本王的王妃,他是本王的下属,他同本王告状可不管用。”


    章启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问:“不过,你若是同本王告状,必定管用。他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这两人分明是第一次见才对,章启在回来时,术尘便来请罪了,说是无意间惹了王妃不高兴,但他驽钝不知是何原因。


    初听闻此话,章启也甚为纳闷,这才有此一问。


    “他可不敢惹我不高兴。”虞秋烟轻哼道。不过是不满前世他算计自己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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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4  ? 王爷


    ◎逾矩的事还干得少了吗◎


    一夜之间, 青石板路上积了一层落叶,清晨时,有人用扫帚一点点扫去, 露出排布整齐的方砖路面。


    屋顶上的鸽子已经扑棱棱地划过了数个圈,米粒被放在树影之下。


    旺财四处吠叫着, 划过数圈的信鸽偶尔落下, 却不敢久留。


    章启将小碟子放到虞秋烟手中, 吹了一声口哨,屋檐的信鸽宛若训练有素一般,齐齐飞下。


    驯鸽在虞秋烟身边转着圈儿,偶尔有白色的羽毛轻飘飘地落下。


    虞秋烟将小碟子放到了脚边, 青灰,白色的鸟雀纷纷围拢过来, 任由人抚摸顺滑的羽毛,和前几日那冷淡的模样全然不同。


    “如今可开心了?”


    听见章启的话,虞秋烟嘴角的笑意凝滞了一瞬,“你特地带我来喂鸽子么。我又不是因为这个才……”


    她说着说着便没声了, 算了,都是前世的事情了。其实术尘只是骗了她,前世是她自己往陷阱里跳的。


    “术尘从很久前便效忠于本王,极为忠顺, 立过不少功劳,本王本欲荐他入都督府,若非他自己不愿,现在也该是个都尉了。若他惹怒了王妃, 本王替他陪个不是。”章启背过手, 看着空中飞起的信鸽, 解释道,“这两日,他便会搬出王府。”


    章启都不明白她为何会和术尘生龃龉,就这般护着她……


    虞秋烟过意不去:“不必了,我就是不太喜欢他,他其实没有惹我不高兴。”


    章启转过身:“不太喜欢?”


    “嗯,是我自己的原因。”


    章启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那他更要搬出府了。你若哪一日看顺眼了,可怎么办?”


    “……”


    章启今日休沐,不止带着虞秋烟喂了鸽子,还一早便牵着马带她去了京郊后山骑马。


    她的骑术水平本就不扎实,经历了之前的事情后更是投鼠忌器,无从下手。


    章启一直带着她同乘一骑,才算稍微克服一些恐惧。


    午间,两人在街市便的食楼用膳,虞秋烟看着街市对面的西施豆花,特意着人去买了一碗。


    老板娘背对着众人在商铺前忙活着,即便系着围裙也称得上身姿婀娜,铺子前也围聚了不少人。


    店门口的人吆喝着让豆花娘子快一些,屋子里的声音回得有条不紊。


    可等到那名比“西施”的老板娘转过头来,面上却赫然露出数道疤痕,十分狰狞。


    这家的豆花虽然口感细腻,但算不得格外与众不同,只是因为一个不寻常的故事,让老板娘的生意比旁人更多一份人情味。


    虞秋烟好几次路过也会着人去买上一份,她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又舀起一勺,才想起章启还坐着,便道:“因为你不喜这些,我只着人买了一份。不过你可要尝尝?”


    她本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章启俯身,咬住了她手中的勺子。


    薄唇上闪着一点润泽,豆花被卷进去。


    “还行。”他点了点头,吞了下去。


    看着他的脸近在眼前,虞秋烟没用地慌了一瞬。


    “你抖什么?”章启伸手帮她稳住了她端着碗的手,“怎么碗都拿不好。”


    “吱呀”,槅门被人推开,食楼的小二将饭菜一一端进来,冲散了屋内旖旎的氛围,


    虞秋烟看着桌上的饭菜,将西施豆花放到一旁,不动声色转了话题:“王爷你可知道西施豆花为何那么多人买?”


    她指着窗外对街上排起的长队。


    章启自然不关注这些。


    虞秋烟卖弄一般将自己之前从梁元星那听来的关于西施豆花夫妇两人的故事讲了出来。


    “豆花娘子没有毁容前是这条街有名的美人,不过听说数年前南市坊有富商瞧上了豆花娘子,那时,她夫君生了重病,没银钱医治,富商威胁豆花娘子卖——身,豆花娘子誓死不从,过了阵子再出现时脸上便有了这道疤,坊间都传她是宁折不弯,自那之后生意愈发好了。”


    虞秋烟推开窗,伸手,又指了指那西施豆花铺子内背对着人的男子:“那个便是她夫君,听闻曾是个秀才,他脸上也有道疤。听闻他治好了病后,豆花娘子见到他面容俊朗,时感心中难过,更是疏远于他,自请归家,她夫君得知她心中有碍,心疼豆花娘子,便自己在脸上划了两刀,并以此为誓,不离不弃……”


    “王爷不关心此等市坊闲事,也是情有可原。”


    这等市坊闲事,真真假假,虞秋烟也不过是听个热闹。


    她讲完,抬头见章启无动于衷,不禁凑上去。


    女子的吐息在咫尺之间,


    她问:“若我是老板娘,王爷会为了我划伤自己的脸吗?”


    章启视线落在她身上,低眸看向她唇间一抹艳色。


    “本王不会叫你处于那样的境况下……”


    可话才说出口,他眉头忽然蹙起,他不是神仙,要如何保证虞秋烟时时刻刻没有危险,她不似他,没有任何武艺。


    更何况宋成毓的前车之鉴在前……


    虞秋烟原本也只是想逗逗他,转身要离去时被章启捏住了手腕。


    他神色郑重:“不过皮囊罢了,若真有一日需要,不算什么。不过……”他顿了一下,耳尖泛起一点红,“若本王划伤了,你可会嫌弃?”


    毕竟他好好的,尚没有伤到脸,都不敢妄想凭着一张脸便蛊惑到她。


    他以前便是那样,只敢远远地看着,害怕自己的靠近会让她不喜,会叫她为难……


    “如果只是用一张脸换得与王妃厮守,本王求之不得。”


    前世,章启便一直戴着面具,他说他貌丑难以见人,世人畏他,怕他,可玉面修罗,玉面二字不虚,这张脸怎么也称不上貌丑。


    虞秋烟之前就想过为什么他会戴面具,或许他是不愿意以真容见她,要么是因为他面上确实受了伤,若真是受了伤,那受伤的原因只有可能是因为救她。


    她前世因吸入过多毒烟,重伤全在内脏,外伤并不算严重,那么章启呢。他只身闯入火海,在那般大火,一个人要护着另一个人全身而退,结果可想而知……


    虞秋烟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不忍心看章启这样。她伸出手将桌上的豆花推开了去,撑着桌沿站起身,揽住了一旁的章启,


    “不会的,我怎么会嫌弃你。”她哑着声道。


    楼底下豆花娘子夫妇二人,面上的伤疤显然并没有得到妥善治疗,深褐色的疤痕横贯半张脸。


    章启垂下眸:“本王以前没有伤到脸的时候,你便离得远远的,若本王当真成了那般模样,只怕你更要退避三舍……”


    虞秋烟叹了口气,倾身吻了吻他的脸颊,“不怕的。王爷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怕。”


    “先前在画舫时,你便有些怕本王……”


    “……”


    虞秋烟不过一时兴起提了这个话题,却没想到最后没逗到章启,竟还惹得章启旧事重提。


    她因着前世的缘故又于心不忍,哄了好久。


    而章启也越发会得寸进尺了,一直到回府后,到入了夜,仍旧这副模样,还总是提先前的事,像是积聚了很久的怨言。


    不凶狠,却如涓涓细流,不容忽视地叫虞秋烟察觉章启那一点点暗含的不满和委屈。


    他在言语上闷声不发,但行动上却像是找到了倾诉点,一直存心磨人且难耐……


    虞秋烟看着压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只手,身边的男人脖颈拉长,袒露的身上壁垒分明,他另一只手还在背后四处点火……


    忽然有些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般地步的,她就像是戏台上那一把被压着出声的二胡,章启是那调音拨弦之人……


    难耐时,她不爽快地拧起眉,看着身侧拉长的脖颈,不容置疑又带着一点凶狠地咬上去……-


    连着数日在郊外骑马,兴许是吹了风,晨起时,虞秋烟忽感身体不适。


    她本就体虚,章启有心替她调养。连着数日,每日都让厨房做了药汤来,说是暖身子补气血。


    只是那方子一尝便知道是戚鼎开的,虞秋烟没想到重生一世,还是没避开。


    “难喝!”她才喝完半碗眉头就没舒展过。


    赏云瞧见了,纳闷道:“王妃以前吃块蜜饯也能咽下,怎么这几日喝得这般难受。”


    戚九瞧见了,道:“王妃,眉头皱多了可不好看了,奴婢见过的,有人常年喜欢皱着眉头,年纪轻轻就跟小老太太一样。”


    她说罢,还面含忧色:“王妃这般好看,可不能再皱眉了。”


    小老太太……


    虞秋烟听完愈发心梗。


    她算是知道前世为何章启没让戚九来照顾她了,而是另外挑选了丫鬟。


    “你以为


    ?璍


    我想皱眉头么,你兄长开的药,真是……一如既往。”


    虞秋烟将药碗推开了些,剩下的一半实在难以咽下。


    前世她就觉得戚鼎开的药忒苦,还只当是因为她病重需喝苦药,却没想到连日常调养的药都这般难喝……


    “许多大夫会添一些甘草调和味道,但兄长觉得那样不好,确实是会苦一些。”戚九解释完,问道,“王妃以前也喝过兄长的药?”


    “没……”


    虞秋烟转开视线,想起另一件事,便问戚九,“我先前让你去问的,你可打听了,你兄长对面上烧伤可有法子医治?”


    戚鼎太多聪明,虞秋烟不敢在他面前问太多,怕露了馅,所以两日前便只从戚九这旁击侧敲问了问。


    “若是大范围的灼伤,只怕很难去掉疤痕,但兄长说他有缓解疼痛的法子……可是王妃认识的人烧伤了?”


    “嗯……”虞秋烟点头。


    “王妃为何不自己问兄长?”


    章启走进屋来,听见了两人谈话,疑惑了片刻的:“要问什么?”


    他这话是对着虞秋烟问的,戚九正琢磨着是否要回,虞秋烟抢先插上话:“问……问戚鼎能否将药调一调,也忒苦了。”


    她嘴唇翘起,将桌上的药碗往前推了推,白色的瓷碗里一片浓稠的黑色。


    章启挨着虞秋烟坐下,五指微微屈起,用手背碰了碰碗沿,尚有余温,便执起白色瓷勺,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虞秋烟顺势含住了他喂过来的药,格外乖顺,咽下的那一瞬还是被苦得皱紧了眉头。


    “蜜饯,蜜饯!”她咧了一下嘴。


    本该觉得她娇气,可章启还是鬼迷心窍地任由她驱使着,回过神来时,手已经将桌边寥寥无几的蜜饯递到她唇边……


    一碗药尚未喝完,一碟子蜜饯都见了底。


    王爷同王妃亲近自然是好事,只是喂了药又喂蜜饯,她们王妃似乎被照顾得相当理所当然。


    两人黏黏糊糊,就连身边的丫鬟见了都面红耳赤。


    留在屋子里的丫鬟一个个无所适从,也不敢贸然出声问是否要再添一些蜜饯。


    戚九是个没心眼的,见那碟子里的蜜饯见了底,忙道:“王爷,王妃,厨房留了早食,可要奴婢去取来?有王妃喜欢的鸡丝粥,红豆饼,王妃方才用膳时便吃得少,王爷刚好劝着王妃再用一些……”


    饶是大咧咧的赏云都抚额,这是要端来让王爷继续喂她们小姐用膳吗?


    虞秋烟一口药咽下去,闻言差点呛住,眼波扫向一旁的章启,像是才意识到这人不是启言。


    上辈子的习惯像是刻在骨子里,章启喂药也似乎格外熟练,倒是让她一时岔了神。


    章启:“想吃什么?”


    “不用了。”她有手有脚,又不像前世那般卧病在床,还要人喂饭,像什么话!


    她猛地端过药碗,一口气喝完了,愣是呛得咳嗽也一句话没再抱怨,章启见状轻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替她顺着气。


    丫鬟们自觉退出房中,盈香好心将戚九一道拉了出去。


    戚九莫名被呵斥了一声,还有些发愣,十分好学地追问王妃怎么了。


    盈香实在看不过去,问:“你是王府的丫鬟,不觉得逾矩吗?”


    戚九一惊:“你……你是说王爷逾矩?”


    可是王爷逾矩的事情还干得少吗?


    盈香翻了个白眼:“我说的是王妃逾矩,总不好让王爷服侍王妃用膳……”


    “哦——”戚九松了口气,“无妨的!王爷不会怪王妃的。”


    毕竟她们王爷喂药好像喂得也挺开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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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5  ? 不在乎的


    ◎名声◎


    梁元星提前送了书信来, 提醒虞秋烟莫忘了同她约定的时辰,好陪着她一块儿去演武场地。


    若不是收到这封信,虞秋烟还真忘记了这回事, 可问题是她答应了章启要同章启一道过去。


    成了婚难免遇到这样的时刻,一边是手帕交, 一边是夫君, 哪边都不好推拒。


    虞秋烟苦恼了数息。


    晨光熹微, 章启站在窗子后边一片亮光之外的屏风旁穿戴长衫,墨蓝的曳撒武服,腰口以玉革收紧。


    一扭头见虞秋烟站在原地没动,问:“你不同本王一道?”


    他立于明暗之间, 长身玉立,姿容卓绝, 虞秋烟欣赏了一会,心口微动。


    “夫君,你过来!”


    她言笑晏晏,章启依言走过去。


    虞秋烟站在床沿替他挑起了革带, 又帮他将青灰的香囊与腰间佩玉一道挂上去,之后瞧了瞧,又踮起脚贴心地理了理他衣领上的缘边。


    不吝赞美道:“夫君真好看!穿这个颜色尤其好看。王爷今日穿这个出门,一会姜大人和太子殿下见了, 必定眼前一亮!”


