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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寒露


    “这才是我王延臣的女儿, 够狠!够聪明!”


    王延臣抑制不住激动,胸口随之大肆起?伏,目光炯炯看着王朝云, 方才独自饮酒的颓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骄傲与自豪。


    王朝云波澜不惊, 细长平静的眼眸中燃烧熊熊野心,仿佛口中所言近在咫尺,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撷取。


    父女二人?据当前形势密谋片刻,觉得当头最要紧之事便是将辽北军权易主王氏, 除掉谢折, 其余皆可视作后话。


    出书房, 已近子?时, 皓月当空,晚风送凉。


    王朝云回了浮光馆,进卧房后未急着就寝, 而是坐在靠窗玫瑰椅上,静静看起?窗外夜色,听秋梧桐沙沙落叶, 归根入土。


    门开, 周氏步入房中, 手中漆盘里盛有一碟糕点,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疙瘩汤, 爽口小菜若干,十分有食欲的一顿。


    她笑道:“早听说你们在宫里吃不好睡不好,今日?到家也未曾好好用?膳, 我特地给你做了你幼时最爱吃的疙瘩汤,赶快吃了, 吃完暖洋洋的上榻歇息。”


    王朝云只顾看窗外,未曾转脸回话,视若无闻。


    周氏看她神情柔和,只当她是默认吃饭,脸色旋即欣喜起?来,走到案前亲自动手端汤布菜,喋喋不休道:“要我说,那些山珍海味是好,但到底少了些烟火气?,吃到嘴里也不熨帖,哪里比得上自己——”


    王朝云忽然看她,神情沉下,眼神空洞冰冷,淡漠道:“好吵,能不能闭嘴。”


    周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面上的欣喜被丝丝抽干,布菜的手顿了一顿,布满怨愤的眼睛看着王朝云,嘴里缓慢挤出句:“既如此,老奴告退。”


    周氏刚转过身,王朝云却?道:“等等。”


    周氏留步,面上重新洋溢希望,转头殷切地看着王朝云,等她发话。


    王朝云略皱眉头,仿佛在回忆狐疑着什?么东西,欲言又止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


    周氏追问?:“当年怎么了?”


    王朝云轻舒口气?,淡漠的神色便又回了来,道:“算了,退下罢。”


    周氏眼中光彩彻底暗下,既失望,又没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临转身道:“对了,正儿那边,你也替他向大公?子?说两句好话通融通融,他不过是一时冲动才打死了人?,下次改过便是了,怎就该革职那般严重了。”


    王朝云听完直接冷笑一声,瞧着周氏讥讽道:“一时冲动?好个一时冲动,赌钱是一时冲动,打死人?也是一时冲动,他是人?还是猪狗,怎么连自己那点冲动都控制不了?我大哥仅是革他职位,已经算是极为网开一面了,若按律法,他现在该在牢里等着斩首偿命。”


    周氏急了眼,狠狠瞪着王朝云,咬牙切齿道:“你话别说的太过分了,正儿才多大岁数,过了年才十七岁,他懂什?么?孩子?家家的,犯点错又有何妨,怎么就不能给他个洗心革面的机会了?”


    王朝云阖眼揉起?眉心,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周氏看她那样子?,怒火中烧,一拂袖子?道:“反正我话就跟你撂这了,我就正儿这一个宝贝儿子?,他的前途比我的命还重要,大公?子?那边你去游说,怎么着都得让正儿重新回到他手下做事,若是不成,你就等着……”


    周氏眼中狠光毕露,直直剜着王朝云。


    王朝云不躲不避,径直对视,眼底森冷。


    针锋对麦芒,周氏在无形中败下阵来,哼了声,转身走了。


    王朝云看着案上那碗氤氲热气?的疙瘩汤,淡淡吩咐道:“来人?,把汤端下去,喂狗。”


    *


    中秋过后,寒露相近,冰霜打上火红柿子?,早晚越发冷凉,若是拂晓时分往园中窥望,可见满地白霜。


    贺兰香从温热的梦中醒来,意识混沌,眼皮未睁,鼻中发出一声柔软软的闷哼,粉腻双臂小蛇一般缠绕上男子?壮硕窄瘦的腰,迷迷糊糊道:“别走,你一走,被窝便凉了。”


    谢折将缠在腰腹前的小手分开,不容置疑的果断,穿衣束发,一气?呵成。但等临走了,却?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俯身吻了贺兰香一下。


    贺兰香别开脸,春意未消的眉头蹙紧,睡梦中嗔出句:“别烦我,爱走就走。”


    她实在困倦,并?不知此刻表现的有多娇憨,亦未听到谢折的那声轻笑。


    等睡饱睁眼,天已大亮,枕旁人?早不知去向。


    贺兰香下榻梳洗一番,服过安胎药,用?过早膳,医官便来请脉。


    “夫人?脉象往来流利,胎像稳固,三月过后便可停服汤药,恭喜夫人?。”医官如是道。


    贺兰香恨极了那黑苦的药汁子?,闻言不免松下口气?,庆幸的同?时不忘问?:“不知世上可有办法,能让孕脉提前一月,诊断不出真实月份?”


    医官懂她意思?,语重心长道:“脉象关乎体魄,紊乱脉象易,但若因?此诊断不出真实脉象,无法断定?夫人?贵体是否安虞,腹中孩儿知否需要调理,便是本末倒置,因?小失大。”


    贺兰香懂了意思?,因?此打消不少念头,送走人?便兀自叹气?,开始思?索其他可行的办法。


    北方秋日?太阳如温泉沐身,细辛春燕把贺兰香哄到廊下晒暖儿,摆上茶水糕点,看池塘锦鲤戏水。


    贺兰香趁着闲暇,将待办的事项,目前的局势都细细梳理了一遍,忙完这些,想到有些日?子?没过问?李噙露的情况,便命细辛将李噙露的起?居簿子?拿了来,上面专门记了李噙露近来情况,以?及出入动向。


    贺兰香本就是突如其想,并?未打算细看,只决定?随意翻看几?页便作罢。未料翻到中秋前半个月,看到李噙露曾在短短几?日?中几?次出入府邸,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金光寺,顿时便引起?了贺兰香的注意。


    李噙露不是李萼,不爱诵经念佛麻痹时光,是个遇到难处知道向外界寻找帮助的主儿,她如果频繁出入佛寺,为的绝对不是里面的神佛,而是另有打算。


    比如,去找什?么人?,或者,刻意制造与什?么人?偶遇的机会。


    贺兰香回忆起?李噙露的脾气?秉性,又回忆到金光寺里面的人?来人?往,不由得疑上心头,喃喃诧异道:“她想遇到谁?”。


    “绝对不可能。”


    凉雨殿内, 李萼靠坐在乌木镂花长椅,烟丝自佛龛飘来,袅袅笼罩在她身上, 她向来清淡的神情第一次变得锐利,不容置疑, 斩钉截铁地说。


    贺兰香将李噙露的起居簿子摊开摆在李萼面前,道:“我都?算过了, 她去?的?那几日,正赶上萧怀信每逢初一十五前后入佛寺祭拜亡亲的日子, 她早不去?万不去?, 偏在那几日去?, 不是想刻意接近萧怀信是什么??”


    “这太荒谬了。”李萼皱紧眉头, 眼盯在簿子上,手指不由加大力?度,紧攥住手中莲花瓷盏, 矢口否认道,“我妹妹她有什么理由去接近萧怀信?”


    贺兰香略挑眉梢,很是不以为然的?闲适样子, 合上簿子收好?, 慢条斯理地说:“那她的理由可就太多?了, 现摆着的?一桩,便?是她想要通过萧怀信将你救出新帝的虎口, 又?或者——”


    贺兰香眼眸一眯,娇润的?面上浮现三分意味深长,低声道:“她想要直接借萧怀信的?手解决陛下, 毕竟只要杀了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然中秋宴上的?刺客该是从何而来的??”


    李噙露手一抖,手中瓷盏险些落地,与纤细的?皓腕一并颤栗,摇摇欲坠。


    谢折代表的?是辽北军权,王氏一族是世家势力?,萧怀信在这两股势力?下显得?很是形单影只,但他背后有一个更为神秘不可预测的?存在——江湖。


    十三年攒下的?人脉无法计量,只要他想,找个人行刺,简直易如反掌。


    片刻时光飞逝而过,李萼颤栗的?手逐渐平稳,声音亦是强作冷静,看着贺兰香道:“这就更加不可理喻了,萧怀信是谁,他可是陛下的?亲舅舅,我的?露儿再是意气?用事,又?怎会愚钝到让一个舅舅与她共同谋害他的?外甥?”


    贺兰香轻嗤一声,掩唇笑道:“父杀子,子弑父,舅甥相争算什么?,皇家,世家,你们这些望族豪门,历朝历代出的?鬼热闹还少么?。”


    李萼哑口无言。


    贺兰香抬眼瞧她道:“况且,太妃娘娘为何就觉得?,萧怀信若与李姑娘合作,目的?便?是刺杀陛下那么?简单呢,有谢折护驾,再顶尖的?高手也不会得?手,萧怀信难道一开始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当然知道,之?所?以还那么?干,是因为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夏侯瑞的?命,而是李噙露的?。


    把柄物证俱在,谋害天子这种足以诛九族的?罪名?,可以让一个高门贵女跌下高坛,生不如死,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用合谋的?名?义将李噙露送入深渊。


    “所?以,我很好?奇,”贺兰香道,“单凭李姑娘自己,是不会值当人对她如此谋划迫害的?,太妃娘娘过往是得?罪过萧丞相吗?否则他为何会对李姑娘下如此狠手。”


    李萼面色倏然发白,盏中茶水微冷,她再启唇,便?道:“本宫累了,今日便?到这里,贺兰夫人跪安罢。”


    贺兰香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心下虽还在好?奇,但也并未多?问?,起身行过礼便?退下了。


    贺兰香走后,李萼再也难以支撑住身体,伏在案上大口喘息,险些昏倒过去?。


    秋若扶住她道:“姑娘,切莫将戏言当真,那只是贺兰夫人的?猜测罢了。”


    李萼苦笑:“只是猜测么??可我怎么?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呢。萧怀信他真的?在坑害我妹妹,打蛇打七寸,他知道露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他在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当年的?所?作所?为。”


    李萼眼角滑出泪珠,仍是苦笑:“秋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秋若着急不知如何言说,唯能啜泣。


    午后艳阳灿烂灼目,凉雨殿内有如乌云团绕,越发昏暗了下去?,不见天日。


    *


    出宫的?路上,贺兰香遇到了回宫的?王元琢。


    认出彼此,贺兰香下了软轿,王元琢亦下了骏马,二人沿着悠长宫道慢行,随意聊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贺兰香打量着王元琢一身随意常服,调侃道:“你这大忙人,怎么?也有空出宫了。”


    王元琢叹口长气?,“快别提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日离宫以后,我爹娘到家便?大吵了一架,加上天气?转凉,我娘身体本就羸弱,风一吹便?病倒了,我这当儿子的?,再忙不能耽误侍疾尽孝啊。”


    贺兰香顿时起了心思,忙道:“王夫人病倒了?严重么??”


    王元琢:“算不上厉害,就是被凉气?勾起了风寒,加上急火攻心,才卧榻难起的?,经了两日调养,已经好?多?了,就是心情总不见好?转,成日闷闷的?,除了我三妹,谁也不愿多?理。”


    贺兰香思忖一二,问?:“因为什么?而吵?竟这般严重。”


    王元琢欲言又?止,一时不好?将自家那点事宣之?于口。


    贺兰香自然看懂他的?脸色,笑道:“好?了,不难为你了,不想说不说便?是,你便?送我到这吧,再往前人就多?了,看见你我同行,闲话总是少不了的?。”


    王元琢既舍不得?这匆匆时光,又?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应下,送她上了马车。


    车毂声响在宫门下的?青石御街,王元琢看着马车渐远,忽然出声喊道:“贺兰!”


    贺兰香叫停车架,头探出车帘,对他笑道:“怎么?了啊,二公子。”


    王元琢与她视线相对,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支支吾吾半晌,最终不过一句:“天凉了,你要记得?多?添衣物。”


    贺兰香笑着点头。


    秋日风轻云淡,马车渐行渐远。


    王元琢看着车影,心道:倘若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与她并肩走在街上,谈笑风生如若寻常好?友,那该有多?好?。


    念头闪过,换来一声长叹。


    王元琢叹气?转身,正对上王元瑛的?注视。


    王元瑛站在宫门下,双眉紧锁,神情沉重,看着弟弟的?眼神复杂又?失望,平生第一次冷下声音说:“过来。”


    王元琢一脸认命,沉着步子走过去?,随王元瑛走到无人静处。这回他没再狡辩,但也没承认与贺兰香的?知己关系,只说是自己一厢情愿,上赶着与贺兰香结交,贺兰香其实是不愿意的?。


    王元瑛再傻也不会信这套说辞,兄弟俩话不投机半句多?,最终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


    夜晚,更深露重,为防凉风渗入,窗户全部关得?严丝合缝,留作起夜所?用的?小灯烘出氤氲热气?,摆在案上的?香梨瓜果味道便?越发浓郁,甜蜜醉人。


    贺兰香睡得?半梦半醒,感觉到后背抵上堵坚硬的?胸膛,便?知是谢折回来了,她下意识翻过身埋入那怀里,哼出记软绵绵的?鼻音,黏糊抱怨着什么?。


    抱怨了什么?,谢折没听清,他刚忙完一天的?军务,难得?有放松的?时刻,一挨上怀中人柔软的?身子,疲惫便?如山压来,心也安了下去?。


    这还是他头一回感觉,即便?和贺兰香什么?都?不做,就单抱住她睡觉,也挺好?的?。


    ……如果她不乱摸的?话。


    “贺兰香,”谢折呼出一口浊气?,无奈至极道,“把你的?手给我放老实了。”


    贺兰香又?哼了声,嫌他多?事似的?,初醒的?嗓音软媚中带有淡淡的?哑,狡辩道:“你身上热,给我暖手正好?。”


    谢折:“你手哪里凉了?”


    贺兰香:“我这叫未雨绸缪,现在不凉,万一等会儿凉了呢。”


    谢折无言以对,发现即便?这女人困得?半死不活,也不妨碍她头脑猴精。


    他把那只到处胡乱点火的?柔荑扯开几次,几次都?被摸索着寻了回来,最后他干脆放弃,憋着一肚子邪火随她怎样,他装没感觉。


    片刻过去?,见他无动于衷,贺兰香软着腔调哼他名?字:“谢折。”


    谢折被她的?声音勾的?难受,低斥她:“别乱叫,睡觉。”


    贺兰香变本加厉,缠他身上磨蹭,柔声道:“你听没听说,王夫人病了。”


    谢折:“那又?如何。”


    贺兰香:“我有点担心她,想登门去?看望她。”


    谢折吐出果断一句:“你想都?别想。”


    “为何?”贺兰香委屈。


    谢折声音沉冷,不悦道:“你和王延臣的?夫人往来我忍了,和王元琢交好?我也忍了,现在还想往他王家登门,你何不干脆改姓王算了?”


    说完便?将她从怀中扯出,翻身背对了她。


    贺兰香困意仍在,猫儿似的?哼哼着撒起娇,柔荑环绕住身前窄瘦的?腰,在结实的?肌肉上游离探入,柔声央求:“可我真的?有点放心不下她,她当初那般好?心待我,我这时候若视若无睹,显得?我这个人多?薄冷。”


    谢折被气?得?发笑,反问?她:“你难道不是?”


    贺兰香未答,手上力?度渐收。


    谢折吃痛闷哼一声,并未因此松口答应,强行忍受。


    正僵持,贺兰香忽然轻嗤,凑在他耳畔妖娆娆地嘤咛出句:“多?谢将军同意,我明日一定早去?早回。”


    谢折:“我何时同意了?”


    贺兰香一本正经道:“小将军替你同意了啊,它正在我手里一跳一跳点着头呢。”


    谢折头脑轰鸣,全身隐忍顷刻化?为乌有,翻身将她压住,沉声道:“那你要怎么?答谢它?”


    “它想要我怎么?答谢它?”贺兰香发笑,指尖绕到他肩后,勾着他的?头发。


    “它想要你……”谢折盯着身下妖娆尤物,黑眸似火烧,轻启薄唇,一字一顿,念出恶劣的?三个字,“亲亲它。”。


    蔓延肆虐的花果香气越发馥郁, 欲拒还?迎充斥在帐里帐外,与起伏的灯影相纠缠,幽暗旖旎。


    贺兰香看着谢折眼中炙热火焰, 人也仿佛被火包裹,一身雪肌渐增绯红之色, 勾着他?发丝的手绕到他?的颈前,按住了起伏的喉结, 感受到他?的急切,笑着, 轻飘飘斥出二字:“休想。”


    谢折强压体内火热, 将覆在喉上的柔荑扯开, 如方才一般翻身背对她, 沉声道:“那就睡觉。”


    贺兰香喟叹一声,声音似怨似嗔,娇滴滴地道:“真是无情呢。”


    谢折当没听见。


    此时此刻贺兰香的一举一动, 包括呼吸声在内,对他?都犹如催-情猛药一般,他?必须清空思绪静下心睡觉, 否则人都要?憋疯了。


    可?身后妖精又岂会这?般轻易便?放过他?。


    贺兰香心思一动, 将身子?缩入被中, 摸索到了谢折身前……谢折额上青筋猛然高涨,呼吸粗沉滚烫, 显然已隐忍到了极致,咬牙斥道:“贺兰香,你有完没完。”


    不愿意用嘴, 倒挺舍得活动她那双娇贵的手。


    贺兰香探出脑袋,媚色如丝的眼眸中了无困意, 瞧着谢折备受煎熬的样子?,略有些幸灾乐祸地开口:“说,答不答应我去王家?。”


    谢折:“你做梦。”


    贺兰香笑着,手上发力。


    谢折一声闷哼,绝不松口。


    他?不松口,贺兰香也不松手,二人便?就这?样互相磋磨着。


    待等时间?一久,贺兰香手腕发酸,不由得便?败下阵来,柔软的身子?贴在谢折身上磨蹭,无赖撒着娇道:“好谢折,好将军,让我去吧,我又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过去看看王夫人而已,王延臣总不会在自己家?里加害于我,他?们都知道我是你这?边的人,纵然想使阴招,也要?掂量自己够不够得罪你,有你在,又有什么好忌讳的呢,你说是不是?”


    终于,谢折启唇,声线沙哑低涩,说:“可?以。”


    贺兰香喜出望外,以为?终于还?是自己赢了,仰面亲了下谢折,喜不自胜道:“多谢将军。”


    她收回?手,当打完了一场胜仗,想要?回?到原地歇息睡觉。


    这?时谢折却又将她拖回?怀中,大掌扣在她后腰,目光下移,探向她颈下。


    *


    翌日早,贺兰香醒来,发现颈下肿疼一片,虽有上药痕迹,鲜艳红痕犹在,醒目刺眼。


    她已记不太清昨夜到底几更?天睡的,只记得事后谢折将自己扯到怀中揉吻,说:“你要?去哪,都使得。”


    真是吃饱喝足好说话,可?怜她只是想出门看望个人而已,付出好大的代价。


    贺兰香回?忆完昨夜种种,下榻梳洗更?衣,特地选了遮领的衣物,吩咐人往王家?投了拜帖,其余时光便?喂鱼等待回?音。


    半日过去,小厮回?来,带回?了已被批上准话的拜帖。


    贺兰香未再挑选登门时日,旋即吩咐备马套车,她今日便?要?过去看望郑文君。


    等到王家?,她经婆子?引路入府,慢走半晌,进了主母所?住的府中北屋,迈入房门走入内内间?,隔着一扇刺绣山水座屏,她认出那道清瘦身影,便?对着福身行礼。


    郑文君缠绵病榻数日,声音依旧温和,但明?显虚弱许多,对贺兰香道:“拘泥这?些虚礼做什么,你莫嫌怠慢便?好,我如今一身病气,本该不应见你的,但若回?了拒帖,又怕惹你伤心,便?只好用屏风遮挡,省得病气冲撞了你腹中孩儿。”


    贺兰香不是个多爱动容的人,但听了郑文君的话,竟没由来一阵鼻酸,内心泛起苦涩。


    她未流露真实心情,强撑笑颜与郑文君随意寒暄,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郑文君问她身子?如何,孕吐可?有缓解,饮食怎样,她都一一回?答。


    待等轮到贺兰香问起郑文君饮食,郑文君便?有些恹恹地道:“胃口全失,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每日不过服用些汤水,强打精神罢了。”


    贺兰香闻言,从?细辛手中接过漆盒,道:“妾身想到夫人病中口舌定会发苦,来时路过酒楼,特地选了几样时兴糕点,夫人捡样品尝一二,看可?有合胃口的。”


    她打开盖子?,糕点的清香气扑鼻萦绕,等待侍女前来拿取。


    但屏后人影现身,来的并非侍女,而是为?母侍疾的王朝云。


    看到王朝云,贺兰香顿时想起了那块尚未归还?的玉珏。她本想差人回?府去取,好在来时便?被细辛带来,顺带便?物归原主。


    失而复得,郑文君庆幸不已,病也当场痊愈三分。王朝云却满面淡漠,一双细长上挑的眸子?只盯在贺兰香手中食盒里的各式点心上,忽然,视线往上一抬,看着贺兰香的脸道:“你怎么知道,我娘最爱吃榛子?酥。”


    贺兰香笑道:“先前听姝儿提过,自那便?记下了。不过榛子?酥到底味道偏苦涩,这?时吃,不见得便?合胃口,顺带着买来罢了,里面的山楂糕和枣泥糕都是清甜爽口的,正好解了口中的苦气。”


    王朝云未言,接过漆盒,转身步入屏风后。


    看着王朝云的背影,贺兰香的神情渐渐沉了下去,笑容消失殆尽。


    她觉得,这?个王朝云,似乎对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这?山楂糕味道真是不错。”郑文君咽下两口糕点,由衷赞叹道,“这?么些时日了,嘴里还?是头回?出现除却苦味之外的味道,辛苦你有心了,不知怎么,同?你说这?半晌话,吃下两口你带来的糕点,精神竟说好便?好了,舒坦了许多。”


    贺兰香柔声道:“夫人喜欢便?好。”


    郑文君应声,转而对王朝云道:“对了,多亏你嫂嫂将玉珏捡到,莫在我这?干坐,快去谢过她。”


    王朝云便?如方才那般,从?屏风后走出,到贺兰香跟前福身道谢。


    贺兰香假装热络,笑道:“妹妹往后定要?谨慎些,贴身之物最是不能丢得的,若有下次,不见得便?有如此好运了。”


    郑文君附和:“这?些重要?之物,到底还?是得交给稳重人代为?保管,交给她们这?些孩子?,三天两头便?要?找不着一回?,让人着急。”


    说罢便?命丫鬟去传了王朝云的贴身嬷嬷周氏。


    贺兰香接着与郑文君说笑,直到片刻过去,小丫鬟柔声一句“回?夫人,周嬷嬷已带到”,方被吸引去三分心神,转头朝门望去——


    正望到个穿绮着罗,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妇人年岁应当算不得太大,窄长脸型,细长眼眸,步伐算是轻盈,面上却已有老态,皱纹纵横爬了满脸,鬓角还?已沾染霜白,一看便?知是年轻时饱受磋磨的,即便?笑意盈盈走来,也是一脸苦相。


    贺兰香在风尘地待久了,人来人往见过许多面孔,有自己的一套识人术,就算这?周氏已年老色衰,满身华贵,她也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周氏身上,有股子?过往见惯了的风尘气。


    贺兰香稍收心思,并未将困惑流露,敛下眼睫遮挡眼中疑光。


    周氏目不斜视迈入里间?,先对郑文君福身行礼,“奴婢请夫人安,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郑文君道:“不着急,坐着的这?位是护国公夫人,你先与她问好。”


    周氏便?再对贺兰香行礼,恭敬道:“见过夫人。”


    贺兰香笑说:“嬷嬷多礼。”


    简单客套完毕,周氏便?直腰抬脸,望了贺兰香一眼。


    未料也就是这?一张望,直接让周氏僵了脸色,双目直了过去。


    贺兰香被看得稍为?不自在,轻轻别开了眼去。


    “嬷嬷?嬷嬷?”王朝云唤了两声,语气已带明?显不悦,“我娘方才在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周氏这?才回?神,忙将目光从?贺兰香脸上生生扯下,转而讪笑道:“怪奴婢没见过世面,活到这?把?岁数,还?是头回?见这?般貌美?的女郎,一时看呆了去,让夫人姑娘一并见笑了。”


    郑文君发笑,代她向贺兰香赔不是,贺兰香自然没有较真的道理,一笑置之罢了。


    傍晚,贺兰香出府,郑文君不方便?为?她送行,便?让王朝云送她。二人一路无话,贺兰香也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脾气,直至上马车要?走了,方开口不冷不热的对王朝云道了声别。


    连细辛都看出贺兰香与王朝云之间?的微妙,上了马车便?道:“主子?,奴婢怎么觉得您与王三姑娘像是不大对付似的。”


    贺兰香不以为?然,淡漠平静地说:“她是琅琊王氏尊贵的嫡出小姐,自然看不上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我又不是个上赶着贴人家?冷脸的,自然也不会巴结她,我和她能有什么好值得对付的。”


    细辛见她说起来轻松,知她没往心里去,便?也没再多问了。


    *


    王朝云送走贺兰香回?到府中,没回?北屋,而是去了浮光馆。


    落日镀梧桐,翠竹随风动,洋洋洒洒满地流金浮动,是泼天富贵堆出的风雅。


    王朝云步入房中,正见来回?踱步的周氏,周氏一见了她,当即便?要?张口,瞥了眼她身后的丫鬟,又闭嘴。


    王朝云将丫鬟支出,待等关门声落下,冷声道:“是她么。”


    周氏打起退堂鼓,手往袖中一揣道:“这?我怎么知道,一眨眼过了十几年,谁知晓那粉团似个娃娃日后能长什么样。”


    王朝云皱眉,显然是在怪她草木皆兵。


    周氏再度踱步起来,焦虑至极的样子?,喃喃道:“也是古怪,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是一下子?觉得不对劲,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就是心慌害怕,手脚都止不住哆嗦。”


    就像小偷,偷了人家?的宝贝换钱财,金盆洗手以为?能重新做人了,但从?那以后,看见带刀的便?以为?是官差,心头上的阴影一辈子?也散不去。


    周氏想到那张明?艳娇美?的脸,越想越是害怕,“更?不说她还?与你同?般岁数,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她……”


    “够了。”比起周氏的惶恐不安,王朝云的表现堪称毫无波澜,冷声道,“一个窑子?里出来的娼妇,也值当你去这?般提心吊胆。”


    王朝云打断完周氏,长睫覆目思忖一二,“我记得,你过往那些老主顾里,似乎不缺走南闯北的地老鼠,随意找个来,让他?背地里将这?贺兰香的身世打听一二便?是。”


    周氏过往黄历被蓦然揭开,头脸顷刻涨至通红,羞愤不已地啐道:“猴年马月的买卖了,我自从?改了名字与你入府,便?与过往那些人断了交集,现在去哪里找能使唤得动的?”


    王朝云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嫌恶,云淡风轻道:“既如此,此事自有我去调查,你今日权当从?没见过贺兰香,日后亦不必插手,省得露出马脚,坏我大事。”


    周氏心里五味杂陈,既厌烦王朝云对她如此冷言冷语,又不得不应声,一股怨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煞个人。


    王朝云抬腿步往书案,背对她道:“没你事了,退下。”


    “是。”周氏闷声应答,走到门口了,满心怨气便?化为?一声冷笑,打蛇打七寸般别有用心道,“我若直觉错了倒还?好,现在想想,那贺兰香的眼角眉梢,确实与你娘的相差无几,若歪打正着真是她,那我这?双眼睛可?真成火眼金睛了。”


    王朝云抓住案上的松花砚便?往周氏砸去,厉声呵斥:“我让你退下!”


    砚台摔在周氏脚前,碎成两半,残留砚中的墨汁流淌蔓延,浓稠如血。


    周氏冷嗤一声,开门而出,出门那刻便?换作另副面孔,笑语晏晏与小丫鬟们谈笑风生,俨然一副慈母做派。


    门内,王朝云立在案前,全身僵直,双手攥拳发抖……


    霜降, 寒气骤增。


    天一冷,贺兰香越发晚起,此时方知在院中凿池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来时正值盛夏她没做筹谋,没想过北方天冷之后, 守着个寒池,跟抱块冷冰无异。


    细辛春燕已换上?深秋厚衣, 伺候贺兰香下榻时会提前将手搓热,犹是如此, 这在南方长大的美人也直嚷冰凉, 起床气都被激起来了, 早膳闹着不吃。


    这时, 小?丫鬟来回?禀,说是威宁伯千金特来拜访。


    贺兰香收了闹腾,眉心略跳道:“郑袖, 她来做什么?”


    外面寒气缭绕,贺兰香懒得出这个门,遂道:“把人带到这里吧。”


    简单梳妆完毕, 郑袖亦被带到。


    贺兰香与之客套完, 便落座斟茶, 等人说明来意。


    郑袖将带来的礼品先后奉上?,见贺兰香不为所?动, 踌躇一二?,终是硬着头皮道:“嫂嫂可还记得,在皇宫时, 你曾承诺会在将军面前替我美言。”


    贺兰香呷口热茶,“自然记得。”


    郑袖口吻陡然激动起来, 语无伦次道:“求嫂嫂助我,我等不得了,我当真一刻都等不得了,腊月便是入宫选秀之时,距今不过三个月,若再慢些,我真的便要……”


    贺兰香抬眼看她,“所?以,你今日过来,是想让我催促将军早些下聘,定下与你的婚事?”


    郑袖低头,咬唇不语。


    贺兰香静下,片刻后道:“郑妹妹,你将这事想得有?些过于简单了。我只是承诺会替你美言,会尽力劝他,可没说有?万全?把握助你成功。”


    郑袖白了脸色。


    贺兰香垂眸望向?茶面浮沫,“谢折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脑子和想法,我再是想帮你,临到最后,不还是得看他自己?吗。”


    郑袖眼圈渐红,僵硬着点了下头,点过头后忽然便抽泣出声,像不堪重?负的骆驼被压下最后一根稻草,掩面呜咽道:“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想入宫,待等王朝云当了皇后,王氏掌权,我一定会死在宫里的,他们王家人不会让我好过的。”


    贺兰香听着,面上?无动于衷,心想:嫁给?谢折,就很好过吗?


    她恍然回?忆起与谢折初见的场景,他坐在马上?,遍体冷甲,居高临下,手中长刀指向?她,阴冷的刀尖从她的脖颈流连到小?腹。


    贺兰香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即便与之缠绵数百次,贺兰香依然确信,谢折,从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郑袖竟以为他会是她的救赎,贺兰香只觉得讽刺。


    午后送走?郑袖,细辛回?到房中,不禁感慨:“这郑姑娘,处境着实可怜,人走?时,眼圈都还是红着的,想来路上?又?要哭上?几场。”


    贺兰香周旋一上?午,心神早已不够用,靠榻打了个慵懒懒的哈欠,倦倦道:“我若没怀上?孩子,你我的处境可比她要可怜多了。”


    细辛应声说是,却也来了兴致,上?前给?贺兰香拆下钗环时道:“主子若是郑姑娘,会怎么做?”


    贺兰香阖眼,不假思索地出声:“装疯扮傻,变成毫无价值的棋子,威宁伯再是狼心狗肺,犯不着因为女儿没了用处便将人杀了。再不济,自己?削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从此远离世俗,一了百了。”


    细辛颇为讶异,没想到贺兰香会这么答,笑道:“郑姑娘但凡有?主子一半心狠,不至于今日登这个门了。不过有?个好拿捏的性子不是坏事,她若真许给?谢将军,以后于主子而言有?益而无害,主子应都应下了,何不顺水推舟,劝说谢将军娶了她呢。”


    贺兰香未再应声,呼吸均匀绵长,显然睡着过去。


    待等细辛为她掖好被角退下,她又?悠悠睁开双眸,看着脸旁枕上?的绣纹发呆。


    过往无数夜里,谢折便是如此枕在她身旁伴她入睡,就像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


    应都应下了,为什么不劝他娶了郑袖。


    贺兰香也想知道原因。


    她觉得,兴许还是怀孕的缘故,她的心乱了,人便也跟着反常起来,毕竟再像夫妻,最开始时,谢折也是拿刀指着她的,她怎么能?在这种人身上?意气用事。


    她不应该的。


    *


    闹市街头,人声鼎沸,午后的太?阳热烈鲜艳,光芒打在摆摊贩卖的火晶柿子上?,像一个个小?火球,看见便教人心生欢喜。


    郑袖在马车中抽泣,全?然摒弃了外界的热闹,直至随从一声呼唤,她才恍然回?神,哽咽询问:“怎么了?”


    “回?姑娘,前头好像是康乐谢氏的车驾,您看是否让路?”


    郑袖擦拭去眼角的泪珠,亲自掀开车帷,张望两眼道:“果真是呢,罢了,让便让吧,若等人家让我,怕得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来。”


    她闷闷放下帷布,回?到车中静坐。


    街对面的赌坊门口,有?双眼睛看直,久久无法挪开视线。


    “那车里坐的是谁家的小?姐?”油头粉面的少年?舔了下嘴角的柿子汁,咂摸着甜味道,“生得好生乖怜,看了教人心疼。”还心痒。


    卖柿子的小?贩张望两眼,“周官人竟看不出来,那是威宁伯府的车驾,里头坐着的自然是郑氏千金。”


    周正哦了声,耀武扬威地道:“威宁伯我是见过的,老匹夫一个,没想到能?生出这么水灵的女儿。”话说完,他仍无法挪开眼睛,直至马车行?远,还恋恋不舍地踮脚张望。


    小?贩伸手在他眼神一晃,半开玩笑地道:“您老别看了,人家那是天上?云彩,岂是咱们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周正这下回?了神,一抹嘴,眼露狠光,朝小?贩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大爷我论咱们?我可是在提督府王大公子手下当差,我娘还是府里的大管事,天王老子见了她都得给?三分薄面,大爷我想要的东西哪个弄不到手?用你在这满口喷粪。”


    小?贩哑口无言,夹着尾巴不敢多话。


    周正又?看了眼马车离去的方向?,回?过脸冷哼一声,伸手捞起两颗柿子,揣在袖中便走?了。


    *


    傍晚时分,周氏忙完浮光馆里外事宜,回?到房中歇息,刚迈入门,一眼便见榻上?躺着自己?那孽障,二?郎腿高翘,正用手丢柿子玩。


    周氏先是惊,之后是怒,将门关好便小?跑过去,照身上?便是狠狠一掐,呵斥他:“你这混账!后宅是你说进便进的,若被看见,你吃不了兜着走?!”


    周正嗷嗷直喊疼,跳起来边躲边告饶,将柿子往周氏眼前一摆,“这不是到了时令,儿子惦记着娘还没吃上?这口新鲜的,特地冒险给?您送来尝鲜吗!”


    周氏一怔,不由转怒为喜,欢喜接过柿子,戳了下周正的脑袋道:“就知道没白养你这小?孽障,人大了,还知道心疼娘了。”


    周正揉着头,笑嘻嘻将周氏摁坐在绣墩上?,捏肩捶背,殷勤至极,“娘是儿子的亲娘,儿子不心疼娘,谁心疼娘?莫说是这区区两颗果子,娘就是让儿子上?刀山下油锅,儿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周氏吃了甜津津的秋柿子,听着儿子的满口甜言,一颗心就要飘到天上?,呸呸两声道:“什么上?刀山下油锅,娘这辈子就生了你这一个带把儿的,把你供起来还来不及,哪舍得让你上?刀山下油锅,纵是娘自己?下了油锅,也不能?让你下啊。”


    周正闻言,动容之下险些哭出声,抹着眼吸起鼻子来。


    周氏惊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弄这娘们做派,可是娘方才把你掐疼了?来,快让娘瞧瞧。”


    “不不不,娘会错意了。”周正道,“儿子只是想到这么久以来未能?时常在娘跟前端茶送水,尽一尽孝道,还总惹麻烦,让娘怄气伤心,娘非但不责骂,还事事为我着想,我就觉得自己?真是……真是不配有?娘这么好的母亲。”


    周氏一听,心都快化没了,柿子一扔,忙起身搂住儿子安慰:“你个傻孩子,娘这辈子最大的指望就是你,娘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娘还指望在你身上?享清福呢。”


    周正眼眶通红,拍着胸口保证道:“娘放心,儿子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让娘为我担忧。”


    周氏大为动容,抹着泪笑道:“千盼万盼,娘可终于盼来我正儿开窍的这一天了。正儿乖,听娘的话,打伤打死个人都不要紧,你这阵子老实些,等风头过去了,娘就给?你谋个更大的官职,你再赶紧娶妻生子,早点让娘抱上?大胖孙子,娘就打心眼儿里舒坦了。”


    周正眼珠一转,见终于引出这话茬,忙故作羞赧的开口道:“娘有?所?不知,其实……儿子已有?心上?人了。”


    周氏两眼放光,忙问:“是哪家的姑娘?相貌人品如何?家中几个兄弟姊妹?”


    周正满面难为情,在周氏再三追问之下,方小?声道:“是威宁伯之女,郑袖郑小?姐。”


    周氏笑容一僵,一时无话。


    周正立刻扮起可怜,抹着眼泪悲愤道:“难道娘也觉得儿子配不上?郑小?姐吗?”


    周氏双目瞪大,想也不想便矢口反驳:“放屁的话!我儿子一表人才能?文能?武,莫说区区一个郑氏的小?姐,纵是金枝玉叶仙女下凡,配起来也绰绰有?余!”。


    子时, 月寒星冷,寒露如雨。


    王朝云伺候郑文君服药睡下,便出了北屋, 回了浮光馆。


    她到房中刚静坐,便见案上放有一碟新鲜红柿, 柿子个头小巧圆润,飘着甜丝丝的香气, 教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侍疾整日?,她一身的药苦气, 呼吸里都带了药味, 原本对甜食无感的性子, 竟情不自禁便摸起一颗柿子, 小咬一口,品着软糯甜蜜的果肉道:“谁端来的,倒有眼力见儿。”


    小丫鬟刚想出声, 周氏的笑声便自?门外飘来,抬腿入门道:“这些?小蹄子哪记得每月新鲜时令都有什么,还是我正?儿惦念三姑娘, 特地采买了托人送进来的。”


    王朝云听了, 神情?立刻冷却?, 顺手便将柿子放回了碟中,再未多看一眼。


    周氏视若无睹, 给周遭婢女使了记眼色命令退下,仍是堆起副笑脸道:“三姑娘不?知道,正?儿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 不?仅收了性子,人还懂事体贴, 已从半大孩子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了,不?光知道孝顺我,还知道惦念起你来,张口闭口都是他三姐姐近来可好,可缺什么,他一并采买了送来。”


    王朝云听到耳中,只觉得乏味烦躁,冷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他又想干什么。”


    周氏见她如此开?门见山,干脆也不?遮掩,转头看了眼合紧的门,回过脸朝王朝云走去,低声笑道:“哪里是他又想干什么了,是我觉得他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想早点给他择门亲事,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头夙愿。”


    王朝云知她已有主意,便问:“哪家姑娘。”


    周氏将声音一压再压,故作?神秘道:“不?是别人,正?是姑娘你的小表妹。”


    王朝云霎时皱眉,“姝儿?”


    周氏不?置可否,只是笑。


    王朝云轻嗤一声,冷眼瞧着周氏,“你莫不?是在跟我说?梦话,姝儿是我姑母姑父的幺女,素来最得疼爱,我姑父为人孤直,能在陛下面前给谢折下绊子的主儿,皇亲贵族尚且看不?上?眼,就凭你那个酒囊饭袋的废物?儿子也配?你是怎敢同我提出来的?”


    周氏得了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脸色自?然好看不?了,但为了儿子的婚姻大事,只好生忍下去,继续赔着笑脸道:“不?过一说?罢了,谢家的女儿金尊玉贵,我们?正?儿自?是高?攀不?起的。”


    王朝云哼了声,阖眼揉着着眉心,似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周氏缓回来脸色,再度压声,意味深长道:“谢家的女儿不?成,别家的女儿不?见得便不?能成,譬如那个前不?久才入京的郑氏?论风光远比不?上?谢家,那威宁伯说?好听了大小是个爵爷,但哪个爵爷又能干出卖女求荣的勾当,京城谁人不?知他削尖了脑袋把女儿往谢折身边送?这好在是在世家高?门里,若是乡里乡间的,哪家女儿被送上?门又遭退货,真?是连做人的脸面都没有了,定要跳河自?尽才能保全名声。”


    王朝云揉眉心的手一顿,瞬间彻底明?白了。


    什么谢姝,分明?一开?始就是冲郑袖来的,怕被她骂作?异想天开?,才拿谢姝遮掩,由此拉低她心里的抵触。


    王朝云面无波澜,抬眸盯住周氏,不?冷不?热的样子,没急着斥责,只淡漠道:“既连人选都想好了,又来叨扰我做什么。”


    周氏溢出笑意,眼冒精光,“瞧姑娘说?的,我这不?是想更名正?言顺些?吗,夫人那么疼你,你找她撒撒娇,让她收我正?儿当干儿子,到时候再辛苦夫人亲自?到郑氏府邸下聘,有她的面子在,不?信威宁伯敢不?同意。”


    王朝云冷笑一声,冷不?丁斥出四字:“痴人说?梦。”


    周氏堆积出的笑立马便僵了,逐渐沉下神情?,冷幽幽的试探地问:“姑娘的意思,是不?愿意帮我们?母子这个忙了?”


    王朝云瞥着她,纠正?道:“这不?叫帮忙,这叫狼狈为奸。”


    周氏眉心一跳。


    王朝云看着她,字正?腔圆道:“我告诉你,莫说?是郑氏的女儿,纵是宰猪杀驴,下九流泼皮破落户的女儿,但凡有些?心气品貌在,都不?会找一个只知胡赌滥喝,闯下祸事便躲亲娘屁股后头哭丧耍赖,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你!”周氏被说?急了眼,怒目圆瞪血丝外翻,高?高?抡起右手,作?势便要甩上?王朝云一巴掌。


    王朝云并不?躲,直勾勾看着她,眼神阴冷至极。


    周氏气得浑身哆嗦,牙咬了又咬,终究没有将巴掌落下,最终将手收回,泛红充满怨怼的长眼剜着王朝云,颤声开?口道:“你一个做姐姐的,怎么能这样说?他,正?儿他可是……可是你的亲弟弟。”


    “放屁!”王朝云陡然睁大了眼,冷静沉着的壳子裂个粉碎,死死瞪住周氏道,“谁是我弟弟?我只有一个亲弟弟叫王元璟!贵为提督府四公子,他才是我亲弟弟!你的废物?儿子算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论姐弟!”


    周氏面色苍白,再多的话都凝结于喉,看王朝云的眼神活似在看什么毫无人性的怪物?,身体一晃,踉跄一脚跌在地上?,掐着脚脖子哀哭道:“我的老天爷啊,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这辈子竟生出这么个白眼狼出来,富贵日?子过惯了,忘了自?己是谁了,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认了。孩子他爹啊,你怎么忍心丢下我在人世受苦,若是在天有灵,赶紧将我一并带去吧,现在就将我带去吧!”


    王朝云头脑嗡响,深呼两口气平复下心情?,冷眼打量瘫坐在地的周氏,慢悠悠地讥讽道:“对,就这么哭,哭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见,咱们?一个都别活。”


    周氏赶紧闭结实了嘴,抹着泪强撑站起来,苍老枯黄的脸上?可看出怨愤与心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情?,注视王朝云半晌,终是一甩袖子,愤愤出门。


    到了门外,冷风往周氏身上?一吹,彻底吹硬了她的心肠,她回头望了眼门,心中暗道:我呸,不?帮就不?帮,既指望不?上?你,便只能靠老娘我自?己想法子了。


    周氏眼仁一转,一个阴狠的点子立上?心头。


    再娇贵的小姐也有出门的时候,她就不?信了,她还能一次机会找不?着。


    *


    十五当日?,贺兰香借着给腹中孩儿祈福的由头,到金光寺上?了炷头香。那颗老银杏树已顶满金黄,风一过,金灿灿的小扇满地飞扬。


    所幸艳阳高?照,阳光暖洋洋洒在身上?,算不?得多冷。贺兰香晒够了太阳,便坐在银杏树下,慢品清润热茶,看香客人来人往,恬静成了一副泼墨美人图。


    “你怎么在这?”


    突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侧,贺兰香转过面孔,眉目弯弯,朝一身布衣乔装的少女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李噙露哑然失语,眼中闪过丝异色,丢下句:“我是来这边上?香的。”说?完便要转身往佛堂走。


    贺兰香起身走去,声音是刻意的扬高?,“是来上?香,还是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某个人的。”


    李噙露转脸看她,虽未出声,眼中神色却?已将自?己全然出卖。


    贺兰香抓住她的手,叹气道:“行了,就你这点能耐还敢与虎谋皮,你若不?想一错再错,到头来把你姐姐气死,就跟我走,听我好好说?。”


    李噙露听她提到李萼,神情?先是惊诧,似乎没想到她姐姐这么快就已经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紧接着便是复杂,犹豫要不?要按贺兰香的做。


    贺兰香才不?给她下决定的时间,趁着她犹豫的工夫,拽起人便往僻静处的禅房走。


    半个时辰过去,禅房门开?,李噙露脸色苍白的出来,恍惚难以?回神。


    贺兰香后脚出来,敛了下衣衽,云淡风轻地道:“道理我都给你掰开?揉碎说?明?白了,你若再执迷不?悟下去,整个李氏都要被你拉下水,成下一个萧氏。当然,你要是敢赌,就权当我说?的话是耳旁风,继续与萧怀信合作?。”


    李噙露的脸越发惨白,未正?面回答贺兰香的话,而是声音艰涩地道:“为何?好心帮我,我姐姐是不?是答应了你什么好处。”


    “李妹妹哪里话。”贺兰香笑语晏晏,真?心实意地道,“你还不?知道嫂嫂我么,我这人天生心善,最是见不?得女孩子家误入歧途,能拉便拉一把了,谈什么好处不?好处。”


    李噙露静静看着贺兰香,只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个雪肤花貌的美人,而是只披着人皮的狐狸精,眼睛一笑尾巴一摇,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在算计什么。


    但有一点她没说?错,即便她居心多半不?良,但在很多时候,她的确能拉便拉一把了。


    李噙露收回心神,没再看贺兰香,看向?了随风飞舞的银杏叶,沉下声音道:“不?管怎么说?,今日?我都多谢你,萧……我以?后不?会再刻意见他了。”


    贺兰香释怀道:“你明?白便好了,但无论如何?,你的把柄都已经落下了,至于他到底想留到什么时候用,目的是什么,除却?他自?己,没人能知道。”


    李噙露思忖片刻,面露懊恼,“我实在想不?通,我和他又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害到我身上?。”


    贺兰香喟叹道:“想不?通就别想了,赶紧回家去,日?后少出门,少胡思乱想。”


    李噙露应声。至于照不?照做,只能日?后另看了。


    二人分别,贺兰香送李噙露先行,看她身后零星跟的几个人,知她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未将排场做大,但想到京畿动荡,还是让细辛匀出几个随从,暗中跟过去了。


    李噙露一走,贺兰香也未多逗留,带着丫鬟随之返回城中府邸。


    回到府上?正?值午后,贺兰香用过膳便上?榻小憩,想要补个舒服的觉。


    觉睡至一半,她便被春燕的呼喊声吵醒——“不?好了主子!李姑娘出事了!郑姑娘出事了!”


    未等贺兰香发作?,细辛先怒,拦住跑入房门的春燕道:“你说?清楚,到底谁出事了!”


