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见面那天,沈书黎忙完就去了果园。
时间还早,他点开手机,把买主拟好过来的交易合同,又仔细看了遍。
虽然还没见过面,但从这份合同就能看出,买主是个良心的实在人。
合同上给出的价格非常公道,对方丝毫没有因为他着急出手,就趁火打劫占他便宜。
检查完合同,看了眼时间,才三点半,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今天气温很舒适,雨后的天水洗过一般,蓝得不像话,风也轻柔。
入秋了,半边山的树木都开始发黄,层层林染,景色美得让人惊叹。
沈书黎记得果园旁边有个农场,还有个鱼塘,就想去看看。
但走了一段,刚靠近那边,就听见一阵猛烈的犬吠,听声音起码有好多条狗。
沈书黎犹豫着要不要离开,突然一个人叫住了他。
那是个中年男人,长相憨实,笑容像太阳一样淳朴:“嘿!年轻人,你是来看风景的?”
沈书黎善意地朝他点头:“随便走走。”
男人牵着一只黑色的大型犬,小步跑过来,特别热情:“这边景色确实好啊!周末经常有城里人来玩儿嘞!”
等人近了,沈书黎才注意到,男人断了一只手。
凝视别人的伤疤和痛苦,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
他微怔了下,飞快把目光从男人的断手上移开,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沈书黎把注意力放在狗身上。
这条狗的腿,似乎有点瘸,走路一拐一拐的。
男人瞥到他的目光,笑道:“这娃叫如风,以前是一条搜救犬,腿是在地震中,为了救人被砸伤的,可英勇嘞!”
沈书黎微微惊讶,他还是头一回在现实里看到搜救犬。
第一印象,好威风。
但这种威风,不带半点威胁性,是一种纯粹的帅气,让人看着很舒服。
沈书黎蹲下身:“您养的?”
如风见他靠近,有些激动,兴奋地摇晃着身子,尾巴都甩圆了。
男人怕如风冲撞他,把绳子拽紧:“不不,农场主人养的,我就是个看门的嘞。”
沈书黎想起刚才那阵犬吠:“这里还有其他狗?”
男人下巴一扬:“可多了!都是农场主从镇上买回来的,差不多有十几条!”
断手的残疾男人,退休的瘸腿搜救犬,买回来的狗群,每样都在这种死寂的日常中,带了些不平凡的色彩。
沈书黎突然对农场的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不是个爱探究别人的人,但也许是因为今天风景太美,连日的压抑得到释放,心情还不错,就多问了几句:
“他为什么买这么多狗?看家的话,一两条也够了。”
男人很高兴能有个唠嗑的人,语调都上扬了几分:“还不是因为镇上很多人卖狗,那孩子见不得这些,就全买了回来。”
他一脸正气地感叹:“唉,好人啊,心善的好娃!你看像我这种残疾人,出去打工别人都不要,他却让我留下来看门,给我开工资。”
沈书黎也由衷地赞赏:“确实是好人。”
如果放在以前,他会很想认识一下这个农场主,但现在……
人都是会变的,经历多了,一颗心只剩下麻木,哪怕感受到阳光,也只会迟缓地说好温暖,却没了追逐阳光的力气。
正聊着,突然听见一阵响动,是车轮子压在路上的声音。
男人抬头瞧了眼,疯狂摆手:“进娃子!”
沈书黎一回头,就看见周进骑着个三轮车过来。
两人相视一眼,神色都闪过惊讶。
周进朝沈书黎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三轮车在农场门口稳稳停住,周进下车后,把在车肚子里睡得七荤八素的小孩儿叫醒。
那孩子懵懵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到了啊……”
沈书黎一眼就认出,这是他邻居家的孩子。
那天他撞见的卖狗现场,就是这小孩儿拽着狗尾巴哭哭啼啼地不放。
所以眼下是什么情况?
周进把小孩从三轮车上抱下来,低头看着他说:“第一次可以让你免费看,以后就不行了,知道吗。”
小孩:“哎呀知道了!我的狗狗呢。”
周进转头看向男人:“郑叔,麻烦您带他过去,他的狗是前天刚来的,黑白毛色间杂,半条尾巴是白色的那只。”
郑叔嘿嘿一笑:“行嘞!交给我!”
小孩跟着郑叔走了,留下周进和沈书黎两人在原地。
周进:“又见面了,沈先生。”
这会子,沈书黎已经反应过来了,神情很复杂:“这个农场是你的?”
周进微笑:“嗯。买了还没半年。”
其实他家里,并不像镇上说得那样,穷得揭不开锅。
原主念完高中后,在工地上干了几年,存了好些钱的。
又跟着徐立家里一起做生意,也赚了些。
周进能操控这具身体后,第一时间就拿着这些钱,低价买入了这个农场,因为他在书里看见,未来这块地会非常值钱。
反正白捡,谁不乐意要?