    章启闻言,狐疑地拧了眉:“本王要他们眼前一亮作甚?让赏云进屋替你梳妆。”


    虞秋烟转开视线,语焉不详:“王爷先去!我,我梳妆慢, 想休息一会, 晚些时候再过去。”


    章启看穿她:“难怪——”


    “难怪一大早就甜言蜜语。你是吃准了本王拿你没法子。”


    没办法, 元星邀她在前,实在不好推拒。至于章启,感觉比较好哄……-


    把章启哄出了门,虞秋烟才慢吞吞地敷粉画眉点唇脂,她和梁元星约定的时辰要稍晚一些。


    演武场内早已经聚集了一群太学的学子。太学学子每年有较为正式的文试,但圣人却希望诸学子文武双全,不要重文而轻武,近几年又加了比武。


    虞秋烟到的时候早早便有人迎了上来,女眷们被迎着从侧门进入演武场高台西侧观景台之上。


    底下的学子张弓拉箭,即便有失准头,观景台的命妇也是一阵喝彩。


    时不时能听见哪家的妇人自得地指着场下道:“瞧见没,左列第二个是我徐家的公子。”


    也有人说着风凉话。


    “东边倒数第二个是刘家的嫡公子罢,怎么比庶子还差。”


    虞秋烟与梁元星一道出现,因着肃王妃以及预定太子妃的身份,直接被众人围在了中间,占据了绝佳观景地。


    场地边缘,太子同章启正在交谈,章启伸出手点了点一列队伍,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朝西边抬头看了一眼。


    虞秋烟一直看着章启,张了张嘴,无声说了一句什么,远远笑起来。


    章启瞧清了她,也跟着抿唇而笑,平素凶神恶煞的模样难得消融,看得身侧的人心头怪异。


    太子顺着他的视线抬眸,不由腹诽,这两个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眉目传情!


    而梁元星一见他的视线看过来,赶忙缩到了虞秋烟身后,显然还对日前他的话心存不满,女子当真是记仇!


    太子:“皇嫂方才说了什么?”


    “本王以为她不来了,方才说要给本王惊喜。”


    原来虞秋烟的口型是在问“惊不惊喜?”,这两个人竟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私房话!


    他皇叔的语气还似乎格外骄傲。太子不由翻了个白眼,看着虞秋烟身后露出来又欲盖弥彰缩回去的那个脑袋,有些不是滋味。


    “皇叔,你知道皇嫂为什么不愿意同你一块儿来么?”


    章启取过一张长弓,伸手拉了拉,扭头示意他继续讲。


    “前阵子本宫也向梁家递了帖子,本来梁家小姐要同本宫一块儿来的,不想日前在皇后宫门外她忽然说不愿同本宫一道儿了……”


    他抬手指了指虞秋烟身旁的人:“本宫可亲眼瞧着梁家小姐坐着王府的马车一道儿进来的。”


    章启反问:“梁家小姐为何不愿同你一道儿?”


    太子愣了片刻,又继续正色道:“皇叔,本宫的意思是,你这般模样,迟早被皇嫂忽悠了,什么惊喜,也就皇嫂哄哄你罢了。”


    “是吗?”章启放下弓箭,面露不满,“你有功夫琢磨王妃是不是在哄我,不如先想想为什么梁小姐不愿同你一道。”


    得,被他拆穿还不爱听-


    观景台上热闹非凡,小内监忽然抱着托盘登上来,扬声道:“太妃体恤诸位命妇之心情,怀胎十月一朝为母,她老人家心疼诸位母亲在这台上为底下的小子操心,心有所感,特地取了玛瑙碧玉头面,届时谁家的儿郎拔得头筹,哪家夫人便也能沾沾光。”


    “王贵妃有感于太妃心意,添了青玉透雕花玉搔头一对……”


    内侍身后还跟了一群小太监,纷纷应和,俱是宫中妃子凑上来的彩头,所说的话也大同小异。


    太妃虽然没露面,但声势尤在。


    一连串的珠宝彩饰玉如意报上来,底下的人也愈发沸腾起来。


    “大兆以孝为善,还望诸位儿郎尽力才是。”


    太妃这一举动倒确实为底下一众小子加了一把士气,命妇们也乐见其成,个个笑容满面,连赞太妃体贴。


    梁元星看了看虞秋烟:“这种小试,圣人不过露个面罢了,吵吵嚷嚷的,宫里人都不爱凑这个热闹,太妃远在宫中竟还特地送了首饰来,只怕是为了肃王来的。”


    以孝为先……一朝为母,这内侍显然话中有话,明面上是添个彩头,内地里,只怕很难不叫人想到肃王身上。


    毕竟肃王如今在外一大恶名便是六亲不认,冷漠无情。


    太妃与肃王虽是亲生母子,可这两人感情淡漠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


    果不其然,没一会,场中的命妇们便隐隐说起了闲言,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肃王二字。


    “……如今太妃回宫已有些年头了,这亲母子能有什么仇,听闻王爷至今也只进宫看望过太妃一回。”


    “要我说当初如果不是肃王,太妃指不定早就……”


    “慎言!”


    “娘,王爷和太妃为什么不和?”


    “百事孝为先。能有什么不和。只怕是……自幼无人教导,不懂这些。”


    “是啊,太妃娘娘心慈仁善,又怜惜肃王流落在外数年,仍旧一如既往,倒是个可怜母亲。”


    “做孩子的不懂事,做母亲的只会怪自己……”


    众口铄金,这些命妇虽然不会说到虞秋烟明面来,但却十分同情太妃娘娘,人一多了,便肆无忌惮起来。


    有几个声音,虞秋烟听得格外清楚,她转身冷眼一一扫过众人,场上之人才缓缓安静下来。


    台下负责考校武艺的章启一派冷然,似有所感地对上她的视线,章启点了点头,又转开视线。


    虞秋烟面露担忧,今日过后只怕又要有一堆折子参上去,说他粗莽无礼,不孝不仁了-


    虞秋烟在台上有条不紊地命将那些彩头分了类,并按照内侍所说的,与众位命妇定下了分配规则,只有最终胜者才能赢得太妃娘娘的赏赐。


    内侍将台上之事一一传来,问:“太子殿下可也要添一些彩头?”


    毕竟圣人不在,如今这场中掌事的便是太子。


    如今太妃做了表率,场下这些比试之人俱是世家子弟,来日承荫袭爵,确实是趁机收买人心的机会。


    太子先前倒没想过将彩头添到女眷身上去,想了想,点了头,当即让内侍着手安排。


    等内侍领了命退下,太子方才转头看向章启:“皇叔,怀胎十月一朝为母,以孝为先,太妃这番举动可就差直接报你的名字了……”


    这种事,太妃以前就做过不少,太子从皇上那听过一些往事,颇有些头疼,太妃此举无异于将章启架起来,且还是在他掌管的场子上出了这种事。


    太子有些过意不去:“本宫先前不知太妃用意,但如今她既做了表率,本宫就不得不添礼了,皇叔你可不要怪罪本宫。”


    远处的观景台上,命妇们的交头接耳,虞秋烟面露忧色……


    章启转头从虞秋烟那收回视线,看向太子:“本王想请太子殿下帮个忙。”


    这场比试虽说有模有样,但相比于武士而言却有些儿戏。章启已观察了小半日,沉声道:“刘家的庶子箭术不算好,但骑术极佳,今日应当会进前三。本宫希望殿下对刘五可额外嘉赏,并向刘五提出比试。”


    太子愣了一下,回过神来。


    “皇叔你的意思是,让本宫去拿那彩头?!”


    他忙摇头,“本宫才不想当出头鸟。”


    “太子可还想知道梁家小姐为何恼你,本王有法子……”


    ……-


    正如章启所料,最后算上骑术,最突出的只有三人,而刘五就是其中一个,另两个均是世家嫡子。


    太学武艺比试,分了刀枪剑戟诸多方面,若单拎出来一样,刘五不算最突出,但综合来看,他样样不俗,且骑术一骑绝尘,引得众人惊叹。


    章启身为考校之人,更是钦点了刘五为魁首。


    内监报出前三人的姓名后,太子佯作不知问道:“刘家的五公子?本宫倒是没听过。”


    “回殿下,正是户部刘侍郎家的五公子。”


    太子佯装惊讶,扫了一圈这选拔出来的三人,连道:“五公子骑术如此了得,倒叫本宫也想比一场。”


    周围人立即让开路,恭敬地请太子殿下上马。


    “不过只比赛赛马,可就缺点意思。本宫看刘公子箭术也不错,不如同本宫一块比一场。”


    “殿下的意思是,驭马射箭?”刘五微惑。


    “正是。”


    太子坐在乌雅马之上,在萧瑟的秋景中,笑意宛如春风,内心心情却算不上好。


    今日的比试,太子本身就有意上场,但原本比赢了比输了都不要紧。


    赢了是他作为储君本事了得,输了就谦逊地嘉赏下去,也能彰显风范,还能顺道笼络人心。


    原本计划得好好的,但章启的意思是,他非赢不可。


    太子忽而扭头往西侧高楼看了一眼,他身姿挺拔,面容清隽,风头尤盛,引得一众女子含羞低头。


    而原先说章启闲话的命妇也有了新的噱头,有人对着刘夫人说起了风凉话:“五公子……连太子殿下都刮目相看呢。可若是,刘家庶出的公子赢了彩头,也不知是要送给刘夫人呢,还是刘家的姨娘?”


    “能不能夺魁还说不准呢。周夫人莫不是觉得太子殿下也不如那庶出的小子。”


    “不管怎么说,那可是太子殿下亲口赞扬过的,能得殿下褒奖想必不一般啊。”


    周围声音渐起。


    梁元星闻言却不停地翻白眼。


    “他这样的人才无所谓输赢呢,惯会收拢人心。偏又挑了刘五,赢了风光,就算是输了,他笑着认个输,把赏赐送出去也是他有容人雅量。”


    虞秋烟原本提心吊胆,被元星这般一说,也忍不住捂着帕子笑起来:“我们元星这样懂太子殿下,想必殿下知道了也很开心。”


    “你还取笑我,你看看你后头。”元星抬起下巴,点了点虞秋烟身后。


    原是在章启身边的小内监小跑着过来,附耳道:“肃王妃,王爷让奴才来接您去另一边。”


    自从太子下了场,要比骑术时,章启便从底下上了楼,此处女眷众多,他不便贸然靠近,远远地同虞秋烟隔了几排廊柱。


    “你过去罢,我自个儿看看。”元星推了推人,打趣道,“总不好叫我一人占着。”


    ……


    场下,侍从们已经将原先分散成一排的靶子尽数挪开了去,只留了两个相对立于场地中央。


    “本宫执红色箭翎,你执蓝色箭翎,寻常射箭,以击中靶子箭数为判。”太子将箭篓挂到乌雅马的背后,同刘五商议,“今日还是这样,不过要改改规则。”


    太子向刘五比了比手中的箭矢,道:“今日人这样多,为了更有意思些,你若有自信可任意击落本宫的箭。同样,本宫也可以击落你的。”


    “好。”


    随着一声鼓响,两匹马便如流星般相向奔去。


    刘五射中了两箭,太子亦中了两箭。第三箭时,刘五率先张弓,蓝色的箭矢率先冲出,向着靶心飞去,可眼见着只离靶子不过半尺,从旁横生一箭,蓝色羽箭被横着挡了一道,竟硬生生从靶边擦过。


    太子竟抄了近路,策马从斜侧打断了蓝色羽箭的轨迹。


    这一下不止满堂喝彩,更是让刘五不敢随意张弓,否则他必得以更大的力度张弓拉箭才行,而太子只需要抄近路从斜侧干扰,还能留存气力。


    这一下不止是比武艺,还要互相算计,刘五瞧着太子气定神闲的模样,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的弓,骑着马在场中绕了数圈,数次射箭皆被对方干扰,始终无一人中靶心。


    场上的比试叫众人提着一口气。


    虞秋烟却无心观战,离了那些命妇,一时静悄悄的,只有一些风声过耳。


    她跟着章启踏步走上更高处的云台。


    “怎么到这边来了?”


    “你可有听见什么闲话?”他问道。


    “她们当着我的面,可不敢说什么闲话。”虞秋烟捏了捏他的手,“王爷不必的担心。”


    章启视线落到交错的手间,转头扫过场下绕着圈子的两人,唇角微勾。


    “本王还以为,刘五是庶子,又崭露头角,想必闲话不少。”


    “……刘五的闲话?这个确实有,王爷是有千里耳不成?”


    虞秋烟笑着接过话,倚着栏杆往武场眺望,“王爷觉得谁能赢?”