    春燕气喘吁吁道:“两个姑娘都……都出事了,听护卫说?,李姑娘回城的路上?正?遇到郑氏车驾出城,李姑娘过往在临安与郑姑娘颇为交好,便出声问候,未料马车连停都未停,车厢里还寂静一片,连句回话都没有,周遭随从的打扮也很是怪异,不?像府中护卫装束。李姑娘觉得蹊跷,便带人跟了上?去,直跟出十里开?外的郊野,终见马车停住,有个小厮模样的人物?把昏迷的郑姑娘搀下马车,驱散同党,将郑姑娘放倒在地,光天化日?之下便要行……”


    春燕涨红了脸,牙一咬将话说?完:“行不?轨之事。”。


    贺兰香惊了心魄, 乍听以为是自己听错,忙不迭道:“你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春燕便又将话重复一遍, 另外补充道:“李姑娘为了保护郑姑娘,带着人?便闯了过去?, 可惜随从太少?,两方打?起来根本没胜算, 所幸有主子派去?的?护卫跟着,及时出手将两位姑娘救下了。”


    贺兰香这才长松一口气, 心落回肚子里, 抚着胸口埋怨春燕道:“下回说话记得一次把话说完, 平白吓死个人?。既救下便好?, 现在她?二人?在何处?行凶的歹人又在何处?”


    春燕:“那边正准备将两位姑娘各送回家中,作恶之徒也皆被拿下,等主子发话处置。”


    贺兰香思忖一二, 道:“不要把她?俩送回家中,否则若走漏风声?,她?二人?清白受损, 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先将她?二人?送到我这里来, 再遣人?往李郑两家发话, 就说她?俩到我这做客,说话与我投缘, 被我留下小?住两日?,改日?再将人?送回府邸。切记绝不能提她?二人?出现在城外险被歹人?所害,半个字都提不得, 问就是一直在咱们府上。至于?那些脏东西,还?等我发什么话, 就地砍死便是了。”


    春燕正要应声?,转而又想到什么,为难道:“可领头那个欲图玷污郑姑娘的?,对咱们的?人?出言威胁,说他是提督府的?人?,咱们若敢拿他怎样,便是跟提督府作对,要咱们日?后好?看。”


    贺兰香诧异道:“王家的?人??”


    这就怪了,王家虽与郑氏敌对,但?无论是王延臣还?是他底下三个儿子,都不像是能纵手下干出如此龌龊之事的?脾气,亲自授意就更不可能了,一是恩怨没到那个地步,二是世家名门最为看重名声?,若一旦败露,整个家族都要被戳烂脊梁骨,怎会派出来个如此色胆包天的?猥琐鼠辈。


    贺兰香想了想,左右有些为难,干脆道:“那就先不急着杀,全部拿下押入皇城司,将情况与将军说明,由他来定夺。”


    “是。”


    春燕退下,贺兰香困神飞走,再无法安然?补觉,只?能阖眼养神,让细辛留意着门外动静,若李郑二人?来了,随时叫她?下榻。


    约过了有一个时辰,马车入府,李噙露和郑袖终于?在丫鬟的?搀扶下与贺兰香会面。


    因眼观打?斗,还?见了血,李噙露受了不小?的?惊吓,魂魄早飞去?天外,身体哆嗦难以自持,话都说不完整,浑浑噩噩不得清醒。至于?郑袖,便更不能提了,也不知她?到底身中何等迷药,直至如今人?都还?是昏着的?,好?在诊过脉说人?没有大碍,等睡醒便好?了。


    贺兰香将二人?安顿在院中偏房,并未急着问其中缘由,一直等到傍晚时分郑袖有苏醒的?征兆,才问郑袖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袖半昏半醒饮下半碗茶水,咳嗽着回忆道:“我记得,我一开始是到军营给谢将军送剑的?。我父亲新得了一块玄铁,觉得宝剑赠英雄,特地铸成了剑,让我亲自送到谢将军手里——”


    郑袖眼眶渐红,声?音哽咽:“可我连将军的?面都没见上,驻守辕门的?士卒说,将军从来都不用?剑,让我再带回去?。我很难过,却没有办法,只?好?回城。路上车马却被一伙忽然?闯出的?蛮匪劫道,身边的?侍从都吓跑了,没人?顾得上我。有一个人?跳到车里,用?布帕掩住了我的?口鼻,我的?眼皮忽然?变得很沉……后面的?,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贺兰香将话拆开逐句细品,叹息道:“那些人?不是蛮匪,而是乔装打?扮过的?城中歹徒,今日?多亏有李妹妹救你,否则便要出事了。”


    贺兰香将李噙露搭救她?的?过程细细说了一遍,郑袖听完后怕不已,久久无法平静,回过神便要下榻去?找李噙露,要当面谢她?的?救命之恩。


    贺兰香将郑袖摁住,告诉她?李噙露如今受了惊吓,谁都不想见,让她?也好?生养着,以后有的?是机会。


    郑袖心神震荡,既感谢李噙露,又感谢贺兰香,得知贺兰香连后路都给她?想好?,她?无需为名声?担惊受怕,一时激动,掩面便啜泣起来。


    贺兰香没多安慰她?,带着丫鬟离开,让她?一个人?待上片刻。


    夜晚,谢折回府。


    贺兰香等李郑二人?都睡着,特地到了后罩房找谢折,问起那伙下狱皇城司的?歹徒。


    “都招了。”烛火下,谢折坐于?案后,遍体肃穆,声?音低沉,“为首的?那个叫周正,原先在王元瑛手下当差,因上个月赌博打?死了人?,被罢了职位赋闲,出了牢狱后便一直在街上游荡。他说他对郑袖一见钟情,碍于?身份卑微不能上门提亲,便听了他娘的?话,先找机会将郑袖玷污,好?威胁郑袖主动下嫁他家。”


    贺兰香惊诧道:“好?歹毒的?法子,这周正他娘是什么人??胆大包天便算了,同为女子,如此阴狠的?主意竟也能生出?”


    谢折眉心略跳,借机讽她?:“你三天两头去?王家一趟,会不知道他娘是什么人??”


    贺兰香正欲发作说谁三天两头去?王家了,明明就去?了一次。忽然?心思一动,蹙紧眉头喃喃道:“周……他若是随母姓,那他娘岂不就是王朝云的?贴身嬷嬷周氏?”


    谢折未语,算是默认。


    贺兰香长吸一口凉气,顿时感到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周氏的?面相虽让她?觉得不舒服,但?接人?待物都是一副温良谄媚之态,没想到私下里竟能毒到如此地步。


    谢折欣赏着她?那副极少?流露出的?震惊模样,觉得挺有意思,一身疲惫都没那么沉重了,饶有兴致地问:“周正今天杀还?是明天杀。”


    贺兰香先是下意识说今天杀,之后忙不迭道:“等等,先不急着杀,关着折磨两天便是,待等探清王元瑛那边的?态度,再做定夺不迟。”


    一个嬷嬷是不以为惧的?,但?王家人?若借题发挥,反咬谢折无故关押他们的?人?,事情便有些麻烦了,毕竟眼下情况特殊,真?相根本不宜声?张,否则郑袖李噙露二人?的?声?誉一个都别想保住。


    贺兰香越想越觉得麻烦,一时无法归咎原因,便对谢折抛出记白眼道:“都怪你。”


    谢折没接话,但?眼神明显在斥她?无理取闹。


    “别看我,就怪你,”贺兰香理直气壮,“你若将那把剑收下,接见了她?,送她?走时再多派几个人?跟着,她?兴许便不会着了那个禽兽的?道了,这种麻烦事也就不会找上门了。”


    谢折:“我从来不用?剑。”


    贺兰香轻嗤,语气说不出的?阴阳怪气,“知道,老侯爷喜欢剑,你恨他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喜欢了。”


    气氛骤然?静下,跳跃的?烛火都仿佛为之凝滞。


    谢折看着她?,漆黑眼瞳寂寥冰冷,过了许久,问她?:“你还?知道什么。”


    贺兰香无惧他身上的?冷意,眼睛扫着房中老旧陈设,颇为得意地道:“我还?知道,为什么你走到哪,都喜欢住在又阴又暗的?后罩房,身上的?衣物永远粗糙难穿,衣食住行一切从简,像个苦行僧。”


    谢折不语,只?看她?。


    贺兰香眼神绕了一圈,终与谢折对视上,眼中笑意一噙,如丝媚色便缠绕眼角,意味深长地说:“明面上看,是你不愿染上骄奢淫逸之风,让手下将士心生芥蒂。但?其实,是你觉得自己不配,对吧?”


    “你娘在世时,一天的?福没享过,一天的?好?日?子没受过,没吃过山珍海味,没穿过绮罗绸缎,所以当你在享用?那些东西的?时候,你就会想起她?,想到她?到死都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你却触手可得。你就会很愧疚,很难过,吃穿用?度越好?,愧疚越大,越是难过。”


    谢折眼眸幽深下去?,深邃如渊,双唇紧抿一字未言,面无表情看着贺兰香。


    贺兰香感受到他身上的?凛凛杀气,巧笑嫣然?道:“是不是这样呢,我的?好?将军?”


    不等谢折开口,她?见好?就收,柔荑掩唇,俏生生地打?了个哈欠,“不成了,太困了,我先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睡,别累坏了身子。”


    然?未等转头,谢折的?声?音便响在她?耳畔,冷沉压抑的?口吻,不容置疑地说:“过来。”


    贺兰香步伐僵住,犹豫要不要过去?。


    内心短暂拉扯结束,贺兰香轻快抬过头,直视谢折冰冷的?注视,从容不迫地走过去?,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顺带抬起双臂搭在谢折肩上,脸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口脂清甜,润泽生香,二人?四目相对。


    贺兰香表面有多镇定,内心就有多忐忑。


    她?知道自己玩过火了,刚刚无疑是在谢折的?禁忌上蹦跶,但?后悔也晚了,且哄着罢。她?哄男人?的?招数会的?不多,坐大腿这招还?是以前用?在谢晖身上的?,堪称百试百灵,不知道对谢折有没有用?。


    “我是想问你,准备将那两个人?收留到几时。”谢折正色道。


    贺兰香懵了,这才发现自己想太多,便打?算起身说话。


    一只?大手摁住了她?的?腰。


    “不过,既你如此主动,”谢折的?眼神下移,落到她?平坦的?小?腹上,“三个月,满了吗?”。


    落在后腰上的手掌摩挲在腰窝, 带起连串轻微的痒。贺兰香当然懂谢折的意思,但看着谢折漆黑毫无欲念的眼眸,反倒像是?她龌龊, 遂实话实说道:“没满,还差几日。”


    “那就继续养。”摩挲在腰上的手不?知?何时已上移, 顺着纤细的脖颈,握住精巧雪白的下?巴, 轻轻抚摸着。忽然,手上力度一重, 谢折启唇, 淡漠地道, “多将精力用在自己身上, 少管别人怎么想。”


    贺兰香心头一跳,心道这厮果然还是很介意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孩子?满打满算才?不?到三个月, 现在就开始威胁我了,以后等?生完还得了?。


    虽然知道是自己先惹火在先?,但得到如此直白的警告, 贺兰香还是?感到有股无名火在心中燃烧, 挫败生出恼怒, 不?甘心的滋味越发厉害。


    她蓦然转正坐姿,直接跨坐在谢折身上, 柔情似水的美?目中骤生狠意,直直盯着谢折的眼睛,好斗的孔雀一般, 居高临下?,不?悦地道:“你凶什么凶。”


    谢折眉梢一挑, 兴致起来不?少,提醒她:“你看清楚,此刻咱们两个是?谁在凶。”


    贺兰香冷嗤,“还用说吗,就是?你啊,我不?就是?猜中你的秉性由来么,至于对我如此警告,怎么着,我若再将?你探究下?去,连你小时候尿几床被子?都知?道,你是?能杀了?我吗?”


    说话时似是?想增加些压迫感,她还故意将?脸压近谢折,二人鼻尖相抵,口脂上的清甜香气越发浓郁,呼吸缠绕融合,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入对方肺腑。


    谢折看着贺兰香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只感到头疼。


    他有点怀念与?她初识的时候了?。


    那时候的她每时每刻都憋着一肚子?坏水,一句话里起码藏九个心眼子?,一个意思要绕十八个弯,听懂他的恶意也只会装傻充楞,绝不?会如此直白了?当的和他算账。


    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


    而他似乎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谢折有些恼,不?冷不?热地道:“我若真想杀你,会将?你留到今日?”


    贺兰香冷哼一声,“那可就不?一定了?,是?谁当初三番两次想要将?我一刀砍死的?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刀尖抵在身上是?什么滋味,你谢大将?军如此六亲不?认的凉薄性子?,哪日瞧我不?顺眼,兴许一刀便劈了?我呢?又或是?哪日娶了?妻生了?子?,从此便不?过问我的生死了?,我岂不?是?便化身浮萍,随浪拍击起伏?”


    谢折阖眼深呼口气,若早知?会如此难收场,方才?咬断舌头都不?会多那一嘴。


    “你怎么不?说话了??”贺兰香越发来劲,睁大了?眼眸追问道,“是?被我说中了??无话可说了??还是?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拿我当个无关?紧要的玩意儿,对局势有益便留,哪日局势变了?,你一个不?高兴便将?我劈了?杀了?,是?么?”


    话到后面,贺兰香的眼睛有点发红。


    她也不?知?自己借着怒意问出了?多少实话,她一直以来的惶恐,对自身境况的不?安,全在此刻用半真半假的怨愤发泄了?出来,迫切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是?没有意义的。


    两厢无声,气氛寂静。


    久久不?见谢折回答,贺兰香正欲继续逼问,脑后便有只大掌扣住她后颈,面前熟悉的气息倾压而来——谢折直接吻住了?她。


    一直吻到她不?得不?消停,身体?酥软说不?出话时,谢折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会杀你,更不?会娶妻。”


    贺兰香口脂被吻花,唇瓣涨红,眼也泛红,眼中情动的旖旎与?凄然的清明交织,她面上仅闪过一瞬的怔愣,旋即一抹讥笑?便浮上唇梢,很是?不?以为然地道:“男人的话若能信,天上便不?会降下?那么多天雷了?。”


    谢折并不?与?她争辩,只静静看她,待她自己平复。


    贺兰香被看得不?自在,又觉得谢折唇上残留的口脂实在碍眼,便伸手想给他擦了?,擦拭两下?没擦干净,她心想要是?有水便好了?,之后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便又回吻了?过去,主动撬齿递舌,香津浅送。


    谢折搂紧了?她,手臂缠上她的身躯,两具年轻灼热的身体?贴的严丝合缝,像是?天生注定为彼此而生。


    烛火愈烧愈烈,房中气温步步升高,情丝涌动如潮水包裹。


    谢折的吻辗转蜿蜒,手伸入贺兰香袖中。


    “贺兰香身躯一颤,感受到谢折的异样,总算想起来害怕,啜泣着,欲拒还迎,“不?成?的,还差几日,再等?等?。”


    其实即便日子?安全了?也不?敢这么来,谢折的实在太……了?,她根本不?敢尽兴折腾。


    真是?煎熬。


    如果她不?是?贺兰香,他也不?是?谢折便好了?,他俩不?必因局势所迫急着怀上孩子?,而像寻常年轻男女一样,让自己和对方细水长流,直至心满意足。


    “放心。”谢折粗喘道,嗓音都在极力克制下?变得低哑,“我心里有数。”


    贺兰香嗔他一眼,嘴里没回绝,算是?默认。


    革带落地,胭红亵衣褪落,桌案蓦然一晃……


    烛火下?,二人能清晰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贺兰香原本莹润的面色都因烧灼而染上绯红,艳丽无比。谢折看着怀中人因情动而流露的妖艳媚态,压抑着克制着,眼中却是?强烈的侵略意味,火焰足以燎原。


    “嗯唔,”贺兰香理智尽失,方才?还抗拒着,现在便啜泣着道,“再来些,求你了?……”


    谢折本就煎熬,不?上不?下?吊在桥上,还要受此诱惑,浑身的气血都要将?头脑冲炸,强行忍住了?塌腰到底的冲动,哑声道:“别乱动。”


    贺兰香知?他难受,故意没有消停,反而变本加厉,眼中媚色迷乱杂生,丝丝缕缕缠到谢折眼中去。


    谢折额上青筋毕露,险些便丧失理智,滚烫的汗水从他额上淌落,烛火照见猩红火热的双眸,煎熬难以言喻,刮骨疗毒都没这般让他求生不?得。


    他的手伸向贺兰香的襟口,想换别处纾解,又想到如今天凉气冷,他是?没什么,但这娇花一样的女人必会着凉。他只好耐住性子?,将?贺兰香拖腰抱起,大步走向床榻,用被子?将?她盖严实,再在被子?下?将?她剥干净,让她自己想办法帮他解决。


    *


    拂晓时分,贺兰香趁天没亮,从后罩房回了?住处。


    她擦洗过满身黏腻,瘫软在榻,睡了?场舒服的回笼觉,待等?天亮醒来,昨夜种种便宛若身处梦中,还是?一场难以启齿的美?梦。


    回味片刻,贺兰香用浓茶漱口,下?榻时道:“那两人如何了?。”


    细辛:“郑姑娘已恢复过来,虽仍闷闷不?乐,到底是?能开口说话的,早膳也正常用过。倒是?李姑娘,昨日起便恍惚,睡过一觉后仍没有好转,像是?真被吓丢了?魂。”


    贺兰香道:“郑袖中了?迷药,虽处境凶险,好在没见识到场面,可怕的时候都被李噙露瞧去了?,千金小姐,能承受得住就怪了?。”


    她喃喃说完,沉下?心情,顾不?得梳妆更衣,先?去偏房看过了?李噙露,到了?地方,见人果真如细辛所言那般浑浑噩噩,不?由便头疼起来。


    郎中说静养,静养可以,可纸是?包不?了?火的,贺兰香能将?她留在府中一两天,又不?能留一两个月,总归是?要将?人送回去的。


    “主子?要不?请个神婆来看看吧,李姑娘莫不?是?被邪祟缠上了?。”春燕出主意。


    细辛呸呸一声,“瞎嚼什么,那些下?九流最会坑蒙拐骗,请那些,还不?如请个正经和尚来诵经驱邪。”


    “瞧你说的,和尚难道就不?会坑蒙拐骗了?吗?”


    贺兰香听着二人的争辩声,只觉得叨耳,别开脸,专注看向卧榻发呆的李噙露。


    李噙露头发散乱,双目怔直,不?吵不?闹,一反昨日在金光寺与?贺兰香相遇时的端庄样子?,变得三岁孩童一般,耷拉着头脑,眼观鼻鼻观心,喃喃念叨着:“姐姐,姐姐,姐姐你在哪,我好害怕……”


    贺兰香将?这念叨声听入耳中,忽然心生一计,吩咐道:“别吵了?,去备纸笔,我要写信。”


    细辛应声去做,顺口问:“主子?要写给谁,奴婢这去安排。”


    贺兰香未语,唇上浮现了?丝神秘莫测的笑?。


    *


    天黑入夜,寒意侵袭,星子?灿若明灯,降下?冷冽清辉,笼罩整个京城,白霜遍地,寒露送凉。


    马车自后门入谢府,经侍女搀扶,下?来一个身着黑披的身影,经引领前往后宅。


    贺兰香喝了?半宿热茶提神,总算将?人等?来,来不?及客套,先?把人带往偏房,道:“就在里面,你进去一看便知?了?。”


    李噙露走向房门,临进门,转脸对贺兰香投以一记感激的眼神。


    贺兰香笑?道:“若觉得我大发慈悲那可真是?免了?,既有今日在先?,太妃娘娘你记住,以后我若遇到难处,你纵使豁出性命也是?要帮我的。”


    李萼点头,万千尽在不?言中。


    待人入内,贺兰香站在门外,先?是?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不?可思议的“姐姐?”,旋即便是?放声大哭的动静。


    她的心就此落下?,轻舒口气,转身正要回房歇息,春燕便红着脸颊上前,对她附耳道:“将?军说,要您忙完便去后罩房,他在等?您。”。


    更深露重?, 晚间气息湿润而清冷,冷冽寒气绕上院中花草枝梢,薄霜凝结, 氤氲窗上的昏黄烛点便显得格外温暖。


    “姐姐,你?今晚还走吗?”李噙露窝在李萼怀中?, 眼中?愁云密布,欲睡又醒, 惴惴不安地问。


    李萼拍在妹妹肩上的手再度柔了三分,温声道:“放心睡你?的, 天亮我再走。”


    李噙露终于安下心, 在李萼的怀中?放松了身子?, 安然闭眼的同时软声道:“姐姐, 之前我对你?说了许多伤人的话,那都是我不懂事?,我以后再不会那样了, 你?原谅我好?不好?。”


    李萼笑了声,眼中?酸涩,忍住哽咽道:“是姐姐让家族蒙羞在先?, 露儿对我说什么都是应该的, 你?又没错, 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


    “不,不应该。”李噙露睁开眼, 看着李萼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没记事?娘就走了,是你?把我拉扯大的, 无论你?做什么,全天下的人都能指责你?, 唯有我不能,我应该永远站在你?那边的,可?我却……”


    却骂她的姐姐寡廉鲜耻,说她让她觉得恶心。


    李噙露羞愧欲死,眼中?滚下愧疚的泪来。


    李萼给她拭泪,温柔道:“瞧瞧哭的,你?我姐妹好?不容易团聚一次,高?兴还来不及,何苦难过呢,过去的那些?便让它过去,以后?不准提了。”


    李噙露泣不成声道:“可?我觉得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我后?来听嬷嬷说过,说娘刚走那一阵子?,我总是哭,哭得昏天暗地,嗓子?都哭哑了也不停。是姐姐抱着我,一歇不歇哄我睡觉,一场整觉都没睡过,连饭都顾不上吃——”


    李噙露因哭得太厉害,后?面的话已说不出来。


    李萼抚摸着妹妹的脸颊,心疼不已地道:“平白无故怎么想起问那些?了,婆子?们酷爱夸大其?词,实际我哪有那么辛苦。不过我们露儿可?真是长大了,都知道心疼人了,娘在天上看到,一定会很欣慰的。”


    李噙露紧贴李萼怀中?,吸着鼻子?道:“娘若真能看到,我只想让她保佑姐姐余生平安顺遂,能够长命百岁,安享晚年。”


    李萼无奈道:“好?好?好?,娘一定能听到我露儿说的话的,快睡吧,别哭伤了身子?。”


    李噙露抽抽噎噎抱紧了李萼,要她和自己一起睡,天亮走时还要把她叫醒跟她说一声。


    李萼只得应下,继续轻轻拍着李噙露的肩背,如多年前那般哄她入睡。姐妹俩有好?多年没有这般亲近过,气氛温暖而静谧,好?像重?回了相依为命的时光。李萼看着妹妹的睡颜,温柔哼唱起了多年前哄她入睡时常唱的竹枝词。


    唱着唱着,李萼被困意席卷,声音低缓下去,词也变了味道,带着她的思绪,飘过寂冷深秋,前往了十四?年前的炎炎夏日。


    避暑山庄内碧柳新荷,景色如画,十五岁的她身着一袭麻孝,怀中?抱着哭天嚎地的三岁娃娃,在厅房中?来回踱步,学着母亲生前的样子?温柔哄睡。在她周围,门里门外站满了人,全是前来劝她回府的家中?长辈。


    她很累,很困,眨一下眼都能昏死过去,吐字却坚决,说:“不回。”


    她知道,娘死了,爹便也不是原来的爹了,前脚自己回去,后?脚这庄子?便能易主,再也回不到她与妹妹的手里。


    一个文小姐,素日说话都不敢大声,在这时也只能撑起一身稚嫩硬骨,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捍卫母亲的遗产。


    蝉鸣嘈杂,虫鸣不断。耳畔声音很杂,是人在咒骂她,许多人。


    怀中?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都哭没了声音,像要断气。她想差人去请大夫,却发现庄子?内外出入口?都被封死,大夫根本进不来。


    周围的下人开始陆续劝她,让她服软回家,否则大人能撑住,孩子?若哭坏了该怎么办,她们姐妹俩,终究是姓李的,怎么能与李氏过不去。


    那是李萼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的姓氏。


    她将劝自己回府的下人全赶了出去,对剩下的人说:“请不来大夫我就自己配药,菜不够吃可?以自己种,谁再敢劝我低头,现在就滚。”


    立完了威,她继续哄睡妹妹,待等?哭声终于停下,她将妹妹小心放到榻上,让丫鬟婆子?看好?,一个人到后?园的白山茶树下大哭了一场,哭母亲,哭妹妹,哭自己,泪水怎么止都止不住,哭到天黑,再抹干净泪回去料理事?务,没让任何人看见残留泪痕。


    她心里清楚,她现在是所有仆从的主心骨,绝不能在人前落泪,脆弱的样子?若被看到,人心便要散了。


    自那以后?,她便成了白山茶树的常客,每次濒临崩溃,都要回到树下大哭一场,哭完便恢复如常,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落。


    直到某日,在她习惯地抱树啜泣时,白山茶树开口?说话,对她说:“你?怎么那么能哭啊,我都要被你?的眼泪淹死了。”


    少年气十足的声音,清冽爽朗,带着微微的无奈与恼意。


    她吓坏了,以为碰到了妖怪,松开树退了好?几步,抬头望向树冠,泪眼模糊中?,光影交叠,葱绿蔽日,一张俊雅明?亮的少年的面孔映入她眼中?。


    她看怔了眼,泪水都忘记擦了,半晌后?皱紧眉头道:“你?是谁?怎敢擅闯山庄,现在就给我出去。”


    “我是树妖,根就扎在这,要出去也是你?出去。”少年理直气壮。


    李萼从没见过这么一本正经扯谎的人,一怒之下转身便跑,“那我现在便去找道士将你?收了!”


    “你?恩将仇报啊你?!我听你?吐了那么多苦水我都没嫌弃你?,你?还要收我!”


    后?来,道士没找成,因为妹妹又哭了。


    李萼抱着李噙露哄到半夜,等?终于哄睡着,她再想起来那少年,找过去,树上便已无人影。


    风清月朗,唯她一人驻立树下,形单影只。


    很奇怪,她居然感到有些?失望。


    可?能是她太孤独了,遇到个能与她说话的,不管是人是鬼都忍不住心生依赖。


    李萼甩了甩头,觉得白日里所见皆是哭昏头后?的幻觉,她整理好?心情,继续孤军奋战的每一日。


    撑不住时,还是会去树下哭泣。


    一声闷响,树上掉下个什么东西,正砸在她的头上,她低头望去,发现是颗鲜红饱满的新鲜荔枝。


    “我结果?了。”神出鬼没的少年躺在树干上,瞧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纨绔样子?,“请你?尝尝鲜。”


    荔枝长于岭南,娇贵无比,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在京中?若想吃到新鲜的,不知要跑死多少驿马,除了宫中?的贵妃娘娘,没人能有这个口?福。


    李萼未质问他一颗花树为何会结岭南佳果?,也没问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捡起荔枝吹了吹上面的灰,剥壳露出皎白果?肉,咬了一口?道:“真甜。”


    少年笑了声,很不以为然,轻飘飘地道:“若用眼泪把我淹死,以后?可?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果?子?了。”


    李萼嗯了声,腾出只手,把挂在面颊的泪珠抹干了。


    自那起,她再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转眼,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少年成了树上的常客,时不时便要结一次“果?子?”,有各式时令蔬果?,有喷香的糕点,有油盐酱醋,米面肉菜,有棉衣补品……数不胜数。


    李萼靠着在树下捡东西,捱过了漫漫长冬,还将妹妹养胖了许多。


    她问少年:“你?对我这么好?,我以后?怎么报答你?。”


    少年吊儿郎当学着戏腔,“事?已至此,看来姑娘只能以身相许了。”


    说完先?把自己逗笑了,哈哈着让她别往心里去。


    李萼想了想,说:“那你?等?我两年,两年后?我给我娘守完孝,就嫁给你?。”


    少年吓得掉下树,一头栽到地上。


    这是一只颇为纯情的树妖。


    没等?两年,过完年后?有一段时日,少年很久没有出现,


    李萼茶不思饭不想,从白日等?到晚上,到了夜里也不回房,扯了条被子?裹身上,坐在树下接着等?,日复一日。


    天亮时,下了雪,少年狐裘乌靴,越墙踏雪而来,看到她的样子?,哈哈大笑道:“李哭包,你?是个木头脑袋吗?我不来你?便傻等?,我几日不来还好?,可?我若几个月不来,几年几十年不来,你?都要这般等?下去吗?”


    李萼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眼底却炽烈如火,字正腔圆道:“你?几个月不来,我就等?你?几个月,你?几年不来,我就等?你?几年,你?几十年不来,我就等?你?几十年,你?一辈子?不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她被雪冻到通红的眼眸中?是坚若磐石的决然,将少年的讥笑声全部堵入喉头。


    隔着茫茫飘雪,二人四?目相对,第一抹晨辉刺破霭云,金辉映雪色,天地无声,万籁俱寂。


    “回家去吧,”少年叹息道,“大半年了,总在这困着,不是个长久之计。”


    李萼怔怔看着他,仿佛在询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


    他瞧着她那副呆样,不自禁便笑起来,依旧是混不吝的纨绔样子?,开口?,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琐事?——“等?你?孝期满了,我就去娶你?。”


    *


    “太妃娘娘,太妃娘娘。”


    烛火湮灭在烛泪中?,轻烟蔓延上升,消逝于昏暗里,了无踪迹。


    李萼睁了眼,梦中?画面顷刻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绰约的轮廓,以及盘旋在心头而未来得及说出的:好?。


    “卯时将近,娘娘该回宫了。”侍女提醒。


    李萼静默片刻,坐起身,经侍女搀扶下榻,更衣梳洗,准备离开。


    临走,她望了眼榻上熟睡的妹妹,终究没忍心叫醒,吩咐道:“等?她醒来,就说是我故意没叫她的,让她好?好?歇息,歇够了,回家时差人告知我一声。”


    “是。”


    依依不舍收回目光,李萼走出房门,正遇上打着哈欠前来的贺兰香。


    贺兰香双眸水润绯红,泛着不自然的妖娆春色,发髻松垮凌乱,身上罩了件厚实的银鼠毛黛色洒金斗篷,打完哈欠,懒洋洋地启唇道:“妾身略尽地主之谊,特来恭送太妃娘娘仪驾还宫。”


    李萼应声,与她同行。


    贺兰香听出李萼鼻音浓重?,又见她双目泛红,便道:“哭了?”


    李萼看了眼贺兰香发红的眼,“你?不是也哭了。”


    贺兰香嗯了声,头脑一时失智,差点脱口?而出:你?也是在床上爽哭的吗?。


    拂晓过去, 天?色熹微,茫茫雾气萦绕晨花倦草,气?息冷冽清新?, 吸入肺腑,手脚俱凉。


    送走李萼, 贺兰香回来?补了个回笼觉,待等巳时方醒。醒来梳洗用膳, 照例请医官诊平安脉。


    简单忙完,时辰便已至午时, 郑袖来?与她请安, 顺带辞行。


    秋色正?浓, 暖阳灼烈, 光芒穿廊入室,打下一片明?亮光影,衬得郑袖的脸色更加苍白, 单薄如瓷。


    贺兰香坐卧美人榻,客套完毕,打量着郑袖的羸弱模样, 只觉得风一吹都能将人吹散, 不放心道:“妹妹当真好些了?若是不适, 我便差人到府中传话,将你再多?留两日。”


    郑袖唇畔扯出抹苍白的笑, 道:“两日三日,终究是要回去的,嫂嫂放心, 我已想通许多?,不必为我担忧。”


    贺兰香见她一反常态, 神色是里过往没有的笃定与安详,不由得心起不安,试探地问?:“你想通什么了?”


    郑袖眼眸明?亮,笑意清浅,不疾不徐地说:“我以前总觉得自己身处泥潭深渊,梦想有人能救我脱离苦海,护我终身。”


    “如今我发现,其实?无论被?谢将军救,还是被?李姑娘救,他们的出现都是阴差阳错的,没有人会时刻准备救我于水火,而我却时刻可能遇到新?的麻烦。在?遇到那些麻烦时,我不能永远指望英雄从?天?而降,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不然再有下次危险,下下次危险,我又要企盼谁来?救我?那个人便一定会来?到吗。”


    贺兰香听得云里雾里,弄不清郑袖到底是什么意思,眼神愈发狐疑困惑。


    郑袖看着她,深舒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说:“嫂嫂,我决定了,我要走。”


    贺兰香顿时睁大了眼眸,“走,去哪?”


    郑袖:“天?下之大,总有我能去的地方。”


    贺兰香明?白了,郑袖这个走不是走亲访友的走,是离家出走的走。


    她下了美人榻,走过去一把抓住郑袖的手,缓了缓,克制住着急道:“郑妹妹,不是嫂嫂扫你的兴,如今南北皆不太平,蛮匪叛军横行,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歪道,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又没有安身立命的手段,心底又纯良天?真,到了外面会被?坏人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郑袖苦笑一声,看着贺兰香的眼睛,温柔反问?:“那嫂嫂你说,我若留在?京城继续做我这个娇小姐,我便能剩下了吗?”


    贺兰香被?问?得一怔。


    若没有李噙露出手相救,这个问?题的答案会非常明?显,郑袖所面临的无非两条路,一是为保全名声委身下嫁周正?,二是宁死不屈,但为了不让家族蒙羞,只能扯条绳子上吊。


    贺兰香想到了在?春风楼时的所见。


    兰姨除了在?人牙子手里买人,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做爹娘的亲自捆了女儿来?卖,哭声笑声里,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哭声里,兰姨数着少女们的卖身钱,噙着烟嘴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地对她说:“反正?女子这一生,总是要被?人吃的,不是被?外人吃,便是被?自家人吃。”


    那时贺兰香觉得命运不公,现在?看,发现无论是金枝玉叶,还是贫家女儿,全天?下女子的命运大都相差无几?。


    贺兰香回过神,攥住郑袖的手不松,短暂犹豫后仍是劝道:“你若想摆脱你家中的控制,大不了就装傻装疯变成无用之人,但不要想着出走,外面的世道,真的比你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可我起码会真正?快乐一回,知道什么叫做自由。”郑袖看着贺兰香的眼睛,淡淡道,“嫂嫂,你我同为临安而来?,有过短暂的太平日子,你告诉我,即便通透如你,自从?来?了京城,你有一日是真心快乐的吗?”


    贺兰香被?问?个哑然。


    她眼前闪过过往许多?回忆,与谢晖的初见,在?侯府的点滴,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全部涌现在?她眼前,陌生到恍如隔世。


    快乐?她哪里顾得上,她从?始至终忙碌着的,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郑袖对她福身,“嫂嫂,我意已决,此番肺腑之言,望你切勿向外透露。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伏愿嫂嫂余生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贺兰香千言万语凝结喉头,最后启唇所能发出的,不过一声叹息。


    *


    太阳西斜,寒气?绕池而生,在?光中纷飞起舞的浮尘渐渐隐于暗色,放眼过去不似白日喧嚣,满是静谧寒冷。


    自郑袖走后,贺兰香便靠榻发呆,一丝动静没有,摇曳在?耳畔的步摇都随之安静下来?,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细辛春燕见贺兰香久不传膳,不敢强劝,却也不想她水米不入,便架起简易炉火,准备了秋日各色时令,糕点果脯,围炉慢烤起来?,不当正?经吃食,只是零嘴垫底。


    慢慢的,贺兰香被?瓜果烤出的奇香激起三分食欲,总算吃了几?口,还起了兴致,让细辛给她烤点她爱吃的烤莲子。


    莲子性?寒,孕妇不宜多?食,细辛总共烤了没有几?颗,让春燕看着火候。


    春燕一边拿长匙翻着莲子防止烤糊,一边兴致勃勃道:“我若没记错,以往在?侯府,天?冷时侯爷都会打炉给主子烤莲子吃,烤得金黄飘香,主子特别喜欢——”


    细辛脸色一变,伸出手去便拍在?了春燕的嘴上,转脸又去观察贺兰香神色。


    贺兰香表情如常,细细品味着口中清甜带苦的莲子,未起波澜,仿佛并未听到不该听的话。


    但等细辛将烤好的莲子送到贺兰香面前,贺兰香便别开脸,冷淡地道:“吃腻了,你们俩分了吧,以后我都不想再吃了。”


    细辛拿眼剜春燕。


    这时贺兰香卧榻歇下,吩咐谁都不准打搅,她要睡了。


    日落西山,天?色近晚,房中掌灯亮烛,丫鬟踮脚走路,安静到寂寥。


    一直到午夜时分,贺兰香半梦半醒,感受到坐于床边的熟悉身影,意识逐渐清明?,却仍旧未出动静。


    “准备装睡到几?时?”谢折的声音突兀低沉,忽然响在?她的耳中。


    贺兰香未回答,缓慢睁开双眸,没看谢折,静静凝视着起伏在?帐上的灯影。


    她看灯影,谢折便看她,身上的戎服折射寒光,与暖衾中的温香软玉是天?下地下的违和,好像本不该近在?咫尺,拥有交集。


    “在?想什么。”谢折问?,声音放轻了些。


    贺兰香开口,嗓音轻款如烟,带着飘忽的冷淡,“没有想什么,只是天?冷了,人越发疲乏,没有精神,也起不来?兴致。”


    她话锋一转,直言:“你若是想,便先自己解决,今日我没精神去帮你,改日再说罢。”


    气?氛乍然僵住,过了片刻,谢折冷声道:“你以为我来?找你,便只是为了那些?”


    贺兰香未语。


    谢折起身,大步走向房门?,头也不回离开。


    关门?声落下,房中重?归寂静。贺兰香噙在?眼角的泪珠也缓慢滑落,浸入乌黑鬓发中。


    *


    “主子下午时吃烤莲子,奴婢嘴笨,误提了一嘴宣平侯……”


    后罩房,细辛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交代始末,暗中攥住春燕的手示意别多?嘴,哽咽道:“一切皆是奴婢而起,奴婢愿请将军责罚。”


    谢折看着手中竹牍,头也不抬地道:“退下。”


    俩丫鬟如临大赦,连忙告退。


    青灯如豆,清晰照见牍上情报——辽北新?王登基,重?起战事,两方如火如荼厮杀至今,隐有平局之兆。


    但凡蛮人有占据上风的苗头,他都要立刻召集将士返还辽北驻守边境。


    谢折十?分清楚自己真正?该关心的是什么,但就是不受控制,忍不住往那张妖媚冷淡的脸上去想,越想越多?——


    砰一声,竹牍落案,谢折吹灭烛火,起身上榻。


    浓墨似的黑暗里,呼吸声格外粗沉明?显,是强行压抑下的焦躁。


    外面,夜雨忽至,雨水落地的声音淅沥杂乱,盖过了呼吸声和所有动静,成了抚平心弦的一只手掌。


    雨势渐大,谢折的世界变得清净无比,逐渐昏沉睡去。


    疼痛如藤蔓滋长,肆意缠绕进睡眠当中,使得他的梦境也沾染上了熟悉的血腥之色,他站在?辽北茫茫白色中,看着血红自脚下绵延,流向万里河山,仇人的尸首在?血海中沉浮,心里只有报复过后的快感。


    杀,把谢家人都杀光,一个不留……


    杀……


    杀!


    “什么人!”


    谢折从?梦中惊醒,一身大汗淋漓,宛若溺水之人重?获新?生,大口喘气?声音沙哑狠绝,掐在?身下人脖颈上的手掌不断收紧。


    贺兰香还未试图出声,清甜的香气?便已暴露身份,谢折猛地便松开她,粗喘着恼火道:“三更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


    不是想谢晖想到茶饭不思吗,还来?找他干什么,他又不是谢晖。


    谢晖谢晖,总是谢晖。他是真想把人从?坟里掘出来?再杀一次。


    贺兰香咳嗽着,凑在?谢折左耳边上,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下雨了,我……担心你疼。”


    柔软模糊的字眼浅浅传入谢折耳中,浑身杀气?顿时一僵。


    回过神,他长臂展开,将贺兰香用力搂入怀中……


    躯体相贴, 谢折身上阳刚的灼热气传到贺兰香的身上,她来路上被风吹凉的肌肤在?温暖中放松,逐渐平息了不自禁的颤栗, 唯胸口起伏,喘息点点, 如松上软雪。


    待她呼吸平缓,谢折的手捧住她的脸颊, 指腹轻蹭细嫩微凉的肌肤,低头, 吻住了她。


    许是半梦半醒赶来找他的缘故, 贺兰香的反应比往常迟钝上许多, 直到身体都有些升温发?热, 才想?起回应过?去,双臂攀上谢折肩头,好与他贴合的更紧些。


    若按往常, 谢折的另只手此刻定会沿着她的前腰上移,但今日,他就只是?吻她而已, 没有过?去受欲-望支使时?的急切, 也没有更深的动作, 只是?仔细的,温柔吻她。


    外?面, 雨丝接连不断,雨打秋叶,寒夜湿冷, 屋檐滴答不停,声如脆珠落盘。


    不知吻了多久, 唇齿终于分?别,二人?的呼吸在?黑暗中浓烈清晰,仿佛不能见火的干柴,一点即着,熊熊燃烧。


    雨色映入薄窗,清辉点点,贺兰香对上黑暗中谢折滚热的视线,湿润的眼眸更加迷离,朱唇不自觉微微张开,柔荑沿谢折的下颏往上游走,顺着粗粝的大?小伤疤,落在?他的双耳上,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好像真的在?心疼。


    可等谢折的脸再度朝她压来,她却将头撇开,手也?收回。


    “在?想?什么?”谢折怀抱收紧,薄唇映在?她后颈,试图缓解她的不自然。


    贺兰香声音清明,没有意乱情迷后的黏软,“下雨了,我在?想?临安。”


    她声音很轻,不知道谢折有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听到。


    后颈上的吻辗转至耳畔,呼吸喷洒在?耳珠,谢折道:“等时?机合适,你可以回去一趟。”


    “回去干什么,”贺兰香轻嗤,语气有些悲凉,“侯府都被你烧了,回去了住在?哪儿,大?街么。”


    短暂的沉默过?去,谢折道:“可以重建。”


    “建得再好,也?不是?原来那一个。”


    贺兰香笑着,口吻愈发?薄冷决绝,意有所指,“我只要原来的。”


    原来的生活,原来的住处,原来的男人?……


    雨声似有一滞,房内蓦然冷了许多。


    谢折掰正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贺兰香,你记住了,我今晚本不想?的。”


    贺兰香懵了一下,正想?问他什么意思,膝头便被大?掌包裹,谢折退至她身前。她顿时?懂了他要干嘛,正欲阻止,亵衣便被褪下,口中还被他用亵衣塞住堵个结实,再想?动作便已是?来不及,强烈的拒绝皆化为鼻中声声嘤咛。


    “还想?吗?”外?面大?雨倾盆,颠倒天地,谢折声音低哑,唇畔潮湿香腻。


    贺兰香吐出口中亵衣,忍住羞耻摇头道:“不想?了,不想?了。”


    谢折没听清,只当她还在?嘴硬。


    贺兰香久未等到放过?,知道谢折的耳朵听不见,再喊也?没用,偏又经不起刺激,即便开口,也?只能哼出软声媚音,咬不出完整的字。


    身体被迫向下沉沦,思绪飘上云端,她全然不记得方才心头涌上的悲凉,除了当下如藤蔓缠绕长出的快意,便只清晰意识到一件事情——原来男人?鼻梁高了不止好看,还格外?好用。


    *


    翌日早,雨过?天晴,贺兰香扶腰回到住处,发?现李噙露已等待多时?,好在?有丫鬟编由头替她遮掩了过?去,李噙露才并未对此起太?大?狐疑。


    二人?一道用了早膳,李噙露便收拾细软,准备回家。贺兰香有不少话对她交代?,便送她一路,直到了李府门外?,两个人?才告别分?开。


    回去的路上,人?流渐密,马车慢行,贺兰香在?车中小憩,不知不觉便走到御街。


    她听着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残雨击打车檐的滴答声,恍恍惚惚,以为是?回到了烟雨朦胧的临安街头。


    也?像是?欲生-欲死的春宵昨夜。


    “报——”


    高呼宛若轰雷,将贺兰香从困意中猛地扯出。


    她睁开双眸,正好奇刚才是?什么动静,呼声便又至耳边:“成王夏侯嵩,宁王夏侯渊,泰王夏侯厉,三王聚集楚地联手谋反,现已合兵北上直逼京城!八百里加急!尔等速速开路!”


    贺兰香惊了心神,扯开帘子往外?望去,正望到骏马扬尘疾驰,马上信卒高举报匣,各路校尉听到声音急忙疏散百姓,在?湍急人?流中淌出一条直通朱雀门的路,往来无所阻,一路畅通。


    贺兰香一直看到人?马消失,噗通的心跳也?未曾平复,直至细辛提醒,她攥紧帘子的手方松懈一二,启唇吐出两个僵硬的字:“回府。”


    *


    回到后罩房时?,正赶上谋士到齐,聚众斟酌对策。贺兰香隔着门,不急着走,顺带便听了几耳朵。


    “局势岌岌可危,当务之急是?要将军赶紧领兵出征镇压反王,以儆效尤,扬朝廷之威。”


    “此言差矣!反王非匪非贼,乃为正统血脉,封地民心所向,若是?由将军打压,岂非落万民口舌?若激民愤,日后如何平息?”


    “可若圣旨临头,岂有抗旨之理?”


    “我朝武将若非唯有将军一人??如此烫手山芋,我看不接也?罢!”


    贺兰香揉了揉耳朵,险被争吵声震成聋子。


    这时?,只听嘈杂停下,气氛静寂哑然,无人?再敢出声。


    贺兰香不知里面是?何情况,正欲贴门再听两耳朵,门便被乍然拉开,她抬脸,正对上谢折漆黑冷清的眼。


    “妾身刚好路过?,来给将军请安。”贺兰香噙着笑意,睁眼说起瞎话。


    谢折迈出门槛逼近于她,顺手将门合上,看着她道:“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贺兰香笑意略僵,正犹豫如何作答,细辛便捧信而来,对她附耳道:“临安那边来的,说是?要您亲启。”


    贺兰香面露狐疑,没急着去顾谢折,先接过?信,拆开扫了两眼上面的字。


    未料两眼下去,贺兰香眼眸大?睁,低下脸仔细将信上内容看个真切,看完气息越发?急促,最后眼一阖竟要昏迷过?去。


    “主子!”


    未等细辛伸手,谢折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皱眉道:“你怎么了?”


    贺兰香摇头,红着眼眶,急喘着气道:“不是?我,是?兰姨,她……她死了。”。


    话说出口, 贺兰香自己也不愿意相信,以为是在做梦,满眼皆是恍惚不可?置信。


    她连忙再将信上所言看了一遍又一遍, 拿信的手颤抖不停,自?言自?语地道:“她, 她当真死?了?”


