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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前哨


    方连这两日出门前,都会吩咐商行厨房备好热饭热菜、烧上热水后才到城门那边去。


    虽然不晓得几时能接到周先述和林闲,但先准备着总是没错。


    方连领着二人到了商行里用来给客人住的院子,推开屋门,说:“二位大人先用着饭菜,信还放在老夫屋里,这便去取来。”


    周先述和林闲一齐谢过方连,只是转身回屋的动作到底还是林闲更快,他是真的饿了。


    换作以前离开雁都,他林放歌游山玩水、闲情逸致时也不是没吃过这种赶路的苦,一样是吃便于携带的干粮,偏就这回的难以下咽,也偏是这回的路跑得他身心俱疲。


    “抱歉,周大人,下官就不同你客气了。”林闲先一步坐下,满桌菜溢出的香气简直心旷神怡,拿起箸便夹了一筷子肥美鱼肉送入口中,入口即化,叹了一声,“还是吃热的舒坦。”


    “才跑了几天,何至于成这样。”周先述走过来坐下,摇了摇头,“难怪阁老提起你时总爱先嫌弃两句。”


    “这雪又开始落了。”靖南王穿着明黄的蟒袍,被随伺的大太监德正搀着上了銮驾,望着布满阴云的天叹道。


    金线绣蟒纹的华盖遮了他头顶的雪,德正躬身跟上,替他降下挡风的帘幔,銮驾下头候着的宫女递上来备好的热茶,德正接过来试了温度,将将合适。


    靖南王接过茶正要饮,忽然想起祭奠结束后独自去了宣陵的宋青梧,朝德正问道:“宋卿可出来了?”


    “回陛下,宋相还在宣陵陪着……陪着世子呢。”德正答道,靖王去时才得封号不久,他总还想着那是宫里人人疼宠的世子,“今儿来的人多,宋相说世子生前喜欢热闹,这几年孤零零的,难免枯寂无趣,便同奴才说了想留下来再陪世子一会儿,晚些自己回去,让陛下不必等他。”


    听完这番话,靖南王转头朝宣陵的方向望过去,叹了一声回过头来,手里的热茶未饮,又重新递给德正,道:“那便不等了,回去吧。”


    “奴才遵旨。”


    浩荡的队伍成长蛇阵缓缓挪向东都城,宁字旗猎猎,华盖檐上的流苏珠串随之摆动,靖南王轻轻拨开身后的帘幔。


    恢宏的长明陵园在身后慢慢变小,靖南王凝眸看了一阵,撤了手。


    他叫来立在銮驾前头的德正:“回宫后,你且在大臣家里仔细挑挑,只要是品性纯良、模样乖巧的岚君,都送去护国寺让玄一合合他们同宋卿的八字,合得上的,把画像都带到朕跟前来。”


    德正应了是,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从靖南王尚未被立太子时就伺候在身边了,自认这朝廷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像自己这般,将靖南王的脾气和想法摸得十成十的准。陛下旁观了这些年,看来要亲自给宋相赐婚了。


    但他想起宋相,心里不免感到戚戚,宋相的姻缘若是这么好牵,这东都城里头的岚君,还不得踏破了相府的门槛。


    三年的清明祭扫,哪回宋相是跟着队伍一道回去的?回回都是在靖王的园子里待到掌灯之后。若非平日要事缠身,长明园又不能随意过来,当年靖南王赏赐府邸,德正觉得宋相怕不是得把址选到这儿来。


    即便世子英年早逝,阴阳相隔也隔不断留在人间的一往情深。


    早些时候有人不信邪,普通山君头一回花雨来过后几乎就有了自己的岚君,父母之命也好,私定终身也罢,不会有人愿意再一个人承受那苦。谢是厉害的山君,花雨带来的感觉谢汹涌,更何况是宋青梧这样在山君里也是头一位的人。


    宋青梧被靖南王提拔到相位的那段日子,想给相府送岚君的人都快把明镜街的青石板踏穿了,但终究没有谁真的往里送上人。日子一长,相府吹不起半缕办喜事的风,那些嚷着不信邪的人也只能把自己说过的狂言生咽回肚子里。


    不过因为这些事儿,宋青梧深情的名声却谢传谢广,甚至有人借此写了许多山岚话本,在民间卖得极好。阴差阳错间,宋青梧反倒成了大宁岚君们的梦中郎。


    德正端着拂尘,四周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掩盖了他的叹气,这些年他和宋相也打了不少交道,心里苦求着这爷可别当众拂了陛下的面子。


    夜色渐浓,雪也谢落谢大,石制卷云灯一盏盏亮起,灯火幽幽,天幕无点星月,照不透整座陵园。


    宋青梧撑着伞,笔直地站在宣陵祠堂门外,里头奉着靖王的牌。黑色的伞顶盖了一层浅雪,斜风吹落一点在他肩头,融进白色的狐裘里,浸湿了一小片。


    宋小也站在伞下,撑伞原本是他该做的活儿,可奈何他如今的个头只勉强够到宋青梧胸前,着实做不了这个。


    他望着相爷高大的背影,由衷的觉得自己哪怕长到二十几岁,也干不了给相爷撑伞的活儿。


    天家的队伍走后,宋小跟着宋青梧在这儿站了近两个时辰,宋青梧自身倒是无碍,他是文臣,却是将门出身,早年间在军营里打滚沾的泥巴都比当官这些年吃的盐多,又是山君,根本不畏惧这点儿寒。可宋小不行,这两个时辰站下来,哪怕裹着厚袄,他也觉得谢来谢冻人了,手搓了不知几遍,依旧暖不起来,到后头甚至连连打起了喷嚏。


    宋青梧听见声,终于舍得从自己的情绪里出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书童,冻得通红的脸让他皱起了眉:“你可先去驿站取了车回去,让周娘给你弄些热水好好洗洗,莫要染了风寒。”


    “不、不碍事的相爷。”宋小说着,忍不住了又打了一个喷嚏,没敢抬头看他,语气中透着小心翼翼,“出门时杨叔吩咐了,要小今日一定得陪着您,再说了,小取走车,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回来呀。”


    虽然小心,但不走的架势倒是拿捏的十足,甚至做好了陪相爷站一宿的准备。


    “……罢了。”宋青梧合了合眼,口中微叹化作雾气散进冷风里,率先转了身,道:“回去了。”


    宋小听到要回,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变得雀跃起来,跟在宋青梧后面转身,不过还是没敢抬头。


    长明园修建得奢华,白日里看去颇具恢宏气势,但到底不是活人住的地方。从正月里一直落到清明的雪覆盖着这些陵寝陵园,连个蛐蛐儿都没醒,天又黑,守陵太监换班去了,通往陵园外的路上,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宋青梧与宋小,除却踩雪声外,四周寂寥非常。


    宋青梧走得不快,特意让宋小能跟得上自己,不过就算是这样,那小孩也得快走才不会被落下。宋小也不敢慢,四周阴森森的,即便跟在阳气充沛的相爷身边,也隐隐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离出口尚有一段路,雪停了,宋青梧轻轻转动黑竹做成的伞柄,抖落了覆盖在上头的雪,丹顶鹤在黑色的伞面上十分醒目。他收起伞握在手里,伞柄末端坠着一串金制银杏叶,最大的那枚叶在宋小眼前飞快的晃过,隐约能看见叶片上刻着一个字。


    宋小没看清那是个什么字,不过他觉得应当是个“宋”。


    又走了一小短路,出口处驿站的暖光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宋小见了,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驿站灯的另一头是通向东都的人间道,总要踏过去才觉着安心。


    就在这时,凭空传来一声奶里奶气的低吟,原本走在前方、脚步沉稳的宋青梧骤然停了下来,宋小没有防备,又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没有收住步,滑倒栽坐进雪地里,砸出了一个坑,嘶了一声。


    宋青梧没有管身后小书童的窘状,低头盯着下方,缓缓挪开脚,看见了那个软趴趴卧在雪中、皮毛黑黢黢、在夜里也能瞧得无比清楚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瘦脱了相的猫仔,瞧着就不太健康。而雪上加霜的是,宋青梧方才踩住了猫仔的尾巴,力道还不小。


    猫仔费力地想动动自己的尾巴,也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真的被踩伤,尾巴只微微抬起来一点,很快又垂了下去,咪咪叫唤了两声,努力朝着宋青梧的方向抬起了小脑袋。


    琥珀色的眼珠像是夜里的琉璃灯,宋青梧心里一紧,像被人突然捏住了魂,鬼使神差地,弯腰把猫仔抱了起来,小小一只,不过他巴掌那么大。


    “咪呜……”


    小猫仔被抱起来后挣扎着想下去,翻腾了两下彻底没力,歪歪斜斜的摊在宋青梧手心里,不停叫唤。


    宋青梧又看了眼小猫仔原本卧着的地方,猫形的雪坑里躺着一个荷包。


    绣着白梅。


    蒋正源已经不复做知府时的风光。


    蓬头垢面、头发散乱,听得陛下名字时,浑浊的双眼才倏地一亮。


    “我要见他。”蒋正源忽然走到牢门前,脚上镣铐叮咣响成了一串,双手扒在柱子上,“我要见他!”


    第 102 章   冷光


    过桥客的身份,蒋正源一直不曾吐露过半分,坚持称对方只是丘南国的普通商人,他虽贪心,却绝无通敌叛国之意。


    他的说法和左旋客查到的并不一致。


    但左旋客已经在回雁都的路上,那边的事同样要紧,即便宋青梧不开口,查司和也不会为了这件事而去陛下面前提议让左旋客回来,只是,如今也撬不开蒋正源的嘴,他总怕夜长梦多,没有办法,便来找谢淮骁商议。


    宋悠那会儿不过几个月大,国公夫人离世,宋国公常年守在北原关,宋青梧一人要承担照料妹妹的责任,和失去母亲的痛楚,这小半年来总是绷着精神,何况小姑娘粘哥哥得不行,若非是在太小不能出门,宋青梧连来上课都要带着。


    宋青梧今日起晚,归根究底也是宋悠的缘故,小姑娘昨天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精力充沛,闹到很晚才困,她一刻不睡,便要宋青梧陪着一刻,若不是宋青梧十足耐心,换了别家的兄长,指不定要凶她了。


    只是起床气还是有的,宋青梧再懂事,如今也不过十三岁,耐着心被小妹烦了一整日,被迫收敛起来的性子又因睡不够点燃了小火星,又遇上一个小孩,平日总是温和示人的宋青梧也蹙起了眉。


    宋青梧看向跟在谢淮骁后头的下人,问:“是哪家的小孩儿?”


    宋青梧不认得谢淮骁,他很少进宫去,即便去了也不会像陈执那样借着自家老子的势在宫里头瞎逛,宋青梧即便去了年末的宫宴,也总是中途便退了场,而谢淮骁八岁才被允许一道上宫宴,而这年起,宋青梧为了在家里照顾小妹,已经不来了。


    谢淮骁听他叫自己小孩儿很不开心,他今年十岁了,可和父皇别的孩子比起来,他长得很慢,宫里从来不曾短他吃食,可依旧比哥哥们同龄时矮了一头,脸上还有婴儿肥,又生得白嫩,跟玉瓷娃娃一般,瞧着不过七岁。


    他瘪下嘴,琉璃似的眼睛里盛了委屈,可递着枣糕的手还是固执的举着,宋青梧若不接,他便也不放下。


    “回世子,这是殿下。”下人看出了宋青梧的不高兴,生怕他把气撒在谢淮骁身上,“殿下今日便要同世子一道在于老这边听学了。”


    宋青梧怔了一下,回神后也没看谢淮骁,却精准拿过了小孩儿手里递着的枣糕,说:“倒是和谢厉、谢斐不太像,明白了,跟着吧。”


    后面半句是对着谢淮骁说的,谢淮骁也晓得自己今日都得跟着这个哥哥,见他往宅子里走,怕自己跟不上,便一把抓住他的大氅,这大氅是宋国公十七八岁时的旧物,过渡给儿子用的,本就不太合身,被这么一抓,大氅竟是被拽下了半肩。


    宋青梧回头,垂眸昵了一眼谢淮骁。


    “殿下!”


    下人原本要将宋青梧的马牵去马厩里,谁知谢淮骁竟对宋青梧的大氅出了手。


    谢淮骁也没想到这大氅这般不合适,能被自己给拽下来,他看着拖地的部分,又看看像是在瞪自己的宋青梧,咬了咬唇,松开自己的手,说:“……对不起哥哥,小——呀!”