    “刘五的马虽是千里良驹,但已经跑了半日了。”


    章启摇了摇头,道,“太子不过拦了他一箭,他便束手束脚,一时被唬住了罢了。”


    他指了指场上两人的位置:“这个距离,如果不想中自己的靶子而只干扰别人的箭,看起来似乎会省力,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要想每一箭都击中并不容易。”


    “再这样耗下去,刘五的马会率先体力不支。”


    “这么说太子会拔得头筹咯。”虞秋烟微惑。


    场中的局势确实如章启所言,武场中的两人周旋了小半日,看上去势均力敌,可随着时辰渐长,刘五显然有些跟不上太子的速度,以至于叫太子寻着机会连中两箭。


    最后太子箭篓中的箭矢率先用完,中靶的数量也比刘五的多出一根。


    人群中响起一阵喝彩,周围人连赞太子殿下武艺非凡。


    太子下了马,面对众人夸赞仍旧十分谦逊,如实道:“刘公子的马不如本宫,是本宫胜之不武了。”


    他还额外给刘五赏赐了一匹良马。


    千里良驹与头面相比,自然是前者更有意义,尤其是对于一个庶子而言。刘五看向太子殿下,当即感激地躬身谢恩。


    太子不动声色地扫太妃赏赐的彩头,转身便让东宫的内侍收了过来。


    他在众人面前大方地拿起了头面,欣赏了片刻,忽然有些为难。


    “原本是该送予母后的,可本宫前阵子才听皇叔说金饰坊的首饰不错,最适合送予家中长辈,听闻皇叔已经替太妃娘娘预定上了,本宫为了不落于后,只好也命人选了一套。如今若要将太妃娘娘拿出宫的彩头再带回去送予母后,未免小气……”


    他沉思了片刻,继续道,


    “既然是宫中送出来的东西也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本宫前些日子冲撞了梁小姐,忘了赔礼,不如借花献佛,送给梁小姐,才算不失礼数。


    想必这般送出去,太妃娘娘和母后都会高兴。”


    太子说得有理有据,且他行事,自然无人敢说不妥。更遑论,谁都知道太子和梁家的婚事在即,这也是一桩喜事。


    一时,周围人连声称赞殿下有心。


    ……


    底下的动静太大,虞秋烟便是瞧不清也隐约知道发生了何事,待内侍回禀完底下发生了何事之后,她更是哭笑不得。


    好端端的母子情,被太子这般一打岔,倒是让众人忘记去共情太妃娘娘那一番苦心了。


    连那些命妇也尽数围到了梁元星身边上赶着朝这未来太子妃说好话。


    虞秋烟看着场上的风向转瞬即变,不由笑了:“太子借花献佛,想来元星能消消气。”


    她扭头问章启:“这是王爷一早就料到的结果?若真叫刘五带回家,只怕很快就传扬出王爷的闲话了。”


    “本王只是想叫太子拿走那东西罢了。”


    武场之外树叶凋零,一片光秃秃的树干。


    周围风声入耳,虞秋烟在上头看着众人渐渐散去。


    许久。


    章启开口道:“太妃是本王生母,本王也确实同她关系冷淡。”


    “本王知道坊间说本王六亲不认,冷漠无情……这许多传闻都是三人成虎,但那些人说的有一点,是真的。”


    章启转头看向她,继续道,“本王确实不算孝子。所以,太妃今日才这样提醒本王,她没有提醒错。”


    ……


    贫贱与富贵,荣宠与羞辱,全在天子一息之间。


    因为先帝一句话,章启与太妃一朝便从京中炙手可热的的贵妃娘娘与小皇子成了武宁山上的孤儿寡母,顶着被驱逐出京的身份,人尽可欺。


    当年,母子二人乍然到了武宁山便受尽了冷眼。


    一开始,太妃还抱着皇上不过是一时气话的侥幸,后来逐渐认清再无转圜之地,渐渐有些魔怔。


    每一天,她都会歇斯底里地质问章启,要年幼的他一遍遍地反思,为何要惹圣人不喜,害她沦落至此。每每平静下来,太妃仍以泪洗面,她说不该生下他,他是煞星入命,拖累了她与陛下,克得陛下病重,才会被赶出京城。


    若只是疯言疯语倒也罢了。


    酷暑天里,章启生了病,她却不愿使医官来医治,章启被关进了小佛堂,他跪在黑暗之中,望着一列列佛堂前供奉的香火,像是在看一具具幽魂。


    黑暗的空间让人窒息,更何况那时候他也是个稚子,在宫中时受尽恩宠。


    在小佛堂却只有一个武宁山被放逐多年的挑水奴照顾他。


    他会偷偷送来汤药饭食,但每一次都会辱骂折骂他,京中受宠的小皇子被踩在自己脚下,难免叫人在幻想中迷失。


    可笑的是,那时年幼的他还不能离开那个奴仆。


    他确实仰仗他的鼻息,因为那个人是当时唯一会为他送药之人。


    而太妃身边的丫鬟奴仆俱得了她的指令,那些人眼见他膝下生疮,暑热难消,面色苍白,却还能冷漠地露出笑意来。


    他们会说:“小主子,你乖一点,再忍一忍,等娘娘回宫就好了……”


    多么可笑!这些人明明笑着,却比那个踩着他要他跪地求饶的恶仆更叫人感到绝望。


    先帝尚未仙去时,每隔一月宫中有内侍前来探望,有时是太妃娘家人前来探望。


    那个时候,佛堂大门会打开,不过一瞬,那些奴仆勒令他抄写经书,勒令他哭出声来,会将他膝下的疮疤展露于内侍跟前,更要他哭着喊父皇,哭着说自己错了。


    他在小佛堂背光之处哭得声嘶力竭,能听到他的母亲对送东西来的内侍苦苦相求:“以前是我教子无方,如今,他是真心悔过的,日后必不会再犯了。他为了替陛下在佛前抄经,日以继夜,才会病成这样,陛下怜悯我们母子,一定会愿意见我的,是了,只要陛下见我就好了,公公可一定要将我的话转告给陛下……”


    可每一次消息都石沉大海,渐渐地,连送东西的太监都不曾来了,太妃变本加厉,每一次都要想法子让他病得更重一些。


    ……


    虞秋烟见章启垂眸,伸手捏了一下他的手,温声道:“可我听说,王爷立了军功,第一件事便是请求将太妃接回宫中安享晚年。我讲的也是真的!那些人说的,王爷不应放在心上。我相信王爷是有原因的!”


    “你……”


    她紧紧看着他,双眼坚定,章启却不敢再看,低下头来。


    虞秋烟:“王爷你在乎他们所说的吗?”


    章启当即摇了摇头,视线落到两人相扣的掌心之上,白皙柔软的手指从指缝之间挤进去。


    他抬眸看着虞秋烟,又点了头,重新道:“在乎的。”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传闻,可如今不一样了,她同他在一起,也会被言语中伤……


    虞秋烟拧了眉,有些为难,沉思了片刻,想了个法子:“要扭转坊间传闻有些难,但也并非全无可能。的方才太子的话就是最好的佐证,我明日就找人以王爷的名义搜罗首饰送给太妃!再找人去外头传扬一番王爷接太妃回宫的故……”


    她从未因为旁人的话而对他有过丝毫怀疑。


    章启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事……王爷?”


    “你可知我为何会从武宁山逃走?”他忽然问-


    章启看着远处的落叶,慢慢回想起离开武宁山的那些日子。


    他讲得极其平静,尽力不掺和一丝情绪去叙述,却无端叫人难过。虞秋烟有些不忍心听下去,


    “……跑下山的那天晚上,本王忽然明白,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和被驱除出京的皇子,又逢京中朝局更迭,本王就算那个时候真的死了,这世上也没一个人在意。更不会有一个人在乎,这世上还有一个皇子,死在了武宁山……”


    所以才有后来流落在外,走南闯北的小皇子。


    虞秋烟早先只听虞衡讲过,那些年章启同太妃过得不好,且母子二人早已生了隔阂,否则章启又怎会离开武宁山多年而不为人所知。


    那时候,宫中派人偶去,问起章启,太妃每一次都说章启病重不得见人。


    可现在听章启讲完她只觉得心惊,难怪她数次入宫,宫中旧人都说章启年幼时如何讨人喜欢,随后又怅然感叹,肃王长大后成了一副冷清漠然的模样。


    又有几人当真了解此中种种。


    “怎么哭了?”章启抚了抚她的面颊,笑道,“后面可都是好的事情呢,苏杭山水,平湖秋月,三湖四溪十八堤,本王都有幸见到过……”


    虞秋烟靠着他,皱了皱鼻子,分明是她该安慰他的,她努力控制着泪水。


    “如果是我那时候认识你就,就好了……”


    她声音有些断断续续起来。


    “都过去了,本王正是离了武宁山才认识……认识了不少人,说起来是本王挣了。”


    虞秋烟摇了摇头:“可是你那时候一定是很难受,非常难受……才会离开武宁山的。”


    一个皇子本该锦衣玉食,不涉世事,可却被逼得在心灰意冷之下,离开唯一熟悉的亲人,必然是下了好一番决心。


    更何况章启不是天生冷性子的人,他若要照顾一棵树都会放在心上,要他决心抛弃所有,离开生母,更换身份,他一定也是难过的。


    章启伸手揽住她,心口微动。


    知道这些往事的人往往说他不知世道险恶,年幼无知,一意孤行,好在他运道好,才侥幸存活,又得以被无觉大师带回京城。


    ——只有她说,他一定很难过。


    “若你那时候在武宁山,本王必定不愿离开了。”


    86  ? 在乎


    ◎不舍得◎


    大概喜欢一个人最先感受到的是心疼, 甚至有些不讲道理。


    她眼睛里泛起一片雾色。


    到最后,一个劲地说如果她在就好了,她甚至追问先帝为什么要将人送到武宁山, 追问当今圣上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他,追问那些奴仆怎么忍心如此对待他, 还有太妃……


    带着毫无道理的信任和直接的偏爱, 好像周围人都有错。


    像是一个温软的浪头袭来, 整颗心都变得湿漉漉的。


    她说如果她在就好了……


    章启恍惚想起了以前。


    在远洲集市上,那一次,他被央求着陪她一道去集市。


    以侍卫的身份。


    那时候虞秋烟被虞衡送到远洲,每天白日里都要去书院读书。


    因着她年幼的缘故, 林舅舅偶尔会允她半日的自由,但有范围限制, 每一次都只许她带着奴仆在山脚的集市附近逛逛,不能跑太远。


    她拉着章启,对着林舅舅能言巧辩道:“他的武艺比之前的侍卫更好,他打赢过的, 所以舅舅我带着他一块就能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了。”


    那时候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但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只有她没有,如她所言, 她只是想逛逛,但林舅舅指定的范围太小,每一次都不尽兴。


    她总觉得在更远的一点地方一定有更有趣之处。


    章启那时候只觉得她孩子气。


    那时候的他重伤痊愈不久,面上看着十分苍白, 又因着混迹江湖的习性未改, 瞧着丝毫不像养尊处优身处高位之人, 反倒有几分阴郁之气。


    章启跟着虞秋烟从专售文玩玉器的文馆里走出来,不过慢了一步,才走出不远便听见身后吵嚷的声响。


    “你小子给我站住,你耳朵聋了?”伙计嚷嚷着就要伸手抓人。


    章启十分敏锐,伙计乍然伸手,他反手一拉,倒害那伙计摔倒在地。


    伙计骂骂咧咧,原是店里的扳指弄丢了,怀疑到了他头上。


    那伙计咬口说他行窃盗之事,要将他扣下,要他脱下衣裳,解下腰间荷包。


    章启拒绝。伙计仍不依不饶,嚷嚷着:“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偷的!方才那玉扳指好好的放在外头,只有你瞧了几眼,你一走扳指就不见了,被抓住了竟还想倒打一耙!”


    “大家可都看见了,我还没碰到他,他便恼羞成怒,还将我推倒在地,还有没有王法了!小贼难防!再说如果不是做了亏心事,为什么不让人搜身?”


    街道两侧看热闹的人越发的多,众人指指点点,说就让他搜搜罢,不让搜的人,定然心中有鬼。


    章启无动于衷,但还是迟疑了一瞬,那伙计趁机抽下他腰间的锦囊,他伸手阻拦,可还是为时已晚,锦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玉器印章噼里啪啦地滚到了地面上。


    “这里头没有你说的玉扳指。”他看着满地狼藉,几欲动手。


    适时,店铺里的人拿着玉器跑出来,喜道:“找到了!玉扳指找到了!”


    伙计面上不大好看,扶着腰站起来,别开了脸:“是我弄错了,我给公子赔罪。”说完就扭着腰正要转进铺子中。


    章启屏气敛眉,最终还是抑下怒火,弯下腰去将东西一一收起来,低头的一瞬却听见那伙计的抽气声。


    “唉哟——唉哟——”


    章启抬头看了一眼。


    原来不知从哪丢来一只肉包子,路边的黑犬飞奔着跑过来,眨眼间就跳起来同那伙计一般高,几乎踩着那伙计的肩膀扑过去接住了那包子,这一番变故吓得周围人连连后退。


    借着明亮的阳光,章启抬眸瞧见了虞秋烟的侧脸,她小小的一个,伸手牵着他的衣裳,躲在他身后,偏又探出脑袋,夸张地惊呼:“哎呀,看错狗了!”


    又怂又嚣张的模样,叫章启没忍住,笑了。


    那伙计被黑狗扑倒,摔了个四脚朝天,慢慢地察觉出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反应过来后,气得指着虞秋烟,伸手要去拽她:“你,你,骂谁呢?”


    章启不耐地伸手钳住男人探过来的手,拧了一下,伙计动弹不得,直呼饶命。


    虞秋烟又嘚瑟起来,无辜道:“衍卿,快给这位公子赔罪,这路边的黑犬长得一样,我喂给黑风吃的,竟然眨眼就被这来路不明的狗抢了。”


    ……


    “我就是去隔壁铺子瞧了瞧,转头你就被人欺负成这样。被冤枉成那样,你不难受吗?竟然还让人搜身……”年幼的她替他抱着不平。


    章启笑了笑,点了点头:“自然是难受的。”


    “难受,你还傻站着?”她转过头,不解道,“武艺那般高,怎么这么笨!你不会解释吗?”


    “他言之凿凿,认定是我,我空口辩解,在场之人也无人相信。”章启摇头。


    她想了一会,那般情形一时之间确实想不出好法子,便跺了跺脚:“那你喊我呀,我一定信你。”


    “为何信我?”章启只当她是孩子气,“若真是我偷的呢?”


    她瞪着眼睛,想了想:“你难道从被我救起来,一开始躺在湖边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是在骗我吗?”


    章启愣住,摇了摇头。


    她松了一口气,信誓旦旦,“那就是了。你不是那样的人,我可以看见的。除非你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但你又没有理由要那样做。”


    她极有逻辑,反倒叫章启无言以对。


    ……


    这本是一件小事,这即便如今她不记得了,却似乎一点儿也没变。


    章启心中酸酸涨涨的。


    若是更早一些遇见她,他必定不舍得离开武宁山的。


    他孤身一人,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和任何一个人有牵扯。


    毕竟如果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可遇见虞秋烟之后,好像总是不舍得。


    不舍得拒绝她,在回京后更不愿意相信她忘记了自己,不舍得那些点滴的回忆,兴许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如今也不舍得她因为自己的缘故受别人的闲话-


    虞秋烟是和梁元星一同来的,自然也要送元星回去。章启本要同太子一道设宴欢庆,忽然改了道,要进宫去,他是为了太妃而去。


    太子送着元星走了过来,见虞秋烟满面愁容,宽慰道:


    “皇叔向来护短。皇嫂尽可放心,他必不会叫皇嫂受委屈。今日确实是太妃娘娘考虑欠周,那些谏官可有不少盯着皇叔呢。本宫看太妃也是想与皇叔修复亲情,可惜用岔了法子,以前是皇叔不愿同她讲,想来说开了就好了。”


    太妃一心想往章启身边塞女人,不过也是想弄个亲近的人在章启身边好叫章启时常惦记起她这个母亲么。


    虞秋烟回了府中时,遇到了戚鼎。


    原是戚九问戚鼎关于烧伤一事,问得多了,戚鼎生了疑心,先前宋成毓一事便是他疏忽,因而也不敢耽搁,一听说虞秋烟回府便来求见。


    “可是王妃哪里烫伤了?”