    “可?她怎么会死?怎么会……”


    幼时与兰姨相处的点滴涌入脑海,好的坏的, 皆如?跑马灯一般浮现。贺兰香喘不上气,力气拔干抽尽, 再也支撑不住, 话未说完便瘫软在谢折怀中。


    *


    再睁眼, 天已见暗色, 贺兰香在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头?脑混沌,眼角挂着残剩的泪珠, 眼中无光,神?情麻木。


    细辛被她的样子吓到,着急哽咽道:“主子, 主子您不要吓奴婢啊, 您跟奴婢说句话啊。”


    贺兰香视若无闻, 面上毫无波动,过?了半晌, 蓦然启唇问:“信在哪。”


    细辛忙将?信给?她。


    贺兰香在搀扶下坐起身,看着信上的字,表情终于起了变化, 却是冷笑一声?道:“死?就死?了,还费这工夫告诉我作甚, 以为我会千里迢迢赶回?去送她最后一程吗?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去为她做那些,何况她还是自?己喝醉酒掉下楼摔死?的,更加死?不足惜。”


    说的越狠,贺兰香的眼越发泛红,最后她将?信团在掌中撕个粉碎,信纸如?碎雪飘落,洋洋洒洒散了一地,又像满地纸钱。


    她长吐两口气,强行释怀,阖眼道:“谢折在哪。”


    细辛:“将?军在您昏倒半个时辰后便受传唤入宫,眼下还没有回?来。”


    贺兰香睁眼,眼中满是素日所?没有的脆弱与偏执,“好,等他回?来了,你?们告诉他,他不是问我想不想让他去镇压反王吗?告诉他我不想,我要他留下陪着我保护我,除了我身边,他哪里都不准去,一步都不行。”


    细辛犹豫着应下。


    贺兰香再未置有一词,卧下翻身朝里。


    两个丫鬟看着她漂亮的后脑勺,面面相觑,各自?犯愁。


    贺兰香心情不好时人?便会刁蛮反常许多,直到心情好为止,这是她历来的秉性。在侯府时,谢晖总惯着她,无论多么过?分的要求也无一不从,纵容至极。


    可?,谢折不是谢晖。


    百善孝为先,一个弑母杀弟,恶贯满盈的家伙,又怎么会受一个坏脾气美人?的掣肘。


    *


    长明殿内,一声?脆响落地,檄文碎散,玉轴两半,骨碌滚到谢折的脚边。


    龙椅上,咳嗽声?震天响,夏侯瑞哈哈笑道:“——残害忠良,弑父杀君,本为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又兼秽乱后廷,先帝尸骨未寒,遂与太妃李氏滋长奸情,此乃崩坏人?德,颠倒伦常,枉为人?子,枉为人?臣,不忠不孝……”


    将?檄文的结尾尽数回?忆念完,夏侯瑞睁开?眼眸,笑声?依旧,喃喃沉吟道:“他们骂朕不孝,可?朕不明白,什么是孝,何为孝?”


    谢折不语,恭听在侧的王元琢亦屏声?息气,金殿内一片寂冷森然,针落有声?。


    久未等到回?答,夏侯瑞一拍金案,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朕告诉你?们什么是孝!老子压着儿子就叫孝!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就叫孝!要永远跪下去!从生跪到死?,那就叫孝!”


    吼声?落下,笑声?又起,夏侯瑞咳嗽着,看向谢折,轻声?细气道:“长源你?说,朕说的是不是很对?”


    谢折面无波澜,黑眸冰冷,沉声?道:“陛下金口玉言,岂有不对之理。”


    夏侯瑞满意点头?,笑意更甚,“朕就知道,长源与朕的心思?一直是相通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谢折眸光阴沉,并未回?答。


    夏侯瑞笑完不语,缓转目光,看向安静缄默的王元琢,眼眸微眯,温声?道:“王爱卿你?说,朕方才所?言,可?有不对之处?”


    王元琢双肩僵直,走到殿中对龙椅躬身拱手:“陛下见解独到,微臣听完犹如?醍醐灌顶,感悟良多,未有不对之处。”


    夏侯瑞发笑,笑声?得意。


    这时,王元琢却乍然跪地叩首,朗声?道:“然臣认为,孝之一字,所?括良多,难以用一言概之。古今以来,父慈故而子孝,兄友故而弟恭,父与子,并非天生仇敌,而是因父无德,难为表率,故子生出不孝之心,行不孝之举,此乃自?保为上,并非不孝。倘若为父者?仁慈爱子,品性端正,子尊父爱父,便为天经地义,此为孝道,反之弑父杀父,则为真正不孝。”


    夏侯瑞哦了声?,若有所?思?沉吟着,忽然道:“所?以王爱卿的意思?,是在说朕与先皇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才会父不慈子不孝,落得个父子相残的下场,对么?”


    王元琢叩首,“臣不敢!”


    夏侯瑞哈哈大笑,似乎并不想与他计较,喊了声?平身,欣赏着对方惶恐的表情,“爱卿能得如?此感悟,想来朕的王提督对你?定是爱护有加,让你?相信世上真有父慈子孝一说,看来你?很得他喜欢啊。”


    王元琢平复下心神?,道:“臣父为人?刚正不失仁爱,素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正因有臣父历来松弛有度的教导,臣才能得圣上青眼,有幸侍奉御前。”


    夏侯瑞咳嗽着发笑,笑声?是直白的讥讽,笑完道:“是这样么?可?朕怎么发现?,他身边最爱带的是你?哥哥王元瑛和你?弟弟王元璟,有好几次,朕都差点忘了他还有你?这个儿子了,他也从未与朕提起过?你?,他若果真有心教导于你?,为何不将?你?常带身边?就像对待你?的哥哥弟弟那样。”


    王元琢一时哑然,久久无话,片刻后道:“回?陛下,臣的兄长与幺弟皆在卫所?任职,与臣父相见方便,臣历来与笔墨书卷为伍,又兼专爱游山玩水,任职之前久不在家,自?与臣父鲜少谋面。”


    夏侯瑞咂舌,“原来如?此啊。”可?他旋即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闻爱卿所?言,爱卿若与笔墨为伍,专爱山水,又为何入宫任职,囹圄在此?”


    王元琢欲言又止,彻底说不出话了,僵愣在原地。


    夏侯瑞这时起身,摇摇晃晃下了盘龙金阶,先走到谢折面前,抽出谢折腰间的御赐佩刀,接着用力挥刀,朝王元琢劈了过?去。


    王元琢弹指间侧身躲过?,毫发断于刀尖,回?过?神?立即下跪高呼:“臣惶恐!”


    夏侯瑞丢掉刀,指着他,转头?朝谢折哈哈大笑,“长源你?看,他的身手是不是比他哥哥要好多了?”


    谢折瞥了眼地上的刀,抬眼看着夏侯瑞,眼神?已全然陌生……


    月沉日?升, 灼热晨光压下彻夜寒露,化?为雾蒙蒙一片湿润,氤氲在池面, 引游鱼嬉戏。


    贺兰香的头脑也成了晨雾一样,充斥满了化?不开的愁云惨淡, 用过?早膳,思绪也仍是混沌飘忽, 什么都听不进耳朵中去。丫鬟对她说话,她便?只?顾点头, 连谢姝什么时候来的房中都不知道。


    “嫂嫂?嫂嫂?”谢姝兴高采烈小跑到?贺兰香面前, 连喊了好多声, 却一句没等到?回应, 眉头都要皱紧了。


    这时,贺兰香总算有?所回神,看向谢姝的眼神像刚发现她, 欣喜讶异道:“呀,是妹妹来了。”


    谢姝本?是带着任务来的,见贺兰香这般模样, 便?也顾不得正经事?了, 先?是焦急问她:“你怎么了, 看着魂不守舍的,一点都不像你了。”


    贺兰香不能?跟她提兰姨之死, 又懒得编个新鲜由?头,便?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只?是这两日?害喜厉害, 精神萎靡了些,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谢姝叹气?, 手落到?贺兰香肚子上,轻轻抚摸着,“这都快要四个月了,怎么这小家伙还是那么不让人省心。”


    贺兰香听了一怔,险些惊出一身冷汗。


    是啊,她光顾着伤心,都要忘了自己腹中孩儿明面上的月份竟已即将过?半,快到?显形的时候了。


    贺兰香脸白了一白,一时不语。


    谢姝只?当她不舒服没力气?说话,安慰了几句,便?把藏在她这的话本?子都翻了来,与贺兰香一人一摞随意翻看起来,边看边说些闲话。


    “嫂嫂,我听人说你前几日?将李姐姐和郑袖都请入家中小住了,有?这回事??”谢姝问。


    贺兰香坦然道:“是有?的。”


    谢姝哼了声,愤愤掀了页手里的话本?子,“嫂嫂为何请她们不请我?再说了,我都跟你讲了我讨厌郑袖了,你还专门请她,莫非是与我过?不去。”


    贺兰香哑然失笑,“瞧妹妹这话说的,你李姐姐暂且不论,郑袖姑娘有?多可怜,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我与她热络些,不是刻意与她亲近,是想她能?少受点欺负,不至于孤立无?援。再说了,别人不懂你,我怎会不懂,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你也看不得郑姑娘受欺负,不是吗。”


    谢姝不再言语,显然是被说到?了心坎里。


    她哼哼了声,嘟囔着:“可这也不是你请我的理由?,我生气?了。”


    贺兰香语重心长道:“生什么气?,我不请你,是觉得你我本?就热络,犯不着如此作秀,加上你府上家教严谨,婶母管你又严,我哪里能?请得动你?”


    谢姝忙说:“那你现在能?请得动了,我娘回我舅舅府上帮忙了,十天半个月里是管不着我了,我爱去哪去哪。”


    贺兰香诧异,“帮忙?”


    谢姝:“对啊,我舅舅昨日?突发头风,公务全都压在我大表哥头上了,我舅母又久病不愈,家中就我三姐一个人统管上下,我娘怕她姑娘家忙不过?来,便?过?去代为掌管家务,等我舅舅好了再回来。”


    贺兰香心思微动。


    昨日?里消息才到?京城,这么巧王延臣昨日?便?犯起头风,这是摆明了撂挑子不打算挂帅。


    谢姝这时抬头看她,道:“对了嫂嫂,谢折……啊不,大将军会去镇压反王吗?”


    贺兰香眼神垂下,落在话本?上,伸手轻轻翻过?一页,心平气?和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与兄长素日?鲜少来往,偶尔遇到?也是点头之交,此等消息,我向来是从外面得知,哪里会从他口中知道。”


    谢姝哦了声,继续看起了自己的话本?子。


    过?了会子,她有?意无?意的,轻声来了句:“嫂嫂若有?机会,可以把将军劝上一劝,早点将反王镇压,也省得京城百姓提心吊胆。”


    贺兰香嗯了声,顺口答应,并未往心里去的样子,实际心若明镜。


    谢姝今日?过?来,看话本?子是假,想她来看她也是假,八成?是有?王氏授意,为的就是通过?她看谢折可有?打算领兵出征,镇压反王。


    新帝皇位得之不正,局势岌岌可危,人人喊打,蛮匪叛军尚且能?冠以贼名清剿,难成?气?候。可同为皇族的诸侯王若反,民心必会随之大散,百姓若追随反王成?为附庸,谁领兵镇压,谁便?与民为敌。


    王延臣老谋深算,知道这种时候上阵吃力不讨好,干脆装病不出,在府中坐等谢折背锅。


    贺兰香眼神渐冷,眼看话本?子,久久未翻一页。


    昨夜谢折未与她同宿,她并不知他那边究竟是何打算。


    转眼,晌午至,午膳传来,清一色的蒸煮之物,虽因谢姝到?来,厨房特地添了几道清爽菜肴,看着新鲜,吃到?口中,口味却也寡淡。


    谢姝夹了两筷子,直喊没味道,见今日?太阳不错,算不得冷,便?提议要带贺兰香去吃之前和她提过?的蜀菜馆子。


    细辛忙不迭劝阻,“姑娘可别闹了,医官正经交代过?,我们主子如今沾不得辛辣气?,对孩子不好的。”


    谢姝一听便?打了退堂鼓了,不敢再提。


    贺兰香看着谢姝愁眉苦脸的样子,吃了几口板栗蒸乌鸡,也有?些厌倦这种清汤寡水的口味,加上兰姨的死留下的阴霾仍在她心上盘绕,她也想外出透气?,便?道:“无?妨,权当见世?面了,过?去看看总是行的,我就不信虽是蜀菜馆子,还能?一道我能?入口的菜都没有?。”


    谢姝直呼嫂嫂万岁。


    一行人收拾妥当出门,到?饭馆时已至午后,还未进门,一股辛辣刺鼻之气?便?直往鼻中窜走,贺兰香在门口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随谢姝一起步入其中。


    二?人一进门便?有?小二?引路,到?了二?楼雅座,既不远离热闹,也不会有?人冲撞。


    贺兰香打量着楼下,见生意热闹,人声喧嚣,并未豪华酒楼,乃是个烟火气?十足的酒菜馆子,又见谢姝点菜时那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由?笑道:“真?难想象,妹妹你居然还能?知道这种好地方。”


    谢姝一边报菜名,一边对贺兰香说:“不是我知道的,是我二?表哥以往带我来吃过?,他是吃喝玩乐的好手,整个京城就没有?他没吃过?的好馆子,鼻子比哮天犬还灵。”


    贺兰香想到?王元琢,这时感觉,自己似乎有?阵子没见到?二?公子了。


    谢姝点完了菜,未过?多久,前菜便?先?陆续上了来。


    贺兰香对别的没有?太大兴趣,唯独觉得里面的一道红糖糍粑颇合胃口,当点心嚼了两块垫底,等着正菜上桌品尝一二?。


    菜没来,店小二?跑了来,对谢姝堆笑道:“不巧啊姑娘,咱店里今日?的兔头都卖完了,您看要不换道别的?”


    谢姝怒了,一拍桌子道:“怎么刚才还有?,现在就没了?我今日?来就是馋那一口的,都没了我还吃个什么劲儿啊!”


    小二?压下声音,愁容满面道:“小的也不想啊,是刚有?个老主顾过?来,点名要用兔头下酒,厨房里擅自给了他,正好就没您的了。”


    谢姝更怒了,“他是老主顾,我就不是老主顾了么?我不管,来都来了我一定要吃到?口,那个人在哪,我去和他理论!”


    “——哟,姝儿妹妹也在。”


    清朗温和的声音乍灌入耳,环佩叮铃,贺兰香抬脸,正对上王元琢的眼。


    王元琢今日?身着一袭藕灰色长袍,料子相对天气?颇薄,人便?也显得清瘦,脸色白净,尽显书生卷气?,毫无?架子。


    王元琢看着贺兰香,话锋朝着谢姝,“若知有?你在这,我还找什么桌子,就这里了,想来姝儿也不会嫌弃与为兄拼桌而用?”


    谢姝这才反应过?来所谓“老主顾”是谁,翻着白眼道:“我嫌弃又有?什么用,好吃的都被你抢去了,不拼桌我吃什么。”


    王元琢噙笑落座,转面对贺兰香拱手,“元琢见过?嫂嫂。”


    贺兰香微微一笑,算是问候。


    二?人疏离客气?,毫无?熟络之态。


    *


    二?更时分,三人出了馆子,因谢姝贪杯多喝了两口王元琢要的糯米甜酒,醉醺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贺兰香与王元琢亲自将她送回府中,交到?贴身嬷嬷手里才放心。


    深秋夜晚冷气?肆虐,街上行人稀疏,王元琢送贺兰香回府,在离家不远的路上,贺兰香下了马车,王元琢下了马,二?人沿路慢走,望天赏月。


    贺兰香身披厚氅,手敛衣衽时道:“心情不好?”


    王元琢转脸望她,并不为奇,嘴里却说:“贺兰怎么知道?”


    贺兰香指着他的眼下,“有?些泛青,定是昨夜没能?睡好,人的心情若是好,怎会辗转难眠。”


    王元琢发笑,“你当真?心细如发。”


    贺兰香:“说吧,怎么了。”


    王元琢舒出口气?,缓慢道:“也没什么,只?是突然间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可怜。”


    贺兰香活似听了个笑话,轻嗤一声看着他道:“你还可怜?你娘是过?去人尽皆知的北地才女,你爹是大权在握的朝中重臣,连你兄长,你的姊妹,也皆是人中龙凤,内务参事?这种旁人几辈子求不来的官职,于你而言却是触手即得,你有?什么好可怜的?”


    王元琢并未对她的言辞有?所恼怒,仰面豁达一笑,道:“可能?可怜就可怜在,别人从不会觉得我可怜?”


    贺兰香愣了一下,这方察觉自己的话有?些太过?尖锐,顿了顿道:“正是因你拥有?太多,所以除了你自己,已经没人在乎你是不是真?正想要了。可这若算是可怜,天下就没有?不可怜的了。”


    王元琢点头,静静看她,忽然问:“贺兰,你觉得你可怜吗?”


    贺兰香笑了声,未急着回答他这个问题,与他慢步走着,直到?笑声落下许久,月光悄然倾洒,周遭静若无?声,她才道:“我娘死了。”


    王元琢镇住,脚步钉死。


    贺兰香面无?表情,声音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经历,“我应该高兴的,因为我恨她,恨我把她当成?母亲信任,她却将我当成?最能?赚钱的妓-女栽培,我每每想到?我幼时叫她一声声娘亲,她心里盘算的却是我及笄时能?换多少卖身钱,我就对她恨之入骨。可在得知她死的瞬间,我竟心如刀绞。”


    “她死了,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爱我的人了。”


    贺兰香自嘲发笑,笑个不停,笑完停住步子,转身看向王元琢,“即便?那爱仅是装个样子,底下全是算计,恶臭难闻,一文不值。”


    “我到?家了,二?公子慢走,日?后有?缘再见。”


    贺兰香款款福身,起身便?又成?了高高在上的国公夫人,抬腿便?要迈入府门。


    “贺兰!”王元琢高声叫住她。


    贺兰香停住脚步,看了过?去。


    王元琢跑到?贺兰香面前,深呼一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胸口大起大伏着,郑重其事?地道:“我想娶你。”


    呼吸凝滞,贺兰香以为自己听错,蹙眉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王元琢再度沉了语气?,眼神在昏暗下明亮如星,坚定不移,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娶你,想让你做我的妻子,与我携手到?老,不离不弃。”


    这时冷风乍起,马儿嘶鸣,谢折乍然回府,猛然勒紧缰绳,马蹄停在二?人之间。


    一人一马,将惺惺相对的苦命鸳鸯挡个结实……


    门上纱灯随风摇曳, 晕出的灯影忽明忽暗映照在谢折脸上,照见高鼻薄唇,眉骨压目, 俊美毫无生气,深秋寒意萦绕在他周身, 却比不?得他眼眸中的万中之一冷冽。


    贺兰香抬脸时,正与谢折的眼睛对视上, 那双黑眸中无光无情,与素日无甚不?同, 但贺兰香能明显感受到, 此刻翻涌在那里面的杀意与阴森。


    她张口, 想要解释王元琢为何站在这里, 然未等她发?出声音,谢折便?已转过脸,睨向站立马前的王元琢, 嗓音肃冷,启唇吐出简洁低沉的三个字:“接着说。”


    接着说。


    说什么。


    他把刚才王元琢的表白之言都听?到了??


    贺兰香头?脑嗡鸣,从未在此刻如此埋怨老天?怎就没有下上一场暴雨, 好把谢折变成个什么都听?不?见的聋子。


    回?过神, 她虽不?知自?己为何心虚, 仍下意识迈开步子绕开驳色大马,走?到谢折面前挡住王元琢, 看着谢折笑道:“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王参事与妾身有缘,在外时吃饭时竟有与妾身偶遇, 加上姝儿妹妹在,三人相谈甚欢, 返家时因天?色已晚,王参事不?放心,便?顺路将姝儿送走?,又?送了?妾身回?府,临别多客套二句罢了?,能有何好说,妾身不?懂将军何出此言。”


    她汗流浃背,说着便?朝王元琢递了?个眼色,让他不?准轻举妄动。


    可不?止她朝王元琢递眼色,谢折也在瞥着王元琢。


    雄性之间的对?视,是能看见的硝烟,谢折眼神里讥讽发?冷,像看一个有心无胆的孬种,仿佛在说:怎么,不?敢了??


    王元琢受这眼神刺激,气息一重,抬腿从贺兰香身后走?出,不?躲不?避地对?谢折恭敬行礼,低头?而?不?弯腰,一身书?生文气,不?卑不?亢道:“回?将军,您来得正好,长兄为父,夫人无父母做主,下官便?只好向您表明心意求娶夫人,望将军成全?下官一片真心,下官叩谢。”


    天?地无声哑然,秋风瑟缩安静,唯恐惊动风浪,宁静到诡异。


    贺兰香听?到后面,险些魂飞魄散,万万没想到这王元琢看着好脾气易控制,犟起来竟能亲自?朝谢折求娶她?再说他什么时候起这个心思的?为何如此突然,连试探都省了?,这简直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他若知道她前日晚上才与谢折你情我愿行过鱼水之欢,又?会对?自?己此刻行为作何感想?


    不?敢去看谢折此时神色,贺兰香克制住头?昏脑涨的晕厥之意,扯紧了?王元琢的袖子,咬牙切齿道:“王参事喝醉了?酒,胡说八道起来,快些回?府歇着去吧,不?要在这里行荒唐之举了?,平白招人笑话。”


    王元琢认真看她,温声道:“我没有醉,贺兰,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当真想要娶你为妻,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今日挑明,也省得我终日将此事悬挂心头?,郁郁寡欢,辗转难眠。”


    贺兰香头?疼无比,已经顾不?得谢折在不?在旁,冷下脸色厉斥王元琢:“二公子莫非是魔怔了?吗?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撇去你论辈分还得叫我一声嫂嫂,你看仔细了?,我贺兰香可是一个未出孝期的寡妇,你堂堂世家公子,大好前程,娶我是要招天?下人非议的,这你也愿意吗?”


    王元琢坚决道:“当然愿意,为何不?愿意,天?下人再多,非与我厮守终身之人,再多非议也不?过耳边旁风。弱水三千,我只愿取一瓢饮,我在乎的只有你一个人,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别说天?下非议,就算后世唾骂我都甘之如饴。”


    贺兰香欲哭无泪,若早知他会有如此极端之心,她真是见了?鬼了?才会招惹他。


    “你想清楚了?,我可还怀着孩子,这你也能不?在乎?”贺兰香无奈至极,只好拿孩子说事。


    王元琢双目发?亮,认真异常地道:“这有什么,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生的,那就是我的亲生骨肉,我一定视若己出。”


    一声呲啦利响,谢折拔出腰间佩刀,浑身杀气如山,黑着脸吩咐:“来人,去通知王延臣,让他准备料理?他家二儿子的丧事。”


    贺兰香见谢折举刀,本能般挡在王元琢面前,看着谢折摇头?哀求:“不?要……”


    谢折看着她,眼神冷到极致,口吻不?善,“保护他?贺兰香,你真忘了?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了??”


    “谢将军不?必提醒,”王元琢从贺兰香身后走?出,护住贺兰香,口吻一派坦然明朗,“下官知道夫人腹中骨肉亲父乃为护国公谢晖,但那又?如何,下官要的是夫人这个人,她过往是谁,是谁的夫人,怀了?谁的孩子,于下官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她,她是我的心上之人,这便?够了?。”


    贺兰香气得不?行,“王元琢你给我住嘴!”


    王元琢声音温柔下去,“贺兰,你不?必怕他,你只需告诉我一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只要你愿意,余下所有麻烦自?有我去料理?。”


    贺兰香满脑怨愤,应该脱口而?出一句“不?愿意”的,但在启唇那刻,不?知为何,她看着王元琢坚定不?移的眼神,她竟动摇了?。


    几次相处下来,她不?是感受不?到王元琢的脾气秉性有多难寻,他出身尊贵却性情温和,有才华而?无锋芒,知趣亦会寻乐,对?上不?谄媚,对?下不?倨傲,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完璧公子,是京中尔虞我诈漩涡里一股难得的清流。


    比起面对?谢折的阴晴不?定不?可托付,贺兰香显然更喜欢与王元琢相处,王元琢身上,有种让她安心和信任的力量,即便?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若论细水长流过起日子,没有谁比王元琢更合适她,甚至说……适合当她孩子的爹。


    贺兰香眼里的犹豫与权衡全?部落入谢折眼中,谢折眼眸灼烧,双肩皆因体内熊熊燃烧的火焰大起大伏,口中再无赘言,刀尖径直对?准王元琢的头?颅。


    “我不?愿意!”贺兰香高呼出声,猛地推搡开王元琢,狠下心瞪看他道,“二公子不?觉得你太过自?以为是了?吗?你为何认为你想娶我便?一定会想嫁?全?天?下好男儿那么多,我贺兰香即便?有朝一日二嫁,为何便?要一心吊在你身上?”


    王元琢眼眶泛红,看着贺兰香,仿佛透过一身尤物皮囊看到脆弱柔软的内心,由衷哽咽地说:“贺兰,我想保护你。”


    贺兰香鼻子一酸,冷笑:“你看看刀对?准的是谁,先保护好自?己再说吧,我可用不?着你的保护,再说你对?我如此无礼,我们以后也不?必往来了?,二公子,请你现在便?离开,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王元琢摇头?不?应,斩钉截铁,“我不?愿与你分开,更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这时,马蹄声急促而?来,清脆响在石板路面,宿卫军簇拥一名华冠锦袍的玉面公子,气势汹汹包围府门。王元瑛坐在马上,对?谢折虚行一礼,看着场面笑道:“我说怎么找不?到我家老二,原来是在谢将军府上。元琢,夜已深,该回?宫了?。”


    王元琢不?应,“今日我休沐,大哥回?去,不?要管我。”


    王元瑛敛了?笑意,冷脸吩咐:“来人,将他给我绑回?去。”


    左右近卫立即动手,五六个人下马上前,将孤军奋战的王元琢绑个结实,扛起便?摞到马背上。


    王元琢挣扎不?忘呼唤:“贺兰!贺兰!”


    王元瑛:“嘴也塞上。”


    大团粗布入口,王元琢没了?动静,只能发?出细碎的唔唔声,眼神仍灼灼盯着贺兰香,眼眶通红一片。


    贺兰香不?忍去看,别开了?脸,眼底亦有泛红。


    王元瑛捉到了?人,话不?多话,对?谢折拱手:“让将军见笑,元瑛告辞,改日定亲自?登门代舍弟对?将军赔罪。”


    临调马回?头?,王元瑛略倾去视线,扫了?贺兰香一眼,眸中寒意与怨恨杂糅一起。


    长夜连天?,星辰下,马蹄声渐远,逐渐消失在夜幕中,恢复原有的压抑寂然。


    贺兰香活似被抽去所有丝线的木偶,回?忆今夜种种,怎么都想不?通,原本很简单的回?家路,怎么就变成这副难以收场的局面。她无力弯下腰肢,欲图蹲在地上回?缓。


    一只长臂揽住她的腰,谢折不?知何时下马,伸手便?将她捞到怀中,按在腰上的手既不?怜惜也不?放松,比起拥抱,更像是宣告主权的控制。


    贺兰香并不?由他,奋力便?挣脱起来,挥手时指甲划过谢折脸颊,留下数道鲜红血痕,血珠顺伤口而?下,触目惊心。


    谢折便?跟感觉不?到疼一般,任她挣扎抓挠,直到感觉再不?松开就要将人急哭了?,才有所松开。


    贺兰香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累出一身大汗,潮湿美目瞪看谢折,嘴里吁吁喘着粗气,咬字凶狠道:“谢折,等生完孩子,你我就一刀两断。”


    谢折指尖拭去脸颊血珠,端详鲜红颜色,抬眼,漆黑瞳仁注视着她,“等生完孩子,我一天?干你八次。”。


    荤话出?来的猝不及防, 直白露骨至极,丝毫不在乎身边还有多少护卫丫鬟守着,粗鲁灌入耳中。


    贺兰香面红耳赤, 双颊滚烫,满脑子都是“八次”两个字在?绕, 贝齿不由得咬住红唇,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谢折, 想反驳都不知该怎么张那个口,羞愤之下朝他一拂袖子?, 转身气愤回府。


    谢折不以为?然, 擦拭去?指尖血迹, 本想就?这么算了, 但?瞥了眼王氏兄弟离去的方向,眼底蓦然一沉,抬腿大步跟上贺兰香。


    今晚的账, 没那么好算完。


    *


    “大哥!大哥你放我?下去?!我?要去?找贺兰!”


    马蹄清脆回响在?御街,王元琢口中粗布被颠簸出?来,扯嗓大声叫嚷, 不知道的以为?是在?强抢民男。


    王元瑛急火攻心, 也顾不得丢不丢自家脸面, 勒马停下,将五花大绑后的王元琢一把薅下马背, 扔在?地上呵斥:“现在?是连装都不跟我?装了是吗?一口一个贺兰,你和她贺兰香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便与我?一一招来!”


    王元琢吁吁喘着急气,字正腔圆道:“同样的话早已回答过大哥, 是我?对她一厢情愿,是我?想要接近她,大哥若问眼下到什么地步,便是我?已认定她要娶她为?妻的地步。”


    王元瑛怒发冲冠,脸色顷刻沉下,瞪大眼眸斥道:“娶她?王元琢你有胆量就?再跟我?说一遍!”同时一脚踹到了王元琢身上。


    王元琢吃痛一声,缓过来后口吻仍是坚持,“没错,我?就?是想娶她,我?心意已决,而且永不变心!”


    王元瑛又一脚踹了上去?,气得说话哆嗦,死瞪着王元琢道:“她贺兰香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我?不想再问,且不论她出?身低贱与你云泥之别,她是谢折的同党,与我?王氏为?敌,接近你是什么目的难道还?要我?告诉你吗?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这么一个满腹心机的女人?搭上自己和家族的声誉,你可知你二人?奸情一旦泄露,整个京城的百姓将会怎么看你?老二你糊涂啊!”


    王元琢双目炯炯有神,决然反驳道:“是大哥糊涂,与我?们为?敌的是谢折不是贺兰,她一个无辜被卷入的弱女子?,她何错之有?再说我?与她男未娶女未嫁,往来光明磊落,嫁娶亦是你情我?愿,何来奸情之说?”


    王元瑛被气得头昏脑涨,再想一脚踹去?,看着王元琢倔强的神色,便已心生不忍,心一横,干脆将人?一把提起,附耳斥道:“我?本不愿将你牵扯,见你冥顽不灵,也只好将发现告知于你,我?告诉你,她贺兰香根本不是什么柔弱女子?,她与谢折早已有染,二人?乃是不折不扣的奸夫□□,她在?你面前表现出?的忠贞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王元琢听完,非但?没当真,还?哈哈大笑道:“难道大哥也信外面乱七八糟的谣传么?那种谣言粗略去?数便有不下百种,凡夫俗子?信便信了,大哥怎也信以为?真?当真让我?小瞧你去?。”


    王元瑛急了,“我?说的是真的,若非没有证据,我?定然早已揭发他二人?的龌龊关系,好让谢折名声扫地。”


    王元琢摇头嗤笑,眼中清明无比,看着王元瑛的着急样子?道:“大哥既道没有证据,那还?说个什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是不会凭你一面之词而去?污蔑于贺兰的,我?只相信我?眼里看到的她。再说她可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谢折虎狼之躯,残酷无情,断然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她就?算为?了孩子?的安危,也绝不会委身于厢。”


    王元瑛见他左右油盐不进,还?自有一套道理,终于无计可施,无奈质问:“那家里呢,你打?算怎么向爹娘交代?你觉得他们能同意你的这些?胡言乱语?”


    王元琢深吐一口气,正色道:“人?是我?认定的,爹娘若不同意,大可将我?赶出?家门,从?此不认我?为?王氏子?孙,也省得你们觉得我?辱没了琅琊王氏的门楣,跟着我?一起丢人?。”


    王元瑛震惊不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表情沉痛至极,放声斥责:“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大可将你赶出?家门?你是不是王氏子?孙,难道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吗,二郎啊二郎,你到底要荒唐到几时!”


    王元琢眼眶泛红,看着王元瑛,声音哽咽,“大哥,我?已经按照你与爹的意思出?任内务参事,现在?我?只是想娶一个喜欢的女子?而已,我?不是三岁孩童,我?有识人?的本领,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人?,贺兰她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她值得我?去?爱她!”


    王元瑛头脑炸开,一时没能控制住,直接一拳砸在?王元琢脸上,将人?打?得当场昏迷过去?。


    王元瑛看着昏迷中的弟弟,满面失望,再难置有一词,松了松拳头,冷声吩咐手下,“将人?给?我?送回宫里去?,让他做好他的分内之事,以后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放他出?宫。再拨出?暗卫分为?两路,一路给?我?看结实他,另一路暗中留意贺兰香的动向,若有反常,及时告知于我?。”


    随从?拱手:“属下这去?调人?。”


    王元瑛皱了眉头,“调什么人?,我?最近未有安排,应当随时待命才是。”


    府中暗卫自他成年?便由他一手掌管,弟妹们虽有调令玉牌,但?到底小孩子?家,没有那么多需要私下处置的琐事,故从?未使用过,暗卫一直以来都只由他使用差遣。


    随从?道:“前些?日子?里,三姑娘要了些?人?,至今尚未归还?。”


    王元瑛诧异:“老三?她要人?干什么?”


    说老四?他都不会如此惊讶,毕竟他三妹一个深闺少女,素日大门不出?,怎会突然调用起暗卫。


    随从?:“这属下就?不知了,只知似乎是往南出?了趟远门。”


    王元瑛心思转了一圈,未能推测出?缘由,道:“那就?不急着调回,先紧着她用,剩下的派去?看好二公子?,贺兰香那边,我?再另派人?手。”


    名字脱口而出?,王元瑛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方才所见的那张娇媚不可方物的脸,想到她泫然欲泣,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的无名火便在?熊熊燃烧。


    与谢折暗通款曲,又将他弟弟迷得神魂颠倒,他真是不明白,不过一介美貌妇人?而已,究竟有何厉害魔力……


    天色微明, 雨雾未消,凝结整夜的晶莹露珠湿润挂在打上初苞的山茶花苞上,清透露水沿叶片缝隙沁出道道清痕, 滴入树下松软花泥,滋润草木。


    房中?香热氤氲, 男子中衣与女子贴身小衣揉在一起,胡乱落了满地, 榻上锦帐凌乱,被褥皱散, 放眼过?去一片狼藉, 气息暧昧甜腻。


    贺兰香卧在谢折臂弯中?, 正值沉睡, 忽然身躯抖了一下,嘴里说?着梦话,语气又急又慌, 听不清是什么意思。


    绕在她腰间的长臂又将力气收紧几分?,谢折鼻音厚重,咬字里是纵欲过后缱绻残存的沙哑, “又梦到什么了。”


    贺兰香听到他的声?音, 眉宇间的不安散去, 渐渐安稳下来,猫儿似的在他怀中?蹭了蹭, 声?音柔软哽咽,“我总觉得,她的死, 没有那么简单。”


    梦到兰姨了。


    谢折抚摸着她的后背,粗糙硬茧剐蹭在细缎般的肌肤上, 竟有三分?安抚意味。


    “那就派人去查。”他道。


    贺兰香轻嗤一声?,手?极自然地攀在谢折臂膀上,彻夜过?去,两个人昨晚的争吵与缠绵都成了烟云散去,一觉醒来,竟都能心平气和说?话。


    “有什么好查的,”她道,“做皮肉生意的往来仇家要用斗量,春风楼在临安一枝独秀那么久,背地里早不知有多少人眼红生意,盼着她死的同行恐怕两只手?数不过?来,即便查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说?到后面,她声?音哽咽的越发厉害,却还扮作铁石心肠,“有因就有果,她但凡不入这行的门,少干些?伤天害理之事?,也不必落得这么个下场。”


    谢折听着她轻吸了下鼻子,知道她在强撑,语气放温些?许,“人我留给你,用不用都随你。”


    贺兰香心头略有波澜,睁开眼笑看谢折,眼底潮红媚眼如丝,半嗔半怨地道:“将军对我这么好,不为?昨夜之事?生我的气了?”


    不说?还好,说?完谢折瞬间拧紧了眉头,瞳仁中?火焰跳跃,垂眸盯紧她道:“你以后若再敢跟王元琢勾三搭四,我一定——”


    “你一定怎么,”贺兰香面上丝毫惧色也无,看着他,甚至有些?挑衅地道,“一定会杀了我么?”


    谢折鼻息沉闷,俯首一口咬在了贺兰香锁骨上。


    他会杀了王元琢。


    贺兰香正吃痛想骂上两句,门外便传来声?音——“回将军,情报入京,反王已过?秦岭,所经之处州府尽数倒戈,共已筹集近七万兵马,大?军直指京城。”


    谢折抬起头,扫了眼留在雪肌上的齿痕,沉声?道:“知道了。”


    贺兰香顾不得再与他大?眼瞪小眼,蹙眉正色询问:“反王要打过?来了吗?”


    谢折下榻捡起地上的衣物,手?臂伸入袖中?,瞥她一眼道:“害怕?”


    贺兰香笑了,支起媚软的身子,张臂环住谢折的腰,手?指绕上腹下结实肌肉,细细抚摸上面久经沙场留下的疤痕,巧笑倩兮,半真半假地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房中?虽暖,到底深秋,雪白瓷肌乍一离开温暖,肉眼可?见的有些?颤栗。


    谢折抓住她的手?,将她摁回被窝中?,包裹成了蚕蛹。


    *


    “脸怎么弄的?”


    长明殿,夏侯瑞卧榻咳嗽,王元琢特来请安等待吩咐,夏侯瑞看到王元琢脸颊上的红肿,不自觉便发问。


    王元琢不假思索道:“回陛下,臣昨夜回宫,路上未曾留意脚下,不经意便摔了一跤。”


    摔怎么能摔在脸上,还摔出一记清晰拳痕,分?明是被人使大?力气打的。而放眼整个大?周,敢打他王家二公子脸上的,除了他亲爹王延臣,便是他兄长王元瑛。


    夏侯瑞笑了声?,并不戳穿,只道:“下次要当心些?,莫摔这般狠了。”


    王元琢应声?,这时宦官入内,满面焦急地告诉了夏侯瑞此时战况,州府归降,反王一路招兵买马,阵仗骇人,越发势大?。


    夏侯瑞发怒,气得咳喘交加,嘶声?呵斥:“一个两个的,都觊觎朕的皇位,朕还没死呢,就等不及要造反!”他转脸看王元琢,怒不可?遏,“王爱卿你说?,朕是不是对朕的叔叔们都太好了,所以才让他们吃里扒外,以下犯上!”


    王元琢俯首,并不直面回答,而是道:“为?今之计,陛下唯有立即派兵镇压,方能将局势扭转,收服民心。”


    “朕倒是想,”夏侯瑞忽然缓下口吻,无奈喟叹道,“可?你父亲突发头风,反王势大?,非他琅琊家主不能服众收民,除他以外,再无第二绝佳人选。”


    王元琢心中?一嗒,想到先前父兄交代的话,正欲顺势将谢折推出背下这口进退两难的锅,年?轻的天子便又悠悠道:“爱卿你说?,朕若命你兄长元瑛挂帅出征,胜算能有几何??”


    王元琢面色一变,忙道:“陛下三思,微臣兄长太过?年?轻,虽是武职,但未曾亲自领兵,不经历练,恐难担此大?任。”


    夏侯瑞笑而不语,颇为?意味深长,过?了片刻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有志不在年?高,不过?,你既觉得你兄长非最?佳人选,那么依爱卿之见,你自己可?否能行?”


    王元琢跪地叩首:“微臣惶恐,文人之躯,难为?兵马之帅,臣非良才,承蒙陛下抬爱。”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夏侯瑞口吻轻松,不像在挑领兵打仗的将帅,倒像在玩场无关紧要的游戏,看着王元琢的眼眸微眯,像狐狸在算计到口的猎物,“再说?了,朕说?过?,你的身手?,比你兄长要好多了。”


    “同为?做官,你兄长有你父亲一手?提拔,年?纪轻轻实权在握,你就甘心一直待在这个清闲的文差上,不想建功立业,身居高位?”


    “你就不想靠自己的本事?另立门户,大?小琐事?皆由自己做主,旁人无权干涉。”


    “你就想一辈子在父兄手?底下讨生活?”


    一辈子在父兄手?底下讨生活……


    殿中?寂静无声?,王元琢身形僵硬,半晌未言,脸颊上的伤痕被苍白的脸色衬托得更?加醒目,青紫交加,刺眼异常。


    这时,宦官来报:“陛下,谢将军求见。”


    夏侯瑞咳嗽一阵,气若游丝道:“宣卿入殿。”


    王元琢回过?神来,躬身行退避之礼,“内务琐事?繁忙,臣且告退。”


    夏侯瑞笑了声?,不知是冷是热,轻抬一下手?道:“退下罢。”


    殿门外,日头初生,秋日灼目艳阳扑打金檐碧瓦,倾泻在身,如明火焚烧。


    王元琢站在光下,头脑眩晕嗡然,恍惚不能自持,满脑子都是那句“在父兄手?底下讨生活”,脸上的伤处火辣辣作疼,父兄的脸,贺兰香的脸,同时出现在他脑海,来来回回,让他心烦意乱。


    他晃了下头,强逼自己清醒,试图不再去想那么多,抬脸却正与径直走来的谢折对上视线。


    就在昨夜,他还在向谢折求娶贺兰香,没想到二人这么快就会碰面。


    王元琢好不容易压抑住的不甘与怨怼陡然翻涌而上,乌压压萦绕在心头上,笼于?袖下的手?掌缓慢攥紧成拳,越来越多的愤怒在心里积攒叫嚣。


    他清楚,如果不是谢折屠尽宣平侯府,贺兰香远不会沦落到如今孤立无援的地步,他替贺兰香不平,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耻辱。


    而谢折目不斜视,径直入殿,周身敌意可?怖阴冷,看也没看王元琢一眼。


    “陛下,该出兵了。”


    谢折步入内殿,未曾行礼,开口便是简短六字。


    夏侯瑞刚咳嗽完,气力不足,阖眼养神边喘边答:“出什么兵,王延臣个老东西?在家装死,他不出门,谁领兵?”


    谢折不语,周遭宫人亦屏声?息气,里外无一丝动静,无声?中?已做回答。


    夏侯瑞自然懂他意思,笑道:“长源,一昧以武力镇压,能压到几时?那些?人就跟野草一样,风一吹便又满地生长,你放心,用不着你出动,朕已有办法。”


    他睁眼,目光灼灼,看着谢折说?:“朕要颁布一条新令,凡造反者,膝下无论嫡子庶子,但凡向朝廷告发,或亲自处决,即可?承袭爵位,取而代之。到时候,诸王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等不到朝廷出兵,他们自己的儿子便会先下手?为?强,取下父亲首级献给朕邀功。长源你说?,朕应该给这条令取个什么名字为?好?”


    谢折皱眉,“此令只会助长栽赃之风,久而久之,人人自危,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好啊,”夏侯瑞双目放光,眉开眼笑道,“只要他们自相残杀,朕的位子不就能坐稳了?杀,让他们杀,有多少杀多少!”


    一段话耗费太多力气,夏侯瑞缓了片刻,重新张口:“总之,朕有的是办法,你不准离京。朕才继位多久,光刺杀便遇到了两场,你若一走,朕该怎么办,谁来保护朕。”


    谢折目无波澜,静静凝视夏侯瑞片刻,看着他道:“陛下,第二场刺杀是有人谋划,第一场刺杀,根本就不存在吧?”


    气氛猛然寂静。


    “是你自己拿天子剑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也是你安排人把尸体丢入光义渠,嫁祸给的崔氏。”


    谢折拧眉,眼中?浮现少见的困惑,望着榻上相识微末,年?少羸弱的天子,破天荒未再称呼陛下,而是道:“十三,你到底想干什么。”


    十三,十三……


    夏侯瑞神态空寂,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辽北冰天雪地。


    在相依为?命的那十几年?里,谢折一直都是叫的他“十三”,他初时很不喜欢,觉得随意又简单,就像是谢折养的一条狗。虽然他也的确是谢折养的狗,还是不被喜欢的狗。毕竟天冷到一定境界,人是沉默寡言的,情感也寡淡到可?怕,他即便病的快死了,也没听过?谢折安慰他一句话,谢折每日最?常做的,便是试探他的鼻息,见还活着,便朝他丢一块冷干粮,也不管他能不能咬得动。


    那些?苟延残喘的日子,明明已经离他远去,却又好似近在咫尺。


    夏侯瑞的汗毛微微颤栗着,周身萦绕一层并不存在的冰雪冷气,双目渐渐回神,缓慢凝聚焦点,就这般一言不发看着谢折,蓦然道:“长源,你必须听我的,不准离京。”


    谢折动身,眼中?寒意毕露,转身之后道:“在你向我坦白之前你到底想做什么之前,我不会再听你任何?一条命令。”


    他迈开大?步,径直往殿门走去。


    夏侯瑞眼中?光彩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不安与慌张,着急呼唤:“长源你要干什么,你回来,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谢折你要抗旨不遵吗!朕随时都能废了你!给朕回来!”


    *


    夜深人静,贺兰香沐浴过?后,一身香热靠在谢折怀里,让他帮忙往她身上涂抹香膏,本柔情蜜意,但在听完谢折所言之后,她旋即便从他怀中?出来,狐疑而冷静地道:“你说?什么?你要出征?”


    谢折不语,显然默认。


    贺兰香眼中?的不解愈发多了,蹙紧眉头,“可?这是场吃力不讨好的仗,我不信你会不明白,王延臣都上赶着躲起来了,你出这个头作甚。”


    谢折将她扯回怀中?按好,手?掌包住雪白香肩,继续细心涂抹,沉声?道:“有仗,就得打。”


    “那我呢?”贺兰香像条软滑的鱼,不安分?地抬脸反问,“我说?过?的,我不要你离开我半步,你这一走要走多久,两个月,三个月?我该怎么办?倘若有人想要暗害我,我能依靠谁?”


    谢折:“崔懿留下,有他在,你不会有事?。”


    贺兰香哽咽了声?音,下意识道:“我不要崔懿,我要你。”


    抚摸在她肩上的大?手?一顿,谢折静下所有动静,目不转睛看她,仿佛想要穿过?一身香艳皮囊,看清她的内心真正所想。


    四目相对,灯影摇晃,贺兰香的心魄险被吸入到那双深渊似的黑瞳之中?,满心真情实感无处遁形。她感到不妙,连忙别开脸,冷声?道:“算了,你既主意已定,我也不好留你,人你都给我安排好,确保你走之后没人能动我,你要走多久,回不回,与我都没有干系。”


    半晌寂静过?去,谢折掰正她的身子,启唇吐出淡漠一字:“好。”


    贺兰香避开他的手?,将衣物披好侧过?身,后脑勺对他,“我累了,不想抹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谢折静下,默默拽起一截锦帐,将残留手?上的香膏蹭在上面,起身走向房门。


    待等关门声?落下,贺兰香转脸看了眼门,满面怅然,抱怨着:“真是块木头,让走就走,以往我受不住让你停下,你怎么不知道停。”


    她扯起被子蒙头睡下,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终在天亮时分?吩咐细辛去喊谢折过?来给她暖床。北方深秋磨人,她榻上太冷,没他在,她睡不着觉。


    细辛去后罩房找了一趟,回来道:“将军已在寅时前往演武场点兵,此时应该已经行军上路了。”


    贺兰香听了,一颗心止不住发空,发了许久的呆,回过?神便轻嗤着佯装轻松,“走就走吧,真当我离了他不行了。”


    再卧下,眼圈却止不住发红。


    *


    明德门外,大?军如蜿蜒黑龙,徐徐沿路前行,有排山倒海之威,声?势浩大?。


    谢折勒马回眸,看了眼远去的城门。


    崔懿送军到此,临近分?别,见谢折回望,不由笑道:“大?郎竟也有恋家的时候了。”


    谢折回过?脸,神态如旧,专注赶路,未有一丝留恋之色。


    他没有家,又怎会恋家。


    他只是在想贺兰香,想她此时有没有睡醒,是否还在生他气……


    上午阳光明媚, 乃为一天日照最为充足温暖之时,贺兰香卧在窗前美人?榻上,享受光影穿过树隙倾洒在身?, 闻着?金秋草木香气,睡得颇沉。


    忽然, 她眉头蹙紧,神?情焦灼, 紧张呓语着?:“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她恍然惊醒, 大口?吁吁喘着?粗气, 细辛赶来递茶, 她接过茶盏便饮下大半, 喝完扶额阖目,靠在枕上喘息,雪腻的胸口起伏不止。


    “主子又梦到兰姨了么?”细辛面带忧色, 关切地问。


    贺兰香点了点头,启唇虚弱道:“还是那样,梦到她一身?是血朝我爬过来, 喊自己好冤, 好冤, 要我给她报仇,我问她凶手是谁, 她就只哭,说不出话,流出的?泪都是血红的?。”


    细辛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不由提议:“主子,奴婢要不请个高僧过来给您驱邪去?秽, 省得您成日被梦魇所困。”


    贺兰香揉着?眉心,“哪有什?么邪祟,她死?在临安,还能?跑到京城纠缠我不成,不必费那工夫。”


    细辛仍是有所顾虑,又道:“那不如把将军留给您的?人?派上用场,遣到临安去?查个清楚,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兰香卧下背朝外面,耍起性子,“少跟我提谢折,烦得慌。”


    姓谢的?说走就走,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心情,如今三日过去?,也不知走到哪了,到底什?么时候是归期。


    细辛忍不住笑?,给她将拽乱的?毯子重新搭在小腹,道:“不提了,奴婢这去?传午膳,主子再歇上片刻,等会?儿便要用食了。”


    贺兰香却又抬头,“等等。”


    细辛停下,等她吩咐。


    贺兰香想了想,道:“谢折留给我的?那些人?具体有多少,擅长做什?么,闲时清点了名字,送到我手里来。”


    细辛应下,安排春燕去?办。


    半个时辰未过,午膳摆满食案。


    贺兰香看着?清一色的?补汤蒸菜,没由来便想起了谢姝带她吃的?蜀菜来,虽然当?日嫌辛辣未吃几口?,但想到那些菜的?色泽香味,再看眼前吃的?,不禁感到难以下口?。


    正举筷不定,春燕跑来通传:“主子,谢姑娘来了。”


    贺兰香瞧着?菜喟叹,“想曹操曹操到了,正好,快再多添双筷子,让她同我一起用膳吧。”


    这没滋没味的?饭菜,一个人?吃,实在吃不下去?。


    片刻,谢姝一路小跑来,来了便翻话本子,饭是绝不肯吃的?,陪贺兰香夹了两筷子便算完,一心扑话本子上去?了,翻看的?同时不忘恭维贺兰香,以为是她将谢折劝去?出征。


    贺兰香想起那出便烦,偏还不能?发作,便将话茬岔开?,嗔怪谢姝道:“王家出了那么多事你不过去?帮衬,没事便往我这跑,你娘回头能?饶了你?”