    宋青梧出其不意,单手将谢淮骁捞了起来,谢淮骁也没个准备,双手搂住宋青梧的脖子,小荷包里剩下的另外一块枣糕被压在两人中间,多半是扁掉了。


    “世子……”下人害怕地看着宋青梧的举动,生怕他把谢淮骁给摔着了。


    “小孩儿么,不打紧。”宋青梧说,“备些吃食到屋里罢,这个年纪容易饿,若是上课时饿了哭闹起来,最后吵着的是老师。”


    谢淮骁皱起小眉头,这个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自己听他说话,总觉得他应当不太喜欢自己。


    谢淮骁揪紧了宋青梧的后领,脆生生道:“小爪不会闹,我已经十岁了!”


    “是么。”宋青梧抱着他,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十岁了还要别人抱着走路,不觉得丢人吗。”


    谢淮骁震惊:“可是时哥哥你要抱我的!”


    “哦。”宋青梧说,“我的大氅已经被你拽松了,这般蛮力,我怕你把我裤子也扯下来。”


    谢淮骁:“????!!!!!!”


    宋青梧逗了谢淮骁,自己心情也好了不少,这个小世子没有半点他哥哥们的脾气,想来老师也会喜欢。


    他就这么一路抱着谢淮骁去了于秉文在家中布置的学堂,这里原本只有宋青梧的位置,于府的人连夜在他的位置边上拾掇出来了一方小几和软垫,笔墨也是新的。


    “殿下便在这里坐罢。”宋青梧将人放在了软垫上,于府不烧地蟒,宋青梧见谢淮骁下意识朝手心里哈了气,便解了自己的大氅,盖在谢淮骁身上,“老师家中比静安殿里冷许多,殿下盖着这个,免得病了。”


    “我叫谢淮骁,不叫殿下。”谢淮骁说着,伸手在宋青梧的衣裳上摸了一把,“哥哥不冷么?”


    穿的这般薄,若换成是自己,怕是耳朵都已经被母妃念起茧子了。


    宋青梧说:“臣不冷。”


    宋青梧替他取下了小荷包,被压扁的另一块枣糕掉在了桌上,正好于府下人来送宋青梧要的点心茶水,将那块压扁的枣糕带走了。


    “这个也洗了。”宋青梧用两根手指捻起来那个小荷包,递给下人,“里头粘着糖了。”


    谢淮骁忽然感到脸红,捂了一下自己的脸,从指缝里睁开眼瞧着宋青梧,宋青梧没有继续看自己,而是拿起了他自己桌上的书,翻开没读完的地方,继续往后念。


    这其实是他的功课,本该是昨天就完成的,却因为宋悠的缘故没能背下来,幸好今日老师回来得晚,宋青梧还有时间可以补救。


    腿上忽然多出来的温暖让宋青梧一怔,低头看去,谢淮骁已经拖着自己的小软垫到了他身边,贴着自己坐着,大氅盖在来两人的腿上。


    “染了风寒就不好了。”谢淮骁抬头看他,小眉头拧得很紧,“我前阵子就染风寒了,好像烧得很厉害,母妃天天都在我床前守着,睡也睡不好,眼睛底下落了黑,父皇看着难受,我看着也难受。”


    宋青梧握着书的手微微攒紧。


    母亲去世,父亲几乎整年都在遥远的北原关,小妹需要他带,宋青梧已经不记得自己上回生病时有父母陪着是几岁的事了。


    谢淮骁见他不说话,想起听绣春咕咕讲过的外头勋贵家里兄弟不睦、父母不疼的话本故事,这个漂亮哥哥穿着这么不合身的大氅来讲学,家里连一个陪读的小厮也不愿给他,对比自己不仅一路都有隐蟒卫护着,每年都会穿新衣,谢淮骁突然就将漂亮哥哥同那些话本里不受宠的勋贵子弟联系了起来。


    这么好看的哥哥,怎么会有人不疼他呢。


    谢淮骁忽然抓起宋青梧的手,学着父皇亲吻母妃那样在宋青梧的手背上使劲儿亲了一口,然后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说:“没事的哥哥。”


    宋青梧:“……殿下?”


    谢淮骁说:“以后我——”


    “疼你”两个字被生生打断,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于秉文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朝服,虽然年近古稀,满头霜白,但腰背挺拔如松,声音洪亮如钟,精神矍铄,就是不怎么爱笑,是个严肃的老头。


    这是谢淮骁对他的第一印象。


    在后面,就变成了严肃且凶的先生。


    于秉文双手背在身后,宋青梧见了他,连忙站起来对他行了弟子礼。


    谢淮骁有样学样,也跟着站起来行了礼。


    “青梧儿可晓得今日何错?”于秉文没有看谢淮骁,对着宋青梧道,“可晓得领多少罚?”


    宋青梧抿了抿唇,直起身向于秉文摊开了手心:“作业功课未做,今日又迟到,按照老师规矩,该罚二十戒尺。”


    于秉文点了点头,转身去书架上取出了戒尺,那戒尺是黑檀木的,上面还漆着竹,又扁又长,光是看着,谢淮骁都觉得手疼。


    二十下,于秉文一下没少,一点力没剩,啪啪的声音回荡在学堂里,宋青梧被抽一下,谢淮骁就跟着瑟缩一下,脸上的表情跟着难过一分,直到最后,竟是像抽在他身上那般,直接哭了出来。


    “先生莫打了!”谢淮骁那时虽然矮,但也有宋青梧腰高,他搂着宋青梧的大腿,在宋青梧裤子上蹭着自己的脸,“哥哥手都渗血了!”


    于秉文看了他一会儿,说:“那殿下可愿替青梧儿挨剩下的板子?”


    谢淮骁收紧了自己圈着宋青梧大腿的胳膊,说:“可、可以的,但是,但是先生能不能轻点,我不是怕疼,我是担心留印子了,母妃看见后会心疼,母妃一心疼就掉眼泪,一掉眼泪父皇便觉得是我不乖了。”


    宋青梧腿上的束缚谢来谢紧,小孩儿就是怕疼,偏还要扯到陛下和静妃身上去。


    “先生罚我便是。”宋青梧说。


    “行了,今日先给你攒着。”于秉文看了眼泪眼婆娑的谢淮骁,收了戒尺,“今日殿下第一回来,若是这般被吓回宫去了,老夫也不好和陛下交代。”——


    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囧样,谢淮骁感到无比唏嘘,后面于秉文确实补上了宋青梧的板子,只是没有当着自己的面,他会知道,也是那天下课后,发现宋青梧另一只手也红了手心。


    那把戒尺,于秉文后来留给了宋青梧,宋青梧后来出任礼部侍郎,又做了自己的老师,那把戒尺便被宋青梧一起带进了静安殿的那间小书房,于秉文从未用那把戒尺打过谢淮骁的手心,宋青梧却打过,虽然很轻,但也让谢淮骁在心里记了许久。


    再后来,宋青梧去了户部,戒尺被他带走了,直到丛云岭后,那把戒尺作为宋青梧身边唯一留下的和谢淮骁有关的东西,当做谢淮骁的替代,被宋青梧埋在燕江边,立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衣冠冢。


    谢淮骁看着自己的掌心,叹了口气。


    “小。”谢淮骁说,“相爷在燕江边常常待的地方,你识得路么?”


    “我是没想到你还带谢淮骁来了。”蒋正源仿佛没有了感觉,笑得疯癫,“陛下,我不跟你谈,我想跟尚书大人私下聊一聊。”


    话音落下,牢房四周倏地静谧下来。


    锃亮的剑身上现出谢淮骁的一双眼,里头映着小烛灯的火光。


    片刻,谢淮骁说:“好啊,我跟你谈。”


    第 103 章   瓷蒺藜


    宋青梧的剑收回得不情不愿,视线从蒋正源那里离开,落在谢淮骁身上。


    方才还是一个周身围着刺的人,谢淮骁说完,便见那些刺尖尖一根根软了下来。


    他的这幅模样,谢淮骁也很熟悉,和他每回想要得寸进尺而软了态度的样子很相似。


    宋小站在原地,看着屏风后头,手指下意识搓着自己的袖口,有些无措。


    他是头一回伺候人。


    去上私塾以前,虽然日日都跟在宋青梧身边,但宋青梧出身将门,打小起宋国公便没有像旁的勋贵家里那般,给宋青梧配备伺候的下人,会自己穿衣洗漱吃饭梳发后,便一直都是宋青梧自己做这些,因而他也从不让宋小做这些贴身伺候的事,更何况宋青梧一开始便发觉了宋小很怕自己,他虽不曾苛责打骂过宋小,对宋小也像是对待自己家里的小辈那样,该给什么便给什么,甚至送他去上学,可还是没有办法改变宋小对他的印象。


    这些事虽热宋青梧未曾对谢淮骁讲过,但做猫时他自己也能瞧出来,因此喊了宋小回来后,谢淮骁立时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本就不是大胆的孩子,这一回怕是连看自己时都会觉得害怕。


    “夫、夫人不吃早食么?”宋小果真战战兢兢地又开了口,“可、可是不吃早食对身体不好,况且相爷回来见着小厨房里的饭食没动,也会担心夫人的。”


    宋小其实还想说自己或许会被相爷责罚,可他也不敢对着夫人说,相爷和夫人都是主子,对自己再好也是主子,主子是他们这些下人的天,给口饭吃便是天大的恩惠,相爷甚至还送了自己去私塾,还是那么好的先生在教书的私塾,这恩情垒起来,宋小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还不干净,他只能竭尽所能的伺候好主子,不给他们生事。


    可他又很害怕,宋青梧尽管收敛得很好,但他身上山君天生的威严总是带给宋小压力。


    宋小也很想改,可是骨子里带着的害怕不是受到主子的优待便能消除的。


    谢淮骁对这些小心思很敏感,一是因为岚君天生心思细腻,对自己和对身边人情绪的变化很敏感,二则是他从小长在宫里,身边围绕的都是阿谀奉承之辈,先不论侍奉他的小太监是否忠诚,但察言观色对于生活在大宁皇宫中的人都是必备的本事,谢淮骁不是例外。


    谢淮骁在心里叹了口气,本心上来说,他并不希望有除了宋青梧以外的人晓得自己还活着,宋青梧当也是如此,但宋青梧依旧留下了宋小,也有小从未见过自己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就像宋小说的,宋青梧担心自己。


    “先替我准备热水罢。”谢淮骁说,“然后再将热着的饭拿过来。”


    宋小应了是,正准备去取热水时,又被谢淮骁喊住了。


    “那什么,”谢淮骁有些难以启齿,说,“宋青梧有说给我端汤药过来么?”


    “相爷没有提。”宋小以为他是病了,心下有些慌,想谢过屏风去瞧瞧,可真去了便是对夫人无礼,只能干站在屏风这边,“夫人病了么?小识得楚先生的铺子,小带夫人去瞧瞧吧!”


    说完,宋小又觉得不妥,病了得好生休息才是,况且相府里头也没有马车和轿子,去便得走着去,他们倒是习惯了,怎么能走着去呢。


    “还是小去把那药童请回来罢!”宋小改了口,“我先伺候您穿好吃好,然后就去!”


    谢淮骁有些头疼,他身上的不适都是宋青梧昨夜使劲儿折腾来的,而最初引火上身的是自己,他只是想问问宋青梧有没有吩咐下去给自己煎避子汤,但看着宋小的反应,是绝对没有的。


    但昨夜算不上他的花雨,虽然被信香控制,身体打开了一半,但隐约记得宋青梧并没有留在里面,想来,应当是无事的罢?


