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1715年9月16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初六 晴


    秋高气爽, 晴空万里。


    辰时四刻,放鞭两挂后?,玄宜慈善杯征文大赛正式拉开帷幕。


    直到昨天早上我才知道, 报名选手已?有二百多人,如果?同时参赛, 鹊华居根本盛不下。


    可我停留在济南的时间不多了, 不可能把赛时延长。


    晓玲建议我筛掉一部分参赛者,鹊华居的老板则带着邻居来?找我,说?他?们愿无偿出借自家?酒楼做比赛场地。


    我思来?想?去, 决定给所有报名者一个机会,并?把比赛场地干脆改到室外——就在大明湖边!


    这样可以进一步扩大征文比赛的影响力, 但有安全隐患, 为此?我必须要去衙门借人来?维持秩序。


    八爷打过招呼后?, 黄学远的确没为难我,只不过仍不给我好脸,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你选的地方?很好!就该让全城百姓都看看, 是谁弃圣人教化于不顾,为名利所驱,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羞辱我倒是没关系, 不压一压他?这个高高在上的文人傲骨, 我担心他?会暗中给比赛使绊子。


    于是我掏出随身带的小本本和木炭笔, 一边写一边道:“黄大人要谨言慎行啊!谁是纣谁是虐?封我做官的是皇上, 派我下来?巡视的也?是皇上,我就是宣扬皇上博爱九州、锐意进取的活招牌, 您这么说?我, 难不成是在指桑骂……”


    “住口!长舌妇人休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他?面色一变, 踮脚看我的小本本,紧张道:“你在写什么?”


    我收起本子,故作神秘:“没什么,别担心!虽然临行前皇上嘱咐我多看多留心,回去和他?分享沿途见闻,但我总不能屁大点儿破事儿都拿去惹他?烦心不是?有些委屈,我顶多和宜妃娘娘抱怨两句罢了!不过,我这个人藏不住事儿,有时候十四爷追问起来?……”


    黄学远脸涨成猪肝色,没听完就甩袖而去。


    曾与他?一唱一和为难我的大胡子布政使顾言贞,比他?更教条,对我摆后?台的行为十分不耻,而且他?分管文教,刚好有权力牵制我。


    为了给上峰找场子,居然挺身而出,以没有提前奏报为借口阻止比赛,喝令府衙不允许任何?一个参赛者进入大明湖区域。


    对付这种人,就得用别的手段了。


    雍亲王案头有他?们所有人的黑料——他?手底的特工,各个都是007!


    昨日我又?陪他?加班到深夜,‘无意’中翻看到了一些密报。


    其中有一则就是这位看起来?尊教守礼、刚正不阿的顾大人的。


    这厮五十有六,娶了九房姨太太,还和儿媳妇、侄孙媳妇乱搞,私德十分败坏!


    被他?玷污的儿媳妇生了个畸形胎,羞愧之?下抱着刚出生的胎儿跳了黄河,他?唯一的儿子受不了打击精神失常了,抱着妹妹喊媳妇儿。


    他?为了掩盖家?丑,竟狠心把儿子毒死?了!现在膝下只有一个三岁稚儿,还是侄孙媳妇生的。


    “赛文和赛诗一样,都是雅事儿!办得好了,传为美谈,或有《兰亭集序》这样的神作留世,报到朝廷,不仅有顾大人一份功绩,若顾大人题词盖章,还可流芳千古。我实?在不懂您为何?要阻拦。”


    我先劝他?几句,见他?不为所动,才拿出小本本,气定神闲道:“济南府不办,我可以去其他?地方?办。到时候选出笔锋犀利的,把我在济南府听的故事写出来?,拿到广和戏院去演,给京城的达官贵人们供个乐!您知道吗,我在鹊华居坐了三天,听了可多奇闻异事呢!比如,有一天黄河上竟飘上了来?一个四腿畸胎……”


    他?位高权重,自以为这事儿遮得周密,没想?到竟被我一语道破,当即神色一慌,豆大的冷汗哗哗直掉。


    人啊,行不正坐不端,就不要那么嚣张跋扈,要提防小辫子被人拿住做文章。更要看清对手得实?力,惹不惹得起!


    “顾大人,您没事儿吧?”


    “我……”他?如梦方?醒,态度大变:“……你说?得对,赛文是雅事儿,我主管文教,理应亲自主持赛事,让参赛的读书人重视起来?,争取写出传世佳作,为山东争光!”


    这反映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顾大人能出席,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我恭维了他?一句,当着他?的面儿,从小本本上撕下一张纸,撕得粉碎包进帕子里。


    他?擦了把汗,不明所以地问:“这是?”


    我给他?一个神秘的微笑:“哦,没什么,就是一些创作灵感。”


    他?讪笑两声,捋着胡子道:“以你的身份,最好还是别写这种难等?大雅之?堂的文章。”


    “是是是,您教导的是!”


    他?神情一僵,摆摆手道:“你为娘娘排过戏,个中分寸,必然比老夫把握得更妙!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建议罢了!这样,等?到赛事结束,我在湖畔雅舍设宴为你庆功!”


    哟,这就低头了?骨头真软!


    可我还没开始扇你们耳光呢!


    这场比赛在室外举办,本就吸引了不少围观者,他?亲自带着衙役前往,一路上敲锣打鼓,又?把声势推上了新的高度。


    等?我跟着他?的仪仗到了大明湖附近,正与一群举着孔孟牌位,头上绑白布条的文人墨客狭路相逢。


    “牝鸡司晨,家?之?穷也?!女人干政,国之?乱也?!”


    他?们在布政使仪仗前跪伏哭嚎,像死?了亲娘一样悲痛欲绝。


    为首的几个老进士披麻戴孝,高举孔孟牌位,声嘶力竭地要求顾言贞尊重二圣,把我赶出山东,并?上表请求皇上撤销女官制。


    要是我没有拿住顾言贞的小辫子,我估计,他?是很乐意顺应‘民意’向巡视团施压并?上表的。


    可现在嘛……


    “胡闹!”他?大喝一声,唾沫星子喷的很远,“你们饱读诗书,岂不知四海之?外有八荒,秋童是女人,但不是大清的女人。她是西方?世界的神使,一号令可得数万万信徒的响应!皇上给她封官,代表统御宇内,与神同尊!


    何?况她区区八品翻译官,既不在中枢,又?不在后?宫,如何?干政?你们都有功名,享受朝廷供养,不思为君父分忧,反而在此?妖言惑众,破坏赛文盛事,企图阻挠落第士子扬名立万,如何?对得起二圣教化?!”


    哇哦!


    我想?给顾大人鼓掌!


    谁说?人老了不懂变通!就这振振有词的模样,谁能想?到他?半小时之?前比这些人对我更深恶痛绝?!


    与神同尊……真是绝了,我自己都不敢提到这样的高度!


    这些士绅都被他?骂傻了!那副找不着北的样子,活像被人耍了。


    我猜他?们可能正是顾大人授意来?捣乱的。


    原本联手能搅黄这件事,甚至成功把我赶出山东,没想?到顾大人忽然反水,把他?们当成了垫脚石。


    但他?们显然不甘被涮。


    “今天是八品,明天呢?今日不在后?宫,他?日呢?谁不知道她蛊惑皇子,联合后?宫嫔妃……”


    “闭嘴!”顾大人吓得胡子乱颤,大声招呼衙役去堵那个老进士的嘴。


    读书人不堪受辱,越发愤慨,一边和府衙对峙,一边齐声高呼:“女人干政,国之?乱也?!”


    “请皇上废女官,复张尚书官职!”


    “不能让女人作践读书人啊!”


    眼看就要酿成大乱,顾大人颤颤巍巍地对我说?:“秋童,你还是躲一躲吧,这比赛,改日再办!”


    “没事儿,不用担心!”我攥着翡翠念珠,一撩官袍从马车上跳下来?。


    刚往人群中走了两步,达哈布就紧跟而上,一言不发,拇指顶着刀柄,全神戒备地护在我身侧。


    读书人的包围圈被我冲开一个圆弧。


    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憎恨,嫉妒,厌恶,贪婪,痴迷,杂糅在一起,一时湮灭了所有言语。


    大道上寂静无声。


    我上前托起抱着孔孟牌位的老王八,对着二圣缓缓跪下去磕了个头。


    老王八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抖却硬挺着没挪动,冷哼道:“作秀!”


    我没理他?,起身朗声道:“诸位,泱泱华夏,上下五千年,我是第一个被敕封在册的前殿女官。既然走的是正路,就无所谓干政,而是正大光明地从政。既然从政,仰要对得起天子,俯要对得起百姓,一言一行,一策一念,都要受天下人监督。


    若我德行不配这个官职,或有失职之?过,请大家?不遗余力地讨伐我。可若只是因为性别偏见,就倒逼君父罢我官职,未免有失君子气度。


    何?况当今圣主启用我,不止是为了统御宇内,更是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表现,大家?应抓紧时机争取出仕才是!


    齐鲁贵为儒学发源地,然而山东籍官员无论数量还是品级,反而比不过商贸繁盛的江浙地区!这是为什么?我想?,肯定不是因为诸位不想?为朝廷效力,而是缺乏一个展现的机会。


    我祖籍山东,深爱这片土地,一心想?为家?乡父老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举办这个征文比赛,是为了宣扬齐鲁风采,也?是给有志之?才一个扬名建功的机会,而非作践读书人。


    现在大明湖畔有二百多个年轻人怀揣着梦想?在等?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各位的子弟、学生呢?”


    老进士们面红耳赤,一触即发的阵仗顿时有所松动。


    “怎么不是作践文人,?你这是旁门左道,会带坏年轻人!”捧牌位的老王八一看情势不对,扯着脖子据理力争。


    辩论我还没怕过谁,怕就怕没机会当众羞辱你!


    我以一敌多,完全不落下风,听得围观看客不住拍手叫好。


    老王八辩不过,恼羞成怒抱着牌子来?砸我!


    达哈布刚要拔刀,人群中忽然窜出几十个老乞丐,嬉笑捣乱,扯白条,偷荷包,吐唾沫,抹鼻涕,拳打脚踢,把文人队伍一下子打散了。


    老王八扭头看看左右,发现大势已?去,抱着牌位灰溜溜地隐入人群。


    “呵,呸!连个女人也?不如!”围观群众赠他?声声唾弃,纷纷为我喝彩。


    “这个女人真厉害!”


    “人家?是神!”


    “神使!”


    顾大人表情怪异,姿态越加客气,将我重新请上马车,他?自己坐上高头大马在前面开道。


    赛场人山人海,大明湖畔围了一圈全副武装的绿营兵,参赛者在中间神圣不可侵犯,一路跟着我们来?的老百姓被迫留在包围圈外头。


    绿营兵是济南驻军,只有巡抚能调度。想?来?黄学远也?怕出事。


    哈,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个比赛能搞得这么声势浩大、兴师动众。


    想?着黄学远被动配合,此?时说?不定咬牙切齿地咒骂我,我心里就十分畅快。


    比赛用的桌椅板凳、笔墨纸砚都是统一的,鹊华居老板说?,是济南府最大的地主田老爷赞助的。


    他?把田老爷领我跟前,是个一脸和善的胖老头。


    我听过他?的名字,知道这个人。他?也?是进士出身,一辈子没出仕,靠投机倒把坑老百姓,兼并?了数万良田,上了雍亲王的关注名单呢。


    赞助的钱不是白出的,巡抚衙门肯定有人敲打过他?,他?显然想?通过我,巴结雍亲王。


    “吉时已?到,先比赛吧。”我将他?打发,让人放鞭。


    题目是我出的:扩写《傲慢与偏见》。


    我把这部文学巨著浓缩成了二百多字的简介,要求参赛者扩写至不少于一万字,重点是点题,写出达西先生的傲慢和伊丽莎白的偏见。


    顾大人看到名字就很尴尬,看完内容,发现和他?的黑料无关,才放下心来?。略坐了一会儿就要走。


    我拦了他?一下:“别急!我请了三位画师,将今日盛景描绘下来?,等?他?们把大人画进去再走不迟。”


    他?捋了捋大胡子,挺直脊背,僵硬地抱怨:“你怎么不早说?!”


    我笑道:“顾大人现在可以想?想?,待会儿在画上题什么词。”


    “怎么,你要把画放在哪里?”


    “我要裱起来?,和获胜者的作品一起,放在北京的玄宜基金公房。”


    “听说?玄宜慈善的招牌是皇上题的?”


    “正是!”


    他?眼中精光一闪,意味深长道:“秋大人长袖善舞,真是个政治天才。”


    “您过誉!”我谦卑一笑。


    “你刚才说?办征文比赛,说?是为了给有志之?才一个扬名建功的机会,老夫不懂,写这种浅俗故事,如何?报效朝廷?”


    浅俗……


    你找一篇不浅俗的我看看!


    “古时候的文字非常精炼,一是因为甲骨、钟鼎、简牍等?载体稀有不便,二是为了让学问深奥,只被极少数人掌握。时至当今,纸张普及,笔墨价低,寒门子弟也?能读得起书了,但书里的内容依然晦涩艰深。不瞒您说?,皇上赐我翰林藏书馆借阅卡,可其中典籍,我读起来?很辛苦。浅俗的好处就是人人都能懂,倘若能把皇上的仁政以这种形式传播开来?,很多政策落地就会容易很多,您说?是不是?”


    他?若有所思得嘶了一声,本能地不愿意赞同我,挑剔道:“哪有那么容易!”


    “是啊,很难啊!”我点点头,没辩解。


    他?忍不住追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你算老几,跟你说?得着嘛!


    我愁眉苦脸道:“还没想?好。”


    接着不再搭理他?,起身去赛场转悠。


    外国文学不太好和传统文学融合,一万字写起来?也?很费时,我以为大部分参赛者坚持不了多久,没想?到只有寥寥十几人弃赛。


    山东人真的很卷!!


    到了晚上八点多,收上来?的符合基本要求的答卷尚有一百二十多份。


    带回驿馆,晓玲看着厚重的案卷替我发愁,其实?根本不复杂!


    大部分文章,看第一段就知道虚实?,第二段就能看出深浅,能吸引我看完的,凤毛麟角。


    在我阅卷的时候,方?铭等?人都好奇地围观过来?,一边翻看一边点评。


    方?铭的小跟班则好奇地问我:“你是怎么说?服顾言贞给你站台的?那老匹夫霸道固执,难缠得紧呢!”


    我神秘一笑,正要敷衍他?两句,病了三日的雍亲王回来?了。


    他?净了面,剃了头,换了新衣,一身利落,雍容贵气,让人眼前一亮。


    大家?都起身问好,他?面无表情地摆摆手道:“你们继续。”


    等?大家?都坐回去,他?闪到我身后?,看我正在看的文章,状似随意地问:“可选出优胜者了?”


    我把单独放在一边的一摞散纸递给他?:“截至目前,这是我最喜欢的,请王爷品评。”


    “恩。”他?一本正经地接过,却在本子底下偷偷朝我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第 112 章


    他可真喜欢这种小把戏……


    上次塞糖雪球, 这次是?什么?


    从?触感判断,是一块长方形的玉石,但我没敢看。


    众目睽睽之下的小?动作, 让人心跳加速,呼吸失调, 不得不像做贼一般小心藏匿起‘赃物?’。


    而始作俑者早已落座, 气定神闲地看起?文章。


    我缓缓坐回,只是?一半心思?已被玉石勾走,另一半在纸面上磋磨, 效率大打折扣。


    “秋童!”


