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周进跟沈书阳都瞪着一双大眼睛,气势汹汹地望着彼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要一点就着。
沈书阳气鼓鼓地:“我要回去!你,赶紧把我送回去,谢谢!”
他气得小脸儿都通红了,还是没忘记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别扭地加上一句谢谢。
周进眯了眯眼:“不行,天都黑了,你一个小孩儿在那么大的宅子里,不安全。”
“我给你哥打电话了,他马上就来接你。”
沈书阳直接一个弯腰,后退两步,然后助跑起冲,用头去撞周进的肚子,却只撞到一团梆硬的肌肉:
“谁让你告诉我哥的!他会担心的你知不知道!你怎么这么没脑子!”
周进气笑了,谁没脑子?
一只手扯住他,把他往外一薅,另一只手只用了一根手指头,轻巧巧地抵在他额头,就阻挡了沈书阳的全身力量:“你瞒着他,他就不担心?幼不幼稚,赶紧去吃饭。”
沈书阳拿眼神儿横他:“我就不吃。”
周进挑眉,不吃算了,饿的又不是他。
他松开沈书阳,自己悠哉游哉地在餐桌上坐下,开始吃着香喷喷的炒饭,时不时点点头,露出享受的表情,又瞄沈书阳几眼,然后继续吃。
沈书阳闻到了一股喷香的味道,香得他吸了吸鼻子,这时肚子突然发出咕噜一声,今天中午他就没吃什么,早就饿了。
识时务为俊杰。
于是他大丈夫能屈能伸,自己迈着小短腿过去,费劲儿扒拉地爬上饭桌,拿起勺子开始往嘴里喂。
周进:“不是不吃?”
沈书阳淡定地看了他一眼:“刚才不吃,是因为要跟你作对。现在吃,是因为我饿了。不冲突。”
周进没忍住笑,夹了个煎蛋给他。
沈书阳嘴里包着饭,跟他聊天:“你什么时候跟阿黎结婚。上回就说要结婚,都过去半个月了,咋还没结。”
周进:“快了,怎么,你很着急?”
沈书阳哼哼两声:“我是觉得你不太行。阿黎很好哄的,很好追的,看吧,还是要我来教你。”
周进勾起嘴角,说得还挺像模像样,再听听:“成,你教。”
沈书阳优雅地吃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你只要一直对他好就行啦,就算他拒绝你,你也坚持对他好,他就是口嫌体正直。”
周进一听这话,真的假的?
这么说,他一直踩在的得分点上,为什么感觉沈书黎待他,好像还是跟刚认识时一样疏离,两人关系没什么进展。
周进:“你说得不对,我就是这么做的,但他没反应。”
沈书阳高傲地扬起小脸:“这你就不懂了吧。”
“阿黎他是那种,面上不声不响的,好像也没跟你变得多亲近,实际上他心里都记着的,等你遇到麻烦后,就会发现,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帮你的人。”
周进微微抿唇,原来如此。
这就是所谓的面冷心热?
说不明地,周进心里踏实了许多。
看沈书阳还是有点真东西,周进起了心思:“我有个事,说出来你听听,看你哥哥他到底怎么了。”
沈书阳放下勺子:“曰。”
于是周进把前段时间,沈书黎留宿果园,他帮人洗了件衣服,结果却导致两人关系陷入僵局的事儿,跟沈书阳说了。
沈书阳听完,怔愣了下,朝他竖起大拇指:“你好厉害,你直接就抽中了限量版地雷。”
周进:“??”
沈书阳:“那件衬衫,是爸爸买给阿黎的生日礼物。家里欠钱后,能卖的都卖了,就那衣服不值钱,所以留了下来,他很宝贝的。”
“肯定是你给洗坏了。”
周进脸色一变,瞬间恍然。
沈书阳安慰他:“唉没事,那衣服本来就烂了,是阿黎非要缝缝补补接着穿,他肯定会原谅你的,又不是你的错。”
周进松缓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沈书黎本来就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他这个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难怪那天沈书黎脸色那么难看。
沈书阳又接着放出一个炸弹:“但可能他还是会难受,因为阿黎一直认为,爸爸去世都是他的错,所以他很痛苦,一直愧疚得要死。”
周进微微凝眉:“沈叔叔是怎么去世的?”