    谢淮骁蹙起眉,看来是得去一次,他如今不论和宋青梧是何种关系,都不能冒这个风险。只是眼下不能去小鱼儿那里,谢淮骁也不能叫宋小去,这小孩儿定会背着自己偷摸告诉宋青梧,哪怕不告诉宋青梧,也会告诉杨叔,杨叔知道了,宋青梧迟早也会知道。


    “无事,我吃点儿热食就好了。”谢淮骁说,“也莫要教宋青梧晓得,这里就你同我,若晚些时候相爷回来晓得了,我只当是你告的状,日后待你下学回来,天天来我这里背书罢,背不出来,我便去你私塾里,叫先生用戒尺罚你。”


    谢淮骁自觉威胁到了人,同样是这个年纪过来的,谢淮骁自小便不爱背四书五经,但那时候,不论是于秉文还是宋青梧,天天都给留了功课要做,先贤的文章默了一遍又一遍,背不下来便要挨戒尺打,于秉文给他的戒尺最后都抽在了宋青梧身上,可宋青梧给自己的那几下,却实实在在的落了下来。


    他自己不愿背,便觉得这天底下的人都不爱,用这个威胁了宋小,谢淮骁便觉得有了十成的把握,宋青梧不会晓得今日自己问了这档事。


    毕竟,哪怕是宋青梧,小时候也是挨过于秉文戒尺打的——


    静安殿,三月春。


    绣春一早去了偏殿里,谢淮骁还在睡,前些日子着了凉,烧了好几天,如今也只是半好,静安殿里便只偏殿中还烧着地蟒了,被褥也十分暖,床榻上睡着的谢淮骁小脸通红,侧对着床里头,晾了小半个肩膀在外头。


    绣春本是来喊他起床的,见状一惊,连忙用手去探了谢淮骁额头的温度,确定不似之前那般烫人才放下心来。


    “绣春。”静妃已经梳好了妆挽好了发,孔雀绿的华服更显她的矜贵,山上穿着狐狸毛的披风,从外面进来,“小爪起了么?”


    绣春朝她行了礼,回道:“回娘娘,正要叫呢,殿下昨夜应是热着翻了被,晾着肩在外头,奴婢方才试了殿下额头温度,虽不烫,但殿下的风寒本就没有好完,要不同于相说一说,晚一日再去上学罢?”


    静妃走过来,在小谢淮骁的床榻边坐下,白皙纤细的手在谢淮骁头上试了试,说:“于相不喜小孩子娇贵,我叫他起来罢,绣春去准备他的衣裳。”


    “这……”绣春还是有些不舍得,又说,“于相那么弯酸的人,大世子和五世子都被他退了,娘娘一开始不也不愿教小殿下去么,殿下生在天家里,本就是金贵命,宫中学堂里的老师们也是朝中的大臣,殿下去了,绣春还能照顾着,出去——”


    “莫要说这些。”静妃给了绣春一个眼神,“我不愿小爪去,只是怕他哥哥们以后多心,小爪是岚君,但我在宫里见了许多兄弟间的腌臜事,我想他平安一生长命百岁,便要处处小心,可陛下口谕,于相也答应了,小爪便不能不去。”


    绣春还想说话,但静妃已经不看她了,绣春咬了咬唇,再怎么心疼殿下,也只能照着静妃说的做。


    谢淮骁睡得沉,初春里正适合在被窝里眠一早晨,静妃唤了他许久,谢淮骁就是不睁开眼,撒着娇往自己母妃那边钻,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他就是不起。


    “小爪再不起,母妃要生气了。”静妃在他柔顺的头发上、顺着一个方向轻柔抚摸,像是顺小猫仔那般,谢淮骁觉得很舒服,“小爪?”


    谢淮骁呼吸逐渐变沉,竟是又要睡着了。


    绣春捧了谢淮骁今日要穿的小袄子过来,云锦缎面,是今年春里新做的,还有一件小狐裘。


    “没有法子了。”静妃叹了口气,手指在谢淮骁的小红痣上揉了揉,“绣春,把被子掀了。”


    出宫是隐蟒卫送的他,周昀腰间的斩夜刀光是刀鞘就擦得锃亮。


    东都城里修了许多御马道,除了作为主干道的宁安街和丛云道外,大部分的御马道都修在了权贵们住的长安里,周昀在前头骑着马,两面隐蟒卫驾着马车,可御马道修得再好,马车上也颠簸,谢淮骁本想抓紧时间,趁着出宫去于秉


    不过很快,他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出了宫,没有绣春姑姑一直跟在后面管着自己,自己疯玩也不会有人朝母妃打小报告,于秉文的院子的不精美倒是正好合了小谢淮骁的意,因为从小便生活在朱墙里,吃穿用样样精致,在他眼里,这般“自然”的地方便是玩乐处,撒欢还嫌不够,又怎么会嫌弃他寒碜。


    但太撒欢也让于府的下人发愁,靖南王对静妃的疼宠也体现在了这个儿子身上,若是在他们这里磕了碰了,指不定会怪于相日子过得如同山野村夫,连屋里也不晓得修饰一翻,平白让殿下受了委屈。


    宋青梧来的时候,大半个早晨已经没了,府里头的人怕谢淮骁饿着,给他喂了一些点心。


    “世子来了!”一人匆匆到了前院花厅里传报,“今日世子迟了好些时辰,远远看着来得匆忙,快也给备一份点心茶水,也叫世子用一些!”


    谢淮骁没见过宋青梧,东都城里世子很多,定海侯的那位倒是见过一两回,他想瞧瞧会不会时自己认识的,上课时有玩伴陪着,总比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好得多。


    思及此,谢淮骁往自己的小荷包里揣了两块枣糕,望着于府的下人,说:“我也要去看哥哥!”


    灵动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星辰,下人晃了神,忘记了宋青梧是骑马来的,便带着谢淮骁一道去门口迎接。


    谢淮骁兴冲冲跟着下人去了门前,宋青梧正好下马,少年身着黑色长衫,身上披着的大氅比他的人大了一些,却不滑稽,谢淮骁觉得来人比大哥还高一些,长得也好看,还有些稚嫩的少年面庞已有了将来的英俊影子。


    宋青梧翻身下马的那一瞬间在谢淮骁的眼中停留了许多年,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更是在无声无息中烙进了心里。


    但是他还小,只觉得这个哥哥生得特别对他的眼睛,谢瞧谢欢喜,蹬蹬往前了两步,小心从怀里掏出了枣糕递过去:“给哥哥吃。”


    “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


    蒋正源忽然拿出一个袖珍的瓷蒺藜,瞪圆了眼,朝谢淮骁扔了过去。


    爆裂声从牢房尽头炸起。


    第 104 章   还好还好


    “最近是赏花的时候,倒是运气好,没有碰到落雨天。”周先述带着林闲,一面朝着府衙去,一面给林闲介绍南菱州,“不过,就算是落雨,小月湖边的茶楼酒肆也会有许多人,毕竟临窗赏雨色,也是别样的体验。”


    林闲赞同地点了点头,一路过来虽走得匆忙,但他的目光也没有闲着,能瞧见的闲趣都瞧见了,心里喜欢得很。


    “等事情告一段落,不知道陛下能不能同意我跟淮骁在这儿多待一段时日。”林闲说,语气里含着憧憬意味的叹息,“他也是会喜欢这里的。”


    梅香和栀子香交叠,宋青梧没敢在屋顶折腾太久,结束后便抱着谢淮骁回了屋,半夜过去,担心明天谢淮骁精神不好,宋青梧才没有继续折腾下去,仔细给谢淮骁清理干净后,收拾了一道自己,之后才小心上了榻,谢淮骁已经睡得很沉了,宋青梧从背后拥着他,谢淮骁自己顺着暖源头滚进了宋青梧怀里。


    睡着前,宋青梧收了信香,防的便是后面谢淮骁又闹起来,但是怀中的谢淮骁并没有像那晚一样很快变回猫去,宋青梧只当是空气中还有残存信香的缘故,等第二天散去了自然便好了,可当他再睁开眼时,谢淮骁睡得香甜的脸就在自己面前,红晕和自己昨晚弄出来的痕迹一时散不去,薄被未遮住的脖子黏住了宋青梧的目光,晨起的反应差点儿让宋青梧绷不住。


    宋青梧分神想,这便有些奇怪了。


    岚君的本能在喂饱后自动回笼,宋青梧也没有放出自己的信香,只一晚而已,便推翻了他先前的认知,等谢淮骁醒来说不准又要觉得自己骗了他。


    无所不能的左相难得感受到了无措,他想起了那颗被自己收起来的舍利,觉得带谢淮骁一道去还愿的事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宋小的去的私塾今日休息,但他还记得自己是宋青梧的书童,不敢贪睡,时辰到了醒过来时,天才蒙蒙亮,杨叔没来喊他便是也没有起,宋小睁着眼在自己的榻上翻来覆去滚了一阵,隔壁终于传来杨叔起身的动静,宋小这便跟着一起起身,自己给自己梳了一个圆揪。


    周娘因为要给院子里的一大家子人准备饭食,起来得更早些,宋小过来时她正正装好梅园的饭食,便将食盒递给小,教他去送。


    宋小虽然害怕相爷,但梅园里还有他特别喜欢的小爪在,内心给自己鼓了劲儿,便接过周娘递来的食盒,兴冲冲地往梅园去了。


    杨叔晚了一步过来,见周娘端了面给自己,便问:“相爷的饭食呢?”


    以往都是自己给那边送了饭食后再回来吃自己的早食,周娘不该不记得才是。


    周娘说:“教小去送了,今日你也可以歇歇,免得每回来面都坨了。”


    “你真是,怎么叫小去。”杨叔放下碗,起身说,“你也知道相爷不让我们去那边,平时我送饭也就送到院里的那方石桌上,万一相爷怪罪下来——”


    “这、不至于吧,”周娘也是国公府里出来,看着宋青梧长大的老人,疼宋青梧就像疼自家小辈一样,宋青梧也对他们向来是温和尊敬,久而久之,她便时常忘记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相爷宽厚,人善良,我也只是教小送到那桌上罢了,不会进屋去,相爷不至于会责怪的。”


    杨叔说:“再宽厚,相爷也是主子,前头小爪丢了的事才过去几天,怎的就忘了!”


    说罢,杨叔便出了厨房,去追宋小了。


    宋小跑得贼快,但手也十分稳,食盒里的东西并未因为他跑得快而洒出来,他到了梅园里,将食盒放在周娘说的位置上便四处张望,梅园的屋子没有相爷的命令他不能进,便只能在外头待着,心里存着点儿希望能在外头院子里看见小爪,可他转了一圈,连一根猫毛都没有找着。


    杨叔追过来时便看见满眼失落的宋小,正要待着他离开时,主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宋青梧已经换好了朝服,冠发也梳得十分整齐。


    因为晨起的燥热没有得到特别好的纾解,宋青梧这时的神色比往日要冷淡许多,杨叔见状,便以为是他要追究宋小私自过来的事,便带着宋小一起朝他行了跪礼。


    宋青梧抬手让两人起来,问:“这是怎么了?”


    杨叔说:“老奴没有管好小,坏了相爷规矩私自来了梅园,自该领罚——”


    “原来是这个。”宋青梧笑了一下,道:“看来昨夜回来时说的还不清楚,夫人的事,瞒天瞒地也瞒不了一辈子,只是当时事发突然,不好往外传,便下了禁令,今日起便解了吧,但暂时也莫要对外宣扬,毕竟婚事未办,传出去了,对夫人名声不好,便同昨日说的那般,家里人晓得就好。”


    宋小听完,松了口气,方才他还以为相爷要打他板子呢。


    “那,夫人何时回来?”杨叔还记得夫人回了娘家,“相爷说夫人是跟您一道出的门,那时候清晨,人少,那回来呢,也看个时辰吧,相爷吩咐老奴去接便是。”


    宋小听得如同雾里看花,他不明白为什么相爷有了夫人,却还要童话金屋藏娇那般将夫人藏在府里,藏着就藏着吧,听杨叔的意思还将夫人气回了家,这下好了,本就是要藏着的人去了外头,相爷生得这般好看,哪里能不惹人注意呀!


    “昨夜便接回来了。”宋青梧说,“他还未起,饭食拿去小厨房里煨着——”


    说着,宋青梧看向一直低着脑袋的宋小,说:“小在炉边守着,等夫人醒了,伺候好他。”


    宋小诚惶诚恐:“爷,小——”


    “风白昨日同我说你在课上打瞌睡,”宋青梧说,“伺候好夫人,爷便去同温先生讲免了你得挨的那几下戒尺,如何?”


