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衣下刺青


    景应愿身在鼎夏学宫的大殿之内, 全然不知外界因着一封大比信函而骤起的烟云风波。


    她们等柳姒衣破境等了许久,蘑菇似地绕着包裹住柳姒衣的灵力罩团团蹲了一圈。


    她这头正被公孙乐琅与雪千重一左一右围起来?说话,金陵月靠在她身边偷偷玩她垂下来?的长发, 隔了两三步还?站了个暗戳戳想加进来的李舟词, 她被扰得头昏脑涨, 一时间懂了大师姐那句“有些吵闹”。


    光是?身旁这几?个人都?够她喝一壶的, 简直不敢想大比时的情景又会是如何可怖。


    就在这时, 她们身前传来?咔嚓一道破壳声,这几?人不约而同抬眸看去,原来?是?柳姒衣已调息升境完毕,正容光熠熠地从地上站起来?。柳姒衣决意要在大比上拿个好?名次, 而今日于她而言便是?个十分好?的开始——


    她笑?嘻嘻地一手揽住晓青溟,一手揽住景应愿, 眼睛都?高兴地弯起来?:“终于轮到我金丹末期啦!”


    “说的是?, 你师妹金丹,你也金丹末期了,正好?检验一番你们从芥子境中出来?的成果。”


    薛忘情对?着玉自怜耳语几?句,玉自怜抵唇咳嗽了一阵,毫不避讳道:“我身体有恙, 不便再亲自过招指点,若你们有人想切磋比试,便请自便吧。”


    此时,她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病容, 只坐在座上等着学生?们自行?切磋,等着适时再指点几?句。


    听罢这话, 人群中一直站着的韩约提步走来?,再度来?到了景应愿身前, 对?她行?了对?手礼:“景道友,请指教。”


    她的确很想知晓结了金丹、锻过体魄的景应愿此时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见她走出来?开了个好?头,陆陆续续也有其余人向柳姒衣几?人行?礼切磋。


    二?人都?不是?喜欢寒暄的性子,相互见过礼后,韩约挥拳便朝着她的面门疾冲而来?!


    而景应愿精准地避开了她这一下,惊异发觉韩约挥来?的拳头速度似乎变得慢了——不,是?她自己的速度变快了。只刹那间,她伸手出拳,二?人的拳头便相撞在一处,挥拳的速度快得几?乎在半空留下余影!


    景应愿的手臂一阵酸痛,却并不似先前那般疼痛难忍了,身形也只是?微微朝后退了一步。


    她甩了甩手,再度欺身向着韩约的方向挥拳而去。韩约的手同样酸麻不已,她心头震惊,真?的有人能在短短一日内做到如此地步么??最开始时,自己收着力的拳头能让她不下两三回合便倒地,而现今的景应愿竟能面不改色地稳稳吃下自己这一拳——


    要知道自己可是?正儿八经的体修!


    尽管她相比自己还?有些逊色,但?这样可怖的进步真?的是?人能做到的么??韩约内心震悚,先前她在自己宗门时也没少锻体,淬炼体魄的类似芥子境也进过一两回,可为何自己就没有景应愿那般的进步?


    怀揣着困惑,她与面前愈战愈勇的女?修打了几?十个回合,这一次,景应愿直到第二?十回时方才暂落下风。韩约觉得已没有再战的必要,便干脆利落地收了手,对?她一揖:“你很厉害。”


    韩约看着对?方微笑?起来?的脸,将喉间剩下那半句话咽了下去——希望大比抽签不要抽到你。


    景应愿只觉打得十分酣畅淋漓,也顾不得手臂的酸麻,连忙对?她回了一礼。她回首再看,二?师姐与其余伙伴的速度与身形也变得灵巧而快了,尤其是?柳姒衣,或许是?因着破了一重小境界的缘故,在人群中也变得乍然出挑起来?。


    她看了一圈,便回身向着薛忘情走去。


    薛忘情见她冲着自己过来?,心里也高兴,便笑?道:“我见你身形矫健不少,如今竟也能轻松接下韩约的攻势了。她是?棵体修的好?苗子,在她们门派的小辈里也是?最出类拔萃的,你这金丹结得好?,体也锻得好?,记得多?跟我们乐琅玩。”


    她乖顺应下了,顿了顿,便问薛忘情道:“薛仙尊,您可知在这芥子境中留下威压的那位大能是?谁?”


    这话将薛忘情问住了。她也是?因机缘巧合才得了这芥子境,思索一番后方道:“只隐约知晓是?数千年前飞升的一位体修前辈留下的。似乎那位前辈没有门生?,亦没有师承,乃是?散修,于是?便给后世的有缘人留了这个芥子境。”


    景应愿还?记着飞升时提酒去谢她的事情,便将线索记在了心上。


    三言两语间,身后的拳脚风声也渐渐平息了。


    金陵月收手回礼后,见雪千重正蹲在她几?步开外眼巴巴看着,便走近去伸手牵她的衣袖。她本意是?想带着她学几?个起手式,却不曾想这伸手一握,却握住了满手潮乎乎的湿意——


    金陵月垂首一看,手上竟是?些未干的血渍。


    她一愣,似乎没有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些迟钝地抬眸望去,却看见原先在学宫中养出了些许血色的雪千重此时连嘴唇都?有些发白。她整张脸青白交加,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


    见金陵月看向自己,雪千重再支撑不住,身子往前一倾便要软倒下去。


    金陵月眼疾手快地捞住她,连同赶到身边的景应愿她们一同将她扶在怀里。几?位仙尊见状也飞身过来?,沈菡之伸手探她脉搏,眉间飘过一丝郁色:“她气血亏空得厉害,先送到小澈那去调些丹药给她服下再说。”


    怎会突然如此?景应愿与谢辞昭隔着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心瞬间提了起来?。雪千重体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先前也曾与她们说过自己短命,可先前都?好?好?的,为何如今却突然这样?


    众人见她面色差得出奇,来?不及再耽搁,连忙半抱半扶着她飞身往丹宗飞去。沈菡之看着这群孩子远去的背影,忽然转头问摸着脖子胆战心惊的薛忘情道:“你看见她动用过灵力么??”


    薛忘情回想一番,摇摇头:“她手上没有兵器,或许有过灵力波动,但?那时你家应愿在渡雷劫,殿内大乱,我也顾不及分辨那些灵力是?否是?千重所用。”


    沈菡之心中本就装着困惑,她见玉自怜仍在原地坐镇,雪千重那头又有南华陪同,便摇了摇头,抓起放在桌上的刀转身要出门去。


    玉自怜见她要走,以?为她也要跟着过去丹宗,随手扔过去桌上一枚不知是?谁的灵石,正中沈菡之的后背,恼怒道:“南华都?跟着去了,你又去做什么??”


    沈菡之冲她摆了摆手,并不回头:“我找宫主有事,现在就你没来?带过学生?,横竖有薛忘情和春拂雪在此处陪你,你就自个先带着吧。”


    说罢,她飞身上刀,毫不犹豫地往蓬莱主殿的方向飞去。


    *


    只是?挪动几?步的功夫,雪千重又开始小股小股地吐血。


    她倚靠在金陵月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的花香,神色逐渐平静下来?。雪千重要比金陵月高许多?,金陵月只得努力撑直脊背让她勉强蜷着,一遍遍伸手替她拨开脸上被血染红的白色发丝。


    南华仙子蹙眉看着雪千重,道:“她用了灵力,被反噬了。”


    景应愿撑着雪千重软倒的另半边身子,心中也很是?焦急。她道:“千重她没有兵器,我们都?不曾见她用过灵力,好?端端地怎会反噬?”


    南华仙子摇了摇头。昆仑本就闭关?锁山了千年,其中或许有什么?秘术是?她们不知道的,若真?要弄清这件事,恐怕只能修书发往昆仑神女?处才能问个清楚了。


    说话间,丹峰已近在咫尺。丹峰之巅,月小澈正坐在丹炉前调丹。卯桃待不住,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她扒在窗口远眺,忽然看见一行?人往此处飞了过来?,还?以?为又是?沈仙尊来?串门,便道:“师尊,有人来?了。”


    月小澈应了一声,继续调丹。


    卯桃定睛看着她们越飞越近,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惊声道:“师尊,不是?沈仙尊,她们带了个吐血的人过来?——”


    听罢这话,月小澈丢下丹药,施法将紧闭着的丹房大门敞开了。她绷着脸迎上前去,果然看见了南华带着几?个小辈往这边过来?,其中半晕厥过去的那个还?在吐血,半张脸上都?是?鲜红的血渍。


    她三步并作?两步抢先将人接了过来?,也不问身份不问原因,掐着雪千重脉搏探了一瞬,便松手将她塞回了那几?个小辈怀里,转身开始调丹。


    “她不能再用灵力了,”月小澈低着头飞快将几?种药丹凿在一起,“她身体底子太差,方才是?用了什么?功法?想死就再多?用几?次——在温养回来?之前绝不能再用。”


    月小澈速度极快,搓面剂子般搓了颗圆圆的丹便往她唇间塞。见硬塞不进去,直接卸了雪千重的下巴将丹药挤进她喉咙里,再伸手往她喉间一顶,便见雪千重发出古怪的咕噜声,总算是?将丹药吞进了肚子里。


    “把她放在那。”


    月小澈一指丹炉边的靠椅,她面具之外的另半张脸绷得紧紧的,蹲下来?将雪千重覆盖得严严实实的衣袖往上挽去——


    然而就是?这一挽,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声息。


    她的肤色白得像纸,手腕往上被遮住的地方更白,几?欲透明?。蓝青色的血管一路往肘间蔓延,像雪中玉色的梅枝。而就在梅枝之上,覆盖了数道飘逸的墨笔,像是?诗句,又像是?符文,竟是?一大片用异域文字写就的刺青。


    不光手臂,连她微微露出的脖颈间也有这样的刺青。粗略一看似乎是?重复的文字,但?细看却每道各不相同。景应愿瞬间明?白了为何她刚来?时迟迟不肯解开那身累赘的大氅,原来?是?要遮盖这些身上的痕迹——


    她不光这一世未曾见过这样飘逸却古怪的刺青,前世更是?闻所未闻,以?为只是?昆仑的传统装饰,就跟第七州的女?子眉间画花钿,男子描眉敷粉是?一样的。


    吃过丹药,方才晕厥过去的雪千重总算赎回几?分清醒神智。她见自己躺在椅上,又有一群人围着自己猛看,心间一惊,连忙将拉至小臂的衣袖放了下去。


    她心中谨记着娘亲的教诲,不肯开口,此时却见南华仙子蹙起了眉,道:“你的刺青有古怪。”


    似乎是?感知到了有人提及,刺青上闪过一丝灵力的微光。她看着这些刺青,心中忽然想到什么?,不可思议道:“……这是?你的功法?”


    第082章 长生诱饵


    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 雪千重接过月小澈塞过来的又一颗丹药含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嗯……算是吧。”


    月小澈对她们的功法不感兴趣,抱着手在旁边冷哼一声?, 阴恻恻道:“你再用一次试试看, 保证你直着来蓬莱学宫, 横着回昆仑。”


    雪千重不懂其中意思, 仰着脸天真无邪道:“为什么?是横着?我是人, 又?不是螃蟹。”


    饶是月小澈也没见过这样路数的?修士,不由噎了一下。她身后一直躲着偷看的卯桃冒出个头,飞快替她?师尊解释:“横着回去就是死了的?意思。”


    然而雪千重在这时却表现得很硬气,她?掰着指头细细算了一遍, 安心?地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死?了没事,我买够下面的?纸钱了, 等我死?了你们记得烧给?我就是了。”


    “那这次大比你也不必跟着去了, ”南华仙子看着她?无所谓的?脸,吓唬道,“接下来三年都?是你们的?闭关自习期,如若你被发现了又?在用这个功法,我们就自己偷偷走, 不带你,让你自己一个人骑鹰回昆仑去。”


    她?话音未落,众人便见雪千重的?面色骤然变了,变得十?分委屈。她?的?眼泪瞬间滚到颊上, 又?顺着尖尖的?下巴滴落,见南华仙子毫无反应, 索性放声?抽泣了起来。


    “我知道错了,仙子, 别不带我去,”她?壮着胆子抓住南华的?手晃了晃,碧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又?委屈又?害怕,“我不回昆仑,我想去大比。”


    金陵月在一旁拍着她?的?肩头,默默向二位仙尊投去有些谴责的?一眼。南华没带过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门生,不免与愣在原地的?月小澈对视,忽然心?中升起几分骗孩子的?愧疚感。


    “……你听话就带你去,”南华叹了口气,将月小澈递过来的?几瓶丹药塞进她?怀里,“把这几瓶丹药拿上,都?是温补的?,日?服一颗,别一口气吃光了。”


    雪千重见事情有转机,高兴地站了起来。或许是生于昆仑北境的?缘故,她?身量比南华还高一些,莹白?的?长发垂在腰间,泪眼泛红,像是大得快成精的?雪兔子。她?将丹药揣进怀里,乖乖重复道:“日?服一颗,我保证不多吃。”


    见她?面色好转了些,众人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去。至于她?身上古怪的?刺青,雪千重不愿在这里多说,南华与月小澈也没有再问。丹也收了,人也好了些,玉自怜还在鼎夏学宫中等,南华便带着她?们先起身告辞,回去继续修炼了。


    直至她?们一行?人再度御刀剑飞出丹峰,往鼎夏峰的?方向飞去时,卯桃还扒在窗边使劲地瞧。丹宗除却沈菡之鲜少来外人,乍然来这样多陌生面孔,她?觉得有些好奇,很是新鲜。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传来月小澈毫无起伏的?声?音:“你很想与她?们一起去么??”


    卯桃心?里是想去的?。她?拜入丹宗二百年,一直潜心?跟着师尊学炼丹,还未正儿八经地出过几次山门。但她?乖乖松开手,转回丹炉前为师尊点起灵火,摇摇头道:“想,但是更想陪着师尊一起。”


    那头月小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这次四海十?三州大比,我会同她?们一同去。若你想去的?话就提前收好丹鼎药材,不想去就算了。”


    “师尊,我想去!”卯桃手一抖,火旺了几分,将丹鼎中正凝聚着的?小丹丸一把火烧化了,“我就知道我师尊最好了!”


