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卸雪衣,接灵赏


    街上有人纵马而过。


    掠起的风翻动一片茄花紫丹枫红, 此时已是秋日?,可拨开这卷卷五光十色的布匹,来客分明是置身在了花的国都。


    正值晌午, 街上人?少, 得以偷些清闲。


    腰系一卷赤色细缎的掌柜正倚在桌旁嗑瓜子, 她全身上下的布料都用的是铺中最时兴的料子, 也不讲究色泽均衡, 只一股脑将所有鲜亮的颜色都配在了身上,打?眼一看好像盏抢眼的大花灯。


    她正忙着吐瓜子壳,抬眼忽然瞧见店内走?进一位身着朴素黑衣的女修。


    那人?衣着朴素,面容身形却不凡。掌柜看看她昳丽的面容, 再看看她背上那柄不似凡物的血色长刀,顿觉来了生意。


    于是上前笑道:“客官可是要买布?咱们铺子成衣布匹都有, 用的都是上好灵蚕丝, 您手?上这件可抵御筑基期修士的全力?一击,其他款式用处也是应有尽有……”


    景应愿仿佛真的是随意进店逛逛,手?上翻动着面前各色的布匹,随口应道:“您看我?适合怎样的料子?”


    掌柜见她身形穿梭在铺内悬挂着的布匹之间,心道有戏, 佯装沉思了一瞬,便道:“客官这身黑衣虽好,可墨色太?沉,直将?您的精气神压下去了。您不若看看这身杨妃粉的衣裳, 只需二百灵石,穿上便可补充筑基修士三日?所?需的灵力?。”


    她虚空一点, 那身淡粉的衣衫便虚虚覆在了景应愿身上。管事将?她上下打?量几眼,拍掌赞道:“哎呀, 这粉衣您穿上正好,不压风头,还要更衬出几分风采呢。”


    掌柜的刚想趁热打?铁劝她买了,便见这位客人?忽然伸出手?,将?挂在她们身后的一匹巨大挼蓝色布料往侧边拂开——


    布料之后赫然站着一抹雪白的人?影。


    掌柜的揉了揉眼睛,心下狐疑,这人?是何时进来的?


    景应愿隔着过道的长桌,一把握住了崇离垢的手?腕,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她为?何会在此处,只转头对掌柜笑道:“那您再看看,她适合何种布料呢?”


    她二人?之间暗流涌动,一个拼命往外挣,一个死攥着不肯松。店掌柜察觉出她们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上门的生意怎能不做?于是抱着手?臂煞有其事地打?量了几眼崇离垢,下定论?道:“这位客官穿白衣不如?穿红衣!”


    崇离垢愣了愣。


    她怔怔看着掌柜从?一众衣衫间拣出一件石榴色的,同样是虚虚一点,那身艳烈到有些灼目的红衣便套在了自己的身上。那掌柜挪出一面铜镜照与她,笑道:“如?何?雪衣固然好,可总有一日?也会穿腻味的。”


    景应愿看了看她瞬间有了人?气的面容,道:“很适合你。”


    崇离垢向镜中望去。


    那鲜艳的红色如?同烈火般灼痛了她的双眼。记忆中她从?未穿过这样鲜亮的颜色,此时只觉得心中那把微妙的火如?今竟然具象在了这身薄薄的红衣上。这火让她浑身肌肤都备受灼烧之痛,几乎要将?她燃烧殆尽。


    她迟疑道:“我?父亲……”


    “你是人?,又不是你父亲的所?有物,”景应愿见她也不再想往外挣脱了,只愣愣看着铜镜内的自己,显然也是喜欢的,便摸出灵石袋道,“包身新的给她吧。”


    然而听了这话,原本迟疑着站在原地的崇离垢忽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转身就想要离开。


    她飞快褪去了那身石榴红色衣衫,露出本来的雪衣。那层雪色将?她的脸映照得苍白无比,看起来竟然不像活人?,更像某种应该高高供奉在台上的神像。


    景应愿看着她一闪而过的可怕脸色,心中不知联想到什么,一时恍神,险些让崇离垢逃出铺子去。


    可她今日?主动走?下崇霭为?她搭筑的神台,景应愿又岂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拔腿便追。然而还没等她追出几步,便见档口前围过来几个熟悉的人?影,将?慌不择路的崇离垢堵在了门内。


    来人?崇离垢也认识,正是谢辞昭与游学的那几位学生。她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心中迟钝着升出一股羞耻感,只觉自己与此处原来是如?此格格不入的,于是低下头更不敢与其余人?对视,一心只想回到剑宗后山那片她呆惯了的竹林里去。


    然而这几人?中却有人?咦了一声,道:“你穿红色还挺好看的。”


    说话那人?正是柳姒衣。她思忖一瞬,道:“白衣不好,显得……显得你像烧出来的瓷像。”


    崇离垢垂眸望向不知何时又套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红衣,像是被烫到般颤抖了一下。她被训诫着不许因外物而升起波澜的那颗心骤然又动了动。


    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她哑声道:“……我?身上未带灵石。”


    听罢这话,公孙乐琅从?人?群中挤进来,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大事。一件衣裳而已,李掌柜,直接记我?账上就是。”


    那管事正嗑着瓜子,一听是少东家来了,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一时偷偷将?手?中的瓜子倒入袖中,对着崇离垢笑道:“既然少东家发话,诸位又都是朋友,在下便再添几根同色的缎子发带给诸位客官,走?在下的账。”


    分罢发带,她打?量了一眼公孙乐琅,见少东家傻乎乎乐着将?发带系上了,管事心中松了一口气,赶忙拣了另一件压在底下的新衣裳包好给崇离垢。后者?接过衣衫,踌躇一瞬,竟然主动套上了。


    “这样的亮色好看,”景应愿道,“我?们回学宫,你要不要一起?”


    崇离垢僵硬着点了点头,直到跟着景应愿走?出铺外,才忽然轻声道:“抱歉。”


    她看着那身着黑衣的女修平静地回过眸看自己,似乎在等着接下来的话。崇离垢换下那身白衣,只觉得白与黑的界限似乎被打?破了。不知为?何,面对她时总有些惴惴不安,有些羞愧的心也在她这一眼中安定了下来。


    崇离垢道:“我?不该跟着你们的。”


    一直走?在她们身旁的谢辞昭听见崇离垢这话,心也定了下来。


    原来是跟着我?们,她面无表情想道。只要不是跟着小师妹就可以。


    景应愿借着那一眼审视了一遍她。崇离垢的神情不似作伪,至少现今,她尚且暂未感受到对方的别有用心。于是景应愿收回目光,道:“下回若再想与我?们出来,直接来找我?们便是。”


    说到这里,柳姒衣也痛快地赔了罪:“我?先前不该说你的长老父亲的。”


    却未曾想崇离垢迟疑道:“什么长老父亲?”


    众人?面面相觑,柳姒衣干笑了两?声:“没,没事。”


    反倒是景应愿又看了她一眼。她似乎真的不通晓外界之事,不知晓柳姒衣在外对她的揶揄,自然也不知晓司羡檀对她的维护。


    ……司羡檀。


    她们已经各自御刀剑往学宫的方向飞去,想到这里,景应愿试探道:“你很喜欢杜英花么?”


    “杜英花?”崇离垢摇了摇头,一板一眼答道,“这些花草,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听过她的话,景应愿若有所?思。


    不过几瞬言语谈笑间,她们已到了主峰蓬莱主殿之上。有人?无意间瞥见半空那几道人?影,忽然睁大了眼睛,捅了捅身旁的人?:“……我?眼花了么,那人?是崇长老的女儿?”


    这话引起一片喧哗,主殿之内,正从?芥子袋内往外搬灵石的主仆二人?也循声往外望去。


    殿上的明鸢看着奚晦微变的神色,忽然笑道:“你认识她们?”


    听见宫主问话,奚晦有些意外,还是谨慎答道:“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明鸢含笑颔首,道:“不错。”


    奚晦不明白宫主这句不错是何含义,便见她往身旁使了个眼色。见状,一旁坐着的某位身着黑衣,正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沿的仙尊忽然提刀起身,往殿外走?去。


    她走?至殿外,气沉丹田,朝着半空准备往鼎夏峰去的那几人?一口气喊道:“辞昭姒衣应愿,还有旁边那几个——下来,对,就是你们!”


    周围诸峰都回响着她的余音,柳姒衣捂住耳朵,险些掉下刀来:“师尊,你又在干什么啊!”


    话虽如?此,她还是乖乖率先跳下刀去。沈菡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木食盒,见里边搁着的藕夹还尚温,使劲摸了两?把她的脑袋,道:“算你有孝心。是宫主找你们有事,喏,进去吧。”


    其余几人?也像下饺子一样纷纷从?刀剑上下来,崇离垢稀里糊涂跟着走?了两?步,却被沈菡之微微一拦。


    她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看了一圈,语带赞赏道:“不错,开窍了,审美比你那个爹强太?多。”


    崇离垢有些赧然。她望了一眼正也回身看向自己的景应愿,对沈菡之行了个礼,转身往剑峰的方向飞去。


    主殿内候着的奚晦听见外边的人?声,抬眸望去,恰好看见那抹身着红衣的侧影御剑离去,而黑衣负刀的女修正往殿内款款行来。


    她多看了崇离垢几眼,总觉得这人?的面孔有些眼熟,却一时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还未等她琢磨出什么,方才在酒楼中见过的女修停驻在自己身旁,带起一阵微微幽香。见奚晦抬眼看她,便对她礼节性?地微微笑了一下。


    此时宫主抬手?召她们上前,视线在景应愿与奚晦之间停驻一瞬,笑道:“还真是有些缘分,如?此便也好办了。”


    明鸢道:“你们可愿随这位奚小友一同前往找寻六骰赌城,接下这桩学宫指派的灵赏令?”


    第062章 烧尽赤心


    灵赏令常见, 这种自学宫直传的灵赏却极罕有。


    这道灵赏与前世那道重叠,却又微妙地产生了些许变化。先前并?不是学宫内定的,这位名叫奚晦的女修自然也不曾出现过?, 队伍中多是物外小城的外门弟子与两三位学宫内的剑修体修。


    藤蔓上的叶子次序乱了?, 可藤蔓本身还是继续往既有的方向生长。


    景应愿顿时有些意动。可顾忌着还在游学, 怕落了?功课, 便道:“宫主, 那游学——”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柳姒衣高呼一声宫主圣明,喜滋滋地掏出灵纸等着接令。不光她如此,她身旁的晓青溟几人都满面喜悦地摸出了?灵纸, 就?连雪千重那份都有人替她拿了?出来。


    “游学可?以?回来再继续,”柳姒衣悄悄捅捅她的胳膊, “探秘六骰赌城这样的新鲜事可?不常见。”


    几人听罢这话, 皆深以?为?然,包括一直闷不吭声的金陵月都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拽住景应愿的袖子晃了?晃:“应愿,快接令。”


    明鸢温和地笑了?笑,道:“游学不打紧, 还会开设很长一段时间。赌城内那位城主我先前也见过?,倒算是个?通情理的,若她真要为?难,你们?报上我名姓便是。而假若你们?此去后?许久不归, 我另会派人前去找寻。”


    说罢,她招手另让谢辞昭上去, 叮嘱道:“辞昭,你修为?最高, 又是督学,记得不光要照顾你师妹,也要看顾好其余同伴。”


    谢辞昭应下,明鸢召来景应愿,替她轻轻正了?正衣衫,又对其余人道:“应愿虽是灵力九阶,但修为?尚未破金丹。如若她在途中堪破结丹,你们?千万记得全力为?她护法,一刻不得松懈,外人亦一律不得近她身。”


    几人都应了?,奚晦听见景应愿的名字,倒是有些惊讶,不免又偷眼打量了?她一圈。


    叮嘱完毕,明鸢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露出那只遍布可?怖伤疤的手,自虚空中写画了?几笔,便见整座蓬莱主殿霎时如被电光贯彻般长明!


    与此同时,她们?各自手中捏着的灵纸颤抖几下,原本空白无字的纸上赫然出现一道如朱砂刻画般的印痕。那道印痕先是赤红如血,随后?便慢慢淡了?下去。众人手背上也多了?一点殷红色,仿佛冥冥中受到了?什么标记。


    明鸢收回手,道:“去吧。六骰赌城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六州与第七州的交界,纸上的朱砂愈红,你们?离六骰赌城便愈近。而如若你们?与学宫失联,我自会沿着点下的印痕找到你们?的行?踪。”


    几人欢欣雀跃地朝宫主行?了?一礼,便一窝蜂往殿门外冲去。景应愿走得慢,落下两步,身旁除却步伐也骤然放慢的大师姐外,还走着那位在酒楼内见过?的背弓女修。


    此时她有些踌躇,屡屡往自己这边偷看,似乎欲言又止些什么。景应愿便主动道:“可?是有事要问?”


    奚晦下意识躲开了?她的目光,纠结过?一番后?,还是道:“你是第七州金阙的鸾婴帝姬?”