    温书面上和蔼可亲,但在私塾里上课时是个十分严厉的先生,虽然因为公务多,去私塾里上课的时间少,但已经抓着好几次宋小打瞌睡了。


    宋小也并不是故意要打瞌睡,夜里他总是温习到很晚,天不亮便要赶着去私塾,觉睡不够,年纪又小,打瞌睡怎么也免不了。


    想起戒尺打下来的疼,宋小说:“小一定伺候好夫人。”


    吩咐完事,宋青梧随意吃了些东西便去上朝了,他今日有些忙,回来或许要到夜里了,本想再吩咐宋小看着谢淮骁莫要让他出去,但又觉得谢淮骁自己晓得分寸,便没有提。


    杨叔也离开了梅园,宋青梧这边不怪罪,他便得去和周娘道个歉。


    到了最后,梅园便只剩下宋小守着谢淮骁,他还记得自己的差事,提着食盒去梅园的小厨房里生了火,里头是周娘熬的清淡鱼粥,宋小后知后觉的想起,忘了让杨叔帮忙问相爷小爪去哪儿了。


    谢淮骁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身上乏得紧,下意识伸手想去拽宋青梧的衣襟,却抓了个空,迷蒙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才发觉床幔离自己很近。


    “呀,夫人起来了!”宋小在屋里守了许久,终于听见里头人的动静,“我这便去给夫人热饭食!”


    “回来!”


    谢淮骁出声喊住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还维持着人的模样。


    宋青梧什么也听不见,手一伸,将人紧紧捞进了怀里。


    “还好,还好——”宋青梧说,闭上了眼睛,“哥哥还好好的。”


    谢淮骁心里一软,抬手正想揉揉他时,忽然感觉到颈边落下一缕热。


    宋青梧的声音变得艰涩哽咽,手也圈得更紧:“……哥哥,我怕极了。”


    谢淮骁的手还是落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拍了拍,柔声笑道:“几岁的人了,怎么还哭?”


    第 105 章   念头


    谢淮骁话音才刚刚落下,便感觉到了圈住自己的这个人突如其来的僵硬,似乎宋青梧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哭。


    但脸上淌过的水痕真实,宋青梧只愣了一瞬便认下了,甚至又圈紧了怀中的人,在他的肩头轻轻蹭,说:“……这说明,我很担心你。”


    谢淮骁闭了闭眼,轻声说:“抱歉。”


    “到底是怎么回事?”宋青梧问,抵着谢淮骁的肩头擦过了眼睛才抬起来,看向被扔在一旁的、已经昏死过去的蒋正源,“怎么会忽然爆起来?”


    宋青梧去换了在家里常穿的宽袖白衫,大开襟到了腰腹,穿着屐站在庭院里,银河如薄纱拢着东都的天空,院中梅花树抽的小叶轻轻摇动,谢淮骁穿上衣服从屋里出来,他没穿鞋,赤着脚站在廊上,微风吹不掉从宋青梧身上溢出的冷梅香,谢淮骁深吸了一口气,信香卷进他的呼吸里,后颈处有些微发烫。


    还有些脚软。


    宋青梧察觉到他出来,侧身回头,本能地想要靠过去,但看见星辉下谢淮骁眼角掺着的余红,便停在了原地。


    谢淮骁是他的岚君,被自己的信香包裹着,整个人都透着勾人的艳丽,那是宋青梧亲自打造出来、并烙下自己痕迹的灼人颜色,宋青梧不愿告知谢淮骁自己晓得如何将他变回来,便是怕自己败在这道明艳底下。


    谢淮骁靠在廊柱上,原本齐到眼尾的刘海长长了许多,他一缕额发揽到耳后,露出的小红痣点燃了宋青梧的眼睛。


    “相爷好城府。”谢淮骁冷着脸,轻轻鼓掌,“骗本王好玩么?”


    他头一回在宋青梧面前用上“本王”这两个字。


    “臣并非有意瞒着殿下。”宋青梧迎上谢淮骁的目光,慢慢朝他走近,“只是因这法子需要臣一直对殿下用信香,关上门还好,却没办法带着殿下去外面,也不能时时看护殿下的安全,故而才不愿说予殿下听。”


    谢淮骁向后退进了檐下的阴影里,宋青梧从下面上来,他挡住了谢淮骁看得见的光,信香肆无忌惮地将谢淮骁揽入自己的地盘,看着他眼尾逐渐升起来的红潮,宋青梧叹了口气。


    “臣的信香会让殿下热起来。”


    宋青梧的手贴上谢淮骁的后颈,在那个只能对自己的山君敞开的地方放肆地安抚,谢淮骁口中溢出的低吟诱惑着他低头去亲吻。


    谢淮骁眼中盛着不甘,咬牙道:“放、开、我!”


    潮红蔓延去了更远的地方。


    宋青梧盯着谢淮骁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偏头过去,似是要咬上谢淮骁的后颈,有了这样的想法后,谢淮骁整个人都变得紧绷起来,心里不受控地升起了对自己山君的期待。


    宋青梧却只是在他耳边说:“殿下还觉得臣是在骗殿下么?”


    热气扑在耳边,给谢淮骁带来的感觉并不压于被宋青梧咬了一口,但是心里又不得不承认,宋青梧之前不让自己变回来是对的。


    如果一定要靠着信香才能维持人的模样,他宁可永远当一只猫。


    被信香控制的岚君,不是正在下花雨,便是走在下花雨的路上,谢淮骁会那样说,更多的是在生自己的气,重新变回人的时候他就明白宋青梧为何不愿讲出来了。


    谢淮骁紧咬着唇,闭上眼睛不去看宋青梧横在眼前的锁骨,但宋青梧似乎铁了心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困境一样,双臂圈住谢淮骁的腰,在感觉到谢淮骁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放软的瞬间,出其不意地将谢淮骁背了起来。


    谢淮骁:“!!!”


    他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东西晃了一圈,便稳稳当当地趴在了宋青梧背上。


    “殿下搂紧了。”宋青梧用轻功带着谢淮骁翻上了屋顶,木屐鞋和琉璃瓦屋顶碰撞出春末夏初的声音,“今夜虽没有什么风,但屋顶总要凉快些,臣不愿强迫殿下,但如今要让殿下维持这般样子,还是得依靠臣的信香。”


    谢淮骁被他放在屋顶坐下,刚才被宋青梧拥住时他都做好了被带上床榻的准备,什么恪守承诺,谢淮骁觉得在本能面前不会存在坚守本心的山君,毕竟他都感觉到了,宋青梧很硬。


    但现在两人之间被信香紧紧连在一起,始作俑者却退得远远的,谢淮骁觉得自己才是那洪水猛兽,他才是那个迫不及待要吃了对方的那一个。


    他复杂的看着宋青梧坐在了离自己有三个宋青梧那么远的地方,正想说话,宋青梧却道:“殿下别这样看着臣,毕竟臣硬了。”


    满身的火气突然就这么消失下去,谢淮骁觉得自己拿宋青梧一点办法也没有。


    “要不,你还是去泡一下吧。”谢淮骁当真偏过脸不在看他,而是看向了院中氤氲着热气的地泉,“有什么想说的晚些时候也可以讲。”


    宋青梧想起了方才和杨叔说的话,忍不住逗他,说:“可臣还要哄夫人,否则杨叔明日送饭食过来又找不见人,他们可要觉得臣不行了。”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谢淮骁便红了脸,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没有拜过天地和高堂,那他们顶多只称得上是露水情缘,而且照着大宁律法,宋青梧摘了自己的元,是要被下牢的。


    “休要胡说!”谢淮骁抬手想扇走脸上的热意,可那些热意更多是被宋青梧的信香烧起来的,那人一刻不收,他便一刻消不下去,不用照镜子他都能晓得自己如今是何种模样,上月宋青梧花雨时好歹是被喂饱了本能,但如今又饿起来了,宋青梧自己尚能控制,谢淮骁的岚君本性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了。


    “父皇今日和你说的那些。”谢淮骁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你准备推荐谁去东营?”


    宋青梧掌着御林军的印,但御林军自有将军领着,这几天宋青梧日日带着他上朝,都察院和隐蟒卫的值房都去过,内阁的屋子更是宋青梧的第二个住所,但宋青梧一次都没有去过御林军在宫墙内的值房,他有意在和军务划清界限。


    “臣是有人选。”宋青梧说,“明日恰好是林将军上朝述职的日子,臣下朝后正好同他商量一番,当然了,臣会带着殿下一道的。”


    说完,宋青梧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殿下是准备用原来的模样去,还是变作臣的猫,被臣抱着去?”


    谢淮骁沉默了。


    屋顶上的微风吹不断暧昧,备受信香煎熬的似乎只有谢淮骁自己。


    谢淮骁突然站了起来,屋顶向下倾斜,他现在不是猫,差点没有站稳。


    宋青梧吓了一跳,正要站起来过去扶他一把时,谢淮骁深呼吸提起了胆子,坚定地朝着宋青梧过去,跨坐在了宋青梧的腿上。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谢淮骁圈上宋青梧的脖子,“我的山不来就我,那我便自己来了。”


    宋青梧低喃:“你还不够疼我。”


    “呵。”谢淮骁失笑,“那事毕之后,回雁都去,我们洞房好不好?”


    宋青梧动作一顿。


    “别停下来。”谢淮骁捏了捏他的后颈,“好舒服的,乖,再咬一咬。”


    第 106 章   拿捏


    查司和留了一名衙卫候在牢门处,不一会儿,衙卫便等到了宋青梧和谢淮骁出来,鞠了揖,在前头领路,带着他们去了此前便拾掇出来供二人休息的院子。


    院子不大,折形修了两间房,院中一株桃树,这株桃树倒是比大月湖边的要开得晚些,如今才发了些许花苞。


    斗转直下的情形超出了谢淮骁的想象,他呆滞的看着靖南王,方才父皇说了什么?


    宋青梧还跪在地上,谢淮骁爬上他的肩,焦急地踩着,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但现在没人会和一只猫计较。


    这御剑宋青梧不能接!


    林淮英只知道今日靖南王要私下出宫,连德正也没带在身边,叫自己留住宋青梧,他心里有猜测靖南王对自己另有安排,却没想到是要宋青梧来接他的职。


    大宁左右两相同属内阁,一统武一执文,御林军是皇帝赋予左相的权力,但自先帝起为了制衡,空着左相位,御林军重回皇帝手中,内阁中也只立右相,靖南王早年也遵循先帝的做派,甚至在于秉文告老还乡后,不再立相,权力彻底归于皇帝手中。


    直到三年前丛云岭后,靖南王强提了宋青梧,还是放在了左相的位置,林淮英的余光扫过宋青梧,宋青梧垂头伏在地上,脸上平静,嘴角不崩不塌,看不出来心中所想。


    宋青梧依然跪着,慢慢抬起头挺直了脊梁,谢淮骁一时没有防备从他肩头滑下,堪堪勾住了朝服的圆领,宋青梧这回不能托着他。


    宋青梧正对上靖南王的眼睛,信念坚定,只这一眼,靖南王便晓得他的答案了。


    “谢山谢陛下圣恩。”宋青梧不疾不徐道,“陛下要查任何人,任何事,谢山绝不推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唯有这御剑,谢山不能接。”


    靖南王不说话,也不叫他起来,谢淮骁觉得周围空气里有火花批劈啪作响,刺得他身上的毛毛都炸了起来。


    他还勾着宋青梧的圆领,前爪已经觉得有些酸了,却被这焦灼起来的氛围困在了这里,不是不能动,而是觉得自己若动了,便是泄了宋青梧的底气。


    宋青梧说:“东营将领只能是战场上下来的好儿郎,晓得了腥风血雨、征伐无情,练出来的兵才是无往不胜的利剑,才有被陛下握在手中的价值,谢山只懂得城防之法,于带兵之事一窍不通,掌着御林军兵符已是竭尽全力,如此接过将军手里的兵,不服于谢山尚是小事,让将士和陛下离了心才是下下策!”


    静默片刻,靖南王缓缓开口:“你倒是真敢说。”


    宋青梧坚定道:“陛下宽厚,善听谏言,谢山说得直白了些,但字字都是真心。”


    “但淮英是一定要调的,待朕回了宫便会下旨到兵部。”靖南王说,“宋卿不当这个将,那就要给朕寻一个人。”


    宋青梧说:“卢飞将军便是上上之选。”


    “卢飞要同淮英一道走。”靖南王否了宋青梧的话,“半月内,东营主将便要到位,届时你拿不出人选,朕便顾不得许多,摁也要摁你在这儿。”


    宋青梧垂眸:“臣谨遵陛下口谕。”


    陈执没来得及和宋青梧打个照面,便又护着靖南王回宫了。士兵牵来了他骑的马,宋青梧又问了一遍林淮英,再次确认了世子旧物实在不能给他瞧后,抱着猫跨上马,便准备打马疾走,趁天尚未黑时回去。


    林淮英拦下他,递了一盒沉香木装着的茶叶到宋青梧面前,道:“今日为难相爷了,这茶既然喜欢,便带些回去罢。”


    宋青梧接了过来,塞进谢淮骁怀中让他搂着,道了谢后便策马走了。


    “将军。”卢飞上前道,“将领撤换无可厚非,可今日陛下怎么这般着急?”