沈书黎静默了会儿。
他脑子里周进的形象,突然从缺德的狗贩子,变成善良的爱心人士,一时间他有些接受不良。
人的惯性就是,当对一个人有了偏见,最后却发现是误解后,原本的负面印象,就会不可控地,在愧疚下转变成好感。
周进邀请道:“要进去坐坐吗。”
沈书黎礼貌婉拒:“我等人。”
周进回身从三轮车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把合同抽出来递过去:“你等的人就是我。”
沈书黎又是一怔,犹豫地扫了他几眼,接过了合同。
周进认真解释:“抱歉,果园的事,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他笑了下:“因为第一次见面,沈先生对我的印象不好,我又很想要这个果园,怕告诉你买主是我,你就不卖了。”
沈书黎垂着薄薄的眼皮翻看着合同,淡淡道:“不会。谈买卖我不看人,只要对方给出的价值对等就好。”
周进挑眉:“明白人。”
合同检查完,沈书黎麻利地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
两份合同,一人存留一份,但签字的笔却只有一支。
沈书黎签完后,把笔和合同两样一起递给周进。
男人接笔时,沈书黎目光落在他那双手上。
好大的手,皮肤粗糙,手掌宽厚,五指修长。
沈书黎握着将将好的一支笔,到了周进手里,却变得又细又短,仿佛只要轻轻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光是看着,就能感受到那种磅礴的力量感。
沈书黎看了会儿,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
周进签完字,把其中一份递给沈书黎,自己留下一份:“存好。”
沈书黎接过,装进自己的斜挎包里:“合作愉快,后续有什么问题,可以微信联系我。”
周进看他似乎就要走,神经绷紧,飞快地邀约:“要一起逛逛吗。”
沈书黎抬起清泠泠的眸子,带着几分诧异看向他。
似乎在询问——有必要吗。
周进轻吸一口气,喉咙发干:“你是卖家,陪我验验货。”
这是他眼下能找出的,最合理的借口。
沈书黎没回答,仍旧只是看着他。
周进心跳已经开始加快。
难得两人独处,下一次沈书黎还会不会见他,就不一定了。
所以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今天天气不错,刚下过雨空气清新,果园风景也很好——”
沈书黎:“好。”
周进微顿,确认一般:“什么?”
沈书黎重复:“我说好。”
随后他首先大步往前走去,转身的刹那,嘴角轻轻弯了下。
这个男人真的很不会掩饰自己,哪怕面上那么镇静淡定,但裸.露的手臂上,紧绷绷的青筋还是出卖了他。
显然,他在紧张。
沈书黎其实有些抱歉之前对周进有误解,抱歉上次见面他因为卖狗那一幕,对周进态度烦躁和冷漠,所以答应了这次邀约。
周进飞快跟上去,调整步调,同他走成一排。
一阵清风漫卷起半黄的秋叶,在地上低低地打了个旋儿。
两人逐渐爬上一个山坡,这里视线很广阔,能看到农场的整个全貌。
农场的一块菜地前,那个小孩儿还在跟狗狗玩儿,一人一狗开心地蹦来蹦去。
沈书黎想到什么:“你刚才对小孩儿说,第一次可以免费看,以后就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你在用这些狗盈利吗?”
沈书黎已经脑补出了一套逻辑:
——周进从镇上买回狗,却偷偷跟那家的小孩儿说,狗在农场里。借此吸引他们来看,并从中收取费用。
周进轻笑,摇摇头:“不是。买狗时我会跟孩子们说,可以来农场看自己的小狗。”
“除了第一次免费,以后都要付出一点点代价。但不是要他们给钱。”
沈书黎被勾起了好奇心,微微歪头看他。
周进同他对视:“以后他们需要帮农场的菜地除草,作为看小狗的‘门票’。”
沈书黎不是很理解:“为什么?”
小孩儿干活都偷懒,力气还小,也不缺那点劳动力吧。
周进:“因为我想让他们知道,任何想要的东西,都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
“同时让他们明白,养狗也需要承担责任。”
觉得干活儿麻烦的小孩儿,来过几次后,就不会再来。
当小狗成了困扰,有些人就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
这样刚好周进也少些麻烦事儿,毕竟他得留意孩子们在农场的安全问题,好好地把孩子还给他们家长。
沈书黎听完微怔,心里有些触动。
风很温柔,吹得人浑身都舒服。
他垂下眼,轻声说:“真的,有一直坚持来看小狗的孩子吗。”
周进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天:“有几个。我跟他们保证了,等他们成年后,或者能在家里做主时,就让他们把小狗领回去。”
沈书黎没再说话,只是脸上不自觉地,漾开了浅浅的笑意,很温柔。
周进:“听我讲这些,会不会很无聊?”
沈书黎语气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疏离了:“不会,很有意思,觉得,很温暖。”
心脏都好像被春风亲吻了,柔软得一塌糊涂,比这绝美的风景,还要治愈人心。
世界上有人在默默努力着,释放着善意和温暖,是件幸运的事。
周进轻笑:“那我们算是朋友了吧?下次你再来,我给你讲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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