    鸾婴是她的封号,民间百姓不好直呼她名讳时,便以?鸾婴代之。而景应愿已有许久不曾听旁人这样称呼过?自己,竟然愣了?一瞬。


    见景应愿不语,奚晦忙解释道:“我一直被放在民间教养,是近来才?回奚家的,故而听过?许多有关金阙帝姬之事——”


    ……鸾婴。


    谢辞昭垂眸望向神色惝恍的景应愿,囫囵将这两个?字吞进腹中,又忍不住想含在舌尖一遍遍重复地对着她念。


    “既然你知道我,定然也知道我妹妹了?,”她回过?神来,和缓道,“也不知樱容现今近况如何。”


    竟然真的是她。奚晦心中欢喜,自己竟能与传说中的人物同行?,她还出言帮了?自己,果真如民间传闻中一样的良善温柔。


    听见景应愿提及景樱容,奚晦近来倒也真听见过?些许关于金阙现今的传闻,便道:“开平帝她在金阙国?境内开了?数个?学堂,如今专扶持女生徒,风声都已传至我们?第六州来了?。据说还另外改了?些朝堂新规,不知开平帝用了?什么法子,自……自忽丸人妄图夺权的那场变革后?,金阙至今都很太平。”


    用了?什么法子?自然不会是以?德服人。


    景应愿听得心满意足,心道得找机会回去一趟看看。虽然身在修真界,但她从来不觉得应与凡人百姓割席,说来大家都是女娲捏的泥人出身,何必在此分成三六九等。


    她心中想着金阙与妹妹,步履也轻快几分。谢辞昭见她神色又松快起?来,便道:“金阙是怎样的地方?”


    她回想起?小师妹记忆中那开满花的深深禁庭,庭中仰头笑望自己舞刀的小师妹与央求自己也教她刀法的那位妹妹,又记起?了?那枝塞至自己手中的牡丹花。


    小师妹说从此见花如见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不知如今还作不作数。


    景应愿看看身旁的大师姐,也记起?她记忆中的刀峰后?山与草编兔子,心中骤然一软,便道:“待我回去时,我带上大师姐同去。”


    她们?分散着各自谈天?,往殿外行?去。殿中明鸢遥遥望着小辈们?离开的背影,垂眸喝了?一口茶。


    沈菡之送罢她们?,自殿外回来,有些琢磨不透明鸢的心思:“我记得骰千千她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若要出灵赏,随意派几个?不在游学的门生去就?好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明鸢放下茶盏,轻声道:“如今可?信的人已不多。”


    听罢这话,沈菡之愣了?一瞬,便听宫主继续道:“我走了?太久,早已失了?威仪,且身上设下太多禁制,已无法再行?卜算之事。或许不久的将来,在许多事面前我也会有心无力。如今外派的这几个?孩子都是如今可?信之人的亲传门生,未来的修真界恐怕也需这些聪敏的小辈扶持……”


    沈菡之捕捉到了?她言语中的机关,警惕道:“宫主,您的修为?如今是——”


    “大乘期大圆满。”


    明鸢微微阖上眼,轻声道:“离飞升只差一线。”


    沈菡之面色微变。


    即便时隔多年,至今再想起?谢灵师飞升时整个?四海十三州大地的流血漂橹,她仍旧心有余悸。而这之后?,因入一叶芥子秘境而侥幸逃过?一劫的师姑故苔与明鸢意见不合而叛出学宫一事,更是让整个?修真界为?之震惊。


    那时明鸢仿佛接受不了?数重打击,竟是半疯了?。众人都说她耽于心魔,成日疯疯癫癫,恐怕不日后?便要陨落,而云游至此,当时修为?几乎最高的一位道人力排众议扶持明鸢坐上宫主之位,之后?便再度周游于四海十三州之间,于百年后?悄然陨落了?。


    沈菡之身为?晚辈,曾去照顾过?明鸢几日。她清楚地记得,明鸢那日昏昏沉沉睡去后?不久,忽然直挺挺地坐了?起?身。


    室内静谧只她二人,昏暗无灯。在沈菡之惊诧的目光下,她紧紧抓住了?沈菡之的双手,口中只疯癫地重复着四个?字——


    不要修炼。


    *


    崇离垢自与她们?分别后?,便御剑回了?剑峰后?山。


    此时再回这片困滞她百年的竹林,她心境已是截然不同。垂眸再看身上那身红衣,她的心也狂跳起?来。这抹红如火般烧断了?她身上的锁链,竟让她尝到了?名为?自由的甜头。


    她是凡人,而非神明,虽自生来便受规训,可?谁又愿舍弃天?高海阔不管,自愿高坐神坛?


    或许母亲也正是因为?这样,方才?自请离开学宫的。


    不知她如今在四海十三州内过?得如何,崇离垢心想。如若自己出不去,让母亲出去也好,至少心中还能存着念想。


    想到这里,她忽然听见天?边一声长剑破空的清啸,心中一冷。崇离垢回眸望去,来人果真是自己的父亲。崇霭得空时会来竹林检验她剑法修行?得如何,若是换做往常,有人作陪自然是好事,可?今日……


    “你这身衣服,是从何处来的?”


    那双熟悉的黑色鞋履已经近到自己眼前。崇离垢垂下头,轻声道:“父亲,我……”


    她话音未落,便感知到崇霭的手不耐地扯了?一把她肩上的布料,与他往日的慈父形象简直大相径庭。崇霭恨恨道:“又是如此,又是如此!红色压根不衬你,污劣,恶心……你怎可?这样忤逆我,辜负我的期望!”


    崇离垢一时怔住了?,她未曾想到崇霭竟然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这不是她记忆中的父亲。这样想着,她不由后?退了?几步,甚至下意识提剑护在了?自己身前。


    还未等她回神,便听崇霭继续道:“就?是因为?你不争气,你母亲才?会离开我们?叛出学宫,有这样劣等的女儿,她恐怕在外羞愧得都不敢认她是你崇离垢的母亲!”


    他边说边在芥子袋中胡乱翻找,状若癫狂:“都是因为?你……你不争气,身怀仙骨身怀天?命却比不过?刀宗那个?新收入门的景应愿!他们?该在背后?如何想我……将这身衣服脱下来!”


    崇霭找出一套簇新的白衣,将其狠狠甩在崇离垢身上,怒道:“去换下来,立刻去换下来!”


    ……真的是因为?我不争气么?


    崇离垢抱着那身纯净如雪的白衣回屋换下,木然如行?尸走肉。当她重新身着白衣回来时,崇霭神色缓和几分,却仍旧扭曲地骇人。他不由分说夺过?崇离垢手中的红衣,丢在地上踩了?几脚,又燃起?灵火,将红衣踢进火中烧了?。


    崇离垢看着火中逐渐消失殆尽的红色,整张脸也如同褪尽了?血色般骤然苍白起?来。


    而崇霭见那身衣服烧得差不多了?,心中愤恨稍解,对这个?女儿却仍有怨怼。他御剑飞身而起?,抬指画下一道禁制,冷声道:“你就?在此思过?吧。若无我解禁,你走不出这片竹林。”


    他发泄完怒火,抽身飞远去。崇离垢怔怔看着父亲的背影,似乎此生头一次窥见了?日光下如影随形的影子。


    她蹲下身,用手拣出了?灵火中一块未烧尽的布料,揣进了?自己贴身的胸口前。


    第063章 六骰赌城


    四海十三州辽阔, 州落之间常相隔数千里不止,其间风土人情亦大有径庭。


    第?七州是这块大陆中最安宁祥和的地方,地方富饶, 风气便更?开放。


    在?此处, 同性婚恋因自?古有之, 故而从来不曾有人质疑什么。不光如此, 相传从前有女子恋慕林间白鹿, 一人一鹿光是相视便能通晓彼此心意?,最终鹿死时人也?相随而去?,乃是第?七州家喻户晓的一段佳话。


    别说是人恋上鹿,在?第?七州, 哪怕人要与田间西瓜通婚都无人理会,顶多付之一笑, 婚宴当日随上贺礼便是。


    而有民风开放的, 便有抱残守缺的。


    第?六州虽与第?七州毗邻,可素来关系是水火不容。今日你嘲我礼乐崩坏,明日你讽我迂腐呆板,久而久之,两州数国便都断了往来, 人族中只有修真界的这些修士还有些联络。


    自?她们离开学宫御风而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离第?六州逐渐近了,云下的那些屋宅楼阁便逐渐从百花齐放各有不同变作?了相似的红泥色,乍一看仿佛是同一座屋宅折射出的重影,无?论怎样看都是大差不差的模样。


    景应愿望着?云下景色, 估算着?已?快到前世见过骰千千的那座两州交界处城镇,便领着?一众伙伴们捏诀往城外落了下去?。


    经过先前秘境与学宫之中的相处, 这支小队中的其余人已?隐隐将她视作?她们几人的中心。


    谢辞昭与柳姒衣自?不必说,雪千重因着?她为自?己狠狠出过一口气而对她格外亲昵, 金陵月从她那拿了不少?糖,对她是自?然的亲近。公孙乐琅纯粹是见过她力战蛟龙,蛟龙死后?都要拖尸取珠,谁敢惹她?而晓青溟出了名的纵容师妹,景应愿不必说话,只站在?那里唤她声青溟师姐,她便心满意?足了。


    而临时加入的奚晦很会看人眼色,在?看出景应愿地位的同时,也?对她更?加崇拜几分。


    她们几人此时匿了身形,悄悄落在?了这座熙熙攘攘的城镇上,各自?分散开显出身形在?街上走了会,方才聚回一块。


    谢辞昭垂眸望向手?中灵纸。


    自?她们下落起,纸上那抹朱砂印痕的色泽便愈发深。这是明鸢于记忆中千万缕灵力中分来的属于骰千千的那一缕,这种方式常用来寻人,不过亦只有修为高深的大能方可使用。她注视着?这抹痕迹,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六骰赌城之主的灵力有些奇怪……


    似乎过于浅淡了。


    她看了看身旁同样翻动着?灵纸的小师妹。这一路上,她总觉得小师妹似乎并不是头一次来这座城镇,虽然举止如常,可这份如常在?陌生的环境中却显得有些怪异。


    察觉到谢辞昭沉默投来的目光,景应愿见怪不怪,只当是她有了什么新发现,便问询道:“大师姐可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谢辞昭摇摇头,老实道:“暂且没有。”


    因着?此次灵赏是要为镇日奚家带回走失的少?主,晓青溟转头向奚晦道:“奚道友,你哥哥修为几何,具体是怎样的人?”


    ……是个不学无?术、靠丹药堆砌修为的烂赌鬼。


    奚晦不太?敢与旁人对视,仍是低着?头道:“奚昀他如今修为是金丹初阶。生性好赌……且不听劝。”


    “这就好办了,”柳姒衣真情实感地笑了,“只是金丹初阶,还敢不听劝,我们直接一人一拳将他打个残废,然后?直接拖回来不就成了,一了百了!”


    公孙乐琅被她这番话吓了一跳,忙道:“话也?不是这样说,镇日奚家在?第?六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家族,哪能容忍我们殴打少?主?不过话又说回来……奚晦道友,你母亲也?没说他必须得是全须全尾回来吧?”


    “赌鬼要斩断手?指,才不会再?赌,”金陵月仰起头,对奚晦建议道,“我觉得可以一试。”


    奚晦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弄得有些怔愣,不慎将真心话脱口而出:“那、那便有劳各位了……”


    说完这话,她险些咬了舌头。心下先是恐惧,后?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家中的那些人不在?她身旁,无?从得知她们所说的这些话。


    第?六州素来迂腐,不光凡间如此,就连修真界的一些家族都学去?了那套荒谬的理论。例如奚家,便崇尚“ 男丁兴旺论”。在?奚昀不曾出生前,奚夫人曾想尽办法生男婴,哪怕他出生之后?,奚夫人为了“增添子嗣”,寻了位能感知胎儿模样的能人来看,看过说是男婴,她方才将这孩子生了下来。


    然而那个能人看走了眼,诞下的是个女婴。奚夫人大怒,给?她起单字为晦,意?在?晦暗晦气,与奚昀那象征日光的单字昀截然不同,她的名字中饱含的都是奚夫人自?以为被戏弄后?发泄的恨意?。自?此亦对外宣称她是捡回来的野种,并不真出自?奚家的血脉。


    奚晦刚生下来便由人带着?丢去?凡间养,未曾学到半点镇日奚家的日华剑法。因孩童时常常饿肚子饿怕了,便自?力更?生做了张弓,成日挽弓去?山林中打猎烤来吃。


    长久以往,她的肤色晒得如同刚晒好的小麦,身躯也?强劲有力,待到被认回后?更?不受家中其余人待见,只道她是山中捡回来的泥腿子。


    她也?伤心过,不过没什么用处,于是在?奚家逐渐变得有些麻木。如今骤然听见于她而言十分新鲜的言语,一颗心便不受控制地重新跳动起来,跟着?她们往前走去?。


    这座两州交界处的城镇不大,多的是修士,也?偶尔可见些身上没有灵力,穿着?富贵的凡人。景应愿见街边景色逐渐变得熟悉,抬眼瞟见前世那座酒楼的招牌,一时觉得两世在?这一瞬间微妙地重叠起来,不由恍惚着?停下了脚步。


    与此同时,谢辞昭指间捏着?的灵纸微微一亮,那道明鸢留下的朱砂笔迹洇成了深深血色,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竟也?如血一般缓缓流动,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力气味。


    她与景应愿对视一眼,轻声道:“在?楼上。”


    *


    又回到前世的酒楼,落座在?靠窗的那一桌,任由小二呈上熟悉的冷菜。


    她们装作?普通修士,只随意?聊修士们常谈的话题,譬如大比何时开启,其他州落又有怎样的风土人情一类。景应愿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看向窗外。外边的杨柳树一如记忆中苍翠,她等候着?骰千千如前世那般出现,心中又蓦然想起她那句含义不明的话——


    “只要在?我这里赌过一次,就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骰千千说得不错,自?己的确重新回来了,只不过是用了谁也?不曾想到的方式。


    她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有人从木楼梯上拾级而来,骨骰在?她手?中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景应愿似有所感,侧眸往身旁那张桌子望去?。


    那人穿了一件胭脂色的衣裙,外罩一件琉璃蓝色长衫,格外黑的头发扎作?一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手?中不断把玩着?三只小小的骨骰。


    这一次,她还注意?到她手?腕上套了一只阳绿色的翡翠镯子,此时这只镯子正闪着?微光,似乎不止是起装饰的用处。


    见景应愿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骰千千也?恰如前世般对她笑了笑,道:“来一把,买大买小?”