    谢姝趴兔绒毡毯上,翘着?脚看话本,好不自在逍遥,“哎呀我娘那边我回头再想办法嘛,一寸光阴一寸金,千金难买我高兴,先自己舒服了再说别?的?。”


    贺兰香笑?了,“你呀,等着?再被你娘拿着?和你三姐姐作比较吧。”


    谢姝哼了声,“比比比,有什?么好比的?,若比性子,我自比她好了十万个去?,再说了,我看她都不见得真是我舅母亲生的?。”


    贺兰香只当?她在说玩笑?话,未曾太往心里去?,眼看着?满桌无味饭菜,为了肚子里的?小家伙,只好闭着?眼吞了。


    *


    王府北屋,王氏亲自端了补汤喂郑文君服用,见她摇头皱眉,便劝道:“这才用了几口?,不再吃些?”


    郑文君面露为难,破天荒流露些孩子气,别?开?脸道:“清汤寡水,没点味道。”


    王氏叹气:“嫂嫂病未痊愈,饮食当?以清淡为主,该要多少味道?老?二倒是孝敬你,知道给你换换口?味,可那些外面做的?菜又重油又重辣,还不见得干净,他敢让你吃,我可不敢,可恨你竟不识抬举。”


    郑文君回过脸,看着?王氏柔声道:“你为我好,我当?然是知道的?,你在云儿的?事情上与我站在一边,不满她入宫当?那个劳什?子皇后,我便能?感激你一世了。”


    王氏将碗递交给丫鬟,用香帕擦了手,擦手时不知在想什?么,神?情稍有失神?,放下帕子后道:“嫂嫂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年轻时心直口?快,实话从不在肚子里过夜,因此闯下不少祸事,也就为人?母后方长了几个心眼。所以我也不同你说虚话,云儿这件事上,我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郑文君面露不解。


    王氏握住了郑文君的?手,神?情不忍,欲言又止之后,终究轻声道:“嫂嫂,我知提起过往之事会?招你难过,云儿也是我打心里喜欢的?侄女,疼她还来不及。但是你想想,她走失时不过三岁,却直到十岁才找了回来,尚且不能?记事的?年纪,一流落便是七年。老?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鱼目混珠,真的?在外飘泊,假的?却借着?咱们?王家的?东风当?上皇后,再一朝得势翻脸不认人?,咱们?岂非是在为别?家做嫁衣裳?”


    郑文君垂眸沉默片刻,启唇反驳:“不会?的?,有玉珏为证,云儿一定是我的?女儿。”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王氏道,“小孩子长相?又易生变,除非地藏菩萨派了谛听过来,否则回到当?初,再换个孩子拿着?玉珏寻找上门?,你与兄长如何辨别?真伪?”


    郑文君的?思绪不由飘远,眼中流露痛苦之色,喃喃道:“若真有那万一……”


    这时,婆子来报:“三姑娘来给您送药了。”


    郑文君阖眼轻舒口?气,强行平复下心情,点头道:“让她进来便是。”


    少顷,王朝云入内,身?着?一袭金盏色锦裙,外罩素纱罗衣,走动间娴静无声,通体端庄清雅,贵不可言。


    她先对王氏行礼,“侄女见过姑母。”


    王氏笑?道:“天冷了,我儿怎么不多穿些,当?心冻着?。”


    二人?稍为寒暄,王朝云便上前亲自喂郑文君用药,拈勺的?手抬起,正露出缠在腕上的?一截渗血白纱。


    郑文君看到,再顾不得服药,焦急道:“手是怎么了,受伤了?”


    一并跟来的?周氏忙说:“夫人?不知道,姑娘在医书上看到至亲血肉入药,可使病者延年益寿,她想到您久病不愈,一时心切,便效仿书中所言,拿起刀子便往腕上割了一大道,劝都劝不住。”说着?便掩目啜泣。


    郑文君眼眶通红,捧住王朝云割伤的?那只手,看了又看,哽咽道:“傻孩子,你怎么能?信那些呢。”


    王朝云用另只手为郑文君抹泪,看着?郑文君的?眼睛说:“只要能?让娘的?身?体有所好转,这点血肉算什?么,纵然是要女儿的?命,也是使得的?。”。


    “把丫鬟的手割上一道取血入药便是, 何苦真拿自己开?刀。”


    回到浮光馆,遣散侍女,周氏看着王朝云腕上渗出白纱的血迹, 满面心?疼地道。


    王朝云随意翻看府中近月开?支,口吻一派淡漠, “要?演就得演得逼真些,我不让我娘看见?伤口渗血, 怎么能证明我对她的一片孝心?。”


    周氏听入耳中,醋在心?里, 有火难言, 便阴阳怪气道:“我倒看不出来, 你竟还是?个有孝心?的。”


    王朝云不语, 只垂目看账,一记眼神也未给周氏。


    周氏瞧着她的冷淡样子,气性?上来本想一走了之, 但又想到要?紧正事,便叹息一声,佯装无意提起:“唉, 你都知?道孝敬你娘, 可怜我正儿已?经关在皇城司大狱这么多日了, 他即便是?想孝敬我,也没有法子尽那份心?了。”


    说着便抹起泪来, 哽咽可怜地道:“这些日子里,我又是?托关系又是?找人脉,钱花的与流水无异, 偏那皇城司竟如铁桶一般,连个行方便的机会?都没有, 我连进去看我正儿一眼都不能够,眼见?便要?入冬了,也不知?他冷不冷,饿不饿,我一想到他在里面吃不好穿不暖,还可能被人欺负,我这心?便如刀绞一般,疼得彻夜难安。”


    王朝云还是?不理,像没感觉到有这么个人在。


    周氏终于按捺不住,泪一抹大步走到王朝云跟前,压低声音凶狠道:“我说,这都好几?天了,你难道还没想出来将你弟弟救出的法子吗?”


    王朝云眼皮不掀,“救?我为何要?救?”


    “又不是?我支使他去□□郑袖的,我为何要?为他操心?,再说,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一个世家?下人的儿子,我兄长愿意抬举他便给他个差事做,不愿意抬举他,他又算什?么东西,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妄图玷污贵女,死也毫不足惜。”


    周氏见?状,气得浑身哆嗦,喘气都直发抖,却没再来硬的,而是?腿肚子一软瘫坐在地哀哭起来,手捶地面道:“我命苦哇,生来便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命,自小爹不疼娘不爱,一件好衣裳没穿过,一口肉没吃过,就指望许个好人家?过上舒心?日子,哪想到十六岁被同村的无赖糟蹋了身子,被逼嫁给了他,成日挨打,身上一块好皮没有。本想跑,发现又有了身孕,生下来要?死不死还是?个丫头,邻里邻外的都劝我把娃儿溺死再生小子,我心?软舍不得,累死累活把孩子奶大,月子里一口热汤还没喝上就得下地,次年刚生完老二,男人又死了,我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我去当暗门子,我卖肉换米粮啊,我活得这般猪狗不如,还不是?为了把孩子拉扯大,现在好啊,丫头长大了,过上好日子了,开?始看不起我这个娘了……”


    王朝云被哭得头疼,账本摔下厉声呵斥:“够了!”


    周氏眼一瞪爬了起来,指着王朝云鼻子骂道:“够?这怎么能够?你这个小白眼狼,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要?没有你娘我,你能有今日荣华富贵?老娘我这辈子那么苦,还不是?因为有你累赘!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在你小时候就跟同村汉子跑了,我就是?怕你落后娘手里挨欺负,我才留了下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报答我,要?不是?你,老娘我的日子过得比现在舒坦万倍,都是?因为你!”


    王朝云面色依旧平稳,眼神却在颤栗发狠,站起来死死盯住周氏的眼睛,一字一顿反问道:“都是?因为我?”


    “是?我拿刀架你脖子上不让你跟人跑吗,是?我逼着你和?奸污你的人生下我后继续和?他睡觉就为了要?儿子吗,是?我逼你打我骂我,冬天里你和?你儿子睡在被窝,我睡在柴垛里差点活活冻死,就因为晚饭我饿得厉害抢了你儿子碗里一口稠的吃,这些,都是?我逼着你干的吗?”


    周氏被说得哑口无言,在王朝云的逼近下节节后退,眼神闪躲着,心?虚而又理直气壮道:“你,你一个当姐姐的,理所应当让着弟弟,再说了,我不也和?你一样喝稀汤,要?不是?你嘴馋,我能那样治你?”


    “是?,我嘴馋。”王朝云笑了声,笑意冷到毛骨悚然?,重新坐回椅上,风轻云淡地道,“所以你放心?,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吃你一口东西了,到死都不会?。”


    周氏神情一惊,铺天盖地的痛意充斥在眼中,血丝全?翻了出来,如此怔怔看了王朝云许久,牙一咬悲愤交加道:“好啊,既要?将账算那般清,那你把吃我的奶都吐出来!奶水都是?血变成的,你要?是?吐不出来,就用血还!”


    王朝云哦了声,不以为然?的样子,之后面不改色解开?缠在腕上的纱布,露出鲜红刚刚结痂的伤口,她看着伤,跟感受不到疼一样,动手便要?用指甲将刚结痂的地方抠破,任血流淌。


    周氏连忙扑去拦住她,抱住她哭道:“你将为娘的命收去好了!娘也就一说,你何苦当真,你是?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的骨肉啊,娘怎舍得让你流血,你是?娘的亲女儿啊!”


    王朝云任由周氏哭叫,面无波澜,冷冷发问:“女儿算是?什?么东西。”


    “有儿子,女儿便是?锦上添花的花,没儿子,女儿便是?抛砖引玉的砖,富贵了,女儿是?拉拢人脉的线,贫苦了,女儿便是?一脚踹开?的累赘,摆弄于鼓掌的傀儡。”


    王朝云垂眸看周氏,眼中无光无情,继续询问:“你告诉我,女儿到底是?什?么。”


    周氏泣不成声,根本没将王朝云的话?听入耳中,泪如泉涌,一昧发泄:“娘当年那么辛苦,不都是?为了你吗,你说,娘对你哪里不好!娘再苦再难也没想过卖了你,你说,娘到底哪点对不起你,让你如此冷情薄性?,连你弟弟都能见?死不救,我可是?你亲娘啊,我的话?你怎么能不听!”


    “嬷嬷说笑了,”王朝云冷静至极,纠正道,“你不是?我娘,我有娘,她叫郑文君。”


    周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昏厥,捶打着王朝云问为什?么。


    这时,敲门声响,王元瑛的声音在外响起,温和?清朗:“三妹可在?”


    王朝云给周氏剜了记眼刀,周氏立刻便收了哭声,抹干净泪前去开?门,门打开?,她瓮声瓮气对王元瑛道了句“大公子好”,便匆忙退下。


    王元瑛转脸看了眼周氏,入门时道:“在外面便听见?哭声了,周嬷嬷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王朝云起身,亲自斟茶,“自然?是?为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凶了她两句,没答应帮她的忙,她便哭起来了。”


    王元瑛过去落座,轻声劝道:“子是?子母是?母,不管怎么说,周嬷嬷对你都有救命和?养育之恩,她多少是?个长辈,何苦惹她伤心?落泪。”


    王朝云嗯了声,将茶盏捧到王元瑛面前,“大哥素日公务繁忙,今日怎有空到我这浮光馆来了。”


    王元瑛将手里的上好松花墨放到案上,接过茶道:“新得了块墨石,想起来你爱用,便给你送了来。”


    王朝云拿起墨石,指尖拭过捻开?,见?颜色周正,口吻不由松快许多,“还是?大哥待我好。”


    王元瑛笑了,“我就你这一个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


    他吹了下茶面上的浮沫,面色微动,“说起来,前些日子里我想派暗卫去做些琐事,却得知?你将人往南边派去些许,可是?遇到什?么要?紧事,是?否要?大哥帮忙?”


    王朝云眼睫略颤一下,旋即恢复如常,镇定自若道:“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不过是?心?里已?根刺罢了。大哥是?否还记得,当年我被周嬷嬷救下之前,曾流落到人牙子手里,还险遭拐卖。”


    王元瑛点头,眸中流露忧心?后怕之色。


    王朝云道:“我当时年岁虽小,记忆却清楚,那人牙子一口南腔,显然?出自江南一带,在未逃跑的那几?日里,他对我非打即骂,还曾在大冬夜里将我踢到屋外,令我险些冻死。”


    “多年过去,我思前想后,总归咽不下那一口气,便差了人到南边,看能否将人找到,也好除之后快,解心?头之恨。”


    王元瑛听到此处,已?是?满目不忍,点着头道:“若是?如此,是?该仔细查查,人手若不够,我再补给你。”


    王朝云摇头不语,王元瑛生怕勾起妹妹伤心?往事,也不再说话?,只一昧喝茶,房中由此静下。


    喝完茶,王元瑛借口公务在身,起身便要?告辞。


    王朝云送他出门,路上周氏站在廊下柱后,一直在冲她使眼色,王朝云不堪其扰,皱眉道:“若说到帮忙,妹妹当真有一事相求,周正那边——”


    王元瑛立刻皱了眉头,抬手示意打住,不悦道:“他闯下的祸太大,传出去会?丢尽我王氏的脸面,不如死在牢里,算是?干净。”


    周氏满眼威胁,意思不言而喻。王朝云回看周氏,眼底发冷,语气却软,“可他到底是?嬷嬷的儿子,嬷嬷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见?死不救,大哥若真心?疼我,便再答应我这一回。”


    王元瑛皱紧眉头,显然?不想插手此事,但听妹妹如此恳求,不由便软了心?肠,“好吧,我会?想办法把周正弄出来,不过咱们说好,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那小子便自生自灭,我绝不再管。”


    王朝云福身谢过,保证是?最后一次。


    *


    傍晚时分,贺兰香实在吃腻了府中饭菜,再经谢姝一挑唆,二人便又出门下馆子去了。夜晚吃完回府,马车行在大街,贺兰香在车中阖眼养神,冷不丁听到阵嘈杂辱骂之声,掀开?帘子一看,便见?巷头一窝地痞人物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那人躺在地上不动,手里拎着个酒坛子,浑身酒气熏天,不知?是?死是?活。


    贺兰香不愿多管闲事,正欲将帘子放下,便听其中一名地痞叱骂:“你他娘算什?么副将!人谢将军出门打仗都不带你了,你现在就是?条被赶出军营的落水狗!落水狗!”


    “等等。”


    贺兰香叫停马车,借着街上灯影仔细望去,见?挨打之人生有一张年轻面孔,五官轮廓分明,眉宇英气——不是?严崖是?谁。


    她五味杂陈,正要?派人前去将地痞赶走,巡街的宿卫军便已?上前,将一帮地痞全?部拿下。


    宿卫军当中,为首的王元瑛下马,亲自把严崖扶起,解下自身披风,围到了严崖身上……


    秋风寒凉, 夜色深沉,连游离的灯影都跟着暗下几分。


    贺兰香眼睁睁看着王元瑛将严崖带走?,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厉害, 倒不是觉得王元瑛会对?严崖做什么,而是谢折与严崖正值嫌隙未解, 王元瑛此时雪中送炭表露好心,打?的什么算盘难道还用细猜吗。


    “嫂嫂, 外面怎么了?”


    谢姝困得靠枕小憩,感受到不对?劲, 迷迷糊糊仰头询问。


    贺兰香放下帘子, 平下心情柔声道:“没什么, 睡你的吧, 到地方了我会叫你。”


    “好,多谢嫂嫂。”


    马车继续前行,先将谢姝送回家, 送完谢姝再?回府,时辰已近亥时。


    贺兰香回忆今晚所见,越想越是膈应, 偏不能亲自找上王元瑛对?峙, 便派人留意?着严崖的动静, 下完吩咐便更衣入寝。


    次日早,贺兰香醒来, 刚用浓茶漱口,细辛便匆忙而来,对?她道:“主子, 皇城司那边来消息了。”


    贺兰香示意?她继续说,直到听完, 面上方浮现丝异色,帕子拭过唇边水渍,无比诧异地道:“周正死了?”


    细辛点头:“说是畏罪自杀,昨夜里不声不响把舌头咬了,此时尸体都已被?清理出?去了。”


    贺兰香蹙紧眉头,垂眸思忖一二,道:“不对?,实在不对?,那周正连光天化日之?下劫人的勾当都能干得出?来,面皮比城墙还厚,怎么会突然这么死了,背靠王家这颗大树,按道理说,他一定会等着他娘想法子救他出?去的,不可?能轻易寻死。”


    贺兰香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遂问:“验过尸了么?”


    “验过了,就是牢里老鼠太?多,发?现时脸已被?啃了。”细辛怔愣了一下,“难道,主子怀疑他……”


    贺兰香揉着眉心,“也只?是怀疑罢了,这件事情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范畴,随便如何?吧,等谢折回来,自有他操心。”


    *


    月底立冬,从早到晚北风猖獗,除却晌午一点太?阳,早晚冷得不能往外?迈上半步,风往身上一吹,铁人也要脱层皮下来。


    一连半月,贺兰香未再?出?府,专注歇息养胎。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孕吐缓解不少,胃口也逐渐好了起来,时常没到用饭时辰便已害饿。


    医官再?来诊脉,见胎像稳固,便已没有太?多嘱咐交代,只?让她饮食上心,既要补身又不可?过补,闲暇时多散步走?动,否则胎儿过大或是胎位不正,都易在生产时过生死难关。


    贺兰香听得心惊,本跟条软蛇一样在榻上趴了半月,听完便动弹下榻,恰好李萼宫里来人邀请,贺兰香便没推脱,梳妆更衣,入宫去了。


    待等与李萼碰面,已是上午阳光最?为明媚时,贺兰香实在受不了凉雨殿里阴暗冰冷的气氛,又怕久坐不好,遂拉着李萼出?去,就近逛起了御花园。


    御花园中,秋菊争奇斗艳,盛放的花朵被?太?阳一晒,香气清冽,沁人心脾,散步时吸入一口花香,不由遍体舒畅。


    “能摘么?”贺兰香看着赤红绚烂比真正的牡丹还要谣妖艳三分的“天竺牡丹”,馋得拔不动腿。


    李萼点头,“你若喜欢,随便你摘。”


    贺兰香便也不客气,将手炉往细辛手中一塞,亲自摘下了朵开得最?大最?好的,簪在鬓边,衬得容颜娇润明艳至极,生将花色压下三分。


    李萼见她喜欢,便道:“你若搬来陪我,这御花园的花便每日随你去摘,多少都行。”


    贺兰香翻起白眼来,“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你不就是觉得谢折一走?,没人护我,我若哪天被?杀了,以后便没人帮衬你妹妹了,可?宫里便算是安全吗?”


    她指了下子驻立园中各处的护卫禁军,口吻轻佻:“御花园好歹是皇帝老子的后院,蚊子都飞不进来公的,能将刺客严防死守到这个地步,我看你的处境也比我好不到哪去。”


    李萼不由头疼,便知她没这么好说话,道:“话已至此,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只?是你在京中孤立无援,谢折又不在身边,素日一定当心些。”


    贺兰香顾着摘花,说话间便又挑中一朵大的,“放心,我保证能活到功成身退,你妹妹如今都十七了,嫁人也就在这二年,到那时候,咱们?也算一笔勾销了。”


    李萼看着贺兰香摘花时天真外?露的无害样子,知道一笔勾销绝非一句话那么简单,贺兰香能三番五次帮她姐妹二人,日后要她还的人情,不会小?。


    李萼是个寡淡性子,从进宫以后人便日渐木讷,想不出?贺兰香会让她帮什么忙,又被?太?阳晒得眼昏,一时疲乏,便率先回殿歇着了。


    贺兰香带着丫鬟继续游园,看见好看的花便摘,一点没带心疼,逐渐摘花摘乏味了,便出?园子,准备回去找李萼。


    可?她走?的却不是凉雨殿方向,而是通往前廷的宫道,刻意?绕了条远路。与此同时,隐有脚步声响在身后暗处。


    细辛察觉到跟在后面的身影,拽着贺兰香的袖子感到不安,“主子……”


    贺兰香安抚道:“不必管,我们?走?我们?的。”


    等到身后步伐渐近,她忽然停下回头,看着跟在步后的年轻男子,笑盈盈问:“王都尉打?算跟我到几时?”


    王元瑛身姿僵住,清俊的面容上有丝赧然闪过,旋即行礼,“下官奉命巡宫,巧遇夫人,不知夫人欲往何?处去,下官也好派人跟随保护。”


    贺兰香:“自然是回凉雨殿,与太?妃娘娘解闷,要不然还能去哪。”


    她笑了,扶了下髻上的天竺牡丹,恶劣试探:“去找二公子么?”


    王元瑛脸顷刻冷了下去,见贺兰香如此直白,干脆装也不装了,直起腰看着她,口吻不善道:“下官二弟侍奉御前,无暇抽身陪伴夫人,再?说男女有别?,望夫人以后离他远点,莫再?与他见面,省得落人口舌,招惹非议。”


    “为什么是我离他远点,而不是他离我远点?”贺兰香反问着,朝王元瑛缓步走?去,一身香风飘散侵袭,髻上天竺牡丹张扬热烈,在光下灼人眼瞳。她眯眸而笑,笑时手未掩唇,朱唇饱满如樱桃,娇艳欲滴,唇下贝齿洁白,光泽细腻清润。


    让人看着,便不由得想要一亲芳泽。


    王元瑛别?开了眼,觉得今日阳光格外?刺挠。


    “难道,”贺兰香明知故问,小?作惊讶,“王都尉觉得,是我在勾引令弟吗?”


    直白到过分的字眼,王元瑛耳后陡然浮现薄红,但他并不退让,自小?被?教导的含蓄知礼在此刻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简洁果断地呛回:“难道不是?”


    贺兰香轻嗤,腹中坏水翻涌,计上心头。


    她走?到王元瑛面前三尺之?处,隔着十分得体的距离,小?声委屈地道:“王都尉错怪我了,我没有在勾引王二公子,我之?所以接近他,都不过是……”


    欲言又止之?下,本就温软的声音更加柔媚,似断还连地抛出?句:“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啊。”


    王元瑛怔愣住,直直看着贺兰香,不懂她是何?意?思。


    在他面前,娇滴滴的美人咬了下唇,眼中是直白的热烈与羞赧,看着他的眼睛眨了下眼,长睫若蝶翼,双瞳如剪水,朱唇微张,认真而诚恳地道:“我想要勾引的人,是你啊。”。


    烈日?炎炎, 甜腻幽香绕在鼻梢,蛇信一般试探蜿蜒。


    王元瑛的心神猛然震荡一瞬,眉心如被蛰到, 冷不丁跳了一下?,都未曾品出话中暧昧, 下?意识便反问:“你说什么??”


    贺兰香仍旧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不往前?多迈一步, 上身却稍稍倾去,盈盈美目看着他, 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吐气幽兰地道:“我说, 我想要勾引的, 是你。”


    “我想要你做我新的靠山,保护我与我腹中孩儿的安危。”


    “我想要得到你的垂青,让你帮我摆脱谢折的控制。”


    “我接近二公子?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你啊。”


    天竺牡丹鲜艳刺眼,衬得贺兰香乌发?雪肤, 美艳不可方物, 而她神态眉梢一派坦然, 便又带了略显钝感?的天真稚态,仿佛只要她开口, 王元瑛便理应答应。无论是谁,都该答应。


    “只要你能帮我,”贺兰香定睛看着王元瑛, 眼神媚色如丝,声若清蜜, 明晃晃的暗示,“王都尉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王元瑛呼吸凝滞,满面惊色大退一步,白皙如玉的脸色被涌上的气血染成燥红,抛去克己?复礼的世家公子?外壳,此时的他,成了个失态的,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


    他看着面前?无法无天,言语露骨的柔弱女子?,眼神像看洪水猛兽,情不自禁便斥出凶狠一句:“放肆!”


    周遭寂然,头?次见好脾气的王大公子?发?如此大的火,禁军纷纷侧目,朝他二人好奇张望。


    贺兰香笑而不语,弯着一双潋滟水眸,眼神钩子?一般往王元瑛身上缠,一点点收紧,露骨的话没再说,却显得更加放肆。


    王元瑛气息渐急,眼底已现?腾腾杀意,咬牙切齿盯着面前?的美人蛇,“你,你怎敢……”


    贺兰香往前?迈了一步,轻轻咬了下?唇,眼神从?下?到上将王元瑛打量,最终对视上他的眼睛,贝齿松开红唇,小声笑说:“我不光敢,我还会做呢。”


    “王都尉,要不要抽时间,和我试上一试?”


    王元瑛面红耳赤,羞愤交加之下?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转身便大步离去,浑身上下?无处不透着暴烈怒意。


    贺兰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虽气势汹汹,却像极了落荒而逃的兔子?,耳朵都是趴着的。


    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笑得直不起腰。


    世家大族精心教养出的嫡长子?,一言一行受严格管制,从?未有女子?敢在他面前?有如此直白的挑逗,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贺兰香要的就是这样。谁让他王元瑛多管闲事,活该被她捉弄。


    她回忆他方才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的变化,心情舒畅不少,懒懒朝细辛伸出手去,“走,咱们回宫。”


    *


    回到凉雨殿,李萼还未醒来,贺兰香用过午膳,也到偏殿小憩,睡了约有小半个时辰,醒来去找李萼,见她卧在榻上,脸色苍白,一副恍惚虚弱之状,坐下?时遂道:“又被梦魇着了?”


    李萼未语,已是默认。


    待等她饮下?两口热茶,脸色回缓许多,贺兰香不想气氛总是这般死气沉沉,便打着趣道:“这回又在念叨李白么??”


    李萼抬眼看她,“什么?李白。”


    贺兰香喝着茶,“轻舟已过万重山,你先前?梦魇时念着的,自己?倒不记得了。”


    李萼脸色白了一下?,苦笑道,“古今文人骚客那般多,我总得换一个,难道还能天天跟李白过不去么?。”


    二人闲说半晌,日?头?不知不觉便已西斜,贺兰香就此告辞,盛软轿前?往宫门,到宫门外刚改乘马车,崔懿恰巧出宫,二人寒暄一番,干脆同行。


    贺兰香并?不在意这“巧遇”有多刻意,谢折将她的安危一手交给了崔懿,崔懿没光明正大跟踪她便是好的。


    “对了崔副将,”贺兰香隔窗相问,佯装不知严崖情况,“许久没听到严副将的消息了,他近来如何了?”


    崔懿不由长叹口气,攥着缰绳的手都有些发?紧,忧心忡忡道:“很是不妙啊,自将军下?令除了他的兵牌,他便三?天两日?跑出军营,结识一帮酒肉朋友,不是醉倒街头?,就是流连酒肆,我虽惦念他,却也不能时时看顾他,还不知他此时又在何处胡闹。”


    贺兰香险将先前?街头?所见脱口而出,又想到到底不知底细,就这般将严崖卖了,就算他没有投靠王氏的打算,也定会被崔懿所忌惮,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严崖算是一个,她对他,终究是有些不忍的。


    “这可如何是好,”贺兰香由衷担忧起来,“能治得了他的,恐怕只有将军一人,而将军在外征战,归期不定,又该由谁来管他?天越发?冷了,万一他在外遇到什么?闪失……”


    贺兰香暗里提醒崔懿对严崖再多上心,崔懿却将头?一摇道:“算了,随他去罢,总共就除了他三?个月的兵牌,眼见便要期满了,到那时候,他再要胡来,我即刻军法伺候。”


    贺兰香只好点头?。


    二人许久不见,话格外密了些,直至将贺兰香送回府上,崔懿还不忘交代,让她小心谨慎,谢折不在,王家恐会趁此对她不利。


    贺兰香尚未察觉危险在哪,想到她上午才将王元瑛戏耍一顿,一时得意,未免轻敌,“王延臣行事乖张恣意,有大张旗鼓之弊端,他若有心害我,想来不难觉察。”


    崔懿听后一笑,道:“夫人可知卧冰求鲤的故事?”


    见贺兰香蹙眉回想,崔懿继续道:“说是魏晋时期,琅琊有个叫王祥的少年,总得继母苛待,日?子?过得艰难。冬日?飘雪时,他继母病重,病中一心只想吃鱼。王祥家境贫寒,买不起冬日?鲜鱼,为满足继母口欲,他便走到结有厚冰的溪流旁,脱下?外衣躺在冰面上,想用身体将冰暖化,后来冰果然化了,还跳出两条鲤鱼,王祥赶紧捉了鲤鱼,回家烹给继母吃。这故事流传至今,已成二十四孝中的典型,不过夫人可知,王祥后来怎样了?”


    贺兰香看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卧冰求鲤之后,他的名望大增,孝名远扬,有许多人请他去做官,他一概不去,反而进山隐居,一隐便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他的名气只增不减,直到时局合适,再有人请,他才姗姗到任,当的第一个官便是掌管一州政务的州事,后来一路扶摇直上,区区二十多年,便做到三?公太保,加封雎陵侯,食邑一千六百户,权野倾朝,桃李天下?。”


    贺兰香仔细品味了一番卧冰求鲤的故事,哼了声道:“说得轻松,怎么?会有人大冬日?里脱光衣服卧在冰上,冰又怎会为之融化,这个故事从?开始便是被设计好的,为的便是传播声望,若声望传出便去做官,便显得太过刻意,隐居二十年,风头?过去,还正好落下?个孑然独立不为权势折腰的好名头?,方便钓上更大的鱼,当真心思缜密,老谋深算。”


    崔懿见她明白意思,满意点头?,“这王祥,便是琅琊王氏的先人,王延臣的老祖宗。”


    贺兰香心惊了下?子?,沉默一二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有如此先人为例,王延臣断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鲁莽直接,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崔懿十分欣慰,话点到为止,二人就此告别。


    回到住处,贺兰香靠坐在美人榻上歇息,未说话,静静发?起呆来,双目空洞无光,连髻上鲜艳动?人的天竺牡丹仿佛都跟着失色了。


    细辛给她往手炉中添碳,问:“主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谢折。”贺兰香不假思索。


    上午戏弄完王元瑛的得意心情全化为此刻的担忧,她害怕王元瑛也是个和他老祖宗一样埋线千里的狠角色,冷不丁什么?时候便朝她报复过来,咬她一大口。


    “我想谢折回来,”贺兰香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受惊的孩子?似的,抱紧两肩道,“我害怕,我想要他陪我。”


    细辛少见自己?张扬明媚的主子?有如此脆弱之时,不由便有些发?慌,胡乱安慰着:“谢将军打完仗便回来了,您别害怕,那王延臣不是还指望着用您的好歹来嫁祸给将军吗,将军不在,他一定不会动?您的。”


    贺兰香点头?,眼中泪意不减,“但?愿如此吧。”


    *


    “你们倒是给我个准话,这贺兰香,除是不除?”


    夜半三?更,提督府密室热闹,王延臣两道剑眉紧拧,不耐烦地看着手下?一帮幕僚谋士。


    “回主上,属下?认为贺兰氏乃陛下?牵制谢折的一枚要紧棋子?,与其留,不如除之后快,让陛下?对谢折大生忌惮。”


    “可贺兰氏也是扳倒谢折的利器,若将她的死算在谢折头?上,陛下?便可更加名正言顺打压谢折,如今谢折不在,贺兰氏该当暂且留住,晚些下?手不迟。”


    “两方各有利弊,尊请主上定夺。”


    王延臣心烦意乱,看向阴暗处从?入席便未置一词的萧怀信,张口叫他表字,“轻舟,你怎么?看?”。


    静谧的昏暗中,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伏在乌木圈椅把手上,骨节分明?,莹润生辉, 连袖口的粗糙布料都沾染上几分不染铜臭的清正凌冽,在愁云惨淡中醒目突出, 自成?一隅风水。


    而若视线往上,与手为强烈对比的, 便是那一张布满鲜红疤痕,蜈蚣般纵横交错爬满的整张脸, 可怖狰狞到?连五官都模糊难辨。


    即便在场幕僚大多为年过半百饱经风浪的人精, 乍一对上那张脸, 眼神仍不由瑟缩, 面露惊恐慌张,不敢多看一眼。


    气氛僵持诡谲,安静里, 萧怀信启唇,声音沙哑难听至极,如铁锈摩擦, 透着?股子血腥干涩, 一字一顿道:“爪牙未去, 何以除敌。”


    王延臣心惊一下,思?忖一二, 点?头?附和:“也是,谢折的兵权尚在手中,此时逼急了他, 他若鱼死?网破,于我等百害无利。最好还是先想方设法剥离他手上的辽北军权, 趁其孤立,再?下决断。”


    注意已?定,王延臣道:“便听轻舟所言,暂且不动贺兰氏。”


    其他幕僚见状,自不敢与丞相持有异议,陆续行礼告退。


    王延臣见萧怀信也起身,跟着?站起,温声道:“天冷夜寒,轻舟不妨便就此留宿我这,明?日再?走不迟。”


    萧怀信淡淡道:“多谢王提督美意,然群狼环伺,刺客频出?,我还是回宫护驾,保圣上安危为要紧。”


    王延臣眼中闪过丝异样,面上却好声附和:“这倒也是,圣上安危为重,那我就不留你了。”


    萧怀信迈出?房门,立即便有随从为他披上厚氅,偌大氅衣裹挟一身瘦骨,背影越发显得冷清孤绝,仿佛随时可能化为飘散轻烟,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延臣一路相送,直到?送出?府门,看着?萧怀信上马车,躬身拱手,“下官恭送丞相。”


    车毂声响,马车前行,王延臣直起腰,眼神落在马车,脸色越发冷了下去,一片晦暗阴冷,让人不知?他此刻都在想些什么。


    这时,小厮上前,“回主上,三姑娘求见。”


    “云儿?这三更半夜的,她见我做什么?”王延臣眼中阴霾散去些许,不由狐疑,“她是个温吞性子,这个时辰求见,必定是有要紧事说,走,过去看看。”


    *


    紫檀案几上经书未合,字帖上墨渍未干,笔触停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浓稠颜色与房中黑暗相融,幽袅的墨香散发暗涌,萦绕在内外,像只柔软的手在人的心梢撩拨。


    热,琢磨不透的热。


    王元瑛像是在体内燃起了一把邪火,火焰烧灼肆意,蚕食了他往来的清心寡欲,满脑子都是那朵鲜艳明?媚的天竺牡丹,鼻息里萦绕的也是甜腻香气,根本分不清是墨香,还是记忆里女子身上的香气。


    “我想要你做我新的靠山,保护我与我腹中孩儿的安危。”


    “我想要得到?你的垂青,让你帮我摆脱谢折的控制。”


    “我接近二公子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你啊。”


    都是为了你啊……


    那双妖媚的眸子的湿漉漉看着?他,里面是一览无余的春色与欲-望。


    从没有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应该是被敬着?的,捧着?的,怕着?的,而不是这样,被个女子用赤-裸至极的眼神放肆打量,毫不收敛。


    贺兰香。


    贺兰香……


    心弦绷断,王元瑛忍无可忍,下榻斟起凉茶大口饮下,强行平复下吁吁喘息,试图清空脑子里的声音。


    门外小厮在这时道:“公子,大人传您过去。”


    王元瑛心生诧异,哑声问:“可说缘由?”


    “大人没说,只让小的把您叫醒,让您前往书房商议正事”


    王元瑛皱眉,又?饮下一口茶水,温和至极个人,破天荒流露三分烦躁,“知?道了,这就过去。”


    少顷,到?了书房,王元瑛朝王延臣行礼问安。


    王延臣看着?历来引以为傲的长子,眼中满是慈爱,“这么晚了,为父本不愿打搅你歇息,且坐下说话。”


    “是。”


    王元瑛落座,未等下人将茶奉上,王延臣便已?将今晚谋划的始末讲给了他。


    王元瑛听后,顿了顿道:“如此说来,丞相言之有理,爹还是按照他所言行事为妙,不可操之过急。”


    “我本来也是如此所想,”王延臣品了口茶,沉吟着?,“但我后来又?听了你三妹的意见,就此便更改了主意。萧丞相到?底是陛下的亲舅舅,万事皆以陛下为主,我王家为次。我虽对他有雪中送炭之恩,终究比不得陛下与他血脉相连,在此前提下,难保他哪日不生异心,改为拥护谢折,反过来与我王家为敌。谢折为我心头?大患,早一日除去,则早一日高枕无忧。所以,咱们?与其伺机行事,不如主动出?击,往这火里再?添上一把柴,将局势搅乱,好坐山观虎斗。”


    王元瑛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反驳,挑中个关键道:“三妹的意见?三妹到?底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儿,父亲为何要将她的言行引以为用?”


    王延臣哼了声,面上浮现自豪之色,“别人的女儿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儿,我王延臣的女儿可不是,云儿若为男儿,定会将你这大哥的威风也压下一头?,我觉得她的顾虑很?有道理,若永远被动下去,何时为出?头?之日,还是得先下手为强,逼着?陛下与谢折斗起来,我也好收渔翁之利。”


    王元瑛总觉得其中没有这么简单,不由着?急,“爹你……”


    王延臣抬手:“不必多说,事情便这么定下,贺兰香非死?不可,你亲自安排去办,处理的干净点?,确保事后莫要留下把柄。”


    王元瑛心跳不由加快,难以将脑海中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同冰冷的尸体联系起来,稳下声音道:“可爹就不怕真如萧相所言,爪牙不去,何以除敌,谢折班师回朝发现贺兰已?死?,当场拥兵造反?”


    王延臣发笑,不以为然,“他若敢反,便是自寻死?路,省了我再?设圈套了。何况贺兰香不过是陛下用来打压他的棋子,死?就死?了,他谢折还能为枚棋子冲冠一怒不成??我是不信的。”


    王元瑛沉默不语,实话憋在心头?,难张其口。


    贺兰香若只是一枚棋子便好了,可她若真与谢折通-奸,便不止是棋子,还是谢折的女人。


    趁谢折不在,把他女人杀了,后果又?会如何。


    王元瑛骑虎难下。


    “对了,老二那边,”王延臣突然道,“我时常对他疏忽,不似对你与老四这般上心,他性子太优柔寡断,还有得历练,要紧时候易误大事,你身为大哥,要对他多关照些,他若犯起糊涂,你定要及时管教,不可懈怠。”


    王元瑛猛然回神,这才想起来自己那被贺兰香迷得神魂颠倒的二弟。


    就在不久前,他的好二弟还扬言要为了贺兰香与家族决裂,弃父母手足于不顾。


    回忆起那夜王元琢所发的疯,王元瑛原本迟疑的心倏然便狠硬下去,垂眸沉声道:“是,孩儿知?道。”


    出?了书房的门,冷风扑面,遍体生寒。


    王元瑛看着?天上闪耀寒星,萦绕在鼻息间的旖旎残香总算被风吹散,化为寂冷空洞。


    “贺兰香,这是你自找的。”


    王元瑛心道:“若你从未勾引过我二弟,从未对我蓄意引诱,我怎会对你痛下杀手。”


    一切都是你自己活该。


    *


    “主子,厨房特地给您熬的火腿母鸡汤,您喝口尝尝,正好暖身。”清晨寒气强劲,细辛手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顺手用银针试过毒,见银针没有发黑,才端到?贺兰香的面前。


    贺兰香赖床不想起,脸埋枕中嘟囔:“谁家一大清早喝这个,油腻死?了,我就想吃点?爽口的。”


    细辛应下,吩咐小丫鬟让厨房多备爽口饭菜,手里的汤随手给了春燕。


    春燕端过汤笑道:“主子若真不喝,奴婢可就不客气了?”


    贺兰香嗯了声,随她不客气


    春燕舀起勺汤,喝下一口直喊鲜,问细辛:“要不要尝尝?”


    细辛摇头?,“忙着?呢,你自己享用去吧。”


    春燕高兴,一口气喝下半碗,剩下半碗没来得及喝,因为贺兰香要下榻,她得帮忙伺候梳洗。


    正忙着?挽发,她忽然脸色发白,放下掌中托着?的青丝,捂起肚子道:“不行……我肚子疼。”


    贺兰香转头?去看,不知?她是何情况。细辛正忙着?揉化胭脂,扫了眼春燕道:“吃太多撑着?了吧,去茅厕便是。”


    春燕摇头?,额头?隐有冷汗沁出?,从齿缝里嘶着?凉气道:“不是,我肚子真的疼,我……”


    说着?一弯腰,低头?便呕出?一口鲜血。


    贺兰香被吓怔了神,其他人也反应全失,直到?春燕瘫倒在地,贺兰香倏然回神,高声呵斥:“快叫医官!叫医官!”


    *


    长明?殿外,冷月高悬,琉璃檐铃经风扑打,奏出?嘈杂的曲,梁枋下,二人狭路相逢。


    李萼挡在萧怀信面前,向来苍白羸弱的一个人,此时眼中竟有火焰在烧,盯着?萧怀信,颤抖着?,咬牙切齿地道:“贺兰香的毒,是你派人下的?”。


    寒意凌冽, 四目相对,两道僵硬的影子在灯下对峙,无形中?箭拔弩张。


    萧怀信变形的双目里是漆黑不见丝毫波澜的平静, 看着李萼,像看石头, 木头,唯独不像看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未理会她,径直绕她而行。


    李萼转身再度拦住萧怀信, 这一次, 她的声音已带了冷沉的凶狠, 咬字坚硬, 宛若威胁,“回答我,贺兰香的毒, 是不是你让下的!”


    萧怀信停住步子,但这回连看也没看她,两个?人近在咫尺, 中?间却如隔天堑, 不在一个?世界。


    风声嘶哑, 长夜静寂,李萼定定看着面前这张全然陌生的可怖容颜, 一寸寸打量着,竟找不到丝毫记忆里的痕迹。她眼中?的愤恨逐渐化为空洞的绝望,轻嗤道:“我知道, 你恨我,恨我忘恩负义, 翻脸无情,恨到想让我生不如死?,所以才会故意谋害我妹妹,让她背上罪名,随时可能东窗事发,祸及满门。”


    “可贺兰香是无辜的,她与我无亲无故,只不过?同为女子,知晓彼此心酸,所以愿意帮我照看露儿,若只因如此便招来你对她的杀心,”李萼声音蓦然一重,“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李萼拔出?发髻中?的簪子,尖锐簪头对准自己的脖颈,抬眼看着面前人疤痕蜿蜒的下颏,试图寻找与过?去?相似的影子,可无论怎么找,都没有丁点相似。她启唇笑道:“萧怀信,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累了,我现在的确生不如死?,看在过?往的份上,在我死?之后,麻烦你能够放过?我妹妹和贺兰香一马,我在地下定保佑你萧丞相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她手下用力?,皮肤刺破,一颗鲜红血珠沁出?,顺着瓷白?的肌肤蜿蜒流淌,像一大颗通红的泪滴。


    萧怀信猛然抓住她的手,冰冷的掌心抵住她细腻的手背,不容抗拒的力?度,逼着她的手往下移走?,簪子坚硬的尖头对准她的柔软心口,启唇,嗓音嘶哑阴冷——“刺到脖子上,血多,我嫌脏。”


    李萼发笑,眼中?乍然明亮的星子倏地熄灭,闭上眼睛,手上发力?。


    殿里响起咳嗽声,年少的天子似被噩梦惊醒,含着哭腔呼唤:“李姐姐,李姐姐你在哪,李姐姐我害怕,李姐姐……”


    尖锐簪头在李萼柔软的心口不断下陷,有刺破衣料,深入血肉之势。


    萧怀信抽回簪子,将李萼一把推向?了殿门。


    *


    “毒叫文殊兰,无色无味无香,误食后会腹疼至极,毒性伤及肺腑,最终吐血而亡。”


    窗外北风呼号,灯影摇曳乱晃,揉碎满地阴影。细辛低头说着话?,声音抽泣着,不敢抬头去?看卧在美人榻上阖目养神的贺兰香。


    烛舌舔舐灯芯,发出?滋啦微响,如热油烹心。贺兰香道:“春燕如何了。”


    “老天保佑,”细辛喘了两口大气,劫后余生似的,“所幸她没将那汤喝完,不至于送命,但伤着了内里,须终身调养,往后不能常伴主子跟前了。”


    贺兰香紧绷的口吻释怀许多,“知道了,人没事就好。”


    细辛低了头,接着说:“厨房那边已经把今日沾手过?厨具的人打死?一片了,但没有一个?承认。”


    贺兰香不以为奇,淡淡道:“能做到这步,就没想过?事发后能留下一条整命,去?查一下那些人家中?情况,若有提前将家人送走?,还不愿说出?去?向?的,不必多问,一律杖毙处置。夜深了,去?睡罢,我想一个?人静上片刻,不必候在跟前。”


    细辛嗫嚅应声,临退下,却又猛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道:“奴婢该死?!那汤是奴婢给您递的,今日若不是春燕……奴婢,奴婢该死?,求主子责罚奴婢!”


    贺兰香叹息一声,轻声道:“起来罢,若有人一门心思想让我死?,怎么着都是法子,如今府上已严守至此,却也依旧防不胜防,怨不得?你们身上。”


    细辛抹了眼泪,平白?生出?许多勇气似的,“主子您别怕,以后无论吃喝都由奴婢先过?口,奴婢纵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护您平安。”


    贺兰香却道:“我没有怕。”


    细辛不懂她意思,怔怔看着那自事发开始便镇定过?了头的美人。


    贺兰香睁开两眼,精致的眉间隐有戾气在绕,启唇道:“我只是,有点受够了。”


    “从?入京到现在,我最大的心愿不过?活下去?,是非能避则避,善缘能结则结,为的便是小心度日,遇到磨难不至于束手等死?,可我都做到如此地步了,该来的灾祸依旧没少。”


    贺兰香眼神倏然一厉,发出?句讥冷的笑声,“横竖我就一条命,没了就没了,既然他?们不让我好过?,那干脆都别好过?,要?死?一起死?。”


    她看向?细辛,“既不急着去?歇息,便给我取来纸笔,我要?写信。”


    细辛忙去?照做,取好纸笔摆在案上,又扶贺兰香下榻坐到案后,研墨时道:“主子要?写给谁。”


    贺兰香提笔思忖,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头,不假思索,“自然是写给我孩儿的爹了。”


    细辛点头,“谢将军若知道主子遭此大劫,定会早日回来的。”


    贺兰香:“谁说我要?写给谢折了。”


    细辛迟疑,瞠目结舌道:“那您是写给?”