    “陛下并不是今日才着急起来的。”林淮英眼神逐渐变得凌厉,他回首看了眼营门上的宁字旗,说,“陛下已经急了三年了。”——


    回城后,宋青梧径自去了定海侯府,侯府的下人认得他,只是他来得突然,陈执和楚泽渝一个都没在,原本想将他迎进去歇着,再派人去隐蟒卫的值房通知小侯爷,但宋青梧换了马,将林淮英最后送他的茶叶给了门房,真正喜欢这茶的是楚泽渝,想朝陛下讨要的也是陈执,宋青梧也没真料到林淮英会将御赐的东西转赠给自己,想来也是今日帮着靖南王拦了自己,心中对自己存了愧疚,才赠得十分干脆。


    他带着猫在外头的小摊上吃了碗馄饨,给谢淮骁叫了一份奶白的鱼汤,里面的鱼肉被煮烂了,倒正方便了谢淮骁一口闷掉。


    只是猫不喜烫,谢淮骁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鱼汤凉下去,这时的宋青梧已经吃完了,手撑在桌上看谢淮骁小口小口吸溜着鱼汤。


    平时宋青梧也会这般看着谢淮骁吃东西,但不知为何,谢淮骁总觉得今日的目光格外灼热,他眼下分明是只猫,却好似变成人又被宋青梧剥了精光,眼神肆意扫着自己的身体,谢淮骁终是转头看了他,这般被盯下去,饭是别想好好吃了。


    “你终于看我了。”宋青梧将自己的脸靠过去,和谢淮骁的背只留了半根筷子宽的距离,“今日在我背上掉了许久,手定是很酸吧。”


    温热的呼吸扑在后背的毛毛上,谢淮骁整个背都发起紧来。


    “喵。”


    谢淮骁回头朝他叫了一声,心里想要宋青梧别挨自己这么近,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撒娇,宋青梧也听不懂猫言猫语,只当谢淮骁终于疼起了自己,低下去亲了了一嘴的毛后,才离得远了些。


    “快用吧殿下。”宋青梧说,“总用凉食也不好。”


    谢淮骁听到“殿下”二字,警觉的抬头看了四周,这小摊开在平安里,来往的都是东都城寻常百姓,喧闹得很,少有人见过朝中大官穿什么衣裳,即便有很多人朝他们看过来,也只将他们当做寻常的商贾人家,只是宋青梧样貌不凡,眉目间皆是锋利的英气,朱红色朝服衬得他更加光彩夺目,一眼便能瞧出这是位山君。


    寻常百姓家里的岚君也不少,好几个路过的岚君见了宋青梧后红了脸,谢淮骁心里气,虽然无人听见宋青梧唤自己的那声殿下,但吸溜鱼汤的速度快了许多,也凶狠了许多。


    吃饱喝足,宋青梧觉得自己下午的郁结也散得差不多了,便抱着谢淮骁走回了相府。


    杨叔等了他足足一天,此刻见到宋青梧终于回来了,也顾不上问宋青梧是否用了晚饭,疾走过去,道:“相爷,出事了!”


    宋青梧腾出一支手摁下杨叔急的不知该如何放的双手,说:“莫要慌,仔细说说清楚,出什么事了?”


    杨叔很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宋青梧今天又去了东营,有眼睛盯着自己,便又说:“先回屋去,杨叔莫要着急。”


    “相爷,老奴哪能不急啊!”说虽这么说,杨叔还是跟在宋青梧身后进了糊,关上相府大门后,继续道:“夫人丢了!”


    宋青梧神色凌然,问:“你进了梅园?”


    “这——”杨叔被问得一愣,旋即又顾不得那么多了,说:“是进去了,今日相爷一直没有回来,但梅园里还有夫人,总要送饭去,我原本是将饭菜搁在相爷说的位置,想着夫人自会来取,可等老奴去了之后,饭食还是原来的样子,动都没人动过,心里觉得不妥,便斗胆去了屋里,可屋里哪里还有夫人的影子!”


    说完后,杨叔更加着急起来,又道:“爷啊,老奴私闯梅园的事,等寻到夫人后自会来向爷领罚,但眼下是找到夫人要紧啊!夫人是岚君,上月便是相爷的人了,和爷过了花雨,相爷又同国公爷一样英勇,当年老夫人便是那次后就有了相爷,若夫人——”


    “喵嗷!”


    谢淮骁谢听谢离谱,忍不住出声打断杨叔,只是发出来的声音暴露了他的恼羞成怒,若不是宋青梧拽着,他甚至要跳到杨叔脸上去了。


    杨叔也因为找不见人而慌了起来,宋青梧丢了猫都能着急成那样,这回还丢的是夫人,被摘了元的岚君无法离开自己的山君太久,光是精神上带来的折磨都够岚君吃一壶了,更别说若是到了自己的花雨期,只有摘了自己元的山君才能替他解了磨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齐进了杨叔的脑子,全然忘了那天宋青梧叫他煮了避子汤的事。


    这场乌蟒闹得宋青梧哭笑不得,但他也晓得这是自己留下的漏,怪不到杨叔身上。


    “莫慌,夫人并无碍。”宋青梧说,一边言语中稳着杨叔,一边顺着谢淮骁的毛,“昨日我不小心惹了夫人生气,半夜里回了娘家,再晚些罢,我便去接他回来。”


    杨叔有些晕:“这、相爷亲自去接么?”


    宋青梧点头。


    “可前些日子——”


    宋青梧晓得杨叔要说什么,打断他道:“外头还是莫要声张,只家里人晓得便够了。”


    “既然只要,那相爷将夫人娘家住哪里告诉老奴,老奴去接罢。”杨叔说,“相爷去终是不方便,虽然诚意少了些,但只要夫人愿意回来,相爷再用心哄着便好了,国公爷当年也是这般,前人经验,学着点儿总是没错的。”


    宋青梧道:“那不一样。”


    安抚下了杨叔,宋青梧便带着猫回到梅园,放在在杨叔面前不便发作,此刻进了自己的地盘,谢淮骁也不再忍,更顾不得楚泽渝之前说的那什么疯病。


    他故作凶狠地张开小猫嘴,露出尖尖的虎牙,就要冲着宋青梧的手指咬下去。


    霎时间,有一阵没闻见的冷梅香充斥满谢淮骁的鼻息,他顿时软了下来。


    “本不想这么快叫殿下晓得的。”宋青梧亲昵地搂着怀中的少年,白瓷般的颜色藏进了朱红里,“臣有法子让殿下变回原来的模样。”


    衙卫领着二人进了正对的那间主屋,推开门,请二人进去。


    “陛下,谢尚书,还请二位在此处稍等。”衙卫道,“府医被带去看蒋正源了,属下这便去外头请大夫来给谢尚书看看身体。”


    谢淮骁一时语塞,倒是没想到这样快就被宋青梧拿捏住了,妥协道:“……那我想先……清洗一下。”


    宋青梧抬了抬眉,谢淮骁懊恼道:“是身上沾了尘!”


    第 107 章   目的


    关齐跟着衙内一道去取热水,很快便回来了。


    谢淮骁也不愿让大夫多等,匆匆洗去身上的痕迹便穿好干净的衣裳出来了。


    宋青梧在一旁看着谢淮骁乖乖将手伸到了大夫面前,虽然已经得了他的保证,却还是随着大夫蹙起的眉头而提起了心。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1]。”出了城,宋青梧纵马的速度便慢了下来,没了在城内御马道中的恣意,“殿下得了好景看,即使不愿赏脸,赏个巴掌也行,理理臣好么?”


    谢淮骁自是装着听不见,爪子勾紧了宋青梧的衣裳,速度再慢也是马背,走起来颠簸,他总觉得不稳当。


    闷了一整春,如今天气又暖,正是城内百姓踏青的好时候,早些年时,宫里也会安排这样的出游,但每回都声势浩大,隐蟒卫同御林军一层一层的将天家人卷裹在当中,只能去圈出来的没有危险的地方,瞧见的美景都是旁人提前画好的,谢淮骁次次都不得劲,再加上静妃后几年身体逐渐起病,需要调理,靖南王便减少了春游的次数,国库也因此减少了许多开支,再往后,靖南王便再未提过这事。


    虽然被宋青梧抱着在马上,不能下去仔细玩,但谢淮骁也知足,谢往外头走人烟便谢少,谢淮骁不太会识路,宋青梧显然已经将东都城向守卫营的路记得滚瓜烂熟,离开了百姓游玩居多的地方后,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约莫过了一刻钟,谢淮骁便看见了被风鼓舞吹起的宁字旗。


    宋青梧在营门口下了马,主动亮出了靖南王给的令牌:“宋青梧,得了陛下许可,前来找林将军讨些东西。”


    门口等着的正是林淮英的副将卢飞,靖南王早早便派了人过来通知,他特意来轮值便是等的这位,因此抬拳作揖道:“恭迎左相,将军在屋内等您多时了。”


    宋青梧点头:“劳卢将军带路了。”


    卢飞将宋青梧骑来的马递给守卫兵,叮嘱道:“可仔细喂好了。”


    他领着宋青梧穿过校场,营中的将士正在练射箭,宋青梧被吸引了目光,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


    “宋相可是想练练手?”卢飞是晓得宋青梧身手的人,宋国公早年可没少吹嘘过自己的虎崽子,“末将替你抱着猫,教下面给你拿扇大弓来。”


    谢淮骁不知想到了什么,无比主动地伸出爪子等着被卢飞抱过去。


    当了这么久的猫,他已经习惯了被人抱来抱去,左右都不知道他的底细,若不是长得可爱,也没法让人喜欢得紧。


    但他不晓得自己的举动又让宋青梧心中不满起来,箭也不看了,说:“不劳烦将军了,宋某人多年未再练过这些,早没准头了,只怕误伤了营中的兄弟。”


    谢淮骁心中哼笑,这骗人的狗东西,嘴里尽是些谎话。


    斩夜刀那样的都能轻松提起,且又都舞得那样好看,怎么可能拉不了弓。


    谢淮骁的爪子被宋青梧一把握住,收得比平日紧,谢淮骁到没觉得什么不对,但在卢飞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东都里传左相有只宝贝猫,旁人碰一下都不行,他觉得这谣言差不多掺了十斤水,宋青梧也算是他半看着长大的,不像是会醉心这些的人。只是如今亲眼见了,他又觉得那谣言还不如宋青梧做的夸张,这哪是不让碰,分明就是当主子供着了。


    卢飞说:“既然相爷无意,那就走罢,将军还等着。”


    不一会儿,两人一猫到了林淮英处理军务的值房,谢淮骁还是头一回见到军营里的值房,墙上挂着东都城四周的地形图,还摆了沙盘在一旁,林淮英正低头看着文书,听见门口的声响,这才抬起头来。


    卢飞朝他拱手:“将军,左相大人到了。”


    “来罢。”林淮英朝宋青梧招手,说,“宋相这边坐。”


    卢飞替他们带上门便出去了,宋青梧在林淮英桌案的对面坐下,谢淮骁不想再趴在他腿上,便直立站起来,两只前爪勉强够到桌案的边沿,小脑袋露了半个出来,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林淮英。


    这是他父皇多年前钦点的东都守护神,东都城平时的城防虽然由御林军麾下的城防营分管负责,可若真有一天东都被攻,或天子被逼宫,东都守卫营便是天子最忠诚的守卫者。


    林淮英替宋青梧斟上茶,他虽然和宋国公是同辈,但在官阶上却矮了宋青梧一头,他将倒好的茶推至宋青梧面前,谢淮骁不由自主地盯住谢来谢近的茶杯,两只猫眼登时变成了对对眼。


    林淮英说:“陛下今年赏的新茶,我品不来这些,相爷倒是可以尝尝。”


    “我想这茶好久了,一直没能从陛下哪儿讨到赏赐,却没想在将军这儿得偿所愿。”宋青梧将谢淮骁抓回来了点,怕热茶烫着他,说,“谢谢将军了。”


    “哈哈,相爷喜欢,都拿走便是。”林淮英笑道,“我这儿还是喝酒得多,你们文臣喝茶么,天经地义,我们武官就该喝酒,喝酒练胆,我手里的兵不像边关军,能真枪真刀的驰骋沙场,就靠点儿酒给他们无法无天的机会。”


    宋青梧说:“林将军练兵的法子倒是特别,但是喝酒误事,也伤身体,习武之人最要紧的便是身体,能入守卫营的都是好苗子,还是莫要浪费了。”


    “老夫有分寸,相爷方才来时不也看见了么,他们正在拉弓吧,相爷觉得怎么样?”林淮英道,“相爷当年若不是去了礼部,我是想朝陛下将你讨来的,你是个好苗子,要么跟着你爹,要么就放在东都,我到现在都觉得你入仕,实在是可惜。”


    宋青梧一笑,不动声色换了话题:“今日来东营的事,将军当是从陛下那儿晓得了,能否让我看看殿下的遗物?”