    她似乎对景应愿十分有兴趣,托着?腮饶有兴致道:“来嘛,若是你赢了,我便能答应你一个要求。”


    骰千千话音刚落,便见满桌坐着?的人诧异地拧过头盯着?她。


    怎么,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么?骰千千有些莫名其妙,直到看到那黑衣小友身边坐着?的另一位黑衣金眸的女修——


    这女修此刻看起来心情很不愉快,盯着?自?己的眼神怒不可遏,几乎要将自?己烧出两个洞来。骰千千无?辜道:“怎么了?”


    饭桌之下,景应愿一把拉住谢辞昭的胳膊,轻轻晃了晃,面上对她飞快道:“没什么。您方才说能答应我的要求,我能现在?就提出来么?”


    骰千千很少?见如此自?投罗网的修士,不免有些高兴,便道:“你尽管提便是。”


    “若我赢了,我要进到六骰赌城之内,”无?视了对方微微有些变化的笑容,景应愿继续道,“城主,您可愿意?答应?”


    来都来了,若不进去?切身体验一番,她反而觉得白来一遭。且骰千千这人看起来像是知晓四海十三州内许多风声的……想起前世就在?这座城镇见到的那柄淬过毒的青龙剑,景应愿走到她桌前,对有些惊讶的骰千千温柔一笑:“我买大。”


    “胆子还挺大的,”那三枚骰子如陀螺般滴溜溜转了起来,霎时红光大盛,将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骰千千道:“答应你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就不怕我么?”


    “都是人,没什么好害怕的,”听着?骨骰内逐渐传出的押注声与噼里啪啦更?多骰子击打在?一起的声音,景应愿忽然道,“城主,敢问您的赌城之内用什么来做赌注?”


    骰子停下,一如前世般是十七点。


    骰千千摆弄着?她的那三枚骰子,脸上一派孩童般的天真:“我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什么人命什么胳膊大腿的……”


    她扫视一圈众人,笑得眉眼弯弯:“我只要灵力,要源源不断的灵力。”


    第064章 赌坊故人


    灵力这东西, 说贵重也贵重,说轻贱也轻贱。


    于?毫无?灵力又?想得以长生的某些凡人而言,自然?是万金不能求, 终其一生无?法?踏过凡人与修士的那道门槛。而于?修士而言, 灵力虽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总能随着打坐汲天地灵气或是服用补灵丹之类的丹药恢复过来, 若非走入绝路, 没有人刻意想要这人人都有之的东西。


    听了骰千千的话,她们?显然?是想到了外界的某些传闻,脸色霎时都变得微妙起来。


    似乎是看?惯了这样的眼神,骰千千毫不在意。她丝毫不摆作为赌城之主的架子, 反而嘻嘻一笑,将已定?胜负的骰子拈在指间转了转, 对着景应愿道:“是单单你一人进去, 还是连同这些小朋友也一起?”


    “当然?是一起!”柳姒衣抢先道,“我们?奉蓬莱学宫宫主之命前来,还望城主在赌城之内能略略提点我们?一二。”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称是,骰千千哦了一声,停下了转骨骰的手?指, 诧异道:“明宫主出关了?”


    她昔年在外?游荡时,曾承过出来历练的明鸢一样恩情。骰千千这人好说话不假,也向来恩怨分明,这数百年间正愁着该如何?将恩还了……今日撞上蓬莱学宫这群门生倒是她赶巧。


    如此便听她几人中有道略显忐忑的声音接话道:“城主, 我此番来是想找一位姓奚名昀的修士,不知您可在城中见过他。”


    奚昀?


    骰千千将这个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遍, 她从不记这些赌徒的名姓,不过这人她倒算是有些记忆, 已没有了再利用的价值。此时再看?人群中那背弓的女修,骰千千爽快道:“略有印象。我与明宫主有些交情,若你们?是为?了找人,随我在城中走一趟找出来带走便是。”


    众人一听这话,想到回去后丰厚的赏金,都有些振奋。景应愿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见骰千千如此痛快地答应了让她们?进赌城,也高兴起来。


    谢辞昭在一旁见气氛松懈下来,仍有些不放心。骰千千睨她一眼,也不在意,将那三只骨骰揉在掌心之中,再摊手?时已变作一只有小指长的红色骰子。


    “你们?进去可以,”又?是一阵红光,骰千千的声音陡然?变得飘忽,“看?在宫主的面子上我提点你们?一句,若不想留在我这,在城内见到灵力彻底涤空的客人,最好离远点。”


    她话音刚落,便觉有股吸力将她们?往某个极为?狭小的空间吸去。这感觉极为?新奇,景应愿睁大了眼,指尖一热,她知道是一定?又?是大师姐握住了自己的手?,便安抚地握了握大师姐的指尖。


    好在这头重脚轻的感觉只过了一瞬,她们?便齐齐落在了地上。


    *


    好吵闹的地方。


    几乎是在落地的那一刹那,无?数道声音便从四面八方钻入耳内,嘈杂得几乎无?法?追究来源。是摇骰声伴随着下注的声声催促,还有打叶子牌时推牌的声响,怒骂或叫好,不知何?处来的祈求,哈哈大笑,全都混杂在一起,炖煮成一锅烂得糊锅的稀粥。


    这锅烂粥最开始只是吸引人去看?,再然?后是让人自个盛来吃,最终直将人推进锅中跟着其余烂糊的东西一起烹,烹煮得彼此再也分不开。周而复始,能成就?人间这派乱象的,唯赌一个字而已。


    景应愿爬起身,望向周围似乎与寻常人间毫无?二致的街道,只是这街道内没有食肆,没有旅店,有的只有一间间按序排开的赌坊。


    就?在她们?几人直起身时,四周已逐渐有人闻着味围了过来。她打眼看?去,这些朝向她们?过来的人脸上有喜有悲,不过不变的都是有种恍惚之色。见是刚入城新人,有人放声大哭,也有人拜倒在景应愿的鞋边不停磕头,祈求她分给自己一些灵力,或是送一粒补灵丹给他。


    在外?边随处可见的补灵丹,在赌城之内竟是炙手?可热的流通货币。


    谢辞昭怕她受蛊惑,忙提刀拦在小师妹身前敛眉冷对。却不想又?有一只纤纤玉手?抚在她肩上,她偏头一看?,竟是个头顶上生着耳朵的妖修。


    妖修多诞生于?第?十三州魔域,其余周落的妖修数量极少。她们?生性向来开放不羁,人修口中的道侣论于?她们?而言不过玩笑,见到喜欢的便直接主动出击。那凑上来的妖族女修垂着两只兔耳朵,对着谢辞昭笑了笑,软声道:“道友可是头一次来此处?姐姐灵力充裕,可以带着你玩呀。”


    柳姒衣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晓青溟噗嗤一声笑了,公孙乐琅神色似乎有些羡慕,金陵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懂非懂。


    而雪千重生怕景应愿看?不见,扭头幸灾乐祸道:“应愿,你快看?。”


    ……关我何?事?景应愿看?了眼用如临大敌,正用刀柄推开那位妖修的谢辞昭,心中有些别扭,微微别过了脸。


    不过那位妖修越挫越勇,她看?着谢辞昭冷淡的脸,只觉得这个人修身上有种吸引自己不由自主靠近的气息,于?是整个人都缠了上去:“害羞什么?,这里不同外?面,无?需讲究你们?人修口中那样多伦理道德的。”


    谢辞昭用灵力将自己罩了起来,隔绝开她的碰触,冷声道:“请你离开。”


    景应愿本?不想插手?这些,但越听越觉得有些心乱心烦。她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谢辞昭,后者正巧也在看?她,平日一双灼艳的黄金眸有些不耐,见小师妹望过来,眼中立刻适时露出几分……委屈?


    霞光荡漾,景应愿一颗心被她这一眼看?得乱跳起来。


    “我师姐不找道侣,”她于?心不忍,还是上前两步,不露声色地将谢辞昭护在身后,解围道,“还请道友莫要纠缠。”


    兔妖见到她站出来,一双潋滟带粉的眸子更亮,惊艳道:“好好好,原来此处还有一个!”


    她一把抱住景应愿的胳膊,显然?非常兴高采烈:“结什么?道侣,咱们?三个好好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啊!”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刀风破空而过,原本?攀扯着景应愿的那只手?臂现今血流如注,一时间松松垮垮地掉了下去,无?法?再抬起来。


    灿金色的刀纹映亮她们?的眼睛,无?数铭文自刀身飘出,围绕着谢辞昭轻轻漂浮。只见她绷着脸望向她,那双金色的眼睛在光晕中显得更亮,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那位妖修对上她骤然?亮起来的眸子,不由自主地产生想要逃开的念头,双腿不听使唤地往后退几步,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干嘛打兔子啊,我走不就?是了。”


    谢辞昭没有言语,盯着她边为?自己疗伤边飞快跑远,从她们?的眼前彻底消失,这才将刀收入鞘中。


    景应愿看?着她冷冰冰的双眸,有些迟疑——所以方才那番委屈,真是自己看?错了?


    其余人看?过谢辞昭这番变脸,都感觉十分怪异。柳姒衣看?着神情自若,重新垂眸望向小师妹的大师姐,忽然?觉得自己在刀宗似乎真要变成那个多余的人了,心中十分不妙,连忙放开缠着晓青溟的手?,往她二人中间一挤,挤出笑脸道:“哈哈,你们?忘记了还有我。”


    谢辞昭将她往外?一推,无?情道:“走开。”


    景应愿倒是笑了,自如地接受了她在中间横插一脚的举动:“二师姐终于?舍得回来了么?。”


    她们?看?着刀宗这三人挤挤挨挨的互动,皆是心情复杂。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骰千千摇摇头,叹息道:“真是好复杂的关系,蓬莱学宫已经堕落至此了吗……”


    她领着她们?往赌坊之内走去,介绍道:“六骰赌城的赌坊足有七十二座,我陪你们?略走几间,如若找不到你们?要的那个人,你们?就?自行往其他地方找去吧。”


    踏过门槛,若说方才外?边的街道已是混乱,那么?赌坊之内的景象简直可称一句癫狂。


    景应愿往内走去,默默打量着周围正在桌上下注的人群。


    此时整座赌坊都被各色的盈盈灵光照亮,还有更多源源不断的灵力正从赌桌上的这些修士身上抽出来。他们?有的人尚且灵力充沛,脸上表情还自若些,但更多人的灵力几近虚空,神色癫狂,可哪怕将灵脉榨得生疼,这些已然?灵力亏空的赌徒都不愿停手?。


    赌输的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赌赢的人则歪七扭八倒在地上,即便入眠脸上也带着恍惚的笑容,似乎正在做极香甜的美梦。还有人赌输了无?法?入梦,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口中念念有词:“我要飞升了,我要飞升了……”


    骰千千熟门熟路地从这些人身上跨过去,面色平淡,似乎地上躺着的都是些死?肉。她看?了眼景应愿,貌似随意道:“若你们?想试试是何?滋味,直接来找我赌即可。”


    说话间,她们?走到某处赌桌旁。奚晦远远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神色很有些迟疑。见她如此,景应愿问询道:“你可是看?见了奚昀?”


    奚晦有些不确定?,又?往那桌多走了几步。


    这一桌很热闹,赌得极大,故而看?热闹的人也多。赌坊并不是专有筹码的人才能进来,此处也有许多求着旁人分些灵力给他们?的乞丐,在这一桌旁,就?有个头发蓬乱,却穿着华衫的人跪倒在旁人的脚下,正俯着脑袋念念有词什么?。


    似乎感知到有人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那个跪在地上的人蓦然?抬首,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似乎没有认出这个向来被自己看?不起的妹妹,朝着她膝行几步,伏在她的鞋旁磕头道:“求求你……求您分我一些灵力,或者给我一粒回灵丹也行啊!等我赢了这局,等我赢了……”


    见状,奚晦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她茫然?地看?着跪伏在地上拼命磕头的奚昀,就?是这个人,他被扶持做镇日奚家的少主,能得以学习家传的剑法?,甚至被悬以千万两赏银,让蓬莱学宫的精锐门生深入赌城来寻他回去——


    就?为?了这样一个赌徒……他值得么??


    骰千千看?着愣在原地的奚晦,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个熟悉的影子。她倚在桌边,忽然?有些提不起兴致:“这是你的家人?”


    她看?了看?涕泗横流的奚昀,厌倦道:“这人赖在赌城内很久了,每次灵力刚恢复便又?被他自己抽空,还有勒索其余客人灵力的先例。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奚晦说不出话来。


    地上跪着的奚昀听见她们?的对话,忽然?仰起头,方才还可怜着的神情瞬间变得扭曲:“……我不回去!我绝不回去,我要赢,所有人都不如我!”


