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惠勤进了一个院落,进门就见上百个僧人在地上打坐,每人身下垫着一个蒲团,排行整齐衣着统一,全场鸦雀无声,气势恢宏。


    院子中央有一座高约一米的大理石高台,台上立着一座高约四五米,宽约两三米的坐佛,佛像下的莲花蒲团上,一个年轻的的和尚正闭目打坐,他着红色金缕袈裟,两手平放在膝头,庄严而宁祥的神态无形中给人一种距离感。


    有些人天生就是俯瞰众生的。


    我忽然对惠勤那句话有些感同身受了:我刚出家的时候,把他当神一样看待呢!


    惠勤给我找了个蒲团,我刚一坐下,那高高在上的和尚忽然睁开眼睛,目光直视着我,看得我莫名心虚。


    然而,我自己也是盯着他的,而且是愣愣的,完全忘了该有的礼仪和对大师的尊重。


    现在想想,当时的眼神肯定赤裸裸的傻!


    但我以为,一个和尚真不该生的那么俊美无双,因为美貌是凡人的天梯,而和尚却不需要。


    当然,评价一个出家人的皮相,实在是一种龌龊的心理,不过那是下意识的念头,我也控制不了。


    他会不会在想,你风尘仆仆而来,带着尘世的喧嚣和肮脏,怎么配听我讲经?


    我赶紧端正姿态,闭目合掌,专心听讲。


    ‘七师叔’用昨天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说:“今日,我要讲牧羊人喻,你们且闭目倾听,听完再静坐一个时辰,然后散去。”


    “喏。”数百僧众齐声答道。


    只听那清冷的声音,绵绵入耳。


    “有一个牧羊人,很会牧羊,他所豢养的羊繁殖得很快,没有多久,他的羊从几千只到一万只了。他很是节省,从来不肯杀一只羊请客或自己吃。别人见到他虽是眼红,可是却也奈何他不得。那时有一个人,很会机巧诈骗,走过来甜言蜜语地和他作成很好的朋友,牧羊人信以为真。於是这个人就对牧羊人说∶“我和你已成为知己朋友了,心里不论甚麽话都可以来谈。我知道你没有妻子,很是寂寞。现在我打听东村有个女郎真是美丽极了,给你作妻子,很是合适。我作介绍人,是一定可以成功的。”牧羊人听了很欢喜,就给他很多羊和一些其他礼物,算作聘礼。过了几天,这个人走来对他说∶“她已经答应作你的妻子,而且你的妻子今天已经生了一儿子了,我特地来给你道贺。”牧羊人听到还没有见过面的妻子,就已经替他生了个儿子,心里更加欢喜,就又给了他很多羊和别的东西。再过了几天,这个人又走来说∶“唉!真可措,你的儿子今天死了!我真替你难过呢。”牧羊人听了以後,便号啕大哭,悲痛不止。”


    我全然不懂这个故事的隐喻,只觉得他声音好听。


    ‘七师叔’解释道:“这故事告诫我们,佛教里有种多闻的人,经不起名利食色的诱惑,便贪著於世间的欲乐,为它所诳惑,而抛弃了修习善法功德的财宝。结果,不但丧失了善法,而且也丧失了生命及财物,弄得大忧苦,大悲泣,正是自寻烦恼。”


    原来是这样,我果然是个没有慧根的榆木疙瘩。


    悄悄睁开眼睛,发现‘七师叔’已经离开,心中又有点小小的失落。


    “哼,这话是他说给自己听的吧!”旁边有个和尚一边起身,一边小声讽刺。完全不顾七师叔静坐一个时辰的命令。


    “我看也是!小时候巴结方丈,长大了巴结亲王、皇子,广源寺倒像是供奉他一个人的大庙,引得皇亲贵胄三天两头登门拜佛!女香客也都往他身上凑,你说他天天招蜂引蝶的,这还是和尚么?”一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和尚附和道。