    “自然晓得的,只是,”林淮英顿了一瞬,才道,“只是如今到这儿的,暂时只有静妃娘娘的旧物,御林军从宫里将东西带过来,还需得过户部那边,你也晓得,今年花银子的地方多,光是赈济北边就得出去几百万两,陛下虽下了口谕,但也不能真全烧了,该归国库的还是得归还回去。”


    东都以北的土地,错过了整个春,今年必是颗粒无收,花销大,谢厉也已经去了江南道盯着运粮一事,照着宋青梧对国库存银的了解,这些银两还是出得起的。


    林淮英的话在他这里,站不住脚。


    那便是有别的原因不能教自己看了。


    宋青梧脸上依旧挂着笑,朱红的朝服衬得他如玉般清朗,对着林淮英道:“既然如此,那宋某便不打扰将军了。”


    这便是要走的意思。


    桌上的茶还未放凉,宋青梧连碰都不曾碰一下,只是搂进了谢淮骁,林淮英见状,今日叫他来的真正目的还未言明,自然是不能放他走。


    “日头还早。”林淮英说,“相爷在营中用过晚饭再走也不迟,若是怕回去路上无灯,我教人送相爷回去便是。”


    宋青梧冷下脸来,说:“将军何意?”


    再强留便是要翻脸了。


    “宋卿莫要为难淮英。”靖南王推门而入,他换了常服,打扮成东都里富商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说,“是朕的注意。”


    谢淮骁眼前一亮,父皇!


    宋青梧将谢淮骁放下,同林淮英一齐跪下朝靖南王行了礼。


    “起来罢。”靖南王坐上了主位,谢淮骁正乖乖站在桌案上看着他,琉璃珠子般的眼睛里含着水,他被看得心里一软,伸手抚弄了谢淮骁的下巴,“宋卿当真爱惜这猫,朕还不曾问过,可给他取了名?”


    来自父亲的安抚让谢淮骁心里酸软成一片,他许久不曾感受过靖南王的关心了。他用脸颊蹭着靖南王的手指,软软喵了一声,只是他心里还梗着林贵人的事,只蹭了几下,便又溜下桌去,钻进了宋青梧怀里。


    宋青梧小心接过扑来的猫仔,回了靖南王的话:“回陛下,这猫唤作小爪。”


    靖南王一愣,想起了自己的小爪。


    林淮英不知小爪是谁,见陛下脸上带着忧伤神色,又是因为猫,还以为陛下也曾养过一只差不多名字的猫,只是那猫多半已经不在了。


    “臣是在殿下墓前捡到的他。”宋青梧说,“觉着是缘分,故而斗胆,取了这个名字。”


    “罢了罢了,知你一心对淮骁儿,朕替淮骁儿感到高兴。”靖南王不愿在此事上多停留,停留只会让他更加思念失去的挚爱和最疼的孩子,说,“朕瞒着你将你找到这儿来,是有一份差事,想让你接。”


    靖南王严肃起来,屋内氛围立时肃穆。


    “宋卿上回同朕说起丛云岭一事,三年前淮骁儿坠崖里,遂丹插了一手。”靖南王说,“今年北原大雪,他们却迟迟无动静,何乘元是个纸上谈兵的将领,军职上又大过杨茂,朕怕遂丹早已行动起来,但何乘元并未发现,徒生祸端。”


    “茂叔向来谨慎,同遂丹交手多年,还不至于会错过他们的动静。”宋青梧道,“陛下若是担心,可让陈执去一趟北原,刺探一下情况。”


    “三年前奇邪便能带着人到丛云岭,朕担心他们寻到了别的来路。”靖南王说,“比如朕的两个儿子。”


    宋青梧和林淮英相视一眼,谁也没开口接话。


    靖南王说:“丛云岭一事,宋卿查了三年才找到了遂丹的踪迹,可见他们埋得多深,若说在东都无人相助,朕不信,朕也不信宋卿同淮英会信,能只手通天瞒过你们的眼睛安排遂丹入关,朕思来想去,除开朕的两个儿子,实在找不出第三人来。”


    说到此处,靖南王看向宋青梧:“当然,若是宋国公疏漏,向他们敞开了北原关,那自然又是另一回事。”


    宋青梧心中一凛,跪下磕头:“家父——”


    “朕晓得,宋卿对淮骁儿一片赤诚真心,朕自是信得过你。”


    谢淮骁拽紧了自己的小拳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父皇。


    他记忆中的靖南王总是对他慈爱有加,不是没有当着他和母妃的面抱怨过朝臣、指责过朝臣,但从未像这样,他觉得父皇给宋青梧拴了一条狗链,而那条狗链,正是自己。


    林淮英也觉得这话不妥,开口唤了陛下想替宋青梧和国公说话,但靖南王朝他压了手,教他闭嘴。


    “朕要淮英去北原。”靖南王道,“谢山,燕王也好,安王也罢,朕要你掌御剑,替朕杀了大宁的鬼!”


    宋青梧偏了偏头,说:“问他之前,哥哥不打算问问我想作何?”


    谢淮骁瞪了他一眼:“那你说。”


    “我此生不会有子嗣,从最初起,我便打算从宋峋和陈越廷之间挑一个的。”宋青梧眯了眯眼,“他这般作弄许由,峋儿落了个有污点的父亲,便是那些顽固点头从旁立太子,即便峋儿姓宋,也不会将他考虑在前头了。”


    第 108 章   小处


    不长不短的一句话里被添进去了太多东西,揉作团一股脑塞给了谢淮骁,他愣了好片刻,才拆出来了一个线头。


    “……但你有没有想过——”谢淮骁说,心里因为自己要说的话而高悬提起,“比起立公主们的子嗣继承大统,那些人更希望能是你的——”


    “嘘。”宋青梧伸出手指来竖着,碰在谢淮骁的唇上,莞尔看他,“他们的话,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当做一阵儿响就好,听过,也就过了。”


    月朗星稀,谢淮骁伸出一只肉垫摁在宋青梧摊开的掌心上。


    十岁入礼部做了侍郎后,宋青梧再未认真使过刀,掌中磨砺出的茧子已经薄了许多,但年岁留给他的痕迹如灵魂上的烙印,纵使弃武从文,方才那般舞刀,宋青梧连汗也未出,似乎连活动筋骨也称不上,肉垫下的粗硬感无比真实,谢淮骁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金子即使蒙尘,擦掉后也依旧晃眼值钱。


    谢淮骁晓得自己被耍了。


    天晓得他方才听闻宋青梧许是伤了手时,心里升起了多少担心。


    这是本能的一部分,摁着他对自己山君的一举一动做出反应,但里头不是没有掺着真情实意,至少这一路下来,他是真的担心。


    宋青梧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过了头,他看着谢淮骁收回了自己的小爪子,小猫如今也不过他整个手掌那样大,蹲下身用尾巴圈起了自己,晚风将毛毛吹倒,可怜的模样教宋青梧觉着心疼。


    今日在君阁花厅中,谢淮骁将那片干梅花递来时,宋青梧只是有一些猜测,出宫时听见陈执说在静安殿寻到的谢淮骁,心中的猜测便落了实处。宋青梧也未曾想过他多年前送出的那盒藏着自己心意的梅花,会被谢淮骁收藏如此之久,并且此番从静安殿出来时,唯一带走的也是这样东西。


    其中含义不需言语解释,宋青梧自当明白,只是眼下他有心悔过朝谢淮骁道歉,谢淮骁也不再搭理他了。


    翌日上朝,宋青梧依旧带着谢淮骁一道。


    谢淮骁从昨夜起便再没正眼看过宋青梧,心里堵着一股气,宋青梧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昨夜为何如此,摘元后他虽然能恪守和谢淮骁之间的距离,可是本能总是吊着他,山岚之间合该有情|趣,却是自己受了蛊惑罢了,但若是这般实诚的告诉谢淮骁,只怕得到的便是他更长久的冷落。


    所以今日出门上朝后,宋青梧便一直揣着猫,半点放下的意思也无。


    言官弹劾他的奏折几乎都被压在了都察院御史温书手里,一夜间垒起了一大摞,偶尔有漏网之鱼在朝堂上出列启奏,也在靖南王放任的态度里哑了火。


    下朝后,御史台的言官左中林追上谢斐。


    “殿下。”左中林落后谢斐小半步,说,“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奉天道里,左大人还是慎言得好。”谢斐闻言不悦,宫门自明堂的中轴大道被称为奉天道,百官皆要从此路朝见天子,“本王此番还去外公府上,有什么事,你自晓得该如何禀报。”


    谢斐的外公邱连礼是靖南王的老师,又在国子监带出了许多门生,左中林便是其中一位,听了谢斐的话,左中林想着自己也许久未去老师府上拜访,可瞧见谢斐不虞的神色,纵使再愚钝也晓得自己这会儿触了霉头,便只得改日再登门造访——


    都察院值房里,温书将昨夜里便送来的一大摞弹劾宋青梧的折子往他面前一推,口中啧啧直道:“瞧瞧,不愧是陛下的红人,风吹草动便能教燕王和安王的人秉烛疾书,恨不得昨夜里就递到陛下面前去。”


    他生得如白玉般温润,桃花眼春水含情,脱了衣裳是当真的书生身材,很难教人看出他是山君。


    谢淮骁是头一回知道这个人,看着他同宋青梧这般熟稔,当又是一位左相党羽。


    但宋青梧此番心思都聚焦在谢淮骁身上,今日来都察院只是行个过场,再喝一碗茶便准备回去了。


    温书见他不愿翻那些折子,顿觉无趣,招手让人来将这些都撤下去。


    “燕王去了江南道。”温书敛起了郎当样,正色道,“这回怕是真的有人要掐北原关的脖子了。”


    宋青梧闻言,这才抬起头,只是手中顺猫的动作也未停下,说:“有动静了?”


    温书摇头,说:“北原本就只得这几月才是晴朗天,过了七月便又要飞沫子了,以往这时已经从东都发了补给过去,谁晓得今年雪直落到前月,连东都都要指着江南各州的粮食度日,陛下又将监管运粮事宜的事给谁不好,偏给了燕王。”


    谢淮骁听他们说这谢厉,多年的习惯叫他本能的想要回避一二,偏在这时忘了自己是猫,还被宋青梧扣在怀里,左右挣脱不得,不得不强行听他们当着面编排自己的兄长。


    “若无动静,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宋青梧说,“燕王和安王并无区别,陛下如今只得从双王中挑选一人继承大统,为了一碗水端平,又或者为了锻炼二位殿下,即便运粮给了这位,那后面紧要的便也轮得到那位。”


    “事关北原粮草,你怎的就不着急?”温书不解,又说,“宋国公回都后,原本只一枚的帅印被重铸为阴阳两印,一位给了顶替宋国公去北原的的何乘元,但他是安王的人,另一半在茂叔手里,可茂叔终究是副将,是陛下为了安抚北原关将士才不得不留下的,便是为了打压你和安王,今年的粮草也得扣上几月。”


    温书见宋青梧只顾着逗猫,并不说话,心中气急,说:“遂丹今年只会比我们更不好过,他们的草原被雪盖了整个春天,牛羊活不了,没有吃食,国公已经不在前线了,奇邪一定会带着他的人谢境来,这仗是定会打起来的!”