    “你母亲在找你回去,”奚晦神色复杂,“还有奚家其他人也在找你……”


    听见这话,骰千千忽然?嗤笑了一声。


    “原来是找他回去继承家业的啊,”她打量着奚晦,循循善诱道,“你想啊,你若将他留在此处撒手?不管,你不就?是你家的继承人了么??何?必为?了连我们?这些外?人都糊弄不过去的血缘关系而勉强自己——”


    她说着说着,声音淡了下去,似乎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抱着手?臂摇摇头。


    奚晦还在原地犹豫,骰千千也不勉强她一时之间就?能想通,便道:“你好好琢磨琢磨。”


    人横竖已经找到,留在此地也不会丢,见奚晦还站在原处盯着奚昀,景应愿还想再看?看?赌坊内的其他地方,便往别处走去。谢辞昭与柳姒衣见状紧紧跟了上去,其余人则留在原地看?顾。


    这间赌坊很大,比街道上其余赌坊要更大几倍,装饰也更富丽堂皇。骰千千见她走动,也兴致盎然?地哼着歌跟在她身后。


    景应愿走过无?数张赌桌,看?过无?数张癫狂的面孔,不知为?何?,她越往赌坊深处走声音越静,直到她停在一面雕花木门前时,方才那些叫喊与推牌声已经变得很轻,只能远远听见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外?传来的喧嚣。


    她轻轻将手?抚上木门,道:“这里有个结界。”


    而直到这时,方才一直笑着的骰千千方才神色一变,惊叹道:“你很敏锐。”


    她有些复杂地看?着这位灵力格外?精纯的小修士,心下有些惋惜,在心中默默说出了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


    在羽翼未丰之前,她这样的敏锐其实?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此时面对这扇门,即便是身为?一城之主的骰千千也有些谨慎。她放轻了声音,对景应愿道:“门内是我一位贵客。”


    似乎是忌惮什么?,骰千千示意她们?都退开几步,道:“贵客她向来不喜旁人打扰,也不轻易见人,你还是——”


    “让她们?进来。”


    一道如玉般的声音自门内响起,听见这道声音,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与此同时,一股自雕花木门之内传来的推力如浪般破开数层结界,景应愿面对着这扇门,只觉得面前似乎有无?数机巧正徐徐打开,而她感知到了门后随着结界大开而沁出的大能威压,身躯也本?能地紧绷起来。


    随着最后一道结界的敞开,木门无?声开了。


    这是一间十分质朴的小室。


    室内无?窗,只有一道屏风,一张木榻,满地散落的稿纸与四处乱滚的瓦罐酒桶。有人独坐屏风之后,长发散乱,手?握一支毛笔。她的灵力自笔尖开始乱淌,将所有稿纸都沁上了幽幽的萤火颜色,此时见人进来,那些灵力仍不收敛,如有实?质般一路流淌到了她们?的脚下。


    骰千千哎哟一声,心疼得要死?,赶紧蹲下身将她的灵力拢在怀里,恨不能将其全部容纳进自己的灵脉里,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消散。


    景应愿看?着屏风后的修士从腿边拾起一只小酒罐,仰脖往嘴里倒了一口,随后又?开始在纸上乱写乱涂了几笔。她举起稿纸看?看?,又?放下了。


    她一抬手?撤了屏风,露出屏风之后那张系着正红色眼纱的脸。


    这根蒙在眼上的眼纱显得她更白了,隐隐透出某种玉质来。景应愿看?着她冷冰冰毫无?波动的脸,觉得她的冷与自己认识的玉自怜和崇离垢她们?十分不同。


    玉仙尊是仙人悲悯,崇离垢是不通情爱,而面前的这位大能似乎是堪破了太?多世事,不愿回首,故而刻意做出这副模样。


    蒙着眼纱,应该是眼盲。可景应愿在她面前总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她看?着撤去屏风的这位贵客缓缓将笔放下,坐在堆积成山的稿纸中间,又?仰头灌了一口酒。


    饮罢最后一口酒,她随手?将罐子丢去一旁,似乎想要确定?什么?事情,平静地问道:“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谢辞昭不动声色地挡在她们?身前,恭谨行了一礼,道:“前辈,我们?是第?七州蓬莱学宫的门生,奉宫主之命,出一道灵赏令。”


    “蓬莱学宫……”


    听到这四个字,端坐着的大能轻轻偏了偏头。景应愿看?见她的手?动了,似乎经过一番挣扎,她在一行人惊讶的注视下摘去了蒙在眼上的红纱,露出一双几乎半透明的泛白眼眸。


    她睁着那双显得十分空的眼睛,将面前几人扫了一遍。


    “师姐,她出关了?”


    听见师姐这两个字,所有人都为?之色变。故苔轻轻放下那抹红纱,视线定?在景应愿的身上。她看?了她半晌,忽然?没头没尾道:“你觉得,如若你对上学宫之内的那位天生仙骨的门生,孰赢孰输?”


    她不自觉外?放的威压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景应愿顶着她空洞洞的目光,直白道:“我觉得是我赢。”


    “那么?,对上其他州落的修士,你也这么?觉得吗?”


    景应愿有点奇怪,但还是道:“是。”


    故苔点点头,埋头在纸上增添上几笔。


    “蓬莱学宫景应愿亲口表示,四海十三州大比,她将力压崇离垢,脚踢其他世家宗门精锐门生,再夺魁首……”


    灵力如墨水般在这笔之后凝固,她将底下的稿纸抽出,往桌上一放。


    突然?之间,整间屋子的稿纸都消失了。故苔平静地坐在原地,轻声道:“师姐她还好吗?”


    与此同时,整个四海十三州的书铺上新了最新一批的连载修真界小话本?。翻到扉页,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啊,这个叫景应愿的竟然?这么?狂?!”


    第065章 不许飞升


    一室静寂。


    现如今能将她们宫主称作师姐的, 整个四海十三州只有一人。


    骰千千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她?知晓这位名扬四海十三州的话本作者三两钱修为高深,来历可怖,可她?实在没想到三两钱竟然就是千年前叛出蓬莱学宫的故苔!


    早知如此就不催着?她?要酒钱了。她?有些后怕, 自己每次给这尊大神买的都是一吊钱三罐最便宜的土青梅酒, 她该不会尝出来店家在酒里头兑了水吧……


    这边冷汗直流, 那头瞠目结舌。景应愿入门晚, 这些学宫秘辛也不是前世的她?能?知晓的, 故而尚能安安静静地站着?。


    谢辞昭神?色微变,她?知道师尊她?们这些年来一直在找这位故苔前辈的下落,她?们踏破铁鞋无觅处,自己这边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事必须立刻上?报才是。


    柳姒衣费了好番功夫才将张着?的嘴合上?,她?道:“那个, 前辈, 按辈分算我们是不是该叫您师祖啊?”


    故苔摇摇头,道:“我已离开学宫。我与学宫,与明师姐,已经没有丝毫干系了。”


    说这些话时,她?一双空洞的眼睛始终直直望着?前方景应愿所站的方向。不知是否因为这双盲眼的缘故, 故苔脸上?始终透着?几?分将死之人的死气。


    她?大睁着?眼睛,顿了顿,又道:“明师姐的手伤,现今如何?了?”


    想起宫主那双狰狞可怖的手, 景应愿描述道:“先前见宫主时,她?双手仍遍布伤痕。”


    故苔的手发颤, 放在桌上?的毛笔因着?她?的动?作而?不慎滚落在地。


    她?虽然眼盲,可心?不盲, 大乘期的大能?即便蒙上?眼也能?清晰视物。可故苔此刻却闭上?了神?识,俯身摸索着?去捡。她?心?中发苦,自己只是未听师姐的劝告瞎了眼,可师姐呢,师姐在这千年的煎熬中又失去了什么,夜里也会如自己一般做有关当年的梦么?


    见她?神?色怔忡,显然也是十分怀念,柳姒衣壮着?胆子道:“故前辈,我师尊她?们这些年都在找您,您为什么不回学宫呢?”


    都在找自己?故苔不太相信。


    而?为什么不回学宫……


    记起千年之前的往事,故苔紧紧将桌下的毛笔攥在手中,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面前的几?位小辈说,她?忽然轻声?复述了一遍昔年师姐曾告诫自己的那句话:“不要修炼。”


    一切只因那年啊……那年。


    *


    那年故苔还是蓬莱学宫天机宗中最不谙世事的小师妹。


    天机宗人少,只有谢灵师、明鸢与她?三人。因卜算天机着?实需要些天赋,收来的门生都是千万里挑一的好料子,故而?也被誉为修真界中飞升几?率第一流的修炼流派,甚至在先前的千年中一度压过了剑修的风头。


    自师尊飞升之后,谢灵师便挑起了天机宗的大梁,明鸢修为略逊她?一些,便只是加以辅佐。


    而?故苔身为小师妹,自然是心?安理得?地受着?师姐们的关照疼爱。她?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渐渐消磨下去,即便知晓谢灵师或许就在这一两年内将飞升上?界,还是出了一趟设在某叶小芥子内的秘境。


    故苔想着?此去或许能?为二位师姐带些有用的天材地宝回来,却不想就在她?呆在秘境中的那三个月内,修真界彻底风云大变。


    也正是因为她?去了这趟秘境,这才阴差阳错地保住了一条性命。


    当她?走出秘境的那一刻,便闻见了铺天盖地向她?袭来的血腥味。映入眼帘的是无数断肢残掌,故苔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第十三州的魔界,可这景象来得?比魔界要更可怖更残忍。


    鲜血几?乎流淌作河,修士的衣袍与头颅漂浮在河面作舟,有畸形的影子踩着?修士的尸体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她?走来,又很快被人一剑杀去。


    持剑之人浑身已是累累血渍,此时见她?衣着?清洁,眼中有些羡意,看着?她?时似乎又想起自己故去的伙伴家人,哑声?道:“快,快跑——”


    故苔望着?豁开一个大口,正积压着?无数雷云的天空,隐隐明白了什么。来自天道的可怖威压让她?无法御风而?行,她?只能?跌跌撞撞沿着?石阶往天机宗跑去。石阶上?同门的血让她?摔了无数跤,可她?却不敢停下。


    跑,跑快些,宗门内还有大师姐和二师姐……她?们究竟还活着?么?故苔不敢去想,她?拼命忍住眼泪,一路狂奔回了宗门内。


    可当她?终于回到天机宗时,此处已经不见谢灵师的身影。蓬莱宗仅存的门生不过数十人,已经全部聚集在此,守在一张血迹淋淋的床榻前。


    见她?来了,人群默默为她?分开一条道。


    故苔看见一双被劫雷劈烂的手,与那双已经不成型的手上?紧紧握着?的一支彤管笔。


    明鸢躺在榻上?,生死未知。


    此时,她?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双膝一软,颤抖着?跪了下来,道:“大师姐……我大师姐呢……谢灵师呢?”


    她?环顾一圈。


    剑宗死尽,只剩那个总被扯着?来天机宗卜算的玉姓后辈。刀宗也仅剩吵吵嚷嚷满学宫惹事的沈菡之一人,丹宗尚存之人还有十数位,除此之外便是一些体修……


    “谢师姑已经飞升上?界了。”


    说话之人是刀宗的那个孩子。见故苔拧过头,沈菡之抬起头看她?,握刀的手极稳,牙齿却止不住地上?下打?着?战。血从她?的脸上?流到嘴里,她?仿佛尝不出滋味般浑然不觉。


    沈菡之道:“其余人都被邪祟害死了。”


    那是故苔第一次知晓罪魁祸首的名字,原来那些踩着?修士尸体而?生的东西就是邪祟,就是它?们将整个四海十三州变得?满目疮痍,让昔日温柔的二师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故苔在明鸢的床边守了很久,她?却依旧不见转醒。直到露面的所有邪祟被仅存的修士们杀尽时,明鸢才醒转过来。


    当她?睁眼发现故苔正在打?坐运转灵力时,惊叫一声?,血肉模糊的手松开了那只所有人都无法抠出来的彤管笔,转而?掐住了故苔的脖子。


    明鸢目眦欲裂,将素来疼爱的小师妹抵在墙上?,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她?看起来像是疯了,嘴里只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那句话——


    “不要修炼,求求你们……不要再修炼……”


    明鸢疯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修真界仍然满目疮痍的那几?年里,她?一直是疯着?的。她?不许所有人修炼,一意孤行地砸坏了所有的器具,折了无数把?刀剑。


    最开始时众人以为是因谢灵师飞升,外加亲眼目睹修真界动?荡的缘故,这才刺激了她?的精神?,故而?容忍着?她?。可是后来流言逐渐四起,谁没有失去亲人朋友,谁不为他们的死而?感到伤心?欲绝?修真界有这么多人,所有人都振作了起来,为何?只有明鸢疯了?