    好不容易静下心来,都察院的严三思?忽然?喊了我一声。


    我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


    他却把?手上的文章往前?一推:“我觉得这篇写得不错。既点题, 故事又曲折跌宕有深意。”


    啊……还以为被人发?现了!好险!


    我悄悄嘘口气, 把?玉石顺进衣袖, 拾起?他推过来的文章,摇头道:“这篇我画了叉。他把?达西先?生描述成了纨绔公子,不仅傲慢乖张, 还偏执好色,看不起?伊丽莎白的出身,却贪图她的美色, 先?是?百般羞辱, 再以财富地位引诱, 甚至想?用强!最后屈尊求娶, 不过是?为了面子和执念。而伊丽莎白塑造得更可悲,除了美丽贞烈, 一无是?处。她对达西改观, 并不是?因?为看到了达西身上的美好品质,而是?因?为他对自己‘热烈深情’……恕我直言, 这种价值观,会带坏女孩子。”


    严三思?本人就是?杭州贵公子,更是?傲慢的化身,刚出京时,不仅不和我说话,看到我都恨不得洗洗眼。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对我的态度有稍微有点变化,但在路上见我,仍不会主动搭话。我和他打招呼,他永远都是?扑克脸,随意一点头。


    这次,难得主动挑起?话题,没想?到被我毫不留情地堵回去,顿时脸色一沉,恼怒道:“热烈深情也有错?美丽贞烈还可悲?”


    督察院另一个官员梁超附和道:“这篇我也看过了,作者写的很精彩!我看不出你所?谓的乖张偏执,只看得到满纸深情。以达西的身份,能?对出身卑微的伊丽莎白花那么多心思?,实?在难能?可贵。更何况,还给了她正妻身份。伊丽莎白不为财富地位所?动,单单看重一个情字,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再加上美丽贞烈,值得被珍重爱护。她的结局对姑娘们?有很好的激励作用,怎么会带坏她们?呢!”


    晓玲跟着点点头,不解地看着我。


    方铭好奇得将文章夺过去,“我看看!”


    小?跟班则看向雍亲王。


    雍亲王只管看文,不掺和我们?的讨论。


    “严大人,梁大人,您二位的观点,以当下的价值观评判没有任何问题。可我既然?有这个机会办征文比赛,并且受到这么多人关注,就有责任输出一些我认为更超前?的,更值得思?考的东西,来启迪大众。两人大人先?别?生气,听我说完。我不是?在自夸,因?为原著不是?我写的,是?英国一个叫简的女作家。


    原著中,达西出身高贵,傲慢与生俱来,但他从?没以金钱和地位羞辱别?人,相反,他正直善良富有同情心,帮助过很多人。即便被帮助过的人反咬一口,也为了保守别?人的秘密宁可蒙冤。


    他对伊丽莎白一见钟情,却因?为身份悬殊,始终克制守礼,在决定娶她之前?,从?没给她造成困惑,更不要说强人所?难。直到这种情感强烈到无法阻挡,他才去表白,请求伊丽莎白成为他的妻子,与他共享财富和荣耀。这个决定是?理智和情感充分角逐后产生的,充分体现了他的责任感和对伊丽莎白的尊重。


    他喜欢伊丽莎,不只是?因?为相貌,而是?她的活力、聪慧,与众不同的思?想?。这说明他想?要的,不只是?一个贤内助,更是?与他共享人生旅程的灵魂伴侣。他没有把?女人当成附属品。


    正是?因?为一步步发?现了这些美好品质,伊莉莎白才打破偏见。这个形象,也成了新时代完美男人的代表,现实?中的男人会向他学习,学着积极上进努力获取财富,善良可靠,尊重女性。


    你们?应该知道,这种榜样力量对整个社会进步的促进作用。我希望参赛者写出一个足以成为榜样的达西。让他靠个人魅力,而不是?死缠烂打,赢得美人归。


    再来说伊丽莎白,我不赞同参赛者把?她的沦陷总结为‘好女怕郞缠’,这样的故事太俗套了,会让人完全忽略女主人公的魅力。而且因?感动而嫁人,结婚后发?现他人品很差怎么办?这种头脑发?热的行为要不得!


    能?让达西放下傲慢,卑微求娶的女人,绝不是?泛泛之辈。


    我希望参赛者写出一个魅力十足的伊丽莎白。


    敢问两位大人,美丽贞烈,可以让顶级贵公子打破门第观念,娶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为正妻吗?”


    严三思?不理我。


    梁超哂笑道:“当然?不能?。除非她是?武曌。”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对嘛!所?以,这篇文被我叉掉了。他既没写出男女主人公的魅力,对社会价值观也没有正确引导作用,留它?作甚?”


    晓玲好奇道:“那原著的伊丽莎白是?什么样的?她是?女皇这样的人吗?”


    闻言,所?有人都看向我。


    除了雍亲王。他好像看入迷了。


    我摇摇头道:“不,她只一个被困在乡下的小?姑娘。不过她博学多识,幽默风趣,富有正义感,有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倔强独立的个性。


    在原著中,达西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在千篇一律的附和声中说出了勇敢独到的见解。


    而她因?为达西先?生的傲慢无礼,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第一次情难自禁的求婚,也正是?因?为坚守立场,不被财富地位所?蒙蔽。


    这一点,似乎非常符合中国传统女性角色‘不嫌贫爱富’的气节,但万万不能?理解为气节。


    因?为她最大的魅力就在于,遵从?自然?,遵从?自己,而不是?外界对女性的要求。这种松弛感,是?难能?可贵的,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之风。”


    我和他们?讲了讲整个故事的梗概。


    方铭叹道:“写出达西容易,写出你想?要的伊丽莎白很难。中国不会有这样的女子,你让作者如何描绘?”


    晓玲道:“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方铭不明所?以,梁超却听懂了,严三思?也听懂了,嘟囔道:“我就说这个故事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十四爷和……”


    “达西可靠吗?”一直沉默的雍亲王忽然?打断他。


    我们?都一愣。


    他头也不抬,依旧在读,状似随意地问:“你把?他形容的这么完美,他能?爱伊丽莎白几年?”


    呃……这是?那晚关于贵妃之争的延续吗?怎么到现在还想?驳倒我啊!


    我硬着头皮道:“在书里,自然?是?一生只爱一个人,放在现实?中应该不可靠吧……这本书的作者,终身未婚。”


    他微微抬头,冷漠地看着我:“那就不要把?他写的太好,以免女子看了误终身!”


    说罢将手里的作品扔到桌上,大步离去。


    梁超和严三思?立刻跟着走了。


    方铭劝我道:“差不多得了,别?太超前?了!小?姑娘年纪不大,阅历没多少,还想?启迪别?人。你想?让女人变得像伊丽莎白一样,现实?中却没有达西。她们?光做梦,嫁不出去怎么办?”


    “方老您多虑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有伊丽莎白,就会有达西。只要女人对男人的要求变高,男人就得进步。现实?不会像故事中描述得那么美好,但至少会一点点变得更好。”


    他的小?跟班唏嘘道:“你这条路难走。”


    方铭无奈道:“她就是?不喜欢走坦途。”


    等他们?都走了,晓玲陪我继续审阅。


    她又翻了一遍雍亲王刚刚放下的文稿,坚定地对我说:“我也觉得这篇写得最好。只有他笔下的达西和原著相似,富有魅力。也只有他没把?伊丽莎白描述成温柔贤淑模样,他笔下的她聪慧倔强,与达西相得益彰。”


    我笑道:“温婉贤淑也不是?错啊。”


    她道:“是?没错,可是?很无趣。”


    我忽然?想?起?八爷的话,嘴一松,脱口道:“听说雍王府的李氏是?个聪明霸道的女子,她很有趣吧?”


    “李侧福晋……”晓玲仔细想?了想?,忽然?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从?弘昀夭折后,她一夜白头,从?此不闻世事,一心事佛。连弘时和小?格格都分别?交给福晋和耿格格照顾。”


    看来八爷的话,水分很大。


    “那……耿格格呢?”


    问完我就后悔了,赶紧摆摆手道:“算了,时间不早了,不能?拉闲篇了!赶紧看完这篇去睡觉!”


    晓玲笑笑,顺从?地哎了一声。


    回到自己的卧房,我把?那块被体温暖热的玉石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块印章。


    用的石料很眼熟,花色质地和雍亲王案头那个泰山石镇纸一样。


    上头雕刻了一匹憨态可掬的小?马,刀工不甚精细,形似而神不似,仔细看,还有点像狗。


    下面刻着两个字和一串铜钱。


    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和铜钱刻在一起??刻个元宝不行吗?


    沾上印泥在日记本上一盖,右边上秋下童,左边哪里是?铜钱,分明是?一串四。


    这是?他自己刻的吧……


    昨晚我陪他加班的时候镇纸还好好的,可见这东西是?今天才开始刻的。


    ……刻的还挺快的。


    生着病还加班,外人当他多敬业,谁能?想?到他守着一堆文案刻印章呢……


    第 113 章


    1715年9月18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初八 晴


    雍亲王对我最大的支持就是放任。


    除了比赛当晚当着众人面儿点评了一句, 从头到?尾都没插手。


    反而顾言贞这个老流氓慢慢反应过来,这个事?儿可以作?为他的重要?政绩,每天都来问我评选结果, 还领了七八个老学究来帮忙阅卷。


    可能有人找他试图走后门,他点了几个名字, 暗示我这几个人应该有名次——


    好一个打压不了就加入啊!


    我没有明着拒绝, 只是把他拉到?角落里,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这是?”他打量袋子的形状不像银子,脸色阴郁。


    掏出其中一封书信, 展开?略看了几眼,脸沉得比锅底还?黑, 恼羞成怒撕得粉碎, 本要?随手一扬, 却没敢,把碎片装回袋子,紧紧抓在?手里, 左顾右盼一番,压抑着火气,低声?质问:“你?什么意?思秋童?!”


    “您别误会, 咱们一起把比赛办起来不容易, 有这交情?, 我能害您嘛!”我先安抚了他两句, 接着开?始恐吓他:“比赛结束后,我陆陆续续收到?这么多匿名檄文, 大部分?都是声?讨您的。这就怪了, 您在?本地德高望重,谁会对您有这么大误会呢!现在?巡视团在?这儿, 要?是这些信到?了雍亲王手里,那您……”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硬道:“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是,那是!”我点头符合,“我也不相信这些污蔑!不过,我还?是建议您查一查,究竟是谁送来的,又是谁写的,意?图何为!毕竟三人成虎,如果放任不管,这脏水早晚要?泼到?您身?上。到?时候雍亲王也为难不是?”


    他冷笑道:“谁送来的你?不知道?为什么单单送到?你?这儿?”


    我无奈地啧了一声?:“只有我这儿没有你?们巡抚衙门的守卫啊!而且,雍亲王和其他官员深居简出,没几个见过的,只有我抛头露面,有点虚名嘛!”


    他半信半疑,半晌试探性问我:“都说巡视团此行是带着任务来的,所到?之处必会处理一些人,在?天津就闹了不小的动静,知州莫凡甚至差点被扣上麻匪的帽子。雍亲王可透露过,在?这里要?拿谁开?刀?”


    昨晚我和雍亲王还?真的讨论过这个问题。


    首先他肯定是带着任务来的,但任务是什么,他没有明说,我从他言语间判断,应该和诚亲王有关。


    诚亲王的拥蹙者主?要?是文人,他被降为郡王后,并不甘心沉寂,拥蹙者也在?暗中多方活动。


    山东是正统儒学的中心,这里的官员最讲究嫡、长,诚亲王虽不为嫡却为长,又尊儒崇文,把他们捧的高高的,彼此之间关系密切。


    如果不趁早敲打,恐会给朝局带来动荡。


    而八爷这趟来,目的显然不单纯。


    他在?我这里卖人情?,让黄学远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为难我,其实,在?黄学远那里,少不了以我为媒介,趁机拉拢山东官员的支持。


    我领导说:“老八是把你?从刑部捞出来的钦差,再加上你?和十四的关系,十四和他的关系,都不是什么秘密。他说你?听他的,不会有人不信。黄学远给他这个面子,意?味着也想从你?这儿得到?好处。若真得了,就承了他的情?,也算有了新的仰仗。至少,不会给他阻力。”


    原来八贤王又是来捡漏的!想趁诚亲王倒台,收拾他的旧部!


    ……以后别叫贤王了,叫捡漏王吧!


    我当时就急了:“就算我听他的,我一个混资历的八品翻译官,能帮黄学远平安落地吗?黄学远又不傻,山东的问题怎么处理,是您说了算!就算最后真的轻拿轻放,也是您手下留情?,和八爷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承他的情??!”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我就不能听你?的吗?”


    别逗了!你?又不是昏君!再说了,要?真听我的,我肯定不放过这群专捡普通老百姓欺负的贪官污吏!


    “求王爷赐教!”


    你?说清楚,别把锅甩我身?上!


    他是个严师,非得让我自?己想。


    我想了好久才捋清楚,问道:“是不是因?为黄学远在?您这儿碰壁了?或者,您已经?决定从重处理,所以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八爷就像及时雨,来的恰是时候。”


    他感冒还?没好彻底,鼻子不太通气,堵得头疼。


    揉着眉心纠正我:“官场上,与高忠一样立场鲜明的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是精明算计的墙头草。只要?有共同利益就会结党,利益相悖,就能反目。黄学远这些人,在?官场纵横多年,深知自?己没有触及根本问题,不会被清理,顶多会蛰伏一段时间。这时候,谁向他们伸出橄榄枝,谁就是新的合作?对象。”


    哦,明白了!


    他们闹,是因?为诚亲王倒台,自?己的利益受损,前期投资打了水漂,但如果诚亲王当真扶不起,他们立即就会选别人。


    这一次怎么处理无关要?紧,反正朝廷离不开?他们,早晚会复用——譬如张廷枢,罢官两年,在?诚亲王的操作?下,一复用直接就任刑部尚书。


    他们要?的是一个新主?,以及新主?的合作?态度。


    雍亲王没有表现出合作?意?向,所以他们接住了八爷的橄榄枝。


    我只是双方合作?的一个桥梁。


    黄学远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的好处,并不是这一次平安落地,而是成功绑定八爷。


    也就是说,八爷这个高高在?上的捡漏王,并不是求着他们合作?,而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而我领导这个大冤种,只有一个角色——惩罚者。


    他怎么甘心的!看着别人要?么风光耀眼,要?么不断扩大势力,心里肯定也着急吧!


    他看出我心中不忿,温和地问:“我说过,跟着我只能遭人憎恶、落人埋怨,还?得处处受累,极有可能一生壮志难酬,现在?后悔了吗?”


    那怎么可能!


    即使我不知道八爷最后的结局,也不喜欢他为人处世的方式。他心中只有权力,没有朝廷,更没有百姓!


    我主?动请缨道:“我不想让他总占你?便宜,更不想让这些欺压百姓的狗官全身?而退!要?不,我来当坏人揭露他们的罪行,王爷当好人略施恩惠,如何?”


    他拧眉训我:“什么狗官?!你?也是朝廷官员,怎么说起话来一身?草莽气!不要?从下往上看问题,要?从上往下看。从国家的利益出发,尽管他们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管理一方疆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山东还?多次为其他省纾困,算是其他省的榜样。对于他们,要?改造约束,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或令他们身?败名裂,寒了文武百官的心。”


    这个道理他不是第一次讲,我早烂熟于心。


    问题是,到?底怎么改,怎么约束,才能起到?效果?