    月小澈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丹鼎那头有人别别扭扭接了一句:“真的?吗……也只是一般般好吧。”


    *


    沈菡之跃下长剑,将手掌贴在紧闭着的?蓬莱主殿门石前。感应到她?流动的?灵力?,殿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刚好可容纳她?一人进去。沈菡之闪身而入,殿门又?紧贴着她?的?衣角重新紧紧关上。


    一切悄无声?息。


    外边天色还未暗尽,本该灯火辉煌的?学宫主殿却昏暗一片,只殿上主位掌了盏小小的?烛火。此刻这盏烛火随着流入殿内的?晚风微微颤动起来,险些就要灭去——


    一只布满狰狞伤疤的?手护住了烛火,将那盏小灯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而殿上端坐的?那个人似乎早料到有人会来,早早便坐在此处等待。


    沈菡之怔怔望着殿上的?明鸢,原先要问的?话全都?抛之脑后,心?中一个不好的?猜想愈发膨胀,胀得她?眼眶发酸,提刀的?手微微发抖。她?看着骤然憔悴了数岁的?她?,又?看看她?纤瘦手背上如同血管一样外凸斑驳的?疤痕,几乎能从此刻的?明鸢身上看见从前几位相识的?故人陨落前的?影子。


    想到这里,沈菡之喉头发紧,只勉强从酸涩发痛的?喉间挤出师姑两个字,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明鸢的?发间还插着那支彤管笔,可故人已?去,覆水难收,一切都?再不如从前。


    见沈菡之如此,明鸢反而微微笑了。烛火摇晃,将她?的?脸映照得有些模糊,她?轻声?笑道:“菡之,你过此处来。”


    沈菡之依言走上前去。她?看着明鸢的?脸,声?音有些发颤:“……师姑,你为何,你是从何时开始——”


    是从何时开始衰老的??


    明鸢摇了摇头,握住了沈菡之的?手。她?认真道:“菡之,你如今是除我之外学宫中修为最高的?,而我回来也有好些日?子了,有些话,我想我如今必须要先与你说明白?。”


    她?看着沈菡之的?脸,轻声?道:“其实?,我早在谢师姐飞升之后便无法再占卜天机了。”


    相比沈菡之的?失态,明鸢经过千年,早已?接受了这一事实?。她?拉着她?的?手,习惯性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不知还能在此处留几时。一年,十?年,亦或是百年?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不得而知。先前与琴心?天姥那一战,我卸去了身上不少灵力?,或许如今的?我已?不能算作一个称职的?宫主,师姑,更不能算好的?师姐……”


    说到这里,沈菡之连忙道:“辞昭她?们找到了故苔的?下落,就在六骰赌城,与骰千千有些联系。”


    然而明鸢却摇了摇头。她?笑道:“或许先年我做的?真的?是错的?。”


    错的?,什么?是错的??错在不该阻拦她?们继续修炼么??


    沈菡之心?中的?困惑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明鸢却伸手止住了她?。她?道:“或许我们要与之对抗的?,不止是邪祟,更不止是天道,还有人心?。菡之,有时我会想,是否凡人修炼本就是逆天而行?,本就是错,长生是否是诱饵,而登仙阶之上——”


    就在这时,她?们齐齐听见天边传来一道轰然巨响,是几乎劈裂苍穹的?恐怖雷声?!


    雷声?之下,沈菡之心?头一冷,紧紧攥住了明鸢冷如冰的?双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全然褪去,怔然道:“谢师姑,那谢师姑她?……”


    明鸢没有回答。她?取下发间的?彤管笔,轻轻摩挲了两下,有些没头没尾道:“此物是谢师姐给?我的?,如若哪日?我去了,便将它拿给?你门下的?应愿吧。她?是这数千年来头一个告诉我,她?会让天地万物应她?愿而生的?人,哪怕就为了这份愿景,咳咳咳……”


    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沈菡之看着她?掌心?鲜红的?血,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丹药出来想要塞给?她?。然而明鸢却轻轻偏过头,道:“没有用的?。”


    提及景应愿,再联想明鸢话中明里暗里的?深意与暗示,沈菡之的?一颗心?几乎坠入冰窟。她?无知觉地攥起拳,怔然问道:“师姑,天生仙骨者,果真命定飞升么??”


    明鸢注视着她?的?眼睛,道:“是。”


    沈菡之听着耳畔一道道划裂天穹的?雷声?,道:“……金丹异色者,必然身怀仙骨么??”


    明鸢沉思一瞬,摇了摇头:“天生仙骨者太少,纵然翻阅修真界的?史册古籍也找不出两三个。例子太少,只能说有很大可能,但不一定就此下完全的?决断。”


    她?无法占卜天机,却灵敏地察觉到沈菡之的?恐惧与忧虑。明鸢顿了顿,道:“应愿是个好孩子,离垢也是。无论她?们今后命运如何,菡之,我只想她?们此刻好好活。修真界与人魔两界息息相关,绝不能动乱。若我们先这些后辈一步倒下,她?们便没有引路人了。”


    提刀魔界,沈菡之心?中又?蒙上一层阴影。她?踌躇再三,还是问出了那句藏在心?中数百年的?话——


    “您当年捡到辞昭时,她?,她?是否——”


    明鸢想起当年情景,笑了起来。她?招招手,示意沈菡之离她?再近些。明鸢垂着眼眸,轻声?道:“我当年捡到她?时,她?睡在一颗又?粉又?金,被彻底摔碎了的?蛋里。”


    *


    天光昏暗,司羡檀紧紧关上房门,将手中长剑随手丢弃在一旁。


    她?垂眸用灵火点上一支长长的?线香,坐回了榻上。香雾缭绕间,司羡檀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她?原本以为景应愿会收那把被动过手脚的?剑,却不曾想她?警惕心?如此之重,看来用这种方法取血是不成了。


    不过也没关系,来日?方长。


    司羡檀嗅着线香的?芬芳,眉心?微不可查地轻轻蹙了蹙。她?胃里有些翻涌,连忙运转灵力?压住了翻江倒海的?恶心?,将自己整个人放松在香雾之中。这香气似木香又?似油脂香,闻之让人终生难忘,司羡檀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气味,休整一番后便开始准备修炼。


    大比之上,她?会赢。


    司羡檀深深吸了一口令人毛骨悚然的?香气,身上的?骨骼响起一阵噼啪的?爆裂声?。


    她?微微笑了起来。


    第083章 自闭关,吐人言


    暮色四合, 天?光正一线线自重峦叠嶂间暗下去,已依稀可见?弯月悬于九天?。


    鼎夏学宫内的刀剑兵戈相撞声也随着日头下落而渐渐静下来,待到?景应愿她们?一行人回来时, 恰好见到玉自怜从座位上缓缓起身?的模样。


    景应愿很快意识到?, 自己很快将要随同其余学生一同闭关修炼了。


    玉自怜似乎因为先前的那几场风波而伤了元气, 行动也变得有些迟缓, 没有了景应愿头一次见?她时的傲气与冷淡, 更像是?天?上仙人真正坠入了凡间。玉自怜手提三尺青锋,春拂雪与薛忘情一左一右行在她身旁,在她们?身?后是?跟出殿外的一众门生,此时皆是?眉目庄严。


    群山沐浴在苍茫云海间, 玉自怜轻轻吸了一口气,沉眉提剑, 剑指后山的学生殿!


    刹那间, 磅礴剑气自她剑尖释出,如江海般喷涌向学宫之后供以学生闭关休憩的住处。一时间剑气的灵光与云间乍破的月光缠作?一体,难分彼此。


    景应愿在众人之中?仰头,看着?学生殿的上空凝出一层碧蓝色的灵力护罩,与此同时, 薛忘情左手捏诀,右手挥剑,春拂雪怀中?的山樱悠悠自半空一点——


    改换寒枝作?春花满园!


    南华仙子并未出手,她拍了拍身?旁面色严肃的晓青溟, 替这位座下?最得意的大首席掖了掖鬓角的发丝,叮嘱道:“好好闭关, 先前给过你的功法要潜心练,若有心魔的迹象, 不得强行继续修炼。”


    晓青溟点头应了,南华见?相识的几个都在身?边,便也一并当做是?自家孩子叮嘱了几句,如让雪千重好好锻体好好吃丹药,让公孙乐琅静下?心修习提速类的心法之类。轮到?柳姒衣时,她面对柳姒衣有些紧张的目光,冷哼一声:“你最好能?进前十。”


    经过这阵子的刻意磨炼,柳姒衣身?上的轻佻已经褪去?几分,乍看上去?竟然?也变得有些沉稳。她没有多言,只是?颔首抱拳。


    景应愿挤在人群中?,见?到?后山壮观的学生殿殿门已然?大开,心中?有些期待。她见?人群都飞身?而起,正想回身?跟大师姐告别,却?见?大师姐竟然?御刀漂浮在了自己身?边。


    谢辞昭见?她困惑,便解释道:“我同你们?一起闭关。”


    她主动提起闭关之事,景应愿这才想起原来面前这位原是?位闭关狂人。然?而在自己拜入门后的这样长一段时间,大师姐始终陪伴在身?边,无论是?灵赏令还是?游学秘境,竟然?一次也没有缺席过。


    她心中?有些微热,然?而想起谢辞昭前世刻的剑,或有恋慕的人,心中?那点火苗又被?风吹得动摇起来。景应愿本想不咸不淡地回应,却?还是?忍不住道:“……为何师姐先前不去?闭关?”


    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刻意了,不免懊恼起来。


    人群如鱼般一尾尾游走,只她们?俩缀在队伍的最后头,谢辞昭在霭霭停云间直视着?她的双眼,忽然?垂眼浅浅一笑。


    “因为太想跟你待在一起,”谢辞昭直白道,“故而忘记了闭关修炼。”


    这句话好轻,轻得只有她二人才能?听见?。却?又好重,重得让她的一颗心如同古寺撞钟般被?狠狠敲了一下?,余下?剩的都是?心间漾开的重重波澜,一层接一层,直将世间万物都随波推开了去?——


    景应愿听见?自己轻轻应了一声,含混道:“那以后……”


    谢辞昭道:“什么?”


    景应愿却?在这时止住了话头。她看见?几位仙尊都朝着?自己与大师姐的方向看过来,南华还正靠在春拂雪肩头悄声说着?什么,她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于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谢辞昭看着?她径自往学生殿前去?的身?影,心中?也有些奇怪,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直白了,而小师妹为何听了转身?就走?


    是?因为自己不上进,不符合她心中?的师姐形象,她生气了吗?


    *


    学生殿宽敞,光这一座供以游学学生闭关的寝殿便几乎有人间皇宫的一半大小,只是?风格质朴,多处缝缝补补,一看就是?历年都有人打坏屋子,不过好在有仙尊轮流坐镇看顾,打坏了便及时补上,也不心疼。


    从今日起,她们?便要在此处闭关三年。


    修真界的三年并不久,甚至称得上弹指一挥间。玉自怜不是?话多的人,只叮嘱几句若闭关时发生异况便直接出来便是?,殿外有仙尊轮流看顾,若真有什么事也不必忧心。景应愿与其余几位朋友简短地挥别,便预备回到?自己的那间屋舍去?。


    她偏头看,看见?谢辞昭走入了自己隔壁连着?的那间。


    这些屋舍之间方才都以灵力隔开了,景应愿也回身?走进去?,刚进门便听隔壁敲了敲自己的墙壁,她笑了起来,也回敲回去?。直到?听见?隔壁大师姐没有了回应,她也便盘膝坐下?,从芥子袋中?一样一样拿出自己入门后得到?的这些东西来盘算。


    分别是?两本功法古籍,一本用以召龙蛇的寻龙令,一本名唤拨雪寻春的刀法;一袋子亮闪闪的鳞粉、一根花枝、以及一片上有亮晶晶的粉末,呈血红色的鳞片;一把从折戟湖中?得到?的本命刀楚狂,还有从腕间被?召出来的、正睡得迷迷瞪瞪的黑蟒。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例如不知何时分给自己的健体诀、一堆补充体力的灵丹以及当初在物外小城买的一些笔墨纸砚之类。


    拨雪寻春与寻龙令是?大比时可以真正用上的,黑蟒也是?。只是?不知如今该如何将蟒与刀融合得更好,或是?让蟒也进步得快些,到?时在大比之上可以独立召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她独自想到?这里,便见?缩小了身?形的黑蟒似乎睡醒了,蛇行至自己身?旁窝成一团,仍有些倦意地蹭了蹭自己的手指。景应愿敲了敲它的头,将它的瞌睡敲醒了一半。


    清醒过来的黑蟒抬起脑袋,忽然?看见?芥子袋中?静静躺着?的血红色鳞片,忽然?如同猫狗炸毛般嘶嘶两声,拼了命地往景应愿身?后躲。景应愿不知所以然?,忙道:“你怎么了?”


    黑蟒在她背后躲了半晌,似乎发现那东西不是?活物,试探性地冒出半个脑袋,又对鳞片起了些好奇与渴望。它绕着?景应愿的手臂游了一圈,用尾巴尖尖指了指鳞片,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景应愿,明显是?很想要那鳞片。


    景应愿顺手便拿了过去?,摆在它面前:“是?要看这个么。”


    它两眼放光,扭着?身?躯凑上前去?,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忽然?伸出蛇信飞速舔了一口鳞片,将表面亮闪闪的那些粉都舔了进去?——


    景应愿没拦住,看着?它打了个嗝,又连着?打了两个小小的喷嚏,如同喝醉了般摇头晃脑起来,然?后骤然?膨胀变大!


    完了,撑坏了屋子该不会要赔灵石吧……


    学生殿外,玉自怜刚看着?最后一位学生关上门,便听见?不远处传来轻轻的刺啦一声。她循声望去?,是?景应愿那间屋子。身?旁的薛忘情神情困惑,迟疑道:“……她在里面干什么?要不要出手干预?”


    “我看不必,”春拂雪还未离去?,她听着?那声音熟悉,便道,“她有条生了灵智的蟒,八成是?蟒在屋内活动。”


    屋内的景应愿被?迫贴着?墙,她看着?黑蟒涨得这样大,直将一间屋舍的墙都撑出裂缝,不过幸好是?没有直接炸开,暂时还不用赔灵石。她刚放下?一颗心,便听那条蟒委委屈屈道:“好挤。”


    她怔住了,下?意识道:“什么?”


    “我觉得好挤,”那条黑蟒含含混混地口吐人言道,“你不挤吗?”


    ……景应愿看看几乎贴在墙上,挤作?一张煎饼的自己,一时不知该为它忽然?开口说话震惊,还是?该震怒它竟然?还敢说挤。


    见?景应愿不说话了,那条黑蟒又道:“娘亲。”


    它是?条雌蟒,按妖漫长的寿命来算,此时应该还是?个孩童,故而开口说人话也是?软乎乎的小女孩声音。然?而景应愿非但不为她这声娘亲所动,反而冷漠地堵住了耳朵。


    她不想给人做娘亲。


    景应愿道:“你再叫我娘亲,我就抓住你尾巴把你丢出去?。”


    黑蟒又委委屈屈地垂下?了头。它看过人间的孩童,以为叫人娘亲是?表达很喜欢的意思,见?景应愿不肯,便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虚心求教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景应愿想了想,道:“你跟其他人一样,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我叫景应愿。”


    黑蟒哦了一声,重复道:“景应愿。”


    它顿了顿,才发觉面前与自己结契的这个人修之所以贴在墙上,原来是?被?自己的身?躯挤的,便将自己缩成了方才的小小一团。黑蟒绕着?景应愿游了几圈,重复了几声她的名字,又有了新的问题:“你有名字,那我有吗?你该叫我什么?”