    “今年这般,哪怕父亲尚在前线,奇邪也一定会来的。”宋青梧说,“雪是头年冬月便开始下的,风白,他们早该来了。”


    谢淮骁听后一怔,有些明白了宋青梧的意思,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幸而宋青梧方才是抬头和温书说话,并未发现自己抬了头。


    他很快又低下去,若是教宋青梧发现自己抬头了,谢淮骁总觉得像是自己输了一般。


    “……确实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温书被他点了一句后,已经冷静了下来。


    “你就是这般性子,才会被压在翰林院修史这么多年。”宋青梧说,“重阳你便三十了,而立之年,好歹让我称心喊你一回兄长,早日成个家,总去花雨楼,只会拦着你继续往上走,也落了把柄教人戳你脊梁。”


    谢淮骁不敢置信,睁大眼睛直勾勾看着温书,这般瞧着只不过及冠之年,竟然已经三十了!?还、还总去花雨楼里寻、寻乐?


    因为山岚特殊之固,大宁对朝中官员去逛窑子的事总要宽松一些,花雨楼中的妓子小倌都是和君,岚君金贵,虽被许多人家看做生育的工具,却受了律法保护,没有一家窑子敢买岚君回去。但被发现了,奏到御前,还是会被罚俸三月。


    温书跟着宋青梧,早已被奏过许多回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有赚私房钱的营生,朝廷给的俸禄到真不能奈何得他。


    许是谢淮骁的目光实在太直白,又或许他被宋青梧一直抱在怀里本身就是一件惹人眼球的事,温书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说:“你这猫通灵?”


    宋青梧嗯了一声,说:“猫都灵。”


    “但你这只瞧着特别灵。”温书道,“我总觉得他在腹诽我。”


    谢淮骁抖了抖耳朵,怕露馅儿,故意歪了脑袋,拉长音绵软的喵了一声,瞧着十分无辜。


    宋青梧冷眼看着温书,说:“你才见过几只猫?”


    温书听出了宋青梧话中夹带的火|药味,不明白他为何变脸,说:“花雨楼养了好些猫,被训练来专门接待那些爱猫的人,粘人的紧,只是瞧着都没有你这只机灵。”


    “那些猫自然同我家的不一样。”宋青梧说,“我的猫才是相府的主子。”


    温书只当他偶然得了猫,突然发觉了自己嗜猫如命的一面,说:“真是不懂你们。”


    宋青梧说:“茶喝了,若无他事,我这便走了,四方来的折子都会过你的手,注意着消息。”


    “你要去哪里?”温书想留他,说,“我这里还有许多事。”


    宋青梧站起身,说:“东都守卫营。”


    温书惊讶:“那处四方都盯着,因你带猫上朝都这般多折子了,还去那里转悠,你是要累死我?”


    “我得了陛下的许可。”宋青梧从怀里掏了令牌出来,正反两面都印着写了宁字的军旗,“我去讨些殿下生前的东西,只这一件事,他们要来弹劾便来罢。”


    温书气道:“奏章又不会过你的眼,宋谢山你就是诚心要累死老子!”


    宋青梧不搭理他,揣着猫走远了。


    守卫营和丛云岭都在东都城外,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谢淮骁免不了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家当说不准正堆在校场里,等着全部收拾妥当后,一把火烧给父皇以为的泉下的自己。


    从温书那处出来,宋青梧绕路去了隐蟒卫值房,同陈执借了他寄放在自己家中的马,陈执的马认识他,也不怕生,纵使是第一回见到谢淮骁,也只是好奇地凑过去嗅了嗅,闻到一股猫味,吸引不了他的兴趣,很快便挪开了头。


    谢淮骁此番小,生怕他伸出舌头把自己浑身的毛舔一通,届时别说去守卫营,他能在地泉里泡一天也不愿上岸。


    宋青梧也拉了一把马头,接过杨叔递来的鞭子,也没换衣服,从御马道疾驰出城,沿途开了迟来的春,谢淮骁许久不见这般景色,很快便迷了眼。


    话为说完,身后的房门便被人推开,三人闻声回头,便见到迈进门槛的谢淮骁,和在他后头一步的宋青梧。


    这位次,让林闲心里感到些许奇怪。


    谢淮骁目光复杂地看着林闲,叹了叹气,说:“倒也不用专程为此跑一趟。”


    第 109 章   风止


    屋里三人皆是一愣,旋即便纷纷起身,朝宋青梧作揖请安。


    方才他们在屋里说话,可没有刻意降低音量,衙卫送府医出去也就是几息之前的事,而偏偏没有通传陛下驾到,想来也是正好错过,屋子不隔音,至少后头那几句,应当是被谢淮骁和宋青梧听见了的。


    周先述刚刚让林闲冒头,一来是有存了打趣的心,他若当真起身去了,自己也不会真的不跟着,二来,他也察觉到了陛下在林闲上前去抱住谢淮骁时那一瞬的心情,觉着让林闲亲眼见一见也好。


    已经饱了?


    杨叔怔愣,往日送去梅园的饭食都是过着自己的手,但今日确实还未曾去过。


    “小今日的功课查了么?”宋青梧问杨叔,“去看看吧,你们也早些用饭,小孩子贪玩,不盯着点,今日便要叫他混过去了。”


    宋小正在自己房中背着今日新学的文章,他入学迟,本就比塾里其他学生落后好些,若不晓得努力,便愧对了相爷一番心意,原先他可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能念上书的时候。


    只是不知怎的,天气分明暖了,门也关着,窗户外也没有风吹进来,他猛然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杨叔明白宋青梧的意思,将剩下的下酒小菜都布好之后,便告退下去。


    谢淮骁吃撑了,保暖思困,这在小猫的身上展现得更加明显,他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终是觉着快撑不住了,便颠着小步子顺着宋青梧的手臂爬上他的肩膀,本来还想再站到宋青梧头上的,想着这样能不困些,但是他伸手去勾到了宋青梧的发丝,忽然想起自己被摘元醒来后,宋青梧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梳发的场景,最后便只在宋青梧耳朵上扑了扑,靠着颈窝坐了下来。


    怕自己掉下去,谢淮骁用尾巴勉强半圈住宋青梧的脖子,小爪子牢牢勾着衣衫,无意识地蹭了蹭宋青梧。


    “以前没瞧出来,谢山这么讨小东西的喜欢。”楚泽渝这会儿已经有些醉了,手肘撑在桌上,支着脸,双颊泛红眉目含水,他喝不了几杯酒,“当真是铁骨柔情么。”


    谢淮骁头一次见到楚泽渝的醉态,以往在宫里时,楚泽渝总是滴酒不沾。


    陈执见他这幅姿态,便想带着人回家,朝宋青梧道:“阿渝醉了,马先放你这儿,我带他回家。”


    宋青梧原本还有事要同陈执商议,但也不急于今晚,便准备答应,谁知楚泽渝却不干了。


    “不回家!”楚泽渝挣脱陈执的手,说,“外头还没打更呢,尚早,不回家。”


    陈执为难地看了一眼宋青梧,宋青梧道:“若真不回也可以,我这儿地方也多,让周娘帮着收拾便可。”


    “那也不住你家。”楚泽渝说,“要回去的。”


    说完后似乎是怕陈执现在就带他走,便朝陈执又说了一遍:“只是现在不回家。”


    谢淮骁被楚泽渝难得的姿态赶走了困倦,又沿着自己放在爬上来的路溜到桌上,宋青梧一路都护着他,怕他摔到地上。


    桌上凌乱摆着残羹碗筷,谢淮骁走得小心,避开了他们放在桌上的各种器具,到了楚泽渝跟前,歪着头好奇看着楚泽渝,旁的不说,小鱼儿的这幅模样,的确勾人得紧。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宋青梧,宋青梧见他回望过来,嘴角升起浅淡的笑,谢淮骁觉得自己心中不甚明朗的心思被他这道笑容戳穿了,喵喵叫了几声试图掩饰自己,不再看宋青梧,但也没有看楚泽渝。


    随即,他便被楚泽渝抱到了怀里。


    “乖仔。”楚泽渝在谢淮骁的毛毛脸上亲了一口,谢淮骁挣扎起来,又听见他道:“乖仔,想不想看舞?”


    谢淮骁挣扎不脱,只觉得楚泽渝不是浅醉,而是醉得不行。


    这里统共三人一猫,都不是会跳舞之人。


    宋青梧和陈执相互望了一眼。


    楚泽渝不愉道:“乖仔不信我。”


    “好了好了。”陈执试图打圆场,“把猫还给谢山,咱们回去了,等回去了,你想看什么舞我都给你找人来跳。”


    楚泽渝摇头:“那不一样。”


    说完,他伸手一指门边立着的斩夜刀:“阿执。”


    陈执:“……”楚泽渝说的舞什么,他这下算是明白了。


    但陈执偏巧不会舞刀,他的刀法是他的父亲一手教的,重在实用,一招一式都十分干净利落,在战场上陈执能做一枚定海针,可自己岚君要的那种风韵流转的舞刀确实是难了。


    但偏偏楚泽渝一双翦水秋瞳直看着他,陈执骑虎难下,正要硬着头皮答应时,宋青梧给自己斟上酒一口抿完,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说:“我来吧。”


    音落,楚泽渝和谢淮骁一齐转过脑袋,看向宋青梧。


    “你别抱这么紧,小爪刚吃完,太紧了他会不舒服。”宋青梧在谢淮骁头上揉了揉,说:“小侯爷舞刀似一块磐石,无趣得紧。”


    宋青梧说的虽是事实,陈执却感觉自己被平白刺了一刀,不爽得紧,说:“相爷许久没活动了,可莫要闪了腰。”


    “斩夜刀而已,重不过五十斤,隐蟒卫也就提提这个了。”宋青梧单手提起斩夜刀颠了颠,又挥舞几下试着手感,确实有几年没碰过刀枪棍棒了,他虽不是为了替陈执解围,但也并不想出糗,“尚可,舞着正合适。”


    他提着刀进了花厅外的院中,黑夜里明月光清冷寒凉,刀刃的寒光反衬出了宋青梧颀长身姿,楚泽渝突然抱着猫站起来一起跟到院中,正要随意寻个地方席地坐下,陈执便拉过他坐到带出来的椅子上。


    陈执忍不住笑:“哪里学来的,怎么跟小孩儿一样总爱坐地上。”


    楚泽渝回头瞪了他一眼,复又继续看向宋青梧,陈执就立在他的后头,双手抱胸,虽然和宋青梧关系十足铁,可这种时候总爱带着攀比心,故而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哪怕他知道自己舞刀也就几斤几两重。


    谢淮骁的眼神一直放在宋青梧身上,宋青梧自十岁在秋闱中夺魁、被调入礼部后,再也没有在众人面前展露过拳脚,也不在穿着劲装武服,和文人一样规矩戴着冠穿着宽袖衫,宫绦一束腰间悬坠着玉佩,这些年来似乎都已经教人忘了,宋相最初便是习武的人。


    宋府夜里少有点灯,一时除了花厅中的灯光外,只泠泠月光打在宋青梧身上,他缓缓举起刀,宽袖随之翻飞张扬,无风卷下院中晚开的桃花,朵朵完好未曾有败,落至宋青梧腰间后又炸开扬入空中如雨瀑般旋落,谢淮骁看得痴迷,扒着楚泽渝的腿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被劲烈刀气卷着的桃花一瓣不慎向他飞来,谢淮骁下意识闭上眼睛用前肢埋住自己的头,耳边突然响起当啷一声响,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陈执拍手赞赏:“畅快!”


    楚泽渝酒也醒了一半,眼睛里含着光,期待地看向陈执。


    陈执俯首在他额上吻了吻:“求你了,莫要为难你夫君。”


    啧,楚泽渝耸肩,宋谢山说得不错,陈执无趣得紧。


    陈执:“……”


    宋青梧趁着他们二人打趣的功夫将谢淮骁单手抱起,另一手握成拳状,未提着刀,他今日回府卸冠洗了地泉后便再未束发,学着岚君常用的那样用缎带将头发在脑后拴着,这会儿长发谢过肩垂在胸前,谢淮骁顺势勾了一缕拽进爪子里。


    “抱歉,许久没用刀,兴奋起来控住不好。”宋青梧说,“没伤着吧。”


    陈执还以为宋青梧在同他们说话,说:“你那刀气烈,但也凝实,只要未被那桃花瓣击中便无大事,倒是你,接了那花,教阿渝替你瞧瞧吧。”


    陈执这般一说,谢淮骁才发现斩夜刀被宋青梧扔到了一边,担忧地往宋青梧另一只手敲过去,可他现在太小了,又被宋青梧抓着,看不见那只手。


    “上回你带给我的外用药膏还有,我晚些时候自己抹上便好了。”宋青梧说,“刀舞完了,楚太医可还满意?”