    故苔受过她?无数疯癫的斥责阻拦,夜半偷偷修炼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偷偷窥视着?自己。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其中内有隐情,不过每当问起,明鸢都付以沉默。


    一定是因为谢师姐飞升的缘故,故苔想。


    若是因谢师姐飞升,明师姐才那么伤心?,那么大家一起拼命修炼,一起去上?界找谢师姐与师尊她?们一起团圆不就好了?届时我们都是上?仙,不老不死,明师姐也不会再难过了。


    然而?某日,就在故苔带着?剩余的门生修炼的时候,明鸢忽然从大殿中追了出来。她?依旧是疯疯癫癫的模样,嘴里依旧是颠三倒四的那几?句话,故苔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她?一记巴掌,忽然对变成这样的师姐感到十分陌生。


    宗门已不是当初的宗门,师姐也不是记忆中的师姐,故苔赌气叛出了蓬莱宗。


    她?等着?师姐有朝一日会重新变回从前的样子,温柔地唤自己一声?小苔,然后从袋子里摸桂花饼给自己吃。夏日里她?们会并肩躺在屋檐上?,明师姐会用灵力勾勒出她?的生辰命盘,算她?们最喜欢的天机与太阴两颗星星明日会落在哪个宫位,而?哪年命宫又得?以撞见红鸾。


    可是故苔等来等去,等到明师姐坐上?宫主之位,改蓬莱宗名为蓬莱学宫,又等到师姐宣称闭关不出七百年,师姐都没有来找过她?。


    或许是她?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踪迹,可明师姐那样厉害,卜算之术不在已飞升的谢师姐之下,她?怎可能?算不到自己的行踪?


    她?怀揣着?疑惑继续修炼,游走在天地之间。可随着?修为的精进,藏在故苔心?中最深处的那份不安却越发地膨胀起来。


    返虚,渡劫,大乘期大圆满……明明离飞升只差一线,可她?面对沁出青黑色的苍天,似乎又听见了千年前的滚滚雷声?,无数次压抑住了自己想要飞升的冲动?。


    作为代价,她?的肉身开始逐渐承受不住外溢的灵力。


    眼睛是最先盲的,随后是嗅觉,然后是舌头。看着?正不安搓着?手的骰千千,故苔有些无奈。这人真当她?是耽于酒水中的烂酒鬼么?她?也不想喝这样多的瓦罐酒,可世间只有这一样东西,能?让她?尝出些许味道了。


    为什么不愿飞升,连故苔自己也不知晓。


    近来她?心?中总是浮现一个念头,如若飞升去上?界,寻不到已成为真仙的师尊与谢师姐……


    故苔因为这个再次闯入心?中的念头不寒而?粟。


    她?拾起笔,缓缓直起身坐在榻上?。往事还如蝴蝶般在她?脑海中闪动?着?翅膀胡乱地飞,她?身前的那位姓景的门生却忽然道:“您随我们回学宫吧。”


    故苔愣住了,迟疑道:“……你说什么?”


    “我说,您随我们回学宫吧,”景应愿看着?她?空洞洞的双眼,感觉某根丝线似乎正要搭回织就好的网上?,她?方才已经听过柳姒衣小声?的解释,如今便劝道,“既然已经错过千年,就不要错过下一个千年了。”


    第066章 青龙杀人剑


    闻言, 故苔垂下了双眸,修长指尖摆弄了两下放在案上的毛笔。她散乱的长发披在肩头,遮住了一半侧脸, 将?她本就消瘦的容颜衬得更清减。


    她低着头道:“你们都是沈菡之门下的孩子吧?我?能从你们身上看见她当年的影子。”


    景应愿三人面面相觑, 皆点了点头。


    似乎是想起某些昔年往事, 她脸上晦暗的病色扫去些许。一时间, 她身上燃起一簇茸茸灵光, 故苔伏下身子趴在榻上,显然是即将要入梦了。


    在昏昏睡去的前一刻,她轻声道:“我?会回去的……不过?不是如今。”


    那些灵力分散开,全融进了赌坊的墙壁中。骰千千神情显然很?高兴, 景应愿留意到她腕上的翡翠镯子亮了一瞬,随后变得更加透亮了。这似乎是个收纳灵力的法器, 她想。不过?骰千千本来就是修士, 要这样多灵力有?什么用处呢?


    她们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结界瞬间如蚌壳般贴着她们紧紧封上,将?沉睡着的故苔重新锁在了屏风与木门之内。


    只是前脚刚离开结界,后脚谢辞昭便拧眉朝着骰千千问道:“先前你说赌注是灵力,输者将?灵力输出去也罢了, 那赢家得来的灵力又去了何处?”


    “入梦用光了啊,”骰千千跨过?地上不断高声梦呓着的修士,有?些奇怪地看了谢辞昭一眼,“输者输空灵力, 赢家将?灵力兑作入梦的机会……”


    整间热闹的赌坊似乎因着她这句话晃了晃,扭曲出些许虚影。她们穿梭在无数台高喊怒骂的赌桌旁, 灵力与梦呓筑就了这枚骰内小界,在某个瞬间, 景应愿从她眼中看见了狡黠如孩童的笑意。


    骰千千忽然停了下来。背对?着数张赌桌,她朝着她们摊开双手嘻嘻笑道:“……而无论他们如何赌,我?都是这七十二座赌坊之中最大的庄家!”


    刹那间,细碎的灵力自她腕间亮起,朝着四?方散去,落在无数正酣然入梦的修士额间。骰千千步履轻快地从地上逐渐苏醒的修士中间穿过?,他们捂着眉心低喃着醒来,神色痴狂,即便已经睡得麻木,也要拖着僵硬的身子扑向?赌桌——


    “给我?……给我?灵力!给我?一粒回灵丹!等我?入完下一场梦,一定双倍还你!”


    景应愿望着梦醒之人?犹如水滴般彻底落入癫狂的人?海,倒也看不出惧色,只是好奇道:“他们都在梦中看见了什么?”


    “应有?尽有?,”骰千千歪了歪头,似乎正在回忆什么,“我?为他们点出的梦会催醒他们心中最深处的欲念,只要是想得到的,梦中都做得到……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来一把?”


    景应愿摇头拒绝:“我?对?做梦没有?兴趣。”


    她们四?人?正往方才奚晦她们所在的赌桌走?去。隔得远远的,景应愿便看见那位名?叫奚昀的世家子弟此时已经整个人?扑在了赌桌上,跟随着躁动的人?群锤着桌沿,大喊道:“开,开,开!”


    他不知何时站起来了,还在这张赌坊最大的桌子上有?了一席之地。与方才的颓废不同,奚昀此时整张脸上都是意气风发,显然是坚信自己能赢了这一把。筛盅无人?操控,在这群赌徒狂热的注视下陡然悬空,一阵激烈的摇骰声后,那三枚骰子掉到了桌上。


    “一……三……五,九点!我?赌的小,我?赌的是小!我?中了!”


    谢辞昭蹙眉,她们一行人?已经走?到仍旧站在原地的奚晦几?人?身边。见此情状,谢辞昭不免冷声质问:“是谁给他灵力让他上桌的?”


    “这可不关我?们事,”晓青溟抱着手,冲桌上某个位置轻轻一扬下巴,眸中也流露出些许思索,她压低声音道,“看见那个背剑的人?了么,就是他主动过?来借的灵力。”


    灵力在六骰赌城之内等同于?流通货币,除却?刚进城不懂规矩的新人?,几?乎没有?赌徒愿意失去自己的筹码。


    晓青溟话音刚落,便见她方才说的那人?将?灵脉中所有?灵力抽空,灌进了筛盅之内。这人?戴着斗笠,口?音有?些怪异,似乎不是第七州或是第六州人?士。他似乎很?享受众人?的惊呼,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道:“我?赌大。”


    奚昀见他赌大,连忙将?手中刚赢来的灵力也跟着堆进了筛盅:“我?,我?也赌大!”


    那个人?古怪地轻轻笑了一声,听见这道声音,景应愿跟着其余人?抬眸望去——


    她从未见过?这个人?,可却?认得他背上随着俯身动作而滑落出一截刀柄的青龙剑!


    刀身颀长,柄刻龙纹,是她前世曾在外头的那座城镇中见过?的剑不假。上一世,她见过?这柄剑插在某个锦袍客的胸前,这一世,她又见与这柄剑极其相似的剑贯穿了先帝的心口?,将?金阙搅弄得险些再度灭国。


    景应愿心中狂跳,几?乎控制不住地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几?乎都要挤到赌桌跟前。


    前世与今生她都出了同一个灵赏令,可前世她未曾踏入六骰赌城之中,于?是只得见城外被杀的锦袍客。而今生这柄剑显然是还未来得及出鞘杀人?,她见到的是有?意杀人?的持剑者!


    两柄青龙剑,虽有?细微差别,可大体大差不差,其中一定有?她不知晓的关联。


    见她神色有?异,骰千千也将?视线往赌桌上投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


    “你觉得入梦没意思,可还有?其他玩法呀,”骰千千蹭过?来,将?下巴放在她的肩头,随着她的视线打?量着赌桌之上的那人?,亲昵道,“好可惜,真的不跟我?来一把吗?对?待贵客,我?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哦。”


    谢辞昭心中有?气,刚想过?去阻止,便听小师妹也笑了一声,果断道:“不要。”


    她神色刚和缓下来,又见素来温和可亲的小师妹露出几?分决绝的狠意。分明小师妹的脸上还是往常的温柔笑容,可她的眉眼却?极冷,仿佛元日?高悬的月亮。


    只一刹那,她褪下了层层伪装。她从来不是花圃中被精心呵护,可随意撅折的花,谢辞昭望着她孤身往赌桌上走?去的身影,心中震撼。


    她是一柄真正用以杀人?的刀。


    刀将?出鞘之时,便是人?头落地之时!


    “城主也是赌徒,不会不明白的,”骰千千怔怔看着灵力自她指尖流转,越膨越大,直到变作一轮满月的模样被托在手上,景应愿轻声道,“你给出的报酬太少,既然要赌,那就赌个大的——”


    原先堵在桌前的那圈人?纷纷四?散开,皆是瞠目结舌盯着景应愿手中硕大堪比月亮的灵力团震惊不能言语。那团精纯到让众人?忮忌得眼都红了的灵力被她狠狠砸进筛盅之内,奚昀惊疑不定地张着嘴仰头看她,不由自主地急促呼吸起来。


    而景应愿甩掉那团灵力,神色轻松,抬眸对?着似乎正对?自己投来探究目光的斗笠人?微微一笑。


    她道:“我?押小。”


    *


    “……应愿道友这样做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公孙乐琅看着腾空三尺,在赌桌之上飞速甩动的筛盅,肯定道,“她这局若不成,便换我?顶上去好了。”


    “你运气能好吗,”柳姒衣见玉京剑门来的这人?如此热情,有?点嫌弃,又有?点警惕,“怎么感觉公孙少东家经常头顶霉云的样子,不然还是换我?或我?师姐来吧。”


    “我?也行,我?抽签还可以,”金陵月时刻关注着桌上的情景,小声道,“啊,要开盅了。”


    谢辞昭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守在景应愿的身后,看着她云淡风轻敲着桌沿的指节。


    其实公孙乐琅说得也对?,她心想,小师妹向?来是很?有?主意的人?,可自己偶尔也会有?些小小的私心。她宁愿小师妹娇纵些任性些,也不愿看见她眉间蒙上郁色。如有?可能,能让自己永永远远陪伴在小师妹身旁最好,她再也不忍看见她孤身持剑,不忍见她血染江河……


    持剑?


    谢辞昭愣了一瞬,有?些弄不懂究竟为何心中会冒出这两个字。兴许是六骰赌城之内的灵力不稳定,将?心境也扰乱了。


    她重新凝神望向?徐徐吐出骰子的筛盅——


    “二,一,一……压小的中了!”


    奚昀整个人?都软倒下去,手心紧紧攥着最后的灵力。怎么会呢,方才跟着那位好心借给自己灵力的恩人?,自己把把都是赢的!这点灵力无法上交给赌城换取入梦的资格,不行,他要赌,他还要再赌!


    “我?押小,”奚昀将?最后的灵力押了出去,脸上是穷途末路的疯狂,“我?这把押小!”


    景应愿神色不变:“这把押大。”


    几?乎紧接着,头戴斗笠的背剑人?便道:“押小。”


    筛盅飞出又落下,点数过?十一,为大。


    景应愿将?筛盅吐出的灵力又塞了回去,平静道:“再来。这把押小。”


    桌侧,那身背青龙剑的人?顿了顿,忽然狠狠一攥拳。刹那间,他的掌心迸发出如虹般闪烁的灵力,他将?其灌进筛盅之内,面对?着景应愿的方向?道:“我?押大。”


    他似乎是跟景应愿杠上了,如此又拉扯了五六局,偶有?赢的,但?景应愿那头似乎运气极好,把把不落空,很?快灵力便在无数赌徒垂涎的目光下堆成了山。


    此时此刻,背剑的那人?已经不复方才的镇静,开始不耐地有?些走?动的迹象。而她摩挲着指尖,对?着背剑的那人?随口?道:“这把你买什么?”


    她算计得极好,果不其然,那人?将?筛盅往桌上狠狠一砸,反手将?背上的长剑拔了出来,直往她的方向?刺去:“你敢出千!”


    景应愿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飞快认清了剑身上一如前世的龙鳞,有?些高兴地笑了。


    在骰千千饱含控诉的叫喊声中,她手腕灵光一闪,一条足有?十数人?长几?人?高的巨蟒陡然出现在场内,扫尾昂首间捅穿屋顶,扫坏数张赌桌!黑衣持刀的女修心满意足地笑着,手中闪着红光的古刀出鞘,发出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蜂鸣声。


    “我?可没有?出千,”她拍了拍黑蟒滑溜溜的身躯,笑道,“只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对?了,你的剑不错,借我?玩玩如何?”