    它问题太多,一连串将景应愿砸得懵了,几乎没有空计较它怎么忽然?就学会讲人话了。景应愿看着?面前盘成一团的小黑蟒,有些不忍将“大黑”两个字说出口。


    她也没给别人起过名字,实?在没有起名字的天?赋,看着?它漆黑发亮的色泽,便拣了几个形容黑色的名字说给它听:“石青,乌云,京元?”


    黑蟒睁着?眼睛不为所动,看样子不太满意。


    景应愿又报了几个,见?它还是?不动,便随口道:“那叫什么,叫你芝麻好了。”


    谁料这条黑蟒听过这两个字,尾巴尖悄悄抖了抖,似乎很感兴趣,高高兴兴地问道:“景应愿,什么是?芝麻?”


    ……芝麻啊。


    “是?人间一种吃食,”她蹲在地上,为它解释道,“黑色的,可以炒了磨成糊吃,也可以做馅,包进糯米里,煮成元宵吃。”


    “元宵好吃吗?”黑蟒问道,“是?什么味的?”


    景应愿想了想,她也没吃过几次:“是?甜的,一咬很软,热气腾腾的。”


    “这样好的么,”黑蟒宣布,“那我就要叫芝麻了。”


    芝麻说罢,便蜷在她身?旁看她重新翻阅刀法。刚学会说人话的蟒很有表达欲,它没安静几刻,又道:“我听见?了,你要去?跟人打架。要打架,只有一本书看不行。”


    它说得颠三倒四,但景应愿好歹听懂了它的意思,一时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忽然?抿起了唇。


    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纸笔,想起前世自己编写的剑法最后一招,再想想现成能?给她用的蟒与刀,沉思道:“你说得对。”


    她边打坐运息,边在纸上思虑着?草草写了几笔。芝麻在她身?边探头一看,满意道:“这才对嘛,记得把我也写上去?。”


    第084章 闭关期满


    不知?过去了多久, 谢辞昭忽然于一室静谧中睁开了眼睛。


    此时屋外像是晚上,她屏息静气,有灵力罩的隔音, 各间连接起来的屋舍都听不见各自发出的声音。


    她发觉自己的头不知何时又疼痛起来?。


    谢辞昭从打坐的蒲团上勉力站起身, 却又像是刚认识自己的双腿般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她垂眸看着自己飞速变得僵硬麻木的腿, 察觉那股怪异的麻感几乎已经要蔓延至手臂, 于是果?断伸手拉起了腿上的长裤。


    是鳞片。


    莹白色、泛着微微蓝光的鳞片。


    铺天盖地的痛感如浪涛般将她包围起来?, 黑暗中,她几乎能听?见自肌肤上传来?的寸寸皲裂声——无数鳞片占据了她原本光洁的皮肤,谢辞昭心跳如擂鼓,在极致的痛楚中隐约瞥见自己身上的鳞片正不断张合, 在白与蓝的交界处泛出隐约的霞光色。


    ……好?疼。她浑身都被痛觉所支配,再也控制不住呕吐的欲望, 勉强支起身子干呕一声, 吐出来?的却是透着黑色的鲜血。与此同时,那?道自少时便一直侵扰自己的声音再度于耳畔响起——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痛了。


    谢辞昭跌在地上,不光是腿,她的手也开始生长这些奇怪的鳞片。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襁褓中, 重新变成了婴儿,这些鳞片给她安全感,似乎覆盖在她身上便能让她战无不胜无坚不摧。可是若真如此,若真如此……


    她还能算作是人吗?


    这一点心惊并不能克制住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澎湃杀欲, 谢辞昭颤抖着手拾起方才一齐跌落在地上的一角铜镜。她揽镜望去,与镜内那?似人非人的怪物对上了眼。


    她已不能算作是人了。


    谢辞昭的手紧紧抓住镜子的边缘, 怔怔看着镜子内陌生的自己。那?双从小被斥作异类的金色眼眸不知?何时竟然?变作了如龙蛇般的竖瞳,就连眼角都覆盖上了些许莹白色的坚硬鳞片, 她不敢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脸,心一沉再沉,直入谷底。


    这一定是心魔在作祟,是幻境使?然?。谢辞昭浑身仿佛浸在刺骨的冰水中,不知?觉中,她双唇之间再度溢出鲜血。她盯着铜镜心道,这不可能的,自己是师尊带大的孩子,与她们?没有区别!师尊那?样好?,将自己视若己出,如若这一切被师尊与师妹知?晓了……


    她们?还会如从前般对待自己吗?


    谢辞昭将视线从镜中转向自己覆满鳞片的手腕。这一刻,她听?不见耳畔古怪却逐渐清晰可辨的上古吟唱,也顾不上体内冲撞的毁灭欲,她盯着手腕看了几瞬,随即狠狠剜去了腕间闪烁着微光的鳞片!


    那?片梦幻而美丽的鳞片连皮带肉被剜了下来?,连着一丝血肉挂在她的腕间。真的好?疼,比剜下血肉的感觉更疼更可怖。更糟的是她的杀欲随着见血已经几乎控制不住——


    可是这一切决不能让旁人知?晓!世人皆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只是她一人受罚,一人挨打,一人被赶出学宫也便罢了,决不能连累师尊与师妹,决不能让其余人知?晓……


    ……知?晓我是魔族的孩子。


    真相乍破,如银瓶中迸裂的水浆,浇得她浑身都战栗起来?。被名门正派捡回去养的魔族的婴儿,只在荒唐话?本上出现?的桥段发生在她身上,她只觉得迷茫。如此她又算谁呢,自己真的还能以谢辞昭这个?身份活下去吗?


    空茫古老的歌声与呼唤声压过了一切,再度响起!


    在这一刻,谢辞昭终于听?清了三百年萦绕在自己耳畔的声音是什么。


    那?是来?自千万年前的上古龙吟。


    那?时灵气充沛,人人只要得道皆可飞升,如今已沦为传说的神?物在那?最好?的时候并不罕见。龙与龙之间各有族群,相携遨游九天。有眷顾人族的金龙,潜游四海的青龙,游走在仙界与人界的白龙……还有举族安居在最偏最远,最邪最恶之魔域的魔龙。


    一室晦暗中,魔龙后代的双眸闪着金光。魔域足足期盼了三千年的孩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在血腥气味的刺激中,她用已不能称作是手的龙爪紧紧抓住了地上冰冷的长刀——


    然?后,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若自己再动一丝杀念,再往门口前进一步,那?么这柄刀将会毫不犹豫地划破她的脖颈。对比彻底觉醒,真正变回任由杀欲掌控身体的魔龙出去为祸人间,她宁愿就在此处自刎。


    哪怕与自己玉石俱焚。


    *


    沈菡之守在学生殿外。


    她听?着屋舍中传出的细碎声音,脸上的神?情比月光更冰更冷。在四海十三州内杀名远播的月侯刀在此时于她而言仿佛一根拐杖,用于支撑她显得有些无力的身形,她站在某间屋舍的不远处,感受着屋内的灵力波动,藏在袖下的手颤了颤,为这间屋子再套上了一层匿灵诀。


    “沈菡之,你在这干嘛呢?”有人朝这边走来?,诧异道,“我刚刚好?像感知?到此处有杀意波动,是谁的心魔出来?了?你察觉到了吗?”


    来?人是薛忘情。


    沈菡之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闻言抬眸,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是谁在练刀练剑,”沈菡之平静道,“你也知?道,我门下那?几个?下手素来?没轻重的。此处有我看着就好?,你去盯着你家乐琅在的那?排屋舍吧。”


    薛忘情神?经大条,听?她如此说,便接受了:“那?我走了。你家那?几个?修炼起来?真是不要命,尤其景应愿,也就小谢督学省心些……你自个?看紧点啊。”


    沈菡之听?着脚步在身后远去,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握紧的刀。


    她看着紧闭的某扇门,轻轻叹了口气。


    真当师尊是傻子吗。沈菡之心道,果?然?孩子长大了就是不可爱,小时候睡着了偶然?还会冒出毛茸茸的白色龙角,现?在不光什么都没了,还总是躲着自己,神?神?秘秘地闭关?,一走就是十年二十年——


    可是辞昭啊,虽然?师尊是彻头彻尾的人族,没办法?孵粉色的蛋,但师尊却有你从小小的婴孩长成青涩少年,再从少年变成可独当一面的门派大师姐的所有回忆……


    我早就将你当做是自己的孩子了。


    不光是你,姒衣与应愿也一样。沈菡之凝视着那?扇隔绝一切声音的屋门,握刀的手收紧又松开。修真漫长,世界广大,若师尊还不能庇护你们?,还不能将你们?当做是至亲的家人,在这条孤独的路上,你们?又能去哪里遮风挡雨呢?


    有风吹过,沈菡之缓缓阖上眼。她就着夜色坐在谢辞昭的门前,手上拄着长刀,喉间哼着千年前自己的师尊高兴时唱来?听?的小调。


    刀宗绵延数里的桃林里也曾有许多欢声笑语。已经飞升,如今不知?究竟身在何处的师尊喜欢在林中吹笛。沈菡之没学会。


    但当她真正成为一宗之主时,她牵着尚且年幼的谢辞昭摘昔年师尊飞升前来?不及吃的桃子吃,在桃林里听?柳姒衣眉飞色舞地说在山下的见闻,抱刚拜入门体力不支的景应愿回自己殿内歇息。


    自己的师尊是个?好?人,无论待谁都很和善。沈菡之不是,她好?惹事,爱打架,打得外宗的宗主冲着来?领人的师尊一顿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可是即便被如此对待,师尊她永远不生气,罚过沈菡之后,她替她上药。沈菡之那?时年纪很小,见自己闯出这么多事,师尊还不恼怒,不由有些替师尊急起来?,便问她为何不讨厌自己。


    她记得那?时师尊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然?后说,因为你是我徒儿啊。


    沈菡之听?着门内长刀落地的当啷声,与迟迟才传来?的喘气声与呕吐声,已经硌出血痕的手心终于松开了刀柄。


    那?时的师尊摸着自己的头,见自己似懂非懂地笑了,又道:“所谓师与徒呢,就是师尊要将自己的一切所学传承给你,对你负起责任。不过若你有日真酿成大错,师尊的这把刀也会毫不犹豫地斩向你,我是不会手软的哦。”


    真的不会手软吗,师尊?


    沈菡之卸去了一身力气,浑身发软,索性躺在了院落的中央,怔怔地看着半空圆圆的月亮。


    她抬起手,凝视着斑斑血痕,最终释然?地笑了笑。


    *


    晓青溟吐出体内最后一口浊气,感知?到自己离元婴还差最后一线。


    她没有刻意计量时间,不知?自身究竟在房中是待了一天、一月还是一年。她浑身轻松,忍不住在屋内走动了几步,又从芥子袋内翻固补灵气的丹药来?吃。翻动间,她的手指忽然?碰到一枝保存完好?,未枯萎的桃花,不由笑了起来?。


    这还是自己百年前来?蓬莱学宫游学时,初初与柳姒衣相识时所收的花。


    那?时柳姒衣修为不高,总跟着谢辞昭偷偷跑来?学宫之内看她们?修炼,见到晓青溟的第一句话?就是“好?漂亮的师姐”。这种话?晓青溟听?得太多,见她模样也乖巧,便将她当做小猫小狗那?般随便带着玩。


    直到后来?看见她持刀追着招惹她的别宗门生砍,明明能感觉到她生气了,可她脸上却还挂着笑容,看起来?很是恣意。柳姒衣反差太大,晓青溟几乎不敢认,心里却觉得这师妹好?玩,多少也暗暗对她留了心。


    其实如今也就是差捅破那?层窗户纸。


    晓青溟想起柳姒衣与自己师尊的约定,抿唇笑了笑,翻阅起宫主给的功法?开始修习。


    光是做妹妹的破境进步可不行?,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得干出些表率来?才行?。


    *


    公孙乐琅掐着日子睁开眼,心知?已经过了五百余天。


    她闭关?次数实在不多,往日都嫌在洞府中日子过得太慢,没有意思,可如今却想时间能拉长些,容她破个?境再说,可不能丢了玉京剑门的颜面,次比便被刷下去。


    玉京剑门师姐妹极少,多的都是些男修。她撑着脸叹了口气。这几乎成了玉京剑门的传统。早几千年前,门内是男宗主掌权,剑门只修剑,听?闻当时刻意收的都是男修,只因当时的宗主说剑仙是男人,男子更好?施展剑仙气韵。


    于是憧憬千万年前于玉京剑门内飞升的剑仙的男修们?全都一股脑涌进来?,如此过了许久,后来?继任的掌门觉得不对,招收门生时便刻意要招更多的女?修。可是这时许多女?修却因着数千年前宗主的那?句话?,以及剑门愈传愈胜的剑疯子之名不肯入门了。直到薛忘情学成上任,这一状况有些许好?转,可状况却仍未得到切实的改变。


    好?羡慕凌花殿啊。


    迷迷糊糊中被捡进门的公孙乐琅是这一代的最强战力,今后估摸着也会如金陵月般直接做内定的宗主。该如何平衡,如何扭转玉京剑门的风评呢?


    公孙乐琅胡乱揉了揉脸,起来?练剑。


    悄然?间,她心中萌生了一个?小小的愿望。


    如若自己能站在最受关?注的四海十三州大比之上,夺得魁首,对全天下说剑修不光男人当得,女?人更当得。如此以身为证,是否会有更多的女?修会拾起长剑,会投入玉京剑门,做下一个?证道飞升的剑仙呢?