沈书阳眼睛有些红:“不知道,妈妈和阿黎都跟我说,爸爸是病死的。”
但他知道不是,又不敢问,问了只会让沈书黎更伤心。
沈书阳:“反正,你要记得,我爸爸是他的伤疤,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你不要跟他提起这个。”
周进低着头沉默了。
难怪,难怪他总觉得回到小镇的沈书黎,身上有一股死气沉沉的破碎感。
那双眼睛让人看不到生机,像是树木枯死后还被烧成了灰,连重新焕发生机的可能都看不到。
难怪他每次稍稍对沈书黎很好,这个人就会推开他。
因为沈书黎背负着这么沉重的东西,他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幸福,所以沉溺在以往的痛苦中。
也是,经历了这么多,一个人的性格,总归是有点扭曲的。
但这不是沈书黎的错,只怪老天塞给他的苦难太多。
周进放下筷子,说不明地心疼。
他盯着碗里的炒饭,出神了很久。
这时,敲门声响起,周进还没反应过来,沈书阳先跳下凳子,飞奔了过去。
他小小地一只,垫着脚拉动了门把手,门缓缓打开。
随后周进就看见,一个风尘仆仆,满脸疲惫的男人站在门口。
沈书阳直接哇地一声就哭了,抱着沈书黎的大腿不松手:“阿黎,你怎么才来啊。”
周进突然心头一酸。
原来沈书阳刚才,只不过是在他面前硬撑,眼下看见能依靠的人,也终于憋不住了。
毕竟才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沈书黎喉结蠕动,眨了眨眼睛,把眼泪眨回去,这才蹲下身一把抱起他:“没吓着吧。”
沈书阳搂着他的脖子,仰着小脸儿嚎啕大哭:“对不起……阿黎,都是我的错……”
沈书黎心头一抽一抽的疼,用手帮他撇开泪珠子:“慢慢说。”
沈书阳抽噎着,把他‘走丢’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其实这件事,错不在邻居的小孩儿。
放学后,沈书阳本来就不想跟着那孩子走,他想快点独立成熟,这样就能让沈书黎少操心,所以他觉得,一个人上学放学,是他独立路上的首件事。
往常沈书黎不让,今天沈书黎不在,他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试试,看能不能自己回家。
于是在半路,他趁着邻居家小孩儿跟朋友玩儿时,一个人偷偷走了。
结果在路上拐了几个弯儿后,就迷路了,不知道方向。
从小娇生惯养的,脚也走痛了,只能可怜巴巴地蹲在路上。
恰巧这时候,周进路过,在半道碰上了沈书阳,就顺手把他领回了家。
沈书黎听完经过后,平静了许多,他先把沈书阳放下,拿出手机给邻居打了个电话。
跟对方说明了这次事件的经历,再郑重地道了歉,说是小孩子不懂事,连累他们一起着急了。
邻居听完,也没怪沈书阳,只是念叨着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孩子找到了就好,总算是能松口气了。
沈书阳在旁边听着,耸拉着眼皮,有些委屈,更多的是愧疚。
如果不是他,大家就不用忙活这一通,他太任性了。
听见电话挂断,沈书阳做好挨骂的准备。
但沈书黎只是看着他,蹲下身轻轻把他抱在怀里:“哥哥知道你懂事,但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你要学会依靠哥哥知道吗?哥哥也是依靠爸爸妈妈长大的,这不丢人,不成熟也不丢人,小孩子不用成熟。”
沈书阳越听,鼻子越酸,又低低地哭起来。
沈书黎也眼睛通红:“小孩子的幸福,也是大人的一种成功。我想看到你快乐,这至少说明,我还是有一件事,一直做得很棒的。”
这样他才能稍微不那么挫败,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很失败,一无是处。
周进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两人,听完这番话,他温柔地笑了,轻轻敲了下沈书黎的头:“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
明白要依靠他人。
沈书黎甩了他一个问号表情。
周进却没回答,只是看着他笑。
把沈书阳安抚好,哄睡了,沈书黎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周进,沉默片刻,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聊聊吧。”
为了不吵到孩子,两人去了屋外,坐在门口的长椅上。
快要十一月份的气候了,夜间到底是有些凉,空中都开始下着白霜。
周进把手里的毛毯,一人一头,搭在两人腿上:“聊吧。”
他看了眼沈书黎手里的文件,显然对方也有事跟他谈:“你先说?”