    贺兰香未答,先在信封上写下“王二公子亲启”一行字,深谋远虑地道:“远水救不了近渴,亲爹不如后爹,他?王二不是说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吗,好啊,我答应了,只要?他?敢为了我和家中?闹翻,我就可以不顾孝期,带着孩子嫁给他?。”


    细辛心惊胆颤,“那,谢将军那边……”


    贺兰香揉着眉心,“不重要?,让他?打他?的仗罢,等他?回来了,兴许孩子都学会喊王二叫爹了。”


    *


    “阿嚏——”


    龙骨山下寒风彻骨,恶战当?头,谢折却打了个?喷嚏。


    “哟呵,这是哪位美人念叨咱们将军了。”方路断头台上斗蛐蛐,箭尖都瞄准了不忘调侃一嘴,“将军再不回去?,怕要?跟人跑了。”


    谢折并?不惯着,张腿便是一脚。


    “嘶!属下知错!”


    谢折踢完人,抬头看向?面前高大山峦。


    夜色浓郁如墨,偌大的龙骨山笼于夜中?,雄伟如巨兽,虎视眈眈盘踞在南北咽喉之地,山势陡峭,山路盘虬,进山便等同自送虎口。


    “放箭——”


    一声令下,箭矢如雨袭山,带动狂风呼啸,然待等箭矢落地,便如石沉大海,再无一丝波动。


    在辽北雪原驰骋惯了的将士们到了此地,根本舒展不开本领,不由便有亲信道:“成王宁王皆已伏诛,剩下泰王这老小子躲山上至今不出?,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有人提议:“既然久攻不下,不如改攻为守,反正如今天寒地冻,山上草木不生,咱们就地扎营耗上他?一阵子,待等贼子山穷水尽,自会归降。”


    “这主意好,咱们就在这扎营,先耗上他?几个?月再说。”


    听到“几个?月”,谢折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声线突兀低沉,斩钉截铁:“火攻,速战速决。”。


    “内务参事王元琢, 当街痛斥父兄残害无辜,欺凌妇孺——”


    凉雨殿,银丝炭被火舌包裹燃烧, 发出小声裂响,清脆如玉裂, 殿中里外温暖如春,烟丝缭绕。李萼回忆着昨日从宫女口中所知的新鲜事, 淡淡道:“现已传遍京中大小街巷,满京百姓都跟着看了?场笑话。”


    她转脸, 看向对案托盏呷茶的贺兰香, “事到如今, 你打算何时收手?”


    贺兰香轻嗤, 雪白双颊在茶热里映出淡淡粉红,如胭脂薄涂,细润娇美。她开口, 懒洋洋的腔调:“收手,为何要收手?”


    “他们父子都想把我的命要了?,我只是让他们家里鸡犬不宁了?点, 都没到以?牙还牙的地步, 何必收手。”


    唯一让她心生?不忍的, 是郑文君,但事到如今, 已经顾不上那些?了?,她只想给自己好好出一口恶气。


    银炭噼啪轻响,如复杂起?伏的人心。李萼不语, 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和理由让贺兰香停止这场闹剧,过?了?片刻, 若有所思地问道:“可你又是怎么知道,陷害你的是王氏,而非萧怀信。”


    贺兰香回忆起?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已经不再如往日那般心有余悸,反而有些?讥讽地道:“就算是萧怀信对我下的手,那他也?是为了?帮王氏对付谢折,姓王的一样脱不了?干系。”


    对上李萼探究的眼神,贺兰香直言:“萧家死的就剩他一个了?,他若果真有心争夺权势,早就娶妻纳妾,开枝散叶延续血脉,可他如此赤-条条一个人,不是清心寡欲为王氏做嫁衣裳是什么?王氏助他大仇得报,他助王氏位极人臣,本就是笔礼尚往来的买卖,若非有谢折在,这江山怕早成他萧怀信对王延臣的顺水人情。”


    后面更直白的话贺兰香没说,她想说:当今陛下一看就是个短命相,指不定哪日便?一命呜呼了?,这对王延臣来说,实在是笔稳赚不赔的交易。


    只要除去谢折,只要扳倒谢折。


    李萼看着贺兰香,像是短瞬间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道出句:“可惜了?。”


    贺兰香反问:“可惜什么。”


    李萼:“你如此思虑入微,玲珑心窍,可惜生?错了?地方?,但凡投胎富贵门第,再得精心教养,定能左右逢源,在闺门开拓自己一片天地。”


    贺兰香笑出声,“少来了?,我只是爱慕权势,舍不得荣华富贵,可若论真心实意,我是最?不喜欢与你们这些?高门显贵打交道的。”


    李萼静静看她,仿佛问她此话怎讲。


    贺兰香指拈茶盖,捋着浮游茶面上的浮沫,静下片刻,再启唇道:“在底层,笑怒嗔痴,恩怨情仇,人性?险恶一览无余,但好歹都是真的,是刀子是蜜糖,也?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可在你们这些?豪门大族之间,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都可以?装出来,演出来,行为要揣度,心思要靠猜,但凡与人打起?交道,心便?必须高高悬着,不能往下放松一寸,否则便?要落入圈套。”


    “别的不说,”贺兰香嗤了?声,语气松快,像在说一个笑话,瞧向李萼,“七姓百年来世代联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当年萧氏满门伏法,你们其?余六家愿意站出来为他们求情的,又有几?个人?”


    李萼哑然失语,不知想到什么,本就无光的眼眸越发黯然下去。


    这时,细辛过?来,对贺兰香附耳道:“主?子,南边来消息了?。”


    贺兰香蹙眉,低声道:“继续说。”


    待等听完,她的脸色瞬时发白,手中茶盏险些?跌落。


    李萼注意到她的异样,不由询问:“怎么了??”


    贺兰香强扯出抹笑意,将茶盏安生?放好,“没怎么,府上的一些?琐事,找不着人做主?,只好看我的意思。”


    她活动了?下腰肢,丫鬟立刻便?扶,窗外日头和煦,她看了?眼道:“坐了?一上午,身子憋屈难受,妾身出去透气,太妃娘娘可要同行?”


    李萼摇头,“我是没那么好的兴致,你去罢,不过?要当心,虽说宫里不好对你下手,但禁军都是他们的人,务必以?防万一,小心行事。”


    贺兰香也?懒得与她行那般多虚礼,走时未福身,只好声道:“明?白,我去去就回。”


    *


    天一冷,太阳便?比秋日更加温暖和煦,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铁人也?要昏昏欲睡,无精打采。


    凝碧桥前后,各路巡卫不敢放松警惕,见有同伴打盹,一个胳膊肘便?捅过?去了?,顺带往前一扬下巴,眼神示意:头儿来了?。


    偌大的太阳下,王元瑛眼下两块明?显乌青,面无表情,一身的阴翳太阳晒都晒不化,乌云般团绕不散,所经之地鸦雀无声,未有一个护卫敢发出动静,生?怕撞刀口上。


    如今满京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内务参事王元琢当街怒斥父兄。


    若时光倒回,回到当日,王元瑛绝对不会再对那不争气的弟弟躲避不见,毕竟他怎么能想到,他的好弟弟竟会为了?贺兰香那妖妇将他当街拦下马,不顾百姓围看,质问他是否下毒陷害,甚至口出恶言,简直不可理喻。更关键的,是他爹居然把对老二的怨气一块撒到了?他身上,怪他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更怪他隐瞒老二与贺兰香相好之事,若早知道,决策绝不会下得如此草率。


    桥上传来走动声,王元瑛强压怨怼,抬脸巡视,未料这一抬脸,正见凝碧桥上下来一抹明?丽袅娜的身影。


    压在心底的怨愤与不甘拔地而起?,绕在心梢,王元瑛硬着头皮行礼,沉声道:“见过?夫人。”


    “王提督客气了?。”


    香风逼近,贺兰香走到他面前,低下声音,柔声笑道:“我没死成,王都尉一定极失望吧?”


    她笑意盈盈,一身明?快,毫无黯然,反倒衬得王元瑛这个幕后黑手形容潦倒,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王元瑛眸色深沉,“下官听不懂夫人在说什么。”


    贺兰香:“听不听得懂,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我的气已经解了?,今日过?来也?不是为了?同你算那笔账的,我是想问你——”


    贺兰香目光倏然锐利,刀子一般盯紧了?王元瑛,咬字狠重?地道:“我同你们王氏敌对,你们想法设法想除了?我,我能理解,可我不明?白,兰姨一个勾栏老鸨,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究竟为何对她痛下杀手,就因为她把我养大成人吗?”


    王元瑛顿时皱眉,看着贺兰香,“什么兰姨,什么痛下杀手,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


    贺兰香冷笑:“还在装傻,杀害她的人千真万确是你们王氏府上的暗卫,就在两个多月前做出的血案,难道还要我将调查出的证据甩在你脸上吗?”


    王元瑛怔住,将“两个多月前”“暗卫”诸多词汇组合在一块,一个线索便?清晰出现在脑海。


    原来被派到南边的暗卫根本不是在找人牙子,而是把将贺兰香养大的鸨母给杀了?。


    他三妹在撒谎?。


    王元瑛的沉默让贺兰香越发笃定他是在做贼心虚, 她定定注视王元瑛皱眉狐疑的样子,眼中满是冷意,阴阳怪气地道:“王都尉,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身为家中嫡长子, 却连你自家暗卫的动向都一无所?知?”


    王元瑛抬眸看她,不?理会她的试探与讥讽, 直接了当的一句:“人不是我派去的。”


    贺兰香一时怔住。


    王元瑛眼中澄澈坦然,看着她的眼眸道:“但我会调查清楚, 给?你一个交代?。”


    “同?样的, ”王元瑛声音沉下, “从今日往后, 你不可再蓄意勾引我二弟令他与家中为敌,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贺兰香嗤笑, 不?以为然,俏生生地扶了下发髻,清甜香气自袖中跑中, 萦绕二人之间?, 嗓音慵媚地道, “说?得好像我?什?么都不?做,你们就?能放过我?一样。”


    王元瑛嗅了满鼻香气, 脊背随之僵硬了下子,神情?里有丝不?自然闪过,启唇补充道:“如有违背, 天打雷劈。”


    贺兰香见他发这种毒誓,虽然不?信, 到底感慨,看向他道:“王都尉,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家,所?行的一切不?过是为自保罢了,你王家若不?下狠手在先,我?又何必阴你们这一把。”


    说?完,不?再?留商议余地,转身便要?回去。


    王元瑛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看她迈上?凝碧桥,忽然叫她名字:“贺兰香。”


    贺兰香停住脚步,转脸看着他。


    “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王元瑛道:“我?可以做你的靠山,助你摆脱谢折,护你与孩子平安,就?像你想要?的那样。你若愿意,我?还可以送你到一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让你重新开始生活。”


    听到“重新开始生活”,贺兰香眼睛亮了一瞬,但随即黯淡下去。


    除却对?王元琢的威胁,她不?觉得她身上?有什?么能够让王元瑛主动帮她的重要?筹码,同?样的,她也不?信王元瑛会真有这么好心。


    她若真信了他的鬼话,要?他把她送到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他怕是能转眼便将她杀了。


    贺兰香佯装为难地叹了口气,轻飘飘的口吻:“好是好啊,只可惜,我?舍不?得京中的荣华富贵,仆从成群,多谢王都尉好意,妾身恕不?奉陪。”


    王元瑛没想到她会一口回绝,联想到她先前所?言,这会才反应过来,什?么勾引什?么引诱,这女人从一开始就?是在戏弄他。


    愤怒与难以言喻的羞恼混合在一起,成了复杂的失望,王元瑛语气不?悦,“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贺兰香若有所?思:“我?想要?的是——”


    尾音拉得极长,微微上?扬,漫不?经心的柔与媚,像欲拒还迎花骨朵,一触即绽放。


    贺兰香却就?此?收声,将下文全收在喉中。


    她慢悠悠扫了王元瑛一眼,唇上?噙笑,眼中带钩,转过脸去,离开了。


    王元瑛心神震荡,恨不?能追上?去问个明白,碍于周遭有人,才堪堪稳住了差点迈出的脚步。


    女人心,海底针。


    王元瑛在今日方真正懂得了这话的涵义。


    *


    “你身上?怎么有贺兰的香气,你去找过她了?”


    内务参事的公房外,王元琢质问王元瑛。


    王元瑛别开脸,“我?过来找你是要?你去同?爹赔礼道歉的,休要?将话岔开。”


    王元琢又仔细嗅了下子王元瑛身上?的香气,斩钉截铁道:“没错,就?是贺兰的香气,你果真去找过贺兰了,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又威胁她了?”


    王元瑛拧紧眉头,眼中既有不?愿继续话题的不?耐烦,又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心虚。


    王元琢自然将这沉默视为默认,痛心疾首道:“大哥,看在我?现在还愿意叫你一声大哥的份上?,我?求你和爹放过她吧,她一个弱女子,能在谢折手中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身上?还怀着孩子,你们真的要?把她逼死才甘心吗!”


    王元瑛怒视王元琢,“什?么逼死逼活,我?难道还不?是为了你吗,你若当好你这个王二公子内务参事,不?因为儿女情?长闹出那般多的笑话,我?会对?她下手?”


    “闹笑话的是我?,让家族丢脸面的是我?,那你应该对?我?下手才对?,为何要?去动她!”王元琢眼眶发红,目眦欲裂。


    王元瑛怒斥:“因为你是我?亲弟弟!”


    房中静下,久久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王元琢哽咽道:“大哥若还记得我?是你亲弟弟,那大哥为何便不?能爱屋及乌?看在我?的份上?放下对?贺兰的成见,像我?一样去好好对?她!”


    王元瑛差点将“你怎知我?没有”一句话甩在王元琢脸上?。


    他试过了,是贺兰香自己不?愿意,她舍不?得荣华富贵,不?愿意去过平凡普通的生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王元瑛不?愿多说?废话,气急之下凶狠看着王元琢道:“油盐不?进,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逼着我?要?大义灭亲才好。”


    王元琢字字坚定,“大哥纵是杀了我?,我?对?贺兰的心意依旧不?变,我?就?是变成了鬼,也要?在她身边保护她,不?让你们动她分毫。”


    “保护她?”王元瑛冷笑,打量着自己过往最看重的弟弟,口吻满是讥讽,“你也配谈保护?”


    “你王元琢除了提督府二公子的身份外,还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吗,从小到大,你不?学无术,只知泡在酸诗腐文里不?问世事,若非爹把内务参事的职位给?你历练,凭你自己的本?事,你这辈子能摸到皇宫的门吗?”


    王元瑛看着王元琢,咬字冰冷,“贺兰香那种女人,本?就?应该由更强的人去配。”


    “那个人,不?是你。”


    王元琢面色惨白,一瞬中仿佛被抽干所?有生机,呼吸都凝滞了下去,唯胸膛在滔天怒火中强烈起伏。


    而看着如此?模样的弟弟,王元瑛非但不?觉得愧疚,反而生出些压抑许久终得爆发的痛快。


    他在想,反正谢折此?刻还未回京,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贺兰香绑了,藏到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养着,在对?外传是她自己逃走,让老二从此?死了这份心,以后不?就?能风平浪静了?


    至于她肚子里那个小的……横竖生下来也不?懂事,叫谁爹不?是叫。


    *


    夜深人静,兰姨再?度入梦,爬在血泊里喊冤。贺兰香在凉雨殿偏殿醒来,又惊又怕,吓出满面清泪。


    殿内炭火足,热气重,她一身香汗淋漓,雪堆般的胸脯上?下起伏,喘息急促,支起身子便要?喊细辛倒水。


    灯影幽微,阴影重重,她一眼过去,视线直接落到床畔一道高大身影上?,黑漆漆看不?清面容,只觉得气势阴冷如阴司恶鬼,浑身杀气腾腾。


    “救——”


    贺兰香以为是王元瑛派刺客来杀她,呼救声喊到一半,一只大手赫然捂住了她的嘴,沙哑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侧:“别乱叫,是我?。”


    声音太过熟悉,贺兰香惊了心魄,瞪大眼睛,定睛看向这人的脸,她一点点打量,好不?容易在尘土血污下辨出俊美面容,双目顷刻升温,两条雪白的藕臂停止挣扎,张开便抱了过去……


    两道年轻的心跳有力而强烈, 隔着骨骼血肉贴在一起,节奏从杂乱到?统一,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与气息。


    谢折两个多月没碰贺兰香, 此时拥她入怀,便如溺水许久的人终于得以呼吸新鲜空气, 续命一样。


    贺兰香恍若梦中,久久难以回神, 等她挣脱开怀抱,又将谢折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克制住激动, 不可思议地道:“我当真不是在做梦, 真的是你, 你怎么回来了?”


    谢折满面?风尘,血污与灰尘紧糊在硬朗英俊的面?容上,一双漆黑的眼倒显得比平日亮了些, 不知有多久没喝水,嗓音低沉至极,咬字嘶哑艰涩, “三个反王镇压完毕, 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已经?在路上, 不日便会抵达京城。”


    他快马加鞭,不眠不休, 比信使还要早一步来到?。


    贺兰香听完,本就升温的双目愈发热了些,她别开脸, 有意不让谢折看到?眼中的红意,平复下声音, 有些讥讽地说:“来就来了,你闯到?这里来做什么,皇宫里护卫那么多,万一被瞧见,再?被人添油加醋编排,光是秽乱宫闱这一条罪名,便够你喝一盅的……”


    两个多月来的艰苦等待与难解相?思全化为此刻欲盖弥彰的嗔怪,贺兰香眼睫颤着,话未说完,人便又回到?了那堵结实?的怀抱中。


    谢折抱紧了她,哑声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贺兰香一时五味杂陈,轻嗤着,不以为然的口吻,“你可真怪,豁出命打了一仗,回来却是在朝我道?辛苦,我辛苦什么,不过每日吃饱晒暖,好好养胎罢了。”


    她想了许多次谢折回来的场面?,她一定?会打他骂他,怪他丢下她一个人,害她险些被害死?,她一定?不让他好过。


    可如今看到?他一身尘土,拼了命赶回来见她的样子,狠心的话竟说不出口了。


    贺兰香觉得自己也怪有病,她心疼谢折的次数有点过多了。


    漫长的沉默过去,两道?强烈的心跳渐渐平复,因对方?的存在,转化为难得的安稳,如雨过天晴后的淡淡灿阳。


    贺兰香的心静下去,嗅觉便格外灵敏,她嗅到?了血腥气,混合年轻男人身上不算难闻的汗气,以及浓重的烟熏火燎气。


    “你是去火海走了一遭吗?”她皱眉,颇为嫌弃道?,“好重的烟味。”


    “泰王藏到?山上隐而不出,我一把火烧了山,将他逼了出来。”谢折说。


    贺兰香吃惊,下意识道?:“这也太危险了,冬日本就干燥,万一山火蔓延席卷,将你卷了进去,我怎么办?”


    时至今日,贺兰香也不敢说自己对谢折知根知底,可她知道?,但凡两军交战,谢折永远都是在最前面?领兵的那个,也是最危险的那个。


    谢折怀抱收紧了些,说话却冷淡恶劣,“若将我卷进去,不还有王元琢等着护你终生吗。”


    贺兰香哑口无言,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她与王元琢闹出的风风雨雨,想解释也不知怎么开口,干脆别开脸不想看他,双手支起,推向?谢折的胸膛,抗拒显而易见。


    越推,谢折抱得越紧,不由分说的强势,一如他过往秉性。


    贺兰香被这密不透风的怀抱憋得喘不过气,亦被他身上的热气灼得口干舌燥,沉下声恼怒道?:“你够了,快点松开我,我要渴死?了,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丫鬟不在,她理所应当地支使起谢折,谢折也并不恼,当真松开她,走到?桌案前,拎起温在炉上的茶壶,给?她斟了满满一杯温热清水,又回到?榻前,眼睛看着她,递了过去。


    贺兰香接过杯盏,仰面?便饮下大?口,清冽的水珠自嫣红嘴角溢出,沿雪白颈项下坠流淌,直滴入锁骨软腻当中。


    她穿得并不多,罗衣虚掩雪躯,水渍滑入,濡湿一片明显暗影,若隐若现映出许多肌肤,宛若触及升温的羊脂玉。


    谢折伸出手,将她嘴角继续滑落的水珠拭去,手与目光逐渐下移,落到?她的小?腹上。


    就在两个多月前,那里还是一片平坦,现在便已明显隆起,变化巨大?。


    隔着温软的肚皮,他能?感觉到?底下的生命何其鲜活,甚至掌心跳动,像有另一颗小?小?的心脏正在起伏。


    一个维-稳的筹码,一个保命的工具。谢折其实?并不期待这个孩子,但在此时,他的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吞咽声落下,贺兰香一口气喝了大?半盏的水,低头吁吁喘着气,双目泛红迷蒙,看向?落在小?腹上那只粗粝宽大?的手掌。


    “你喝不喝?”她喘着问,眼神往上飘着,在谢折身上绕,看着他干裂出血的唇,声音酥软下去,“嗓子哑成这样,怪可怜的。”


    谢折抬起眉目,眼神盯向?贺兰香嘴角残余水渍,喉结滚动了一下,未曾倾过身去,老实?接过了她手中杯盏,抬头将里面?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喝完,他再?低头,便径直对上那双潋滟水眸,视线相?撞,烛台上火舌撩拨灯芯,发出轻微的响声。


    呼吸渐重。


    谢折将放在小?腹上的手挪开,起身道?:“我还没去同陛下复命,你接着睡你的。”


    见他这就要走,贺兰香眼中闪过丝失望,后又想到?这毕竟是在皇宫,二人共处一室已是胆大?包天,何况他还一身脏污在身,最要紧的当属沐浴歇息。


    她便也没拦,只垂眸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谢折缓慢抽回视线,转身走向?殿门。贺兰香便看着他走,眼底逐渐浮现怅然,贝齿不由得便咬住朱唇,欲言又止,想开口又不甘心似的。


    在与殿门触手可及时,谢折的声音突兀响起,“你明日回府不回。”


    贺兰香眼睫稍惊,轻轻抖落了一下,意思绕了一圈,带着试探的深意道?:“你回,我就回。”


    谢折手落门上,“天亮就收拾东西。”


    贺兰香轻轻嗯了声。


    殿门开合声落,殿中恢复寂静。


    贺兰香再?躺下,怎么都睡不着了,她的手抚摸在小?腹,心道?:“五个多月了,轻着些,应当是不碍事的。”。


    翌日早, 贺兰香起来对李萼辞行,出宫回府。


    腊月将至,处处天寒地冻, 满院池水寒凉入骨,靠近则遍体冰冷。那株开在窗畔的山茶花树倒是绽放热烈, 红压压一片鲜艳,成了院中最为秾丽的色彩, 风一吹,满树花朵摇曳, 清香扑鼻蔓延。


    贺兰香回到房中, 先过问?了春燕的情况, 得知她身体大好, 不由安下心去。又打听了谢折的动向,知他今日要在宫中吃庆功酒,便料到他不会太早回来, 待炭火燃起,房中温暖舒适,她解下了身上的厚重披衣, 阖眼歇息片刻, 身子便沉重起来, 忍不住上榻去睡回笼觉。


    醒来已?是午后,漱口用过午膳, 宫里便传出消息,说庆功宴上酒过三巡,大将军谢折亲自舞刀为帝王助兴, 过程中失手,砍掉了提督王延臣顶上一缕头发, 头冠都掉到地上滚了好几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谢折此举,与当众砍下王延臣项上人头无异,引起哗然无数,内外皆知,不少人猜测他谢大将军是在?发什么疯,连自?己的庆功酒都能用来掀风起浪。


    贺兰香心里当然清楚。她知道谢折在?给?她出气,但她听后未觉得解气,只感?到心惊。毕竟谢折刚打完一场漂亮仗归来,本就功高盖主,如?此行事?,除了拉起王延臣对他更多的仇恨,便是招来皇帝的忌惮。


    他做得太明显了,她有些不祥的预感?。


    预感?来得颇为强烈,未等多久,谢姝便找上了门,浑身火冒三丈,还没进房门便气急败坏道:“谢折呢!谢折在?哪!他竟敢砍我舅舅顶发!他岂有此理!我一定?要替我舅舅报仇!”


    贺兰香迎出门,嗓音轻款温柔,“将军在?宫里还没回来——好妹妹消消气,跟嫂嫂说说发生了何事?,值得你去同他大动肝火。”


    谢姝怒不可遏,大冬天的,整张小脸都红扑扑,“还不是谢折欺人太甚!当着群臣的面让我舅舅丢了大人,我反正今日是豁出去了,即便他要将我杀了砍了,我也要先替我舅舅出了这口气再说!”


    贺兰香不以为然地叹息:“唉,原来是那点事?,想?来将军也不是故意的,妹妹进来喝口茶静静心,咱们慢慢说。春燕呢,春燕愣着干嘛,还不快给?谢姑娘看茶。”


    细辛旋即回话?道:“主子又忘了,哪来的春燕,春燕不是替您挡了一劫,此时正半死不活躺在?榻上吗。”


    “哎哟,瞧我这记性,”贺兰香拍了下头,懊恼发笑,瞧着谢姝,“让妹妹看笑话?了,毒性太猛,春燕身子还没好,就不能过来伺候妹妹了。”


    主仆俩一唱一和,无处不是在?提醒谢姝,谢折之所以会在?宴上削去王延臣顶发,还不是因为他居心叵测下毒在?先,否则怎会有这回事?,冤有头债有主,她与其来找谢折兴师问?罪为她舅舅抱不平,还不如?去让她舅舅管好自?己,少出坏心。


    谢姝再天真也不是傻子,当然能听懂贺兰香的意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过去,抓住了贺兰香的手便委屈道:“嫂嫂,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可那都是误会!毒一定?不是我舅舅下的,他一个大男人,若将杀心放在?一个弱女子身上,那他就不是我顶天立地的舅舅了!”


    贺兰香只笑不语,直瞧得谢姝竖起满身汗毛,才?慢悠悠眨了下眼,装起糊涂:“妹妹在?说什么啊,我可没说毒是王提督下的,你可不要往我头上安帽子,传出去还了得。”


    谢姝哑口无言,张嘴不是,闭嘴也不是,只好将话?茬重新拐到正处,“总之我不管,我今日一定?要蹲到谢折回府,我要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谁也别想?拦着我!”


    “不拦不拦,随便你怎么骂她,我等着瞧热闹。”贺兰香笑着应下,只管顺着话?去说。


    *


    夜晚,冷月高挂,谢折回府。


    谢姝伏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丫鬟提醒,起身便要去找谢折算账,步子都是踉跄的。贺兰香白日里睡得多,此刻还算不得困,便随她一起过去,二人一同到了后罩房门外。


    星光稀疏,北风寒冷彻骨,看着黑黢黢的房门,谢姝提心吊胆,默默打起了退堂鼓。


    贺兰香手掩朱唇打了个哈欠,轻飘飘道:”怕了?”


    谢姝矢口否认,“我才?没有!我只不过是,是……”怂了点而已?。


    贺兰香也不与她争辩,想?了想?,道:“反正妹妹你也只是想?将谢折骂一顿出气,亲自?来还是别人替你,都无甚差别,你不如?在?这等着,由我进去替你将他数落一顿,如?何?”


    谢姝本就愁没有台阶下,闻言眼眸立马亮了,转而却?又皱眉顾虑道:“那岂不是连累嫂嫂了,他若被逼急了伤害于?你,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贺兰香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笑道:“放心,他不敢。”


    谢姝便也不再回绝,将自?己想?要骂谢折的话?细细说给?了贺兰香。


    二人对完词,谢姝便在?外等着,由贺兰香替她进去教训谢折。


    待等护卫通传完,得到准许,贺兰香便步入院中,推开房门。


    后罩房里,各路谋士聚集,正拍案谋划事?宜,推门声响起,动静停下,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投向房门处蓦然出现的貌美女子。


    贺兰香身着青莲绒的灰鼠斗篷,云髻金钗,粉黛未施,但因经风吹过,两边脸颊绯红,眼眸亦有红意,看人时水润润的眸光潋滟,扯唇一笑,桃腮温软,明眸皓齿,“打搅诸位,谢姑娘有些话?让我带给?将军,烦劳回避。”


    谋士们不语,纷纷打量谢折的脸色。


    谢折自?宫宴而来,身上尚且带着萦绕不散的酒气,面无表情,眸色黑沉,五官在?昏暗灯影下愈发冷峻凌厉。


    不出声便是同意。


    众人退下关门,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跳跃的灯影下,谢折略掀眼皮,瞧着贺兰香,似在?等她开口。


    贺兰香未言语,勾人的眸子看着他,款迈莲步走了过去,倾身坐在?他腿上,双手绕在?他脖颈,直接吻在?了他的唇上。


    隔着门,外面便是未走完的手下,动静清晰如?在?耳侧。谢折浑身僵硬一瞬,随即搂紧贺兰香,一手扶住她的腰,另只大掌握住她后颈,反吻了回去。


    烛爆蜡芯,吮吻出的啵滋水声黏软绵长,两个多月没见,只听声音便知二人何其难舍难分。


    换气时分,唇舌分离,贺兰香喘息微微,朱唇肿胀。她被风吹红的美目更加潮湿,噙笑瞧着近在?呼吸的晦暗黑眸,启唇,轻飘飘地道:“话?说完了,我要走了。”


    还没等她动身,握在?她腰上的手掌倏然收紧,谢折用牙咬开系在?她颈下的斗篷系带,细密的吻沿锁骨上移,呼吸炽热,嗓音低沉,“没懂,再跟我说一遍。”。


    夜深人静, 浊雨粘稠,沁透红山茶。


    贺兰香连厺了?两回身子,没继续还是因为谢折怕伤着她, 若放以前,不到他心满意足, 她这一宿别想?闲着。


    她卧在谢折怀中,浑身筋疲力尽, 由着粗粝的大掌摩挲高隆的孕肚——五个月大小的肚子,硬被撑成六七个月大小, 沉甸甸鼓囊囊, 肚皮暄软无比, 摸上去手感奇好。


    虽然谢姝已经回去了, 但怕被?察觉端倪,她即便?累到起不来,也颤着腿想?要着衣回去, 谢折察觉她的意图,将她往怀里搂了?个结实,手掌落在她脸颊, 结满硬茧的粗粝指腹细蹭白里透红的羊脂玉肌, 欲求不满的黑眸幽幽盯着肿胀红唇, 滚了下喉结道:“你这副样子回去,不是?上赶着让她发现吗。”


    贺兰香浑身余味强烈, 双目潮湿水润,盛满柔情春意,却还嘴硬, 强撑着道:“我哪副样?子?”


    谢折低头,薄唇贴在她耳边, 低沉呢喃:“被?……坏的样?子。”


    贺兰香虽然刚刚才从巫山归来,乍对上直白荤话,不禁面颊火热,羞态毕露,撩开眼皮便?白了?谢折一眼。


    谢折怀抱收紧,脸埋她颈窝中吻了?一下,手搭她腹上,道:“睡觉,天亮再走。”


    贺兰香不情愿,但又挣脱不开那?双铁钳似的臂膀,慢慢便?消停下来,困意袭来,阖上双眸,安然靠在谢折胸膛。


    可能是?体力消耗太甚,这竟是?她这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而且不得不说,有谢折在,被?窝暖和的不是?一点半点。


    *


    天亮时分,贺兰香醒来回住处,动作惊起谢折,又被?按住要了?一通,待回到院子已是?日上三竿,她正?愁如何对谢姝解释,到了?发现谢姝睡在偏房竟还没有醒,丫鬟叫了?两次都被?嚷了?出来。


    贺兰香安下心,叫了?热水沐浴,将身上的秽物全?部擦拭去,更换了?衣物,因体力消耗太甚,还上榻歇了?会儿,歇好用了?早膳,用膳到一半,谢姝正?好睡醒,问贺兰香昨夜何时回来的,贺兰香应付过去,谢姝也就没多?心,落座与她一同用膳。


    久旱逢甘霖,身体上满足了?,食欲也跟着大开,贺兰香喝着补气血的血燕粥,道:“一晚上没回去,你娘能饶了?你?”


    谢姝嚼着藕粉桂花糖糕,津津有味,“嫂嫂放心,我娘在提督府还没回家呢,我出门前特地安排好了?,不会让她知道我夜不归宿的。”


    贺兰香神情滞了?滞,不由得问:“王夫人的病还没好么??”


    谢姝摇头,颇带愁容:“原来是?好很多?的,但这两日又重了?些,好像是?被?我二哥气的……”


    说到这,谢姝脸色蓦然有些生?变,抬眼看着贺兰香,欲言又止地道:“嫂嫂,你跟我说实话,你和我二哥,难道真如传闻中所言——”


    贺兰香面不改色,又喝了?一口粥道:“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旁人信也就信了?,难道妹妹也会信吗?我与王二公子不过点头之交罢了?,从未有僭越之举,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他吗?”


    谢姝见贺兰香如此郑重其事,松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都是?外?面人在瞎嚼舌根,嫂嫂和我二哥素无来往,怎么?会扯上关系。”


    贺兰香专注吃粥,并不言语。


    她已不在乎她和王元琢在外?的名声变成何等?模样?,她在想?郑文君。


    那?位温柔善良的夫人,恐怕再也不会想?见她了?。


    *


    从贺兰香这里出去,谢姝带着随行丫鬟回了?府,到家本想?回闺房睡个回笼觉,便?见婆子急慌慌迎来道:“姑娘可算回来了?,早上夫人回家了?一趟,没找着你的人便?又走了?,留下话,让你回来以后立即去提督府见她。”


    谢姝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完了?。


    她把所有能推脱不去的理由攒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一个都行不通,按照她娘的脾气,她若不去,定是?亲自回来逮她的,她岂不更加颜面无存?最终长吐一口气,硬着头皮重新吩咐丫鬟备马套车,前往提督府。


    到时已近正?午,谢姝找过去时,王氏在北屋与郑文君刚用过膳,正?围案喝茶说话,谢姝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一下,强撑笑意对郑文君问过安,又破天荒朝王氏行礼,乖巧老实地道:“女儿给娘请安。”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郑文君颇为讶异,看着谢姝笑道:“几日不见,姝儿竟成大姑娘了?,出落得如此端庄,倒让舅母不敢认了?。”


    王氏哼了?声,铁青着一张脸道:“她这哪是?端庄,分明是?做错了?事情心里有鬼,不敢大声出气呢。”


    谢姝绷不住,冲到王氏跟前拽起袖子撒娇来:“哎呀娘,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时气不过想?给舅舅打抱不平,所以才去找谢折算账,娘我是?无辜的啊娘!”


    王氏并不买账,声音更加冷沉下去:“你舅舅一个大男人,用你为他去打抱不平?你多?管闲事我暂且不论,你口口声声说你去骂谢折,难道也是?谢折把你强留入府,让你夜不归宿,不按时回家的吗?”


    谢姝着急起来,“那?是?因为我不放心嫂嫂!她替我去骂谢折了?,她没出来,我怎么?好离开,于是?等?着等?着就等?睡着了?,一睁眼,天都大亮了?。”


    王氏本要数落谢姝惯会拿别人当?挡箭牌,忽然想?到郑文君,余光扫了?眼对方的脸色,刻意扮恼道:“什么?嫂嫂不嫂嫂的,以后少?在我面前提她。”


    谢姝更加着急,围着王氏解释道:“娘你误会我嫂嫂了?,那?些风言风语都是?外?面人瞎传的,她与我二表哥根本不是?外?面说的那?样?,他俩清清白白,不过点头之交罢了?。”


    王氏气得失语,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谢姝。


    外?面人嚼出的那?点舌根子算什么?,关键是?他王元琢曾为了?贺兰香亲自当?街辱骂父兄,有此前提,他二人私下暗通的关系便?已是?板上定钉,铁证如山,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能撇清的。


    谢姝眼见王氏要发火,赶紧躲在郑文君跟前,不忘委屈巴巴地问:“舅母,难道连你也信外?面的那?些说法么??”


    郑文君笑道:“清者自清,舅母只信自己眼里看到的。”


    谢姝抱住郑文君胳膊卖痴:“还是?舅母好!”


    王氏无奈道:“行了?,你舅母大病未愈,少?去冲撞她,快去找你三姐玩吧,省得在我面前晃悠碍我的眼。”


    谢姝小声嘟囔:“把我威胁过来又嫌我碍眼,天底下再没比这更无王法的事了?。”


    王氏:“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谢姝生?怕挨打,一溜烟便?跑出内间,拨开隔绝内外?间的毡帘,扬声道:“我跟我三姐有什么?好玩的,找她还不如去找老四呢!”


    王氏起身便?欲追上,呵斥道:“你都多?大的人了??心里半分数没有,男女大防懂不懂?”


    郑文君拦住王氏,道:“防什么?呢,他二人六岁之前都是?在一张榻上睡大的,说是?亲姐弟也不为过了?,姝儿还是?个孩子而已,让她开心些,不必顾忌太多?。”


    王氏没了?脾气,瞧着晃动的毡帘冲郑文君抱怨:“多?大了?还是?孩子,你这好外?甥女以后若嫁不出去,你家老四就等?着遭殃吧。”


    郑文君笑道:“若有此等?好事,想?必璟儿乐意之至。”


    二人说笑片刻,外?面忽起了?风,窗棂啪嗒发响,急促紧张,叩击人心。


    郑文君渐渐沉下脸色,安静地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王氏拈指细数一二,道:“冬月廿九,明日便?是?腊月了?。”


    说完,王氏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脸色亦随之一变,下意识看向郑文君。


    郑文君面无表情,眼波沉稳,与素日模样?并无二致,但人显然陷入了?回忆当?中,平静的眼底,逐渐有泪光浮上,隐在闪烁。


    她听着风声,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夜里,那?一夜火光漫天,处处皆是?人的惨叫,血色蔓延金佛莲座,风声犹如鬼哭狼嚎,充斥在东西南北,将佛门净地变成阿鼻地狱。


    混乱中,她被?推搡上马车,护卫奋力驱马回京,她却不顾婆子阻拦,总想?跳下马车,伸手朝着车外?不停延伸哭喊:“放我下去!我要我的女儿!云儿!我的云儿在哪!”。


    腊月初一, 寺庙香火昌盛,金光寺外停满了华车宝盖,往来贵妇进出频繁, 人来人往三两结伴,华服灼目, 髻上金钗交相辉映,香风萦绕寺庙内外。


    大佛殿中?, 贺兰香端跪蒲团,向来不信神佛个人, 此时闭眼合掌, 在心中虔心祈祷:“佛祖在上, 信女一无所求, 唯愿郑氏文君早日病愈,余生平安,若得偿所愿, 信女便从此皈依,常拜我?佛。”


    她?睁眼,命细辛将装满金银的荷包放入功德箱, 再度对佛像叩首, 方在搀扶下起身离开?。


    从大佛殿到前寺, 不算太长的一段路,先前一炷香便能走完, 如今走了整三炷香还不到门口,仅到那棵老银杏树下,贺兰香便觉得累了, 不歇息不行。


    三个月往前小腹都还是一片平坦,与孕前无甚区分, 但自从肚子显怀,贺兰香便感觉身子越发沉重。


    树下,细辛将随身带的软褥铺在石墩,扶贺兰香坐下,又用长匙将手炉中?的酥炭翻了翻,好更?暖和些。


    日头正灿,天晴无风,贺兰香穿着银狐厚披,阳光手炉俱是温暖养人,她?一身温暖,舒服到昏昏欲睡,不由便抬头,打量着光秃秃的银杏树干,指望靠这提起几分精神。


    初来这时还是遮天绿荫,一晃,半年都要过去了。


    贺兰香内心免不得有些无用的感慨,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看着看着,她?忽然留意到树冠最顶上有好几截树干是黑的,像是经火烤过。夏秋时节叶子茂盛,看不出来,如今冬日叶落归根,黑处格外明显起来。


    “这几截树干怎么是黑的?”她?疑惑道,“乌漆漆的,看着真不好看,是下雨时被雷闪劈中?了吗。”


    细辛答不上来,见就近有个扫地的小沙弥,便招手唤了过来,指着树干询问。


    小沙弥合掌道:“阿弥陀佛,回女施主,这树干一直是黑的,但并非是被雷闪所击,而是被火灼烧所致。”


    见贺兰香面露疑问,小沙弥低声道:“施主有所不知,十?五年前的昨日京畿曾生暴-乱,暴-民入寺烧杀抢掠,一把火险将这百年老树烧成灰烬,所幸当夜降下场大雪,及时将火扑灭,这才救下满寺生灵。”


    贺兰香惊诧不已,没?想到如今的戏码在过往也曾上演,“暴-乱?那是为何?”


    小沙弥:“这小僧便不尽知了,只听说似乎还与萧氏有关,祸事发生时如今的提督夫人还带着年幼的三小姐在寺中?休养,因被卷入乱中?,三小姐失踪了整七年,直到十?岁那年才认祖归宗。”


    话?说完,小沙弥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打住再也不提,直念阿弥陀佛。


    贺兰香没?再往下问,她?全沉浸在震惊的心情当中?,显然不知王朝云前半生经历竟如此坎坷……再说,十?五年前失踪,那时她?差不多只有三岁左右吧?七年,真难想她?都是怎么过来的。


    太阳和煦,贺兰香身上却莫名发冷,她?扶着细辛站起身,继续往寺门走去,准备打道回府。


    转脸刚迈出步子,她?便迎面遇上正朝这走来,身边女眷坏绕的郑文君……


    一眼过去对上郑文君的脸, 贺兰香头脑一阵眩晕,天地仿佛都?跟着颠倒个跟头,愧疚与酸楚齐上心头, 她下意识便想要转身离开,永远不出现在郑文君面前才好。


    可想归想, 她留意到郑文君身边还有王氏的身影,王氏好歹是?她名义上的长辈, 视而?不见未免失礼,她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佯装从容, 先噙笑对王氏福身, “侄媳见过婶母。”


    又垂了眼眸, 对郑文君福身,“妾身见过夫人。”


    郑文君对她轻轻点了下头,苍白的脸上流露温和的善意。


    相比之下, 王氏便有些不自?然。


    贺兰香和王元琢闹出的流言满城大街小巷无人不知,王氏再见贺兰香,心里便有根刺扎着, 再装不出过往那般亲切热络, 但到底介于是?在外面, 多?双眼睛瞧着,还有郑文君在场, 便堆出笑道:“巧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好些日?子不见, 瞧这肚子,少说也有六个月了吧?”


    贺兰香点头, 手落在小腹上,“婶母说对了,最?近刚满六个月。”


    王氏打量着肚子,欣慰点头,“倒不算过大,生产的时候应当不算难捱,姝儿当初临盆足有七斤三两重,累得我?险些昏死过去,孩子小点,起码不折腾人,”说着,她转脸看郑文君,“我?记得云儿出世时比姝儿还要重些,是?多?少来?着?”


    郑文君温声道:“七斤九两,堪说是?八斤了。”


    王氏倒吸凉气,“可真是?难为嫂嫂你了。不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云儿自?小便与旁的孩子不一样,刚满月便白胖白胖的,像个小雪团,也不爱哭,见人便笑,把?我?哥哥稀罕得不行,逢人便抱起女儿过去炫耀,老大老二成日?喝醋,说爹娘只喜欢妹妹,不喜欢他们。”


    郑文君笑了,王氏也跟着笑,往后看道:“这一晃眼,小雪团都?长成大姑娘了。”


    贺兰香随着王氏的目光瞧去,这才发现站在长辈后面的王朝云。


    王朝云今日?穿着缂丝绣金松鹤纹斗篷,头梳双蟠髻,发髻两边步摇华贵,流苏摇晃,一身熠熠生辉,端得是?王氏嫡女的气派。


    贺兰香静静看着王朝云,却怎么?都?没办法将她与王氏口中的“雪团儿”“见人便笑”联系到一起去。王朝云无疑是?貌美的,但她细长眼型,蜜色肌肤,身量也高挑清瘦,英气颇重,眉眼间?自?有一派肃冷威严,毫无温软之言,与郑文君长相上的温润细腻截然不同。


    想来?女孩都?是?随爹的。贺兰香联想到王延臣那副恐武英气的样子,未多?想,将目光收回。


    简单寒暄完,王氏对郑文君道:“走吧嫂嫂,一日?之计在于晨,仔细误了时辰,佛祖便不灵了。”


    郑文君点头。从始至终,她一直安安静静,除却回答王朝云出生时的斤两,便是?点头微笑,并未多?言语。


    越是?这样,贺兰香心里越是?没底。


    她用余光扫过郑文君的脸,看见苍白的面色和明?显憔悴许多?的双目,想到谢姝那句“都?是?被我?二哥气的”,一时脑热,鬼使神差便上前一步,面对郑文君道:“妾身有些话想与夫人说,可否与夫人借一步相谈。”


    郑文君面露愕然,但未有过多?反应,稍为思忖一二,便点头同意。


    二人结伴步入就近佛堂偏廊,走到了一株枝叶葱茏的冬青树下,阳光折入树冠,降下一片光影婆娑,随风浮动,摇曳生姿。


    贺兰香站在郑文君面前,作势便要行礼。


    郑文君忙将她搀扶起,诧异道:“这是?做什么?,肚子都?这么?大了,伤着了该如何?是?好,赶快起来?。”


    贺兰香摇头,口吻苦涩,“妾身对夫人有愧,望夫人切莫推脱这一礼。”


    郑文君不与她分说,命婆子搭手,强行将贺兰香扶了起来?,对她认真道:“你我?无冤无仇,你从未行过害我?之事,究竟何?出此言?”


    贺兰香红了眼眶,最?是?将廉耻德行视为尘泥个人,此时满面羞愧,低着头不敢去看郑文君的脸,欲言又止地道:“我?,我?与二公子……”


    郑文君叹息,转脸看向?游离在地的光影,语气有些自?嘲的意味,“你以?为,我?夫君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我?就一点不知道吗?”


    贺兰香愣住了,哑然失语。


    郑文君沉下声音,“对孕妇下毒,何?其?歹毒之举。”


    “他既行得出,便不能怕有报应。”


    贺兰香见郑文君如此坦然的说出真相,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小声道:“可我?,我?利用了二公子啊。”


    郑文君笑了声,想到自?己的二儿子,眼底尽是?无奈,淡然地道:“你情我?愿的事情,谈何?利用,他若不愿,你难道还能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吗。他早是?个大人了,不是?个一言一行皆易受人蛊惑的孩子,他做出的事情,便该他自?己担负全部后果。你觉得你对我?有愧,可归根究底,是?他们男人争权夺势,引起战争祸端无数,千怨万怨,怨不到你身上。”


    “再说,即便要赔罪,也是?我?代我?夫向?你赔罪。”郑文君话音刚落,便对贺兰香俯首福身,“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与孩子。”


    贺兰香连忙扶住人,眼角湿润晶莹,哽咽道:“夫人何?苦折煞于我?,夫是?夫妻是?妻,我?岂会将你与他同样看待?”


    郑文君看她泫然欲泣,不由便伸出手帮忙抹泪,“别哭,对孩子不好,总之你知道我?是?不怨你的便好了。”


    贺兰香忍泪点头。


    郑文君看向?她隆起的肚子,柔声道:“话说起来?,都?六个月了,小衣服都?备上了吗?”