    “戚先生放心。只是那日在街上偶见一人从大火中侥幸脱身,才有此一问。”


    她将前因后果全隐了去,半真半假编着。


    “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番故事。我听说火起时,那女子一直在屋内,是那女子的……夫君废了好大一番劲才救了她出来。


    后来她确实被救出来了,可昏迷了好一阵子,每日汤药吊着命,尽管人是救活了可还是受了重伤,嗓子不大好,腰间也留下重疾,五感都不如常人敏锐……”


    戚鼎想了想,忽问:“那女子可是脸上烫伤了?”


    “这倒是……没有。反倒是她夫君面上被火灼伤了。”


    虞秋烟回,“我同这那女子有过一些交情,她现在唯一的愿望便是想消去她夫君面上的疤痕。先生可有法子?”


    戚鼎不知为何觉得此事有些古怪,按捺下心底的异样:“向来女子爱美,男子若留下了伤疤倒也罢了。不想那女子是为了男子而来。”


    戚鼎又问了一些细节。


    方才点头道:“若是大块的灼伤,属下只可缓解,疤痕却难以消除。只是这药方需因人而异,王妃下次还是将那人喊到近前来才好。不过那女子在火中昏迷,竟然面上毫发无伤,当真是幸运……”


    虞秋烟愣在原地,为何以前她从未想过自己面上会受伤。


    她那时候卧病在床,身体日益消瘦,想必并不好看,也无心揽镜自照,且别院里压根没有一面镜子……


    唯一一次是莺啭为她描妆那一次,可那一次莺啭却在她面上画了一只蝴蝶,几乎覆盖大半张脸……


    前尘往事,她本无心追究,却还是忍不住多想。


    章启回府时已经很晚了,身后还跟着内官,说是奉圣人命送王爷回府,还带了圣人的赏赐而来。


    虞秋烟不知发生了什么,立即吩咐着人将东西收好。章启送走了内官便拉着她转进了屋。


    “怎么还没睡?可是在等我?”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叠摊开的被褥随意地搁置在床上,显然躺在其上的人只怕并未安睡。


    虞秋烟甚至顾不上唤人掌灯,待人进了屋,便倾身抱了上去。


    “本王同圣上饮了酒。”他的嗓音有些闷。


    “嗯。”虞秋烟闷声不语,抬手去解他身上的外衫。


    “本王已与太妃约法三章,如她所愿,本王日后会提携郑家,她也不会再插手你我之事,想必也不敢再如今日这般行事了。”


    章启语气微冷,看着虞秋烟望过来的视线,又软下去:“你日后也不用担心那些命妇说闲话。”


    “今日本王同太妃讲完后,得圣上传唤,晚上饮了些酒,才回得晚。”


    “你白日里其实没说错。”


    “以前,本王是不在乎,也不怕被人污蔑。可现在,不一样了,本王既害怕你信了那些话,又害怕你听了那些闲话会不开心。”


    “以后本王会注意些。皇上听说了今日之事,才赏下那些东西,你安心收下……”


    兴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的语气透着几分轻松。


    卸了冠的发垂下来,温软了他的眼神,白色中衣套在他身上,有些松散,交叉的衣领上,喉结轻滚。


    虞秋烟的心乱了一瞬,站起身,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凭本能抱住了她,愣住,“不是不喜欢酒味吗?”


    他头一回见这样的虞秋烟。


    喘息声相互闻见,衣领愈发散开。


    烛光上的火苗照亮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虞秋烟抬眸撞上了一双迷蒙的眼睛,里头氤氲着一片雾气……


    作者有话说:


    这个是第二更


    87  ? 厉害


    ◎宝宝◎


    天色转凉, 眼见年关将近。


    虞衡请辞的折子递上去了数次,圣人这次终于给了批复。


    他会在太子大婚之后离京。


    而离京之后,他准备去远洲帮衬虞秋烟的外祖林老先生。


    虞秋烟从虞府探完病, 送着看病的张大夫出府。


    数日的大雪,府中人忙碌无暇打理, 除了主道, 许多小径上的积雪多日未清扫, 积下厚厚的一片白色。


    “要老夫说,这去远洲倒不失为一条好法子,虞大人多年忧虑多思,积劳成疾, 才落得这些老毛病,等去了远洲, 将养将养,只怕还要好得快些。”


    张大夫忙着唠叨,不小心滑了一跤。


    老管家赶紧将人扶起来:“您老可小心一点儿——”


    “无事,无事, 也是我想着从侧门出去走个近路,你们府上的路向来路滑,雨天,雪天, 总是难免的……好在你扶着了我,否则只怕一下就跌下旁边的湖里去了。”


    虞秋烟听罢,笑了起来:“大夫说笑了,若真叫你跌入湖里, 那真是虞府的罪过了。”


    “王妃本不必送老夫。还是进去陪陪虞大人吧, 唉, 人病着,你们府上的姨娘还同虞大人闹……”


    虞秋烟点了点,由着管家将人送了出去,将后院里的萧条一一瞧在眼里。


    赏云埋怨了起来:“小姐一离了虞府,这些仆妇尽会偷懒,奴婢听说柳姨娘近日被老爷禁足了,她不愿意跟着老爷去远洲呢……”


    小丫头念叨完,还是没忍住问,“小姐,虞大人为何不让柳姨娘做……”


    虞母在临终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做主替身边的陪嫁丫头定了婚事,却只留下了柳姨娘。


    虞秋烟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可那日宋成毓在临终前提了一嘴,她便着手去查此事了。


    她幼年时亲眼撞见了柳姨娘同虞衡在府中亲密无间,旁若无人。那时,虞母才去世不久,而在此之前,柳姨娘一直待虞秋烟很好。


    所以撞破的那一日后,她大受打击,钻进了花园荒木之间不愿见人,更是在躲避府中奴仆时,不小心失足落入湖中。


    虞衡不将柳姨娘立为正室,大抵也有愧疚的原因在。


    虞秋烟扫过赏云,小丫鬟当即噤声。


    她低下了头,鬓边发钗轻动,仿似漫不经心地折断路旁横生的杂枝。


    “柳姨娘同我娘一块儿长大,我娘临终前问过她可有心悦之人,是她自己选择如此。”


    她想,她不是一个至善之人,她就是要这两个人活在愧于她娘的阴影之下-


    年底开春便是元星的婚事,天公作美,这几日暖阳和煦。


    虞秋烟刚到便被丫鬟接去了元星的闺房中。


    “你可还记得前岁寿宴,那时候我还说我哥哥喜欢……”元星叹了一下,“没想到如今反倒是我成亲在前,我哥哥至今也没的一个着落。”


    虞秋烟点了点头:“确实是快。”


    那时她才重生,如今再回想,当真恍如经年。


    梁元星看了看发髻上戴着的厚重的象征着太子妃的玉冠,轻轻动了动脖子。


    “这冠真是重,路那样远,戴着多累啊。”


    “不过是绕着京城数坊转上一遭,哪里算得上远。”虞秋烟摇了头,伸手替她扶着发髻,好让她倚靠一会,“你不必担心,自有丫鬟会帮你。”


    “担心也无用了。”梁元星喃喃完,听着屋外的动静,转了话题道:“听说是王爷送你来的,他不赶着去东宫反倒先将你送到梁府来。如今瞧着你同王爷这般,同进同出,倒是异常恩爱呐——”


    “还喊王爷,过了今日,可就要喊皇叔和皇嫂了。”虞秋烟笑道。


    元星再顾不上惆怅了,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用手指着虞秋烟惊道:“昔日姐妹相称,过了今日便要称皇嫂了,真是好没道理!你比我还小几个月,成完亲后,竟硬生生要比我高出一截辈分,我也太亏了……”


    “胡吣!你可是太子妃!”


    两人笑闹着,花罩门旁忽然响起一声女子的软语笑问道:“什么辈分?”


    扭头去看,成妙心穿了一身粉衣,俏生生地站着:“不出半炷香,太子便要到了,嬷嬷让我进来说说话。不过我瞧着我们新娘子活蹦乱跳的,倒是一丁点儿也不慌张。”


    梁元星一见她,摇了摇头——这又是一个想借她哥哥的身份,占她辈分便宜的人!


    成妙心止住了话,顿在原地:“怎么?你今日成亲似乎不大高兴?”


    “成亲本是喜事,可马上便要离家了,我可说不出高兴。”


    梁元星叹完,立即意味深长道,“不过,我瞧着,每次来梁府作客,你都挺高兴的。想必你若是嫁到梁府来,成亲之时必定比我高兴…… ”


    成妙心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可别胡说八道,都要出嫁了,嘴巴的还这般厉害——”


    几人叙了一会话,便听着外头一阵吵闹,想必是太子几人在外头作催妆词。


    外头动静不小。屋子里的人也手忙脚乱地清点着,生怕遗漏了什么。


    等将梁元星盖上盖头,送入了马车中,虞秋烟才瞧清了跟着太子而来的一群人,按理接亲的人也当是未成亲的男子,这里头有几位世家子弟。


    其中一人虞秋烟倒是格外熟悉些,正是去岁在佛寺遇见过的孔温。他瞧见了虞秋烟躬身行了一礼,翻身打马,极为利落,随着队伍渐渐远去。


    虞秋烟留在梁府帮衬着梁夫人。


    在梁府的宴会散得要早一些,虞秋烟陪梁夫人讲着话,有心等着章启从东宫回去时顺道来接她。


    将几位命妇送出府时,虞秋烟忽听得一声轻唤。


    “肃王妃——”


    虞秋烟回首,见郑凡柔穿着一身霞色衣衫裙,盈盈对着这边施了一礼,她身后不远处礼部尚书夫人正拉着梁夫人讲着话。


    “郑姑娘怎么不在东宫?”虞秋烟回道。


    “今日我是陪着刘夫人一道儿来的。”她大方地走过来,笑笑得有些娇羞,“郑家同刘家定了亲。”


    “若非因为太妃,我本也不够资格去东宫的宴。刘夫人和善,带着我同府上妹妹一道儿来梁府。”郑凡柔轻声解释。


    虞秋烟点了头,道了一声恭贺。


    “多谢王妃。”她微微笑着,娇羞地用帕子半遮着,又道,“若不是因为肃王,我只怕也不会有这样的亲事,今日既见着王妃,便一直想着道一声谢呢。”


    虞秋烟愣住了,她只知道章启同太妃达成了约定,年后那几日太妃还往王府送了不少布料首饰,又每每传话要她和章启注意着春寒,虞秋烟见她不再作妖,也没再提要往肃王府塞人之事,渐渐的便没再留意此事。


    她甚至不知晓郑凡柔和刘家定了亲。


    见虞秋烟疑惑,郑凡柔才发觉虞秋烟似乎并不知晓=其中细节。


    郑凡柔回忆起年前那一日章启入宫的情景。


    那一日太妃见他来喜出望外,还以为是她送到演武场的首饰起了作用,当即招呼人迎他进屋,可肃王进屋后丝毫不给太妃面子。


    章启警告了太妃莫要再动那些心思,若太妃还像以前一样不闻不问,他还能认她这个母亲。若她再自作聪明,他有法子将人从武宁山接回来,也有法子将她送走。


    他将话说得极为直白,一进屋觉便叫太妃的算盘落了空,更是对太妃直言,不管是借首饰点心警醒试探,还是劝人纳妾,都不要自作聪明,也休想用这些手段来对付他。


    “王爷那日进宫时,我恰好在,他临走前说他对王妃之心如昭昭日月,此生不会更改。王爷还说今生只正妃一人足矣,他也不会再拿太妃娘娘宫中的东西,以免让王妃听见闲话造成误会,更不想叫王妃为难。”


    郑凡柔知道,这话不止是提醒太妃,更是警告她。


    郑凡柔缓缓看向虞秋烟:“先前在花宴上见王妃时,凡柔便觉得王妃贤淑美丽,这才将那兰草香囊送予王妃,如今想来倒是凡柔鲁莽了。”


    见她听罢之点了点头并未接话,郑凡柔只好说得更为直白些:“太妃娘娘一直喜欢我做的糕点,因而我常常在家中做完亲自送去太妃宫中。那日听了王爷所言才明白食盒被送入了肃王府,没想到会因此引起一场误会,凡柔借此机会便向王妃请个罪。至于那个香囊,那时凡柔只当王妃是虞家大小姐,这才送出香囊,绝对同王爷没有关系……”


    瞧着郑凡柔紧张的模样,虞秋烟渐渐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想来是被章启警告后,担心自己送的香囊也引得她误会,特来同她讲清缘由。


    “郑姑娘细心体贴,我倒没想如此多。”虞秋烟大方道,“况且那个香囊我也很喜欢,郑姑娘日后出嫁本王妃一定送上贺礼。”


    身后传来脚步声,郑凡柔瞧着远处的人对着虞秋烟施了一礼:“多谢王妃。凡柔也祝王爷和王妃百年好合。”


    虞秋烟闻见动静,转身,见是章启,便迎了过去。


    章启牵起她的手,触手冰凉。


    晚间寒风扑面,章启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搭到了虞秋烟背后。


    “天冷,你出府也该将手炉戴上。”他轻声道。


    虞秋烟将双手都挤进他的手掌中,微微仰起头,娇笑着:“王爷同我一道儿进出,我还需要什么手炉。”


    也不知在梁府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撒娇的话张口就来。


    章启裹住她的手心,越过她往远处瞧了一眼。


    “郑小姐,本王接王妃回府,先行一步。”


    郑凡柔莫名被冷眼扫过,当即垂下头,躬身行礼作别。


    章启视线落到她泛红的鼻尖上:“你同她聊了许久,她可有说什么?”