    这群狠人一方面纵容士绅兼并土地,使省内一多半肥沃土地不必纳税;另一方面为了完成朝廷的税收任务,把税率提升了至少百分?之六十,全都压在?地贫人穷的农民身?上!


    让士绅把地还?给农民?这不可能!土改要?是进行到?这种程度,大清得先亡了。


    降低税率?那朝廷的税收任务也跟着降吗?不可能!


    既然他们知道朝廷离不了他们,降职罚俸根本没用!过两年复职,只会变本加厉!


    要?么,大刀阔斧地改革,要?么,杀鸡儆猴,换一批真正和底层老百姓站一起的好官。


    可惜这两条,都不是康熙让他来的目的。


    我看得出,雍亲王也很无奈,所以没有犟嘴,但满脸不服的表情?估计藏不住。


    他只好苦口婆心地规劝:“地方官权力过大,黄学远在?此经?营多年,早已没有政敌。他给济南驻军多拨了很多军费,在?军中威望很高。这里水太深,连我都要?万分?小心,你?眼界太浅,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他有多硬气我是知道地,但从进了山东,他就一再强调要?小心,可见黄学远的确是个难缠的家伙。怪不得八爷亲自?来拉拢呢!


    看来山东一行,基本就这样定调了,顶多从其他问题上抓个典型,让他们知道皇上盯着这里,起个敲山震虎的作?用。


    ……又凭白让八爷捡个漏!好气!


    我领导以为我在?盘算什么,敲桌子喝问:“还?想惹事??你?有几条命,这么不怕招人恨!”


    我赌气开?了个玩笑:“招人恨不可怕,我只怕将来你?杀我谢天下。”


    一句话把他惹毛,痛骂我一顿,差点把桌子掀了。


    都这样了,我自?然得夹起尾巴,老老实实生闷气。


    我把檄文还?给顾言贞,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等他走了,我把他带来的老学究请到?隔壁,让他们誊抄我选出的前三甲文章。


    誊抄出的第一遍,第一时间送到?鹊华居,张榜公示。


    剩下的,发放给其他酒楼、茶馆,让他们张贴揽客,共享盛事?。


    下午,鹊华居的老板领着‘状元’和‘探花’来找我,陪着笑,越发恭敬:“赛文的时候说的很清楚,今天放榜。从今早开?始,店门口的路就被堵死了,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偏就那‘榜眼’没来!等了他一下午,怕您着急,先把这两位领来了。”


    “无妨。兴许她知道该怎么找我。”我径直走向其他两位选手,对其中一个瘦高者笑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了吧?”


    我的神仙作?者特意?理了须发,这样一看,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比之前小了至少五岁。


    被我盯着看得微微一赧,一撩袍子,郑重跪下,铿锵有力道:“草民靳驰,参加大人!”


    “靳驰,矜持……”我扶起他,小小开?了个玩笑:“以后不要?太矜持,我是个脸皮特别厚的人,你?要?跟着我,得适应我的风格。”


    “是大人!”他答的干脆爽利,但一时根本放不开?,脸皮子绷得紧紧的,耳朵尖通红。


    我正要?同另一个说话,侍卫来报,说有位黄姑娘求见。


    “快请!”说着,我已经?先迎了出去。


    靳驰自?发地跟了上来。


    我纳闷地问道:“你?跟过来干什么?”


    他理所当然道:“大人不是说,让我跟着你?吗?”


    呃……字面意?思能这么理解吗?


    “以后无论大人去哪里,我都要?跟着!”


    他根本不容我解释!


    “秋大人!”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在?门口下了轿,急切地喊了我一声?,快步朝我走来。


    她是汉人,自?小裹脚,极少出门,平日里走得很慢,上一次我见她,她身?边两个侍女扶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此刻却像个飞起来的小鸟。


    “招娣!”我冲上去,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接着笑容凝固了。


    她娇嫩的脸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还?有一个突起的巴掌印,眼球上布满红血丝。


    “怎么回事??!”我惊怒不已:“谁打的?是不是你?爹?”


    “是我自?己!我爹不让我来,他说你?选我,根本不是看中我的才华,而是为了报复他,挟制他。”


    我得承认,从一开?始,我主?动结交她,向她发出邀请函,的确因?为她是黄学远的女儿,但她也确实有才!


    她塑造的伊丽莎白,没有和达西在?一起,而是和作?者简一样,怀揣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男人的深刻认识,选择快乐地孤独终老。


    这个结局,不仅在?二百多份作?品里独树一帜,即便放在?二十一世纪,也得令人拍案叫绝。


    她简直就是个独立清醒的女战士!


    我坦然道:“你?写的文章已经?贴满泉城,没有人知道作?者是你?,但这篇文章该不该得第二,文人墨客,和后来人,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如果不是结局略跑题,我觉得你?应该的第一。”


    她展颜一笑,面颊上的伤口狰狞开?裂,鲜血缓缓流淌,但她毫不知痛,兴奋道:“好吧,这个榜眼就该是我的!你?说过前三甲都可以跟你?去京城,那我也可以对不对?”


    尽管我此刻只想给她擦拭伤口上药,但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只能坚定地点点头:“只要?你?愿意?!”


    “太好了,你?真的太好了!”她大喜,扑上来抱住我,在?我耳边小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后悔,从黄学远纵容爱妾害死我弟,令我母亲伤心而亡,我就没有一天不想报复他!如果你?没出现,我都准备加入清茶门……”


    我倒吸一口冷气,“姑奶奶,你?太狠了,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哀怨道,“可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把他这个二品大员拉下马。”


    那确实不太容易,连雍亲王都做不到?……


    “跟着你?,既能活得自?由?自?在?,不必嫁给他选的纨绔,还?能气死他,简直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儿!”


    我拍拍她的肩膀:“那我们以后,相互扶持,相互成全!”


    “好!”她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


    我携她一转身?,后面一排哀怨的脸。


    晓玲,靳驰,还?有‘探花郎’,仿佛在?说:负心汉,你?真花心!


    第 114 章


    因为黄招娣身份特殊, 当晚,我?谢绝了所有邀约,就在驿馆内为他们庆功。


    说是庆功, 更像是书友会,席上只有我、晓玲和三甲选手。


    第一名靳驰, 二十六岁, 原是士绅子弟,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只剩孤苦一人, 平日?就在文化街写故事,卖话本, 生意?不好的时候也去富绅家里打短工。


    第二名黄招娣, 二十一岁, 是巡抚黄学远的嫡次女,虽然身份尊贵,但从小就不讨父亲喜欢, 三番五次拒婚,成?了家里的老大难,曾经差点削发出家, 被黄学远打了个半死。


    第三名江克秋, 年纪稍大, 虚岁有三十了, 从小就是孤儿,当过道?士, 读过书, 做过厨子和马夫,亦曾挑着货担沿街叫卖, 在丧葬队里吹笙,还?给寡妇当过干儿子,人生经历极其丰富。


    在这三个人里,他的文笔最差,格局最小,全篇只谈风月,短短一万字,擦边一两?千,但他太会把握节奏、调动?情绪了,男女主人公?前期的拉扯,让人看得抓心挠肝,后?期的亲密让人面红耳赤,甚至尾椎骨都?发麻。而且他非常巧妙地模糊了两?个人的背景,把一个西?洋故事,融入传统文化中,写出了纯正中国味儿——一下子把受众底限下探了很多。


    要创刊,我?不仅需要靳驰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和黄招娣这样深谙官场规则的二代,还?需要一个能抓住底层老百姓精神需求的人才。无疑,他是这方面的翘楚。


    但他在我?们面前很不自信。


    论相?貌,粗鄙中带着点猥琐,和靳驰站在一起?,就是个反面对照组。


    论出身,无名无产,连姓甚名谁都?是自己改了十八改的——尽管我?表示不在意?,他还?是再三起?誓要把克秋改成?旺秋……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能为我?做什么,担心自己抓不住这次机会。


    我?关上门,和他们说了说自己的设想:“我?要办大清周报。”


    他们对报纸没有什么概念,所以这一次,我?详细描绘了一下自己理想中的官媒。


    “邸报的主要作用?是让朝臣知道?皇上的御旨、朝廷的动?向,但不是皇上的耳目。官媒既要服务于朝廷,又要服务于百姓。它应该包含利国利民的政策,让百姓晓得皇上爱民之心、朝廷推政的意?图,防止下面官员曲解中枢意?图,篡政欺民,导致民愤民怨;应该树立好官好民形象,大力推广他们的事迹,让官民效仿;要反应民生疾苦,让上位者看到真实的社会现状,听到老百姓的心声;还?要丰富老百姓的精神生活,从文娱方面引导社会价值观的进步……”


    我?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张报纸,按照现代官媒的模式,划分了不同板块,逐一介绍功能。


    他们听得很认真,只是眼神有些迷茫。听完沉思良久才开始讨论,最后?提出两?点问题。


    一是因为纸媒太贵,普及到中下层群众的可能性不大;二是,朝廷不允许士大夫妄论朝政,更别提普通百姓。


    “刊印虽贵,但我?们可以引进广告商,还?可以定制版面拉赞助,再者只要内容有足够的吸引力,销量就能带动?收入,支撑后?续发行?。至于朝廷严禁论政,这要看我?们对舆论的操控能力是否有助于巩固皇权。只要符合这个大前提,很多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所以,对你们来说,现在最要紧的事儿,就是学会歌功颂德,用?最浅俗的方式,把皇上‘塑造’成?千古一帝。”


    靳驰皱眉道?:“可他并不……”


    “嘘!”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严肃道?:“记住你的身份,以后?你是大清周报的大主编之一,是带领国民凝心聚力的先驱。当前朝廷面临很多反清分子,导致海禁不开贸易终止,凭白多养很多兵,以及不敢大动?干戈改变积弊等等。人心不齐,是一个国家最致命的威胁。在皇权统治下,批判君主毫无益处。这些事儿,留着言官去做,我?们只需要鞭笞言官即可。”


    江克秋一脸崇拜地看着我?:“没想到大人年纪轻轻,有如此智谋见识,一句话令我?等醍醐灌顶!”说罢自斟一杯,仰头干掉,“请允许我?敬大人一杯!”


    靳驰也低下头,但还?有几分犹疑,“怎么才能一边歌功颂德,一边抨击奸臣、揭开民不聊生的真相??”


    “那就是你们要思考的问题了。”我?逐个扫过他们,笑道?:“你们不会以为,跟着我?很轻松吧?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跟着我?,一定能名利双收。但,我?这里没有金饭碗,干不好的,一定会被淘汰。”


    黄招娣斗志昂扬:“我?一定会做的比你要求得更好!”


    江克秋谦卑道?:“拼尽全力,暂占虚位,若辜负大人,一定让贤。”


    靳驰则道?:“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但我?……我?就是个书呆子,你说的这些海禁、养兵、更改积弊,我?只在书上读过,没有切实的体验,写出来的东西?必定空洞。我?想先跟着你历练,涨涨见识。”


    其他两?人立即附和:我?们也是!


    能跟着巡视团一路南下,的确历练的好机会。可巡视名单是内阁拟定的,便是雍亲王都?未必有权加人,更何况是我?。


    “我?请示过雍亲王再给你们答复。”


    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足以令他们欢呼雀跃。


    谈完正事,我?们又说起?了这次征文题目,继而扩展到古今中外的文学巨著。


    我?们年龄跨度不大,志趣相?投,以文相?交,谈天说地,畅快至极。


    正聊得热火朝天,驿馆主事亲自送进来两?个菜放在我?跟前,一个鲜卤豆腐配韭菜花,一个水煮蚕豆。弯腰嘱咐我?:“大人,你肠胃不舒,要少食油腻。”


    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青花瓷酒壶放在我?跟前,劝谏道?:“高粱酒烧肠,不宜女宾。这是绍兴黄酒,温和暖胃舒筋活络,大人可少饮些。”


    这一桌菜原是他自己张罗的,按照吃‘状元席’的标准,道?道?都?是硬菜。


    酒也是他自作主张上的——山东盛行?酒文化,自西?周时期就有喝‘才子酒’的传统,每次科举放榜,当地官员都?要为本地高中的进士举子设宴庆功,喝得就是这劲辣窜鼻的高粱酒。


    怎么吃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菜色偏腻酒过烧?


    我?抬头朝窗外看去,只见雍亲王正在院中负手而立,面带微笑对我?微微一点头。


    耳边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凭空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这一扇窗,窗外半盏月,月下一个他。


    曾经因为男女同席,我?被十四当众羞辱,和我?同席的人,也都?被打击报复。


    但哪怕我?和乞丐同席,雍亲王也只关心我?‘你自己不难受吗?’,而今更为我?加菜换酒,何止是尊重?。


    真希望我?永远不会辜负他,做他的贤臣甚至利剑。


    他并没有过多打扰,和我?打过招呼就走了。


    我?们继续畅聊,不知不觉,已?到二更。


    江克秋已?醉的不省人事,晓玲趴在我?肩头眯眼小憩,黄招娣与我?一起?托着腮,痴迷地看着靳驰。


    他在讲那篇未完的小说。


    停下来喝水的功夫,我?心潮澎湃地感叹道?:“哇,你这构思太牛逼了!背景设计和《指环王》有点像!可你比指环王早了……”


    咚咚咚。


    开着的门被敲响,驿馆主事探了探头,笑道?:“秋大人,王爷有事吩咐,请您出来下。”


    “王爷回来了?!”晓玲猛地弹起?来,面色紧张地劝我?:“秋童,太晚了,靳公?子还?要回去,要不今天先这样吧,反正以后?有很多机会听故事。”


    靳驰也反应过来,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请大人早点休息,明日?我?再来向大人讨教。”


    我?依依不舍道?:“那你明天早点来,我?跟你说说《指环王》!”


    靳驰宠辱不惊的点点头,他把江克秋叫醒,我?拉着晓玲和招娣一起?出了房间,却见雍亲王正在堂中背对我?们站着。


    靳驰和黄招娣反应平平,江克秋却很激动?,怂恿他俩一起?去叩拜雍亲王。


    但当他们走过去,雍亲王却像没看见似得,掉头走到我?面前,淡淡道?:“陪我?出去走走。”


    大晚上,出去看鬼吗?还?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这话!这是怕谁不误会吗?


    靳驰他们看我?的眼神果然变得很古怪。


    酒精上头,头脑发蒙,为了向大家证明我?们只是纯洁的上下级关系,我?热情地邀约其他人:“你们要不要一起?聆听王爷训话?”


    大家都?往后?一退,只有靳驰没动?。


    “靳驰,一起??”


    一晚上,他念叨了不下八十遍要跟着我?,成?功把自己催眠了。


    我?一喊,他立刻跟中了蛊似得,朝我?走来。


    只是刚迈开腿就被江克秋死死拖住。


    我?本着惜才爱才、大公?无私的心态,指着他极力向雍亲王夸耀:“这是本次征文大赛的第一名,他超有才的,脑洞绝了!才二十六岁,即将?写出旷世名作!字也写的特别好,我?特别……”


    “闭嘴!”雍亲王稍稍一侧身,背对他们,把脸对着我?,眼睛一瞪,眼神仿佛要杀人,嘴唇开合,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赶紧捂住嘴。


    江克秋朗声道?:“今日?已?晚,小人等不敢叨扰王爷,先行?告退。”


    脚步急促,混乱。


    等到彻底没了声响,我?领导一把拉起?我?的手,死死攥住,大步朝外走去,过了转角,登上阶梯上了天台。


    “等等!慢点!放手!”我?踉踉跄跄地跟着,忽然脚下被什么一绊,整个人朝前一扑。


    他用?自个儿的胸膛挡住我?的去势,在我?头顶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每次都?能用?这招!”