    “尚且没有准备。”贺兰香道。


    郑文君交代她:“怎能不备呢,不光衣服,小帽子小鞋子,肚兜围嘴,都?要早早备好,还要备全,孩子长得快,出生以?后一天一个变化,提前准备,好过临时火急火燎现去安排人做。”


    贺兰香应声,恍惚间?竟感觉在听亲娘唠叨,破涕为笑,“多?谢夫人提醒,妾身知道了。”


    廊下,隔着冬青树,王朝云看着那越发热络的二人,面无表情,眼底渐渐发冷。


    周氏站在她身后,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与郑文君谈笑风生的贺兰香,恨不得冲过去将人撕碎。


    *


    临走,贺兰香受郑文君所邀,与她们几人一同到殿中求平安签。


    贺兰香晃动签筒,得出来?一支中签,吉凶半掺,不好不坏,签语云里雾里,她看了一遍没懂意思,不由默念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孽海情天敢勇退,八十含饴弄儿孙。”


    贺兰香皱眉,喃喃重复:“孽海情天敢勇退……退?我?该往哪里退,这世道都?快乱成粥了,走到哪不是?绝路等着。”


    这时,郑文君与王氏结伴去找和尚解签,叫过贺兰香,又叫王朝云:“云儿的签语是?什么?,过来?随娘一道去解解看。”


    王朝云看着签上的签语——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竹篮打水,功败垂成。


    “签不准,没什么?好看的。”她随手将签折断,扔回签筒中,起身便往外去。


    郑文君感觉女儿有些异样,但也并未太过多?心——自?从十五年前女儿下落不明?,她就不信神佛了,如今过来?,不过是?想解开心结,不至于永远受阴影所困。


    出佛堂,王氏与郑文君带着王朝云逛寺中景色,贺兰香身子沉重走不了太多?路,便与几人辞行,准备回府。


    出寺的路上,贺兰香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转过头,见是?伺候在王朝云身边的嬷嬷周氏。


    因周正?那笔账还未清,贺兰香对这周氏没多?少好感,颇怀警惕,停下步伐听她说明?来?意。


    周氏笑着走来?,一双吊梢眼打量在贺兰香脸上,话中带刺,阴阳怪气,“我?们夫人是?个和善人,脸皮薄,难听的话说不出口,便差我?来?告诉夫人一声,你们二人身份悬殊,门第有别,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为好,省得带累了我?们提督府的名声,惹人笑话。”


    细辛不悦,冷下声音质问:“嬷嬷这话倒让奴婢有些听不懂了,什么?叫带累了提督府的名声?黑是?黑白是?白,名声硬要发烂,还能往别人身上推吗?”


    周氏一巴掌便甩在了细辛的脸上,破口大骂道:“什么?淫窝里出来?的小浪蹄子,也配与我?说话?真以?为野鸡也能当凤凰了?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姑奶奶我?面前拿乔!”


    细辛被一巴掌打懵了神,眼泪当即便落下了,委屈得双肩直颤。


    贺兰香不是?傻子,当然能听懂周氏的指桑骂槐,她看了眼细辛,冷笑一声,上前两步,扬起手怒扇了周氏一巴掌,巴掌声响亮清脆,比周氏甩出的有过之无不及,震得掌心发麻。


    周氏险些扑倒在地,回过神满面震惊,手捂着滚烫发热的脸,怒瞪贺兰香,不可思议地结巴道:“你,你竟敢……”


    贺兰香笑里藏针,冷飕飕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


    周氏七窍生烟,险些咬碎一口黄牙,抬手便要打回去。


    这时,贺兰香被一股大力自?身后一拽,一堵高大身影挡在她身前,将她护个结实。


    周氏一巴掌没落空,径直打在了谢折的下颏上,响声清脆,留下通红指痕。


    出完恶气,周氏看清面前人的脸,瞬间?面色煞白,跪地哭道:“老婆子看花了眼,不知是?谢将军赶到,老婆子无意冲撞将军,求将军饶命!”


    谢折一身武服挺括,声音凶沉:“我?打不得,她,你便能打了吗?”


    周氏边磕头边求饶,见势不妙赶紧自?己抽自?己脸,“我?该死!我?不该过来?传话!我?该死!我?不该过来?传话!我?该死!”


    动静闹出太大,前来?上香的贵妇贵女一股脑儿赶来?围观,人越来?越多?,纷纷来?凑这个热闹。


    贺兰香掌心发麻,余光扫到一双双眼睛,眉心也直跳,胳膊挣脱开谢折的手,对谢折低声道:“快走,丢死人了。”


    谢折定定看了周氏一眼,转身跟随贺兰香离开。为避免落人口舌,二人特地一前一后离开金光寺,上了同辆马车。


    贺兰香过问完细辛的伤势,便去看谢折的伤,见不严重,只是?红了点,便连上药都?省了,只是?倾过身去,替他轻轻吹着。


    朱唇莹润,口脂芬芳四溢,吐气幽兰,甜丝丝充斥在二人鼻息之间?。


    吹着吹着,两个人各自?抬眼,对视上那刻,便搂吻在了一起。


    正?值晌午,车外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声到处都?是?,压下了马车里暧昧香艳的吮咬喘息。


    “你怎么?会在金光寺?”贺兰香跨坐在谢折腿上,口脂晕开乱在唇周,湿着眼睛问。


    谢折落在她腰上的手掌下移收紧,用力捏了下饱满雪臀,漆黑瞳仁盯着她的唇,漫不经心道:“见你久不回府,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借口偷溜出来?,好和外面的野男人私会。”


    贺兰香哼了声,扭了下腰倾去身子,勾住谢折的脖颈,看着他的眼睛故意卖嗔,娇滴滴地道:“我?的野男人,不就你一个吗。”


    她咬他耳朵,舌尖舔舐耳珠,“肚子里的野种都?是?你的啊。”


    车内气氛骤然生热,谢折在调情中败下阵来?,眼神一暗,手掌压住贺兰香后颈,抬脸继续亲她。


    换气时分,贺兰香靠在谢折怀中喘息,谢折的手包住她下颏,轻易便覆盖她半张脸,粗粝指腹蹭着唇畔被吻花的口脂,道:“说吧,刚才是?怎么?回事。”


    贺兰香气若游丝,软绵绵地道:“你还记得那个周正?么??”


    谢折嗯了声,“听说死在牢里了。”


    贺兰香矢口否决,正?色道:“不,我?怀疑他是?假死逃出去了,周氏应该担心我?向?王夫人告状,又想为儿子出口恶气,所以?胡乱编排个瞎话,阻挠我?与王夫人日?后再见。如若周正?真的死了,按她的脾气,那她今日?应该便不是?来?说些废话恶心我?,而?是?想办法将我?杀了。”


    谢折静静听着,捻着指尖细腻口脂,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过去,他沉声道:“我?知道了。”


    *


    次日?,御街里有辆马车飞驰而?过,从上面丢下来?个一身是?血的年轻人,有胆大者上前检查,发现舌头被割,手脚筋皆被挑断,昏迷不省人事。


    消息传到提督府,周氏哭嚎一路赶来?,扑到周正?身上便仰面哀嚎:“我?的儿啊!”嚎完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饭后, 看着郑文君用过药,王氏便回府料理家务,郑文君没了说话?的人, 一时闲来无事,想到贺兰香日渐隆起的肚子, 便遣丫鬟到库房拿了几块料子来,又亲自选了绣样, 打?算绣个虎头肚兜送过去?,好给孩子出生做准备。


    正?与婆子穿针引线, 丫鬟便进来通传道:“夫人, 周嬷嬷在外?求见, 哭得泪人一般, 说是有天大的事情要找您做主。”


    郑文君想到昨日金光寺周氏当众自抽耳光一事,顶好脾气的人也不由沉了脸,不悦道:“我们家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尽了, 她?还来找我做什么,不够给我添堵的。”


    “是,奴婢这去回绝了她。”


    “等等。”郑文君蹙眉犹豫一二, 想到这周氏到底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且对女儿有七年养育之恩, 再?是不痛快,终究叹口气道, “罢了,让她?进来吧。”


    消息带出去?,眨眼工夫, 周氏便跌跌撞撞跑入房中,一个趔趄扑跪在地, 朝着郑文君便嚎啕大哭:“夫人啊!您可要给我儿做主啊!他年纪轻轻便成?了废人,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郑文君放下针线,满面惊诧道:“你儿子?周正?他不是早在牢里便……”


    周氏摇头,泣不成?声道:“牢里那个只是个替死鬼,他出来以后便被我藏了起来,想等风头过去?再?让他出去?走动,可他昨夜竟没能忍住,从住处偷跑出去?,到赌坊玩了两把,后半夜出了赌坊便被掳走了,今早上从一辆马车上掉下来,不仅手脚皆断,舌头还被割去?……我的儿啊!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郑文君惊骇不已,看着周氏涕泪横流的样子,虽有强烈恻隐之心?,但周正?的品性如何她?是看在眼里的,那孩子但凡有半点正?心?,都不至于被元瑛逐出手底下,京中各家势力盘根错节,她?知晓将周正?掳走的人能下此狠手,其中定有渊源,不是轻易能插手去?管的。


    她?便暗里推脱道:“我知道了,待今日大公子下了值回来,我定会吩咐他调查,你先回去?歇着,别哭坏了身子,正?儿那边,我会请宫中御医给他诊治,定会尽全力护住他的手脚。”


    周氏见郑文君没有立即答应,心?头咯噔一声,知道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想再?求情,郑文君便借口歇息,将她?请了出去?。


    出了北屋,周氏站在日头下,强撑住眩晕的头脑,咬咬牙,又径直回了浮光馆。


    浮光馆里,满室绫罗锦缎,流光溢彩,王朝云正?在忙着挑选选秀用的衣裙用料,小丫鬟们在她?耳边叽喳争吵,争辩她?穿哪个好看。


    正?热闹,门?被哐当?撞开,周氏踉跄冲入,满面残泪,气喘吁吁。房中动静顿时停下,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齐齐打?量在周氏身上。


    王朝云给丫鬟们使了个眼色,将人全部支开,走到案后坐下,气定神闲喝了口茶道:“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周氏冲上前,疯了一般嚷道,“我的正?儿手脚筋都被挑断了,大夫说伤势太狠,余生再?无恢复可能,只能一辈子躺在床上,他才十七岁,他才十七啊!你说怎么了!”


    王朝云撩开眼皮,扫了眼周氏,眼中淡漠无物?,“你跟我在这吼,难道他就能好起来吗。”


    周氏愣住,颓然瘫倒在地,捂脸痛哭起来,足哭了半晌,她?猛然一下子爬起来,神魔附体般,过去?一把抓住王朝云的双肩,目眦欲裂地道:“我知道了,是贺兰香!一定是她?找人干的!我要你杀了她?,好给我的正?儿报仇!”


    王朝云的目光略过肩头上的枯手,眼中闪过丝嫌恶,“这件事不用你说,我自会去?办,但现在谢折在她?身边,不是时候。”


    周氏:“那何时算是时候!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是时候!”


    王朝云看着周氏近乎癫狂的眼睛,平静道:“这个月十五便是选秀之日,等到正?月,宫里人便会到府上下聘拟定婚期,等我与皇帝大婚当?上皇后,你还愁不能跟贺兰香算账么?”


    周氏赫然反应过来似的,两眼倏然放光,“对啊,你还要当?皇后呢,等你当?了皇后,你不就能想杀谁就杀谁了!别说区区一个贺兰香,就是玉皇王母,生死也该由你说了算!”


    王朝云笑了,分不清是讥讽是附和,只道:“是啊,等我当?上皇后,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话?骗骗周氏可以,王朝云内心?是嗤之以鼻的。


    皇后上面还有皇帝,皇帝上面还有外?戚。皇后两个字,听着风光,若无实权,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王朝云真正?要做的,是太后。


    只要她?当?上太后,就能控制天子,拉拢朝臣,培养自己的势力,抗衡母家,摆脱桎梏,甚至有朝一日垂帘听政,把持江山。


    等到了那时候,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她?的地位了,因为无人有胆量去?质疑太后的出身,她?大可将周氏扶持成?名门?贵族,那样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家出身,王氏一族也不会因为一个勾栏出身的娼妇,而?去?放弃一个当?上太后的女儿。


    王朝云对着周氏,脑子里幻想着自己身穿凤帔受百官朝拜的样子,野心?如火燃烧,眼中光芒灼灼。


    什么竹篮打?水,功败垂成?。皇后之位,她?志在必得。


    *


    “近来天寒地冻,嫂嫂一定要当?心?身子啊。”


    清晨时分,谢姝又偷跑出来找贺兰香看话?本子,围着炭盆边看边吃香甜的烤枣子,吐着核道,“眼见一场大雪便要来了,一日比一日冷,有不少人都感染了风寒,连郑氏都传出长?女重病的消息,如今十日过去?还没听说有所好转,我看郑袖今年是无缘选秀了。”


    贺兰香卧在暖榻上,正?在学刺绣,刺一下,手指上便多一个窟窿眼,疼得嘶嘶直吸凉气,内心?知道郑袖应是趁年关府中繁忙出逃离开,所以郑氏对外?声称重病,但她?还是得装出副讶异样子,“竟有此事?那妹妹也要当?心?些,减少出门?,在家过冬要紧。”


    谢姝浑然不觉:“嫂嫂放心?,我娘说我壮得跟小牛犊一样,风再?大也吹不倒。”


    说完便“阿嚏”一声。


    细辛担心?她?染上风寒传给贺兰香,便安排小丫鬟去?请大夫,又将谢姝哄到偏房暖和,将二人暂时隔开。


    等细辛忙完一圈回来,贺兰香正?在摔手里的绣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发誓再?也不碰针线。可等抱怨完了,便又默默拾了起来,继续去?绣。


    细辛走过去?道:“这些自有的是人去?做,何必您亲自动手。”


    贺兰香专心?致志盯着绣样,道:“别人有的,我的孩子自然也要有,不然等长?大了,小时候留下的肚兜都不是亲娘绣的,说出去?多没面子。”


    细辛哭笑不得,心?道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大人去?炫耀小时候穿的肚兜,嘴上说:“那您歇歇眼睛,这都绣了一早上了,先喝口茶,等会儿再?忙。”


    贺兰香这才罢休,放下绣活舒展了个懒腰,伸手准备接过细辛递来的金丝菊花茶。


    这时,丫鬟来报,说是提督府王夫人身边的抱琴嬷嬷求见。


    贺兰香诧异道:“王夫人身边的嬷嬷?她?来见我作甚?”


    转念一想,觉得兴许是郑文君有要事与她?说,否则轻易不会派人亲自登门?,遂不敢耽误,当?即吩咐:“快快将人请来。”。


    少顷, 抱琴嬷嬷被请到外间?用茶,坐下与贺兰香问过好,便命小丫鬟将捧着的朱漆描金匣子打开, 从里面取出了件枣红色的洒金虎头肚兜,赠给了贺兰香。


    “这是我们夫人特地为孩子做的, 非贵重?之物,却是一番心意?, 望请夫人收下。”


    贺兰香又惊又喜,摸着肚兜细看?, 只觉得针脚细密, 环环相扣犹如叠云, 堆积成华美的纹路, 勾出的虎头栩栩如生。


    贺兰香道:“妾身孤陋寡闻,只识得苏绣蜀绣,从未见?过这种针法, 敢问叫什么名字?”


    嬷嬷笑道:“夫人切莫妄自菲薄,这叫环针绣,乃是我们夫人的家?传针法, 出了荥阳, 除了她?, 便再没有第二个人会了,没见?过也是自然。”


    “环针绣……”贺兰香喃喃念着, 指腹轻摸,发现这种针法绣出的图案不比苏绣轻薄,而是颇有厚度, 放在给孩子?用的肚兜上,正好合适保暖, 定是落针前?便专门想过的。她?看?着威严灵动的虎头,想象郑文君专心刺绣的样子?,心头止不住发暖,眼眶甚至都渐有潮红。


    又寒暄片刻,既将礼物送到,抱琴便要告退,贺兰香没留住人,便往对方手里塞了二十两?银子?,又给郑文君回了几件珍稀补品,送人出府,就此?话别。


    回到住处,贺兰香重?新端详虎头肚兜,越看?越是喜欢,待到傍晚谢姝回家?,她?就留意?着后罩房的动静,一直到天黑,谢折回来,她?带着东西便过去炫耀了。


    许是谢折打过招呼,护卫没拦她?,她?径直走到门口,恰好听?见?崔懿的声音穿过门缝传出——“严崖的兵牌已经挂上,大?郎年后远赴辽北,不妨将他带上。”


    贺兰香先是讶异谢折又要走,满心欢喜化为复杂酸楚,又听?到严崖的名字,想到之前?严崖被王元瑛当街带走的情形,逐渐浮上些不祥的预感。


    过了片刻,崔懿出来,看?见?贺兰香那刻颇为惊诧,不知想到什么,神情顿时喜忧半掺,拱手对贺兰香虚行一礼,张腿走了。


    贺兰香步入房中?,看?着坐在案后翻阅卷牍的谢折,开口便是一句:“我怀疑严崖已经成了王氏的人。”


    谢折周身气势一沉,启唇吐出三个简洁干脆的字:“不可能。”


    贺兰香:“天下无不散筵席,亲生兄弟尚能反目,你为何如此?笃定严崖不会?”


    谢折:“别人有可能,严崖,绝不可能。”


    贺兰香皱了眉,走向谢折,语气强硬,“严崖能干出来背着你将我掳走之事,足以说明他的心已动摇不向着你了,你再带他随军出征,难道不怕他在暗中?使绊子?害你吗?你也不想想,萧怀信的二哥当年是怎么死的?”


    本能集结兵力背水一战,却被部下割头邀功。


    谢折未说话,神情阴沉肃冷,像思考,也像把贺兰香的话当了耳旁风。


    贺兰香急了,心一狠自揭伤疤,冷笑一声道:“我真是想不明白了,你谢大?将军连亲兄弟都能活活打死的人,偏对一个副将如此?仁厚,难道严崖他是救过你的命吗?”


    “是。”


    谢折脱口而出。


    跳跃的烛焰猛然一沉,贺兰香愣住了。


    隔着三尺昏黄烛光,二人各自静成雕像,中?间?隔着截然不同的过往与人生。


    待等回过神,贺兰香便五味杂陈,再说不出话,也不想去询问过多,只冷冰冰抛出句:“那算我多管闲事。”说完转身便要出门。


    谢折却在这时叫住她?,放下手中?卷牍,看?向她?的手道:“拿的什么东西。”


    贺兰香这才想来自己来这趟是干什么的,但心情大?打折扣,已经没有显摆的欲-望了,便不耐烦道:“王夫人送来的肚兜。”


    谢折:“过来,我看?看?。”


    贺兰香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将肚兜递到了他面前?。


    谢折接过小巧玲珑的肚兜,端详一番,抬眸扫了眼她?的胸前?,道:“小了些。”


    贺兰香被冷不丁调戏一把,面颊顷刻升温,一巴掌便打在了谢折肩上,“这不是给我的,是给孩子?的!”


    她?真是恨透了这家?伙连□□都一本正经的德行,突兀不给她?丁点准备。


    谢折哦了声,将肚兜还给她?,握住她?那只打完他的手,“打都打了,解气没有?”


    贺兰香哼了声,别过脸,“没有。”


    谢折:“那继续?”


    贺兰香也不扭捏,照着他的胸膛便又捶打下去,可惜越打越像调情,打着打着,她?便被谢折抱了起来,在打闹中?滚上了床。


    谢折轻车熟路,扯开她?的衣带,扶着孕肚便要塌腰。


    贺兰香赶紧叫停,“等等,今日不成。”


    谢折眉心一跳,故意?揶揄:“你癸水来了?”


    贺兰香嗔他一眼斥道:“去你的,是我先前?在金光寺里对佛祖许过愿,只要王夫人的身体能有好转,我就从此?信佛,眼见?十五要到了,我当然要提前?沐浴禁欲,好在佛祖座下显得虔诚。”


    谢折点头答应着,动作却不停,扯起被子?蒙过二人头顶,“你禁你的,我做我的。”


    贺兰香:“你个无赖!”


    门外,辗转又回来的崔懿听?着里面的动静,愁得快将胡子?捋秃,唉声叹气地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呐。”


    *


    次日早,贺兰香在谢折臂弯醒来,感觉到他要走,迷迷糊糊便攀上他的腰,咬字软黏地道:“不准走,你这一走便又是几个月不回来,你们北方冬天这般冷,我没个暖床的人,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谢折:“不出去打仗,只是军营里有些公务未完。”


    “几时回来?”


    “夜里。”


    贺兰香哼哼着不依,“怎么要那么久,那更?不成了,我要你陪我。你说,公务和我哪个重?要?”


    “公务。”


    “我不我就不,晖郎你现在无情的很!”


    声音一落,二人同时僵住。


    贺兰香清醒个彻底,悔恨自己怎么就把那两?个字脱口说出来了,正欲撒手藏回被窝装死,手便被抓住。


    谢折握紧了香热莹白的小手,顺势往腰腹下摁了过去,冷声道:“摸仔细了,谢晖的不长这个样。”。


    掌心灼热滚烫的触感格外强烈, 有生命般跳动着,青筋起伏,野性呼之欲出, 压不住的蛮力在肆虐。


    贺兰香根本没再怕,心道你既敢吓唬我, 我就敢折磨你,心一狠, 索性直接收紧了手。


    谢折闷哼一声,痛苦难忍的样子, 全身的肌肉在此?刻紧绷, 线条坚硬, 如野兽狩猎前的蛰伏模样, 暴戾骇人。


    贺兰香看着他这幅样子,逐渐有点?发怵,刚想松手, 谢折便哑声威胁道:“继续,不准停。”


    ……


    三炷香过去?,贺兰香手险些酸掉, 总算结束, 累出一身香汗淋漓。


    她困得不行, 用谢折的衣服擦干净手,缩回被子里便要接着睡觉。可?谢折不过瘾, 又回了榻上,嫌她胡乱叫名字,全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 自己的话却多了不少,低喘着凶狠呵斥:“谢晖?这么分不清我跟谢晖?我和他很像吗?哪里像了, 他有我高?有我壮?有我能让你爽?”


    贺兰香听着床腿摇曳的咯吱响,又气又沉沦,淌出满眼泪,偏还不能叫出声,只能拿着一双湿漉漉的潋滟美目怒瞪谢折。


    越瞪,谢折兴致越好,若不是?顾忌孩子,大有将她钉死在床上的架势。


    巳时,总算结束。两个人酣畅淋漓,却各自憋了一肚子闷气,互相没理?对方一下,也谁都没再提方才那一茬。谢折穿上衣服便开?门而出,贺兰香擦干净身子,翻个身后?脑勺朝外,接着睡她的回笼觉。


    可?惜这回躺下,她便无论怎么睡都再也睡不着了。


    床是?谢折的,肚子里的孩子是?谢折的,身体里残留的痕迹是?谢折的,哪哪都是?谢折,她脑子里想的,却是?谢晖的脸。


    谢晖,她的夫君,她有多久没想起来他了,在她和谢折颠鸾倒凤的日夜里,他的亡魂该是?飘到了何处?他应该是?很生她的气吧,否则怎么自她来到京城,便一次没梦到他过。


    贺兰香眼角泪滴滑落,本就不算平静的心更?加汹涌复杂起来,心潮一圈圈散开?,荡出了难言矛盾的涟漪。


    时间一点?点?过去?,因为谢折的离开?,被窝里的温度也被带走,越来越冷,冷得人心直发慌。


    她干脆坐了起来,叫来丫鬟为自己更?衣。


    回到住处梳洗完,早膳便送来,贺兰香本就烦闷,食欲自然不好,瞧着清一色的蒸煮菜肴,嘴里更?加直闹腻味,怎么都下不去?那个筷子,喝了两口虾仁粥便算了事。


    细辛当然能看出她的异样,不由?道:“主子想吃什么,奴婢让厨房去?做。”


    贺兰香懒洋洋道:“我嘴里没味道,既想吃点?酸的,又想吃点?辣的,厨房里怕我吃坏身子遭牵累,怎么会同意做那些辛辣刺激的,你少去?白跑那一趟了。”


    细辛听着,知道她是?想念蜀菜馆子里的味道了,便说:“那奴婢吩咐人,到外面买些现?成的回来,主子看如?何?”


    贺兰香摇头?,闷闷不乐,“寒冬腊月的,饭菜回来也都凉了,热完失去?香味,吃起来毫无滋味,还不如?不吃。”


    细辛叹息,“那就没办法了,外面天寒地冻,主子总不能冒着寒冷出去?就为吃顿饭啊。”


    贺兰香眼中渐亮,道:“怎么就不能了,自从金光寺回来我便没出过门,最多也就在园子里逛逛,如?今也该出去?沾沾人气儿了。”


    细辛都还没来得及劝阻,贺兰香便扬声安排备马套车,自己起身亲自挑选衣裙,吩咐细辛去?备钗环调胭脂,细辛只好去?做。


    一个时辰后?,蜀菜馆中。


    二楼雅间内,饭菜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细辛挨样试吃了几筷子,过了半炷香见?身体没反应,才让贺兰香动筷。


    贺兰香憋着那口同谢折攒下的闷气,就想吃点?口味重的,上来便先?喝了半碗多的酸辣汤,汤汁清亮,肉丝冬笋豆腐丝浸在汤里,一口下肚,酸辛气散在腹中,化解了原本堵在那的满腹闷气。


    贺兰香叹出两口长气,整个人都痛快舒畅许多,品着汤的味道,竟感觉前所未有的合乎心意,遂吩咐细辛:“你亲自去?问问厨子,就说酒楼每月给他开?多少钱,我给他翻三番,问他愿不愿意到府上专门给我做饭。”


    细辛过去?,片刻后?回来,笑道:“主子算盘打错了,厨子便是?这馆子的老板,人家不能为了给咱们做菜,便连自家生意都不顾啊。”


    贺兰香用勺子搅着汤,颇为惋惜。


    可?这馆子老板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待等晌午时分过去?,生意不忙,便特地洗去?油烟,换了身干净衣服,前来给贺兰香赔罪。


    贺兰香见?对方面相本分,让人难生厌烦,便没急着打发走,半开?起玩笑询问道:“京城遍地酒楼,却鲜少见?哪家有蜀地的厨子,是?不是?你们蜀人惰性重,不愿到外谋生,所以才显得稀少?”


    老板笑道:“夫人倒也没说错,有句话叫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我们蜀人好安逸,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轻易不往外闯荡的,加上山路难走,里面的人不出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心自然便越来越稳,不愿往外头?去?了。”


    贺兰香想到李白的那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点?头?道:“看来李白诚不欺我,不过我仍觉得诗里有些夸大,但凡有人住的地方便该有路,硬走又有多难走呢。”


    老板道:“夫人是?坐惯车架步辇的人,不知晓山路何其艰难。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小的是?来了京城以后?才知道咱们大梁皇室姓夏侯,蜀地消息闭塞,外面的动荡要想传到山里,起码要用半年的工夫,若闹匪患,官差都打不进去?。”


    贺兰香这才饶起几分兴致,听话本似的,让老板继续往下说。


    吃完饭,回府路上,在御街路过满京最大布庄,贺兰香想到肚子大了以后?许多衣服都得重做,便下马车,去?了布庄选料子,顺便走两步路消食。


    虽是?下午,布庄生意依旧火红,因选秀在即,门口停了不少华车,一看便知是?各府千金怕好料子被别家截胡,故亲自前来选料裁衣,还没进门,便闻见?香风扑鼻,钗影环绕。


    贺兰香一眼过去?,扫到不少眼熟面孔,免不得互相问好。


    她眼眸流转,视线便落到其中众星捧月,身边闺秀林立的王朝云脸上,轻轻颔首道:“王妹妹,又见?面了。”


    王朝云冷淡淡的“嗯”了声,将脸转向别处,并不理?睬。


    周围人见?状,自然也就没有主动与贺兰香再热络的。


    贺兰香对王朝云这副样子见?怪不怪,专注挑选起布料来,并未因周遭环境影响心情。


    时至今日,她已?经懒得追究周氏身为王朝云的贴身嬷嬷,究竟有没有为在金光寺犯下的错误而得到责罚,也不想问那日究竟是?周氏自己跑去?的,还是?有她王朝云这个当主子的在授意。不过有一点?贺兰香是?肯定?的,就是?即便为点?头?之交,王朝云眼里对她的敌意,也从来没有减少过。


    心思起落间,贺兰香没多久便选中一匹樱桃红琵琶纹提花锦,正欲伸手去?摸,便有一道俏生生的声音响在她身后?:“这匹料子是?我先?看到的。”


    贺兰香转身抬眼,见?面前站了个锦衣美髻的少女,少女约有十四五岁,模样出挑,五官秀美,满脸稚气未消的样子,乍一看,神态模样无端让她想起郑袖来,眉目间却又比郑袖多了三分骄矜,显得盛气凌人。


    贺兰香笑道:“既如?此?,我也不多夺人所爱,那便归了妹妹了。”


    少女给丫鬟使了记眼色,命令将料子取下。


    “郑宁你快过来,这匹料子才是?真好看!”


    少女连忙跑去?,“来了来了!”


    贺兰香看着少女跑去?的背影,心头?跳了下子,暗道:原来是?她。


    以往便听郑袖提过她家中有个极骄纵的庶出妹妹,因生母受宠,故十分得父亲疼爱,在家不将她这个长姐放在眼里,出门在外,风头?也要将她这个当姐姐的给压下去?。


    如?今郑袖远走高飞,入宫选秀的便是?她了。


    布庄管事见?贺兰香盯看郑宁,以为是?舍不得料子,赶忙跑来给贺兰香赔不是?,说同样的料子库里还有,这就取来给她。


    贺兰香莞尔一笑道:“不必,我不爱与人穿一样的,再说我一个寡妇,穿素净些是?好的。”


    管事仍是?不住赔礼,特地将贺兰香带到里间,另给她看起几匹未曾上架的新料子,生怕得罪了她。


    贺兰香随意选了几匹合眼缘的,给过钱便带领丫鬟走了,经过外间,留下香风阵阵。


    “这料子果然还是?更?衬你。”见?贺兰香走,与郑宁交好的闺秀便拍起马屁来。


    郑宁摸着樱桃锦,想起贺兰香过往三番两次为自己那没用的长姐出头?,心中无名火烧,冷嗤一声道:“那是?自然,我身上可?没有那股挥之不去?的风尘气,当上一品夫人有多了不得似的,人这辈子是?什么命都是?注定?的,庶民就是?庶民,即便再是?抬举成贵人,也洗不掉身上的一股泥巴味儿,早晚要原形毕露,让全天下人看笑话。”


    骂的是?贺兰香,听入耳中的却是?王朝云。


    王朝云放下挑选的锦缎,慢步走到郑宁身边,看着她手里的樱桃料子,意味深长道:“美则美矣,就是?……可?惜了。”


    郑宁眉头?一跳,虽惧怕王朝云,到底忍不住问:“可?惜什么,王姐姐不妨有话直说罢。”


    “可?惜,颜色太艳了。”王朝云附耳过去?,小声道,“陛下最喜素色,尤爱栀子象牙色,见?之则龙心大悦。”


    郑宁眼一亮,喜出望外地看着王朝云,“多谢王姐姐指点?!”


    王朝云面露为难,蹙紧眉头?道:“可?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不然其他妹妹该觉得我偏心,不高兴了。”


    郑宁重重点?头?,再三保证完,扬声便道:“把白色的料子全部给我包起来!”


    *


    十五当日,风清日朗。贺兰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浑身神清气爽,醒来除了听到王朝云入选中宫皇后?的消息,便是?威宁伯次女郑宁选秀之日殿前失仪,犯了皇家忌讳,致龙颜大怒,被拖入殿外打了二十杖,当场暴毙身亡……


    是夜, 提督府门?户大?开,灯火通明,里外聚满前来恭贺的贵妇贵女?, 欢声?笑语不绝,贺礼如流水一般, 从府中堆到街上,一派泼天富贵。


    郑文君身着琥珀色绣金长寿松披袄, 站在垂花门?下,带领身?后若干女?眷, 拖着病体迎接宾客, 听同辈人满怀艳羡地恭维道:“还是郑姐姐命好?啊, 嫁得如意郎君, 儿子个?顶个?的出息,女?儿也如此争气,今日一朝入选, 待等日后入主中宫,郑姐姐便是当今陛下的岳母了,真是贵不可言。”


    郑文君笑说:“还早着。”说着便低头咳嗽了两声?, 垂眸间, 眼中满是外人所察觉不到的感伤。


    王朝云扶住她道:“娘去歇着吧, 这边有女?儿顾着,何苦劳累了您。”


    郑文君平稳了气息, 看着女?儿柔声?道:“你眼下毕竟只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哪有亲自迎客的道理,老实待在娘身?后便是, 等以后入了宫,宫里有的是你的差事, 不急于这一时。”


    话到这,郑文君眼中感伤不由又重了些。直至此时,她也是不赞同女?儿入宫的,可木已?成舟,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做什么都是徒劳。


    王氏看她俩母女?情深,心里泛起酸水来,瞥了身?后忙着与?丫鬟说悄悄话的谢姝一眼,胳膊肘捅了过去,揶揄道:“瞧瞧你三姐姐,还知道问你舅母累不累,你干杵在这半天,怎么不知道问问你娘我累不累?”


    谢姝轻哼了声?,理直气壮道:“我有什么好?问的,娘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累了自会去歇,哪里用得着我去操心。”


    王氏戳了下谢姝的脑袋,低斥道:“你个?小没良心的,生个?猫儿狗儿好?过生你。”


    谢姝揉着头,忙献起殷勤,“好?好?好?,我这就问,娘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去歇歇?要不要女?儿去帮您取盏茶来润润嗓子?”


    王氏扑哧又笑出声?,“行了,画虎不成反类犬,继续杵你的,少说话气我。”


    谢姝观察着王氏的脸色,故意意味深长道:“看来娘不累啊。”


    没等王氏回话,她眼珠骨碌一转,话锋一转,“可女?儿却累了,不如女?儿先去后头暖和一会儿,片刻后来找您如何?”声?音没落,腿便已?迈开出去,九匹马拉不回来,哪管所谓“如何”。


    王氏哭笑不得,指着谢姝的背影嗔道:“一天八百个?心眼子,全用在你娘身?上了!”


    周围女?眷哄笑,也不急着入席暖和去了,纷纷站在门?下同郑文君与?王氏说起话来,个?别者还拉着王朝云说话,夸完她相貌夸谈吐,说她“第一眼便是母仪天下的好?面相”,“千古难寻的标志人物”。


    场面一时热闹非凡,其乐融融,垂花门?上两盏偌大?的雕花灯摇曳在笑声?里,光芒柔软明亮,辉光点点。


    距离不远的西侧门?外,周氏站在墙根阴影内,泪容满面,正在听婆子诉说周正的情况——


    “您是没看见啊,正哥儿从早到晚疼得哭天抢地,却只能扯开喉咙嘶吼,嘴长得老大?,连点动静都发不出,还不吃不喝,连口水都不愿意往下咽,谁都不让近身?,疼得急了还拿头撞墙,拦住他他便要咬人,足撕下块血肉才?罢休。大?夫说冬天冷,伤好?得慢,眼见便要下雪了,天再一阴下来,正哥儿便更难捱了,您可得快快想出办法来,否则奴几?个?先要受不住咬了。”


    周氏泣不成声?,帕子捂在眼上,嘶哑着破锣嗓子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但凡能和他替换,都恨不得躺榻上断手断脚的人是我,我若能代他受,何至于只有哭的余地,我能怎么办。”


    婆子安慰她片刻,出起点子,“这冬天还长着,在京城待着,天寒地冻不是办法,依老婆子我看,还不如把他送到南方?暖和地儿过冬,身?上也能好?受些,等来年天暖和了再接回来。”


    周氏听着,渐渐止住哭声?,思忖一二,点头附和。


    她抹干净泪,强撑起笑脸回到府中,待到垂花门?下,她离远看见王朝云亲热地挽着郑文君的手臂,正在接受来客称赞,面上带笑,一派大?家闺秀的娴静从容。


    周氏看着站在光中的王朝云,想到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儿子,眼神一点点冷却,沉下,成了毒如蛇蝎的恨意。


    她走了过去,故意扯开声?音笑道:“外边冷,夫人们?赶快进屋暖和,当心冻坏了身?子。”说话间,她故意瞥了王朝云一眼。


    王朝云顿时会意,便对?郑文君福身?道:“娘,女?儿有些累了,想去后面歇息一二,等会儿过去厅堂找您。”


    郑文君看着她,眼中满是怜爱,“快去吧,这边有我和你姑姑就够了,你尽管歇着便是,不必着急回来。”


    王朝云点头,带着丫鬟往后宅走,周氏一并跟了过去。


    路上,王朝云将?丫鬟尽数支走,只留了周氏一个?,未等回到浮光馆,经?过假山后的环山池塘,王朝云便停下脚步,冷声?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天上一轮冷月倒映池中,水面寒光粼粼,冷气丛生,一层霜雾凝结水面,随风飘散,犹如重重鬼影。


    周氏牙一咬,狠声?道:“我等不得你当上皇后了,我要你先拨出一伙人给我,再拿出三千两现成银子,我要带正儿去南方?疗养,在那边购置家业,明年天热了再回来。”


    王朝云不假思索,咬字干脆,“要人可以,钱,没有。”


    周氏又惊又气,断没想到她会回绝地这般果断,瞪大?眼怒视她道:“你,你岂会连三千两都没有!”


    王朝云面无波澜,淡漠的目光扫在周氏脸上,不急不躁地道:“我是闺中女?儿,吃喝皆用家里,我上哪弄三千两银子给你?你未免也太高看了我些。”


    “那两千两。”周氏退而求次。


    “没有。”


    “一千两!”周氏咬牙切齿,盯着王朝云的眼里能渗出血来,“一千两你总能有了,你随便捡几?样首饰,卖了都不止一千两!”


    王朝云仍是摇头,喟叹道;“别说一千两,就是一百两,一两,一文,我也不会给你的,周正一个?没手没脚的废人,下半辈子就是躺在床上等死?的命,给口饭吃就行了,何处有用钱的地方??”


    周氏如被踢到水中的猫,浑身?汗毛炸起,扬声?怒斥:“住口!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外宅宾客云集,喜宴热闹,下人全被调配到了前面伺候,使得假山附近本就偏僻的一隅更加冷清,将?周氏的声?音衬得格外凄厉,几?乎泣血。


    “我怎么说他了?我说的是事实。”王朝云面不改色,冷眼看着周氏,“周正已?经?是个?废人了,你这辈子都不能再指望上他,你若真是聪明人,从现在开始便该放弃了他,从此一心伺候在我跟前,等我当上皇后,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封你个?女?官当当,守着他个?没用的儿子,是想以后老无所依吗?”


    周氏瞪大?眼,忽然朝王朝云大?吼:“他再是没用也是我的儿子!和你周紫花一样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能弃他不顾!”


    “什么周紫花,你嘴放干净点!”


    紫花是开在山野的小野花,随处可见,极好?养活,连名字都没有,仅因为颜色是紫的,便叫紫花。


    王朝云逼近周氏死?盯她的眼眸,咬牙切齿地低声?威胁道:“我不认识什么紫花白花,我是王朝云,我是天上的云,我生母是荥阳郑氏之女?郑文君,我和你这个?疯女?人,丁点干系都没有!”


    周氏被她眼中的狠意吓愣了神,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回过神便扶腰大?笑,笑出满面眼泪,边笑边说:“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带你入京,不该让你假冒王氏失踪的女?儿,如果没有入京,你就不会变得如此狼心狗肺,我的正儿也不会落到一个?舌头被割,手脚残废的下场,我后悔了,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你算计,为你操劳,拼了命让你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可你又对?我回报了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此生怎会如此艰苦,我后悔了,我在你出生时便该掐死?你的,我后悔了……”


    周氏疯疯癫癫说完一通胡话,踉跄着便要转身?离开。


    王朝云皱头一眉,眼中警惕密布,“你干什么去。”


    周氏抬脸,看着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我要去告诉夫人,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女?儿是贺兰香,你还故意教?唆大?人,想借他的手,让他杀了自己?的亲女?儿。”


    周氏说完便转身?,跌跌撞撞迈出步伐。


    王朝云却在这时忽然道:“娘……”


    周氏顿住步子,转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声?音颤抖小心翼翼,“你叫我什么?”


    王朝云潸然泪下,髻上发簪不知何时少了一根,一缕头发垂在脸颊,更添可怜脆弱。她哽咽道:“娘,女?儿错了,女?儿不该惹你生气。”


    周氏的眼泪亦夺眶而出,她跑回去,一把抱住了王朝云,泪如雨下,“花儿,娘的花儿,你有八年没管我叫过娘了,娘听见这一声?娘,娘纵是死?也——”


    说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簪子捅入心窝,血肉分离的噗嗤闷响。


    王朝云看着周氏震惊瞪大?的眼睛,凝聚在她眼中的泪花僵在眼底,神情冰冷,字正腔圆地道:“你这辈子这么苦,不是因为我,是你自己?,天生贱命。”


    “下辈子,记得学聪明点,投个?好?胎。”


    又是一声?闷响,簪子被抽出,王朝云将?摇摇欲坠的周氏一把推入池塘,水花溅上岸,她俯下身?,将?簪上的血迹在水上蹭干净,抬手,将?簪子插回髻中。


    *


    前面,热闹如旧。


    王氏在垂花门?下正替郑文君与?各路女?眷问好?,便见谢姝慌张跑来,她拦住人道:“今日是你三姐姐的好?日子,你都还没入席,着急忙慌的这是干什么去?”


    谢姝脸色惨白,满面惊恐,不知哪句话没听好?,尖叫一声?推开王氏,如被鬼追一般仓皇跑向府门?,嘴里胡言乱语,“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


    “昨夜里提督府摆了整夜的流水席,整个?京城都知道王家的女?儿要做皇后了。”


    细辛给贺兰香捏着小腿,“如此大?张旗鼓,依奴婢看,这些世家名门?也就贵在个?出身?上,遇到喜事得意的样子,与?外面的暴发户也无甚区别。”


    贺兰香本在阖眼养神,闻言不由轻嗤,“正常,王氏的名声?被我玩得所剩无多,王延臣现在急需挽尊,女?儿入选皇后,自然要大?肆声?张,借此重振声?势。”


    细辛正欲张口,门?外便有人声?通传,说是派去临安的人回来了。


    贺兰香抬了下手,命细辛停止动作,让她出去先将?消息带来。


    少顷,细辛回来,对?贺兰香附耳传话。


    贺兰香顿时便睁开了眼,匪夷所思的神情,皱眉道:“王朝云?是她对?兰姨下的手?”


    细辛:“奴婢听到的便是如此,千真万确。”


    贺兰香更觉得怪了,甚至隐隐怀疑是不是查错了,她王朝云对?她再是敌意重,也该单对?她来,关兰姨什么事?


    细辛这时又道:“他们?还尊您的吩咐,将?兰姨的遗物都从临安带了来,主子是否开箱察看?”


    贺兰香思绪中断,便先将?那滔天疑惑放在一旁,点头道:“看看罢。”


    细辛便命粗使婆子将?一口檀木箱子从外抬了来,扶贺兰香下榻,主仆二人走了过去。


    贺兰香将?遗物翻了一遍,发现值钱东西都被搜刮走了,能存下的都是些账本和卖身?契,剩下的,便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小衣服,衣服上面到处是口子,还有被虫蛀的痕迹,样式颜色都辨不出了。


    “这应是我小时候被卖入楼里时穿的,”贺兰香拿起衣服,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别过脸嫌弃道,“没想到她还留着。”


    细辛用手摸了摸衣服,感受到衣料的质地,不由感慨:“好?精贵的料子,做工也是绝好?的,主子以往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经?历了这么多事,贺兰香早不好?奇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的后代了,但听细辛这么一说,不禁也正眼打量起了这衣服。


    她拨开灰尘,仔细察看起衣服的用料,上面的花纹,待等看完袖口的祥云纹,她抬眼,便看到衣服胸口正中一颗栩栩如生,耀武扬威的虎头。


    她怔了怔神,道:“细辛你看,这虎头的绣工,是否有些熟悉?”。


    细辛看着虎头, 仔细打?量着,的确觉得似曾相识,开口道?:“主子别说, 这看着是有点像——”


    这时,门外丫鬟通传:“夫人, 谢夫人有请,说是谢姑娘出?事了, 想?请您过去看看。”


    贺兰香顿时狐疑,“姝儿?她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昨晚上在提督府被什么脏东西吓着了, 人浑浑噩噩的不清醒, 硬捱了一夜, 今早醒来不仅没好, 还愈发厉害起来,疯疯癫癫连饭都吃不了,任何人都不愿见, 连自己爹娘都不认得了。谢夫人觉得您与谢姑娘素日交好,便想?劳您过去一趟,看谢姑娘见了您, 是否能恢复过来。”


    贺兰香虽觉得匪夷所思, 但未作犹豫, 放下衣服道?:“知道?了,我这便去。”


    *


    谢府。


    王氏眼圈通红, 拉住贺兰香的手哭诉道?:“今早上我是请了御医前来诊治了,也找了和尚诵经驱邪了,更是连道?士都寻了过来, 万般法子用尽,可姝儿依旧不见好转, 若非实在没了办法,你这身?怀六甲的,又不方便走动?,我自不会拉你过来劳累。”


    贺兰香宽慰了王氏,道?:“侄媳来得匆忙,不曾知晓全貌,听婶母一讲,也不由心慌起来,可妹妹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会轻易被吓着?再说昨夜可是提督府的好日子,那么多人在,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王氏叹气,“一句两句的,哪里能说得清楚,昨晚上我也不知她到底是经历什么了,总之从提督府回来后便成了疯癫模样,嘴里胡言乱语不停,不是说自己没看见就是说自己没听见,问?她,她就大哭大闹,唉,我是解释不通,你见了她便知道?了。”


    说话?间,二人走到谢姝房外,贺兰香都还没推门,便听谢姝在里面大喊:“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别过来!不要杀我!不要靠近我!”


    贺兰香皱了眉,没想?到情况如此严重?,抬手推门而入。


    房中贴满明黄符咒,迈入里间,只见一帮婆母丫鬟束手无策守在榻边,个?个?愁容满面,榻上,谢姝蜷缩在角落,双肩颤动?厉害,浑身?瑟瑟发抖,与素日张扬模样判若两人。


    贺兰香走上前,细辛与随行婆子守在她两边,生怕谢姝发狂将她伤到。


    “姝儿?”贺兰香看着榻上瑟缩身?影,柔声唤道?。


    谢姝仍是发抖,双臂抱肩,脸埋膝间,厉声呵斥:“别过来!我什么都没看到!别来找我!”


    贺兰香语气再度放柔,“姝儿是我,我是嫂嫂啊,你连我也不认得了吗?”


    谢姝这才冷静分毫,抬脸看见贺兰香,颤动?的眼波稍有平静,眼圈发红,哽咽道?:“嫂嫂,是你来看我了吗,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你吗,嫂嫂我好害怕啊……”


    贺兰香这时问?:“害怕什么,你昨晚究竟看到什么了?”


    不问?还好,问?完谢姝便又如疯了一般,炸毛猫儿般重?新缩紧身?体,瞪大眼眸慌张大喊:“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别过来!你不要过来!”


    见此情形,贺兰香自不能继续上前,只好回到外间坐下,目光穿过屏障看着谢姝疯癫的样子,问?王氏:“妹妹无论到哪都不会是一个?人,昨夜里陪伴她的丫鬟是哪个??婶母可曾审过。”


    王氏帕子掩泪道?:“倒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不过也被吓得不轻,此时还不省人事,昨夜我审问?半天,没审出?个?好歹来,一问?三不知,木头一般。”


    贺兰香:“审不出?来也要审,婶母这去将人带来,我亲自问?她。”


    王氏便照做。过了没多久,昨夜里与谢姝形影不离的丫鬟便被送了来,丫鬟面色惨白,双目无神,一副失魂落魄之相,与谢姝大同?小异。


    贺兰香开始还是好声询问?,但丫鬟果真如王氏所说那般,一问?三不知,贺兰香便开始恼怒,冷笑着道?:“真不知假不知的不要紧,看护主子不力是大罪,来人,先拖下去打?上一顿再说。”


    丫鬟立刻磕头改口,大哭着道?:“奴婢知错!奴婢这就说实话?,昨儿夜里,昨儿夜里……”


    王氏心急如焚,气得拍案,“再不说清楚,我这便教人将你的舌头割去!”