    第067章 圣女在上


    一时之间, 赌坊之内万籁俱寂,无数双赌得发红的眼睛都望向了她们这边——


    而后?彻底哗然。


    狂妄,她实在是太狂妄了!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与躲避声?中, 奚晦感到自己半边身子都?麻木不能动弹。她怔愣着抬首望向那条足有数十米长?的?巨蟒, 那条被鸾婴帝姬召出的?黑蟒此时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缓缓将?捅破赌坊屋顶的?脑袋收回来?, 露出两颗毒牙望向不远处持剑的男修。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她觉得这条蟒眼中有了人性,竟能从那双流转着光华的蛇瞳里看出几分阴险狡诈。


    而在凡间颇具美名,据传性子温柔知意,身段弱柳扶风的?鸾婴帝姬正飞身上蟒, 那条蟒见她靠近,一改方才阴冷的?模样, 竟然乖巧地伏下身, 方便让她翻身骑在自己的?蛇脊上。


    ……温柔知意,弱柳扶风?


    她不可置信地收回目光望向周围,想看其余人的?反应。可出乎意料的?是,这支小队中的?人竟然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见她看过来?,那个身负双剑的?黄衣女修还啧啧两声?, 遗憾道:“是不是觉得这蟒还是太小了,有点不衬她?想前?些日子在秘境里,应愿道友连蛟都?骑过杀过!”


    她伸手比划了一个长?度:“那条蛟比蟒要长?多了,有这么长?!”


    除却脸色一直都?十分冷淡的?小谢督学, 其余人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仿佛凡人过年?般一派欢天喜地。只不过如若垂眸细看, 她们手上都?各自握紧了刀剑,显然是做好了随时杀入战局为鸾婴帝姬帮手的?准备。


    奚晦也取下背上的?长?弓备在手里。她从未在人前?使过弓, 紧张得手心都?濡湿了,抬眼焦灼地望向景应愿与那位持剑人的?战局——


    景应愿骑在蟒上,手上的?楚狂沉甸甸的?,坠得她心间也跟着发沉。


    方才不过是与此人交了一两次手,见过几瞬剑风,她便觉得很有些不妙。她前?世出过不少?灵赏令,周边州落都?踏足过一二,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如面前?这人般奇诡的?招数,奇特的?打扮。


    他虽一身黑蓑衣,可脖颈间却十分粗狂高调地戴了一串玉质佛珠,在衣料遮掩之下,还有一件不知是什么的?坠子压在心口前?。


    不光如此,这人提剑的?路子也粗野。景应愿自己也是做过剑修的?,只觉得他丝毫不像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些剑修般爱剑如命,这把剑于他而言仿佛只是随手抓来?一用的?寻常武器。


    此时只见他怒喝一声?,足尖一踏,如铁塔般壮硕的?身躯便重重向自己的?方向提剑杀来?!青龙剑随之铮鸣,剑身的?片片龙鳞纹路宛如有生命般次第亮起,转眼间便杀至自己眼前?。


    好快的?速度!


    剑身贴着面庞擦过,恍惚间,景应愿竟听?见耳旁响起一声?似笑?似叹的?梵音。


    她浑身寒毛都?快要因这道怪异的?声?音竖起,黑蟒怒睁双眸,朝着持剑人的?头颅倾身咬去。趁此机会,她刀尖结起薄霜。只刹那之间,整柄楚狂便如埋在雪下的?红梅,在霜雪与灵力的?覆盖之中只隐隐透出一点血红色——


    那人见状,只冷笑?道:“找死!”


    他剑用得并不算好。景应愿轻而易举挑破了他右手持剑的?手筋,心下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正当她想乘胜追击之时,却听?身后?有人惊呼一声?,焦急道:“应愿!”


    她心道不好,急急飞身撤去,顺道还收了想一口咬下去的?傻蟒。就在她闪避的?下一瞬,有掌风与铃声?接踵而至,竟是直逼方才蟒蛇七寸之处而去!


    见她躲开,那人干脆扔了手中于他而言十分碍事?的?剑。


    他摘下斗笠,露出一颗剃得光亮的?头,头上烙着几枚结疤。与他头顶的?光净不同,他斗笠之下的?脸坑坑洼洼,像是受过灼伤,简直没有一块好皮。原本应是眼睛的?地方如今只剩两个凹陷不平的?坑洞,坑洞之内,勉强可称作?眼瞳的?两枚黑珠滴溜溜滚动,阴邪地盯住了面前?景应愿的?脸。


    “我最恨别人耍我,”寸寸灵力自他身上暴起,这个怪人阴冷地笑?了笑?,往前?踏出一步,“圣女在上……你会被?降以天罚的?……”


    他足下生出一朵莲花。


    霎时,整座赌坊的?氛围变了。


    谢辞昭心中凛然,飞身斥春秋两仪刀出鞘,与此同时,鞭影剑芒刀光齐现,繁花蝶影作?网,刻在肌肤之上的?纹路随着一句无声?呢喃骤亮!


    奚晦颤抖着手抽箭张弓,骚乱之中,她提弓对准连滚带爬想混在人群中逃出去的?奚昀,一箭射落,将?他的?大腿死死钉在了地上!


    奚昀顿时痛得狂叫起来?,跟他的?声?音一起响彻赌坊的?还有骰千千崩溃的?喊叫:“天杀的?小兔崽子,我的?赌坊啊!”


    她伸手想要阻拦,然而来?不及了。


    千万万朵香花如天罗地网般朝着那人笼罩下去。花笼之下,鞭影扫至,无端出现的?巨力将?地板砸出一个大洞,灵血弹出之处红焰拖曳尾随,手持双剑的?女修踏焰飞身而上,欺天灭地的?黄金铭文照亮整座赌坊!


    刀如尺,心如月。霜雪飞速自刀身褪去,景应愿轻轻吐息,在她睁眼提刀的?那一瞬,百家?争鸣,刀剑归宗——


    只听?一声?震得人耳膜发疼的?惊天巨响。


    骰千千惨然地抬眸望向赌坊的?屋顶。方才就被?捅了个大洞的?赌坊彻底被?刀剑辉光震得摇晃几瞬,随后?如豆渣般哗啦啦全碎成了沫。


    “天杀的?,”她蹲坐在地上,抓起一把还沁着灵力的?渣滓,喃喃道,“天杀的?,别说明宫主求情,这次就算谢灵师从天上下来?保你们,这事?都?绝对没完……”


    她话音未落,战局之外的?女修手提长?弓,看准时机又放了一记冷箭。


    地上开出的?莲花还未枯萎,战局便已经尘埃落定。


    被?瞬间制在地上的?秃头修士脖颈间的?玉珠颗颗崩裂,藏在心口处的?那枚白玉牌子也飞了出来?,摔作?两半,正好滑落在奚晦的?脚边。


    她不经意间垂眸扫了眼,心却漏跳了一拍,不由自主地俯身将?玉牌捡在手里,拼凑起来?。


    被?几人围起来?的?那人吐出一口血,见景应愿垂眸看他,却毫不在意地纵声?狂笑?。在看到他斗笠下戒疤的?那瞬间,谢辞昭心中那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她蹙眉道:“毗密迦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阴阴怪笑?一声?,一双眼睛从始至终盯着景应愿的?方向,“真好,是做圣女的?好苗子,可惜了,可惜了!”


    景应愿心中警铃大作?,刚想伸手抓住他,却见这人从身前?霎时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他消失之后?,地上只剩下那把仍旧闪着幽幽青光的?青龙剑,还有满地崩裂的?佛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个,我捡到了他的?玉佩……”


    掌心之上,赫然是摔作?两半又被?悉心拼起的?一只雕有人像的?白玉佩。


    “你们看佩上雕刻的?人,是不是感觉有些眼熟?”


    奚晦将?那两半玉佩交予她们看,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景应愿垂眸看去,原以为是什么刻着观音或佛像的?佩子,可白玉之上细细雕琢出的?那张脸,分明是她们所?有人都?见过的?。


    一片凝重中,只雪千重率先?打破了沉默,天真道:“这个人长?得好像布店里面,穿着红衣的?那个道友啊。”


    *


    “我在凡间见过几次她的?塑像,”见众人迟疑不语,奚晦道,“我在学宫那日,偶然看见这个人,便觉得有些熟悉,如今终于想起来?是何处见过了。”


    在修真界都?闭门不出的?人,怎会出现在民间的?神像上?


    虽然困惑,但众人都?知晓在赌城之内并不是追究的?好时机,于是交由小谢督学将?玉佩收了起来?。


    景应愿则捡起那柄青龙剑,收入芥子袋中。


    公孙乐琅见了她依旧平淡的?神情,从容的?动作?,不禁道:“不愧是应愿道友,怕是一开始便看出此人的?身份了吧?”


    景应愿不知如何作?答。她含混地摇了摇头,并不在这件事?上多解释,横竖也解释不清。于是她岔开了话题:“不说这个。我们砸了城主的?赌坊,先?帮她恢复回去再说。”


    “呵呵……原来?你还记得我的?赌坊啊。”


    一道声?音阴恻恻地从她们身后?传来?,公孙乐琅被?吓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些慌乱地往后?看去,却见骰千千满脸晦气坐在废墟之中,满脸恨不得将?她们生吞活吃了的?神情:“我就不该让你们进来?!”


    被?她这么一说,景应愿也心中有愧,忙蹲下身摸了瓶回灵丹给她:“是我先?不对,您不是想要灵力么,这瓶吃完了,便有灵力将?赌坊恢复回去了。”


    没想到,骰千千直接一掌将?她手中的?回灵丹拍开了。


    她道:“没用的?,别糟践东西了。”


    她坐在断壁残垣中,神色变得很沮丧,却没有真为难他们,只是将?脸埋在臂弯里叹了口气。


    方才的?响动将?大半客人都?吓出界了。六骰赌城去时是自由的?,不过骰千千在六骰赌城中可以模糊了时间,故而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轻易自行离去。方才赌坊倾塌的?那声?响震清醒了许多人,于是灵力的?来?源又出现了断口。


    见她如此,柳姒衣有些困惑:“可是城主,您不也是修士么,跟传闻中的?凡人也不一样啊?”


    骰千千破罐子破摔,伸出一只手举到她们面前?:“罢了,横竖明宫主也知道。你们自己看吧。”


    景应愿伸指一搭,果然感知到了她体内灵脉的?存在。只要有灵脉,便可证明她是货真价实的?修士不假。


    可奇怪的?是,她竟无法从骰千千的?灵脉中感知到一丝一毫灵力的?存在……


    灵脉之内,是空的??


    第068章 后天修士


    骰千千蜷起身子坐在地上, 见搭着自己手腕的景应愿神色有异,欲言又止,竟然笑了出来。


    她抬起头看着这座自己费尽心力筑就的赌城, 头顶灿烂的日光将她的双眼刺得有些模糊, 骰千千神色轻松地笑了:“你是想问, 为什么灵脉里一丝灵力的痕迹也没?有, 对不对?”


    景应愿看着她骤然变得平和的脸, 隐隐觉得她接下来说的话会彻底颠覆自己历来的认知。而骰千千朝着阳光张开手,似乎这样就能透过光看见暗藏在身体里的灵脉。


    她道:“你们听说过后天修士这个词吗?”


    她们面面相觑,皆有些茫然。景应愿思索道:“这个词是指并不是一降生便觉醒灵力的修士,对吗?”


    骰千千摇头。她扫了眼面前的几个后辈, 无奈道:“罢了,你们都是稳定后才降生的孩子, 不知晓修真界当年?的秘闻旧事。所?谓后天修士, 其实是指通过某些手段使?没?有天赋的凡人生长出灵脉,从而得以修真的人。”


    使?毫无天赋的凡人生出灵脉?这实在是太过荒谬,一行人都有些不可思议。晓青溟疑惑道:“如果?如您所?说,真有如此秘法,恐怕世间?所?有凡人都要?挤来修真界做修士了。”


    “是啊, 所?以在当年?风靡一时的这个概念只是句笑谈,”骰千千道,“所?有人都没?有把它当真,但是总会有人病急乱投医——当年?谢灵师飞升, 传言助修士登仙的九重天阶开启一次便会吸走?天地间?大半灵力,故而修士的日子难过。或许也是因为灵力稀缺的原因, 那一百年?间?,修真界内诞生的孩子有许多天生不长灵脉, 于是下?放至凡间?自生自灭,或是家?族长老们觉得颜面无光,将其直接溺死的也大有例子。”


    谈起这段往事,骰千千面带微笑,似有所?思:“我是家?族中出生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一出生便被长老抹杀了,我运气好,赶巧生在后天修士论风靡一时的时候,于是被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她撩起衣袖。袖下?的皮肤白皙,却有数道极其浅淡的、用灵力切开的痕迹:“那年?家?中来了位自偏远州落云游来的修士,说是有法子让灵脉自血肉中凭空长出来。于是族人花了重金请她为我开辟灵脉,后来果?然成了。”


    见她神色轻松得像是谈起他人的事情?,景应愿忍不住问道:“敢问城主前辈,这灵脉究竟是怎么长成的?”