    *


    金陵月流着冷汗,躺在以花织就的床榻上。


    她将脸埋进花中,全然?不顾花刺划破自己的手脸,只希望用疼痛来?治愈自己的疲累。她是凌花殿这千年来?最有天赋的门生,这是整个?凌花殿秘而不传的绝对机密,只因她无需随身带花化作刀剑,平日不离手的剑兰只是个?用以迷惑旁人的幌子。


    正如她在秘境中施展的那?般,她可直接以身幻花,莫提折一朵做杀人刀夺魂剑,以她的灵力与资质,凝千万朵充做一整个?春天都可以。这也是她被认作下一任殿主的原因——


    她要支撑起整座凌花殿。


    有时肩上的担子重了,金陵月也会有些害怕。她是从凡间被春拂雪捡来?的,是山中猎户之女?。春拂雪见到她时,她正站在满山烂漫中,身前是母父被野兽吞吃到一半的身体,而朵朵桃花挡住了她惊恐到麻木的小脸。


    是春拂雪走过去,替她穿上跑掉了的遍布血迹的草鞋,牵她回了香气缭绕的凌花殿。


    纵使?自己能纵花保护好?满殿的姐妹,却没能护住死在自己面前的双亲。她发起呆来?总喜欢吃饴糖,糖的甜味让她想起幼时母亲过年时下山替她换回来?的土黄糖,很甜。而如瀑如海般的群花也总让她想起曾经无能的自己。


    久而久之,金陵月总有些怕自己身上的花。她能感觉到这些花是有生命的。她怕哪日这莫名其妙来?的天赋会如潮水般悄悄褪去,于旁人而言漂亮单纯的花朵,在她眼中如罗刹般可怖。


    然?而她恐惧的花,竟有人生平从未见过。


    金陵月抿起唇,想到自己怀抱香花打马过长街,有个?脏兮兮的白发小乞丐满脸憧憬,看得目不转睛。她后来?对自己说,那?是她此生见过的第一朵花,是最珍贵的第一眼。


    待自己赢得大比,就与师尊商量商量,看如何能培育出最香最漂亮,能耐住昆仑严寒的花种——


    然?后陪她走一回吧。


    *


    白发雪肤的少年捏诀在手,如雪般苍白的脸上沁出一丝红晕,嘴唇也随着健体功法?的运转逐渐变得红润了些。然?而当灵力运转过体内某个?似结的地方时,总会卸散下去,化作一场惊天动地的咳嗽,似乎要直将她的心肝脾肺咳出来?般猛烈。


    雪千重捂着渗出血丝的嘴唇,给自己施了个?清身诀,缓缓舒出一口气。屋内有镜子,她走近几步,卸去累赘的衣衫,只穿了一层里衣,撩起袖子看了看自己身上逐渐变深的刺青。


    娘亲说,这是她的恩惠,也是她的劫数。


    那?时雪千重尚且不明白,她听?不懂她们?究竟对着自己偷偷在说什么,更不懂她们?说的昆仑神?山最有天赋也是最令人可惜的神?女?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娘亲不让自己踏出殿门,更不允许她下山。


    可是玩鹰玩雪久了总会没意思。雪千重想,如若真的难逃一死,那?便下山去看看吧。去看看她们?说的花是什么,海是什么,还要去看很多很多不同的人。她不是贪心的孩子,她只想看一看,哪怕得不到什么,哪怕在世间早早陨落,她也要用脚在四海十三州的大地上丈量出痕迹。


    昆仑的雪下得太多太深,哪怕她在鹰笼边走来?走去,走十圈百圈千圈,她的脚印也会很快被风雪抹去。留下脚印,这是雪千重一个?小小的愿景。


    后来?她真的踩了,踩过第七州的泥泞,她蹲在脚印边和小鹰看了很久,那?块印记也没有消失。雪千重将心中抹不平的遗憾消去一件,又消去一件。她在这里见过了很多人,有了朋友,习得了功法?,还看见了很漂亮的花,她要将花和朋友都带回昆仑去做客,想要娘亲也看看如春的景色……


    或许看着花,娘亲将来?心头的难过会被花香驱散。她终有一天会忘记陨落的自己。


    自己拼尽全力踩下的脚印也会随着风吹雨打不见。


    雪千重挨个?触碰过衣下已熟稔至极,生来?便显现?在自己身上的刺青。她搓了搓手臂,决定回去时还是问问娘亲她们?,自己偷听?到的那?句“言出法?随”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


    柳姒衣感觉自己开窍了。


    她平静地收起捏诀运力的手,感受着刀上燃起的红焰更烈三分,遏制住心头的激动,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没有在屋内大笑大跳。


    要沉稳,她心想。自己都已经是做师姐的人了——


    不行?,真的做不到啊!


    她抱着刀在榻上使?劲滚了几圈,又嘿嘿笑了几声,心中那?点失落很快平息了下去。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危机感的呢,大概是从小师妹入门的时候开始?她靠在墙边,在墙上又刻下一道痕迹。


    今日已经是第八百天了。


    从前她总是仗着自己天赋高,很多东西糊弄着学学也能做到旁人使?尽全力才能达到的圆满。大师姐虽然?面上冷淡,但是真如长姐般倾尽全力教导自己。师尊更不必提,对她们?从来?都是放养,只有实在过分时才会出手教训。在修真界的日子优哉游哉,她不强求飞升,觉得日子大概也就这样糊弄着过了。


    直到小师妹入门那?日开始。


    明明自己也是可以依靠的师姐,可是小师妹太强,太独立,柳姒衣又高兴又欣慰,还有点失落,如若自己一直这样懒于修炼,他日小师妹遇险,难道自己只能袖手旁观么?


    还有青溟师姐……


    想起南华仙子冲自己发来?的怒气,柳姒衣垂下眼睛,握紧了手中的刀。其实南华仙子说得并没有错,在修真界这样以实力为尊的地方,任谁都想自己的门生找更好?的道侣。虽然?自己比青溟师姐小些,但是若真想追上前,与她并肩同行?,期间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想到这些,柳姒衣一把抓起长刀挥舞了两下,发自肺腑地朝天呐喊一声:“我要赢,莫说前十,我要刀指魁首!”


    *


    第一千零九十四日。


    景应愿缓缓收刀,浑身的筋骨舒展开,在收刀入鞘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满室蒸腾出的灵力雾气中,只有手中的楚狂与芝麻水盈盈的双眼是亮着的。


    今日便是出关?之日。


    三年期满,芝麻学会了不少新词,甚至学会了唱人间小曲,但是仍然?喜欢将人话?说得颠三倒四。这时它将景应愿睡过的床榻拱得乱七八糟,以表达高兴之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它理所应当地蜷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一年一破境,你是很好?的景应愿。飞升的时候要带上我,鸡犬升天。”


    景应愿此时已近金丹末期。她无奈地转回身,将桌上的刀谱整理了一番,放入芥子袋中,道:“你学这些学得这样快,怎么还学不会化人形?”


    “化人形吃得多,要吃饭吃汤圆,”芝麻拱来?拱去,“还要穿衣服,花灵石。你说过不穿衣服会被捉起来?打,而且芝麻也是很好?的芝麻,会给景应愿省钱。”


    景应愿摇摇头。她看了眼在被子里高兴打滚的小蟒,又看了看满墙的刀痕与蛇身拍击出的痕迹,有些担心自入门起赚的灵石够不够赔的。


    三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她坐在桌边,潜心修炼撰写新的刀法?时没有感觉,此时闲下来?便有些想念大师姐她们?。她与谢辞昭此时只有一墙之隔,不知?道大师姐此时正在做什么,修为又到了何等地步呢。


    不过很快便能见到她们?了。


    景应愿哼了两声教芝麻唱过的宫廷雅乐,很快便听?被子里也哼哼唧唧唱了起来?。此时的芝麻倒很乖巧,丝毫不见与自己配合施展寻龙令与新刀法?时的凶悍模样。


    这次大比,她意在魁首。


    不光是心怀不轨的司羡檀与幕后真正操棋的恶人,大比之上,还会有更多自己从来?未曾见过的宗门与修士出现?。景应愿没参加过,心中也不知?胜算究竟是几多,但她不缺野心,更不缺一命搏一命的拼劲。


    她心中浮现?一个?熟悉的名字,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也不知?崇离垢会不会来?。


    迎着第一缕天光,听?着自三年未曾听?过,自学宫正殿遥遥传来?的青铜十二钟的古重声响,景应愿抬手召来?芝麻,将它载在肩头。


    她手持楚狂,抬手推开了面前的屋门。


    第085章 拉开帷幕


    日光明朗, 青草芬芳。


    就在景应愿推门而出的?同时,她四周的?各间屋舍都如蝶破茧般发出了细碎的?声音。她心有灵犀,偏头往自己左侧的那间看去, 果然?看见了背着春秋两仪刀, 穿戴整齐的?大师姐。


    三年不见, 谢辞昭依旧是原先的?容貌。或许是因为出关后便要奔赴大比赛场的缘故, 她今日穿得很讲究, 虽然?仍旧是万年不变的?墨色衣衫,但在衣衫的?领口与袖口皆有一圈窄窄的暗金色绲边,细看花样似乎是做了龙鳞的?形状,金光灿灿, 倒是很衬她。


    这身?衣服将她衬得更像人间的皇家贵胄,景应愿目不转睛地看着, 抬眼便?看见谢辞昭也正垂眸朝她望过来?。


    大师姐的?眼睛颜色变得更?亮了。


    景应愿有些微讶。先前她的?双眸还能?算是有异域风情, 如?今那抹金色从?沉金变作灿金,真如?燃烧的?金乌,似乎已经有些脱离人族的?范畴了……


    她肩上的?芝麻见了谢辞昭,也不说话,睁着两只同样是金色的?眼眸偷眼看了看谢辞昭, 便?哧溜一下躲去了景应愿的?脖颈后,像条围巾般将她松松缠了起来?,只留尾巴尖对着谢辞昭。


    她们的?目光在半空相交,见小师妹一直盯着自己的?双眼看, 谢辞昭匆匆垂下了眼睛。


    她感知了一番小师妹如?今的?修为,心头有些吃惊, 脸上也多了几分温和:“小师妹,你还差一线便?是金丹末期了。”


    与此同时, 景应愿也在感知谢辞昭的?修为。她探不出大师姐如?今修为几何,只感觉比三年前是要高或许不止一个小境界的?,一时间也很为她高兴:“想必大师姐在这三年中也颇有成果。”


    围在景应愿脖颈上充当围巾的?芝麻听过这话,偷偷扭过头来?看谢辞昭。


    它嘀嘀咕咕两声:“景应愿才是最厉害的?,我才不会怕你。”


    谢辞昭一怔,认出这条黑蟒是与小师妹结契的?那条,三年不见,竟然?还学会说人话了。思及当年春拂雪说的?或许可以?化?形,她心中瞬间有些不高兴。


    于是走前两步,边将吓得吱哇乱叫的?小蟒拎起来?,边对着景应愿状似随意道:“到底是野物,身?上恐怕生了虫子,不要让它弄脏了你的?干净衣裳。”


    “我是香的?!”芝麻哆哆嗦嗦,不知是气得还是怕得,“我经常睡景应愿的?床,景应愿允许我睡她的?床——”


    它话音未落,便?被谢辞昭突如?其来?地使劲一攥,差点把肚子里?的?糖和糕点都全吐出来?,芝麻吓得僵在谢辞昭手心里?不敢再说话,只用泪眼汪汪的?眼睛盯着景应愿寻求救助。


    ……一时间没控制住,用错劲了。


    谢辞昭道了声歉,将扑簌簌直掉眼泪的?芝麻还回小师妹怀里?。然?而芝麻一回到她怀里?便?立刻变着法的?撒娇打滚,哄得景应愿又从?芥子袋里?掏从?前剩的?糖糕给它吃,与方才在谢辞昭手中简直是两幅脸色。


    这些精怪还真是惯会骗人的?。谢辞昭偷偷看小师妹变得有些柔和的?神?色,似乎通悟了什么,便?理直气壮地冲她也一伸手——


    “我也想吃,”三百余岁的?谢辞昭微微低头,神?色坦然?,“我打小没吃过这个,小师妹能?分我一块么?”


    ……怎么刚出关?就有这么多怪事。景应愿看着手中最后一块糖糕,实在弄不懂这一人一蟒究竟在较什么劲。她看看芝麻委屈的?眼睛,再看看大师姐微垂的?双眸,最终还是将最后的?糖糕塞进了大师姐嘴里?。


    “你吃过很多块了,”景应愿提起芝麻,不顾它控诉的?眼神?将它重新封印了起来?,“吃多了坏牙。”


    在芝麻最后悲愤的?一瞥中,谢辞昭缓缓咀嚼着那块糖糕,对着它温柔地笑了笑。


    “好甜,”她擦了擦唇角,笑道,“多谢小师妹。”


    一块糖糕而已,有什么谢不谢的?。景应愿按下心头那点异样,便?见更?多的?门正被推开,院内转瞬间便?聚满了人。她与谢辞昭站在一块,忽然?听见遥遥一声呼唤,偏头去看,正是神?采奕奕的?柳姒衣。


    她将流火长刀搭在肩头,原本就肆意明媚的?脸上更?添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神?采,看样子也是收获良多。景应愿很是高兴,与谢辞昭一同迎上去,师姐妹三人顿时亲亲热热挤作一团。


    谢辞昭打量她几眼,总算点了点头:“与你师妹一样,离金丹末期不远了。”


    柳姒衣正等着师姐师妹为她的?进步震惊,却不曾想如?今小师妹竟然?也离末期只差一线,刚松懈下来?的?那团心火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她一握拳,咬牙切齿道:“我要做小师妹心中最好的?师姐,大比过后我也会好好修炼的?!”


    正说话间,雪千重几人也陆续齐聚了过来?。


    雪千重健体温补三年,面色稍稍好转了些,也能?略微跑动一阵了。她扑到景应愿与金陵月身?边,高兴宣布道:“我听话吃完了丹药,我能?去大比了!”


    雪千重与公孙乐琅也是金丹中阶的?修为,金陵月已是末阶,而晓青溟修为情况则是金丹大圆满,离元婴差那么一线,随时都有可能?破境。


    就在她十几步开外,司羡檀正背着剑静静站在那里?,破天荒地没有凑上来?,只是垂眼不知思量着什么心事。


    她看了一圈,崇离垢似乎没有过来?。


    景应愿收回目光,与她们热热闹闹聚在一起说了会话,便?听十二道钟声再度被敲响。头顶传来?破空声,景应愿抬眸望去,来?的?人不少,正是沈菡之与其余诸位仙尊。


    不知为何,今日明宫主?不在。


    或许是自己的?错觉,三年不见师尊,她的?神?色变得沉稳了许多。见人齐了,玉自怜对着沈菡之点点头,后者似乎并不想多言,简单道:“此次大比于明日正式举行,我稍后会开阵将你们传送过去。大比赛制与其余事项到了地方自会有人与你们言说,诸位仅需切记,在外一切谨言慎行,莫要冲动。”


    这些话玉仙尊在游学时也曾说过,沈菡之见她们像是都听进去了,便?抬手召阵。深蓝色的?光芒将她的?脸庞映亮,风倒刮过沈菡之的?衣角,她在众人的?注视下捏诀朝下,只瞬间,便?有一张硕大的?传送阵展现于她们足下!


    风声猎猎,景应愿感觉自己只是眨了一眨眼睛的?功夫,鼻腔内便?嗅闻见一股与学宫内非常不同的?气味。


    她眼前一晃,发觉她们已经来?到了一座广阔无垠的?广场上。


    *


    这是一片凹陷下去的?盆地,而盆地四面的?边缘都漂浮着无数小小的?莲花座,似乎是供人观看的?坐台。这广场大得过分,也空得过分,此时只有鼎夏游学来?的?这三十人。她们前脚站在这片坚硬的?土地上,后脚便?见带队的?其余仙尊已走至她们身?前。


    景应愿觉得新奇,偏头轻声问大师姐:“上届大比也是如?此么?”


    谢辞昭摇摇头:“上届我们是被传送至足有九十九层的?金玉宝塔,似乎与如?今的?形式不太一样。”


    她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忽然?有一声异响传来?。


    景应愿抬眸眺望,却见黄土地中正有一座壮观巨硕的?殿堂拔地而起!