    丫鬟的口齿一下子就伶俐了,边哭边忙不迭地道?:“昨儿夜里姑娘到了内宅,本想?去找四公子解闷,奴婢劝了她,说男女大防,孤男寡女深更半夜怎可共处一室,姑娘听进心里,便没再去找四公子,顺便换了条路走,路过假山,姑娘听见有吵架声,一时好奇,便带着奴婢走了过去……”


    “过去以后,便看到,看到……”


    王氏拍案,“看到什么了!说!”


    丫鬟双肩猛然一抖,抓在膝上的两手收紧,短瞬间眼中竟盛满视死如归的决绝,可在最后张口一瞬又倏然犹豫,哭哭啼啼地道?:“看见,看见有道?鬼影飞进了池水里!”


    王氏两眼抹黑,扶额哭出?声音,“果然还是邪祟作怪!”


    贺兰香却面无表情,目不转睛盯着丫鬟说话?时的神态,发现她在喊出?最后一句话?时,眼神是往右闪烁的。


    她在撒谎。


    临分别,王氏对贺兰香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自古杀伐气重?的人都神鬼不敢近身?,她想?将谢折的佩刀借来供奉两日,看能不能将纠缠谢姝的邪祟吓跑。


    贺兰香没一口答应,只说尽力。


    回到府上已是傍晚,冬日火烧云染红天际,璀璨难以逼视,动?人心魄的美。


    贺兰香用过晚膳,上榻小憩了片刻,醒来看了会儿诗文集,不觉便已到夜深时分。


    她听完丫鬟带来谢折回来的消息,扶了扶微倾的云髻,下榻往身?上裹了件厚裘,捧起手炉便走出?了房门。


    后罩房里,冰冷如寒窟,烛火仿佛都跟着瑟缩,只微微跳跃活跃身?子,大气不敢出?。


    谢折坐在案后,手翻辽北边境羊皮地图,全神贯注,薄唇抿在一起,姣好的形状被浑身?冷沉气势所压,是不近人情的威严。


    贺兰香看着谢折的眼神逐渐既怒又怨,秾艳的脸上透出?些许不耐,好像随时可能忍不住骂出?声音。


    自从她叫错名?字以后,二人便不欢而散,几日来分房而睡,连话?都没能说上一句。在进门之前,贺兰香以为只要她站在谢折面前,他多少?会主动?开口,问?她来意,万没想?到干站在这半日,对方竟连头都没抬上一下。


    简直岂有此理?。


    她只是在完事以后嘴瓢了一下而已,又不是在床上叫错名?字,他有什么好较真的。


    “我有话?对你说。”贺兰香冷不丁道?。


    谢折启唇,吐出?冷淡二字:“等着。”


    贺兰香蹙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翻完。”


    “那要翻多久?”


    “不知道?。”


    谢折手撑图纸之上,手背青筋粗犷突起,长指骨节分明,指腹粗粝如铁,滑过图纸时可带出?沙沙微响。他道?:“手干,翻得慢。”


    贺兰香被气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二人就这么冰凉凉僵持上大半晌,贺兰香再开口,没骂出?声,而是轻嗤了下子。


    她走过去,抓住谢折那只翻图的手,攥住中间两根最为修长有力的食指中指,递到嫣红娇润的唇边,看着他的眼睛,挑衅一般,张口,含了进去……


    房中乍然升温, 冷涩的寒气化为柔软缠绵的香气,火苗滋滋烧灼,清油如酥, 口脂融化的甜香肆意流窜,吸入肺腑中, 如处春色江南。


    贺兰香潮湿潋滟的眼眸中逐渐晕出绯红的灼热,眼角媚色上扬, 充满妖艳的攻击性,口中柔软舌尖慢条斯理舔舐粗粝指腹, 分明极度讨好?处于弱势的动作, 却?在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下成了极度直白赤-裸的威胁与挑衅, 连带舔舐的动作也成了进食, 像在慢慢蚕食一头强壮凶猛的猎物。


    交叠的阴影里?,谢折身体紧绷,手指上的温热柔软无比清晰, 手背上宛若藏了一颗强健的心?脏,青筋大?起大?伏跳跃不?休,眼神幽深漆黑, 定定盯着贺兰香的脸, 气息在不知不觉中发热变沉, 内心?腾起的征服欲已成燎原之火。


    他越相处笃定,这个女人不?是人, 是妖精。


    人怎么能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表情。


    时光静成一汪旖旎的泉,二人对视着, 火苗在他们的视线交汇处燃烧,贺兰香含着手指, 轻轻吞-吐,鼻腔中不?自觉溢出丝丝闷哼,精致艳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谢折。


    谢折面无波动,唯有喉结上下滚动。


    他讨厌被贺兰香轻而?易举便?挑起欲-望的自己,却?又不?自觉地想将手指再往里?深入些,好?夹住那条软滑的香舌,让它老实一点。


    忽然,贺兰香将他的手指吐出,嘴角香津晶莹,一脸的漫不?经心?,抬眼懒洋洋道?:“手不?干了,这下可以翻快些了么?我可还等着同你说事?呢。”


    谢折强压眼底炽热,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沾满晶莹的指尖。


    香艳的,甜腻的,满满都是她的气息。


    他回过脸,翻动起地图,指腹按上纸张,浸留下旖旎水痕,晦暗一如人内心?深处的欲-望。


    贺兰香抬手慢拭嘴角,看?着谢折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情不?自禁便?已启唇,贝齿咬住指骨,眼底潮热一片。


    没两页,谢折的动作停下了。


    贺兰香眉梢一挑,哼了声,“你又怎么了?”


    谢折没回答,顺势将她拉到了怀中,坚硬胸膛紧贴她后背,将她牢牢按在了腿上,大?掌探入斗篷深处。


    贺兰香耳后,低沉肃冷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水不?够多。”


    *


    捱了近半个时辰,正在贺兰香渐入佳境之时,谢折却?停了下来,抬手,捻着沾满指尖的晶莹,俊美肃冷的脸上满是正经,“这下够了。”


    贺兰香面色潮红,喘息黏软,身体里?强烈的余味好?比万蚁噬心?,心?想要么别开始要么就弄完,这时候停下,不?上不?下吊在中间,简直比死还难受。


    她知道?,这混账就是故意的。


    贺兰香又怨又恨,偏又受不?住诱惑,只好?柔软的身子贴在他胸膛,腰肢款摆,暗示想要更多。


    谢折并不?买账,目光只在图上。


    软的不?吃,贺兰香便?只好?来硬的,她掰回他的脸,红着眼眸看?他,声音软中透狠,威胁道?:“你给不?给?”


    谢折注视她,眼底压抑铺天灼热,装作不?懂,冷淡地问:“给什么?”


    贺兰香正欲脱口而?出,又不?想在这时便?缴械投降,便?话锋一转正色道?:“谢姑娘被邪祟吓到了,谢夫人想借你的刀一用?,供在家中辟邪,这也是我今夜来找你的缘由,所以,你给不?给?”


    谢折的脸色当即便?沉了下去,冷冰冰道?:“不?给。”


    “为什么?”


    “佩刀岂能轻易离身,你让她绝了这条心?,不?要异想天开。”


    贺兰香本要不?悦,气性上来却?又哼笑了声,她唇上噙笑,柔若无骨的小手往谢折腰间探了过去,流连在潮湿的革带上,眼中媚色如丝,声音软黏魅惑至极,“将军好?不?懂变通的一个人,她要你的佩刀,你便?一定得把真正的佩刀给她送去吗?你随便?拿上一把送过去,说是你用?的,这不?就行?了?”


    谢折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漆黑眼仁打量在她脸上,薄唇轻启,吐出不?冷不?热的一句:“你倒是聪明。”


    贺兰香见有用?,继续来起软的,凑近谢折耳畔,浑身妖娆的香气绕在他身上,娇滴滴地道?:“将军不?喜欢我这样聪明的女人么?”


    谢折没说话。


    贺兰香笑了声,唇瓣蹭着他的耳垂,吐气幽兰,“你弟弟倒是很喜欢我呢。”


    谢折的身体骤然紧绷了一下。


    他将这话听入耳中,发现竟分不?清楚这个弟弟是谁,是死了的那个,还是他的……


    谢折眸色一暗,手直接揽住贺兰香的腰,将她摁在腿上。


    *


    “怎么不?叫谢晖了?”


    “是他不?能让你喘这么大?声吗?”


    “不?是喜欢在我面前叫他的名字吗,叫啊。”


    谢折扶结实了贺兰香的腰,双眸血丝密布,咬字发狠,强收住腰上的滔天力气。


    贺兰香贝齿咬唇,双眸迷离成江南烟雨,心?中冷嗤一声,心?道?我自不?会让你失望,遂软着嗓子娇呼:“晖郎好?厉害,奴家要让晖郎……坏了。”


    谢折求仁得仁,眼底的凶戾却?呼之欲出,粗沉滚烫的吐息带出威胁字眼,咬牙切齿道?:“贺兰香,你给我等着。”


    “我等着什么?”贺兰香反问回去,喘着笑,“等着下不?来榻吗?那我倒是很期待呢。”


    见鬼的期待。


    等生完孩子,她一定想办法?和他划清界限,大?不?了就真的嫁给王元琢。


    谢折肩颈肌肉因?怒火而?紧绷,看?懂了贺兰香眼里?的虚情假意与算计,打仗这么多年没从?鬼门关走过,如今倒要被个身娇体弱的女人气个半死。


    他攒下满肚子闷气,恨不?得当即发泄而?出,但?她坐在他腿上太危险,不?小心?便?会将孩子弄没了,他便?将案上的东西全部扫去,将她放平。


    贺兰香乍躺在冷硬的案面上,没等新一轮的沉沦开始,趁思绪清醒三?分,问他:“到底能不?能行?,我反正不?信刀还有驱邪的本事?,不?过随便?找把送去便?是,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谢折未语,朝她重新倾下腰,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贺兰香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便?搂住他的脖子叫起好?听的,好?谢折好?将军来回叫,撒娇卖痴,无所不?用?其极,好?像现在刀不?刀的已经不?重要了,她就是要他松口,要他对她低头才好?。


    “我的好?谢折,好?将军,”贺兰香软声媚语唤完两声,后面下意识接上句,“好?夫君……”


    最后一词鬼使神差自樱桃口中溢出,二人同时愣住。


    谢折:“你叫我什么?”


    贺兰香面露仓惶,明显自己也解释不?清,对视一瞬干脆咬紧唇不?说话,闭眼装起死。


    谢折吻住了她,撬开齿关长驱直入,纠缠着让她开口说话。


    贺兰香回应着,但?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直到最后关头的滋味太过刺激,她没忍住咬了下谢折的舌头,二人才算偃旗息鼓,互相放过。


    谢折抱起她上榻,却?没有结束的打算。


    贺兰香那时已头晕目眩,知道?谢折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她失态乱来的样子,她也确实撑不?住了,行?为只凭本能驱使,马上就要原形毕露。


    可就算这样,她脑子里?也紧绷着一根弦,没再叫错名字,也再没有说错一个字。


    比如叫谢折夫君。


    谢折久久没能等来那一句,干脆也就不?再提,事?后简单擦拭过各自身上有关对方的痕迹,搂住贺兰香入睡,二人很默契地将方才的口误当成过眼云烟。


    *


    翌日?,贺兰香醒来,睡眼惺忪中,见谢折已在穿衣,张口正要问他今日?何时回,谢折便?将随身佩刀扔在了她的枕旁。


    浸染无数人血的刀,通体粗长,阴森寒冷,即便?裹着玄铁刀鞘,隐约的血腥气也在往外渗透,萦绕在鼻尖,令人胆寒。


    “三?日?过后,让他们送来。”谢折冷声道?。


    贺兰香刚醒没力气,软绵绵嗯了声,透着股子莫名的乖巧。她揉清眼睛,目光从?刀上,移到谢折身上,漫不?经心?看?着谢折穿衣的场面。


    壮年男子身强体热,不?必里?三?层外三?层裹上臃肿一身,中衣外袍足以御寒,最后革带束腰,挺拔身材便?一览无余,一眼过去,长腿宽肩,窄腰轮廓分明,腰上脊背线条结实有力,举手投足可见肌肉轮廓。


    贺兰香看?着这副身体,莫名想到了昨夜光景,思索谢折在发力时,脊背上的线条是否也如这样好?看?,这样想来倒有点可惜了,他能在她后面,她却?不?能反过来,平白错失许多眼福。


    许是觉得太过安静,谢折束好?革带,转身看?着对他发呆的贺兰香,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贺兰香低下头,摸着刀柄喟叹,妖娆娆地道?,“只是觉得将军的刀好?厉害,真是……好?硬,好?喜欢呢。”


    谢折身形一僵,抬腿大?步迈开,重新上了床,拽开革带扔掉,将恶意点火的美人摁在身下,凶狠低斥二字:“□□。”


    *


    谢折离开后,贺兰香一股脑睡到日?上三?竿,醒来腿软腰酸,好?不?容易下了榻,旋即便?吩咐人将谢折货真价实的佩刀送去了谢府。


    三?日?过后,刀被送了来,贺兰香问婆子有没有用?,婆子便?只抹泪叹气……


    “不瞒夫人, 这三日里我家姑娘但?凡有一分清醒,主母也定会想法子将这刀多留两日。”


    婆子擦着泪,从落座开始便连口茶都没心?思喝, 苦水倒个不停,“只可惜, 姑娘还是从早到晚哭闹不休,夜间尤甚, 简直要将伺候在身边的婆子奴婢都折腾死不可,偏驱邪的法子都用尽了, 就连提督府那口池子, 如?今也?已让人填满, 法事也在池子边上做了, 可她还是老样?子,真真是见者无不发愁。”


    贺兰香将刀收好放到案上,与婆子就事寒暄片刻, 过了会儿婆子要走,她便也?就没留,命细辛将人送了出去。


    待等细辛回来, 见贺兰香看着谢折的佩刀发呆, 不由问:“主子在想什么。”


    贺兰香扶额道:“我想起了谢姝的那个丫鬟。”


    她蹙了眉头, 看着刀的眼神渐渐飘远,若有所?思, “我怎么去想,都觉得那小丫鬟当时定是在说谎,所?谓鬼影, 说不定另有猫腻。”


    细辛狐疑,“可排除鬼神作祟, 还能有什么能把谢姑娘吓成那样?,她的脾气奴婢是看在眼里的,轻易小惊小吓,她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更别?说到如?今鸡犬不宁的地步了。”


    贺兰香轻轻叹息一声?,“是啊,问题也?就在这里。”


    按谢姝的脾气秉性,除非真的目睹些可怖至极的场面,否则根本不至于被吓成这样?。而且暂不说她被吓到神志不清无法吐露当时情形,那小丫鬟虽也?受惊过度,但?显然?是知?道点什么的,知?道了却不说,是因为什么?


    是被塞了封口费,还是,说出去,她的命就没了。


    贺兰香想来想去,始终没想明白那主仆二人到底在十五夜里看到了什么,干脆不再去想,扫了眼刀,吩咐下去:“派人去跟将军说一声?,就说刀还回来了,夜里他?若回来,便亲自到我这儿来取。”


    “是。”


    夜晚,灯暖脂香。


    贺兰香沐浴过后,在寝衣外另外裹了件灰兔长绒薄毯,乌发半湿半干,挽了个松垮的髻,斜斜垂在后脑,因浑身热气未消,气血便显得格外好,粉腮雪项,唇瓣嫣红,一派风流袅娜之态。


    她手持一叠布帕,正在专心?擦刀,刃上寒光照在芙蓉粉面,娇媚里平添杀气,更加艳绝人寰,不像怀胎五月的柔弱妇人,倒像在夜晚勾人吃心?的艳鬼。


    听到门开?声?,她抬眼望去,正见谢折从外间走来,隔绝内外的毡帘被掀开?,黑沉的眼瞳与她软黏的视线对上。


    贺兰香笑了下,明眸皓齿,轻柔柔地道:“过来。”


    像撒娇又?像命令,还像唤狗。


    谢折过去,身上裹挟外面的寒气,乌压压引人发毛。伸手,想将刀拿起。


    贺兰香饶起兴致,手提前按在刀上,瞧着谢折道:“要刀,还是要我?”


    谢折抓住她的手,挪开?,拿起了刀。


    贺兰香别?开?脸,“哼,没意思,若是晖郎在这,肯定便是要我了。”


    谢折眼底一沉,将刀入鞘扔在案上,拉起贺兰香拦腰抱住,大步走向床榻。


    细辛见状,忙带领丫鬟出去,将门关个结实。


    *


    “从此以后,不准再叫谢晖的名字,故意气我也?不行。”


    谢折腰上不敢使力,便照着贺兰香雪润馨香的膝头狠咬两口,牙印清晰可见。


    求仁得仁,贺兰香疼呼出声?,扬长手照着谢折的腰腹便打了一巴掌。


    巴掌声?清晰响亮,谢折腰上肌肉赫然?收紧,连带额头上的青筋也?跟着猛地紧了一下,微微的疼,出奇的痒,不轻不重?的力度,像被猫儿挠了一爪子。


    有点爽。


    他?眼底晦暗,翻着丝丝滚烫猩红,握在膝上的手掌收紧力度,腰窝深陷。


    灯影摇曳,兴致正浓。


    贺兰香抓在被褥的手上越来越紧,一声?声?哼叫自朱唇发出,自没工夫再去骂谢折,她看着视野里那张状若花瓣,微张粗喘的薄唇,越看越是心?中?犯痒,不由哭道:“你腰往下弯些,我想亲你。”


    谢折尝试弯腰满足她,发现根本不行。


    肚子越来越大,小山似的隔在二人之间,他?根本不敢倾身压过去。


    可贺兰香哭个不听,闹着非要亲他?,撒娇不停,百般讨好,素日难见此刻百里有一的媚态。


    谢折做不到视而不见,如?此尝试无果,他?便将她抱了起来,改为她坐在他?身上,这样?即便仍有孕肚阻隔,不耽误肌肤之贴。


    贺兰香的手搂住谢折的脖子,主動送上香舙,糾纏著那條粗糲長舙,混合二人的囗渁,肆意纏綿親吻。


    谢折回吻着她,双臂缠在她身上,怀抱密不透风,刚出浴的美人宛若热腾腾泛着香气的酥酪,轻易便能被他?揉碎在怀里,融入他?的骨血。


    贺兰香很是受用,称得上是极为主动的时刻。谢折也?很满意,事实上自从怀孕以后,他?二人似乎便常用这个招式,上下都能照顾到,不至于一方落空。


    当然?,在他?眼里,更重?要的,是谢晖没和她用过这招。


    谢折想到那个名字便想杀人,一时忘我,猛地塌了下腰,瞬间床榻咯吱作響,險些坍塌。


    贺兰香鼻音嘤咛一声?,双手推在谢折胸膛,并非欲擒故纵,而是切切实实的抗拒。


    谢折松开?她,低喘着问:“怎么了?”


    “孩……孩子……”贺兰香皱紧眉头,一副痛苦神情,“孩子动的好生厉害。”


    谢折将掌心?贴在她的肚子上,果然?感觉到胎动明显,立刻停下扶她躺好,扬声?吩咐:“叫医官!”


    少顷,医官赶到,把过脉后松口气道:“无妨,只是月份渐大,胎动频繁而已,眼下胎像稳固,胎儿康健,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贺兰香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连忙道谢。谢折站在榻前,沁在额头的汗亦消下许多。


    医官还过礼,虽进门之后便从未抬头,但?他?谢大将军衣衫不整的样?子和房中?弥散的气味足以说明一切,遂三思过后,欲言又?止地道:“只是,在阴阳调和之事上,还是……节制些为妙,以免误伤胎儿。”


    贺兰香与谢折四目相对,房中?气氛些许微妙。


    医官走后,谢折重?新上榻,说的却是:“我以后不碰你了。”


    贺兰香靠了过去,柔软的手搭在他?肩头,哭过的嗓音微微沙哑,透着妖娆娆的媚气,“那我若是想要呢?”


    谢折:“憋着。”


    贺兰香哼了声?,靠的更紧了,嗔着:“好生无情。”


    谢折大掌覆上贺兰香的肚子,话里冷冰冰透着些许嫌弃,“对你有情,对这家伙便无情了。”


    贺兰香恼了,剜了他?眼道:“什么这家伙那家伙,这是个人,有名有姓的人——”


    说到这,她才想起来,这孩子都长到五个月了,她和谢折似乎从未想过起名之事。


    话都到这了,她干脆道:“虽说等生出来,你一个当大伯的也?不见得能在名字上做主,不过我倒是挺好奇,你打算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谢折感受到里面有力的胎动,不自觉地道:“好活泼的性子,不如?便叫谢活吧。”


    贺兰香:“……”


    她真是头脑发了昏才会让一个只知?打杀的武夫起名。


    贺兰香无言相对,干脆翻了个身阖眼睡觉,后背紧靠在谢折胸膛。


    谢折的手落在她肚子上,抚摸着,过了许久,低声?道:“我不是很会起名。”


    贺兰香嗯了声?,没说话,显然?真的乏了。


    谢折便也?不再说话,怀抱紧了些,手静静贴在她的肚子上。


    贺兰香遍体?温暖,能时刻感受到身后那道强健的心?跳,莫名的安全感充斥在周身,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外面的豺狼虎豹便都不敢来害她了。


    甚至半梦半醒中?,她有一瞬的恍惚,感觉,若没有那么多风风雨雨,她和谢折就这么过下去,生个孩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也?没有哪里不好。


    仅稍稍动了下念头,当夜,贺兰香就梦到了谢晖。


    被打成泥,烂入砖缝的谢晖,从砖缝里重?塑了筋骨,站起来走向她,如?往日时分,是那个神采飞扬,斯文俊秀的小侯爷。


    贺兰香忘记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以为还在侯府时分,高兴奔向他?,扑入他?怀中?撒娇,“晖郎,我好想你。”


    谢晖哽咽道:“香儿,我也?好想你——”


    “想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死。”


    贺兰香颤抖一下,恍然?抬起脸,便见谢晖的脸一点点流血溃烂,变成一摊血肉模糊的泥,而他?浑然?不觉,咧嘴发笑,腥膻血气自血口散发,喷袭在她脸上,“你应该来陪我的,早就该来陪我的,为何?还要苟活于世?上?还与杀了我的男人珠胎暗结,你怎么能怀上他?的孩子,你难道不应该杀了他?,为我报仇吗?”


    “你难道,爱上他?了吗?”


    贺兰香拼命挣脱那摊血污,捂紧双耳呵斥:“我没有!”


    怀孕前是时局所?迫,怀孕后是心?情作怪,她只不过是需要谢折而已,她,她怎么会爱上谢折。


    她没有,绝对没有!


    “我没有,我没有……”


    静谧的夜,贺兰香梦话哽咽,身体?蜷缩,一反白日明媚张扬,脆弱成了被丢弃在雨夜的可怜小猫。


    一只大掌在她后背轻轻安抚,她颤抖的身体?好了些,哭腔浓重?,小声?呓语道:“晖郎,我没有,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啊。”


    在她后背上的手似乎僵了僵,但?等再次抚摸,动作依旧温柔。


    *


    翌日,贺兰香醒来,身边的谢折已不知?去向,她的心?思亦不在谢折身上,回忆梦中?种种,唯有怅然?。


    用过早膳,细辛见她心?情始终闷闷不乐,又?不好询问缘由,便取来针线,与她刺绣解闷。


    贺兰香忙于穿针引线,心?情渐渐打开?,没那么沉闷,开?始感慨这女红真不是个人干的活儿,真不知?道王夫人是怎么将那虎头肚兜绣出来的。


    细辛道:“王夫人那是几十年的功力了,主子自不能与她比,也?不必急于绣那般繁琐的,先做些简单活计,譬如?做个护腕护膝什么的,做好了送给谢将军用去便是。”


    贺兰香听到谢折的名字,一时失神,手指便被扎了下,她将指头往口中?含了下子,不悦道:“我和他?非夫非妻的,才不做那些给他?。”


    这时,有丫鬟自外跑来,在外间喊道:“不好了夫人,将军出事了!”


    贺兰香顾不上疼痛,忙问:“谢折?他?怎么了?”


    “今日一早朝会,王延臣当朝弹劾将军卖官贩职欺压百姓,甚至私下里招买兵马,欲图谋反!”


    贺兰香没等将话听完便冷笑,“不可能,编也?不编个像些的,卖官贩职欺压百姓这等荒唐离谱之事便不说了,还私买兵马?他?的钱都被我花得所?剩无几,他?哪来的钱去私买兵马?”


    “可是王延臣有人证作证。”


    “谁?”


    “严崖,严副将。”。


    贺兰香初时以为自己?听错, 蹙紧眉头询问:“谁?你再说一遍。”


    “回夫人,正是严崖严副将。”


    细辛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


    贺兰香回过神来, 压住眼中惊涛骇浪,见怪不怪的模样, 继续问丫鬟:“将军如今情况如何?”


    丫鬟道:“将军被扣留宫中,暂且没有多余消息传出, 想来无碍。”


    贺兰香不由感到头疼,道:“我知道了, 退下吧。”


    外间声音消失, 细辛再克制不住惊诧的心情, 一万个狐疑不解, “当初在进京路上,主子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有撬动严副将对谢将军的忠心,严副将他现在怎么会?……”


    “他怎么不会??”贺兰香提醒道, “你别忘了,他再是忠心谢折,后来也是想将我掳走?背叛谢折的, 即便他的计划没能得逞, 但从那时起他也与谢折埋下嫌隙, 如?今的局面,算不得多出人意料。”


    她只是没想到, 严崖他竟会?真的投靠王延臣,这无疑是与谢折彻底反目成仇,再无回头的机会?。而如?今辽北兵权朝廷尚未收回, 虽没人敢贸然?动谢折,可罗列的那几条罪名都是大罪, 若坐实,也没那么好应对过去。


    贺兰香面上平静,内心烦躁不已,却又?不得不往深处去想,毕竟除却谢折的处境好坏,她更不确定的,是严崖有没有将她与谢折的真正关系告知于王延臣。


    若是说了,她便成了货真价实的祸水,王延臣更容不下她,她日后若放弃谢折再想搭上王元琢,便要付出比以往更复杂麻烦的手段。


    若如?此?,还不如?一心吊在谢折身上。


    沉默约有半炷香,贺兰香眼中烦躁褪去,清醒与冷意便浮上眼底,从容不迫地?道:“传命下去,备马套车,我现在便要进宫。”


    *


    凉雨殿,烟丝缭绕,炭火充足,但因光线冷沉,气氛压抑,竟如?黑窟一般,身处其?中,沉闷喘不过气。


    李萼跪在佛龛下阖眼诵经,木鱼声清脆平缓,久久没有中断,大有响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贺兰香坐在软椅上干等了半晌,不耐烦的用茶盖撇着茶面浮沫,抬眼见李萼没完没了,手中茶盏重落在案,问秋若:“我还要等多久?”


    秋容正欲回答,木鱼声戛然?而止,李萼在这时开口,声音轻若薄烟,“你若是为了谢折而来,不如?就此?回去吧。”


    贺兰香眼波一跳,看她,“为何?”


    李萼低头对佛叩首,直起腰,双手合掌道:“他犯下的事?情太大,且证据确凿,王延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揭发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这已经不是我能帮得了的了。”


    贺兰香皱眉,“我只要你到陛下面前替他说些?好话而已,结果?如?何听天由命,再说,什么证据确凿?那些?都是假的,是王延臣在谋害他,谢折他根本就没有做过那些?。”


    李萼:“道理?不假,但铁证如?山,别人可能会?陷害他,与他同生共死的心腹又?怎么陷害他。”


    贺兰香一时哑然?,总不能把自己?当初勾引严崖离间他二人关系之事?宣之于口,便将态度强硬起来,不由分说道:“反正我就是信他没有做过,他若是做了,便不是我所?认识的谢折了。”


    李萼被秋若搀起身,面朝贺兰香,掀开眼皮,一双空寂的眼睛幽幽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如?此?笃定,你很了解他么?”


    贺兰香眼里闪过丝不自然?,别开视线,语气仍理?直气壮,“这与我了不了解他有何干系,以他的凶狠性子,若真的干了,根本不会?将把柄流出,所?知情者一定全部灭口。严崖再是他的心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有自己?的私心,王延臣若承诺他谢折所?给不了他的好处,再勾结他合伙构陷谢折,岂非顺理?成章?”


    李萼叹息点头,“你的意思我懂,可贺兰夫人,你将这其?中想得太简单了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即便他谢折干干净净,他的手下呢?亲信呢?崔氏因为门客刺杀陛下而丢失官位,谢折手下谋士将士若为非作歹,账一样可以算在他的头上,水至清而无鱼,他手下那么多人,怎可能每个都品性高洁无暇,所?以你要明?白,重要的不是他有没有谋逆,而是别人想不想让他谋逆。”


    贺兰香起身,看着李萼的眼神渐渐沉下,咬字凶沉,“一句话,你帮是不帮。”


    李萼未语,只是安静看她,眉间挂愁,神情担忧。


    贺兰香扯出抹极为自嘲的笑,仿佛在嘲笑自己?从一开始便不该过来,浅浅福身道:“好,妾身告退,伏愿太妃娘娘千秋万岁,福寿绵延。”


    而就在她转身走?向殿门时,李萼又?忽然?叫她的名字,口吻焦急。


    贺兰香转身,看向李萼。


    李萼平静的脸上破天荒出现淡漠以外的表情,眼波颤着,神情紧张到甚至可说是复杂,像是在纠结什么,身边的秋若还一直在拽她袖子。


    她按住秋若的手,看着贺兰香,嘴张了又?张,最终只道:“你放心,谢折不会?有事?的。”


    贺兰香冷嗤,“太妃娘娘刚刚还说此?事?绝非你能插手,眼下又?笃定他绝不会?有事?,娘娘的所?言所?行,真是让妾身越来越看不懂了。”


    李萼摇头,“不是我让你看不懂,是你眼里所?看到的,不见得便是你真正看到的。”


    贺兰香皱了眉,在心里默默重复:我眼里所?看到的,不见得便是我真正看到的。


    她看到了什么?看到陛下有意扶持王氏一族而打压谢折,看到王延臣与萧怀信同仇敌忾,誓不将辽北兵权收入囊中而不罢休。


    这些?不就是事?实吗?真相难道不是这样?


    贺兰香不懂李萼云里雾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愿与她多费口舌,抬腿便要出去。


    殿门开,腊月寒风瞬间扑面袭来。


    贺兰香先是打了个寒颤,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鬼天气,待抬眼望去,双目又?不由亮起,面上所?有阴霾一扫而空,兴奋欣喜地?道:“下雪了。”


    仅是半个上午的时光,外面便已成了冰雪世界,碧瓦朱檐皆被洁白松软覆盖,放眼过去天地?同色,雪沫如?羽毛飞落,无声无息地?堆覆到一起,是毫无杂质的皎洁与纯净。


    贺兰香从未在北方?过冬,生平还是第?一次看见雪,她往前只在诗中知晓“千树万树梨花开”,却无论如?何都在脑海中构想不出场面,此?刻定睛去看这漫天飞雪的场面,身心皆是震撼,连烦恼都要忘却。


    直到细辛又?取了件厚氅披在她身上,她才有所?清醒,喜悦过后,感受到彻骨阴寒,便想到:谢折的耳朵又?要疼了。


    她又?想起进宫路上撞到的场景,喃喃道:“怪不得萧怀信出宫时是被人架上马车的,原来也是旧伤复发了。”


    这时,李萼的声音蓦然?出现在她脑后,透着些?许急切,“你说什么?”


    贺兰香便将来路上遇到萧怀信出宫,他身体?疑似不好的事?情说与了李萼。


    “萧丞相在外面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既要躲避朝廷追兵,还要解决生计,身上的伤绝不会?只有毁容那般简单,看得见的伤是容貌被毁,看不见的伤,估计疼起来能要他的命。”


    贺兰香轻飘飘说完,再未逗留,与李萼道别,迈步离开。


    在她身后,李萼看着漫天茫茫雪花,脸色逐渐比雪还要白,空洞的眼瞳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绝望。


    *


    出宫后,贺兰香没急着回府,而是一直守在臣子常走?的朱雀门外。马车上燃有小炉,身上裹有厚氅,细辛见沿街有卖的驴肉热汤,特地?给她打了一壶,喝不喝不要紧,抱在手里比手炉还要暖和。


    就这样,贺兰香足等到了傍晚酉时一刻,因大雪压天,天色早早便暗了下来,但近年关的缘故,雪停下以后,宫门外的闹市依旧人潮拥挤,下的那点雪不够踩化的,最后可只在屋檐墙头上得见一点纯白,与月光相映衬,泛着动人的皎洁清辉。


    “见过将军。”


    “将军好。”


    听到宫门下传来动静,贺兰香掀开毡帘望了一眼,果?然?看到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气势凛然?,即便一身常服,屹立人群里,也宛若鹤立鸡群。


    她特地?咳嗽了声,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细辛,手炉有些?冷了,再添些?炭火。”


    谢折抬眼看到是她,未作犹豫,径直走?到马车下,隔窗问道:“你怎么在这。”


    贺兰香声音懒散怡然?,慢悠悠地?说:“入宫与太妃解闷,刚刚才出来。你呢?”


    谢折:“在长明?殿侍奉御前,刚刚出来。”


    贺兰香哦了声,眼眸略沉下,姣好的侧颜在车厢幽袅灯影下显得有些?说不出的愁意,镶嵌在月色与雪色中,媚而不俗,美若月台仙娥,有些?欲要乘风归去的清冷。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你?”


    谢折看着那对垂下的卷翘长睫,长睫投下两小块的清艳阴影,道:“削去皇城司提督一职,罚俸三年,具体?交由御史台查办。”


    贺兰香松口气,绷在体?内的弦总算松了下去,她抬起手,将手里反复温了半日的汤壶给他,“接着,趁热喝了,回府的路还长着。”


    谢折抬手接过汤壶,碰到时,手掌却包在了她的手上。


    牡丹缠枝纹的袄袖下,粗粝的指腹触及皓腕玉肌,轻轻摩挲着。


    贺兰香眼睫颤了下,蝴蝶振翅似的,眼神瞥了眼左右,落到谢折脸上,奚落道:“当着这么多人面,想干什么?”


    人潮喧嚣,谢折静静注视她的眼眸,道:“以后再有今日之事?,不必为我奔走?。”


    贺兰香愕然?,反应过来她佯装这半晌,其?实谢折早都知道。


    不知是怨是委屈,她眼有些?发热,将汤壶塞谢折手中,手抽回,轻飘飘嗔出句:“用你管我。”


    谢折捧着热汤,仍是看着她,眼睛挪不开一样。


    这时,宫门下笑声爽朗,王延臣领王元瑛从中出来,面对同僚贺喜,一路还礼——“哎呀,不过提督一个皇城司罢了,还得是陛下惜才,愿意给我儿这个历练的机遇,算不得什么绝好的职位,不过以后行事?方?便,与诸位多个照应罢了”


    而对比王延臣的兴高采烈,他身后的王元瑛却是满面愁容,一副失魂落魄之相。


    直等抬脸看到贺兰香,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方?才涌现出三分光彩来,可随之的却是更多的复杂与茫然?。


    谢折察觉到王元瑛落在贺兰香身上的目光,不露声色地?皱了下眉,对贺兰香道:“天冷,你先回去,我随后便回。”


    贺兰香正欲点头,王延臣浑厚有力的声音便远远传来,透着股耀武扬威的得意,“谢将军留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折看了眼贺兰香,示意她听话不要逗留,转身朝王延臣走?了过去,二人同往角门僻静之处。


    那俩走?了,王元瑛便到了马车下。


    贺兰香自知与他话不投机,正想让细辛将毡帘放下赶马回府,便听王元瑛道:“你近来可好?”


    一瞬间,贺兰香差点产生幻觉,感觉站在外面的不是王元瑛,而是王元琢。


    她冷哼一声,十足的阴阳怪气,“托王大公子的服,你若对我这小妇人怜惜些?,我自能多活些?时日。”


    王元瑛苦笑了声,语气里竟有些?前所?未有的悔意,道:“我以后,不会?再伤你了。”


    贺兰香彻底不懂了。


    她转脸认真打量起王元瑛,确定人还是那个人,没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也没被王元琢附体?,只是精神萎靡了些?,人也消瘦不少,仿佛经历了什么多大的打击。


    可他妹妹刚选上皇后,他自己?又?提督皇城司,他能有什么打击?


    贺兰香感觉真是见鬼了。


    更见鬼的还在后面。


    王元瑛看着她,眼底竟有疼惜涌现,温柔道:“天寒地?冻,今日还下了雪,街面光滑难走?,你开春前少外出走?动,好好在家养胎,把孩子平安生下要紧。”


    贺兰香打了个寒颤,揉了揉额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无奈至极下竟发出笑声,再看王元瑛,便郑重其?事?地?道:“王大公子,敢问你是否吃错药了?”。


    雪色无情, 清冷月光下,王元瑛看着贺兰香,眼神百转千回, 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脱口而出?,启唇却欲言又止, 一个字都说不出,满面挣扎之色。


    贺兰香看着王元瑛的神色, 怎么都不明白这人究竟想干嘛,不过她对他向来也没什么好奇心和耐心?可言, 见他半晌说?不出?话, 便将?帘子放下, 将那张讨厌的脸挡住, 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片刻,谢折回来,骑上马, 与马车同行,一起回府。


    路上,贺兰香掀开?帘子, 问他:“去?了那半天工夫, 你和王延臣都说什么了?”


    谢折:“他在暗示我将?辽北兵权给他, 他可以保证从今以后与我握手言和,辽北势力归他, 京中势力归我。”


    贺兰香冷嗤,语气满是嘲讽,“真是痴心?妄想。”


    谢折瞥她一眼, 漆黑眼仁平静无波,口吻稀松平淡, “你呢,你与王元瑛都说?了什?么。”


    他在与王延臣周旋时往她这?边看了许多眼,每次都是看到她在与王元瑛说?话,虽然表情不太耐烦,但他很好奇他二人之间?能有何话可说?。


    贺兰香想到王元瑛方?才的样子,嫌弃道:“我和他能说?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说?什?么都夹枪带棍,只是……”贺兰香眉头稍蹙,语气狐疑起来,“我发现他今日有些怪怪的,说?出?的话也跟着奇怪,让我纳闷不少,感觉他都不像他了。”


    谢折:“什?么怪话?”


    贺兰香:“他问我身子好不好,还说?现在外面冷,让我少外出?走动,在家养胎要紧,他还说?他以后都不会?再害我了。”


    谢折眉心?一跳,原本因天阴而模糊的听力在此刻竟格外好使?起来,他看着贺兰香,眼中出?现显而易见的意外之色,还有一丝丝被压抑个严实,却仍是不禁流露出?的醋意。


    “你怎么回答他的?”谢折闷声道。


    贺兰香哼了声,“回答他?我才懒得理?他。”


    谢折紧绷在额的青筋松懈不少,抓在缰绳上的手都放松些许。


    贺兰香没留意他细枝末节上的小?动作,自顾自继续道:“可我即便现在去?想,也觉得怎么想怎么奇怪,这?个王元瑛,过往见了我都恨不得吃了我一样,现在竟想起关心?我,也不知?是在发些什?么邪风。还是说?,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想要使?在我身上?”


    谢折沉下声音,“装腔作势之徒,切莫对他掉以轻心?。”


    贺兰香嗔道:“知?道了,我怎么会?对他掉以轻心?,”她话锋一转,嗓音低微下去?,故意的一样,“对他弟弟掉以轻心?还差不多。”


    谢折的脸色明显僵了下子,再看贺兰香,贺兰香便已将?帘子放下,只留给他抹轻软妖娆的笑?声。


    *


    朱雀门下,马车远去?许久,王元瑛的目光却始终未曾收回来过,站在原地静看路面被车路压出?的车辙痕迹,直到王延臣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神,转身对王延臣行礼,“爹。”


    王延臣本就心?情不悦,瞥了眼他目光所及之处,面色更加不善,打量着王元瑛的脸道:“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你方?才趁为父不在,都与那贺兰香说?什?么了?”


    王元瑛垂下眼眸,“爹看错了,儿?子并未与她说?话。”


    王延臣冷哼一声,负手道:“你爹我虽年事已高,却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方?才分明就是在与她攀谈。说?,你究竟都跟她说?了什?么,可否警告她以后不许再与老二私-通。”


    “他们两个没有私-通!”王元瑛忽然大声反驳,犹如疯魔一般,周遭侍卫见状纷纷绕道而行。


    王延臣也被他这?举动惊住了神,瞪大眼定定看着他,仿佛第一次发现温润听话的儿?子还能有这?样的一面。


    王元瑛意识过来自己的失态,旋即平复下心?情,可他的脸上依旧布满不安燥色,目光闪烁着解释道:“他们之间?真的没有私情,都是老二自己在一厢情愿,儿?子方?才与贺兰香也没有说?什?么,爹您不要再问了,儿?子的心?已经够乱了,改日再与您提贺兰香如何?”


    王延臣见他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怒火霎时攻心?,不仅没打住,还大迈一步,继续逼问:“心?乱?你乱什?么?我是看出?来了,这?些日子里你便有些反常,看到贺兰香后尤其反常,难道你没有杀了她,便同你弟弟一样,迷上了那个女?人不成?”


    王元瑛双目大睁,矢口否认,“我没有!”


    即便他曾对贺兰香动过些许不该动的邪念,但在知?道真相的瞬间?,那些心?思便已经烟消云散了,所残留下的,只有无边际的悔恨与痛苦。


    “那你如今是怎么了!”王延臣沉声怒斥,锐利的眼神一点点审视着面前的儿?子,“先前下手毒杀她时尚且毫不心?慈手软,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我只是……”王元瑛痛苦踱起步,困兽一般,想说?出?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只道,“总之,贺兰香不是爹想象中的那样,你我父子以后绝不能再害她,否则定会?悔恨终身。”


    王延臣咬紧牙关,气得面红耳赤,对王元瑛低斥道:“好哇,我王延臣可真是生了两个了不起的好儿?子,你们这?一个两个的,枉我悉心?培养多年,见了那个女?人便跟着魔一般!看来这?贺兰香真留不得了,我明日便派人将?她暗中除去?,再嫁祸给谢折,正好一箭双雕。”


    王元瑛瞪大眼眸着急道:“万万不可,爹你不能动她!”


    王延臣愣了一瞬,震惊不可置信,两眼猩红,咬牙切齿道:“你如今竟都敢为她忤逆我的意思了?看来我的猜测是真的,你真的被那妖女?蛊惑住了!”


    王元瑛眉头紧皱,眼底满是挣扎之色,终于沉了下心?道:“爹你可曾细细查过贺兰香的底细,你可知?她的身世——”


    “她身世如何?她一个勾栏出?身的娼妇,哪里值得你兄弟二人接连为她鬼迷心?窍!”


    “她不是娼妇!她是——”


    “她是谁?你告诉我她是谁!”


    王元瑛咬紧牙关,转身背对了王延臣,脊背僵硬紧绷,双肩随呼吸而上下伏动,似在拼命压抑体内汹涌。


    王延臣走到他背后,附耳威胁道:“我警告你,你妹妹如今刚选上皇后,你又得提皇城司,琅琊王氏的名声刚有所好转,你若在这?种时候如老二一般闹出?丑事,损害家族颜面,我不仅不会?放过那个贺兰香,我还绝不会?轻饶了你!”


    王元瑛低头阖眼,表情隐入阴影里,长长叹息一声,道:“爹放心?,儿?子知?道了。”


    *


    丞相府。


    雪花压弯松枝,月光投入长廊,清辉铺地,繁杂的脚步声响起,蹚在其中,像在过一条缥缈虚幻的河,不知?何处为岸。


    “回公公话,这?里便是相爷的卧房了,可相爷旧伤复发,睡前又服用过麻沸散,恐不能亲自接旨……”


    “洒家前来颁旨奉的是陛下口谕,尔若胆敢阻拦,便是违抗圣意,按律当斩。”


    “是是是,小?的这?就给您开?门。”


    门开?,身着宫装的众多内侍步入其中,偌大的寝居没有点灯生炉,进去?里面宛若身处冰窖,阴寒入骨,手脚冰冷。


    “姑娘,奴婢便只能帮到您这?了。”一身太监服的秋若拉住身后的一个“小?太监”,细细交代,“您说?过的,只看他一眼,一眼便能心?满意足了。”


    李萼望了眼漆黑不见五指的里间?,对秋若保证,“放心?,我去?去?就回。”……


    豆大的?火焰在灯台上燃起, 光芒幽微弱小,照亮寝居内间一小片天地。明暗交织,阴影伏动, 跳跃着勾出榻上一道安静无声的瘦削身?影,夹杂白发的?发丝散落满枕, 薄被下,青年男子的?身?躯单薄如纸, 随时破碎,与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


    受过火伤的人都经不得热气烘烤, 否则伤处会如万蚁啃噬, 生不?如死?, 便连住的?地方都不?能有人气, 凡人到了其中?,如身处黑冷棺椁。


    李萼收起火折子,一步步走向床榻,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连呼吸都是颤着的?,呼吸与噗通心跳声合在一起, 她整个?人便成了绷紧的一根细弦, 触则崩溃, 不?堪一击。


    伴随靠近,阴影退去, 她一点点看清了榻上人的面孔。


    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皮肤尽除, 细细的?血管蛰伏在薄薄血肉下,像蜿蜒的?虫在爬行, 纵横交错,阴森骇人至极。


    即便已经在内心做足了准备,但看到那?张脸的?那?刻,李萼心如刀割,眼瞳颤然?。


    她一遍遍打量着这个?人的?脸,努力去寻找过往熟悉的?痕迹,可无论怎么看,这人都陌生到让她心慌。


    直到视线滑过,看到那?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她才恍然?回?神?。


    是他,真的?是他。


    萧家?三郎,她的?轻舟。


    瞬间,过往记忆席卷。


    冬雪消融,炎热袭来。盛夏嘈杂蝉鸣响在她耳边,恍惚中?,她身?处城外避暑山庄,又在那?棵碧绿葱茏的?山茶花树上看到少年。少年坐在粗壮的?树干上,垂眸与她对望,嘴里衔着一根嫩绿的?杨柳枝,热风拂过他的?耳畔,带起丝丝缕缕的?碎发,搔在他嘴角的?梨涡。


    他笑道:“你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也不?爱与人说话,我若哪日不?来了,你该怎么办。”


    安静清冷的?少女仰着头,看着他,眼神?坚定,如有星子闪烁,毅然?决然?地说:“你若不?来,我就去找你。”


    “萧轻舟,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到。”


    寒气如刀,割裂柔软的?回?忆,豁出大口,露出冰冷的?现实,和一张狰狞丑陋,面目全非的?脸。


    若没有当年那?场童谣之祸,他还是无忧无虑的?萧三郎,而?她李萼,此刻应该是他的?夫人。


    他们会儿女成群,如普天下间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房中?针落有声,静得能听到窗外冰雪消融流下檐下的?雪水滴答声。一滴泪自李萼眼中?滑落,随即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泪中?带笑,看着那?张脸,小声哽咽道:“轻舟,我来找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他,颤抖的?指尖伸到一半,却又收回?。


    在她转身?之际,悬在她眼睫上的?泪珠倏然?坠落,晶莹滚烫的?泪,如一颗火星,正砸到萧怀信的?眼皮上。


    “什么人!”


    猛然?一声嘶哑暴喝,一只大掌狠狠扼在了李萼的?咽喉,将她的?身?体强行掰回?,五指如铁钳,力度凶残狠戾,随时能将纤细的?脖颈折断。


    李萼受到惊吓,热泪不?断自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滑落,坠入颈间不?断收紧的?指缝中?。


    泪的?滚热渗入手指的?冰冷,那?五根手指如被灼烧,肌肉颤了一瞬,力度松下不?少,仿佛不?受控制。


    “是你?”