    虞秋烟见他有些不高兴,便知他定是想岔了,笑着摇了摇头,道:“她先前送过我一个兰草香囊,我觉得她绣得极好,准备改日请她道府中来教教我。”


    “怎么又想绣香囊?伤眼睛。”


    “绣一个最好的,送给王爷啊。”她笑起来。


    章启轻笑:“本王已经有了。”


    “先前那个不行,我还指望着送一个更好的礼物给王爷,哄王爷开心些,好使唤王爷继续当我的暖炉呢。”


    她故作娇蛮,章启拿她没法子,心里却极为受用,拍了拍她的脑袋,抚过落到她发上的白雪。


    “本王已经有最好的了。”-


    回了府,洗漱过后,虞秋烟坐到了床上,看着锦帐旁悬着的同心结,又慨叹道:“今日同梁夫人叙了半日话,我也感慨颇多,自我娘去世后,也只有梁夫人待我这般细致……”


    经她一提,章启脑中忽然闪过几帧白日里的画面——


    白日里,姜一跬在东宫宴上喝着酒同人侃着:“……都是世家里出彩的少年郎,那孔温还是我举荐去的,瞧瞧,这一打扮倒也算得芝兰玉树,。”


    有人吹捧附和道:“是啊,那孔世子如今完全敛了纨绔性子,就连圣人都亲口赞了一句,康平伯就这一个独子,那是笑得合不拢嘴哟,京中不少世家都想劳烦姜大人帮忙调教那些顽劣子孙呢。”


    “调教可谈不上,求而不得,经了一番挫折自然能收敛心性,需要的也是机缘哩。王爷,你说是不是?”姜一跬意味深长地看着章启。


    姜一跬指的是什么机缘,他二人都心知肚明。


    ——“王爷?”


    虞秋烟又扬了扬声,见他回神,才道,“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讲这些闲话?”


    他摇了摇头,看了看她,才轻问:“今日你可见着接亲的人了?”


    “王爷是说孔温?”


    他翻了个身,微微撑起上半身从上往下看着她,嘴唇拉直,意味深长道:“你果然还记得他。”


    虞秋烟闻出了几分醋味,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意外,毕竟他如今瞧着沉稳不少,听说他一直跟着姜大人,想来姜大人也费了一番苦心。你可不要想岔了,我就见了他一面。”


    章启点了点头,漫不经心。


    “嗯,姜一跬确实很是费心。”


    虞秋烟又将话题绕到了他身上,疑惑道:“你今日在东宫没有饮酒吗?”


    按理说,今日太子大婚,他这当皇叔的,也该帮衬着招待宾客才是。


    章启摇了摇头:“不过小饮了几杯,他们平日里不敢劝本王酒。”


    虞秋烟看着他沉敛的模样,不由想着郑凡柔讲的话,那些话他除了醉酒后,平时可很少在她面前讲出来。


    她随口叹着:“太子平日里和善,敬酒的人只多不少。”


    “你先前成亲那日,听闻好些人帮你挡酒哩。你这当皇叔的怎么也不帮这点忙。”虞秋烟接过话。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咬住了嘴唇。


    灼热的呼吸同她的相撞,虞秋烟愣了一瞬,面上热热的。


    “别人府上的事情你那样操心做什么,你怎么不操心操心本王。”


    “你有什么好操心的?元星她白日里就强装镇定,最后……唔——”


    “你还有空想别人。”他低声控诉。


    虞秋烟腰间的腰带被捻动着,整个人滚进了他怀中,她听着章启胸膛轻动,笑起来:“太子好歹喊你一声皇叔……”


    章启又俯身轻咬了一下,里衣不知不觉被解开,虞秋烟猛然低头,瞥见满眼春色,忍不住想,他真是越发轻车熟路了,连解衣裳都比以前更熟练……


    他扣住她的手,力道渐散,俯身倾向她的额头,好似是虞秋烟主动在吻他。


    双手往下,轻轻一触,听得虞秋烟轻哼出声,章启敛下眉眼,继续吻下去,嗓音沙哑下来。


    “春宵苦短,本王不灌他酒便是留了情面。本王成亲时他可丝毫不顾忌叔侄之情。王妃不如想想本王现在在想什么?”


    烛火轻燃,屋外分明在下雪,屋子里却春光融融。


    “你不是想要在……”


    他俯身贴耳相向,虞秋烟眼睛亮了一瞬,下一秒便被人的捂住了眼睛。


    衣衫拨动之间,章启抬起手,越过她的头顶,拉动着锦帐合上,同心结坠下的流苏边轻轻摇晃。


    “本王允你试试?”


    虞秋烟的脑子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她今日果然厉害。几句话就将人哄得这样开心,往日里始终不松口的人,竟然在清醒时,就允她为非作歹。


    可到后来,却还是她先败下阵来,只需轻轻一推,她就软软地倒了下去,仿佛纸老虎一般,一时狼狈……-


    元星的婚事赶得巧,成亲月余,便到了她的生辰,太子为了给她庆生,请了京中戏班子入东宫搭台表演。


    虞秋烟听说的时候倒是很为元星高兴,她二人上街便喜好去梨园。


    但实际上,元星消息灵通,总能知道这京中新排的曲目。


    虞秋烟以前都是跟着元星出入梨园,这才渐渐喜好上的听戏。


    前世待在山庄别院日子乏味,更是只有听戏这一个热闹的爱好了。


    春光日渐和煦,树枝之间新茂密的嫩叶,暖洋洋的日头照得蜜树落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密树之后的戏台之上,正旦同贴旦主仆二人一人一语,反正出演着一出“惊梦”。


    “你可来晚了,方才一出失空斩,你可错过了。不过这个也不错,这是京中新近扬名的戏班子……”元星转头却见虞秋烟发了愣,不由推了推,“发什么呆呢?”


    台上的花旦折腰回身,眼含风情,嗓音清亮婉转。


    “她唤什么名字?”


    元星笑道:“芸娘——她算是班主呢,当真厉害。”


    耳畔的声音渐渐远去,虞秋烟当然认识这是芸娘,乍然在东宫瞧见倒叫她晃了神。


    这戏曲,旁人称赞着编排出巧,与京中乐楼不同,虞秋烟却只觉得熟悉,一下子又将她拉入到了那副病躯残身里头,让她想起前世常住在别院山庄的日子。


    因着这出戏的缘故,她一整日有些魂不守舍,喝茶时还将茶盏弄翻了,水流顺着衣袖落到手腕上,她下意识缩了手。


    “赶紧去请太医来看看肃王妃,这茶水新沸的,可小心日后留疤。”梁元星瞧见了,立即带着她进了房内,又是吩咐人去取衣裳,一路上有条不紊。


    等她进了房内,元星候在了屋外,转着圈儿:“前几日知道要请人作客,便总担心出事儿,我现在才算是明白我娘的心情,以前不操心,好在衣裳这些早就备好了,阿烟你先换了,一会太医便到了……”


    虞秋烟一直出着神,没细听元星在屋子外念叨些什么,她换好衣裳再出去时,才发现太子也赶了过来。


    大抵是东宫消息灵通。


    虞秋烟扣着隔扇门,听见屋子外的声音,一时收回了推门的手。


    屋子外,太子正轻声安抚着元星:“别担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太医马上到了,安心等着。”


    “希望无事罢。也怪我嘱咐不周,应当等茶水再凉一些……”


    梁元星话说了一半,虞秋烟大抵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笑了起来。


    她隔着一扇门对外面的人咳了咳。


    隔扇门立即被打开,虞秋烟行出去,元星当即凑近来瞧她的伤势,她反手拍了拍元星以示安慰:“放心,我没有伤着,只是现下有些累了,倒想先回府。”


    “本宫命人送皇嫂。”太子应了声。


    “嗯。”


    今日一见,倒才发现太子和梁元星也是有几分情分的,虞秋烟心想,梁夫人也能放些心了。


    她人虽回了王府,太子府上的太医没多久也跟了过来,亲自替她瞧了手,开了副膏药,太医才放心地回东宫复命。


    在东宫一整日都绷着精神,注意到前世的人,难免一时恍惚,如今回了王府,虞秋烟是真的有些乏了,她决心先睡一觉。


    她涂完药同盈香留了话,便躺去了床边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章启回府,一听管家说太医来过便直直往后院行去,远远看到院外门前围着几道影子。


    隐约听见戚九说着什么“徐嬷嬷家的儿媳妇也是这个症状呢”。


    章启拧紧了眉,走过去问道:“都围在门前是为了何事?”


    丫鬟同戚九左顾右盼,却没一个人出来答话。


    “你说。”章启盯着戚九道。


    戚九低下头:“王爷,王妃近日易感乏累,盈香下午同奴婢讲起王妃时,奴婢偶然想起徐嬷嬷家的儿媳妇先前也是这个症状,后来才发现是怀了身子,便想着进去替王妃诊个脉。”


    盈香摇了摇头,接过话:“太医方才已经替王妃瞧过了,并没有说旁的,只是开了烫伤的外敷药,奴婢便觉得兴许是戚九想岔了,这才在门前同戚九争辩。”


    章启沉着脸,挥了挥手:“不必争了,去忙罢,戚九,去将戚鼎喊来。”


    说罢,他抬步进了屋内。


    ……


    她又梦到了前世。


    蛟绡纱的锦帐如流云一般轻浮,纱帐被一只修长的手拨动着束在两侧,丫鬟的声音在不远处轻起:“虞小姐她病来总是睡不好,说是总能听见梁木燃烧的声音,因而每逢雨天反倒睡得舒格外舒坦。可这已经一整日了,连膳食都不用……”


    “无妨,你去热一热。”床边的男子摆了摆手,缓缓在床侧坐下。


    他似乎总是陪在她的身旁,常常虞秋烟一醒来就能看到他。


    ——“启言,你回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被拨开的锦帐漏进些微晚霞余光,同心结的流苏仍在晃动,虞秋烟睁开眼,她在一片暗光中瞧见了章启的脸。


    他在床侧坐着,微微低着头俯视着,眼神格外柔和。


    “今日是怎么了?”


    “启言——”她又唤了一声。


    章启方才还觉得她是喊错了,如此听罢皱了皱眉:“王妃在唤什么?”


    王妃——虞秋烟当即清醒了一些,揉了揉额角,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才轻声道:“王爷回来了。”


    章启敛下眼中疑惑,继续问道:“听盈香说你从东宫回来便一直睡着,可是去东宫累着了。”


    她笑了笑,摇头道:“今日在东宫不过听了一场戏,有些入迷了。”


    “手怎么样了?”章启执着她的手腕,瞧了瞧,上头有些泛红,他拿起床边放着的玉瓶,拧开,嗅了嗅,才缓缓涂到虞秋烟的腕上。


    “你再回来晚一点,只怕连这点痕迹都要消了。”虞秋烟轻笑着,“这一点算什么。”


    确实不算什么,前世腰上被烫出一整条长长疤痕,又丑又难看,如今这一点点和那时候比实在不算什么。


    她不甚在意,章启却小心翼翼地将她手上的药抹开。


    天色渐晚,外面灰蒙蒙的,屋子里格外幽静。


    虞秋烟睡了大半日,扭头发觉窗子外有几道人影晃动。


    “我想想……赏云说王妃近日犯困,今日更是听了一场戏便乏了,况且如今春来,王妃早晨喜爱那道醋溜小菜。”


    是戚九的声音。


    戚鼎轻责了一声:“道听途说,这可不算症状。”


    “我也不是胡说,我方才查过了,王妃这个月的月信……”


    章启不由咳嗽了一声。屋外两兄妹讲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虞秋烟坐在床沿,一扭头对上章启漆黑的双眸,一时有些发懵,眨了眨眼睛。


    戚九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说起来她确实这个月葵水晚了不少日子……


    许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我,我怀孕了?”


    章启叹了一口气,朝外头扬声道:“进来罢。”


    戚鼎和戚九一道走进屋中,施了一礼,戚鼎先是瞧了瞧虞秋烟的手,道:“伤得倒是不重,想来过两日便能好了。属下再替王妃号号脉。”


    虞秋烟伸出手,心中有些忐忑。


    戚鼎沉思了片刻,方才收起手,对上虞秋烟的视线又问了几句诸如晨间的胃口之类的细节,虞秋烟一一答过。


    最后戚鼎勾了唇,拱手道:“戚九倒是对的,恭喜王爷王妃,王妃确实是有喜了,属下瞧着当是刚刚足月。至于东宫的太医,想来是专治外伤的,不曾留意这些。既如此,王妃再不必喝先前的补药了。”


    “回头属下重新开个养胎的方子,每日还叫戚九送来。”戚鼎继续道。


    虞秋烟才送了一口气,一听这话又差点晕过去,怀胎十月,她未来一年又要继续喝戚鼎的药么。


    这么一想,她瞬时有些恶心。


    想吐。


    戚九乍然见到虞秋烟的脸色,顿时心领会神,眼疾手快,就将屏风侧的漱口盂端了过来。


    “王妃莫不是孕吐——”她忧心着,伸手拍了拍虞秋烟的后背。


    原本没有的症状,硬生生也起来了。


    虞秋烟当真张了张嘴巴,可酝酿了半晌,似乎那股感觉又消了下去,她转了转脑袋,靠在床沿上,有气无力:“戚九你还是不要说话了比较好——”


    一直站在一旁的章启早已经喊戚鼎去了屏风外,虞秋烟远远瞧着也不知这两人在商量些什么。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她将手放到了自己的肚皮上,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许久,章启才从屏风后转出来,戚鼎已经离开了,丫鬟们也默默退远了。


    “发什么呆?”他亲了亲虞秋烟的眼睫。


    她伸手抱了抱他,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夫君。”


    “嗯。”


    “夫君——”


    “嗯。”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在不知道肚子里有个小东西存在时,尚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一发觉,身上还有另一个小生命的存在,她竟有些怅惘。


    “我以后要当娘亲了。”


    “……”


    “我能当好娘亲么?我……”


    她话说到一半,便被章启抵住了唇。


    “不要胡说,能选你当娘亲,是这东西的福气。”他安抚道。


    这东西……


    章启话说出口,也顿在了原地,视线往下落到她的腹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这东西到底算不算人?


    虞秋烟听完不乐意,瞪着眼不可思议道:“什么这东西?这是我们的亲生骨肉,是我们的宝宝,你这样喊,生出来会记仇的!”


    章启默了片刻,俯身吻了吻虞秋烟:“想吃什么?”


    屋子外,戚九似乎已经端着才熬好的药膳端了进来。


    虞秋烟不由拉下了嘴。


    “这要看宝宝想吃什么了。”


    她眨了眨眼睛:“宝宝说,只要不喝药,吃什么都好——”


    她眼睛不时扫向那黑乎乎的瓷碗,眼睛拼命眨了数下,楚楚可怜地恳求着。


    章启的喉结滚了滚,轻轻笑了一下,语气不由纵容:


    “那明日再喝。”


    “本王让戚鼎再改善一下药方,必不叫那药苦着……宝宝。你可满意?”