    如何?长成的?说实话,连她自己也不知晓。


    骰千千微微垂下?眼睛,犹豫了一瞬,笑道:“说来话长,就那样成的呗。”


    她只知道人间?千百般苦楚她都承过受过,生吃数种南疆挖来的怪异灵草,饱受虫蛇噬血之苦,在滚沸几乎要?将人烫熟的药水中泡过七七四十九个日夜,眼睁睁看着身上的皮肤被剪开又缝上……这些旁人听了都忍不住要?作呕的酷刑在她身上轮番转了几遭,终于,在骰千千十岁那年?,她的体内生出了细小的灵脉。


    骰千千时常感到孤独。她不是修士,亦不是凡人。空有灵脉,却生不出丝毫灵力。


    家?族的期待终于在她十五岁那年?被消磨殆尽了。


    十五岁的骰千千从家?中被除名,连夜被驱逐了出去,家?人对外便说她突发恶疾死了,从此当没?生过这个孩子,她也断了亲情?的念想,彻底与家?族割席。


    好在她被驱逐前心有预感,从家?中偷了几本秘籍一直带在身上,从此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四海十三州颠沛流离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在某个午后遇见了独自一人行走?在街上,神色空茫的明鸢。


    骰千千见这个人穿着体面,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有机可乘,于是偷偷黏了明鸢一路,瞧准机会伸手便去扯明鸢腰间?的钱袋——


    这招她得手过许多次,有时也会被抓住,不过因着飞升后的动乱,修真界剩余的修士若非深仇大恨,倒是很?少杀人。这为骰千千提供了不少便利,横竖只是挨一顿打?,但她至少能保证好一段时间?的温饱了。


    就在她手指触碰到明鸢芥子袋的那瞬间?,指尖忽然被另一只温热的手一把攥住了。


    完蛋了。骰千千下?意识闭上眼睛,用另一只手抵挡想象中朝着自己挥过来的巴掌,准备顺势挣开对方的手逃跑。可她等了又等,没?有等到想象中即将发生的一切,反倒是等到了一声奇怪的叹息。


    骰千千睁开眼,看见那个容貌平淡清秀的女修正望向自己的手腕。她困惑道:“你真的是修士么,为何?你的灵脉是干涸的?”


    她最听不得有人质疑她的身份,于是梗着脖子道:“我当然是修士,没?有灵力是因为恰好用光了……你快点?放开我!”


    明鸢见她如此抗拒,神色闪过一丝犹疑。她攥着骰千千的手腕,尝试渡给她一些灵力,可灵力在她的灵脉之中就仿佛抓不住的流水,只一瞬便匆匆流走?,消释在天地之中。明鸢若有所?思:“空有灵脉却存不住灵力……这样你是无法继续修炼的。”


    骰千千被人拆穿,恼羞成怒道:“我能修炼!等到我修炼成了,定然会成一方大能!”


    明鸢没?有继续拆穿她,看着她明明害怕胆怯却要?故作老成的脸,或许是想到某位故人,一时心生恻隐。她在在芥子袋中取出一只色泽温润的翡翠镯,往里注了些灵力,在骰千千警惕的目光中将镯子套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骰千千瘦弱,长期吃不饱饭使?她的手腕不足一握,戴上镯子后显得更笨拙可怜了。明鸢在她不解的目光中抬起她的手,往镯内注入了一道灵力。


    灵力的暖光将原本普通的镯子映照得透亮,明鸢轻声道:“先天也好,后天也罢,只要?你心怀意念,便是修士。二者区别只是前者修体,后者修心而已,切记要?守好自己的道心啊。”


    那时的骰千千不明白,只是发觉自己戴上手镯后便可使?用灵力,心里高?兴。见明鸢转身欲走?,她急急喊住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骰千千道:“我欠你一个恩情?,来日我会还恩的。”


    “我叫明鸢,”她温声道,“你脾气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不用还恩。”


    骰千千似懂非懂。她靠着明鸢给的这只镯子顺利学会了家?中造梦的秘法,以美梦换灵力,再也不至于饿着肚子满大街偷旁人的钱袋了。如此跌跌撞撞走?了百年?,又在某个秘境中得了只内有乾坤的骰子,她将多出来的灵力都投入骰中去,城内的一砖一瓦都是她以灵力凝筑出来的,可谓费尽心血。


    曾经的家?族早已随着时间?覆灭在了修真界宗门世家?的更迭里,六骰赌城却屹立不倒三百年?。只要?世间?仍有人耽于真实的美梦,骰千千便能继续将灵力存储在手镯之中。


    而如今,她等了数百年?要?还的恩情?终于在今天等到,可昔日精心构筑出的赌坊却毁于一旦——


    骰千千有些挫败地搓了搓脸,挥挥手道:“去去去,带着那个男修,赶紧给我滚出去。”


    城内最大的赌坊毁了,少不得又要?废许多灵力去修。骰千千一边肉疼一边准备从镯中抽些积攒的灵力重新将赌坊筑起来,在心中骂了一万句这些死孩子,却只能自认倒霉。


    谁让她们是明鸢的学生呢,骰千千在心中叹息。还能怎样,只能忍了,下?次绕开这些修真界的小辈走?,惹不起总躲得起。


    正当她抽出第?一缕灵力时,手中却忽然被塞了一抹冰冰凉,软塌塌的东西。


    骰千千吓得想甩手:“做什么,我不要?你那条蛇,拿来没?用处还白耗我灵力!”


    景应愿手中拿着一株平平无奇的兰草,又往她手上递了递:“这个给您。”


    其余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可谢辞昭却与柳姒衣对视一眼,都认出了这是当初拜师礼时从崇长老手里薅来的好东西。这株兰草当时被劫雷劈过一遭,品阶掉了些,也无法再从他人手中掠取灵力了,变得相对温和了许多,是个不输明鸢那只翡翠镯的好物件。


    阴差阳错的,这兰草送给骰千千倒是正好。


    景应愿托着这株可存储海量灵力的兰草,往里注了许多进?去。见状,一旁的柳姒衣她们都接过来往里倾注灵力,谢辞昭看了看碎成渣滓的赌坊,虽不喜赌坊做派,却很?有些歉意,也主动往里注了一道。


    骰千千看着她们的举动,心中怪不是滋味。


    她一世鲜少被人善待过,仅有的善意又都来自蓬莱学宫,这样一恩一债环环相扣,真不知道要?扣到何?时去。景应愿见她别扭不肯接,便道:“这是赔礼,不光能修好您的这间?赌坊,还能再多添上几座。”


    “……这份礼太重,”骰千千道,“我不喜欢欠人恩情?,如果?你执意要?将这东西给我,我便请你们入一趟梦吧。”


    景应愿想起那如同尸体般遍地乱躺的修士,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


    “入梦是我旧时母族的秘法,对人无害,”她解释道,“进?入梦境,你会看见内心最心心念念的东西,或是刻在识海深处,自己却全然忘却的往事。这对修士而言能极好地规避自己不知晓的心魔,若你沉湎其中也不必担心,我会将你唤醒。”


    说罢,骰千千再度望向谢辞昭。


    凭借着往日行走?四海十三州的经验,她总觉得这孩子身上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古怪与迷茫。想到这里,她道:“若你有未知未解之事,可入梦一探。或许能在梦境中找到真因。”


    谢辞昭本想拒绝,听了这话又有些犹豫。柳姒衣看出她的犹疑,伸手将她与景应愿一推,直接道:“你们去便好了,我们在外看着,保证不会出事的。”


    其余几人皆点?了点?头。她们都是在修真界中长大的孩子,对前尘往事或是得见内心真实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不如在外守着时刻警惕情?况。雪千重笑眯眯地对着景应愿挥挥手:“应愿,去看看吧。”


    秘境、幻境与梦境,看似相似,其实区别十分大。前两者景应愿都去过,只有这梦境是前世今生第?一次体验,不免也有几分好奇。她拂开身下?的灰尘,默默与谢辞昭肩并肩躺下?,屏息道:“开始吧。”


    她闭上眼睛,耳畔只听得骰千千模糊的声音:“地上多脏,其实你坐着也能入梦的……”


    第069章 梦中之人


    谢辞昭睁开双眼。


    相传数百年前四海十三州曾有某家颇擅此造梦术法?。所谓梦境, 与幻境秘境二者?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所见之物皆为真实。无论是遗忘的回忆还是最真挚的欲望,都能在梦境中得?以窥见。


    可现今是怎么回事?谢辞昭鲜少地感到有些迷茫,她环顾了一圈四周, 只能看见一片温润的粉白色——


    这东西宛如一口?锅将她罩在里面, 她感到有种久违的舒适与安全将她笼罩起来, 谢辞昭眨眨眼睛, 试探性地伸手触碰这圈粉白色的东西……


    是硬的?


    就在她茫然的时候, 忽然听见身旁有道妩媚的女声响起,那人恭敬道:“尊主,要将她抱过来看看么?”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被称作尊主的人也?跟着说话了。


    这位尊主的声音有些冷漠, 又有些身居高位所特?有的漫不?经心。她懒声吩咐道:“你就放着吧,没那么容易死的。”


    听见这话, 谢辞昭有些谨慎, 想知道说话的人究竟是谁。可无论?她如何扒着这层硬东西,想要往外张望,可始终都是无用功。


    她感到自己正在摇晃,似乎有人隔着东西将自己抱了起来。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似乎有些惊讶, 震惊道:“尊主,她在里面动!真不?愧是尊主,竟然能生这么大一个,还这么生龙活虎, 您以往的子嗣都是这样大个的么?”


    被称作尊主的那个人啧了一声:“这我哪里知道?再管不?住你的嘴问这些蠢问题就给?我滚到九阎河里面去?种番薯。”


    她话音刚落,世界瞬间清净了。原本将自己抱起来的那个人好像已经退了出去?, 谢辞昭屏息等待了几?瞬,忽然又听见了一道缓缓向自己走?过来的脚步声。


    有人将自己重新?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热热暖暖的, 谢辞昭几?乎能听见对方紧贴着自己的沉重有力的心跳声。躺在这个人的怀里,她竟然产生了几?分困意。只听那个被称作尊主的女子似乎隔着那层东西摸了摸自己,自言自语道:“真的好大个……该不?会哪里不?正常吧?”


    在那个人乱七八糟的歌声与猛烈摇晃里,谢辞昭再也?抵挡不?住困意,在梦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


    谢辞昭再度睁开眼睛。


    她是被吵醒的。铺天盖地的议论?声挤满了她的耳朵,吵得?她头疼欲裂。谢辞昭看了一圈周围,眼前的地方极为熟悉,正是她来过许多次的蓬莱主殿。无数人挤在殿门前,还有人争先恐后地往里挤,视线全都对准了她们这边。


    师尊与姒衣也?在。


    沈菡之手中的月侯刀已经出鞘,她护在柳姒衣身前,神情愠怒,而柳姒衣则浑身是血,仿佛身受重伤,只凭着一口?气没有倒下去?。而自己此时正与师尊一同?并肩而立,春秋两仪刀的刀尖上一滴血珠落在地板上,在谢辞昭心头溅起心惊肉跳的回音——


    啪嗒。


    司羡檀的血从她削尖的下巴上滴落。


    她满头满脸的血,看起来并不?比柳姒衣好上多少。一旁的玉自怜神色惨白,紧紧扶住了几?欲软倒下来的司羡檀,还未弄懂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再问你一次,”柳姒衣忽然开口?质问,声音阴沉,“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司羡檀无辜道:“柳师妹,我真的不?知道你说那个人的是谁——”


    “我在山下找到了她的剑。”


    听到这几?个字,不?知为何,谢辞昭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攥紧了,疼得?厉害。她恍恍惚惚地望向柳姒衣扔出来的那把染血的长剑。三尺青锋,锐不?可挡,剑身上染着些许斑驳血迹……


    这把长剑上系了一只剑穗,剑穗末尾绑了只小小的,她非常眼熟的桃木小剑。


    就连这只桃木小剑上也?沾了血。


    柳姒衣深吸一口?气,道:“这把剑是你送给?她的,她早就与我约定好四海十三州大比会来,她不?是爽约的人。司羡檀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你一定知道她现今身在何处!”


    听过这话,司羡檀仍旧是摇了摇头。她神情还是一贯的似笑非笑,在血迹掩映下却平添几?分残忍。她笑着望向柳姒衣,温声道:“她在哪里,你不?该问我。柳师妹,区区一个外门门生,也?值得?你动这样大的肝火?”


    “司羡檀,”柳姒衣声音颤抖,极力克制道,“她心悦与你,难道你不?知晓么?”


    闻言,司羡檀沉默了一瞬。


    她神情变幻,那副一直带着的假面具仿佛在这句质问之下碎出一道裂缝。可她很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眼底那点感情于眨眼间消失殆尽,重新?定格在对所有人都相同?的柔情之中。


    她道:“我知晓。可是以她的身份,配不?上我。”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梦中的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动了。在众人惊诧的喊叫声中,春秋两仪刀寒光一闪,谢辞昭转身就朝着惊愕的司羡檀劈去?。后者?挨了一下,立刻拔剑回敬了回去?。


    二者?不?管不?顾地在大殿中打作一团,刀光剑影齐飞,司羡檀没撑几?招便落了下风,立刻显出了颓势。谢辞昭的攻势犹如发泄,她丝毫不?顾司羡檀刺过来的剑锋,毫不?格挡,在对方长剑捅穿自己掌心的同?时,刀尖也?扎穿了司羡檀的前胸。


    她将她制在地上,剧烈地喘着气,脑袋里一片混乱,总觉得?自己记起来了什么,又忘了什么。在谢辞昭被众人拉开的瞬间,她看见司羡檀对自己笑了笑。


    那笑容是胜利者?的笑,是怜悯的笑。她放声大笑起来,看着谢辞昭惨淡的面容,司羡檀乐不?可支。她狠狠攥住她的刀身,将其一把从自己的前胸拔了出来。


    “哈哈哈哈,可怜,可怜!”她嘴角不?断咳出大股大股的血,盯着谢辞昭的眼神却极为痛快放肆,“我真是没有想到……谢师姐,是我赢了,我总算赢了你一次!”