    这座宫殿宛如?土中藏匿的?潜龙,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展露出了古雅的?面貌。随着它轰然?一声立定,殿门骤然?朝着她们大开,有丝竹乐声与笛声传来?,隐约飘来?的?还有美酒与美食的?香气——


    在一片荒芜中,这仿佛是怪谈中神?鬼才会居住的?宫殿。


    南华仙子抱着双臂,与春拂雪对视了一眼,似乎对里?面的?场景已有预感,都或多或少露出些厌倦的?神?情。玉自怜看着门内的?灯火辉煌,轻声道:“装神?弄鬼。”


    景应愿揣测着诸位仙尊的?神?情,忽然?对殿门之内的?世界很是好奇。好在她没有等待多久,只听一声似笑非笑的?嗔怪,门内忽然?有人迎了出来?,语气似乎与春拂雪她们都十分熟稔:“都唤你们早些来?聚聚,非得等门生一起,我看你们就是心不诚,忘记我这个老朋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挪至了声音的?主?人身?上。景应愿只看见一缕棠红的?飘带飞了过来?,真是飘然?若仙。正往此处来?的?那位仙尊腰上佩了一柄轻巧的?软剑,鬓边簪了大团的?杜鹃花,眼尾一抹锦鲤颜色,像传说中司花的?仙子般轻灵。


    她亲热地挽住春拂雪的?手,终于露出了笑脸:“快进去吧,你们游学的?这群孩子每届都是第一个来?,都进去喝杯热酒暖暖身?先。”


    南华瞥了她一眼,似乎与此人有些过节,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些。


    来?人正是杜鹃剑庄的?庄主?洛霓妃。


    她一早便?听闻了蓬莱学宫宫主?出关?的?消息,在此苦等许久,好不容易等来?这群人,望穿了眼睛却找不见宫主?的?身?影。她边将人往殿内引,边笑问道:“明宫主?何时到呢?”


    “宫主?有事,”沈菡之道,“暂时不来?。”


    洛霓妃有些失望,却很好地掩盖住了神?色。她挨个将人群中的?门生打量了一遍,见到谢辞昭时有些惊讶:“小谢魁首也在。咦,这是……”


    她性?子张扬,伸手便?要来?牵景应愿的?手,双眸内闪过一丝惊艳:“这孩子是谁,我没见过。”


    说话间,她们已行至布满烛火的?殿内。沈菡之上前一步,直接挡开了她与景应愿的?接触,替她答道:“这是我家孩子,姓景名应愿,排行第三。”


    洛霓妃似乎是有些顾忌沈菡之,讪讪放下了手,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小应愿。如?今你在外头风头算是最盛,那写话本的?三两钱将你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你大比之上的?风姿呢。”


    她这话说得奇怪,景应愿并不接话,只是站在师尊身?后对她微微笑了笑。


    “行了,洛庄主?,与小辈玩笑也需有度,”殿上一道声音传来?,有些熟悉,“诸位宗主?,此处备有温酒温茶,请落座自取。”


    景应愿抬眸看去,这才看清,原来?在一片灯色辉煌中坐着数位或面生或面熟的?仙尊。


    其中一位她见过的?,是第一州越琴山庄的?琴心天姥,方才说话的?那人正是她。


    洛霓妃在她不远处落座,除此之外,还有数位从?未见过的?仙尊。她们或饮茶不语,或托腮笑眯眯地往台下望来?,其中有两位格外引人注目的?,惹得景应愿的?目光在这两位身?上多停驻了几瞬。


    一位身?着轻纱,头戴花冠,手上与脖颈上都戴着一串圆润的?黑色珍珠,身?上并未佩戴兵器。


    另一位是位男修,面容仍是青年,却透出些颓败,此时正坐在轮椅之上,也有些探究地将目光挪至景应愿这边。


    几位仙尊都上去落了座。先前有些交情的?李舟词站在景应愿一侧,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上边,心中忽然?有些羞耻。她抬眸对着殿上示意了一下,道:“殿上那男子是我叔叔,灵犀山庄的?李卿垣。”


    顿了顿,她有些着急地补充道:“你别看他如?今这样,先前还是挺厉害的?。”


    谢辞昭此时也正站在景应愿身?边。


    她自从?血脉觉醒后感知便?更?加敏锐了。哪怕殿上之人的?目光只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挪开,可谢辞昭心中却总有种?怪异感。


    她抬眸往殿上望去,视线正好与坐着轮椅的?那位李仙尊对上一瞬。


    李卿垣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随后若无其事地率先挪开了视线。


    他垂眸望清澄的?杯中望去,风采依旧不改当年的?面庞在茶水中变得发了病色,随着茶水的?抖动变得微微扭曲起来?——


    实在也太像了。


    第086章 甲乙丙丁


    就在这时, 殿门前传来几道平缓的脚步声。


    景应愿收回投注于殿上的目光,与其余人一同?往身?后望去——如今踏入殿内的是两位身?量差不多高,容貌神态却?迥然不同?的女修。她们穿着娇红色的宗派服制, 正一前一后朝着这边走过来。


    走在前的那位将长发扎成一个简单的混元髻, 眉目很清朗端正, 神态却?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怪异感, 她眉目低垂, 视线一直未离开过手中的重剑。


    走在后的那位脚步轻轻,同?样是?娇红色的服制,在她身上则显得玲珑轻盈很多。她头上仍旧顶着与景应愿她们撞上那日梳的双螺髻,只?是?发间的装饰又有?一番变化, 不改的是?同?样的珠光宝气。她手上也拿着剑,眼睛却一直往殿上与游学?的这群人中乱飞, 似乎是?想找什么人。


    在看见人群中的司羡檀时, 她尚且控制得住自己不发出声音,只?是?有?些轻视地瞟了她一眼?。而当她看见正往自己这头边笑边看过来的景应愿时,拿剑的手骤然动了,脱口而出道:“景应——”


    仿佛预知到她会有?这般动作,走在前面拿重剑的那人也不回头, 只?是?反手一捣,将重剑的剑柄毫不留情地捅在她不设防的小腹上。


    景应愿看着她扶着小腹拼命咽酸水,却?显然是?敢怒不敢言,不由对?走在前面那人产生?了些兴趣。这两人拖拖拉拉走到殿前, 持重剑的女修依旧不看旁人,只?看着剑躬身?行礼道:“第三州杜鹃山庄, 王观极,白剑薇已至大比。”


    说罢, 她压根不等殿上人反应,站在了离景应愿她们?十步开外?远的位置,始终是?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白剑薇站得远远的,虽然还在不断往景应愿这边看,却?紧紧闭着嘴不敢贸然出声了。


    景应愿看得好玩,其余人也频频往她们?那边打?量,柳姒衣看着杜鹃山庄那位王观极手中所持的重剑,又看了眼?神色淡然的谢辞昭,感叹道:“大师姐,对?比之?下你真是?个友爱师妹的好人啊。”


    众人就笑,低低的哄笑声中,殿外?又开始一波波进人。有?成群结队,似乎是?一个州落集结来的,也有?独身?或显然是?与同?宗姐妹来的。只?一会功夫,殿内便站了一些人。


    如此陆陆续续进人,约莫持续了整整一日后,景应愿感应了一下,如今已有?三百来人了。


    差不多也该来齐了。


    公孙乐琅打?量了一圈这些人,示意其余几位朋友附耳过来,冲着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轻声道:“看见了吗,独自站在那的那个女修,她应该是?本届大比的热门之?一,遇上需得小心些。”


    景应愿便好奇:“你如何知晓的?”


    晓青溟接话?:“此人名叫容莺笑,出自不见海。上届的话?本上有?她画像,许多人赌她赢,不过她却?没来。”


    发觉有?人议论?,站在不远处人群之?中的容莺笑往她们?这边一瞥。


    不知是?不是?在海中泡的太久的缘故,她垂下来的蜷曲长发呈深深的藻绿色,长发之?下,有?一双十分包容的琥珀色眼?睛,身?上则穿了身?质朴的深蓝色裙衫。见是?一群女修正往她这边看,她对?着她们?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别看她这样,听闻她做事向?来喜欢斩草除根,杀人也便罢了,还要踩碎死?人的头颅才肯罢休,”公孙乐琅轻声道,“热门的还有?西南方向?那位,自我们?之?后来的王观极。”


    玉京剑门修剑,与杜鹃剑门有?异曲同?工之?处,公孙乐琅对?厉害的剑修都如数家珍,也不怪她先前那样景仰司羡檀了。她为其余人解释道:“若是?对?上王观极,千万要速战速决。她的剑法又快又狠,若有?丝毫犹豫动摇,恐怕十招之?内便要败下阵。还有?,杜鹃剑庄上下都不以耍阴招为耻,故而你们?要小心与她师姐妹与师尊接触。”


    “还有?其余的热门人选么,”景应愿的好奇心彻底被调动起来,“我以前倒从未听过这些。”


    她们?知情的几人面面相觑一眼?,公孙乐琅看了眼?站在最前边的司羡檀,用手指了指她的后背:“还有?那位。”


    司羡檀也在其中,景应愿并不意外?。她在前世认识司羡檀时,对?方已经是?金丹大圆满的修为,名扬四海十三州,且素来有?“小玉自怜”之?称。虽然她本人似乎并不喜欢旁人将自己师尊的名字冠在她头上,还要前缀加个小字,但的确有?许多人以这个代称来夸赞她。


    尽管经过与琴心天姥的那场冲突,她的声名中带上几分晦色,却?还是?有?许多人如往日般推崇她,毕竟在修真界中,实力即是?一切。


    除却?公孙乐琅提及的这三人,景应愿自己也暗暗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几位修士。


    其中一位站在几人之?中,看样子却?与站在一块的那几人素不相识,也毫不顾忌此时的场合,正从兜里掏出包子大口大口地吃。她吃相粗野,身?穿粗布短打?,与满座神仙般的人物显得格格不入。


    她所站的地方似乎是?各州选拔上来的散修队伍,散修与她们?这些宗门世家的修士各站大殿的一边,像是?玉钗划开的银河水,谁也犯不着谁。


    然而那个吃包子的女修在那群散修中都备受嫌弃,看得出来,所有?人都穿上了自认最好最体面的衣裳,只?她一人衣上还打?着补丁。


    此时她大嚼包子,见一道之?隔,宗门之?内队伍中有?个黑衣负刀的女修正一直盯着自己,她又取出只?包子,径直走了过来,将还热气腾腾的暄白大包塞进了景应愿手里:“瞧你看了那么久,想吃就吃吧。这是?木耳蛋馅的,炒得可好吃了。”


    一时间,无论?殿上殿下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惊异地看着这一幕。偏偏那女修毫无所觉,将包子又往景应愿手里一塞:“吃啊。”


    在她真诚的目光下,景应愿只?得咬了一口,香气扑鼻,很松软。这包子似乎有?健体的效果,吃过后身?形都变得轻松了几分。那女修看着她吃完,似乎很满意她不浪费粮食,转身?便回了散修的队伍。


    一片寂静后,有?人率先笑了出来。


    景应愿擦了擦嘴角,抬眸望去。是?她先前注意过的一位身?披水色轻纱的女修。她独身?抱臂站在那里,却?俨然成了八方视线的中心。那女修腰上系了只?小包,长发披散到腰际,容颜极为动人。见景应愿看着她,她拨弄起了长发,对?景应愿轻轻眨了眨眼?。


    很快,她发现在这黑衣女修的身?后正有?另一位似乎是?她师姐的人物正沉默着看向?自己,眼?中毫无自己熟悉的惊艳,只?有?敌意。


    水珑裳又笑了出来。她觉得大比果然十分好玩。


    人已陆陆续续来齐,殿上来观比的仙尊此时也来齐了。司照檀站在离景应愿她们?几步开外?的地方,始终与司羡檀拉开些距离。她眯着眼?往殿上望去,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庞,都是?司家的长老,还有?位年幼时一起玩的表兄也在其中。


    她隐约记得这几位长老似乎未对?自己与司羡檀施过惩戒,甚至这表兄还在她们?姐妹俩关禁闭时来送过饭,神色便松懈了几分。


    司羡檀倒是?一直神色淡淡,虽然不笑,但也未显露出抵触情绪。她抬眸将司家来的这几人看了一圈,心中有?些遗憾。


    她们?的那位父亲没有?来。


    此次第七州做东,明鸢不在,沈菡之?似乎情绪也不佳。殿上来的这群仙尊商议一番,将主持权让给了玉自怜。她的身?体在这三年间恢复了些,不知情的外?人看不出她曾经抱恙过。她虽然冷淡,但名声清正,比起沈菡之?的杀名要温和一些,于是?玉自怜也没有?再推脱。


    她站起身?感知一圈,发觉殿下的参赛修士是?三百一十九人,与报给她的三百二十人相比少了一人。玉自怜正要询问,却?听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有?人顶着所有?人的目光缓步进殿——


    司羡檀的神色头一次发生?了变化,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如雪般的身?影。


    最后一人是?崇离垢。


    *


    玉自怜微微蹙眉,她从未听说过崇离垢要来,想必是?崇霭后来私下报上去的。她探究地看了眼?角落坐着的崇霭,后者神色坦然,正与其余别州的仙尊窃窃笑语。


    她轻咳几声,沉声道:“还请诸位肃静。既然人已到齐,大比便于此时正式开启。”


    见殿上逐渐没了声音,玉自怜继续道:“诸位都是?修炼三百年以下、金丹期以上,过了四海十三州初选的佼佼者,其余我不再赘述,如今只?为各位言明大比流程。既然初选已过,接下来等待诸位的便是?次比。次比以抽签定组,分作甲乙丙丁四组,每组共八十人。甲组先上场抽签选定对?手,于殿外?莲花玉坛之?上相战,率先出坛者直接出局。依次轮换组别,赢者继续抽签。


    “次比一共三轮,最终留场入终比的人数是?四十人。如已清楚规则,请诸位移步殿外?,开始抽取次比的组选。”


    玉自怜话?音刚落,便听两扇如山般巨硕的殿门轰然而响,缓缓向?外?拉开——


    此时殿外?已不是?她们?来时的那般荒芜,反而变作了满目青绿的无垠平地。随着殿门敞开,半空中逐渐浮现朵朵半透明的玉质莲花台,正随着轻柔的风上下轻轻漂浮。这数十个莲花台之?上还有?一朵如王莲般巨硕的玉坛,凌驾于所有?擂台之?上。


    谢辞昭轻声道:“那就是?属于魁首的玉坛。”


    诸位修士身?后,大殿之?上,数道身?影如风如影般凌空飞出,齐齐落在了场地边缘的玉质莲花坛之?上盘膝坐下。


    刹那间,灵力汇集,点亮了漂浮在她们?中央的莲花擂台!