    月色如银,照着他白皙的脸和黑沉沉的双眸,让我?想起?他救我?于自残的那一晚。


    我?只能朦胧看个大概,吐出一口连我?都?觉得酒气浓重?的呼吸,嬉笑道?:“那我?下次对别人用?。”


    紧紧贴合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而然苦等许久,他却自己消化了这股火气,只短促得哼了我?一声,讽刺道?:“对那个病恹恹的白斩鸡?他接得住你吗?!”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靳驰……真够刻薄的!


    “王爷放心,绝不会是他!我?才不会和自己的下属搞暧昧!”


    “你混账!”他这才像被狠狠甩了个耳光一般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推开,愤愤顺着楼梯跑下去。


    等他急躁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我?才仰头看向天空。


    浩瀚的星海啊,我?曾在望远镜中窥得它的真面目,我?向往那迷幻般的星云,痴迷《三体》,可现在,它们的身影被腥咸的水流淹没,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看不清银河,但至少可以控制自己的渴望。


    尽管这并不容易,但谁的舍与得容易?


    一只手忽然从后?面蒙住我?的眼。


    另一只手从后?往前,拥我?入怀。


    “你委屈什么,又不是我?想这样,是谁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用?最轻柔的语调抱怨,又用?我?从未听过的低姿态认错:“别哭了,难得你今天开心,我?不该扰你兴致。是我?不好。”


    认错态度明显不够虔诚,刚说完就委屈巴拉地控诉:“可你也不该那么看他!我?不许!”


    酒精真不是好东西?啊,怪不得我?姐姐这么刻板严肃的人,喝多了就会打电话到处骚扰人……


    情绪是真的容易失控啊!!


    我?毫不夸张地说,为了推开他,我?默默求神拜佛说尽了好话,才借到一点神力。


    “我?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说得很清楚!不敢打王爷的主意?!王爷是人中之龙,将?来更是贵不可言,像我?这样茕茕孑立、身患奇病、一身是非、无数仇敌的人,绝不敢奢望王爷给予的天大恩德。王爷请把那几年,给予身份尊贵、更需要这份荣耀的人!”


    被推开的瞬间,他抓住我?一根手指,倔强得不肯放开,眉目纠结,强壮的身躯看上去比病重?的那天还?柔弱。


    我?对他没有怜悯,对我?自己更残忍:“我?难过是因为王爷不理解我?的坦荡!我?是真的很欣赏靳驰,理论上他未婚,我?未嫁,我?若真喜欢他,也不是不可以吧?可我?不会!我?身上非议太多了,向他示好,会令世人漠视他的才能,我?辛苦办的征文比赛也就成?了笑话!”


    我?捋了捋头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奋力抽开手,“王爷曾对我?说,如果嫁给十四爷,就不可能在朝堂上任职,更不可能实现我?的理想抱负,我?牢记于心。你不必担心,我?早已?做好了终身不嫁的准备!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发毒誓,如果我?嫁人,就让我?死无……”


    “不准说!”他猛地冲过来捂住我?的嘴,懊恼道?:“你少拿我?的话来堵我?。我?说的是他,不是我?!几年荣宠是恩德,说得也是帝王,不是我?!人与人不一样,你凭什么凭臆想给别人定罪?妄下诳语,神佛怪罪怎么办?!”


    我?推开他,狠心把话说透:“王爷说自己不一样,那请问,之前宠爱过的女人,现在还?放在心尖上吗?”


    我?知道?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答是,则多情。答否,则无情。


    两?种答案都?是绝境。


    第 115 章


    “你……”他一手指着?我, 一手捂胸口,面容痛苦,呼吸急促, 艰难地说:“做……大人事儿,说小孩儿……话……你……”


    话没说完, 忽然身子一软, 委顿倒地。


    “王爷!”我想起永安禅寺那一次,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面大喊刚果儿, 一面扑上去托住他?。


    我都做好了托不住被他坠到地上的准备,没想到刚一碰到, 就被他?一把扯到怀里, 双手抱住, 往上一提。


    ……


    楼梯上,刚果儿等侍卫只?冒了个头就立即缩回?去。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有小孩儿才说永远。哄小孩儿的话谁不会说?任何一个男人都能说出一箩筐来。尤其是那种酸腐书生, 嘴上抹蜜最会骗人!


    可你于我而言,不只?是个小孩儿,还是知己, 更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你读史?知刘彻辜负卫子夫, 可见刘邦辜负萧何, 刘备辜负孔明?你待我一片赤诚, 我回?馈你一腔真心,这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何须多言!


    至于你这一问?, 我只?用一句诗就能答你:朝来寒雨晚来风, 人生长恨水长东!


    初心虽好,奈何世事变迁, 变得?并不是我一个!你扪心自问?,能否几?十年如一日心境不改?


    人生漫漫,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正因为世事难料,才更应该珍惜眼?前,才更需要一纸婚约保证弱势一方不会因情爱消逝而受苦。


    你现在想不开,我等你。只?要你提,我……”


    “你没事儿吧?!”


    到现在我心跳才刚刚平复下来,在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紧张地观察他?的状态,把手心摁在他?心口窝,感受他?的心跳——


    结果发?现,除了稍微有点快,比我的还规律!


    可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他?刚才是做戏骗我。


    不死心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好,干燥一片,温热正常!


    他?一顿,眼?神躲闪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说:“这会儿好多了。”


    ……


    我猛地从他?怀里挣开,情绪失控,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你怎么能用这么荒谬的方式骗我?你听过狼来了吗?你这个病这么凶险,耽误一分钟都有可能救不回?来!万一真有下次,我不信你了怎么办?!”


    他?可能觉得?自己发?挥得?很好,没想到被我无情打断,还当面揭穿,顿时尴尬又难堪,捂着?胸口张了好几?次嘴,才低声反驳:“你这么凶做什么?刚才真的很难受,谁知道被你一抱就好了……”


    “……”


    说完我俩都沉默了。


    他?应该是为自己的语调和用词感到羞耻,即便夜色深沉,还是下意识转过头躲我视线。


    我则是纯纯无语。班主任形象就此?崩塌!从此?他?再也别想板着?脸教训我了!


    气呼呼下了天台,晓玲和招娣都在我门口等着?。


    我不想开口,她们也都识趣没问?。


    招娣已经离开黄家,从此?只?能依附于我,驿馆没有多余的房间,我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我则去晓玲屋里借光。


    夜里伏案,思绪纷乱。我以为没有听进去雍亲王的话,此?刻字字句句浮上脑海。


    看着?晓玲的睡颜,不由想起她说的李氏。


    “从弘昀夭折后,她一夜白头,从此?不闻世事,一心事佛。连弘时和小格格都分别交给福晋和耿格格照顾。’


    雍亲王信佛,也是因为爱子早夭吗?从他?对元寿的态度可以看出,他?真的很喜欢孩子,失去之?后,一定会痛彻心扉吧。


    曾经相爱的人,遭遇共同?的苦难后心境骤变,再也提不起风花雪月。


    这就是他?说的世事难料吗?


    难道比起人性,命运才是最大的黑天鹅?


    如若如此?,我根本没有同?情别人的资本。


    命运把我扔到这里,何止剥夺了我的亲人!


    1715年9月19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初九 晴


    有了昨夜的龃龉,我以为,我和雍亲王至少要尴尬几?天。


    没想到一早达哈布就来敲门,说王爷要带我出去。


    ……人前我总不能下他?面子,只?得?痛快应下。


    洗漱的时候,我在想,德妃真是神人。


    内务府包衣出身,相貌也不算出彩,却能位列四妃,盛宠多年,生育三子三女,而且存活下来的两?个儿子都很争气!


    而她这两?个儿子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做到极致,或许是因为一个共性——根本不知道放弃二字怎么写!


    我强烈怀疑这一点遗传自她。她肯定是凭一身百折不挠的韧性把康熙爷拿捏住的!


    五点一刻,我按照雍亲王的吩咐穿上布衣,戴上被梳成妇人发?髻的假发?,上了他?的马车。


    他?早在车上等我了,也打扮成寻常乡绅模样,穿的朴实无华,连扳指都摘了,正闭眼?诵经。


    我没打扰他?,也不想和他?说话。


    找了个相对舒适的位置,寻思听着?这绝佳的催眠音正好再眯一会儿,他?却不诵了,掌心朝上,用挂着?佛珠的那只?手,把一只?鸡蛋送到我眼?前。


    “去趟章丘,路远,早饭没时间吃了。你怕饿,先吃点垫垫。”


    一个鸡蛋就想把昨晚那么恶劣的事儿揭过去?


    我没接,语气生硬地问?:“去章丘做什么?”


    他?不以为意,硬塞到我手里,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入秋后天变短,这个点儿,光线还不算太亮,路上行人很少,马蹄哒哒声清脆悦耳。


    我背过身趴在窗口,看着?笼罩在薄雾下,充满人文气息的济南府,想着?我在这里失去的尊严、收获的三个人才以及回?国?以来和文人结下的怨与?缘,不禁感慨万千。


    雍亲王却只?想着?他?那颗蛋,好言好语地催我好几?次:“一会儿就凉了,快趁热吃。”


    他?是雍正,他?是雍正,他?是雍正!


    我默念三遍,告诉自己不能太不给皇帝面子。


    一回?头,对上他?饱含歉疚的眼?神,忽然想起昨晚宴席上答应三甲的事儿。


    现在不正是和他?讲条件的最佳时机吗?


    开口之?前,先给自己铺垫了一个台阶:“请王爷许诺,以后绝不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提起昨晚,他?还有些尴尬,眉头一蹙,脸颊微微发?红,摆摆手道:“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一句话巧妙地粉饰了自己的荒唐行径,同?时还做了保证。


    真是八百个心眼?子。


    我敲碎了鸡蛋,扒着?皮,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带三个选手一路同?行的要求。


    他?听后没表现出反感,态度温和地问?了我好多问?题,比如为什么选中他?们,分别有什么才能、背景,人品秉性如何。


    周旋半天,看着?我把鸡蛋吃光,才板起脸,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行。”


    ……


    任我好说歹说,只?有两?个字:不行。


    我只?能退一步,“要不我只?带靳驰,让他?自行跟着?,不与?我们同?进同?出,这总行了吧?”


    他?气到失语,半晌才指着?我怒斥:“无法无天!别以为本王治不了你!”


    吓唬谁啊!


    要在以前,我肯定闭嘴了,现在却敢顶着?他?的怒容继续争辩:“王爷!我刚才说过,选出这三个人,是为了筹备大清周报。靳驰是应试文人,受的是正统儒学教育,而且逻辑缜密,笔锋犀利,只?有他?能和科举出身的文官对垒。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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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空有理?论没有实践,谈为官和治国?之?道,未免虚浮,很容易被文官找到破绽,只?有跟着?巡视团才能迅速了解国?情,以及各层级的衙门机构是怎样运转的,才能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主编。”


    他?冷冷一哼:“且不提他?!办报的想法就太天真。你可知议论国?事的口子一开,会给朝廷带来多少麻烦?国?家运行得?如何,国?策好不好,自有皇上和文武百官权衡把握。民?间若有大才大德之?人,为什么不科举出仕?让毫无责任心的避世文人、江湖草莽或利益至上的商人抨击国?策,只?会令政令阻塞!”


    “我能理?解王爷的担心,但当初申请办医学院时我就说过,凡事皆有两?面性,好的一面发?扬鼓励,坏的一面引导剔除。只?要好处足够大,坏处可控,此?事就可为。我并非要把所有国?事都公开让天下人指摘,而是那些皇上想要推进而大部分朝臣反对的事儿。


    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我想在全国?各地设立报社,从科举落第的文人中选拔出一支优异的队伍,以不拘于纸媒的形式,宣传皇上的仁政、消除民?间的反对声、操控舆论风向。


    比如,莫凡曾经提起的,改人头税为土地税。这项政策利国?利民?,但一定会引起全国?士绅的强烈反对。假如有朝一日朝廷想推行,必定会面临无数阻力,与?其让皇上与?他?们斗,不如让天下人与?他?们斗。推行之?前,我们周报先铺垫几?年,放出风去,让所有士绅做好心理?准备,不再屯地,也不失为功德一件。


    再比如,王爷行事一向公正秉直,令很多奸佞小人恨之?入骨。其中文人有笔,会写文章诽谤,商人行走各地,会传播谣言,久而久之?,人云亦云,谁能知道王爷为朝廷百姓付出的辛劳?朝臣也会拿王爷不得?人心做文章。这些隐患必须扼杀在摇篮里。我们要培养一批可以能打文仗的人才,他?们不仅是王爷的嘴,更是王爷的耳目,而且不用王爷花钱养。


    还有……”


    我滔滔不绝,一连说了十数条,最后总结道:“总之?,这张报纸上写什么,完全掌握在朝廷,或者?说,王爷手里。”


    康熙已经没有变革的想法,这些都是为新君准备的,他?应该能听出来。


    他?目光如电,盯着?我久久不语。


    “王爷?”我说得?口干舌燥,迫不及待想得?到他?的认可。


    他?幽幽一叹,眼?中充满欣慰,又有些纠结:“虽然听起来有不少漏洞,但论用心,还真是谁也比不上你。”


    我挑挑眉:“那王爷可要好好珍惜我,别用几?年就束之?高阁了,我的能耐大着?呢!”


    他?眉心一拧:“伶牙俐齿,含沙射影!”


    之?后他?就没再反对靳驰尾随巡视团的提议,只?是强调:“不许私下见他?,更不许单独见他?!”


    ……


    “那我怎么见?”


    “让达哈布陪着?。”


    ……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你的画快裱好了吧?这个给你。”


    我接过,打开一看,还是一块印章。


    这回?用的是最好的印章石料寿山石,上面雕刻着?一只?灵动威猛的麒麟,下面刻着?四个非常漂亮的隶书:秋童鉴藏。


    我抬眼?看着?他?,“这是谁刻的?”


    “济南有名的刻章师傅。”


    我赞道:“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他?神情傲娇:“先前那个,不用就还回?来。”


    我故意气他?:“弄丢了。”


    他?看破没说破,笑着?摇摇头。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又细密地问?了些办报的计划,补充我的漏洞,纠正我的缪错。


    话没说尽,目的地就到了。


    下车一看,前面是个小山村,很多人在某一户门口排起了长队。


    他?拾起我的手,十指交握,拉到自己身前。


    我试图挣开,他?却严肃地说:“你运气好,正好有一位擅长妇科的游方道仙经过此?地。宫中的妇科圣手季太医就是他?的关门弟子,据说学到的本事不及他?十分之?一。你看,前面排了那么多人,都是夫妻一起,问?的想必都是私房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好意思自己过去问?诊吗?本王勉为其难扮作你夫君,给你壮壮胆。”


    第 116 章


    他的尴尬是自找的, 我的尴尬是他强加的!


    这哪是壮胆,分明是赤裸裸的报复!


    我头皮一麻,死命拉住他:“我不去, 我不治!”


    “不准耍小?孩脾气!”他脸一沉,顿时释放出万钧威压, 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必须治!”


    凭什么?!没有人权了吗?


    刚才?我就想反抗, 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见靳驰?!是我说的不够明白,还是你分不清公私?