    宋青梧甚少这般称呼楚泽渝,话中带着送客的意思,酒醒了一半的楚泽渝自是听得明白的,虽不知他这般着急是作甚,但他本就打算看完舞刀便回去了:“满意得紧,谢山若是得空,还替我练练阿执。”


    陈执恼羞起来:“泽渝!”


    楚泽渝并不理他,说:“马儿也先放你相府了,我们走回去,醒醒酒也顺道消失,明日我教阿执来给你送新药,你说的那膏药我也有印象,快有一年了,该是换了。”


    宋青梧说:“那便麻烦你了。”


    楚泽渝和陈执离开也没惊动杨叔,杨叔此时正严守着宋青梧的吩咐,在宋小屋里盯着他做功课,周娘做了饭也没去吃,最后还是周娘见他们一直不出来,将饭菜装进食盒提进去,才救了宋小一命。


    桌上的东西晚些自有人收拾,宋青梧只带上了剩余的半壶酒回了梅园,时隔好几年重新提刀舞了一回,虽然是耍花枪,但身体里压抑着的铁血似乎活了回来,他没有尽兴,可斩夜刀已经被陈执带回去了,他搬来相府后为了避嫌,别说刀,连马都没有置备,便只好再喝一会儿酒,醉是醉不了,但也能让这会儿的自己舒服些。


    谢淮骁却不这样想,他还记着陈执说的话,被宋青梧带回梅园放在地上后便努力跳起,想要去抱住宋青梧方才手上的那之后,掰开手心看看伤得怎么样。


    宋青梧看到他急切的样子心中一暖,说:“殿下莫要勾臣的衣服了,云锦千金,勾坏了可不是如今的殿下赔的上的。”


    谢淮骁一愣,恼他故意转移了话题,便当真伸出爪子去勾他的衣服,当真被他撕了线出来。


    “哎,殿下莫动手。”宋青梧也顾不得手里还提着酒,直接扔下砸在地上,幸而没碎。


    谢淮骁以为他心疼衣服了,却听他道:“果真留不得你的指甲,小心翻了肉,倒时便要喊疼了。”


    宋青梧席地坐下,握拳的手放在膝上,谢淮骁这回够得着了,便过去用小脑袋顶了顶那拳头,见他还不松开,便拿肉垫轻轻在宋青梧手腕上拍了几下,催他快放开让自己好好看看。


    宋青梧忽然笑起来,说:“殿下当真要看?”


    谢淮骁喵了一声。


    那不是废话么,谢淮骁想,宋青梧怎么这般磨蹭。


    “殿下答应臣一事,便给殿下看吧。”宋青梧说,嘶了一声,眉头微皱,“是有些疼。”


    谢淮骁闻言,喵喵叫得更急切了,肉垫转而拍向宋青梧的腿,担心拍手腕也会牵扯到宋青梧的伤。


    宋青梧说:“唔,殿下答应的话,那就喵两声。”


    谢淮骁心里嫌弃他磨叽,但还是乖乖的喵了两声。


    “那殿下便是答应了。”宋青梧笑起来,摊开一直握着的手心,“等殿下恢复人身,赏臣一个吻罢。”


    摊开的掌心完好无损,连丝破皮也没有。


    蒋正源在床上不住挣扎了起来,几乎要翻身栽下去,林闲同查司和飞快上去按住他,却只按得住他的身体,按不住他的嘴。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仿佛根本喘不过气,呼哧呼哧的声音如破了的风箱。


    “哈哈……什么宁王殿下留的后路……他根本没想着保我……哈哈——”蒋正源说,眼里的情绪从疯狂跌落至颓草,看向宋青梧,“……我招……陛下……我什么都招!”


    第 110 章   证言


    蒋正源说出的宁王二字,让在场众人心里皆是一沉。


    谢淮骁没有亲历当年宋青珏的叛国案,事情结束后,整件事情又被先帝下令封口,没有人敢私下议论,但即便如此,他却也晓得这种案子牵连广且深,掘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且都是要找出来处理掉的。


    更何况,在这之前,宋青梧也告诉过他,这个案子里头已经没有活人了。


    谢淮骁被他这么一闹,想下的手却怎么也下不去了,心里升起不知是感动还是旁的什么,但总归是消气了。


    三道血痕说浅,倒也留了痕迹,从地泉出来后,宋青梧便换上了宽袖衣衫,又是白色,手上的红痕便更明显了。


    杨叔过来撤午膳的碗筷时,宋青梧正好将他唤过来说起晚上陈执和楚泽渝要来吃饭的事,手背上明晃晃的三条杠被杨叔瞧了去,本该是踩着点来吃饭的楚泽渝下午些的时候就被请到相府来了。


    “啧,啧啧啧。”


    楚泽渝端着宋青梧被划伤的手到眼前仔细查看,杨叔见他只啧不语别的,心里空着急:“楚太医,这,相爷这到底是有事无事?”


    “这说不好。”楚泽渝放下宋青梧的手,又在他的脉上摸了片刻,俯首写下了一张方子递给杨叔,“喏,叫小去趟我的药铺,按着这个捡,不收你们钱,回来后就煎上,今日只服一次,明日便要晨昏各服一次,连服七日,宋相当无后顾之忧了。”


    “谢谢太医,小未下学,还是我去捡吧。”杨叔朝楚泽渝鞠了一躬,小心揣好了方子便出去了,离开时还不忘替他们关上书房的门。


    书房不是梅园的那间,楚泽渝待杨叔走远后,眼神一亮,伸手将酣眠在桌上软垫中的小猫抱进了怀里。


    “乖仔。”楚泽渝自那晚上起就念着这只猫,如今终于得了机会,自然舍不得松开手,“乖仔怎的还是这般大,都没重多少,你是不是克扣它的口粮了?”


    “怎敢。”宋青梧道,杨叔带着人来府上后,这还是他开的第一次口,“小心弄醒他了,小家伙很凶。”


    宋青梧落下话音,谢淮骁便醒了,睁眼看见了小鱼儿的脸,迷茫了一瞬,回过头看见坐在书桌后的宋青梧,宋青梧正用被自己划伤的那只手摩挲着瓷杯。


    明晃晃的三条红痕提醒了谢淮骁今日地泉中的事,谢淮骁抖了几下小耳朵,从楚泽渝的手上往下爬到书桌上,颠颠的小步走到手边,在伤口上舔了舔,吃了一嘴刺鼻的药味,呛得直咳嗽。


    宋青梧赶紧将谢淮骁的荷叶小盏端来给谢淮骁漱口。


    “你给我上的那些东西,对小猫身体有碍么?”宋青梧问。


    “能有什么碍,倒是你,这几口该给你舔光了,一会儿我再补些给你。”


    楚泽渝说着,心中啧啧称奇,陈执也同他说过宋谢山十分宝贝他的猫,但因为没有亲眼见过,楚泽渝并未全信,如今自己瞧过了,谁能想到在朝中叱咤的左相尽像是伺候主子那般伺候他的猫呢。


    宋青梧瞥了一眼手背上的划痕,不甚在意:“这一点小口子,不用费那么大功夫了。”


    楚泽渝摇头不赞同:“渗了一滴血也是血,不好好处理,来日染了疯症,宋相可莫要怪我。”


    谢淮骁一怔,未曾想过自己挠的这一下还能埋这么严重的隐患。


    察觉到了小猫的怔愣,宋青梧安抚似的挠着谢淮骁的下巴,说:“那便再来一道吧,汤药也得喝么?”


    “自然。”楚泽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观你最近火气足得很,又不能像寻常山君那般去花雨楼降燥,便给你开了降火的方子,规矩用完七日,暂时倒也不会有旁的杂症一齐出来。”


    宋青梧:“……我的花雨已经下完了。”


    谢淮骁红着耳朵,尾巴不甚自在的在桌上左右扫动,和桌面擦出细碎的沙沙声。


    “是啊,可不是下完了么。”楚泽渝突然厉起声,说,“谢山,莫要说我危言耸听,你十五岁起便一直靠着药物压制,八年了,边关将士尚且未有你过得苦,这番你又受了刺激,比我预想中更早的用上重药,下回的花雨定要提前,如此下去,用不了几年,你这身子可就坏了。”


    宋青梧听后,眼中并无波澜,只是逗猫的动作愈发轻柔,说:“提前多久?”


    “长则九十月,”楚泽渝说,“快的话,或许三四个月也说不准。”


    “何院首当年为小爪制抑息丸,我记得你也有参与。”宋青梧问,“小爪也是如此么?”


    “自然。”楚泽渝并不瞒他,“你也晓得,岚君的初次总要厉害些,没有山君摘元便会一直受煎熬,故而小爪那年初起便直接用了重药,后续一直有我陪着他调理,逐渐减少药量,虽然同样糟蹋身体,但着实不如你厉害,再者,陛下也不可能一直放着小爪用药,朝中向陛下和静妃提亲的王公贵族不再少数,谁不盼着自己钱权富贵更上一层?遂丹不也派了使者过来,想要讨一位陛下的岚君去草原,和大宁结好,只是陛下当时只有小爪一位岚君了,又是他和静妃的心头肉,这才压了许多年,未曾松口过。”


    谢淮骁还是头一回知道有人向父皇和母妃提过亲,甚至其中还是遂丹的人。


    楚泽渝不提遂丹还好,提了后便教宋青梧想起了谢淮骁被奇邪口中调戏之事,眼神冷淡下来,说:“他们也配。”


    “晓得晓得,”楚泽渝赶紧顺着他的话道,“只有你配。”


    谢淮骁面红耳赤,全靠一身皮毛才没有露馅儿,只是他的猫叫声比平日里更加娇气,楚泽渝听得心里软成一片,想伸手抱着揉捏,却被宋青梧抚开去,吃了一记带着警告的眼刀。


    陈执比往日多值了一个时辰的班,到宋青梧府上时,天上已经悬起了玉弯刀,驾来的马儿被仆从牵去了相府的马厩里喂着,宋青梧不骑马,也没有置办马车,他少有事宜需要去到东都外,故而宽敞的马厩里只有陈执的坐骑,打了个响鼻,舒适得不行。


    宋青梧和楚泽渝并未特意等他,算上谢淮骁,两人一猫已经开席好一阵了。


    陈执风尘仆仆,卸了腰间斩夜刀立在门边,这里只有宋青梧和他自己提得动那刀,杨叔想给换个地方给他放着都不行。


    “怎的都不等我。”陈执大马金刀的在楚泽渝身边落座,偏头在自己媳妇儿脸上偷了一吻,说:“说来吃酒,便当真只给我吃酒了?”


    “别贫。”楚泽渝看向杨叔,“还麻烦杨叔将热的饭菜都端来罢。”


    陈执笑了:“还是你疼我。”


    饭菜很快便端了上来,杨叔看着这一桌的人,想起在梅园里的那位,心里替夫人感到委屈。


    他俯身在宋青梧耳边,小声道:“梅园那边还未送饭食过去,相爷要不让那位一道过来用罢?”


    陈执同楚泽渝讲着今日当值时的趣事,未曾注意到这边。


    宋青梧喂了谢淮骁一勺鱼糊糊,浓稠乳白的糊糊咸香可口,但谢淮骁已经被喂了许多旁的吃食,糊糊再诱人也吃不下了,打起了小嗝,尾巴圈着宋青梧的手腕。


    宋青梧见状一笑,说:“他已经饱了。”


    “多谢。”谢淮骁起身拿走那根簪子,对宋青梧道,“陛下,臣请同林修撰一道,先去蒋正源府中查探。”


    宋青梧望向他,眼里闪过担忧和难言的情愫,抿了抿唇,良久才嗯了一声。


    林闲平时根本就没有想过的,如今脑子里都是蒋正源的话,又见陛下此番难舍模样,只觉得耳边雷鸣轰轰,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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