    与此同?时,守在场外?,自各海各州赶赴来观赛的无数修士自地面亮起的小小传送阵中飞出,如萤火小虫般各自占好了方便观赛的地方,方才还空旷无垠的大比战场瞬间变得有?些拥挤了。


    碧空之?上,灵力汇聚之?处,凭空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签筒。


    还未等这些参赛修士反应过来,无数签纸便自半空如雨般瓢泼而下,纷纷打?乱了顺序,飘到了这三百二十人的手中。


    景应愿拈起掌心中那张微凉的红色灵纸,翻过来一看,上面仅仅落了两个字——


    乙组。


    第087章 开擂台,小话本


    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与相互问?询声, 景应愿将纸条展给师姐她们看了看:“我在乙组。”


    直到?此时?,她才有了真正参与进大比的真实感?。整座场地因着抽签分组而彻底沸腾起来,其余几人也拈开签文看?了看?, 公孙乐琅惊喜道:“我也是乙组。”


    她们相互对了对, 发觉金陵月与晓青溟一并被分去了甲组, 景应愿与公孙乐琅乙组, 柳姒衣与雪千重则分别在乙组与丁组。玉自怜站在观台上, 见众人都已经知晓自己这次所在的组别,便道:“甲组参比者出列。”


    八十名修士齐齐出列,其余组别的修士则先在场下休憩观战。景应愿看?着金陵月与晓青溟并肩走远去,当她们融入进甲组的队伍中时?, 场下的观战修士们顿时发出一阵喝彩与呼唤声。她侧耳听了一阵,发觉这些修士们喊什么的都有。有高呼参赛者?名姓的、咒骂其余参赛者?的、甚至还有吆喝众人抓紧下注的——


    慢着, 这声音好耳熟啊。


    她往不远处修士扎堆的最好观赛位看?去, 却见一位梳双辫、着红蓝双色裙衫的女修正穿梭在观战修士之间,手中的盆里满满当当都是灵石。她身侧还跟着一位红纱蒙眼的修士,她也没?闲着,芥子袋中成摞的小话本正往抢购的修士们手里不要?钱似地发。


    “看?完了吗,”她语气平平, “选好直接下注押灵石,这届热门修士比上届更多?,更有趣味,上至天命之女下至草根都有——承蒙惠顾, 一千灵石押容莺笑是么?”


    “是是是!”那要?下注的人将芥子袋往她手中一拍,道, “我攒了一百年灵石,就为了这一刻!上届谢辞昭太热门根本没?有悬念, 没?意思,这届比上届好玩多?了!”


    她们这边一行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见着这两位故人马上就要?发到?这边,柳姒衣赶紧举手:“那,那个,我也要?买!”


    骰千千见是她们,脸上笑容更甚,直接飞身过来了。故苔面无表情跟在她身后?,收完钱后?将小话本分到?她们手中:“承蒙惠顾。你们押谁?”


    景应愿接过这一期新撰写发布的小话本,还未细看?内页,便被封面精细绘上去的修士半身像吓了一大跳——足足三百二?十人,故苔竟然将这三百二?十人的人像全都画了上去!


    被画在最前边最大的人像是容莺笑、王观极以及司羡檀三人,以这三人为中心,她与金陵月雪千重镶在左边,公孙乐琅晓青溟与柳姒衣镶在右边,晓青溟与柳姒衣之间还细细地绘上了根要?断不断的红线,旁撰一行小字:一比定?情缘!究竟是合是分?


    不光如?此,在所有人的上方,还画了张崇离垢垂眸微笑的脸,仿佛上仙凝视凡人。


    景应愿看?着画中自己冷艳不羁的脸,再看?看?雪千重被画得?神?圣慈悲的面容,二?师姐仿佛战神?般邪魅狂狷的笑脸,浑身汗毛都快要?竖起来,只觉真是天雷滚滚!


    她赶紧翻开第一页,顿时?两眼一黑。


    她指着自己与谢辞昭靠在一起的名字,素来波澜不惊的神?情在这一刻裂成两半——


    景应愿问?道:“为什么我的名字与大师姐的名字靠在一起,中间还画了一棵贴满符的桃花树?”


    谢辞昭此刻正与她贴在一起看?话本。她见到?话本上这一幕,也有些困惑,接了景应愿没?说完的那半句话道:“还有,为何这上面写她要?继承我的魁首衣钵,还说我与她心有灵犀,大比前与她深情凝视执手相望——唔。”


    “啊,所以是承认了吧?”柳姒衣看?着她们俩,语气凉凉,“你们俩还想当师姐妹吗?”


    谢辞昭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道:“想当。为何不当?”


    哪知故苔听过她这句话,顿时?凭空变出一支细毫笔,在纸上认真写道:“上届魁首谢辞昭癖好揭秘。无论如?何,她都要?与景应愿维持师姐妹关系。二?人结契后?或仍以师姐妹相称……”


    景应愿脸上烫得?发滚,她收回捂住大师姐嘴唇的手,顶着周围众人投来的探究目光,怒道:“前辈,不要?再写了。我们只是师姐妹关系而已,真的没?有别的私心!”


    “哦,”故苔笔锋一转,自动化解了她的辩驳,“景应愿对此表示同意,并称对谢辞昭别无二?心。”


    骰千千看?了很久热闹,此刻抛着灵石,津津有味地拱火道:“那你发誓。”


    景应愿险些被激将法惹得?上当,她看?了圈周围人兴致勃勃等着她发誓的神?色,与等着她说话,好再取些素材来写的故苔,最后?再看?了眼仍不明白她们为何这么大反应的大师姐,果断道:“……罢了。我不与你们争论这些。”


    她重新翻了翻小话本,里边的内容简直荒唐。


    不光是她与谢辞昭被写至一块,遭此毒手的还有柳姒衣与晓青溟。除此之外?,其余热门修士的感?情史也是乱写乱飞,还有其他奇怪的版块,例如?桃花岛水珑裳曾割过多?少男人的人头、杜鹃剑庄白剑薇被她大师姐王观极打过几次、第四州的散修赵斩炎这次带了十三种口味的包子、容莺笑独门的长发打理方式……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景应愿一口气翻到?最后?,终于翻到?了这三百二?十人每人的修为等级、先天灵力等级以及宗门归属和擅用兵器。


    不得?不说,故苔这份小话本只卖三个铜板,的确很值。


    前提是略去前边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


    公孙乐琅看?饱了戏,财大气粗下注:“本次魁首,我要?押我与应愿道友她们,一共六人,每人一千灵石。”


    其余人见状,纷纷跟着如?此下注。故苔与骰千千灵石收得?盆满钵满,长笑着离去,留浑身都开始紧绷的景应愿坐在她们中间,身旁紧挨着谢辞昭,还要?承受满场修士看?热闹的目光,她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果然,没?过多?久,似乎新一轮话本的草稿流了出来。她们不远处有人惊呼一声:“天啊,景应愿为了谢辞昭不忍对天发誓!”


    偏偏大师姐还睁大了眼,转回自己这里来问?:“小师妹,真的吗?”


    ……假的。


    景应愿转移话题:“大师姐,你看?甲组已经在抽签了。”


    谢辞昭闻言,果然转头去看?。


    甲组之中除却金陵月与晓青溟,还站了另外?几个眼熟的人。她认出其中有一位是本届大比中热门的容莺笑,另一位是同样炙手可热的魁首候选人王观极。她们此时?正在抽签,谢辞昭看?着金陵月与晓青溟展开签纸,神?色都很平静,看?起来并未抽中那两位热门修士。


    同样的,容莺笑与王观极也神?色淡淡,收了纸条便静待着传阵将她们各自分配去莲花玉坛之上比试。只听一声悠扬的钟响,方才还站在平地上的甲组修士们纷纷瞬移去了坛上,只转瞬间,便与自己首次的对手碰了面。


    一片呼喝呐喊中,金陵月向对面站着的男修致了个对手礼。对面的那修士非但不还礼,反而打量她两眼,嗤笑道:“凌花殿的?”


    这样的人,金陵月见得?多?了,于是也并不被他激怒,只是拈出一支剑兰执在手上,静待着开擂钟响。


    晓青溟那边则是对上了位散修,她是个剑修,手上的剑虽然不名贵,但看?得?出是主?人视之珍宝的。她们相互见过礼,也开始等待钟声。


    而台下许多?人见过王观极与容莺笑的对手,便提前发出了声声嘘声。她们这一次对上的都不是热门的夺魁修士,只能说中规中矩。许多?人没?了兴致,便催着赶紧开打——


    喧嚷声中,开擂钟响!


    *


    金陵月对面的那体修见她身量不高,面容也显得?有些稚气,便全然没?将她放在心上。横竖只是凌花殿的花架子女修。他心道,自己宗门内的师兄弟都这样说,若遇上凌花殿来的,躺着都能赢,没?想到?还真让他撞上了这大运气!


    他在钟声中欺身迎上,准备将她手中的剑兰直接折断,先耻笑她一番再将她扔出玉坛外?。总归不超三回合内,他想道。


    见这凌花殿来的女修像是吓傻了般杵在原地不动,他内心更加膨胀,伸手便要?撅断她手中那支看?起来就娇气脆弱的剑兰……奇怪,怎么掰不动?


    一股劲风袭来,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金陵月是如?何出手的,便觉天地颠倒,自己整个倒栽葱似地倒在了地上!


    真是奇耻大辱!


    他怒不可遏,刚想爬起来教训她,却又?听一声长枪破空声,随后?而来的是脊背上钻心的痛楚。这体修又?痛又?怕,发觉自己原来是被串在了她的枪头上。她特制的枪头几乎将自己前后?两面整个贯穿,如?此她还不罢休,竟然单手执长枪,将自己高高举了起来!


    听着观台之上的嘘声与嘲笑声,他终于知道了害怕,连忙告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仙子,仙尊!把我放下来吧!”


    金陵月抿着唇,她听过这话,直接将虾也似的这人卡在了莲花坛的边缘,随后?将长枪重重往后?一收——


    那男修惨叫着自半空跌落了下去,彻底没?声音了。金陵月看?也不看?,将那支废了的枪也往下一丢,随后?举手道:“他掉下去了。”


    不光观战修士的观台上在哄笑,就连来的仙尊大能中也不乏有人笑得?流出了眼泪。春拂雪看?着头一名结束战斗的自家门生,神?色没?有丝毫波动,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做。


    几步开外?,那位来自桃花岛,身上戴着黑色珍珠的女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微微喘着气道:“好有趣的乐子,简直比我女儿干的那些事?情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不敢想如?若她们两遇上会有多?好玩。”


    春拂雪看?了她一眼,礼节性地笑了笑:“水无垠岛主?,久仰。”


    水无垠把玩着珍珠,显然很是高兴:“春殿主?,我都想把我家珑裳送来你殿中修炼了。桃花岛避世多?年,竟不知你们这些州落出了这样多?有意思的新人,是我太固步自封了。”


    她们这头说着话,金陵月下了莲花玉坛,率先飞身回了参比修士的观战台。其余的人都顾不及恭喜她,眼睛全都齐刷刷看?着某只玉坛之上晓青溟与那剑修的战斗。


    “青溟师姐占上风,”柳姒衣看?得?专注,“可她为何还不趁势将那剑修的剑挑了速战速决?”


    *


    晓青溟看?着对手的剑,再一次避开了对她手中长剑的攻势。


    她那柄羲皇鞭在半空甩出了雷霆破空之势,却次次都避免抽中对面那剑修的剑。晓青溟看?着苦苦支撑的那女修,与她那柄显然用了十分久,显然只是凡品而已的长剑,心有踌躇。


    只要?将她的剑抽下来,她便能立刻结束这场战斗。可如?若自己的羲皇鞭真抽中她的剑,那柄剑一定?承受不住自己长鞭的力量,瞬间碎成铁片。


    对面的女修额上已然滚下汗珠。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滚进她打理干净却显然是旧物的粗布衣裳里,她是个散修,看?起来身上并没?有多?少余钱,而修士之剑的价钱实在不便宜。


    正当晓青溟用鞭子卷过她身躯之时?,那女修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挥剑向晓青溟的长鞭斩去!


    刹那间,这柄普通的剑在半空划出不亚于羲皇鞭的破空之声——


    然后?,铮然碎裂!


    晓青溟怔怔看?着放下残缺的剑柄,含笑向自己行对手礼的剑修,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为什么?”


    那剑修笑得?很释然。笑中虽然有遗憾与不舍,却丝毫没?有芥蒂:“即便我换一把堪比飞升剑仙所用的仙品长剑,我也还是无法胜过你。既然横竖都是输,那么与其抱憾,不如?挥剑!”


    她示意晓青溟击她下台:“至少日后?想起,我会庆幸我有向你挥剑的勇气。”


    第088章 做她师姐


    听罢这?话, 晓青溟神色肃然地收起长鞭,朝着她再度行?过对?手礼,敬佩道:“与道友一战, 我亦收益良多。”


    她们这番动作自然不曾逃过观台上众人的眼睛, 于是又是一阵叫好声。晓青溟用?灵力将这位剑修击出莲花玉坛之外?, 胜了此局。经过此战, 她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虽然胜得轻易,但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与震撼,于是也不似其他赢了的修士那般在台上逗留示威,反而匆匆飞身回去了。


    此时四十张莲花坛上已空了约莫七八张, 上面多是眼生的修士。晓青溟接过柳姒衣递来的清水与补灵丹,受过一番恭贺, 便再度坐定与她们开始观摩战局。她视线在剩余的莲花坛上掠视一圈, 便很快发现几个颇为出挑的身影。


    晓青溟咦了一声,冲着某张莲花坛上扬了扬下?巴,惊奇道:“容莺笑那边是怎么回事?”


    此时景应愿她们也正盯着容莺笑那张台子上的战局。她对?此人的了解原先仅有?公孙乐琅她们讲与自己的三言两语,如今真正见到她奇诡的步法与临危不变的神色,方才?真正对?这?人的厉害有?了具体的概念。


    景应愿道:“她至今还未亮出武器, 亦未出过一次手。”


    钟响已有?一炷香的时间?,容莺笑此番对?上的据说是个小宗门的少掌门,所修炼的功法与先天灵力都算不错的。与容莺笑的游刃有?余不同,这?位少掌门已然乱了阵脚, 神情也开始浮现出焦灼。


    她是位刀修,无论远攻还是近战都称得上拿手。可自钟响起, 她却始终无法近得了容莺笑的身,以刀斩出的灵力也被对?方尽数弹了回来。战至如今, 容莺笑与她皆是毫发无伤,可越是这?样,她越有?种被人轻视的屈辱感,心也愈发乱了,此时见身前笑吟吟盯着自己的容莺笑,她怒道:“你?为何不对?我出手,难道在大比之上捉弄人很好玩么?”


    “是呀,是很好玩,”出乎刀修的意料,容莺笑温柔道,“看你?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跑来跑去,我觉得特别有?意思,都有?点不忍心踩死你?了。”


    受此侮辱,对?面持刀的少掌门怒喝一声,提刀便斩!


    刀修浑身的血都涌上了脑门,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震怒之下?的心跳声。容莺笑见此情状,依旧笑容不改,正当所有?人以为她又要再度闪避之时,她忽然抬手,一股清流自她掌心飞射而出,眨眼间?便幻做一张水色巨弓!


    水流做弓,灵力挽箭,她笑吟吟地搭弓对?准了正朝自己飞身斩来的女修,那张水色巨弓被她拉到极致,在对?方骤然变得惊悚的面色中,容莺笑瞳孔微缩,一箭射下?!