    “人家是富贵人,要不是小时候病得要死要活的,哪用得着当和尚!话说回来,我听大师伯说,他家里人要他赶紧还俗,回去继承家业呢!我看这和尚也当不久了!”插嘴的人还不少,此话一出,不少打坐的和尚纷纷议论起来。


    “还俗好啊,当和尚还得时刻警惕名利食色的诱惑,他何时还了俗,便不必再为此烦恼!”第一个开口的和尚冷笑一声,瞟了我一眼,昂首挺胸地走了。


    几个附和的人也都看着我怪笑,一边笑一边跟着离开。


    “呸,他们就是想败坏七师叔的名声!秋施主,你切不可相信这些胡言乱语!”惠勤眼见他们没了影,才愤愤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有种就当着七师叔的面儿说!”


    你有种就当着人家的面儿吐唾沫!


    不过,我也讨厌这帮背后踩人的臭和尚!


    ‘七师叔’年纪轻轻,名声显赫,佛法造诣高深,辈分又高,压在他们头顶,他们一定是嫉妒!


    小人!!鄙视小人!!


    为了顶‘七师叔’,我决定和其他人一样,在蒲团上静坐了一个小时。可才坐了十来分钟就坐不住了,刚才发生的事,无法让我不好奇。


    我悄悄扯了扯惠勤的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能给我讲讲你们的七师叔吗?”


    惠勤老僧坐定,不理我。


    我再三骚扰,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不防,他身子一歪,噗通栽到我的蒲团上,嘴巴满足地咋吧着,鼻子里发出均匀的鼾声……


    我毫不怀疑,他每一个早课就是在酣睡中度过的!


    早饭之后,惠勤带我去问过今日值班的门房,杨大人还没有来过。


    等我回到须弥院的时候,杜德美和郎世宁都能下床活动了,杜德美仗着年轻,还只穿衬衫在院子里跑起步来,罗怀中拦也拦不住!


    看来广源寺给的中药还是蛮有用的,根本不像传说中见效那么慢!


    之后大半日,直到黄昏前,我都在须弥院里老实地看书,罗怀中研究杜德美和郎世宁喝药后剩下的药渣,两个病人卧床休息,戴唯德跟我们的马车夫学习抽旱烟,吞云吐雾不亦乐乎。时间倒过得很快。


    天黑之前,杨大人终于回来了。他直接带了两个大夫进来须弥院,一并而来的还有昨日训斥胖和尚的那个老和尚,这次他微笑从容,全然没有昨日的紧张,讲话都带着三分玄妙,彻彻底底地端起高僧的架子来,杨大人很自然地敬他三分。


    我猜,昨天那个王爷已经走了。


    杨大人说:“皇上以仁治天下,对外国人亦是心怀仁慈,得知两位修士途中生病,甚为关怀,特允暂缓进京,着于广源寺养病。两位修士要安心养病啊!”


    杜德美身体恢复很快,大夫只说郎世宁需再多修养几日,否则病情会加重。


    不过,驻北京的天主教会负责人安东尼派人来接洽我们,因为京中有紧急教务需要交接,所以希望我们能够立刻进京。


    这样,我们最后商定,我留下来照顾郎世宁直到他病好,其他传教士则先进京。


    杨大人表示赞同。


    不过,他提醒我们,不要拖得太久,因为马上就过年了,皇上这段时间会很忙,如果我们错过了这次觐见的机会,下一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很可能,皇帝陛下转眼就把我们给忘了!


    他还说了一段很玄妙的话。


    “秋官,一个人成功与否,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除了他本身的天分和努力,机遇是非常重要的!但,机遇是一把双刃剑,它可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利益,也可能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最关键的是,你遇到了什么样的人,发生了什么事。”


    ……啊,不懂。


    我最不喜说话意思不清楚,非得要别人猜测的人了!


    天晓得,我既不了解你杨猛这个人,又不了解将要去北京面对怎样一个情况,你要我怎么去猜测这话里藏着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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