    但我心底始终对他保持敬畏。


    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永远忌讳别人的不恭。即便现在对我有心, 难保将来不会翻旧账。


    尤其在我不能回?应他的情况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十分脆弱的。


    我想安安稳稳地退回?臣子的定位, 就必须保持臣子的卑微。因而对他真正坚持的事情, 我必须退让。


    我认怂, 退而求其次:“王爷放手,我自己去。”


    他反而抓的越紧,目视前方, 步伐坚定:“不放!从今以后,不许再说自己茕茕孑立。怪病我陪你慢慢治,是非咱们一起担, 仇敌一起打!我有多贵, 你就有多贵!”


    ……还说自己不会哄小?孩, 你龙椅能分我一半吗?


    真是败了!


    转眼走?到?队伍后面, 我们两?个‘巨人’受了很多注目礼。


    其中大多是艳羡的,也有个别猥琐戏谑的。


    这个云游道仙不止擅长妇科, 所以队伍中还有很多男人, 那些令人不适的目光就来自他们。


    原来我领导坚持与我扮作夫妻,陪我一起排队, 就是怕我受这些猥琐男欺辱——


    在保守封闭的地方,妇科病是隐疾,提起来会让人浮想联翩不管是什么病,他们一律按脏(性)病看,还给人打上?不洁的标签,而不洁就意味着?人人都可作践。


    因此队伍中几乎没有独自前来的女人,个别几个都是老妇。


    这个可恶的男权社会!


    “这老道脾气古怪无欲无求,谁也请不动?,只能委屈你在这儿排队。”雍亲王把我攥起来的拳头往身前拉了拉,放在他柔软的肚子上?,指着?天?边的飞鸟转移我的注意力,“别管他们,苍蝇是打不绝的。”


    我气道:“打不绝我也要打,见一个打一个!不能给贱种繁衍的机会!”


    其实?我气的不是这几个流氓,而是这个吃女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社会,以及他这种习以为常、不以为然的态度!


    他预判了这些男人的行为,也愿意亲自陪我,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歧视和?压迫,或者说,默许,不觉得需要改变。


    这和?八爷对阶级固化、吏治松弛的漠然态度是一样的。


    想提升女人的地位,改善女人的生?存环境,光我一个人,光一个玄宜慈善是不够的,我得改变这个上?位者的思想观念。


    我说的是气话,他却当真了,七饿群似耳儿贰伍九意四其搜集此文发布,欢迎加入但没教训我,反而纵容道:“你来打苍蝇岂不是大材小?用?这种小?事,有的是人替你做。”


    说着?就要伸手招呼侍卫。


    “别!”我赶紧拉住他,“叫人就算了!咱们已经够扎眼的了,不值当得的因为出口恶气惹人注意。”


    我担心事情闹大了被人认出来:要是让人知道雍亲王陪我来看妇科圣手,我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行!把你气成这样,必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一扬手,远处的刚果儿和?达哈布立即下马车,朝这边走?来。


    他是怎么知道反制我的!


    “我不生?气了!”我赶紧把他胳膊拉下来,朝那二人挥手,让他们别来。


    “真的?”


    我猛点头。


    “那你笑一笑。”


    ……


    扑哧。


    前面的妇人先替我笑了。


    她丈夫回?身朝雍亲王抱了抱拳,笑道:“二位神仙眷侣,真是郎才?女貌,浓情蜜意,羡煞旁人啊!”


    我黑人问号脸: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雍亲王也朝他抱了抱拳,“内子顽劣,见笑了。”


    ……


    那妇人掩嘴笑道:“有你这么一个夫婿,好人也该学?坏了。哪有这么惯人的!”


    那不是惯,是捧杀!


    雍亲王给了我一个宠溺的眼神,故作无奈地摇头:“夫人教训的是。她原本是极乖顺的,现在确实?被我惯得不像话。敢问夫人,可有好法子纠正过来?”


    妇人的丈夫道:“没办法,一旦开始惯了,就要惯到?底,否则她闹她作,有你受的。”


    雍亲王揉着?太阳穴苦笑道:“是这个理儿。”


    妇人给他支招:“赶紧让她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就稳重了。”


    ……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我实?在听不下去,蹲下去薅草逗蚂蚁。


    而我那个不苟言笑的领导,居然兴致勃勃地和?这两?口子拉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祝他们早生?贵子……


    三?百年后,雍和?宫香火旺盛,据说许愿很灵。不知道还没当上?皇帝的雍亲王说话好不好使呢?


    日头渐渐升高,队伍缓慢前进。


    旁边农家小?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樱桃树,过了时节,没有果子,树冠蓬蓬如盖,在院外投下一片阴凉。


    我仰头多看了两?眼,忽听入戏太深的雍亲王在耳畔画大饼:“明年圆明园不开放了,等樱桃熟了,先让你进去吃个够。”


    ……这糖衣炮弹要是不问出处,简直齁甜。


    可惜我吃不下。


    我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一篮无缘品尝的相?思樱桃。


    我记得它们被踩爆后,散发在空气里的气味芬香甜腻;我记得为了捡回?几个,我摸到?了一只修长纤细的手;我记得他紊乱的呼吸声,以及尴尬局促的补救:“是什么,我赔给你。”


    这一幕好像也没有过去很久,现在想起来,竟恍如隔世?一般,连那个见证我们第一次独处的伤疤也完全消失了。


    他大概已经把我归于尘世?烦恼,随香烛燃掉了吧。


    那么单纯善良的他,有没有再被别人‘欺负’呢?


    恍惚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从眼梢的余光中掠过。


    我心一提,猛然扭头看去,却见一家三?口刚离开道仙坐诊的院子,背对着?我走?向阡陌。


    那个男人身材纤细颀长,连肩颈线都与我第一次去隔壁时看到?的背影一模一样!


    可他穿着?寻常布衣,左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右手托着?一个正在说笑的年轻少妇。


    不可能是居生?。


    他本来就不会和?女人相?处,更何况离京前遭受了痛失谭妈、全家入狱等一系列打击,走?的时候重新穿上?了僧袍。


    僧袍是他的保护壳,也是自我约束和?警戒,一旦穿上?,岂能说脱就脱?


    前有沈如之,后有山野村夫,是我心虚吧?看谁都像他。


    正怅惘,身边人碰了碰我,蹙眉揉着?右眼道:“刚才?没留神,好像有只小?飞虫扑进眼睛里了,你给我吹吹。”


    ……


    他微微屈膝,我垫着?脚。


    瞳眸如镜,映着?蓝天?飞鸟、樱桃树冠,还有我不情不愿的脸,就是没有飞虫。


    ……你这幼稚的行为对得起那八百个心眼子吗?!


    我装模作样随便吹了两?下,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神情一派坦然地朝我微笑:“好多了。”


    接着?指着?别人家门口的菜畦,问我知不知道那刚冒出头的小?绿芽是什么。


    这可真难倒我了。说实?话,把长度差不多的麦子和?韭菜放在一起我都未必分得清,更别提萌芽阶段的蔬菜……


    “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这是芹菜……”


    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他教我认了十几种农作物,连脚下的野花野草都认全了。


    看来‘农夫’不是做做样子,圆明园没白白沦为‘采摘园’,他这个天?潢贵胄真的踏下心认认真真去学?了。


    哪个皇子能卷得过他!


    进了小?院,一眼就看一位须发雪白的老道士,正盘腿坐在葡萄架下,身边除了个端茶倒水的小?道童,再无旁人。


    雍亲王领我过去,让我坐在老道跟前的蒲团上?,他则负手站在我身后。


    有他盯着?,想隐瞒也不可能。我把那天?交代的情况,又?给老道说了一遍。


    老道着?广袖宽袍,衣领大敞,整个人清瘦严肃,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深远又?淡然,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骨。


    闻言眉头一蹙,先望闻问切,苦苦思索许久,又?问我生?辰八字。


    这能说吗?我回?头看一眼雍亲王,他面色沉静,微微一点头。


    说完我有点忐忑,还有点期待。


    这所谓的道仙,不会真有两?把刷子,能算出我的来处吧?


    要是真算准了,说不定,他有办法帮我回?去?


    沉吟良久,老道淡淡开口:“头发不长、月事不至,许是思虑过多导致;身体不留疤,虽不多见,但也不算怪事。贫道行医七十多年,走?遍全国,见过比这奇特百倍的病例。从表征和?脉象看,小?娘子身体很好,比寻常妇人健朗得多,既无痛无觉,当放宽心。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其自然,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有点庆幸,也有点失望。跑了这么远,等了这么久,好像也没什么神奇的。


    前面的我听懂了,后面的没懂,但我还是装作全懂的样子,虔诚道谢,爬起来就跑。


    雍亲王把我拉住,亲自问他:“难道就没有药石可医?”


    老道抬眼瞥他,不怎么客气:“身体康健吃什么药?不必担心子嗣,她命中有两?子。”


    离谱!半句有用的都没说出来,你说这个?!


    我气急败坏,直接怼他:“我是来看病的,不是来算命的,你怎么能说这种毫无根据的话!”


    “怎么跟仙师说话呢!”雍亲王板起脸来训了我一句,接着?把我拉到?身后,给老道作了个揖:“得罪了!庸人教内不贤,代她赔罪。”


    老道往旁边一挪,淡然道:“你这一礼,贫道受不起。”


    雍亲王坚持拜他一拜,“实?不相?瞒,我与仙师的弟子季连文颇为投缘,他曾说,仙师博学?多识,不仅医术高明,还精通黄老易经,但从不外露,也不肯泄露天?机。此番仙师愿意指点迷津,实?在感?激不尽。”


    见他如此通透,老道没再躲,态度依然冷漠,摆摆手:“人道容易天?道难,你好自为之。”


    什么人道天?道,故弄玄虚!


    然而雍亲王好像听出什么玄机,表情一时凝重。


    忍着?回?到?马车上?,我才?憋不住问他:“王爷是带我来看病,还是来算命?”


    他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无意识地捋着?佛珠,随口答道:“我只问了一句,你说呢?”


    “既然是看病,就不要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他算的不准!”


    什么指点迷津,难道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能不能生?孩子吗?!


    能不能生?我可能左右不了,但生?不生?,我说了算!


    昨晚我刚立了不婚不育的人设,老道一句话就想让我前期努力和?后期准备都打水漂?不可能!


    “我不会生?孩子的!首先,我连月事都没有,就不是个正常女人,我没这功能!其次,昨晚我和?王爷说的很清楚,我不可能嫁人。除非不嫁就得死,那我也会找一个简单清白,愿意无条件配合我的。”


    说完,我把假发一摘,狠心打破他编织了一上?午的美梦,“于公,我是王爷的下属,公务场所,王爷指东我绝不往西。于私,我是自由人,我有权利选择以什么面目示人,更有权力决定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喜欢短发,不喜欢月事这个累赘,请王爷尊重我,不再逼我治病,也不要再干涉我的私生?活。”


    他被这段直白深深刺痛了,本就凝重的表情越发深沉得可怕,眼里盛怒和?脆弱诡异并存,颤抖的语调中带着?明显的压迫感?:“谁是简单清白的?谁不简单清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我不仅在拒绝他,还在羞辱他。


    可我不说明白不行!


    他已经越来越不满足我们之间含蓄的暧昧了,甚至开始操心我能不能生?孩子!


    即便我再三?声明,要事业,不嫁人,他依然听不进去。


    如果他真的失去理智,下定决心要把我变成‘内人’,以他的头脑和?手段,我恐怕早晚招架不住!


    那就只能说得更直白些,让他自己放弃。


    “简单就是没有复杂的家庭关系分散我的精力,清白就是洁身自好一心一意不会伤我的心,无条件配合我,就是放任我自由来去,天?下男人那么多,这样的人,总能找到?吧?至于谁不是,王爷心里应该很清楚。”


    他唇色发紫,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微喘。


    我假装没看到?,咬牙说了句更绝情的:“就算,就算有一天?,我真的会生?孩子,也不会是王爷的!”


    他双手捂着?脑门,颓唐地垂下头,以极其难堪地口吻说道:“这么说,什么茕茕孑立,仇敌无数,什么贵不可攀,都是借口。究其根本,在你心里,我就是无足轻重,不值得你退让半步。昨晚你恼羞成怒,也不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而是不想面对我的心意,就像你之前每次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样。你那些甜言蜜语和?眼泪誓言,都是哄骗我的手段,你根本就瞧不上?我,嫌我老,嫌我复杂,嫌我不够清白,或许还嫌我不得人心,你只想利用我,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我眼眶发酸,扭过头,硬忍着?解释安抚的冲动?,硬着?心肠道:“不是利用,是双赢。”


    “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如果你真能看到?,就会发现上?面千疮百孔。


    第 117 章


    去的时候, 一路都在说话,有问有答,有说有笑。


    回的时候, 相对?无言,气氛压抑到让人窒息。


    不多时, 他就叫停马车, 想自己骑马回去。


    刚果儿谨慎汇报道:“后面好像有人跟踪。”


    他神?色一凛,眉间聚满戾气:“看清了吗?什么人,多少?人?”


    “看不清身形面容, 目前只发现?一个?,时远时近地?缀了近十里路了, 不确定是不是行人。”


    我们今天行踪隐秘, 只带了两?个?侍卫。若真的被人跟踪, 显然很危险。


    他立即坐回去,“走大路,加快速度。”


    马车飞驰电掣, 颠得人完全坐不住,好几次,我被颠起来, 东倒西歪, 他只闭目念佛, 不曾看我一眼, 更?不曾扶一把。甚至在我不小心碰到他的时候,狠厉地?瞪我一眼。


    我有点心虚, 不敢抱怨。


    一入济南府, 他立即吩咐达哈布骑马回去查探跟踪者。


    之后他径直去了巡抚衙门,我随马车回到驿馆。


    靳驰、江克秋都已经来了, 我和他们三人一碰头,商量了接下来的安排。


    最终定下的结果是,让江克秋和黄招娣先回北京,去找安东尼。由安东尼安排在慈善基金会工作并按照我的要求磨炼笔力。我让他们带话给安东尼,让他密切关注十四爷的动向,一旦出京,立即快马加鞭通知我。


    我给陈付氏写了封信,让她?帮忙安排黄招娣的生活起居。


    给广和戏院的老板查良杰写信,让他安排江克秋。


    托叶兰给宜妃娘娘捎了封信,信中汇报我一路见闻,把征文比赛前三甲的文章抄了一份给她?。


    还给十三爷写信,询问他有没有用西医的方子,腿有无好转。


    他们当?天下午就带着信启程了。


    我把他们送到驿馆外,发现?周围多了一些衙役。


    大约是雍亲王吩咐增加了安全防控。


    刚送走他们,顾言贞来到驿馆,说在湖畔雅舍设了宴席,要给我们庆功。听说其中两?人已走,依然热情邀约道:“那?就给秋大人庆功!”


    要按我本意,肯定不给他这个?脸,可在雍亲王再三教导下,我决定不和他们起正面冲突。


    于?是我带上靳驰准备去赴宴,没想到严三思忽然带着巡抚衙门的官差冲进来将顾言贞锁拿。


    顾言贞仿佛早就预料有此一幕,顿时面色蜡黄,再不敢耍官威,苦苦求我道:“秋大人,咱们有合办赛文盛事的交情,请你帮我在雍亲王面前美言几句,我怎么可能杀子呢,虎毒不食子呀……”


    “带走!”严三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喝令差役将他扭送出去。


    “严大人!”我跟上去,想和他一起去巡抚衙门,“顾言贞是从二品大臣,无论?他犯什么错,都应由皇上审定,在此之前,你们可要谨慎。”


    雍亲王一再强调在山东要小心,从章丘回来忽然派人锁拿顾言贞,我担心他盛怒之下,下错了指令,触犯山东官员集体利益招致疯狂反击,并连累这些巡视官。


    严三思驻足,对?我没什么好脸色:“本官乃是督察院佥都御史,纠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是职责所在,用得着你指点!”