    谢辞昭头晕目眩。


    她跌倒在地上,看着那把长剑,看着被人群践踏碎成渣滓的桃木小剑,心痛欲裂。


    透过那柄长剑,她似乎能看见一双执剑的手。自己在曾在暗处看着她,在云川之间救过她,看过她坚韧的样子,无论?他人如何磋磨如何刁难,她都不?曾为权弯腰,正因为她有想要坚守的底线,故而更不?肯为任何人低头。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司羡檀。


    如若能再早些认识她就好了。


    谢辞昭心想,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将她用镶满明珠宝石的匣子藏起来,从此她愿意去?哪里自己就跟着去?哪里,她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自己会成为她燃烧着的一柄刀,哪怕只是飞蛾扑火一厢情愿,火会燎伤自己分明心悦却迟迟不?愿开口?的嘴唇,会烫伤自己的心,这样自己就可以对她顺利成章地说出那几?个字……


    好痛。谢辞昭向着地上静静躺着的长剑伸出手,在心中对那个人笨拙撒娇道。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可是每每看到你与她走?在一块的时候,我的心都疼痛难忍。


    如若你还能再回来,我一定会走?上前去?挤开她,会重新?赠你刀剑,刻好多桃木小剑,编好多兔子蛐蛐在夜里陪着你。即便你讨厌我厌恶我也?没有关系,这一次我会鼓起勇气跟在你身边,我想成为你的刀你的剑,别在你鬓边的花,亦或是……


    我想成为你的师姐。


    只要你还能再回来。


    *


    景应愿猝然睁开眼睛。


    朦胧水色将她笼罩在其中,两岸是连绵不?断的巍峨青山,她脚踩一叶小舟,手中提着一把熟悉的长剑。


    好晦气。她瞬间知道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这不?就是前世跟随内门那群门生出来杀江中邪祟,又被他们排挤出来作人饵的时候么?


    她看着已然从江中直起身的邪祟,拍击起的浪花几?乎要将她这叶小舟掀翻。景应愿跟着前世的记忆迎身杀去?,她记得?前世那群门生都躲在茶肆里看她笑话,无人愿意来帮她,故而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邪祟杀灭,自己也?因此身受重伤。


    可正当?她与江中邪祟缠斗之时,景应愿却敏锐地听见了半空传来一声刀剑破空声。


    她拧身回望,却见是一个穿着黑衣的人,看身形可以辨认出来是位女修。不?知为何,无论?景应愿如何想看清她的脸,却始终如烟般缥缈虚无,根本无法?判断出此人是谁。


    而更可怖的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却发觉在自己的记忆中,这个人并没有出现过。


    那人似乎性子冷淡,飞身下来后便助她一同?将邪祟杀灭了。景应愿已经浑身是血,可这人身姿却依旧清正,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沾到过。她看不?清她的面容,也?看不?清她手执的武器,甚至无法?辨清她的声音。在萧萧风声与水声中,景应愿只见得?这人蹲下身来,与已经卸力倒下的自己维持平视。


    她听见她道:“你愿与我一起走?吗?”


    走?,走?去?哪里?景应愿有些困惑。那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继续道:“我可以引荐你拜入我师尊名下,做我师尊的门生。”


    这句话有些耳熟。景应愿想起前世的柳姒衣也?对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不?过自己此时身处蓬莱学宫之外将近千里的地方,见到的人也?不?一定出自学宫之内。


    于是她道:“待到四海十三州大比之后,我会拜入蓬莱学宫刀宗的。”


    听过这话,那人点点头。她似乎并不?留恋,隐约间景应愿只感觉到对方看了自己一眼,便重新?抽身离开了。


    她躺在小舟上任水流颠簸,有些困意,视线却追随着那个人的背影。她在空中飞得?很慢,似乎在等待什么,看来也?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毫不?留恋。


    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自己完全记不?起来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助自己杀灭邪祟呢……


    她终于忍不?住阖上眼,带着满腔疑问重新?睡了过去?。


    第070章 天上星,地上花


    景应愿是被冷醒的。


    刹那间, 她彻底打?了个冷颤,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折磨人的折戟寒泊,可待她睁眼后, 见到的却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山林。


    好大的雪。


    她认出?这是?物外小城与内门?结界连接处的山林。景应愿抬眸看着满目净色, 踏雪前行而去。此时林中无人语, 只偶尔听?见几?声鸟声啁啾, 与她踩雪时鞋底发出的咯吱声。


    而正因?身处皑皑白雪之中, 景应愿很快发?觉不远处的枝头悬系着一根红绳,红绳的末端吊了柄雕刻精美的桃木小剑。


    她缓步走了过去,伸手将红绳解下,将小剑拿在手里端详了一番。身在回忆之中的她并未见过这剑, 可重活一世的她却见过。那还是?在秘境大师姐的回忆中,当时背对她端坐的那人手中拿着的就是?这一柄。


    古有姜太公钓鱼, 今有大师姐悬剑。


    景应愿为蓦然冒出?的这个念头抿唇笑了起来, 直到那把桃木小剑在她手中转了两圈,她方才察觉到有哪里不对。


    这竟然又是?一段自己丝毫没有印象的回忆。


    然而纵使她如何犹豫,却被回忆操纵着将桃木小剑系在了自己的剑穗上。而后,她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重新往山林之外走去。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景应愿边行走边费力挣扎着想?往后看去,她已?经走出?很远,方才取得一刻可乘之机,连忙回眸望向自己原先站立的地方——


    有道身影从重重树影中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大氅, 身形清正,此刻正仰头往高处望去。


    她似乎是?在看被雪压弯的枝头, 又像在看天边掠过的飞鸟,伫立在此久久不愿离去。


    最终, 她只是?伸出?手,将自己方才碰触过的那根树枝折了下来。整棵桃树因?着她这一个攀折的动作颤抖起来,纷纷扬扬落了她一身的雪。雪花在她的肩头融化,那个人珍而重之地将覆满霜雪的树枝放进了自己的怀里,转身离去。


    天地寂寥。


    而景应愿已?经走了好远,她不受控制地随着梦境中的自己一路走到了物外小城的某个茶馆边。


    隔着老远,她就看见茶馆门?前站着一个人。那人遍身雪色,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眉眼却如春日?桃花般新鲜漂亮。她背着柄同样是?素色的长剑,正冷得往手中哈气?,见景应愿来了,她乍然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朝她挥手道:“应愿师妹。”


    司羡檀自然地迎了上来,想?要去握景应愿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仿佛浑不知?晓,依旧自然地替她推开门?,领着她进了茶馆,又率先开口叫了壶毛尖,这才拖开板凳坐下。


    她眼睛很尖,看见景应愿剑上悬挂的桃木剑,咦了一声,笑道:“应愿师妹,你这把小剑……”


    “这是?我方才在山林中拾到的,”她听?见自己说道,“不知?是?谁系在枝头,我见这剑似乎无主,便取回来了。”


    听?罢这话,司羡檀为她倒上一杯茶,神情有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竟然这样有缘分么?那是?我亲手刻了系在枝头上的。原本打?算待会领你去看个惊喜,却不想?被你提前先拿了回来。”


    她眼睛笑得弯起来,波光潋滟:“应愿师妹不是?诓我,是?当真喜欢么?”


    前世的自己是?很喜欢看她笑的。


    景应愿在默默心?中回想?。司羡檀不笑好看,笑起来也好看,总让所有人都觉得如沐春风,许多与自己出?过灵赏令的师妹都说内门?的司师姐生了双好眼睛,见谁都脉脉含情。


    后来她这双眼睛为自己停留,这双如玉的手为自己奉剑,虽然当自己受欺辱时司师姐从来不曾出?现过,可那时的自己却对她的好深信不疑。


    司师姐只是?太忙,太累,离自己太远……天上的星星如此高远,怎可能?为泥里牡丹垂怜?


    她拼命练剑,拼命提升修为,只想?拜入内门?,顺着藤蔓爬得更?高。前世的自己或许还心?有懵懂,可历经一世景应愿早已?清楚,如若换做自己,她绝不会因?身在迢迢广寒而忘却人间。


    那年她不明白为何昔日?高贵的帝姬会变成他人嘴里自不量力的泥腿子,也不明白为何那柄司师姐亲赠的剑会捅进自己的胸口,更?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从活生生的人变成冰冷的石头。


    后来景应愿看司羡檀的每一瞬,都能?从她似水的双瞳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原来自己只是?一块垫脚石。


    此时再看司羡檀的笑,景应愿只觉得浑身冰冷。她听?见梦境中的自己应了一声,似乎因?为这柄“司师姐亲手刻”的桃木剑很是?高兴。


    梦境中的景应愿问道:“这柄小剑工艺这样繁杂精致,司师姐应当很是?辛苦吧?”


    此时,她注意到司羡檀动了动手指,将那双毫无伤痕的手蜷了起来。


    司羡檀托腮看着她,温柔笑道:“为了应愿师妹,我做什么都不辛苦。”


    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


    景应愿心?中一股怒火烧得愈来愈旺,分明不是?这样的!她见过刻剑的人,那个人生着一双看似无情的黄金眸,她不爱笑,总是?沉默寡言地跟在所有人身后,背一把古拙的长刀,预备为她们扫清难缠的障碍,护她们周全?。她穿黑衣清冽,穿喜服冶艳,拔刀便断长瀑汤汤,折花也生万千杀意。


    她在雪地中断枝,在洞府里刻剑。她手上都是?小刀削出?的伤痕,捏雪团时在雪上沁出?梅花一样的殷红。她看着飞鸟时在想?些什么,这柄剑又是?她刻给谁的?这样冷的天,她……


    她会痛么?


    景应愿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细细碎碎的痛楚似乎从刻剑之人的手上传递到她四肢百骸。面前的司羡檀依旧微微笑着,梦境周围却因?她乍然冲破的意志扭曲起来,景应愿彻底挣脱原来身体的控制,趁机拔剑出?鞘,一剑削去了梦境中司羡檀的头颅!


    没有鲜血,也没有叫喊,她依旧保持着微微笑着的神情——


    周围的一切骤然崩裂!


    又是?漫天雪花。


    景应愿喘着气?,独自站在大雪之中。四周空茫一片,鹅毛大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弄花了她的视线。眼前影影绰绰,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在山林中独自行走,穿着黑色大氅的人。


    一个几?乎确切至极,令她不敢置信的念头浮上心?间。


    她朝着那个方向喊道:“谢辞昭。”


    她没有回头。


    那个人只是?朝着天空呵出?一口白气?,雪花纷纷扬扬压在她的肩头上,天边又有飞鸟成串地掠过,她忽然有些痛苦地低吟一声,捂着头蹲在了雪地上。


    这个姿势使原本高挑的她瞬间小作一团,像一只被丢弃在此的黑色兔子。她垂着脸,景应愿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看见有血从她口中滴落,弄脏了纯白的雪地。她的血触碰到地面的同时,雪地竟然像是?受到灼烧一般冒出?了滋滋白烟。


    见此情状,景应愿心?头一紧,慌忙朝着她的方向奔跑过去。


    可是?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摇摇晃晃,仿佛踩在棉花上。黑暗降临,即便她如何奋力地跑,都离那个人愈发?地远。就在彻底暗下去的前一瞬,蹲在雪地上的那个人忽然抬起了头,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在无尽的黑暗中,天地失色,唯余那双闪亮如星的黄金眸。


    *


    好浓的血腥气?。


    谢辞昭睁开眼睛,望向黑沉沉的天空。她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浑身仿佛被撕裂分解般地疼痛,竟连挪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婴孩的哭声自大地深深处传来,此处流血漂橹,到处都是?断肢残骸,如此惨象让她忍不住浑身发?冷,指尖不受控地微微颤抖起来。


    天空是?沁出?血色的黑沉,极其怪异。她无力起身,只能?任凭缓缓走来的命运胡乱摆布。此处从未见过,正当她猜测时,脸侧忽然一热,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甩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嗅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耳畔听?得有人远远怒骂一句:“魔头,你还不愿降么?”


    谢辞昭发?不出?声。她看见自己忍着剧痛将手抬了起来,那只陌生而熟悉的手上布满鲜血与鳞片,看起来人不人魔不魔,格外惊悚可怖。她躺在地上,任由?千夫所指,一时间无数断掌残肢都胡乱往她身上掷去,她像是?一座小小的冢,埋葬承受了太多人的怨恨。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默不出?声,可三尺青锋已?然出?鞘。


    谢辞昭咳出?一口残血,她眼前已?经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提剑而来的人。她无力再睁眼,却能?感受到有一柄长剑正指着自己的心?口。


    来者蹲了下来,亲手剜去了她心?口的逆鳞。


    那是?怎样的痛楚啊。似乎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东西从她身上抽离,她先是?感到虚无,再是?恨不得自投忘川永世不出?的巨痛,人世是?非要来这一遭么?若是?真这样痛这样苦,她宁愿下一世也不再,不愿再——


    可是?如若我不来……


    感受到那人长剑即将落下,她忽然不受控制地对着她说出?一句话。


    那句话好模糊,好轻,好似一片鸿毛,就连谢辞昭自己都不知?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可听?见这话的人却仿若遭受泰山压顶,那柄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有双冰冷的手上来扶她,摇晃她,质问她,可是?谢辞昭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从那个人的手中缓缓滑落。在弥留之际,她感到地皮灼热非常,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威压降下。


    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已?经尘埃落定了。


    天地彻底暗了下去,谢辞昭也随之沉沉昏睡过去。


    可是?那句话是?什么呢。如若我不来,如若我不来——


    她也会感到寂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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