沈书黎把文件递给他:“这是沈家全部的债款,你看看。”
周进接过,随手翻了翻,其实没怎么看下去,沈家到底欠了多少钱,他早就从书里知道了,现在不过是做个样子,让沈书黎安心。
沈书黎语气认真:“我们还没领证,希望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这么多债,一般人都会被吓退吧……
希望周进也是。
这样,就能省了他后面准备好的一些话。
周进看他一眼,笑了:“你觉得我会怕?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太胆小了点。”
沈书黎哑然,不敢跟他对视:“只是想让你看清现实。”
周进:“看清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然后呢?”
沈书黎喉咙发干,一双手也骤然攥紧了衣角。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在别人面前,自揭伤疤,但这又关系到两个人的未来,他必须要让周进明白。
沈书黎深吸一口气,扭头同他对视。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空无一物,破碎,脆弱,让人心疼:
“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可能,没有爱上一个人的能力,也没有创造幸福生活的能力……”
“你想要那种婚后生活,我给不了。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的,耽误你这么久,抱歉。”
周进注视着他,看着这个人露出脆弱的模样,瞳孔都在颤抖,但却仍然倔强、骄傲地望着他,他心里有一抹说不出的情绪。
周进:“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沈书黎喉结艰难地蠕动了下,目光终于开始退缩。
他的心情很怪异,既希望周进能被吓退,又希望周进不要放弃他。
应该说,他渴望被坚定地选择。
但又不想耽误周进。
如果结婚后,因为他的缘故,两人过得不幸福,那样地狱的日子,才是对沈书黎最大的惩罚,他不想让周进将来怨恨他,怪他。
所以哪怕伤口已经结痂,他仍然在周进面前,再次血淋淋地剖开,向他展示自己致命的脆弱。
这对高傲的沈书黎来说,不亚于在人前全身赤.裸的难堪,自尊都仿佛在被一刀一刀的凌迟。
最终沈书黎也没回答个所以然,别开头看向一旁。
周进很平静,望着漆黑的整个农场,缓缓道:“你觉得我选择你,是因为什么?”
沈书黎静默片刻,摇头。
他原本以为,周进愿意帮他,是因为高中受了他的资助,但后来却发现,不只是。
那点恩惠,不足以让一个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他也好奇,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周进轻吁一口气:“我选择你,是因为你很好,人品好,性格好,头脑更是好。”
“但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完美的东西,也没有完美的人。我们只能对别人的优点和缺点,进行取舍。”
如果觉得,对方的缺点要盖过优点,自己无法忍受,那就舍弃。
如果觉得,对方的优点,盖过了缺点,或者是对其优点无法舍弃,那就选择。
“所以我选择你,是我取舍后的结果。既然选择了你,我享受和欣赏你的优点,那就要接受你的缺点,宽容你不好的那些面。”
“换了任何人,他们身上都会有缺点,也都会有阴暗破碎的那一面,不管我选谁,接受和包容对方,进行磨合,都是一个必定的过程,那我宁愿那个人,是你。”
只想享受好处,不想承担坏处,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男人低沉微哑的嗓音,随着夜风轻轻滑过耳畔,带起一点让人说不出的战栗。
沈书黎被震撼了。
同时,他心底原本构筑起的冰冷城墙,轻而易举,就被周进的这番话瓦解了,那些冷硬的外壳,在逐渐融化。
周进没有觉得他矫情,没有跟他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更没有轻视和嘲笑他,不把他的心理创伤当回事儿。
而是客观、理智,且真诚地给出了一个回答。
然后告诉他,宁愿那个人是他。
他被选择了,被以一种包容的态度。
对方接受他的同时,一并接受了他所有的阴暗和缺陷。
他觉得自己,就像垃圾场里的残次品,本以为这辈子都会待在垃圾场。
但有人却把他捡了起来,在看到了他的所有缺口后,仍然肯定他的价值,将他带回家。
沈书黎克制不住地动容了。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幸运,幸运到不知所措,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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