    不就阅卷的时候反驳你一回吗?


    又是富家?公子,又是少?年得志,怎么心眼子这么小!


    我假笑着赔不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他伸手做了个?禁止前进的手势,严肃道:“山东各地?的官员齐聚巡抚衙门,联名指证顾言贞贪赃枉法?欺男霸女?,现?在那?里乱的很。王爷和山东巡抚要连夜审证,我们今晚都不回来了。驿馆暂时封闭,你哪里都不要去。”


    联名这种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这年代,没有电话和传真,各地?官员商量事儿的效率极低,若没人从中联系,短时间内恐怕很难达成一致。


    何况,顾言贞是黄学远的副职,对?他忠心耿耿,而雍亲王说过,黄学远在本地?没有政敌,下面人既然怕他,又怎会举报他的心腹?


    ……看来黄学远决定牺牲顾言贞了。


    幸亏比赛当?天我找了三个?画师,其中两?幅画里没有他。


    拿下一个?布政使,对?山东官场的震慑作用想必是巨大的,对?雍亲王来说,起码能圆满完成康熙交代的任务了。


    我这个?领导,还真是闷不出声放大招啊。


    可惜他只教我阳谋,不让我学这些阴谋……


    “走开走开,这里不是你能进的!”驿馆门口忽然传来呵斥声。


    我和严三思抬眼一看,是守门的衙役在驱赶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手里抱着一个?破娃娃,被他们吓得直哭,却没有声音,看样子是个?哑巴。可她?倔强的很,推倒她?好几次,她?都迅速爬起来,又冲到门口。


    见我朝她?看去,她?拼命朝我招手,似乎是想引我过去。


    严三思问道:“哪来的孩子?是你招来的?”


    我摇头道:“不认识。或许是……”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不认识就不要理她?。巡视官干的本来就是得罪人的活儿,身边有很多看不见的危险,此刻情况又分?外特殊,你可不能给我们惹事儿!”


    ……话是好话,就是这个?态度简直令人恨得牙痒痒!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转身回去了。


    转身之际看到小女?孩急得一屁股坐地?上打滚儿,而严三思则喝令衙役:“把她?拎远点儿!混进去一只苍蝇要你们狗头!”


    1715年9月29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十九 晴


    八天前离开济南,紧赶慢赶,日夜兼行,甚至连中秋节都是在路上过的,终于?在今天到达江宁。


    方铭带着我们去就总督府办理入驻程序,才得知,比我们早一天出发的雍亲王居然还没到。


    我们都很惊讶,因为雍亲王是骑马走的,几乎没有辎重,按道理速度应该比我们快。


    两?江总督郝成解释道:“诸位不必担心,雍亲王在藤县和徐州交界处遇到点小麻烦,耽搁了两?日。预计后天就能到江宁了。”


    小麻烦?


    问他,他却说自己也不知道。


    “江宁,又叫金陵,是人文荟萃的六朝古都。趁着王爷没到,各位可以去乌衣巷、朱雀桥、胭脂井看一看,也可以去秦淮河畔听听曲儿,尝一尝咸水鸭,品一品金陵春,爬一爬栖霞山,登雨花台望一望长江。”


    郝成是正红旗满人,在江宁任职才一年,家?人大多在北京还没跟着来,所以总督署有很多空房,他安排我们就住在这里,方便照顾得更?妥帖。


    为保证考核公正客观,我们一路都是住客栈、驿馆,极少?和当?地?官员住在一起,所以方铭推辞道:“不合规矩。”


    郝成却道:“这是王爷交代的。”


    那?就没办法?了。


    把我们送到后院门口,他热情地?给我们推荐本地?景点,还贴心地?准备了向导。


    可我们哪有心思出去逛!


    各自回屋放下行李,迅速汇集到一起,分?析雍亲王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


    从章丘回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不知道他是不想看见我,还是真的有急事,当?晚,他在巡抚衙门办公一整夜,第二天,把顾言贞押送进京后,就直接从巡抚衙门出发了,而我和其他官员在他走后第二天才整装出发。


    让我尤为担心的是,他走的时候只带了四个?侍卫,剩下的都留给了我们。


    出发前刚刚遭遇跟踪,这一路上,我心神?不宁,只想快点确认他平安,没想到到了目的地?,却听到这样的消息。


    “听郝成的口吻,应该是意外,而不是疾病。他特意强调地?点,应该是不想独自担责。毕竟如果王爷到了江苏境内才遭遇不测,他就要负全责,考核结果必定不佳。”督察院梁超分?析道。


    我忍不住纠正他:“呸,什么不测,少?乌鸦嘴!是小麻烦!”


    他不苟同地?摇摇头:“以王爷的行事风格,如果真是小麻烦,断不至于?耽误两?天。”


    方铭的小跟班慎重道:“确实,上次伤寒,高烧到神?志不清,王爷只休息了半天,第二天就正常办公了。”


    方铭不满道:“他就不该甩开咱们先走!刚办了顾言贞,哪能不招人恨!”


    我叫他们说的心乱如麻,还是晓玲思路清晰,偷偷提醒我道:“严三思出身杭州望族,与江苏按察使严兴是同族,若王爷遇刺,按察使应该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不如让他私下里打探一番。”


    我赶紧向严三思求助。


    其他人一听,也纷纷要求严三思快去。


    到了晚上,严三思黑着脸回来,说什么都没打听到。


    但我看他神?情,应该多少?知道点内幕,只是不方便透露。


    怪了,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1715年10月2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二十一 晴


    到达江宁的第三天,雍亲王还是没来。


    这期间,我把最坏的可能都想到了,每天入睡前又全部推翻,给自己洗脑:雍亲王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他成熟睿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无论?做什么一定有深意,我们只要安心等着就好了。


    郝成也每天都给我们吃定心丸,向我们保证,只要雍亲王进了他管辖的地?界就绝对?安全。


    不知道是其他人心大,还是严三思悄悄和他们通了气儿,从前天开始,他们就悠哉悠哉地?在金陵城里逛起来。每天都逛到天黑才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


    为了排解焦虑,我带着晓玲和靳驰出城去爬栖霞山。


    山间风景极好,稍微有些凉意的秋风吹散不少?杂思。


    登高望远,俯瞰整个?繁华兴盛的金陵城,我眼前仿佛有一副记录了历史和未来的卷轴正徐徐展开。


    余秋雨曾说,北京市过于?铺张的聚集,杭州市过于?拥挤的沉淀,南京既不铺张也不拥挤,大大方方地?畅开一派山水,让人去解读中国历史的大课题。


    诚然,从山水间就能感受到它的底蕴。


    在历史洪流中,它繁华过,毁灭过,未来还要遭受震惊世界的屠杀。


    我来到这儿,能为它做什么吗?


    沉思中,使命感油然复苏,我开始认真规划在这里要做的事儿。


    靳驰虽然没有来过江宁,却读过万卷书,对?江宁的每一个?景点都神?往已久。


    到了半山腰,晓玲已经累得动不了,他还兴奋得像上了发条一样,指着茂密山林中露出的一个?檐角对?我说:“上面有个?栖霞寺,据说求平安很灵。”


    于?是我这个?‘天主?教徒’半背半托着晓玲爬上去,厚着脸皮向佛祖讨了一张平安福。


    “我是为佛祖最虔诚的信徒胤禛求的,请佛祖保佑他平安顺遂。”


    跪在蒲团上看着佛像,我依稀想起浴佛节那?天,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人会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


    此刻我知道了,心无归处,只能求神?。


    回到总督署已经是晚上。


    我和晓玲都累得浑身快散架了,只想快点回去洗个?澡睡觉。


    谁料到了门口,却见一个?高挑明媚、打扮精致的汉女?站在那?里,霸道地?吩咐下人:“我就要住这间,把别人的东西搬走。”


    两?个?丫头和四个?小厮都不敢动,为首的一个?丫头嗫嚅道:“可,可这是秋大人的房间,没有总督大人发话,我们不敢动她?的东西。”


    这时那?个?汉女?已经看到我了,却一抬下巴,高傲道:“总督也要听王爷的吧?我是王爷的人,王爷让我随便挑,我就挑中这间了,你去问问总督,敢不敢违背王爷的意思!”?


    晓玲眨了眨眼,疑惑地?问我:“秋童,她?是谁呀,她?说的王爷,是咱们的王爷吗?我怎么从来没在雍王府见过她??”


    正在这时,那?姑娘忽然看到了我们身后的人,高喊一声:“刚果儿,你过来!”


    我一回头,果然是刚果儿。


    可这吩咐的语气……


    刚果儿表情木讷地?走过去,语气生硬地?问:“年姑娘,有什么吩咐?”


    年姑娘??


    “我想住这间房,你是雍亲王的贴身侍卫,你和总督府的下人们说,他们肯定听你的。”


    刚果儿道:“这间房已经有主?人了,如果年姑娘非要住,请让王爷来协调。”


    说完转身就走了。


    “刚果儿!”我叫住他,“王爷来了吗,他怎么样?”


    刚果儿朝我一点头,客气道:“王爷正在前厅与郝大人会谈。”


    我点点头:“多谢。”


    接着对?晓玲道:“你先回房休息,我去趟前厅。”


    话音刚落,忽有人敲了敲我的肩,语气很冲:“你是那?个?外国来的翻译官吗?先别走,把你的行李搬出去,给我把房间空出来。”


    第 118 章


    这简直就是命令。


    晓玲被她霸道强势的气魄逼得往我身后一躲。


    我扭头朝她看去, 院子里挂满了灯笼,离得又?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


    她很年轻, 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皮肤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方圆脸,肉嘟嘟的?婴儿肥掩盖不了五官标致, 不?说话的?时候, 神情庄严,眼睛里透着倔强高傲,一说话, 眼眸灵动,又增几分天真娇媚。


    可以说, 兼具四福晋的端庄和晓玲的美丽, 还?有她们都缺少的?活力。


    身高一六五左右, 在这个时代,算是高挑挺拔,而不?像我这样高得压人一头。


    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檀香。


    “请问你是?”


    和她对我的?态度比起来?, 我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语气着实客气。


    她一抬下巴,傲然道:“我是铜山县巡检年晃的?女儿年漱玉, 现?在是雍亲王的?身边人。”


    巡检, 一县最低级的?官员, 相?当于现?代的?派出所长, 叫她说得比四川巡抚还?气派。


    且,身边人是个什么光荣的?身份?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连头都没?盘, 就好意思自称身边人。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其实我这间房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反而隔壁晓玲那?间, 窗外正好有一棵桂花树,十五刚过,花开的?正热闹。一开窗,有景有香,比我的?好多?了。


    所以她不?仅知道我身份,还?是故意找我麻烦。


    这么低级的?事儿,肯定?不?是雍亲王指使的?。那?她对我的?恶意,应该是来?自别人对我的?诽谤。


    在保守传统的?济南我都没?遭受过同性相?轻,真想不?到,竟在开放包容的?六朝古都遇到了。


    “我是朝廷命官,你是民,见官不?跪,你可知会有什么惩罚?”


    话音一落,后面的?丫鬟、小厮呼啦全跪倒。


    年漱玉岿然不?动,哼了一声:“我就不?跪,有本事你来?罚我呀。你看看衙门的?人敢不?敢动我!”


    ……真嚣张。


    别的?不?说,这底气肯定?是雍亲王给的?。


    在弄清‘身边人’的?分?量之前,我还?真不?能贸然惩罚她。


    看其他小厮甚至刚果儿的?态度,叫他们动手,也是为难他们。


    我只能先无视她,去看看雍亲王是不?是被人下蛊了!


    她在我身后叫嚣:“你不?搬,我自己搬!丢了东西可别怪我!”!


    总督署很大,走回前厅,我的?脚都快断了。


    通传的?衙役客气道:“王爷和总督正在会谈,不?让打扰,请您在外头先等一等。”


    ……多?要?紧的?事儿,非得秉烛夜谈?!既然这么急,为什么不?早回来?一天?!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小时。


    我这么不?招蚊子的?人,在这个花草茂盛的?园林里,差点?让蚊子吸干!


    等雍亲王和郝成前后脚出来?,我两个手腕都粗了一圈!


    郝成差点?被我绊倒,定?睛一看,惊讶道:“秋大人,你怎么坐在这儿?”


    我没?顾上答他,望向他前面已经越过我去,头也不?回的?雍亲王。


    从背影看不?出什么,我只好叫他:“王爷,我有事儿向您汇报。”


    他没?说话,只抬手摸了摸脑门。


    郝成赶紧劝我:“王爷奔波一天,才刚到江宁,现?在太晚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儿,明天再说吧。”


    我执拗道:“比天塌地陷还?严重!”


    “……”郝成被堵脸一沉,低声呵斥我:“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


    雍亲王却忽然调头往屋里走,对他一摆手:“你先去歇息吧,明天一早再来?商讨。”


    郝成毕恭毕敬地应了,临走前还?瞪了我一眼。


    我快步跟上雍亲王,到了屋里,他自顾自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我走到他身前一米左右的?位置站定?。


    近半个月没?见,他看起来?陌生了很多?。面部表情冷峻刻薄,浑身上下透着疏离。比第一次从步兵统领衙门监狱见时,更难亲近些。


    他打量了我一眼,揉着眉心幽幽叹了口气,声音不?大:“说吧。”


    就这两个平平无奇的?字,莫名其妙的?,把我说委屈了。


    鼻子一酸,按捺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不?该有的?情绪,“听说王爷在徐州地界遇到点?小麻烦,有没?有受伤?”


    “这种虚伪客套的?关?心,以后就省省吧。”


    我一愣,旋即感到一股灼烧的?难堪从脸颊蔓延到了耳后,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屋子里一阵寂静。


    时间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耐烦地起身:“没?别的?了?”


    我勉强一笑:“本来?还?要?问问那?个年漱玉,担心王爷受人蒙蔽,留歹人在身边有安全隐患,但如果王爷觉得这也是虚伪的?客套……”


    “这一点?倒是提醒的?对,本王识人眼光不?好。”他自嘲一笑,接着眼神一冷:“不?过区区一个巡检之女,无才无德,只占个简单清白,量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


    “这么说,王爷真把她留在身边了?是和晓玲一样,还?是……”


    他从眼梢瞥着我。


    我咬牙道:“还?是把她收房?”


    “这也是一个下属该操心的??”


    “不?是。但我总得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她。若她是王爷的?女人,身份自然尊贵,怎么欺负我,我都得受着。如果不?是,那?我不?能辱没?了朝廷命官的?身份,让一个婢女呼来?喝去的?!”


    他嗤笑了一下,旋即皱起眉来?,冷眼看着我:“这么晚来?扒着我不?放,就是为了告状?”


    ……我哪里扒着你了,我离你一米多?远呢!


    我委屈地看着他,“不?是!我父亲无名无姓,连个巡检也不?是,我有什么委屈受不?得呢?只是我这莽撞脾气您知道,要?是冲动打了她……”


    “张狂!”