    关注着她这?张莲花坛的观战修士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又有?人开始狂乱地为她下?注,而闪烁着灵光的莲花坛之上,容莺笑对?着众人含笑挥手,而被她射落坛下?的修士栽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被随行?而来负责医治的几位丹修抬了下?去。


    好狠辣的手段。


    似乎察觉到有?人正灼灼地看着她,容莺笑偏头望去,与人群中的景应愿对?视。她似乎认出了她,饶有?兴趣地眯起了眼睛,然后?笑着抬起手——


    对?着她做了一个咬包子的动?作。


    阳光照在容莺笑墨绿色如海藻般茂盛的长发上,将她照得犹如天神降世。只是那光虽然照亮她精致的容颜,却无法驱散她给?人带来的阴冷潮湿之感。


    她舒适地伸了个懒腰,也飞身重?新回到了观台之中。


    她与景应愿隔得不远,见对?方不再理会自己这?边,转而抬眸望向王观极那处的战局,容莺笑有?些被冷落的不爽。她伸长手臂,勾了勾景应愿束起的墨色长发,好奇道:“你?方才?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景应愿回身,一把?打掉了她伸在自己面前的手,道:“随便看看而已。”


    容莺笑觉得很有?意思。她自在大殿上等候时便留心到了这?个背着刀的女修,一时间?骨子里的疯劲也上来了。她见她面色不改,忽然没头没脑问道:“你?不喜欢旁人碰你?头发?”


    顶着身边另一个背刀女修冷得渗人的眼神,容莺笑没等到她回答,忽然抬手,从袖中转出一把?小刀,扯住自己漂亮的头发,飞快割了一缕递到她面前。


    “不见海的人都留长发,”容莺笑道,“如若遇到中意的人,便会用?刀割一缕,送给?她。”


    ……海岛上来的人像是有?脑疾。


    景应愿看着那缕凑到自己面前的墨绿色长发,再缓缓抬眼,直视着容莺笑琥珀色的眼睛,道:“拿开。”


    谢辞昭看着这?人的脸,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霍然拔刀,刀身横在容莺笑与景应愿之间?,暗含警告地瞥了眼容莺笑。


    四周的人都因着这?边的异动?而看了过来,容莺笑毫不介意,笑吟吟地收回了自己的头发,撑着脸望向站起来的谢辞昭:“你?只是上届的魁首而已,实力与感情从来是两回事……你?不是她的道侣,所以没有?资格插手我与她之间?的事情。”


    说这?话时,容莺笑神色天真,唇中吐出的话却极为凉薄。她本以为谢辞昭会被她激怒,却不曾想这?人认真道:“虽然我不是她的道侣,但我是她的师姐。”


    容莺笑愣了一瞬。看着谢辞昭坚定的神色,她险些以为在其?余十三州中,师姐这?个身份比道侣要更加亲近。可待听见周围低低的笑声后?,她回过神来,刚想开口揶揄对?方几句,便见一直不曾开口的景应愿忽然道:“我师姐说得对?。”


    她站起身,就着大师姐的手替她将长刀入鞘,又牵着她重?新落座。容莺笑看着方才?还脸色冷淡的上届魁首忽然飞快地垂下?眼,紧紧贴着小师妹,一副受尽了委屈却隐而不发的模样。


    谢辞昭轻声道:“小师妹,她说的是真的么。”


    她纵使?再迟钝,也摸清了景应愿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这?招用?在小师妹身上只能?说是屡战屡胜。果然,景应愿只是犹豫了一刻,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瞎说的。”


    容莺笑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再笑了。


    其?余人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柳姒衣攥紧拳头,再次有?预感自己的灵石要全输空出去;晓青溟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两下?,转而抓住了金陵月僵硬的胳膊;公孙乐琅一颗想拥有?师姐妹关怀的心在此时攀升至巅峰,她环顾四周一圈,只好抱住了没搞懂状况的雪千重?:“千重?啊,你?觉不觉得浑身发冷?”


    雪千重?从芥子袋里拿出先前自己不要的那件破烂大衣,披在公孙乐琅身上:“冷就多穿衣。”


    哄笑声中,容莺笑攥紧那缕头发,木着脸重?重?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见周围还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她翻起眼睛瞪了那个人一眼:“你?再看,再看我就把?你?眼睛抠出来当珠子弹。”


    司羡檀瞥了眼容莺笑,在对?方阴冷的注视中挪开了视线。


    *


    虽然没弄懂容莺笑这?人究竟是什么路数,但方才?莲花坛上那场打斗很有?借鉴性。


    景应愿看着自己与大师姐紧挨着的手,思索道。这?人的实力并未真正发挥出来,在坛上遛着那修士玩纯属是她的恶趣味,她的长弓射程非常远,且灵力似乎有?吸力般会化解攻势,推拉距离。


    如若擅长近战的修士对?上她恐怕会很吃亏。


    她将目光投向另一座正在交战的莲花坛,眼中若有?所思。


    如若容莺笑的攻势是奇诡,那么王观极便是果决。


    自容莺笑下?场后?,此时场中多数人的目光都被王观极所在的那座莲花坛吸引。她那身红衣实在太过惹眼,配上那张清朗正派的脸,既违和又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此时她手中重?剑再度斩落,将对?面试图躲闪的那人再度截下?,逼得对?方身形狼狈地从她磅礴的剑气旁滚了过去,方才?重?新直起身。


    自钟响至今,王观极不曾与自己对?话,甚至在自己行?礼后?不曾向自己致以对?手礼。


    虽然不敌王观极那般热门,但与之对?战的也是位金丹末期的剑修,同样是宗门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也有?好些人下?注在她的身上。此时她们已过了二十来个回合,原先还势均力敌,但王观极的攻势实在太过猛烈,她在重?剑之下?已然伤痕累累,逐渐不支。


    此刻再看王观极,似乎只是释出了五成灵力。


    这?一举动?并不是因为怜惜对?手,而是因为王观极不愿在第?一场便被人看透自己所有?的实力。眼见着重?剑再度挥出,实在力竭的对?面剑修忙道:“我认输!”


    观台上的白剑薇见了这?一举动?,撇了撇嘴。她心中不免有?些同情抽到大师姐的修士,王观极这?人已经称不上冷情,只能?说她的心都是剑铁铸出来的。简直不是人。


    果然,王观极听了并不收手,双眼依旧紧盯着剑身,将主动?认输的对?手击出了坛外?。


    甲组此时还剩约莫一半的人仍在坛上坚持,只是下?注多的热门选手都已赢赛下?场休憩。


    坛下?参比的修士小声讨论,下?注的修士无数次追加灵石。景应愿混在人群中,看见了仙尊观台之上,站在月小澈身后?的卯桃,又偏头看了看谢辞昭,忽然道:“大师姐,你?不应当是在那上面么?”


    谢辞昭道:“等你?比完,我就上去了。”


    她这?句话平铺直述,说得非常理所应当,却让景应愿心中再度有?些涟漪。


    ……或许,大师姐是真的对?自己有?意呢?


    那颗曾被长剑贯入的心历经一世,重?新微微跳动?起来。她的指尖在膝头小话本上,她们名字之间?生长着的桃花树上动?了动?,忽然施了个隔音诀。


    她用?她们两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问道:“你?当真此生此世都只愿做我师姐?”


    做师姐不好么?


    谢辞昭看小师妹颤动?的眼睫,心中疑惑。不知为何,她的心跳也快了几拍,可心中总有?道声音冥冥中告诉自己,做师姐最好了,做师姐才?能?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总比,总比……


    总比萍水相逢的普通道友好。


    于是谢辞昭嗯了一声,在景应愿骤然黯淡下?去的眸光中回应道:“做大师姐很好。能?做你?的大师姐,我已别无所求了。”


    第089章 镇日射日


    看着谢辞昭坦诚不藏私的?双眼, 景应愿只觉自己一颗重新跳动起来的心如坠冰窟。


    果然不该问的?。


    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纸页上绘着的?那颗小?小?花树。


    重活一世,自己曾经想过那样多关乎前世的“如若”, 其中有一则便是如若前世先得见的是谢辞昭而非司羡檀又当如何。可这一世她坐享前世求不来的?如若, 到头来却发觉这原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一场——


    大师姐总疑心自己是否是魔修出身, 但真正让人着魔的分明是大师姐才对。


    景应愿撤了隔音诀, 将她们相贴的?手挪开一寸, 笑道?:“此生能做你的?师妹,我也已知足……不求其他了。”


    也是,自己怎能将心寄予在谢辞昭身上呢。她周身仍透着如被泼了盆冷水打?湿的?冷意?,可细想之下却逐渐找到几分安慰。


    谢辞昭这人不就是如此么, 点不破参不透,兴许这些已超出师姐妹范围的?暧昧与心意?只被她当做是寻常而已, 自己此时实在不必对她抱有什么关于情?爱的?期待……


    今后也不必再有了。


    想通了这点, 景应愿很快重振精神,重新笑着加入雪千重她们对甲组剩余战局的?讨论中去?。而谢辞昭垂眸看着小?师妹彻底拿开的?手,总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她敏锐地觉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阵吹过的?冷风一齐被吹走?了,她心中不安,伸手又想牵景应愿的?衣角:“小?师妹。”


    然而这一次景应愿却躲了开去?, 神色不改,只是回身笑问她:“大师姐,正好?我们在谈那张莲花坛上的?战势,你也来一起?看看。”


    谢辞昭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拉进了讨论之中, 她屡次偷看景应愿含笑的?脸,又屡次想挨她更?近些, 可都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她们几人聊得热火朝天,周遭逐渐也有几个面熟的?人参与了进来, 景应愿索性换了个位置坐着。于是谢辞昭找不到机会?再与她亲近,心中困惑,却实在琢磨不出所以?然,只好?陪着看了一整天的?战局。


    甲组剩余的?人均是修为与实力都十分势均力敌的?,如此从晌午打?到晚上,又从晚上打?到白天,竟是足足过了一天,最后那张莲花坛上方分出胜负来。


    甲组的?修士刚分出第一轮胜负,便见观台之上有人懒洋洋地一撑台子站了起?来,催促道?:“乙组的?修士呢?”


    沈菡之扫视参赛修士的?休憩观台几眼,道?:“出列,抽签。”


    景应愿与公孙乐琅对视一眼,正欲飞身而下,身后却有人扯住了她的?衣角。


    她回眸望去?,是谢辞昭。


    大师姐终于找到了与她说话的?空档,显然是想对她说些什么,可一时间却无法言明心头思绪。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来不及说话,于是只从手中变出一朵贵气的?墨池金辉,飞快插进了景应愿的?腰带间。


    那朵紫红金蕊的?牡丹别在她衣上,衬得这身平凡的?黑衣也附上三分雍容。


    谢辞昭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什么,只道?:“你去?吧。”


    *


    乙组的?修士集结在数只莲坛之下,景应愿往周遭一扫,自己身边除却公孙乐琅,竟然还?有先前认识的?熟人。


    奚晦就站在她两步开外,背上背着那把赤红色的?长弓,身着镇日奚家?的?凝夜紫色服制,一头长发高束作马尾,说不出的?精神焕发。


    景应愿与她对视一眼,都真?心实意?地笑了。与第一次见面相比,她此时的?状态好?了不少,也敢昂首挺胸地看人了,看来这阵子在奚家?过得还?不错。


    与她形成对比的?是她们从六骰赌城带回来的?那位奚昀少主。


    奚昀身形颓废,两眼无神,显然还?惦记着回六骰赌城做飞升的?美梦。他缀在自己妹妹身边,见是景应愿,他的?眼神聚焦了一瞬,随即又涣散回去?,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周边看。


    就在奚昀痴愣愣望向她们身边一位身着轻纱,腰佩明珠的?女修时,那女修突然平铺直述道?:“我要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景应愿与公孙乐琅齐齐往身旁看去?,只见那容颜殊艳至极的?女修抱着手臂,再度道?:“正好?我腰带上缺了双死人眼,我要拿你的?填上去?。”


    奚昀连忙将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


    奚晦也听见了这番话,然而她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将头转了回去?。爱抠不抠,反正是要抠奚昀的?,不是抠她的?。她无所谓。


    景应愿看她打?扮,似乎不是十三州内的?人士。果然,当她的?视线与水珑裳交汇时,水珑裳忽然又对着她道?:“你是那个吃包子的?。”


    景应愿以?为她也要抠自己眼珠子出来,却不想水珑裳大方道?:“你,你,还?有你。你们看我可以?,他不行。”


    公孙乐琅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小?心翼翼道?:“为什么我们可以??”


    水珑裳道?:“我看到男的?就想杀,碍着你了么?”


    公孙乐琅连连摆手:“你杀你杀。”


    水珑裳看她规规矩矩地将眼睛放了回去?,方才冒出头的?杀意?暂时熄了几分。


    她觉得这人长得顺眼,眉眼如她们十三州诗文中那样飘逸凌厉,有月光的?清皎,适合放在她的?藏物匣里。于是凑上前,状似亲昵地戳了戳公孙乐琅持剑的?手臂:“道?友,你师承谁家?啊?”


    公孙乐琅道?:“玉京剑门。”


    水珑裳道?:“没听过。”


    公孙乐琅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她以?为这漂亮得不似凡人,更?像妖灵的?女修是来挑衅的?,却不想水珑裳道?:“大比过后,你随我回桃花岛,当我的?明珠如何?”


    ……什么桃花岛,什么明珠,乱七八糟的?根本听不懂。


    在景应愿异样的?目光中,公孙乐琅嗤了一声,叉着腰怒道?:“什么明珠不明珠的?,我还?让你来当我家?门神呢,你来不来?”


    哦,她看起?来不愿意?。水珑裳微微眯起?了眼睛。那就是要抢的?意?思了。


    公孙乐琅的?红鸾星似乎动了啊,景应愿心情?复杂,伸手捏住了一张自天而降的?签纸。先前成天嚷嚷着找道?侣,真?到了她人属意?的?这天却偏偏悟错她人意?……不过桃花岛来的?这位女修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主,也不知她们性子究竟相不相配。


    说起?来,似乎从海岛上来的?修士都非常生猛啊。


    想起?容莺笑先前递到自己面前的?那一绺定情?长发,景应愿有些头疼地展开了手中的?签纸——


    宁心屏。


    她有些警惕地抬眼,对上了一双与宁归萝极其相似,却没有那样傻气,反而显得有些楚楚可怜的?杏眼。


    第一州越琴山庄的??