    虞秋烟当即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那自然最好了。最好叫戚鼎自己尝尝,他开的药他自己怎么能不尝尝……”


    88  ? 金疙瘩


    ◎金疙瘩◎


    过了近月余, 虞秋烟孕吐的症状明显起来。连着数日都惫懒地卧在房中,连动弹都不愿多动。


    元星自从得知她怀了身子便每隔两日就抽空来王府,这次更是特地从东宫带了不少补药来王府。


    她献宝一样拿出那百年人参滋补的药材。


    “我听说妇人生孩子最是废力气, 这些人参,有备无患。”


    虞秋烟喝了不少药, 一瞧这些就拧紧了眉。


    “你别皱眉, 不只是你要用, 就连稳婆也很是耗心神,我听说有妇人要在床上生一宿才能生出来,稳婆得一直陪着,推拿穴位, 若是稳婆精神不济也是万万不行的,里面还有我为稳婆备着的小人参。”


    虞秋烟:……


    她靠在榻上翻看着话本, 听了梁元星的话,抽了抽嘴角:“不愧是太子妃,如今做事竟然这般稳妥。连这些旁人都能顾虑到。”


    元星摸了摸鼻尖,有些赧然:“幸好你那日在东宫没烫到, 否则我就是罪人了。你好歹是有了身子的人,吃食啊,素日用物啊,也需留意。这些事还需请教有经验之人, 我娘听说你怀了身子可叮嘱了好一番,只是她不便来王府,回头你若是有什么难受的尽管告诉我,我不知道还能问我娘…”


    梁夫人待虞秋烟向来极好, 虞秋烟听了元星慢慢转述着, 也连连点头, 丝毫没有不耐烦。


    两日叙了半日话,虞秋烟也有些乏了,元星便先行离开,她走出去见院子外的小径上吵吵嚷嚷的。


    梁元星跟过去瞧了一眼:“这是在做甚?”


    一名嬷嬷带着小丫鬟领着数名年纪稍大的婆子从院外行过,闻言稍稍转回身行了一礼。


    “这些人是何人?”见身后那几人姿势有些古怪,梁元星又问了一声。


    小丫鬟看了看嬷嬷不敢答话,过了一会,还是嬷嬷站了出来:“回太子妃,这两位是管家寻着的稳婆。”


    “这样早就寻稳婆了?”梁元星嘀咕了一声。


    那嬷嬷笑道:“王爷心疼王妃,何止是稳婆,就连那烧水丫鬟都指派好了。连打赏都备下了。”


    “什么打赏?”梁元星心中发疑。


    嬷嬷继续解释道:“太子妃兴许不知,这生产时,跑腿接生的人都极为耗心力,王爷提前着人备下了提神补气的汤药,也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连烧水丫鬟都有?”


    “自然。连奶娘的赏赐都备下了。”


    梁元星微微瞠目,“这事你们王妃知晓么?”


    毕竟她方才不过提了一句,虞秋烟就一副觉得她大题小做的模样。


    分明她夫君筹谋得更加过分。


    嬷嬷为难道:“王爷说暂且不必叫王妃知晓。还望太子妃体谅。”


    梁元星为了那些补药可是费了不少心,如今竟无形之中就被人给比下去了。


    等行到王府门外,和章启打了个照面。


    没忍住提了一句,慨叹道:“听嬷嬷讲,皇叔近日在寻药材,为王妃生产做准备,刚巧本宫今日在东宫库房寻见了支百年老参,想来皇叔用得着。”


    章启点头:“有劳太子妃。”


    “皇叔兴许不知,这孕妇的心情也格外重要,本宫瞧着王妃日日待在房中也闷得慌,那日东宫请的戏班子倒是不错,阿烟也说过很喜欢,得空不若情人到府中来。本宫可替皇叔安排。”


    这下她可算是思虑周全了。


    章启往一旁侧过身子,梁元星这才看清他身后有一辆马车。


    马车里的人缓缓走了出来,正是芸娘同她那徒弟……


    梁元星笑意渐渐凝固,语气讪讪:“原来皇叔早已想到……”


    ……


    虞秋烟在午后便瞧见了芸娘带着数人着了戏服,要在王府戏台上唱起了戏。


    此处是王府宴宾的小戏楼,在王府初建之时就已经存在了,只是一直没有人使用。


    这两日管家带着丫鬟才算将楼里收拾得焕然一新,芸娘带着她的徒弟拾掇布置了一番,倒是格外精巧。


    两侧烟粉的帷幔轻轻束起,随着一叠声的锣鼓铙钹声响起,芸娘着了一身红裙长衫,低眉婉转缓缓行出——


    “梦回莺转——”


    ……


    能在今生这样的身份之下再见着上辈子的人,难免心情感慨。


    虞秋烟看着台上的人,却再不如前世那般沉得下心,兴许是因为身边差了一个人。


    她无端想起前世一直陪在身边的人。


    章启公务繁忙,只是将人送来坐了没一会便去了书房。


    也不知道他前世如何有那样多的时间,日日同她厮混在一起。


    虞秋烟嘱咐管家招待着芸娘,摇头起了身-


    “怎么了,又想吐?”章启远远见着她的模样,问了一声。


    虞秋烟静静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两日好了一些。”


    四周安静了一会,虞秋烟面上笑意嫣然,站在屏风下踱着步子。


    时近黄昏。


    她的步子极轻,可影子却晃来晃去,章启干脆收了笔,往后轻轻靠进圈椅里,凝神看她。


    虞秋烟自己在书房中转了两圈,又站定,远远看着他,四目相对,她忽然眯起眼睛笑了一下,伸手招了招:“夫君——,你过来。”


    她唤的是夫君。


    章启走过去,俯身将人打横抱了过来。


    他将人圈进怀中,坐回到椅子上,一边绕过她伸手收了收桌上剩下的邸报,一边道:“越发娇气了,连两步都不愿走了。”


    虞秋烟圈住他的脖颈,笑了笑:“我才不是,我是想喊你过来看看呢。”


    “看什么?”


    章启话音才落,面上忽然笼上一片阴影,虞秋烟将藏在身后面具拿出来,往他头上一扣。


    眼见着面具渐渐贴合上去,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她环着他的脖子,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还替他将桌上的折子摆正,“夫君,你继续看。”


    “你——”章启拧了拧眉,脖子痒痒的,到底没有伸手推开她,叹了口气,“一整天都不安分。”


    “你可喜欢那个戏班子?听管家说,你赏赐了不少东西,若是喜欢,过几日还叫她们来。”


    “自然是要的,芸娘她们排了不少戏呢,推陈出新,别具一格。”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最后章启收了一番桌面,牵着她起了身,忽然想起一事扭头问:“今日的药可吃了?”


    “吃了的。”虞秋烟连连点头,竟然一句怨言都没有了。


    章启反倒有些不适应,微微拧着眉看了她一会,虞秋烟同他四目相对,竟又笑了起来。


    “真的,我绝不是唬你。”她仿佛看穿他的怀疑,信誓旦旦道。


    章启见状也轻轻笑了起来,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嗯,信你。”


    兴许是面具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沉,轻轻的,显得格外的温柔。


    所以上辈子,虞秋烟觉得启言一定是世上最温柔的男子,导致这辈子初发现启言是肃王时,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说了一会话,见章启伸手要摘,虞秋烟当即阻拦下:“别摘,好看。”


    她煞有介事地抬手摆了摆面具,张口哄道:“你要是戴着这个面具,我喝药都能喝得更快些。”


    “……你这样喜欢这面具?”章启有些无奈,强调道,“这是无常面具。阿烟。”


    正常人谁会喜欢被黑白无常催着喝药。


    虞秋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若真有这个癖好似乎有些古怪,她摸了摸鼻子,讪讪道:“随口说说。”-


    戏班子在王府唱了好几次戏,虞秋烟渐渐也同芸娘和她身后忙前忙后跑腿的小徒弟莺啭熟悉了起来。


    兴许是这阵子过得实在安逸,王府里的日子竟像别院中一般,这些人总使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场大梦。


    可肚子里的孩子又时刻提醒着她,这些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天色灰蒙蒙的,阴云笼罩。


    虞秋烟也不想再听戏。


    她心血来潮,将莺啭带到了梳妆镜前,央着莺啭替她描戏妆。


    她前世是画过的,那时候她气色不好,今生若再画一个相同的妆容,想必也不大一样。


    虞秋烟有意让莺啭画个一样的。


    “以前我见芸娘登台,一直都想试试。你瞧着帮我改改妆容,再在眼尾处画一只蝴蝶……”


    莺啭根据她所讲的,一点点地沾着胭脂粉,在她脸上晕染着。


    等眼尾处的蝴蝶最后一笔落成,莺啭瞧了瞧,有些不解,问道:“王妃为何要奴在此处画一只蝶。”


    “不适合我吗?”虞秋烟愣住了。


    她记得前世的时候,莺啭对这只蝶很是偏爱,还说它衬着她气色极好。


    “好看的,王妃的眼,便如一瓣花似的,每一次眨眼睛花瓣蜷动。只是这蝶画上去终究是死的。奴觉得不画也动人。”莺啭收起胭脂,恭谨回道。


    心底那个盘旋过许久的念头就要得到证实,虞秋烟放下手中比划着的珠钗:“我那日瞧着你们戏班子后有个饰配角儿的,也在颊侧画了一朵花,那个是为何?”


    莺啭摇了摇头:“不一样的。王妃下次若遇见了她,可仔细瞧瞧,她脸颊侧有一块小疤,这才每次都用巧法遮盖。”


    当真是疤痕——


    虞秋烟坐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章启不是对容貌在意到如此地步之人,就算真伤到了脸,他也不会将所有镜子都撤下,他这样做,只有可能是因为她。


    她在那场火中,最后只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只记得后背上被横木砸中伤的严重,后来渐渐失去了知觉。


    连嗓子也被浓烟熏伤了,这些全是后来启言着人慢慢调养起来的。


    身上满是伤痕,脸上却完好如初,这实在没有道理。


    别院的所有人,包括丫鬟竟也无一人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丝异样。


    启言更是常常夸她。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那时虽侥幸逃生却实在心神俱伤,若是乍然见着自己面容全非,只怕每一日照镜子都要失望一分。


    前世的记忆一点点府上心头,前尘往事里许多被遗漏的细节也渐渐清晰起来。


    那时候,她放花灯,说可以在水中看见影子,他笑着将花灯拨走了,还调侃她临水照花……


    还有好多这样微不足道的时刻。


    虞秋烟命人将戏班的人送回了住所,一时心情十分复杂。


    屋外下了雨,屋子里光线也不大好,灰蒙蒙的。


    虞秋烟仍旧坐在梳妆椅上一动没动。


    她听见隔扇门推动的声音,轻声道:“我没事,你们在外面候着罢,我想好好静静。”


    一时无人应声。


    虞秋烟仿佛有感应一般,回了头,果然见章启站在门旁静静看过来。


    她脸上秾艳的妆容仍在,蓦然回首,犹带几分迷离,雾蒙蒙的窗子在身后紧紧合着。


    像是误入某幅闺阁画卷之中。


    “很美。”章启凝神看着。


    闻言,虞秋烟没忍住,眼圈又泛起了红。


    章启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脑袋定住,另一只手替她擦了擦眼泪。


    “怎么了?”


    虞秋烟答不出话,摇了摇头,死死揪着他腰间的衣裳,仰头,往上抬了抬手,将他往下拉。


    他低下身子将她抱起,放到了自己怀中。


    两人坐到了一块儿。


    “孩子闹你了?还是哪儿不舒服?”他圈着她凝神细细看着。


    听着他的语气,虞秋烟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将整个脑袋埋进了他的脖子,继续摇了摇头,断续道:“没有。”


    “那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开心点。”他亲了亲她的眉心,哑着声问。


    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虞秋烟五感愈发敏锐,听得章启语气小心翼翼的,心头莫名难过起来。


    怀中人忽然呜咽了一声,久未答话。


    半晌,章启隐约听见她的声音。的


    “我不好。”


    “说什么傻话呢?”章启亲了亲她的头顶。


    疑心她又是因为孩子胡思乱想,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你哪里都好,你嫁到王府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本王,你能当本王的王妃是本王运气好,这孩子也是……”


    虞秋烟却不想再听,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贴上去吻他的脸。


    她闭着眼碰了碰他的唇,生涩又笨拙,堵住了他的话。


    他的衣服上沾了雨,又被她靠着哭了半晌,肩头满是雨水和泪水,一片湿痕。


    触及他肩头,她嫌弃般解开了他的外衫。


    她的手指将扣住他的衣摆,卷动着。


    窗外风雨噼啪地敲打着窗沿,一点风吹动帘缝,难掩屋内的沉闷。


    她呼吸灼热,脸色红红的,被推开后又软绵绵的凑过来抱住他。


    仿佛要拉着他一同沉入这海底。


    章启扣住她的后脑,一手抓住她乱动的手。


    “夫君——”她抽出手,乖巧又执着地圈着他的脖子,带着三分哭腔。


    她不管不顾地亲上去,牙齿磕到了他的唇,章启浑身一僵,难以控制地闷哼出声,整个人紧绷着,不敢乱动,又不忍推开她,难耐地将她抱紧,最后闭上了眼睛。


    他极为克制,扣紧的手指指骨愈发用力,可泛红的耳尖却出卖了他,额上缓缓浸出汗意。


    “你亲亲我。”她伸手圈着他,撒着娇。


    章启猛然松开手,他久久凝视着,睫羽下的黑眸格外深邃。


    暗潮涌动,虞秋烟无声地看回去。


    章启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俯身轻柔地引导着,打开她的齿关。


    他吻得虔诚,近乎讨好。


    发上的钗子滑落,长发如瀑漫下,遮住了少许艳光。


    丫鬟盈香站在屋外,面色冷青一片,瞧着那合上的房门,直跺脚。


    嬷嬷拉起人说:“好啦,王妃有分寸——你还是不要杵在门边了。”


    盈香手上还捏着虞秋烟让寻出来的“夜叉”面具,和那黑白无常瞧着倒真像是一对儿……


    章启将虞秋烟放到了床上转身去了湢室,凉水盖过头顶才稍稍散去浑身的灼热。


    直到身侧传来轻响虞秋烟方才睁开眼,身旁的人连发梢都泛着冷气。


    他抬手将锦被盖到虞秋烟身上,撑着床沿瞧了瞧她: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若是要沐浴,本王叫丫鬟来服侍你?”