    他声调一高,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嘴唇也直抖。


    抬手抹了抹眼,手臂上的?蚊子包沾了水奇痒无比,我一边抽抽搭搭,一边狼狈地挠着。


    啪。


    他的?手帕扔过来?。


    “不?准动她!”


    扔下这句话,他便?大步离去。


    完蛋!


    他这个态度,年漱玉恐怕真会上位成功!她不?会才是历史上的?年贵妃吧?


    那?晓玲呢?难道年羹尧会抛弃晓玲这个不?听话的?棋子,与她合作?这俩人都讨厌我,要?是联合起来?,我在雍正朝还?能有好果子吃?


    后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心里真的?发起了愁。


    雍亲王虽然不?像十四爷那?么护短,但短短几天就对年漱玉这么上心,这姑娘是有两把刷子的?,偏偏对我抱有敌意,怎么办?


    等我拖着灌铅的?腿回到后院,却见我的?房间已经亮起了灯。


    我走过去试图开门,门上却挂着锁。


    晓玲还?没?睡,听到声音来?寻我,把我拉进她的?房间,指着墙角的?行李箱和桌子上散落的?书籍,闷声道:“她真把你的?东西扔出来?了。”


    我实在太累了,根本没?精力检查有没?有少东西,直接往她床上一倒,央求她就在这里赖一夜。


    她每到一个地方总要?适应几天,晚上怕黑睡不?着,有人陪自然欣喜无比。


    等我们都躺下,她又?不?住唉声叹气。


    “秋童,你知道王爷为什么耽误了三?天吗?年漱玉的?行李里有几个很别致的?灯笼,刚才,她和下人们炫耀,说是王爷不?忍她中秋团圆时离家,特意留在徐州陪她过中秋,还?带她去看花灯,买灯笼。还?给她置办了好多?新?衣裳,就是为了等衣裳做好,才耽误行程的?。”


    ……没?想到我领导还?有做昏君的?潜质。


    “原来?福晋说的?没?错,王爷是会疼人的?。”


    是啊,遇到对的?人,一眼就能天雷勾地火。这速度可真够快的?。


    “所以晓玲,你看,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和她的?人品、才华、出身都没?有多?少关?系。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一个人,而他不?喜欢你,千万别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不?是你不?够好,只是你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你要?果断转身,去寻找能把你当珍宝的?那?个。”


    晓玲闷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可你之前说,男人不?可靠。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真的?不?可靠!他之前,明明对你那?么上心,才几天怎么就移情别恋了?”


    忘不?掉前任只有两个原因,一是时间不?够长,而是新?欢不?够好。


    王公贝勒永远不?缺女人,他们根本没?有失恋的?时间。


    “四哥也不?会例外。”


    我想起八爷的?话,忽然释怀了。


    这不?就是我不?敢和他们谈感情的?原因吗?


    这样看来?,有了阿古丽,十四应该不?会来?找我了。


    真好!


    他可比年漱玉难缠多?了!


    且走着瞧吧,我先让她三?次,要?是她得寸进尺,那?就拼着挨骂被罚,也得给她个下马威。


    1715年10月3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二十二晴


    雍亲王回来?后,巡视团正式开展工作。


    此前,我琢磨了三?天都没?想通:郝成深受皇帝信任,康熙四十八年就封为内阁学士,历任太仆寺少卿,礼部右侍郎,兼内阁行走,吏部左侍郎等,去年才调任两江总督。而雍亲王也很信任他,让我们和他一起住在总督署。


    那?么这里能有什么问题呢?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会慢慢深入这座繁华古老的?城市,将隐匿在华美?袍子下的?虱子一个个逮出来?!


    ……只是没?想到,开展工作的?第一步,不?是伏案查档案,而是郝成带着巡视团参观江宁织造局。


    织造局是内务府设在江宁的?机构,专门负责办理绸缎服装并采买各种御用物品,属于皇商衙门。


    管理它的?长官,称为织造郎中,品级是五品,历任几乎都是曹家子弟担任。


    没?错,就是曹雪芹他家。


    其祖父曹寅,是康熙乳母的?儿子,十六岁时入宫为康熙銮仪卫,与康熙的?关?系亲如兄弟,深得康熙信任。


    他在任时,就是康熙皇帝在江南三?省的?耳目,皇帝只信他的?话,连两江总督也要?敬他三?分?。上上任两江总督噶礼,就是被他干掉的?。


    他去世后,他的?儿子没?干几年也挂了,现?任织造郎,是过继给他的?侄子,名叫曹頫,今年才十九岁。


    官职还?是这个官职,可康熙对他没?有情分?,信任度大打折扣。而且,他上任后,并没?有去北京拜访过当时主理内务府的?雍亲王。


    现?在别说在两江总督面前拿架子,就算在江宁知府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了。


    此行作为主要?接待人,他甚至站不?到最前面,木讷拘谨地跟在知府大人后面。


    雍亲王偶尔问一句,他答的?时候满面绯红,结结巴巴。


    如此三?次,雍亲王不?留情面地批评了他几句,他窘得大汗淋漓双手直抖。


    我悄悄落在后面,递给他一块棉布,微笑道:“听说曹大人今年喜得麟儿,衔玉而生,震惊乡里。是真的?吗?”


    第 119 章


    曹頫紧张地看我一眼, 没敢接我的帕子,撩起袖子擦了擦汗,谨慎道:“犬子是今年三月下生, 不过并没有什么玉,只是家里长辈取了个小名叫宝玉而已。”


    啊!小名叫宝玉?!大名不会叫雪芹吧?


    哈!我本想八卦一下历史名人?, 可他?脸色苍白, 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怕是自以为已被巡视团关注了,忙作罢。


    经过天津和山东, 我们这?一行人?,现在就像活阎王一样不受欢迎, 雍亲王的名声尤其臭。


    这?几日我在江宁街头, 甚至总督署衙门内, 听到很多人?骂他?,什么残忍嗜杀,喜怒无常, 贪财好色,陷害忠良……还把他?从前的‘战绩’翻出来,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他?们以为我听不懂吴语, 我也假装听不懂, 其实我大学有个南京室友, 整天和男朋友煲电话粥, 被迫听会了。


    总之被我们关注不是好事儿。


    我赶紧安抚他?道:“原来如此!哎,那他?们说?的, 廖家小少爷风神俊朗乐善好施, 顾家千金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孙家的小少爷两岁就把算盘珠子拨的噼啪响, 是不是也都有谬误?”


    金陵四大家,曹,廖,顾,孙。


    曹家主管织造,把控生丝、绸缎生意。廖家为宫廷采办各种杂料,如香料、珠宝、木材等。顾家主营造纸、印刷,开办学校。孙家的主要财路则是造船,运河上的船,几乎都出自他?家。


    除了主业,他?们各自都有其他?副业,比如粮食、服饰、胭脂水粉、字画、古董家具、蔬菜生鲜,甚至棺材铺子、典当行、酒楼、茶叶铺子等等,不一而足。


    外地人?来此,但凡消费,就要和这?四家打交道。


    我把其他?三家都提起来,好让他?放心,没有特?意关注他?曹家。


    他?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前面正在与刷纱经匠说?话的雍亲王,拘谨道:“凡是口口相?传的事儿都有谬误,不过空穴来风,大人?说?的这?些,多多少少也有些依据。”


    小伙子还挺诚实,也很严谨,和符合他?这?一身书生意气,就是没有当官的油滑。


    那边雍亲王一回头,他?立即想跑过去。


    “如果我是你,我就把这?次出风头的机会让给知府大人?。”我用折扇稍稍拦了他?一下。


    他?满面涨红,恼怒道:“秋大人?这?是何意?为王爷介绍讲解是本官职责所?在,怎么能说?是出风头!”


    “你别生气嘛!”我对他?笑了笑,以袖遮掩,用扇子点了点江宁知府,低声道:“于你当然?是职责所?在,可是于他?,却?是绝佳的表现机会。你看他?熟门熟路,讲的头头是道,想来此前做了充分?准备,从刚才他?就一直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连总督都给他?让了位置,你说?你再过去,他?会不会恼火?”


    真没眼力见啊!


    你自己什么水平不知道吗?挤到前面只有挨骂的份儿,既然?有人?愿意替你,还不如老老实实把机会让给人?家。


    反正康熙还在,他?知府大人?表现再好,也夺不走这?碗饭。


    他?慢慢反应过来,想必是意识到自己被人?看了笑话,难堪地扭过去,“你也才当了不到一年官,别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教导我!”


    “冤枉!你是正五品,我是区区八品末流,我哪有资格教导你!不过是被雍亲王和四位巡视大臣骂多了,总结了一点点少挨骂的经验而已。”


    脾气直的人?没多少弯弯心眼,容易相?信别人?。


    一路上,我落在后面当透明人?是事实,再加上我态度诚恳,他?稍一琢磨,就生出同病相?怜的情谊来,脸色缓和,难堪尽去,只剩点尴尬,快速抱了抱拳:“抱歉。多谢。”


    “客气什么!”


    如此我俩就理所?当然?地落在后面攀谈。


    雍亲王偶尔回头看一眼,他?就紧张不已,问我:“不过去真的合适吗?你跟着王爷巡视这?么久,可知他?到底是什么秉性?”


    其实他?怕的要死,就算我说?不合适,他?也会给自己找借口。


    我只能委婉地安慰他?:“他?表面上严苛,其实很有容人?之度,尤其是对年轻人?,经常提携指点……也确实很爱骂人?,不光我,这?四个巡视官也都被他?劈头盖脸痛骂过。不过骂是骂,他?从不在心里?记小账。只要改过,之前的事儿就翻篇儿了。”


    他?忐忑地点点头,尴尬道:“其实我不是答不上来,就是……一见他?就紧张。”


    “我太理解了!我第一在他?手?底下办差,直接吓哭了!”


    他?同情地看着我,“他?对姑娘家也不怜惜吗?”


    “工作场合,哪有什么性别之分?,都是下属罢了。要是他?怜惜我,才是瞧不起我呢!”


    他?恍然?道:“此言极是,想必只有这?样,才能这?样服众。”


    我趁机问他?怎么看女人?做官。


    他?从孔孟二圣的观点,说?到江南文化的核心,引经据典,逻辑清晰,委婉地表达了一个观点:虽不和礼法,但也不应该攻讦我本身,因为女本柔弱,理应被保护。


    换言之,在他?看来,文人?想要罢免我,应该从朝堂入手?,去说?服帝王,而不是用陷害、刺杀这?些阴招来对付我。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乡养出来的女人?婉约柔美,男子也这?么温柔绅士。


    听他?谈吐,我可以想象曹雪芹为什么能写出《红楼梦》这?样宏大、缠绵的作品了。


    跟着大部队后面,我们一边聊,一边参观了整个织造局。


    曹頫充当了我的‘私人?讲解员’,他?说?:“织造局一共前后二所?,大门三间,验缎厅三间,机房一百九十六间,铺机四百五十张,绣缎房五间,局神祠七间,染作房五间,忙碌的时候,有五百多个人?同时在这?里?工作。”


    当然?,为了安全考虑,今天所?有工人?都不在。


    我看着那些机具和未成形就足以令人?惊艳的织品,想到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的原动力,就是为了提升纺织工业的效率,以及开始的标志是珍妮纺纱机问世?,不禁心痒:


    在大明朝,中国的丝织品远销海外,是朝廷赚取白银,弥补国库亏空的重要来源,丝绸贸易促成了大航海时代的辉煌,促进?了世?界各国交流的速度,使得西?方各国文化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在他?们准备把成果带给我们时,我们却?关上了国门。


    明明,我们的纺织工业比他?们更发?达,更有机会孕育出技术爆炸!


    现在距离珍妮纺纱机和蒸汽机问世?还有几十年,这?之前,有没有可能,我把国门推开一道缝,让大清挤进?工业革命的洪流,甚至,成为引领者?


    念及此,我心潮澎湃地抬头看向我领导——目前看来,希望只能寄托在他?身上。


    没想到他?也在看我。


    只不过,只与我眼神稍稍一撞,就不着痕迹地滑到曹頫身上去了。


    曹頫浑然?未绝,拎起一块半成品云锦,骄傲地和我介绍其中工艺。只要不紧张,他?小嘴巴巴的,一点不输江宁知府。


    参观完机房,我们又去了成品展示区。


    这?里?不仅有织好的锦缎,还有成衣、鞋子、帕子、荷包等,当然?都是供宫廷的,进?不了寻常百姓家。


    但这?里?的花色比我在宫里?看过的更多更复杂,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极致的好物,真能激发?人?的物欲,只用眼看看,就情不自禁地幻想:这?要是我的就好了。


    哪怕根本不符合我的风格,也好想收藏啊!


    可惜根本不可能!这?年代连去博物馆都没机会!以后想要多看,就得进?宫!


    将来雍正帝后宫那些娘娘,应该没一个对我友好的。算了吧!


    参观完了,正好到了午饭时间。


    郝成安排得非常妥帖。


    原本以我的官位,应该坐在最末流,他?却?说?,人?以姝为贵,把我安排在雍亲王的右手?边。


    我惶恐不敢受,郝成却?道:“入乡随俗!在江宁,只有歌女才坐下位。”


    别哄我吧?我下意识看向雍亲王,他?随意敲了敲桌子。


    那好吧。


    等我坐下,郝成又嘱咐道:“照顾好王爷。”


    原来他?们饭桌上的礼仪是下位者要为上位者布菜……


    本地菜本身是偏甜口,比较淡,不过为了照顾我们这?些京官,席上大多都是北方菜,油、辣,荤腥多。


    不知道是不是皇家传统,他?和大家用餐的时候,从来不表现出来偏好,但我在他?家吃过小灶,知道他?口味偏淡。


    想到年漱玉给我吃的气,我便?专挑那些辣味重口的菜夹到他?盘子里?,殷勤恭敬地劝道:“王爷多吃点。”


    他?硬着头皮吃下,很快辣得脸都红了。


    郝成赶紧给他?倒水,提醒我道:“王爷是不是不能吃辣?”


    “啊,不会吧?”我故作惊讶,假装很惶恐:“王爷……”


    他?摆摆手?,蹙眉道:“都坐下,各自吃各自的。”


    各自吃各自的,我就不好意思转桌了。那盘讨人?厌的拔丝香蕉在我眼前停了好久,终究还是没下去筷子。


    饭后,稍作休整,接着去考察桑田。


    依然?是我和曹頫落在后面。


    他?和我说?起江宁官场,说?京派官和本地官泾渭分?明,很难融入到一起。


    这?里?的勋贵,大多都是横跨好几个朝代的望族,他?们彼此通婚,形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小圈子,暗地里?把持着整个江宁,甚至江南三省的政治、经济和文化。


    四大家族表面看着风光,事实上,和他?们根本没法比。


    曹家在此耕耘几十年,都没打进?他?们的核心圈,曹家嫡女也只能和他?们的旁系子弟通婚。


    你小子还挺会转移矛盾啊……


    “以曹家之荣宠,岂能受这?样的委屈?”


    他?也很愤愤不平,“当时祖父到任不久,为了尽快打开局面,只能委屈大姑奶奶嫁了过去。没想到,他?们一点也不当回事,不到三年,就把大姑奶奶磋磨没了。”


    “谁家这?么嚣张?”我简直有点不信。


    “听父辈们说?,是王氏一族。不过,他?们已经离开江宁快二十年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报仇无门啊。没想到,曹家还吃过这?样的大亏。


    不过,在曹寅老爷子看来,牺牲一两个女孩,也许不叫吃亏。


    “秋童,你在后面躲懒呢?!你算数好,快来帮我算算桑田产值。”


    方铭从前面唤我,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等我过去,这?老学究开始唠叨:“你和曹頫有那么多话可说?吗?众目睽睽之下,收敛点儿!”