    *


    公孙乐琅展开签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不会?吧,怎么这样小?的?概率都被自己抽中了?她捂着脑袋转头望向正向自己靠近的?玉京剑门与她还?算相熟的?师弟,干干一笑:“张师弟,好?巧。”


    那位张师弟其实也就晚她几年?拜入门来,修为在门内也算不错,不然也不会?与她一起?被选入大比。此时他正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对着自己行了一个平辈礼:“公孙师姐,你可要记得我是你师弟啊。”


    公孙乐琅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听这位姓张的?师弟悄声道?:“公孙师姐,你让让我,让我混过去?吧,求你了。”


    见她满脸不可置信,他便也不装同门友爱那套了,左右睨了两眼,直接道?:“我知道?师尊疼你。你输了这场,回去?还?能做你内定的?少掌门,今后有的?是机会?。我不像你那般得师尊青眼,过了这遭便什么都没有了,少不得要在此处为自己谋接下来的?前程。公孙师姐,我唤你一声师姐,望你高抬贵手,放过师弟此遭吧。”


    公孙乐琅被他这一声接一声的?师姐砸得懵了,只觉先前教此人练过的?剑陪此人参过的?法都在此时被吃进了狗肚子里去?。她艰难道?:“所以?是你弱你有理?”


    张师弟提着剑,重复道?:“公孙师姐,别忘了我可是你师弟。”


    公孙乐琅看着他的?脸,心中无数个心念掠过,最终似乎万念俱灰了,垂着脸道?:“好?。稍后你就好?好?瞧着吧。”


    那人辨不出她神色,兴高采烈地应了,与她一齐被传送至了莲花坛上。


    *


    奚晦捏紧了签纸。


    那张签纸在她手中被揉搓成了粉末状,她背上的?长弓已迫不及待地焕发出盈盈灵光,如若奚家?是镇日的?勋臣,那她此战,便要做射日的?新王!


    真?是天助我也。


    她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昂起?头望向站在自己对面,有些不知所措提着长剑的?奚昀。


    若非天意?,怎会?让她两兄妹玉坛相见?若非天意?,她怎有机会?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大好?时候亲自搭弓射箭——


    射落这道?照亮奚家?的?日光?


    *


    赶紧结束吧。水珑裳看着面前两眼发直的?男修,指尖微微颤了颤。


    银针自她十指缝中沁出寒光,水珑裳听着明珠腰带内窸窸窣窣毒虫的?爬动声,实在有些厌倦了。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觊觎她的?男人的?眼珠与手脚,她实在已经收集够了,留着也是发臭,不如伸手去?揽些她真?正觉得漂亮,令人看了便心生向往的?东西——


    钟声奏响,她瞥了眼相邻坛上骤起?的?剑光,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不是所有漂亮的?珠子都能进她的?收藏匣的?。这一颗剑光熠熠的?漂亮明珠,还?得由她再探查一番才行。


    水珑裳足尖点地,飞身掠起?,指间三千杀人银针如瀑般飞射而出!她衣带飘飘,宛若神妃仙子,在极致的?柔与极致的?冷间,水珑裳指尖轻轻拂过腰上明珠十八颗,只见紫气翩然,她穿梭于毒雾之间,轻轻以?衣带扭转了对手的?脖子——


    然后被叫停了。


    她怨气深重地望向头一次出手干涉的?仙尊观台,同样身着轻纱的?桃花岛主水无垠正对她怒目而视:“点到为止,大比不许杀人,你忍多几时又会?如何!”


    “哦,”水珑裳扯住自己的?飘带,将被勒得面色发紫的?对手甩下台去?,“真?烦。出了桃花岛,哪哪都是规矩。”


    第090章 有仇报仇


    宁归萝端坐人群之?中, 背上依旧背着昔年师尊亲赠的那柄轻薄小剑,可身上服制已不是蓬莱学?宫剑宗的白衣,而是改换作了越琴山庄的金盏黄色裙衫。


    她听着骤然撞响的钟声, 一双眼睛直勾勾望向了某座莲花玉坛之?上。坛上相战的那两道身影她都十分熟悉, 一位是她视作绊脚石的大姐, 一位曾是她看不惯的同门。


    然而此刻宁归萝看着随着宁心?屏狼狈闪躲的动作而不断颤动的家纹香球, 默默想?道, 在二者之?间,她倒还宁愿是景应愿赢。


    不远处,同样在坛下观战的柳姒衣倒吸一口凉气:“小师妹好轻灵的身法!感觉此战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她这话说的不错。玉坛之?上,景应愿仰身躲过宁心?屏率先削来的一道剑光, 瞥见那张与宁归萝有三分相似的脸时,心?中不免有几分诧异——


    她真的是越琴山庄的人吗?


    自钟声响后, 宁心?屏便先声夺人, 朝着她连连劈出十数道剑光。越琴山庄用的兵器似乎都是轻薄趁手的剑,剑身划过长空有肖似琴声的轻盈风声,宁归萝用这套剑法时还可称得上一句风雅敏捷,而宁心?屏却用得有些吃力,两相对比之?下, 实在有些平庸无奇了?。


    景应愿并不急着出手,她躲过对方斩来的灵光剑影,在如琴般的雅乐声中细细看清了?越琴山庄惯用剑法的走?势,这才翩然站定, 挑着宁心?屏缓息的当口,反手拔刀——


    刹那之?间, 天地失色,素裹春颜!


    风中的花香与春意被?景应愿直直斩下的这一刀生生劈散, 观台上,有人望向她们这边,冷哼一声道:“这孩子,真是心?机深重?。”


    琴心?天姥看着这惊艳到让众人齐齐失语的这一刀,心?中不虞。方才景应愿闪躲的动作她都看在眼里,无非是想?诱着宁心?屏以为自己先占了?上风,好使对方将整套剑法都展露出来供她研究。


    宁心?屏上了?当,做了?陪衬,功法也不如人家,琴心?天姥面色更是难看。此时却听她旁边有人诧异道:“这样便是心?机深重?了??”


    说话那人正?是桃花岛的水无垠。水珑裳赢得轻松,此时已经下场休憩去了?,她便将目光挪至了?景应愿所在的玉坛之?上,怪声怪气道:“真弄不懂你们十三州上的人。她躲也不是战也不是,你干脆让这孩子躺平任打算了?。老前辈,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会陨落得很早的。”


    琴心?天姥许久不曾被?人如此忤逆过,扭头见是水无垠,不好估摸她的修为与路数,更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闹起来,于是只?好一拍桌案,怒道:“野蛮,真是野蛮!都是做人娘亲的人了?,怎的说话还如此粗俗!”


    沈菡之?一直坐在最中央的那张观台上观战。


    这张观台本该是明鸢坐的。她此时坐在此处,心?中更是烦躁。听见琴心?天姥这样讥讽自己的门生,沈菡之?没有发怒,只?是侧过脸看了?她一眼,语气毫无起伏:“不止做人娘亲的说话粗俗,做人师尊的拳头也是很不讲道理的。”


    这时便听有人笑着打圆场:“都是为了?自家孩子,几位都消消气吧。”


    一旁从?未出过声的玉自怜往不远处看去。只?见此时开口和稀泥的是一位中年男修,留着长髯,眉目也很和善。她记性奇好,认出这是第十一州司家的某位长老,她二百年前去司家时曾见过此人一面。


    这人身后站着随行而来的一位男修,似乎是他的长子,司羡檀与司照檀的一位表哥。他容貌不错,只?是眉眼中总有种淡淡的倨傲,这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倨傲将他衬得十分俗气。


    司家这位长老说完这话,以为自己在这群大能中算是露了?脸,之?后的谈话多少也能插进几句,套套近乎。却没想?他说完这话后却没有一个人肯理会他,都将头转回了?莲花坛之?上,开始专心?致志地看起大比来。


    他很有些尴尬,轻咳两声,埋头喝了?口茶,便也佯装认真地开始观战。


    此时景应愿她们那张莲花坛上已是白雪皑皑。


    只?听喀嚓一声,倒地翻滚之?间,那枚上刻精妙家纹的香球被?压碎,沾染上了?素净雪色——


    宁心?屏跌倒在地。


    刀光映亮了?她姣好的脸庞,那双与宁归萝三分相似的眸子被?骤然斩来的这一刀晃得微微扭曲,内里包裹的不甘与恶意如糖浆般溢了?出来,在她的面庞上缓缓流淌,最终化为一个残忍的微笑。


    见景应愿提着刀踏雪行来,她骨子里的那几分优越与恶劣也在最后冒了?苗头。她扯出一个笑,嘲讽道:“自你登坛起我?便闻见了?你身上凡人低贱的臭气,闻之?简直令人作呕!景应愿,你该不会以为拜入仙门,赢了?大比,便能洗去你身上凡人的泥腥气了?吧?真是可笑至极!”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观战者不乏有许多是半途修道的所谓“凡人出身”,听见莲花坛上这句话,都很有些愤懑。听见周遭乍然响起的怒骂与呼喝,宁心?屏却得意地笑了?。她这招屡试不爽,用这句话羞辱过不少人,而听过这话的人就算赢了?,也无一不是神?色惶然。


    她等?着看正?居高临下走?过来的女修露出同样受伤的神?情,嘴角的笑意也愈发扩大。可宁心?屏等?了?半晌,却不见景应愿的面容有丝毫波动。


    她步伐依旧淡然而稳健,待走?至身前时,她抖落刀上霜雪,在一片惊呼声毫不犹豫地将刀尖抵在了?宁心?屏的脖子上。


    景应愿与瑟瑟发抖的宁心?屏对视一瞬,忽然道:“蛀虫。”


    宁心?屏愣住了?,下意识道:“什么?”


    景应愿道:“我?说你是尸位素餐的蛀虫。”


    顿了?顿,见宁心?屏还未反应过来,景应愿解释道:“你生于最鼎盛的世家,吃入口的灵丹,身上穿的法衣,每一样堆砌在你身上的东西都价值连城。在宁家,你本该被?培养成?天之?骄子才是,但如今我?看见的你却是一条占尽好处却毫无作用的蛀虫。只?有微渺的虫蚁或是成?日俯首的畜生才会去嗅闻旁人裤腿上的泥腥味。所以你是蛀虫,还是畜生?”


    宁心?屏的喉间溢出一丝鲜血,她直视着景应愿波澜不惊的眼睛,终于笑不出来了?。先前从?未有人敢对她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她又气又怕,浑身发起抖,道:“你,你……”


    景应愿懒得再与她辩驳,一刀将她挑落坛下。


    在前世,她听过比这更难听更伤人的话,也早就知道许多所谓的宗门世家“上位者”内心?或暗藏或明露的优越。前世对她口出恶言的人她多多少少都找机会一报还一报了?回去,但更多声音她听不见,却依旧存在。


    这些本不该存在。


    景应愿活动了?一番手腕,与观台之?上对自己颔首的师尊挥了?挥手,随后飞身往自己的观台之?上飞去,心?下却于电光火石之?间窜过去一个念头——


    这一世,她势必不会让这些东西再留存于世间。


    *


    公孙乐琅手持双剑,望着满脸兴奋,朝着站在原地的自己飞速杀来的师弟,心?下厌倦。


    难道是自己给的还不够么?


    身为被?内定的下一任掌门人,她有时也觉得是否对门内的其余门生不太公平,于是时时心?有亏欠,教起新入门或修为不如她的后辈来便愈发卖力。


    入秘境拿到的天材地宝总是让这些所谓知恩图报的师弟们先挑,若是这些人遇到不平事时她也会自告奋勇地拔剑相助,如此种种不胜枚举,然而换来的却是这些师兄弟仍然抱成?了?小群体?,将她排挤在外。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开始愈发频繁地想?,如若自己拥有更多师姐妹该有多好。错的不是玉京剑门,而是门内的这些人。


    耳畔那句师姐仍萦绕不散,可公孙乐琅知晓,这位师弟口中唤的师姐,与景应愿她们彼此含笑互道的师姐妹是迥然不同的。前者紧紧盯着自己,想?从?自己身上剜下血肉来换好处,后者却是全然的帮助与爱护。


    或许自己先前真的错了?。


    在那位姓张的师弟惊怒的目光下,公孙乐琅吐出一口浊气,双剑在手,蹬地飞身而出——


    一步燃雷光,两步点风骨。三步剑出鞘,四步踏云霄!


    公孙乐琅敛下眉目,周身都附上了?一层如月般的盈盈光辉。她手执双剑,身形快得几乎拉出流星余影,真真做到了?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她身形舒展,亦战亦舞,只?是举手投足间皆是杀意,招招直逼同门师弟的面门而去,逼得对方连连闪避,最终用以格挡的长剑被?公孙乐琅一剑击出,人也颓然倒在了?地上。他看着公孙乐琅不带丝毫感情的脸,恨声道:“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不就是仗着有个好师尊么,若我?也能得师尊真传,怎可能比不过你!”


    公孙乐琅道:“这套剑法是玉京剑门入门时所有门生都要熟识的第一套剑法。我?用入门剑法的起手式打败了?用云霄剑法的你,况且这套云霄剑法还是我?让给你的。师弟,你输得不冤。”


    说罢,她一脚将此人踹下玉坛,转身朝仙尊观台处高高举起右臂,扬声道:“诸位仙尊,我?要检举我?方才的对手,玉京剑门的张横在赛前求我?放水舞弊!”


    *


    真是太轻松了?。


    奚晦练体?练得厉害,先前没被?认回去前也是漫山遍野地骑着马乱猎乱跑,几乎算是半个体?修。面对亲生兄长向自己斩来的一剑,她用灵力轻而易举地格挡开了?,见奚昀有些茫然地看着毫不因这剑受影响的自己,奚晦抬腿便是一脚,将他踹到了?玉坛的对角。


    她身形与奚昀几乎一般高,因为练体?勤快还隐隐有长得更高的趋势。此时奚昀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痛叫,她非但不为所动,反而走?了?过去,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弯腰,将奚昀一把拎了?起来,举在半空。


    观台之?上,随行而来的奚夫人哀叫一声,却不似从?前般再敢朝着奚晦放狠话了?。她扶着心?口大喘气,急道:“奚晦,你、你简直不是人!败坏我?奚家的家风!”


    闻言,奚晦也不生气,一把将奚昀从?空中摔了?下来。


    奚昀捉到空隙,连滚带爬地跑开了?。他见奚晦似乎又要动手,连忙腾空而起,想?要躲闪,却不曾想?奚晦从?背上取下了?那柄赤红色的长弓,对他笑了?一下,随后搭弓射箭——


    将角色对调过来后,才发觉原来这些人没什么好怕的。而所谓镇日奚家引以为傲的灼灼日光,被?哄抬作少主的奚昀,也只?不过是废物一个而已。


    他们不是要镇日么,那她便偏要射日。奚晦慢条斯理地拉满弓弦,在奚昀与奚夫人的惊叫声中射出了?那支羽箭——


    正?中奚昀原先那条已被?射穿过一次的大腿!


    回想?起先前此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毒打与言语侮辱,奚晦一次又一次地抽箭。长箭贯穿了?奚昀的四肢与灵脉交结处,足以让他残废又不至于在大比赛场上死去。她抽到无箭可抽,方才提着奚昀的衣领,将扎成?刺猬似的兄长给丢下了?玉坛。


    她直视着观台之?上奚夫人惊惧的双眼,微微笑了?一下。


    从?今日起,她名中的晦不再是晦气的晦,而是韬光养晦的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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