    她蓦然有些愧疚,分明她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发现了章启所做的事,她便忍不住也想着如何对他更好些。


    只是她怀着孩子,无意中的撒娇,亲近地投怀送抱,对章启来说反倒磨人。


    顾忌着她的身子,章启不敢有丝毫僭越。


    如此反复数日,虞秋烟还好着,章启却生了病。


    戚鼎替他把了脉,开了方子,倒是一言未发,难得见他生病,一旁来探望的姜一跬格外新奇。


    “如今这天倒春寒,竟然真将王爷也放倒了。下官今日出门特意带了件披风。”


    戚鼎斟酌着道:“倒并非是冷着了,王爷是肝火旺盛……”


    “住口!”章启冷声喝住了戚鼎。


    姜一跬是个老油条,几乎立即明白过来。笑得很是招摇:“日前才听说肃王妃有孕,确实是大喜事。下官近日忙,倒忘了送贺礼,来日必定补上。”


    屋外传来丫鬟的通报,说是虞秋烟过来了,章启立即起身出去相迎。


    屋子外,虞秋烟穿了一身戏装,一见到人就抱住了他,软着声:“王爷——”


    她后头的话音低了下去,姜一跬只隐约听见什么唱戏文,似乎是寻章启去听戏。


    姜一跬站在书房门前看着远处的璧人,女子瞧着肃王时巧笑盈盈,满心满眼的信赖。


    虞秋烟发现书房还有人,绕过章启偏头看了一眼,见是姜一跬便打了声招呼:“姜大人也在啊。”


    “肃王妃。”姜一跬拱手施了一礼,在抬头看时视线便被章启拦住了。


    章启的背影,姜一跬退了回去,同戚鼎叹道:“当真是金疙瘩,连看都不许看一眼。”


    “我以前竟还觉得他不分妍媸,还以为他视美女如骷髅脓血,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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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9  ? 结局篇1


    ◎变故◎


    过了三个月后, 虞秋烟的胎相稳了下来,她想趁着行动方便时去相国寺上几炷香。


    相国寺虽不远,但到底在山中, 来往一次也有些受累,更遑论她如今怀了身子, 章启本是不同意的。


    虞秋烟执意要去, 章启方才松了口。


    “一来, 我怀孕了总要告诉我娘的,二来,我也想去相国寺为着孩子祈福。”


    章启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了她:“本王送你去。”


    他近日有些忙, 又生了病,可他表现得一如往常。


    若不是虞秋烟偶然发现他在吃药, 只怕还不知道他病了。


    他似乎总是在迁就她,即便公务繁忙也常常抽时间白日里陪她,晚上却偷偷去书房熬着。


    虞秋烟也不忍心他这样奔波,便将他推了回去:“许多人陪着我呢, 就去两日。不会有事的。你这几日都没睡好,竟比我怀着身子的人还要累,这两日我不在你好好睡一觉。”


    章启还欲再说,虞秋烟已经提着裙子上了马车, 掀开一角车帘,笑道:“王爷,你可不能这样粘人。”


    她竟觉得他粘人。


    章启只好着人跟着她,目送她离府。


    戚鼎在身后安抚道:“王妃如今胎相很稳, 去相国寺转转散散心也不算坏事, 王爷不必过于担心。术尘正好得空, 安排他跟着便是。”


    章启点了头,又道:“叫术尘远远跟着。别轻易露面。她不喜欢。”


    也不知术尘是哪里惹了王妃,不许他随便出入王府,如今保护人还不许轻易露面,戚鼎很是为术尘叹了口气。


    相国寺环境幽静,四周景色不错,虞秋烟上一次来时心情很差,如今不一样了,一路上还很有闲心瞧瞧山景。


    赏云一天到晚念叨着:“王妃不顾着自己可得顾着小主子啊。”


    自她怀孕,皇后还特地派了宫中有经验的婆子过来为她调理膳食,调理作息,府里的管家和几位老嬷嬷也跟着学,平日里就连多吃几口点心都有一群人念叨。


    如今出了府,赏云很是记得嬷嬷的吩咐。


    “赏云,你可知我为何不带戚九出来?”虞秋烟警告道,“你如今可不要学她一般,扫兴。”


    赏云扭了头,不赞同道:“奴婢虽知王妃会不高兴,但还是要说。王妃如今也是有孩子的人了,总该稳重些,若是不小心伤了孩子可不好……”


    “你真是愈发成熟稳重了。”虞秋烟喝了口茶,淡道,“倒是本王妃忘记了,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依本王妃看,该找个人将你们嫁出去。”


    “王妃!”赏云害羞地红了脸,“王妃又嫌我啰嗦。”


    “放心罢,我有分寸。”


    晌午,用过膳后,虞秋烟便带着两个丫鬟一道在山头转了转,山间空气轻灵,一时心旷神怡。


    风从山顶吹来,两侧的树木被吹拂得沙沙作响,宛如天籁。


    虞秋烟沿着山道往上走,视野愈发开阔起来。


    两岸山谷夹着一道河流,蜿蜿蜒蜒地绕着。


    对侧的山腰,树木葱郁之间,远远可见墨瓦青墙的房舍。


    虞秋烟越瞧越眼熟,不由有些失神。


    “对面那是——”


    “只怕是哪个豪族大户的别院。”赏云也跟着瞧见了,看着紧闭的院门,轻声道,“先前就听说京山郊外的别苑山庄,说是有些富户会置办宅院金屋藏娇哩。”


    虞秋烟笑了笑,接过话:“那是王爷的宅子。”


    “啊——”


    “奴婢说错话了。”赏云立即改了口。


    虞秋烟没放在心上。


    回去的路上,她不小心跌到了地上。


    吓得赏云大叫了一声,连问她有没有事。


    兴许是怀孕的缘故,走了会山路竟然还会腿脚抽筋,好在虞秋烟及时扶着树干靠了下来。


    “奴婢都说不让王妃来了……”赏云哭哭啼啼的。


    “好了,我没事。别吵闹。”虞秋烟额头出了些汗。


    盈香倒是冷静,见虞秋烟无碍,便琢磨着回去喊人帮忙。


    “奴婢着人去取抬轿来。”


    盈香和赏云两个人也可以扶着她走,但还是觉得不太稳妥。好在天色尚早,可以去寻寺中人帮忙。


    虞秋烟点了


    ?璍


    头。盈香当即往山道下跑去。


    从此处到相国寺不算远,但寻人和备轿也要花些时辰。


    原本以为盈香少说也要去一个时辰,可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她便去而复返,虞秋烟看着她身后跟着的人愣了一下。


    “奴婢正要去相国寺寻人,才发现术尘竟已经准备齐全了,便自作主张带着他来了。”盈香也知道她不大喜欢术尘,赶紧解释起来。


    虞秋烟点了点头。术尘动作能这样快,想必是这两日就一直跟着她,只是没露面罢了。


    男子一言不发,冷静地指挥盈香和赏云将她扶上了抬轿,他与另一位侍从,一前一后抬起轿子将她回了相国寺的厢房内。


    如此,他还不放心,在屋外徘徊了一会,方道:“属下不才,不通医术,王妃身怀六甲,又在山上跌了一跤,属下觉得为求稳妥,还是立即回府着戚鼎瞧一瞧为好。”


    方才的一路上,术尘都毫无怨言。竟还关心她的身体。


    反倒是虞秋烟,因为自己的缘故麻烦了他,还因为前世的事害得他不敢轻易露面,她莫名有点不自在。


    “知道了。”


    她的语气有些勉强,术尘闻言皱了眉,急忙道:“属下虽不知是哪里惹了王妃不快,但王妃还是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切不可拿此事开玩笑。更不要因为属下的缘故而特意拖延回府……”


    这误会更大了。


    虞秋烟僵了僵,叹了口气:“行,回府罢。”她当即将赏云招来,无声地挥着手示意她将术尘带走。


    许是见半晌没了后话,屋外术尘的声音又起:“王妃?”


    虞秋烟赶紧扬声道:“赏云去将马车备好。”


    “好——”赏云看着虞秋烟似乎有些迷糊。


    盈香推开她,沉声道:“奴婢去罢,赏云你带着人收拾着屋里的东西。奴婢去备马车先送王妃回府。”-


    马车行驶在山路上,术尘亲自控制着马,担心伤着车上的人,走得极为慢。


    眼见着到了山脚下,盈香忽然掀开帘:“如今正是午后,王妃平日里这时候总是要午睡的,先生不如将车停在路边歇一会。”


    术尘不知这是哪一出,只当虞秋烟想了什么法子来磋磨他,但也没什么怨言,将马车停到了弯道上,让开了道路。


    盈香下了车,说王妃歇息不容人打扰,让术尘离得远一些。


    术尘皱了眉,正要开口。盈香率先止住了他的话,轻声道:“先生还是听王妃的罢,王妃如今怀了身子,若是睡得不爽利,回头又要怪先生了。”


    已经过来将近一炷香,车内的人也没有要启程的意思。


    可那车帘忽然轻动了一下,显然里头的人可并没有睡着。


    术尘实在不明白为何女子会如此小气,她将马车停在此处休憩,看似是折腾他,可于车内的人而言,只怕也待得不爽快。


    盈香见状走过去掀开车帘轻轻唤了两声,术尘瞧不清里头的动静,隐约听见女子低声讲话的声音,没一会盈香走了下来,对他道:“先生,王妃唤你离得近一些。”


    他心头疑惑,依言离得近了些。


    忽然变故陡生,那马不知是犯了什么癫,好好的竟然挣脱了缰绳带着马车直直冲了出去。


    “王妃小心!”身后盈香的声音高高扬起,似乎带着十分的惊恐。


    而车内依旧没有声响。


    术尘心头微惑,根本无暇顾及,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只来得及死死抓着马背上挂着马鞍带。


    风声呼呼地往里头灌入,车帘翻飞,两侧山林匆匆往后划过。


    术尘在被马拖得,半只腿都失去了知觉,风声呼呼地灌入车内,车帘鼓起来,他才瞧清了里头的景象——


    虞秋烟的手被草绳反捆在了车内的梁木上,嘴巴也被堵住了。


    虞秋烟也看见了术尘,她眼睛瞪着极大,拼命挣着手,看见术尘时伸出腿将绳子的另一头踢了出去。


    术尘趁机抓住草绳,用力一翻身,将自己丢到了奔驰的马车上,发出“咚”的一声。


    他闷哼着起身,爬出去抓住短短的一截断掉的缰绳,试图将马稳住。他很快发觉不对,那马尾上竟被人狠狠扎入了一把发钗,鲜血流淌着。


    这马只怕稳不住了。


    马车原本停的位置正处于山腰中间的弯道上,马受了刺激不管不顾地往前奔,前头山崖崎岖,再跑下去只怕车翻人亡。


    术尘虽掌控住了缰绳,依旧于事无补。


    虞秋烟因为中午扭了脚,如今行动不便。术尘的腿经过方才那一番挣扎只怕也同她相差无几。


    实际上她根本没想过术尘会做到这个地步。


    疾风铺面,虞秋烟本能地俯下身护住肚子-


    “……必是凡王妃与术尘起了冲突,马车失控掉下了山崖,下落不明。”


    廊下跪着的丫鬟一身脏污,发髻上青丝凌乱,泪水涟涟。


    “你再说一遍。”章启死死盯着来人。


    盈香苍白着一张脸道:“奴婢已经让跟随的仆从尽数搜寻过了,眼见着天都黑了,也没寻见王妃,只在崖边找到了这一截断钗……”


    她说着说着又哭出来:“王爷,术尘一定早就对我们王妃怀恨在心,他被您派去跟着王妃却不让随意露面,肯定心里不痛快。他一直催促王妃回府,王妃心善听了他的话,可王妃实在疲累,这才在马车上不小心睡着了,术尘他不耐等候,听到王妃呼唤后竟然对王妃才下此狠手……那马车陡然失了控制,奴婢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呜呜呜都怪奴婢轻信了他……”


    闻言,赏云在一旁跟着哭得哑了嗓子:“呜呜呜,王妃一定是见他帮了忙想与他冰释前嫌,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狠心。”


    廊下几位丫鬟哭成一片,戚鼎在一旁见到章启的脸色,心头一紧,主动请命:“属下立即带府中的人赶去京山脚下搜查。”


    当晚,章启去督军府点了兵马赶往京山。


    就连相国寺的僧人也被惊动了,举寺的僧人都帮忙寻人。


    京山上下仿佛被撒下了万点的流萤,火把映照着半片山头亮堂堂的。


    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寻见虞秋烟的踪迹。


    山腰上尚能寻着断裂的车轮毂和车帘,最后就连折断的马车车厢都在山脚下寻见了,却始终没找见术尘和虞秋烟。


    章启几乎来来回回走遍了整个山林,他不出言,所有人都不敢擅自停下。


    戚鼎看着山上攒动的人头,和四处升起的火把,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他看着章启冷肃的面容,分析道:“王爷,属下知道如今说此话兴许不合适。但属下同术尘一起跟着王爷回京,入王府,属下相信术尘绝非冲动之人,更没有理由害王妃……”


    “那你告诉本王,为什么找不到人?”章启拧着眉,双目微红,直直看来。


    戚鼎没有再答,他凝神细想着丫鬟和仆从的话,隐隐不安。


    没过多久,远处跑来一匹马,马上跑下来的小厮气喘吁吁,正是王府门房的伙计。


    “王爷,府中收到一件,一件香囊。”小厮双手高高举起,将一个香囊高高举起来,香囊四角都坠着流苏,四周的流苏却有些发黑,像是被焚烧过,残破不堪。


    香囊中塞了一方燃了半角的纸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小小厮觉得这个关头收到这般不寻常的信件兴许与王妃有关便立即送了过来。


    火……又对王妃有恨……相关的人只有一人。戚鼎立即便想起来,嗓音有些发虚:“宋……”


    章启取过香囊,紧紧捏在手中,半晌不发一言。


    “不可能,宋成毓早就死了。”


    戚鼎面色煞然,当即觉出此事蹊跷。


    章启闭了闭眼,逐渐冷静下来,打断道:“你派人去将她房中的丫鬟拘起来,还有派人盯着先前宋府的人,还有虞府……”


    戚鼎立即肃色应了是。


    “王爷,寻到了王妃的……发钗。”远方有人来报了一声,这一声打破了四周难言的沉寂。


    ……


    石缝里有干涸的血迹,碎布,发钗,血迹。章启再无心听戚鼎的话,带着人往山谷下寻去。


    山谷下环绕的河水奔腾,水花冲击着岸石,水光四溅,离得稍微近一些,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而水汽。


    章启的心几乎一片冰凉。


    他在山谷间来回搜寻着,不放过每一处石缝。


    他原本觉得京山很小,可现在身处山谷之下,才惊觉自己是如此渺小。


    长虹深涧,水花铺面,每一颗树木每一块礁石都会遮挡视线。


    以前,她能误打误撞在三仙湖的山谷下寻到他,为什么他不能?