    我朝他?翻个白眼:“众目睽睽之下!说?个话都不行?”


    他?哼了一声:“一直说?就不行!前面王爷在询问公事,你们两个在后面有说?有笑,像什么样子?他?对你们很不满,频频回头看你们!咱们这?一趟,干的是得罪人?的活儿,唯有从皇上那里?讨个好才值得。雍亲王已多次对你表示不满,你再不注意,迟早吃大亏!”


    您老可真能操心啊!


    我故意气他?:“得,改明儿我私下里?请曹頫出来把酒言欢。”


    他?啧了一声,喋喋不休地敲打我这?一身反骨。


    这?充实的行程到了黄昏后才告一段落。


    回到总督署,天刚有点擦黑。


    后院门口,有个高挑纤细的姑娘正拧着帕子走来走去,一回头看见我们,满脸欢喜地冲过来,热烈而娇媚地唤道:“王爷,你可算回来了!”


    雍亲王绷了一整天的寒霜脸,终于有了一丝丝笑意,以今天我听过的最和蔼的口吻问她:“你在这?儿等着做什么?”


    年漱玉热烈直白地说?:“我想更早见到王爷!”


    雍亲王很受用,点点头道:“走吧。”


    年漱玉立即挽起他?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像个兴奋的黄鹂,话题不断。


    “王爷今天累不累?我先给王爷揉揉肩,再给王爷洗洗脚好吗?”


    “王爷晚上用饭了吗?我亲自下厨做了两个小菜,还是王爷爱吃的那个口味,王爷再用一点可以吗?”


    “王爷晚上还办公吗?我给王爷泡壶茶吧?”


    “我这?身衣服好看吗王爷?是你最喜欢的那匹绸缎做的。”


    ……


    谁不想劳累一天回到家有个体贴入微的温柔乡啊!


    我要是雍亲王,我也得被她拿下。


    我还没来得及调整房间,只能先回晓玲那里?。


    进?门却?看到晓玲正趴在床上哭。


    “怎么了这?是?”我赶紧把她扶起来,用帕子沾了沾那双肿成核桃的眼,心疼地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她抽噎了许久才平静下来,犹犹豫豫地说?:“我今天整理你的行李,发?现少了那串翡翠串珠,就去找年漱玉要,她居然?大言不惭说?要借来戴几天,她好无耻!”


    ……


    “那你手?怎么破了?裙子上怎么有泥?”


    晓玲把头埋的低低的,嗫嚅道:“我没用,她说?我是王爷的婢女,让我给王爷和她洗衣服,我讲不过她……”!!!


    是可忍熟不可忍?!


    第 120 章


    我猛地站起来往外冲。


    晓玲赶紧拉住我, 叫道:“你别去!她现在仗着王爷宠,咱们可没有倚仗!若在京城,有福晋, 大?不了还有德妃娘娘可以申饬她,在这?里?, 要是王爷罚了你, 以后她越发涨势,不拿你当个官。”


    我回头道:“你说得没错,我都知道, 她就是针对我!我是万人嫌,没家世没背景, 生死祸福都在旦夕之间。可你不一样, 你清清白白, 家世显赫,她哪来的狗胆作践你?


    我每天早出晚归,和她打交道的时间不多, 忍一忍,躲一躲就过去了。可你要与她朝夕相处,要是这?次不给她个教训, 下次她还欺负你!


    再说, 王爷不是糊涂人, 不会任由身边人作践给他卖命的人。这?种低级的事儿, 他或许听?都没听?过!我们不提,这?委屈不就白受了?”


    “王爷自?小在宫里?长大?, 什么捧高踩低的下作招数没见过!何况王府里?……”


    晓玲摇摇头, 没说下去?,把我拉回床上, 叹息道:“便是我家里?几个姨娘和大?哥二哥的几个姨太太,都以作践人为乐呢。我见的多了,对付这?种人,没法当面锣对面鼓,只能用?更见不得?人的手段。”


    说罢怯生生看着?我,欲言又止。


    没想到我心中的小白花懂得?还挺多,从小长大?的环境也这?么复杂……


    见我没问,她好像有点自?惭形愧,垂眸道:“你会不会觉得?我为人很不磊落,做事很不光彩?”


    我只是在想,幸亏不和她一个赛道。否则,像我这?种在单亲家庭长大?,连七大?姑八大?姨都没有的人,蒸干脑细胞也到不了人家的起点。


    “当然不。你有自?保能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说说看。”


    她扑到我身上,搂着?我的肩膀道:“秋童,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而且一无?所求。”


    “那可能是因为你太有魅力了。”我拍拍她的手道:“一无?所求算什么,以后你会遇到把你当宝的人,想尽一切办法,把天上的月亮都摘给你。到时候,你可别轻易感动,你要和他说:我要的不圆月,是上弦月,重新摘去?!”


    她扑哧一笑,“哪有人能受得?了这?样的,他不得?吓跑了?”


    “人性?本贱,付出的越多,越舍不得?放弃。你越心软,他越穿钉子鞋在你心头蹦跶。”


    “可是,要是我不舍得?磋磨他怎么办?”


    “那就说明你遇到真爱了,那就扑上去?呗。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真爱可能只有一次。说短不短,余生后悔,日日难熬。不过呢,你要记住,要是吃了亏,受了气,赶紧跑,可别跟他墨迹。年家不管你,我管!”


    她歪头,笑眼?含泪,看了我一会儿,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接着?不再犹豫,大?胆说出了她的策略,果然都是些?阴暗手段。比如下毒让她毁容,在她屋里?藏男人的衣物?,甚至趁王爷不在,直接把她卖掉,就说自?己走丢了……


    听?得?我真是毛骨悚然。年漱玉固然可恶,罪不致死,何况这?才两天,慢慢调教,未必治不改她。这?一条条的,都是让她去?死啊。后院争宠,真可怕。


    “我来做。反正王爷也要把我送回去?,他顾念我爹和我二哥,不会严惩我。”


    “不行。”我找了个借口劝退她:“倒不是咱们惹不起,而是我还没打听?到,王爷在徐州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儿。年漱玉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我担心王爷把她带回来别有深意。”


    晓玲对公?务上的事儿一窍不通,听?我说的玄妙,当即就蔫了。


    我这?才教育她:“一开始发现丢了东西,你就该直接报官。那翡翠串珠价值昂贵,我又是巡视官,衙门的人不敢不重视。咱们给她定个偷盗的罪名,让她颜面尽失,岂不畅快?再者,你说不过她,就把门一关,全当她犬吠。她若不依不饶,你就准备一盆洗脚水,出其不意开门就泼,看她还敢再来!”


    晓玲懊恼道:“我怎么没想到!”


    不是你没想到,是你习惯了忍让,没有与人正面硬刚的勇气。


    慢慢来吧。


    “别垂头丧气的,我有办法治她!”我站起身来,去?找我的行李箱。


    晓玲急忙跟来:“你要去?找王爷告状?”


    我从行李箱中翻出论文,“告状有什么用??王爷正上头!”多巴胺浓着?呢!


    “那你去?做什么?要打她吗?”


    我招招手,“你跟我来。”


    她跟我出了门,走到后面那排屋,敲响方?铭的门。


    “方?大?人,我发现你们吏部的考核有个严重的漏洞!我想去?给王爷汇报,又怕你误会我背后告状,咱们一起去?吧!”我扬了扬怀里?的资料,嘿嘿一笑。


    “咸吃萝卜淡操心!谁让你管吏部的事儿了?!”方?铭披衣将我怒斥一顿,可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最?后不情不愿地跟我走。


    加上他的小跟班,我们四个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王爷门前。


    映在窗户上的剪影,正交织在一起,似乎你侬我侬。


    方?铭要打退堂鼓。


    砰砰砰!我大?力敲击房门。


    剪影立刻分开,不多时,年漱玉红着?脸来开门,一见我们,脸就沉下来:“你们要干什么?”


    “你放心,我不提你偷东西的事儿,也不提你欺负晓玲的事儿,我们是来汇报工作的。”


    我声音大?的很。


    方?铭接着?就看到她明目张胆挂在手腕上的翡翠珠子,声音更大?地质问:“这?不是秋大?人的东西吗?怎么在你手上?”


    我宣布,我和方?铭的革命友谊海枯石烂都不变!


    年漱玉脸色一变,立马摘下来扔给我:“你好歹也是当官的,怎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昨儿是谁非要套在我手上,让我戴几天的!现在反来污蔑我,真不要……”


    晓玲忍不住斥责她:“你才不要脸,明明就是你从秋童屋里?偷走的!你还强占了她的房间!”


    年漱玉一张嘴,我就打断她:“好了,一点小事而已,不要惊动了王爷。他睡了吗?”


    她没好气地说:“正要睡下,还不赶紧退下!”


    我拨开她,率先走进去?。


    雍亲王穿戴整齐,连鞋都没脱,假模假样地在窗边阅读呢。


    以书遮面,只露一双眼?睛看我,语气给人一种外强中干的感觉,“谁让你进来的,没规矩。”


    “啊,我明明听?到王爷说,秋童进来。是我听?岔了吗?”


    晓玲紧跟着?进来,脸不红心不跳地陪我撒谎:“我也听?到了!”


    我看向方?铭,他不情不愿地跟进来,一手撑额,虽无?奈,但一言不发。


    雍亲王只好放下书,“什么事儿?”


    我把论文呈上去?:“王爷,关于吏治考核,我认为有些?不合理的地方?,写了一篇论述报告,请您过目,并给与指导。鉴于明天的工作可能受到影响,辛苦王爷现在就看,我和吏部两位大?人就在此等着?,以便第一时间调整工作方?向。”


    不知是我的错觉,他脸上有笑一闪而过,眼?里?还有一点得?胜的畅快。


    不过紧接着?就双手撑在太阳穴上,挡住了大?半张脸。


    这?篇文章我其实还没写完,仅提及官员考核KPI的设置,以及官员薪酬和廉政之间的关系,本打算等到巡视结束再给他看,临时顶一下,倒也正合适。


    问题越多,消磨的时间越久。


    看你们俩今晚怎么这?样那样!


    以他的细致和认真,果然一看就看到了深夜。


    我们四个讨论得?激烈,年漱玉熬得?神情恍惚,还得?给我们添茶倒水。


    给王爷添茶的时候,一不小心倒在桌面上,浇湿了我的论文,雍亲王顿时大?怒:“怎么做事的?!来人!”


    这?厉喝声惊醒了所有人,屋内的氛围立即紧张起来。


    侍卫迅速进屋,年漱玉吓得?浑身一抖,急中生智跪倒在他身边,摇着?他的胳膊撒娇:“王爷,我不是故意的……”


    雍亲王的太阳穴一鼓一鼓的,足足看了她二三十秒面色才缓和下来,对侍卫摆了摆手,对她道:“行了,别熬着?了,先回去?睡吧。”


    她明显心有余悸,走的时候脚步有点虚浮。


    雍亲王瞪着?我:“自?己的论述自?己不上心,等着?谁呢?还不过来擦擦!”


    刚站起来地晓玲悄悄坐了回去?,我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其实他抢救及时,只湿了一个边角,模糊了几个字而已。


    我用?帕子沾了沾,没忍住,也打了个哈欠。


    他以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讽刺道:“拖着?一群人来给你搭台,你这?个唱戏的倒想走,想得?美!”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那年漱玉的所作所为他肯定门清!


    他就眼?睁睁看她带着?我的珠子在他眼?前晃!


    硬撑到凌晨一点,所有人都撑不住了,讨论才算暂告一段落。


    我落在后面,把那串翡翠珠子和他亲手刻的印章都拍在他桌上,“别人戴过的,我嫌脏。有些?念想,留着?也没意义?,还给你吧。”


    他猛地站起来:“你回来!”


    回你大?爷!


    我跑得?比博尔特还快!


    1715年10月4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二十三晴


    昨夜睡得?晚,今天大?家都起的有些?迟。


    所幸办公?的地方?就在总督署,路上的时间省了。


    匆匆吃了点早餐,我正琢磨去?找年漱玉聊聊,她自?己先找上门了。


    一进门先踢翻了一张凳子。


    我心里?一惊,这?脚力非凡啊。这?张实木八角凳,晓玲搬起来都有些?吃力呢。


    “果然是在男人堆里?打滚的,脸皮可真厚啊!大?半夜闯进王爷房间,是想爬床没爬成,嫉妒别人上位吧?我说,你既有十四爷,又和和尚纠缠不清,还带了个小跟班,精力够分吗?他们三人不打架吗?”她倚在房门上,抱着?双臂嘲讽我。


    我坐在床沿上看着?她:“别装了。好好一个姑娘,学那些?市井泼妇,说这?些?肮脏龌龊的话,不嫌作践自?己吗?


    昨夜我给你留了脸,就是想让你明白,你没有那么大?魅力,对于王爷来说,公?务最?重要。


    你既然对我了解这?么多,应该知道我的后台,不止有十四爷,还有八爷,九爷,宜妃,甚至皇上。


    实不相瞒,我身边有他们派来保护我的暗卫,要是你惹怒了我,我大?可先斩后奏。你猜王爷会不会为了你降罪于我?别以为我不敢,我家里?可是出现过无?头女尸的。”


    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胸口剧烈欺负,双手用?力抓着?臂膀,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来,良久才冷冷一笑:“洋人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样的烂货当大?清第一女官!我绝不允许你这?样的人霍乱中华,我要揭发你的真面目,让世人看到你放荡虚伪的样子!”


    哟,立意还挺高尚的。


    是被文人洗脑了?


    可巡检是个武官,应该没有多少机会和文人打交道。除非她自?己读书,被程朱理学洗了脑。


    十七八岁,还没嫁人,想来自?恃美貌和才情,是有些?高傲的,所以对我既厌恶又嫉妒,这?才有了这?副嘴脸。


    雍亲王什么品味,喜欢这?种浅薄的……


    “你有报效国家的志向真的难能可贵。这?世上大?部分的女人,都没机会读书,更别提有自?己的理想。可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比皇上、嫔妃、皇子和朝廷官员更善于明辨忠奸呢?你对我的判断,来自?道听?途说。可是你在乡野长大?,一定亲眼?见过穷苦百姓和贪官污吏,你漠视这?些?真实的苦难,而把矛头对准一个没做过恶的同性?,难道不可笑吗?


    就算我放荡虚伪,我在为国家和百姓做实事,你把我消灭了,谁来做这?些?事儿?你能吗?女人立足于世,本就千难万难,你不思改变这?个千古困境,反而恃强凌弱,抱着?男人的胳膊,像没有骨头的挂件一样,真可悲啊。”


    其实我还是想化敌为友的。


    我希望女性?,尤其是读过书的女性?,能团结在我身边,帮助和启迪更多深陷在苦难中的同性?。


    “你没做过恶?你做过的恶,足够下十八层地狱!”她猛地冲过来,气势汹汹地望着?我,“没有你,所有女人都安分守己,有了你,她们才知道原来身在地狱。只有你活得?比她们更悲惨,她们才能安心过回以前的生活!”


    这?人没救了。


    真是跪久了爬不起来的典范。


    那就别来软的了。


    我笑了笑,猛地抬手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再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言,欺负我的人,我让你死的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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