    他在内心祈求着,希望上天眷顾他一次。


    在皇寺脚下,也希望佛祖庇佑。


    山谷间扑棱棱飞起几只鸽子,章启心有所感,沿着鸽子的飞起的方向,一路分开灌木杂草跟上去。


    巨石之后藏着一条窄缝,他寻过去,瞧见了半截划破的衣衫,那颜色令他心头一紧。


    章启立即推开石块,钻了进去。


    石洞里格外幽暗,能听见水滴的声音,溪水在其中缓缓淌过。


    他点开火折子。洞中传来一声闷哼,章启循声而去。


    乍然见到火光术尘眯了一下眼睛。


    他受了伤,一条腿以不自然的姿势折着,上半身靠着石块边缘,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章启。


    章启看到了术尘旁边的人。


    虞秋烟躺在地上,额头上有血污,她闭着眼睛,手臂上的衣衫被划烂了,一条手臂露在外面,外侧布满细小的划痕……


    “属下有负王爷所托,害王妃受了伤……”术尘喘着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了,看到章启将虞秋烟轻轻抱起来,他松了一口气,从石块上彻底滑了下去,“王爷一定要查盈香。”


    90  ? 结局篇2


    ◎往事◎


    京中这几日小雨连绵, 廊下留下几串水珠。


    牢狱角落的人形容极为狼狈,发髻散乱地遮住面容,受过刑的手指没有气力地垂着。


    见到戚鼎去而复返忽然抬起眼, 露出几分亮光。


    戚鼎看着她,丝毫没有动容, 冷声道:“赏云说, 宋成毓辜负你家小姐时, 你十分生气,绝不可能会为了那自寻死路的宋成毓做出此事。所以你那时是为何生气?当真只是替你家小姐感到生气么?”


    见到她惶恐的面容,戚鼎轻嗤了一声,转身离去。


    “不是的, 不是的,我只是想吓吓她的, 我不是想害她。求王爷饶命啊。”屋内的人仿佛疯了一般那脑袋磕着门栏,“我照顾了王妃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求王妃饶命。”


    几位短打甲胄的侍卫走过,为首的一人嗤道:“她说什么?求王爷饶命?”


    “看来是王爷成了亲对人和善了, 竟叫这些人忘了他以前的模样。”


    另一人接过话道:“就连戚先生那样善良淡泊的人都留了话不必手软,这再祥和的人都有脾气,何况是王爷,更别说王妃如今还未清醒。”


    这话一出, 几人纷纷叹了口气。


    戚九匆匆跑进戚鼎的院中:“已经两日了,王妃不醒,王爷便一直这样守着,这可怎么好。”


    自从王爷寻到了王妃, 王妃便一直昏迷着, 太医院的人来了又走, 药方也开了,可还是没什么作用,那些院判也束手无策,只会跪下磕头劝王爷不要心急。


    可这怎么能不急。戚九在一旁都心急得不得了,更何况是王爷。


    “哥哥,连你也没有法子吗?只会叫人等着。”戚九眼巴巴看着戚鼎。


    “王妃发了高热,意识不清倒是常见,只是她怀着身子,用药有些顾忌,这两日用了些温和之药,如今才退了热,已经是好征兆了。”


    “可王妃怀着孩子,再这样下去,只怕伤身……到时候就算醒了,身子虚弱,生产时也十分困难,对孩子也……”戚九越想越焦心,她知道现在已经是好征兆了,可每个人还是提着一颗心,她摇头,“也不知王妃到底何时能自己醒来。”


    每拖一日,众人都要提心吊胆一日。


    戚鼎起了身,叹了口气,道:“我先去看看术尘。”


    这几日,赏云和盈香都被王爷关了起来,虞秋烟从被寻回来后就昏迷不醒。就连术尘都卧病在床,他折了腿,虽无甚大碍,但伤筋动骨总是难养。


    戚九这几日只觉得天翻地覆,府内都格外压抑,就连院角的花被雨水一打都凋零了满地的碎瓣。


    术尘喝完药,靠在床边,看着戚鼎过来当即便问:“王妃……”


    才开了头,见戚鼎摇头术尘便失望地低下头,“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催她回府只怕不会如此。我对不住王爷,是我没用。”


    戚鼎摇了头:“术尘,你已经尽力护着她了,只是谁也没想到她身边的丫鬟早生了异心,你一路带着她躲进山洞已实属不易。”


    当日,术尘护着虞秋烟从马车上跳下去,关键时刻根本顾不得男女忌讳,术尘用自己的身体尽力护着虞秋烟少受伤害,两人滚下山崖后,没多久便见到盈香等人带着仆从在山崖边呼喊,术尘情况堪忧,虞秋烟又伤了头,他难分敌友,只好一路带着人往山林茂密的谷底躲去。


    最后,他留心在谷底放了几只鸽子这才引来章启。


    戚鼎见术尘一副失落的模样,叹了口气,只吩咐他好好养病-


    “王爷,昨日盈香已经全招供了,她是为……宋成毓抱不平,又恰在山寺中寻着机会才对王妃下手。”


    盈香在府中犯过错,受过宋成毓的恩,对宋成毓十分感激,只是她为人谨慎从不表露。


    在宋成毓辜负虞秋烟时,她也义愤填膺,可在听到宋成毓去世后,盈香又觉得虞秋烟心狠。


    “她一直替王妃打理着衣柜首饰,对王爷先前私下送予王妃的披风早就生了疑心,后来随王妃到王府,也曾私下对比询问,王妃身边的人还当她是细心,没想到竟魔怔至此。”


    戚鼎将侍从审出的东西递了上去,叹了口气。


    有时候,鬼迷心窍也不过一瞬间。


    床边的人只看了一眼卷宗便不愿意再看,又扭过头去,盯着床上的人。


    床榻上的人额上还裹着一圈白色的棉布,脸色苍白。


    “还有一事,虞大人辞官去远洲听闻王妃怀孕,本欲半路返回,被林老先生拦住了,老先生说多年未进京,要亲自上京看望王妃。如今已经快到京城了……”戚鼎斟酌道。


    虞衡在太子成婚后便启程离京了,如今已经到了远洲。


    而虞秋烟的外祖林老先生一则是虞衡去了后他乐得清闲,二则是念着虞秋烟,也不知怎的想着进京探探,有了想法月前便动了身,动身后就连信件都没传,只在快进京时方才传了话来。


    这些消息戚鼎也是近日才收到。


    “你安排罢。”章启显然不愿多话-


    屋里屋外的丫鬟端着汤药进进出出。屋内四处都燃着烛火,格外灼眼。


    章启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动容和悲伤。


    床侧的人静静地坐在床缘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锦帐内的女子。


    那女子同虞秋烟十分相似,只是她更要瘦一些,脸上有一大片瘢痕。


    床沿的男人伸手将帕子贴上她的额,又拿起汤药一点点地灌入她口中。


    床上的人忽然咳嗽了一下,喝过的汤药尽数吐了出来,直到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了,竟又咯出一口血。


    帕子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比烛火还要灼眼。


    女子咳完后,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缓缓靠进了男子的怀中,轻声道:“早知会有这一天的。我若,若是走了,你要好好过。”


    男人替她顺着脊背,忽然停下手,将她揽住,道:“胡说什么?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不要多想。”


    他极力将每个字说得从容。


    后来女子又昏睡了过去,床侧的男人起了身,他推开隔扇门,绕过琉璃槛墙,走进一方小次间,正中,小小的香岸上竟然供着一尊长寿佛。


    佛像冷眼看着祭拜的人。


    男人低头走出去,避开了长寿佛低垂的眉眼。


    尽管他格外虔诚,可分明是不信佛的。


    走出佛堂的人又快步踏入书房,一刻也不停歇,房内书信堆集了一整岸,一些医书甚至散落在地上。


    他随手翻开一张信笺,笺上的每一个字眼都像一座山。


    窗子外的风雪压着枝头堆满了小道,丫鬟也无心打扫。


    冬日迟早会过去,春天会降临,万物都会重焕生机。


    院子安静了一会,可这安静格外压抑。没多久,屋外重新响起一阵躁动,他的心愈发的慌乱。


    丫鬟在雪道上跑动着,有人说“快去找老爷”,随即有人推开了书房的门……-


    章启晃晃悠悠地飘荡其中,时而抽离,时而仿佛身临其境。听到丫鬟的哭叫声忽然清醒过来。


    他猛然一抬头——


    虞秋烟仍旧好好地躺在帐内。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掌,感受到温热的触感,方才安下些心。


    “长寿佛若真的有用,本王必定日日拜它。”


    他的话音轻轻的散在风中。


    说罢,他心上仿佛被蜇了一下,忽然明白,为何梦中的人会那样虔诚……


    她已经昏迷许久了,太医说过若是长此以往,孩子吸收母体的营养,她和孩子都会十分危险……


    这是最坏的打算。


    章启回想着那个梦,他不是第一次做那样的梦,可还是第一次这样害怕。


    真实的恐惧感和压抑感笼罩着,他缓缓贴上她的腹部,静静地听着,许久,他闭上了眼睛,将戚鼎唤了进来。


    屏风外絮絮的交谈声响起,屋内虞秋烟的手抽动了一下-


    虞秋烟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


    她看到了前世去世后的场景,看到章启悲恸地抚着墓碑……


    她想伸手,可很快烟雾散去,她睁眼,又回到了前世缠绵病榻时常见的那小方熟悉的天地。


    她漂浮在空中,亲眼见到了躺在床上的“虞秋烟”。


    床榻上的人瘦得不成人形,紧紧闭着双眼,映霜坐在床侧不远处的椅子上,守着。


    早已是入夜时分,隔着数道屏风的屋外,却传来落子的声音。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虞秋烟竟然听出来,这是无觉大师的声音。


    “我那时问过你为何要戴着面具,你当初从火海中将人救出,两人都受了伤,尤其是面上的伤痕难以恢复如初,只怕不戴面具,她也认不出来你是当朝王爷……”


    那时你说,她见了你的面容会悲从中来,不利于养伤。你这面具一戴就是近一年,还以自己貌丑为由将府上的镜子全撤下。那丫头自受了灾便痛感不灵,竟还真的信了你的话……


    只是当初你遮着面不好好医治,怎么如今又想要去除这疤痕了?”


    另一道声音响起:“她想揭开面具。本王难以时刻防范,且……”


    且她时日不多,章启并不忍心时常拒绝她,可又担心揭开面具惹她心绪大动……


    “你的面具是因为她才戴上,如今又要因她而摘下么。当真是……”


    无觉叹了一口气:“她当年救了你一命,你如今也算是还她了。你们朝夕相处这些日,她可有想起来?”


    “想不想得起来已经不重要了。”


    无觉念了一声佛号。


    ……


    风云变幻。虞秋烟忽然看见了一处石桥。


    烟雨迷津,雾色沉沉,少年站在船头对她说:“别哭了。”


    少年似乎非常无奈,不知道从哪里摸了颗珍珠递给她,拿鲛人的故事安慰着她。临走前还对她说:“这个就是最大的珍珠了。”


    那时候虞秋烟一心想拉着章启去湖边玩,但章启要离开远洲了。


    离别时,虞秋烟哭得厉害,面对章启的糊弄仍不死心,问:“若是我一个人寻到了更大的呢?”


    “你慢慢寻,若是你寻到了,那便是我输了,你想要什么?我到时候一定送你。”


    “那我要更值钱的,要金子的。”虞秋烟想了想,点头道,“要比你腰带上的更好。还要比这个更好看。”


    她把他曾经腰带上的金饰狮子拿出来,说:“你记住你欠我一个东西,以后你要送我一个更好的。”


    “你以后到了京城见到我可不许赖账。”


    虞秋烟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要去习武,要建功立业,要当官。


    少年伸手重新戴上银白的面具,笑了笑:“自然不会,就怕到时候是你唯恐避之不及。”


    他有心逗她,这银白的面具他初戴时,虞秋烟曾被吓了一跳,后来发现是他,还嘴硬笑话他,说:“我娘说只有人才会装鬼,果然是这样。”


    ……


    虞秋烟仿若雾里看花,她想起来的所有事情。


    前尘往事,忘记的那些也如走马灯一般浮过。


    难怪启言那样了解她。原来她同他早就见过啊。


    那一年,母亲病重,将年幼的她叫到床边,母亲说远洲有三仙湖,有锁玉桥,天竺祠,还有许许多多新奇的果子糕点,母亲尽力描绘着远洲的山水和风光,最后她问:“阿烟想去看看,看看远洲吗?”


    虞秋烟点了点头。


    她对母亲所描绘过的地方都格外向往,所以尽管外祖父管教甚严,她还是偷偷央着舅舅或是年纪大的丫鬟带自己出去玩。


    好在舅舅也愿意纵容她。


    那一天,她去三仙湖,在山谷中忽然下起雨,就是那时候她看到了躺在谷底的章启,他身上布满伤痕,格外狼狈。


    那时候虞秋烟胆子极大,唯独怕鬼,对别的可谓毫不畏惧,自然不觉得湖边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更何况她还带着随从,那随从习过武,在年幼的她心中是顶厉害的。


    所以虞秋烟大着胆子围着章启转了一圈,还将他身上那个瞧起来格外精巧的玉饰捞起来看了看。


    后来章启醒过来便被虞秋烟带回了林家养病,她将人藏进下人房中,后来被外祖父发现,原本以为外祖父会骂她。


    可谁知他病好之后,林老先生对他也十分欣赏,还频频唤他“衍卿”。


    虞秋烟便也跟着林老先生,没大没小地唤他衍卿。


    听说衍卿习武,央着他同自己的随从比试,后来在他胜了之后更是跑得愈发勤快,求着人陪自己去市集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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