    萧怀信看清掌下的?那?张脸,猩红眼底满是匪夷所思?,粗喘吁吁地冷声道,“你怎么在这?”


    李萼泪若雨下,两只手徒劳努力地掰着脖子上的?指头,张口努力发出声音,成了一尾搁浅脆弱的?鱼,拼命想要纳入一口救命空气。


    萧怀信一把松开了她,险些将她甩到地上。


    李萼捂着脖子,整张脸通红,拼命喘着气,咳嗽着道:“陛……下……陛下来派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萧怀信打量了眼她一身?穿着,冷嗤:“这身?衣服,也是他让你穿来的??”


    李萼视若无闻,抹干净满眼的?泪,抬腿欲要离开。


    萧怀信攥住她的?胳膊,将她猛然?扣于身?前。


    李萼挣扎不?动,红着眼怒斥他:“你干什么!”


    萧怀信狰狞变形的?双目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威胁,“我再问你一句,来我这里做什么。”


    秋若留意到里间的?动静,在外慌张询问:“娘娘,娘娘您还好吗!”


    “我没事。”李萼安抚着秋若,强行稳住声音,“萧丞相有话对本宫说,你们不?必在外间守着,都出去吧。”


    “可是您分明——”


    “我都说了没事,退下。”


    秋若只好领人出去。


    待人走后,李萼看着萧怀信,眼底坦然?平静,字正腔圆道:“你不?是问我来这里干什么吗,我告诉你,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担心你。”


    “担心?我需要你的?担心?”萧怀信冰冷反问,忽然?促狭一笑,意味深长,“有担心我的?工夫,不?如去关心一下你的?陛下是否龙体安康。”


    李萼:“陛下真龙天子,自然?万寿无疆,比不?得萧丞相命运多舛,年纪轻轻形销骨立。”


    萧怀信浑身?气势阴沉下去,正欲发作?,启唇刚吐出一个?“你”字,便突然?旧伤复发,浑身?抽搐跪摔在地,全无半分威风。


    李萼看出这是麻沸散失去作?用了,再顾不?得在言语上针锋相对,弯腰便去搀扶他,声音不?自觉便已沾染哭腔,颤声道:“轻舟你忍着些,我这就去给你叫大夫,不?要怕,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


    “滚开!”萧怀信疼到牙根打颤,不?改无情语气,挤出的?字一个?比一个?决绝,“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李萼噙着泪摇头,“我没有在可怜你,我只是想弥补,想要为当年之事求得你的?原谅。”


    “原谅?”萧怀信面露古怪,疼痛令他狰狞的?容貌显得更加扭曲,全无人形。


    他忽然?一笑,“好啊。”


    李萼尚未来得及喜极而?泣,人便被忽来一股大力径直扑倒,脊背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奋力推着压在身?上的?人,“萧怀信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萧怀信冷笑,嘶哑的?嗓子带刺沾血,“一个?女人该怎么样获得一个?男人的?原谅,用我教你?”


    李萼顿时愣住,神?情仓皇无措。


    “亲不?下去是吗?恶心是吗?”


    萧怀信反问着,将自己最?痛的?疤痕血淋淋撕开,只是用以嘲讽身?下女子,“还想让我原谅你当初的?所作?所为吗?你看着我这张不?人不?鬼的?脸,告诉我,你真的?想要得到我的?原谅吗!”


    一行泪珠顺着李萼眼角滑出,她的?眼神?在泪水氤氲下显得温柔至极。


    她看着萧怀信的?脸,被烧坏的?每一寸肌肤,伤痕的?纹理,变形的?眼睛,鼻子,嘴唇。


    她抬头,吻在了他的?唇上。


    萧怀信浑身?倏然?僵直。


    李萼就着泪水去慢慢加深这个?吻,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指尖往衣襟中?延伸。


    窗外雪声忽至,又是漫天银白纷飞。


    萧怀信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了李萼,踉跄爬起身?缩躲上榻,又惊又怕,猩红的?双眸吃人般瞪着她,咬牙怒吼:“滚!你给我滚!”


    李萼撑起身?体,站起来,抬手将唇上残留痕迹擦干,说了句“丞相保重”,便转身?走出里间,离开寝居。


    在她走后,房中?响起男子压抑绝望的?哭声,与呼呼北方夹在一起,萧瑟凄凉,宛若困兽哀鸣。


    *


    腊月三十,早上。


    谢折背靠榻穿好衣物,正欲离开,一只莹润柔软的?小手便从温暖的?被窝中?伸出,准确无误地勾在了他后腰革带上。


    贺兰香探出脑袋,青丝散乱,颈下斑驳红痕交错,迷离着一双剪水眸,懒洋洋道:“今夜几时回?来?”


    谢折理着领口,“不?回?来。”


    贺兰香皱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谢折头未转,视线却朝着后面,余光对着贺兰香道:“按照惯例,我今夜要陪无家?可归的?将士通宵饮酒。”


    贺兰香的?手指下移,摁在那?截结实坚硬的?尾骨上,咬字软黏甜腻,撒着娇道:“外面的?野酒,哪里比得过我亲手做的?饺子,你说呢?”


    谢折听入耳中?,面无表情,却道:“我尽早。”


    贺兰香哼了声,内心窃喜,面上不?以为然?地嗔了声:“算你识相。”


    夜晚,谢折回?来。


    他看着碗中?的?奇形怪状之物,道:“这就是你包的?饺子?”


    贺兰香递他筷子,飞他一记眼刀,“你想什么呢,我可是正经南方人,第一次包饺子能包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要不?识好歹,快尝尝味道。”


    谢折接过筷子,夹起一颗饺子送入口中?咀嚼。


    贺兰香捧腮看着谢折,两眼亮晶晶,笑盈盈问:“味道怎么样。”


    “乏善可陈。”


    “不?吃给我!”


    谢折端碗便将整碗饺子全吃了下去,生怕贺兰香给他收走。


    他撒谎了,其实很好吃。


    事实上,不?管是什么味道,就算贺兰香今晚给他包的?是毒药,他也会一口不?剩地吃下去。


    自从他娘去世,世上再没有哪个?女子,为他包过一顿饺子了。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谢折这回?真没了时间,辽北的?战事越发紧张,他忙着调集兵马择日返还,没有时间再陪贺兰香过节。


    贺兰香不?想错过一年一度的?大热闹,便带细辛和春燕去看灯会。


    春燕身?子大好,性情已如往日活泼,指着满街琳琅满目的?花灯欢呼雀跃,“主子你看!是鲤鱼灯!”


    “还有那?边!主子你快看那?是不?是龙王灯!”


    “还得是京城的?上元节啊,这样一看,咱们临安的?灯会便显得太?小家?子气了。”细辛都跟着感?慨。


    贺兰香看在眼里,震撼在心,此时方知辛弃疾诗中?那?句“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是何?等壮观场面。


    火树银花飞溅,各式花灯狂舞,火光喧嚣,街面明亮如昼。


    贺兰香随细辛春燕笑着,欣赏灯火连天,红光满目,光点映入瞳仁深处。


    忽然?,她脑海中?出现了一段过往从没有过的?记忆……


    “杀人了!快跑!快跑啊!”


    电闪雷鸣夜, 火光滔天,所?有人抱头鼠窜呼喊救命,却被追上的暴徒一刀终结性命, 地上的血色花朵越绽越多,足蔓延到释伽牟尼的莲座, 血雾铺天盖地弥漫开,笼罩十八罗汉。


    因太过?年幼, 她并不能感觉到危险,孤零零一小个站在门下, 看着这副乱象, 有的只是茫然,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她上一刻还在乳母怀中恬静安睡, 一眨眼,身边的人突然便都跑光了,没跑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过?去叫人起来,对方?也?不理。


    兴许是睡着了吧。


    她不知道怎么办好,愣神了好一会儿, 忽然想起来, 她要去找娘亲。


    可?实在是太乱了, 她不认得路,不知道娘亲在哪, 只好跟着乌泱泱的人一起跑。她的脚太小?,腿太短,跑了没两步便摔倒在地, 被逃窜的人踩了好几脚。


    感觉到疼了,她才想起来害怕, 哭喊着娘亲救我,娘亲救我。


    混乱中,有婆子将她抱起来护在怀中,拼了命地往前跑,后来她只听?惨叫一声,婆子倒地,用最后的声音对她说:“……别?出声。”


    她被婆子重压在身下,几乎闭过?气去,可?她不敢再哭了,她听?话,她不出声,她好像知道了这些人为什么不说话了,她不想变成那样?,她真的想去找娘亲。


    她用小?手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动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这时,婆子的尸首被一脚踢开。


    “哟呵,还剩个?小?的,兄弟们今天没白往金光寺走一趟。”


    一只大手将她提了起来,好多人在咧嘴大笑,她在笑声里发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扯开嗓子去哭。幼童的哭声尖锐刺耳,不知是谁嫌烦,把一块脏布塞进了她的嘴里,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了,最多呜呜几声,之后她的眼睛也?跟着一黑,旋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视力受阻,耳朵便格外?灵敏,她发现耳边渐渐没了人的哭声,响起的只是风声马声,门开门关?声,笑声,骂声,吵架声,还有讨价还价声。


    好多的讨价还价声。


    她被卖了又卖,传入耳中的价额也?越来越高,她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直至空白无物。


    等睁开眼,她就已经在一个?叫春风楼的地方?,她还有一个?新名字——贺兰香。


    *


    多出的一段记忆锋利而?强硬,如?一把匕首,在贺兰香脑海中排山倒海般地搅弄着,记忆里的火光跨过?十几年的光阴,在她眼中熊熊燃烧,与当前火红灯影融为一体,难分上下。


    贺兰香头晕目眩,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梦外?,她不自禁便往那片灯影走去,想要拨开迷雾,找到那个?年幼的小?小?姑娘,看清她到底是谁,和她贺兰香又有什么关?系。


    “主子!主子您去哪!”


    细辛春燕的呼喊响在贺兰香耳中,她却无动于衷,推开所?有挡在身前的人,毅然决然走入到那片火光中。


    火光里,什么都没有。


    贺兰香看着各式花灯,伸手去摸,发现与记忆里能杀死人的灼烫并不一样?,她忽然很想拉住身边的川流人群,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小?姑娘,他们知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在哪。


    在哪啊……


    贺兰香在记忆里翻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蓦地,金光寺三个?字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放大。


    金光寺,火,暴-乱,失踪的王氏千金,王朝云对她的敌意,兰姨的离奇死亡……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在此刻串联到一起,她内心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真相已一种不容怀疑的方?式,轰然降临。


    可?贺兰香根本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真相,她再看灯,眼里便生出强烈的怀疑,她有些感觉面?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从头到尾都身处在一场梦中,等到醒来,便什么怪事都没有了,她还是她自己,还是贺兰香,没有其他多余的可?能。


    但,果?真如?此么。


    贺兰香双腿突然无力,颓然跌倒下去。


    一双大手及时出现在她身后,扶稳了她。


    “你怎么了?”谢折看着贺兰香恍惚不能自持的样?子,些许焦急地问。


    贺兰香不顾人来人往,一把扑到谢折怀中,哽咽难捱地道:“谢折,带我走。”


    谢折亦不在意周遭目光,手臂回抱住她,询问道:“去哪儿?”


    贺兰香浑身颤栗,语无伦次地道:“回府,我要找,找……”


    后面?的话,贺兰香没说出来,力气全然用尽,阖眼便昏倒了过?去。


    “贺兰香?贺兰香?”谢折叫了她两声名字,眉头拧紧,干脆果?决地将她抱起,送上马车回府。


    回到府中,尚未等医官赶到,贺兰香便猛然醒来,整个?人如?犯癔症,到处翻箱倒柜寻找东西。


    谢折见状,更加担忧急躁,问她:“你找什么?”


    贺兰香双目炯炯,“我找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谢折:“你的衣服不都在这里吗?”


    贺兰香:“不是这些!我找的不是这些!”


    细辛恍然大悟,忙把贺兰香幼时所?穿的那件烂衣从箱中取出,匆忙捧到她脸前。


    贺兰香扯过?衣服,便又去找郑文君绣的那件虎头肚兜,待等两件都在手中,她冲到灯火下细细比对着,比着比着,她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瘫软在地,脸色惨白至极,眼神茫然无措,是比哭还要严重的神情,仿佛,天塌了。


    谢折忍受不住煎熬,将她从地上捞起,抱到榻上安放好,沉声询问,语气透着股子焦躁,“贺兰香,你到底怎么了。”


    贺兰香双目死寂,看着谢折,鬼使神差摇起头来,喃喃道:“我不是贺兰香——”


    “我是王朝云,郑文君是我娘,王延臣是我爹,我……我是王朝云。”


    谢折彻底无奈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贺兰香仍是摇头,语气是心死般的平静,对他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不是王延臣的女儿,为什么我的衣服上会有王氏的图腾和代表名字含义的祥云,如?果?我不是王朝云,王朝云为什么要调查我的身世,甚至杀害兰姨以绝后患。”


    她看着他,“谢折你告诉我,为什么。”


    谢折沉默了下去。


    他讨厌贺兰香是王延臣的女儿。


    但贺兰香无论是谁的女儿,贺兰香都是贺兰香。


    谢折起身,道:“走。”


    贺兰香人与枯木无异,呆呆看他,“去哪儿?”


    谢折眼底复杂沉闷,冷声道:“当然是去提督府了,现在就去。”


    贺兰香以为自己听?错,傻傻看着谢折。


    谢折:“你既觉得你是他们的女儿,便要过?去表明身份,还要带着东西,与他们当面?对证。”


    贺兰香浑身一抖,眼眶通红发热,积压整晚的情感瞬间喷薄而?出,扑到谢折怀里,痛快大哭了一场。


    *


    天寒地冻,残雪未消,上元三日灯会,即便已至后半夜,依旧热闹无比,街面?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各式花灯美不胜收,宿卫军竭力维持城中治安,喉咙快要喊出火泡来。


    谢折亲自骑马引路,一路无人敢拦,即便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在往提督府前行。


    直到与皇城司列队对上,两者狭路相逢,互不退让,队伍才不得不停下。


    王元瑛位于最前,对谢折道:“上元佳节,谢将军不在军中与将士同乐,反在城中浩荡出行,不知前往何处。”


    谢折瞥着王元瑛,黑眸冰冷,启唇吐出淡淡的两个?字:“你家。”


    王元瑛脸色一变,挤出抹不善的笑道:“如?此节日时分,将军亲自登门拜访,敢问有何贵干。”


    谢折眉心跳跃,显然耐心耗尽,再出声,便是恶劣二字:“滚开。”


    王元瑛强压火气,目光从谢折身上抽回,放到谢折身后的马车上,“下官不是冲将军你来的,只是有些话想对贺兰夫人说,事关?紧急,凡请将军行个?方?便。”


    谢折挑起一边眉梢,“我再说一遍,滚开。”


    话音落,周遭护卫的手已齐刷刷落到腰间刀柄,虎视眈眈盯住了王元瑛。


    王元瑛怒火攻心,死死看着谢折,内心却在思忖要不要让路。


    毕竟大过?节的见血,别?人干不出来,谢折这疯子,不一定。


    这时,马车里传来声音,细辛扬声道:“回王都尉,我们夫人说了,愿与您一见。”


    王元瑛眼眸一亮,立刻下马恭候。


    少顷,贺兰香在搀扶下下了马车,缓步走到王元瑛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王大人,好久不见。”


    王元瑛对视上贺兰香的注视,目光闪躲,神情顷刻复杂,欲言又止道:“此处人多眼杂,还请夫人与下官借一步说话。”


    谢折在马上皱了眉,不悦之意溢于表面?。


    贺兰香看他一眼,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贺兰香与王元瑛就近走入酒楼,谢折留守在外?。


    等了约有三炷香的工夫,就在谢折耐心耗尽准备杀进去把王元瑛宰了时,贺兰香的身影便已出现在酒楼门口?。


    她脸色苍白,步伐飘忽无力,走到谢折跟前说:“不去了,回府。”……


    “回府?”谢折以为自己听错, 皱眉看着贺兰香,等着她来反驳。


    可贺兰香再未多说一个字,转身便经丫鬟搀上马车, 没有等谢折,旋即命令车夫调头离开。


    酒楼门口, 王元瑛紧跟着出来。


    面对谢折时尚且带有气焰的一个人,此?刻面色苍白?, 神情恍惚,眼神一直盯在马车上, 表情复杂无比, 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张口欲要扬声说些什么, 声音还?未发出,便将?双唇抿紧,垂眸时双肩塌下, 姿态颓然不已。


    谢折将?目光从贺兰香的方?向收回,对上王元瑛那副样子,漆黑无波的眼仁暗带戾色, 仿佛在逼问他方?才都与贺兰香说了什么?。


    王元瑛感?受到危险, 不仅不退, 还?朝谢折走去,直走到谢折面前, 竟一改方?才剑拔弩张,抬起双臂便对谢折深鞠一礼,肃声道:“夫人入京以来承蒙将?军庇护, 以后也要有劳将?军关照,元瑛在此?拜谢。”


    谢折听着这番话, 想到贺兰香刚才的表现,心上止不住一跳。


    贺兰香此?去本就是?为了摊牌,可王元瑛身为她同父同母的兄弟,此?刻竟还?称呼她为夫人?他是?不知道她的身份?


    还?是?……知道了,但不打?算认。


    谢折感?到烦躁。


    他最后冷盯了王元瑛一眼,不愿与之多费口舌,转身上马,去追贺兰香。


    *


    回到府中,贺兰香一切如常,走到房里如往日时由丫鬟给她更换衣物,梳洗过后上榻,睡前还?会特?地留意腹中胎动,待感?受到胎儿?的动静才卧下躺好,毫无异样之处。


    唯一的,便是?她什么?话都不说了。


    从上了马车,到回府梳洗上榻,无论周边人怎么?引她说话,她都一言不发,仿佛成?了哑巴。


    谢折见她如此?,心中自然没底,但不上前碍她的眼,也不过分逼问,只?安静守在她身旁。


    夜色冷沉,孤灯如豆,上元节的热闹传不到深宅之中,有的只?是?灰暗寂寥。


    贺兰香躺在床上,神情安静,仿佛已经进入梦乡。


    可无论她表现的如何镇定,在她脑海中,王元瑛身处酒楼雅间里说的话,始终都在不断回绕——


    “琅琊王氏不需要一个流落风尘的千金,我的爹娘亦不需要一个与家族敌对的女儿?。”


    “如今皇后人选已定,若将?你认回,失去的将?是?整个王氏的前程,得到的是?全天下的耻笑。何况,即便为了娘,你也不能?将?身世全盘托出。”


    “你不知道,当年你失踪以后,娘便如疯魔一般,大雪天里,她不吃不睡,好几次都要冲出家门亲自寻你,根本不顾及自己身上还?怀有老四。老四落地以后,她也从未将?心思分散,仍是?一心扑在你的下落上,我们兄弟三?人她一概不管,只?知要将?你找回,因此?大病几次,身体每况愈下。就这么?一直过了七年,直到我三?妹拿着玉珏找上门,她才从此?恢复神智,变得与正常人无异,家里也总算过上安生日子。”


    “你这个时候去告诉她,其实三?妹不是?她的女儿?,你才是?她的女儿?,你让她该怎么?活?”


    “更不说娘大病初愈,身体还?未好全,你真的想看到她因你痛不欲生,为你的事情再度病倒吗?”


    “你忍心吗?”


    这些话初听时像一记闷锤,沉重闷痛,却算不得锥心,此?时细细回想,它们便成?了根根细针,全部扎入了柔软的心脏,疼若万箭穿心,让人魂飞魄散。


    贺兰香再也承受不住,坐起来抱紧自己,压抑着声音抽泣。


    谢折从外间走来,步伐安静,到她身边坐下,伸出手?,轻抚着她颤抖的后背。


    情感?决堤,贺兰香缩入谢折怀中,抱紧他大哭出声,用眼泪发泄所有难过与委屈。


    谢折将?她抱紧,一直等她哭完,身体软绵绵靠在他怀里,他才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王元瑛都对你说了什么?吗。”


    贺兰香吸着鼻子,哭过之后的鼻音格外浓重,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哑声道:“他说,我不能?认回去。”


    谢折抚摸在她身上的手?顿了一下,皮肤下的青筋隐在跳动,杀意蠢蠢欲动。


    “其实我也一点都不稀罕他家。”


    贺兰香的手?搭在谢折颈间,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鸽子一般脆弱柔顺,脸颊贴在他的胸膛道:“什么?世家,什么?豪门,说破天了不都是?人,肉体凡胎,哪个能?逃得过生老病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只?是?……”


    贺兰香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苦涩无比,“只?是?,想去做王夫人的女儿?罢了。”


    “谢折,你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吗。”


    谢折手?掌轻轻摩挲她后背,未语,安静听着。


    “我说我娘可能?是?个不知事的闺中少女,被坏男人弄大了肚子,便将?我偷偷生下卖了。”贺兰香苦笑道。


    “她也可能?和我一样,是?秦楼楚馆中的娼妓,往来恩客无数,肚子大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生下以后觉得掐死麻烦,索性卖了换钱。”


    “我恨她丢下我,我恨她一辈子。”


    “可谢折你看,”贺兰香抬脸,看着谢折笑,“她不是?被骗的少女,不是?身不由己的娼妇,她那么?好,那么?美丽,温柔,她思念我,在乎我,一直在找我,找了那么?多年,痛苦了那么?多年。”


    “谢折,我没有理由去恨她,我真的没有理由去恨她。”眼泪再度从贺兰香眼眶滑出,破碎的星辰似的,在昏暗的灯影下闪着清亮皎洁的光,干净无暇。


    “我想要做回她的女儿?,我真的想啊。”


    哭声颤然。


    谢折抱紧贺兰香,由着她的眼泪将?胸膛衣料打?湿。


    *


    “眼下严崖叛变,皇城司又兼易主,御史?台虽暂且未能?凑这个热闹,但不咬人的狗最凶,保不齐何时便捅来一记刀子,陛下如此?明目张胆修剪大郎羽翼,为今之计,大郎还?是?带兵早回辽北,与前线汇合兵力,早做打?算为妙。”


    军帐中,崔懿在案前来回踱步,唾沫横飞,焦头烂额。


    谢折端坐案后,神情冷沉,漆黑的双眸略垂,不知在揣度些什么?。


    “否则,”崔懿气?喘吁吁道,“但等战事告急,急需朝廷派出将?帅出征,王延臣绝不会放弃此?等天赐良机,定会使出诡计,逼迫大郎交出兵权,代大郎前往辽北御敌,到那时候,骑虎难下,麻烦便大了。”


    崔懿停止踱步,目光炯炯看着谢折,“我的主意便是?如此?,不知大郎意下如何?”


    谢折起唇,正要说便依你之见,昨晚贺兰香的声音便赫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谢折,我现在只?有你了,好需要你,你不准离开我。”


    女人黏软的哭腔如糖似蜜,缠在他脖子上的手?越发收紧,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身体紧紧贴着他,咬字决绝,柔弱地威胁着,


    “你若胆敢离开我,我一定死给你看。”


    ,


    金光寺, 雪后初晴,日光灼目,晒不化的寒气萦绕殿宇内外?, 在?袅袅烟气里散发冷冽,连佛门都在?跟着?肃冷, 北风席卷残温,处处萧瑟寂寥。


    雪亮的日光照入殿中, 正打在?一道?高髻金簪,身着?卍字纹红狐披袄的背影上, 是寂冷中的唯一的鲜艳暖色。


    贺兰香阖眼礼佛, 因小腹又?大了?一圈, 不方便跪拜佛, 便站着?合掌,对?佛颔首,内心祈祷佛祖保佑她娘郑文君平平安安, 长?命百岁,即便这辈子她们母女都不能相认,但只要她能平安顺遂, 她贺兰香便愿意将这个秘密揣在心口一辈子。


    虽然……她真的不甘心。


    心底的恨意与委屈越发强烈, 想到郑文君, 贺兰香只好?强行压下,心情化?为满腔酸涩, 难以言喻的苦闷。


    命丫鬟给过香油钱,她起身打算回?府,刚离开殿宇, 便见郑文君迎面走来。


    身边没有跟着?王氏若干人等,只她一个人, 婆子丫鬟簇拥两侧,于身份而言,排场已是低调。


    贺兰香心上一颤,强作?冷静,笑着?迎去:“好?巧,又?在?此处见到夫人了?。”


    郑文君相比上次相见,脸色已好?了?许多,但人依旧消瘦,裹在?厚重的氅衣中,像个一碰即碎的瓷人,温柔脆弱。她笑着?与贺兰香打过招呼,问她:“好?些时日不见,那肚兜可还喜欢?”


    贺兰香由衷赞叹:“巧夺天工,纵是将天下间最好?的绣娘请来,也绣不出?夫人半分?手艺,妾身定会妥善保管,留用一辈子。”


    郑文君弯了?眉目,柔声?道?:“喜欢便好?,等这两日有空,我再给孩子做顶小帽子,你摊在?五月临盆,虽说早春寒已过,北方却也算不得热,做顶小帽子,正好?派上用场。”


    这时,她身边的嬷嬷笑道?:“瞧瞧,夫人又?不记事了?,皇家前日才下聘礼,婚期待拟,事务繁多,夫人自有得忙,何处寻空去做女红。”


    郑文君的神情黯然下去,“这倒也是,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腾不出?手了?。”


    贺兰香直道?无妨,她品着?郑文君的神情,犹豫一二,道?:“三姑娘得封皇后,夫人该容光焕发才是,何故愁容满面。”


    郑文君苦笑一声?,缓缓转头,看向晴空亮白云彩,“从云儿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我便不求她此生富贵泼天,我只愿她这一生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婚嫁自由,不必为家族所累,若能觅得如意郎君最好?,若无良人所托,便留在?我身边,永远当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家。”


    “只可惜,事与愿违。”


    剩下的,一切便在?不言中。


    贺兰香听着?,眼眶渐红,眼泪滚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流淌,晶莹剔透的珠子一样。


    郑文君抬脸看到她这副模样,惊道?:“怎么哭了??这冰天雪地的最忌讳流泪,赶紧收了?,否则热气一失,得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贺兰香忙抬手抹去泪珠,强颜欢笑,“没什?么,我只是很羡慕,羡慕三姑娘能有您这样的母亲。”


    她声?音弱了?下去,压抑着?住了?颤然的哽咽,小声?道?:“我都不敢想,如果您是我的母亲,那该有多好?。”


    郑文君笑了?,用自己的帕子给她将残泪抹去,温声?道?:“我也很希望你是我的女儿,能有这么美丽的女儿,是上天降下的恩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贺兰香从小到大习惯了?听“狐狸精”,“小娼妇”诸如此类的恶词,生怕头次得到如此赞美,激动到咬紧唇瓣,拼了?命忍耐才没将真相宣之于口。


    她真的好?想叫眼前女子一声?娘。


    明明她才是她的女儿啊。


    “我要进去为我云儿祈福了?,天冷路滑,你一定小心行走。”郑文君细细交代。


    贺兰香点头应声?,待等郑文君转身前往殿中,她猛然呼唤出?声?:“王夫人!”


    郑文君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贺兰香扯出?抹笑,千言万语凝结于喉,最后只出?来一句,“后会有期,您多保重。”


    “好?,后会有期。”


    *


    回?到府中,贺兰香一腔苦闷无处发泄,便踢地上的雪沫出?气。


    细辛吓得不轻,赶紧扶稳了?她,苦口婆心,“主子何苦跟这笨雪过不去,当心滑了?脚。”


    贺兰香一心只有怨愤,根本听不进去话。


    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王朝云抢了?她的一切她还要装不知情,父母的疼爱,兄弟的帮扶,皇后之位,她什?么都有了?,而这一切,原本便该是属于她贺兰香的,她才是真正的王朝云!


    让她眼睁睁看着?郑文君拿那个冒牌货当一辈子的亲女儿,不如现在?就杀了?她!


    “主子息怒!别再拿雪撒气了?,仔细伤了?孩子!”细辛欲哭无泪。


    “孩子……”贺兰香喃喃念着?,低下头,手落到隆起的肚子上,面上浮现讥讽的笑意,笑中带泪,“孩子?我卑贱到要靠怀上孩子才能保全性命,而她,什?么苦都不必去吃,只因顶替了?我的身份,便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做梦都想要的母亲,她触手可得。”


    “凭什?么,凭什?么!”贺兰香使劲踢着?雪沫,无穷尽的怒火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日沉月升,夜深人静。


    贺兰香茶饭不思?,躺在?榻上直直望着?帐上灯影,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谢折回?来,得知她今日经历,端起碗走到榻前坐下,舀起一勺补汤亲自喂她,“张嘴。”


    贺兰香无动于衷,当没听见。


    谢折眸色一沉,仰面喝了?一口补汤,将贺兰香强拽起来,薄唇覆上檀口,嘴对?嘴喂给了?她。


    贺兰香被?迫饮下许多,挣脱开后擦着?嘴道?:“恶心死了?。”


    谢折指腹拭过唇上汤渍,“吃我口水的时候倒不嫌恶心。”


    贺兰香瞪着?谢折,似乎讨厌他在?她如此难受的时刻吐出?如此露骨的词。


    谢折迎上她的目光,静静看着?她,等着?她发火。


    贺兰香却眼睫一眨,扑入谢折怀中,受委屈的小孩一样,抱紧了?他道?:“我好?难受。”


    谢折手落在?她肩头,指腹贴上柔软的衣料,“跟我到王家,把真相说出?去就不难受了?。”


    贺兰香抬脸瞧他,认真端详着?谢折的眼角眉梢,漆黑眼底冰冷的淡漠,忽然道?:“谢折,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珍视过什?么东西?”


    谢折未回?答,昏暗的房中寂静冷清,答案显而易见。


    贺兰香脸埋他怀中,轻笑道?:“或许,这就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之处。”


    他从不在?乎,从不动心,所以他可以凭着?一腔怨恨从辽北杀到临安,屠戮整个宣平侯府,有罪的没罪的,全部都要亡于他的刀下,他也不在?乎如此凶残行径是否会招来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是否令新帝忌惮。


    无欲则刚,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可贺兰香不是。


    她需要爱,重视爱,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郑文君便成了?她最重要的人。她对?这一切怨恨,委屈,不甘心,每时每刻都想冲到郑文君面前说她才是她的女儿,可如果得到的代价是毁灭,她又?怎能对?珍视之人下得去那个手。


    “你不懂我,我也不懂你,”贺兰香在?他怀中蹭了?蹭,亲昵无比的动作?,说出?的话却意味深长?,“咱们两个,互相理解便好?了?。”


    谢折未语,过了?片刻道?:“可你如果现在?不说,日后便没有机会了?。”


    贺兰香抬脸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折面无波澜,烛点在?他眼中跳跃,分?不清燃烧的是野心还是汹涌的情感。


    “辽北告急,京城局势于我不利,我要尽快回?去。”


    贺兰香怔住,呆呆看着?谢折,眼睛都忘了?眨了?。


    她知道?,谢折回?辽北,便是回?了?天空的鹰,再难回?来了?。


    可除却情绪失控时的以死相逼,冷静下来,她能用什?么把他留住。


    一身妖娆无用的皮囊,还是腹中来历不齿的孩子。


    贺兰香从谢折的怀抱出?来,眼神渐渐冷下,看着?他道?:“出?去。”


    谢折起身,走向房门。


    触及到门的那刻,他开口,历来冷硬无情的人,嗓音里竟破天荒夹杂了?三分?委屈,“你刚刚还说我们两个要互相理解的。”


    贺兰香:“我要你给我出?去!”


    谢折开门离开。


    关门声?落,贺兰香怅然若失,只好?锤枕撒气。


    *


    半夜,后罩房。


    寂静安谧中,传来咯吱一声?开门响。


    谢折假装没听到声?音,直到那香软之物上榻钻入被?窝,娇躯主动贴上他的身体,他才沉声?道?:“你来干什?么。”


    贺兰香软着?嗓子,可怜兮兮地道?:“我那边太冷了?,早知道?不挖那个破池子了?,夜晚一到,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燃再多炭火也没用。”


    谢折没说话。


    贺兰香感觉到他的敌意,识趣没再往跟前凑,默默缩到了?床榻最里面,应是不小心碰到墙面,冷得倒嘶一口凉气。


    谢折冷不丁道?:“过来些。”


    贺兰香:“嗯?”


    没等贺兰香有所反应,谢折便已伸出?长?臂,将她捞到了?怀中,包个严实。


    她在?来路上穿得颇厚,但天实在?太冷,此刻手脚都是冰凉的。


    谢折与她足抵足,手握手,足暖了?半晌,才将那双冰冷的玉足暖出?热气。


    两个人谁都没提上半夜的不愉快,似乎并不重要。


    贺兰香舒适下来,脸贴谢折怀中,不由便抬起面孔,亲了?下他的下巴。


    谢折低头,看着?她。


    他睡觉从来不留灯,黑暗中,所能看到也只有女子潋滟一点眼波。


    贺兰香将吻点上移,顺着?下巴,落在?那张薄唇上。


    谢折手臂立刻缠上她的腰,用力?反吻回?去,不像宣泄情-欲,倒像发泄怒火。


    换气时分?,贺兰香喘息着?问:“何时启程?”


    谢折咬她耳珠,指腹落在?精巧锁骨,粗粝的指腹在?细腻玉肌上划过,带起轻微颤栗。他道?:“未定。”


    贺兰香被?肌肤上的颤栗勾起了?心中的痒,抬起雪藕般的手臂,搂紧谢折的脖子,在?他耳边吹着?气道?:“临走前,喂饱我……”


    声?音尚没落下,尾音便被?谢折吞入腹中,朱唇不见,唯留闷哼。


    *


    床榻咯吱响,贺兰香泪水涟涟。


    谢折:“疼?”


    贺兰香:“不是,我忽然想我娘了?。”


    谢折:“……”


    谢折:“你有病?”


    挨着?……说想娘,够煞风景。


    贺兰香哭更凶了?,“我真的想她,我后悔白日里没和她多说上几句话。”


    谢折捂上她的嘴,防止她说出?更煞风景的话,塌腰继续。


    一直到临门一脚,贺兰香还是满脸清泪。


    谢折喘着?粗气,不耐烦道?::“还想她?”


    “不是……”贺兰香声?音软得不像话,媚到没边儿,柔荑往他尾骨上摁,欲拒还迎地啜泣,“你,你再……”


    谢折懂了?。


    这是馋的。


    他摆正了?贺兰香的腰,扶好?孕肚——


    一番云消雨散,简单擦洗,谢折抱着?贺兰香睡觉。


    他没尽兴,底下梆硬,贺兰香却筋疲力?尽,阖眼便入梦乡。睡熟,又?说起了?梦话,哭哭啼啼的,胡乱叫着?“谢”字。


    谢折以为她又?叫谢晖,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对?她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别每次在?和他办完事后都想着?别的男人就好?。


    这时,熟睡中的贺兰香抽泣越发厉害,嗓音黏软,娇若莺啼,殷殷切切地哀求着?:“谢折……别走,留下陪我。”


    谢折一怔,顿时五味杂陈,手臂力?气收紧,揉贺兰香入怀。


    *


    在?金光寺拜完佛的第二天,郑文君特地去看了?谢姝,指望佛祖显灵,将她那个活泼正常的外?甥女还回?来。


    可谢姝还是疯疯癫癫,见谁都躲,嘴里仍是喊着?那句恒古不变的:“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不要来找我!”


    “姝儿当真一点都认不得我了??我是舅母啊。”郑文君泪若雨下,直将话重复到双唇发干,谢姝才稍有神智,盯着?郑文君的脸仔细辨别道?,“舅母?你真的是我舅母?”


    郑文君重重点头。


    正当她与王氏喜极而泣,觉得谢姝终于有所好?转之时,谢姝便如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猛地尖叫一声?,冲到郑文君面前,瞪大双目道?:“舅母!舅母你快跑!三姐姐很危险,她是个杀人犯,她把周氏给杀了?!”


    ,,


    犹如一记惊雷轰顶, 郑文君双眉紧皱,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姝,道:“姝儿你说?什么?周氏是被谁杀了?”


    谢姝浑身颤抖, 泪水蓄聚眸中?,两眼闪着惊恐的光, 她一把抓住郑文君的手,咬字颤栗, 郑重其事地道:“周氏,周氏被我三姐姐杀了!她被我三姐姐杀了!”


    一日日过去, 她始终忘不掉, 那夜王朝云站在池水边是如何用簪子捅进了周氏的心口?, 又是如何将她推入池中?, 那些画面萦绕到她的脑海中?,梦魇一样怎么挥之不去,誓不将她逼疯不罢休。


    谢姝受够了, 她觉得自己再不说?一定会憋死?的,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王朝云的真面目!


    王氏被谢姝的胡言乱语吓愣了神,反应过来?赶忙将谢姝的手从郑文君的手上扯开?, 她挡在郑文君身前, 怒斥谢姝道:“你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周氏早就回她老家伺候儿子去了!什?么死?啊活啊的, 再说?了,即便她真出?事了, 和你三姐姐又有什?么关系!”


    谢姝拼命摇头,抓住王氏的肩膀喊道:“娘你错了!周氏她没?有回老家!那是王朝云骗你们的!周氏已经被她杀了!尸体就沉在提督府池子里面,你们不信去挖啊, 现在就去挖!”


    王氏看着女儿这副疯癫样子,多日以来?心力交瘁的疲劳无奈, 终于化为此?刻铺天盖地的恼怒,她怒瞪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扬起声音厉声呵斥道:“还挖什?么挖!就是因?为你中?邪发疯,提督府的池子早被填平了!你自己疯便疯了,要是再对你舅母胡言乱语,我现在便命人将你捆起来?!”


    “我没?有胡言乱语!我说?的都是真的!”谢姝大哭出?声,开?始胡乱摔起东西,模样看着便更癫狂了,如同神鬼附体一般,全无素日俏丽模样。


    王氏彻底忍受不了,泪如雨下?道:“我的老天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怎就让好端端的孩子遭了这样的报应……疯了疯了!我也要被逼疯了!我不管了,来?人!取绳子来?!现在便将她给我捆绑起来?!”


    一伙粗使婆子很快上前,拿着麻绳围紧谢姝。


    谢姝绕着桌子边跑边喊救命,谁若敢将手落她身上,她低头就是一口?,顿时,房中?惨叫连连,哀嚎连天。


    王氏既心疼又无奈,转过脸,抹着泪对郑文君道:“这孩子疯言疯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嫂嫂切莫往心里去,你且先回去,等她好了,你再来?看她。”


    郑文君恍惚难以回神,见到王氏满面泪痕,便已顾不得去回想谢姝的话,点头将王氏好声宽慰了一通,正要离开?,谢姝的声音便又传来?,撕心裂肺地道:“舅母你信我,周氏真的是被王朝云杀了,而且她王朝云根本不是你的女儿,她是周氏的女儿,是冒牌货!贺兰香才是你的亲生女儿!贺兰香是你女儿!”


    “我的老天爷啊,你嘴里到底还有多少疯话!”王氏捶胸顿足,险些当场气昏过去,捂着心口?强逼着婆子上前把谢姝捆绑起来?。


    谢姝被几?个不怕咬的婆子摁个结实,再也逃跑不动,只好一边挣扎一边呼喊:“我没?疯!我没?疯!你们快点放了我!我没?疯!”


    “舅母你信我!王朝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贺兰香才是——唔唔!唔!”


    谢姝嘴被帕子堵住,再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哭泣。


    郑文君听着外甥女可怜无助的动静,双目发直,久久未能眨上一下?,满脑子都是那句“贺兰香才是你的女儿。”


    她是很喜欢贺兰香的,也曾无数次生出?过如果是自己的女儿该有多好的感慨。


    可,如果贺兰香是她的女儿,她的云儿又算作什?么?


    *


    夜晚,老宅冷清依旧,消融的雪水如同雨滴,沿着屋脊流淌,滴答发响,扣人心弦。


    谢折回到府中?,照例询问贺兰香三餐所用,听闻她胃口?泛泛,晚间还早早歇下?,觉得反常,便没?急着去后罩房,先去寻她。


    温暖如春的香闺里,贺兰香半梦半醒,精致的眉头蹙紧,贝齿咬住唇瓣,一副不适难耐的模样。


    听到门开?声,她睁眼,正见谢折从外间进入,便虚弱道:“你怎么来?了。”


    谢折未语,一身冷气未消,走到榻前,看着她道:“不舒服?”


    贺兰香摇了摇头,缓慢坐起来?道:“也没?什?么,只是这小家伙今日踢我踢得实在太过厉害,五脏六腑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吃不下?也睡不好,有些难捱罢了。”


    谢折坐下?,伟岸身躯投下?的阴影覆在贺兰香的身上,灯影瞬时便暗了下?去。他?先将手放到被窝中?暖热,然后贴在了贺兰香的肚子上,正巧赶上腹中?小儿飞来?一脚,力度之大,竟使得他?掌心微跳。


    “这孩子手脚力气有些过于大了。”贺兰香无奈道,“不过也不出?奇,毕竟是你的孩子。”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个孩子只要出?生,便与谢折没?有丝毫关系,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孩子,她必须记住:谢晖才是这孩子的生父,谢折,永远都只能是孩子的大伯而已。


    贺兰香不适整日尚且觉得不算难捱,此?刻竟满心苦水起伏,说?不出?的酸涩苦闷。


    她不再去看谢折,有意将话岔开?,问:“启程之日可定下?了?”


    谢折覆在她小腹上的手未曾移走,力度极轻,若有若无地摩挲着,道:“大后日。”


    贺兰香惊了,重新抬眼看他?,惊诧道:“那岂不是只剩两?日了?”


    昏暗中?,盈盈美目里灼热的情感如潮水汹涌,对上谢折毫无波澜的黑瞳,便如冰火交融,发出?滋滋冰融火熄的声响。


    贺兰香旋即意识到自己表现的有些过于激动了,她垂下?眼眸看着肚子粗粝的大掌,平复下?声音,若无其事地道:“陛下?同意了?”


    “宫中?尚未传出?消息。”谢折道。


    “陛下?若是不肯呢?”


    “他?肯不肯,不重要。”


    贺兰香笑了声,语气分不出?喜怒,悠悠道:“也是,毕竟谁能做得了你谢大将军的主,你若想要上天,恐怕玉皇大帝都要把位子给你腾出?来?,谁能管得了你。”


    谢折瞧着贺兰香佯装无谓样子,当然能看出?压在讥讽下?的幽怨。他?被风雪冻住的气势竟柔下?三分,对她道:“要死?给我看了么?”


    贺兰香怔了下?子,这才想起自己先前那句“你若胆敢离开?我,我一定死?给你看”,她哼了声,轻飘飘地道:“少在这自作多情了,我才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你要走就走,以后咱们俩桥归桥路归路,你打你的仗,我自有我的快活去寻。”


    谢折眉心一跳,“你打算去寻什?么快活?”


    贺兰香看着他?,潋滟妖娆的眸子里媚色如丝,语气轻软软,意味深长地道:“你说?什?么快活?”


    谢折眸色一暗,不想说?,也不想懂。


    过了会儿,他?沉声道:“王元琢是你的亲哥哥。”


    贺兰香轻轻喟叹,不以为然,“天下?男人多了去了,难道个个是我亲哥哥不成?你算是我什?么人,一走那么久,难道要我年?纪轻轻为你守活寡么。”


    谢折未语,周身气势冷了下?去。


    “京城里年?轻健壮的小伙子那般多,”贺兰香故意似的,说?话越发露骨起来?,“你且放心去吧,来?日方长,我自有我的福享。”


    力如清风,灯影一颤,谢折将贺兰香扯到怀里,不由分说?将那张可恨的红唇吻咬一通,尝到甜腥味都不罢休,直到怀中?人明显快要喘不过气了,他?才堪堪放松手臂,在她耳边斩钉截铁地道:“大后日,跟我去辽北。”


    贺兰香愣住,看着谢折的眼睛。


    不像开?玩笑,他?这人也从没?玩笑开?。


    确信自己真没?听错,贺兰香笑了声,手往上抬,摸着谢折棱角分明的侧脸道:“谢折,你在说?什?么疯话?”


    “京城的雪尚且未消,辽北又该是何等的冰天雪地?我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能跟着你去长途跋涉,风餐露宿?”


    “再者说?,即便我与孩子能吃那个苦,你手下?将士又该怎么去想?大战当头,主帅不仅不能日夜兼程,还要带上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拖慢行军脚步,你想让他?们在这点小事上对你寒心吗?”


    也是奇怪,贺兰香是从不介意当个红颜祸水什?么的,可那个人若是谢折,她就下?不去那个狠心,可能是鬼迷心窍,头脑发癫。


    “这些自有我去考虑,”谢折看着她道,“你只管告诉我,愿不愿意。”


    贺兰香笑着摇头,注视那双坚定有力的黑瞳,轻声说?:“我不愿意。”


    “我若是个爱跟随人的性?子,早一头撞死?在宣平侯府祠堂的柱子上,与谢晖去做一对恩爱的鬼夫妻,根本不会有今日。”


    贺兰香笑着说?,笑完,她缓缓沉下?神情,艳绝的五官出?奇没?了张扬的凌厉,而是静若月下?松雪,她看着谢折,道:“谢折,你记住了,我贺兰香永远不会随谁而去,我只要对方,心甘情愿为我而留。”


    谢折看着她,明明对着的是张冷心冷肺的无情面,可他?却仿佛能看到隐藏在冷言冷语下?的那颗炙热真心,他?低头,手掌抚上她的后颈,继续吻她。


    唇齿纠缠,心跳相贴,寒风刺骨的冷夜里,他?二人被彼此?的体温温暖。


    情到浓时,宽衣解带亦为顺理成章。


    “你走吧。”贺兰香喘息着说?,“有王元瑛在,我不会有事的。”


    谢折握在她膝上的手渐紧,向来?沉默寡言的人,在此?刻竟有许多话想说?。


    不准找别的男人。


    不准成日挑食。


    不准不想他?。


    可等他?真正说?出?口?,也只简短一个字:“好。”


    *


    两?日后,卯时,天未亮,冷风刺骨。


    演武场,万人军誓惊天动地,“——末将誓死?效忠将军!”


    贺兰香一身厚裘,手捧手炉,在马车里听着场中?军誓,纤长的眼睫垂在眼下?,看着自炉孔中?升出?的丝丝轻烟,面无表情。


    一炷香后,军队整装待发,出?辕门,马蹄声浑厚,大地嗡鸣。


    贺兰香听见马蹄声,掀起帘子,正见队伍威风凛凛,旗帜上的狼头军徽獠牙大露,威严骇人。按照辽北军营规矩,主将在前打头阵,副将在侧,士卒在后,气势巍峨,排山倒海。


    她隔着灰蒙蒙的夜雾,望向队伍前方。


    看不清脸,但贺兰香知道,谢折也在看她。


    “走吧。”她说?。


    细辛惊了,“主子不再送送将军么?”


    贺兰香口?吻淡然,“送什?么送,反正总要有分别,不如早点回去补觉。”


    看多了,心又乱。


    “驾!”


    马车经过队伍前方,帘子经风吹起,贺兰香往外望去,不经意间,正与谢折四目相对。


    熊熊火把下?,那双黑眸目不转睛看着她,不知是火映入他?眼中?,还是他?眼里燃起了火,她竟在里面看到强烈的眷恋与不舍。


    在这一瞬间里,贺兰香还真挺想跟他?走的。


    她伸手压住帘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时,只听外面马蹄声急促,一道尖细的声音远远传来?:“将军留步!还请听旨!”


    贺兰香心上跳了下?子,顿时惊奇,压在帘子上的手改为抬起。


    往外一看,正看到名身着宝蓝宫装的太监在禁卫簇拥下?打马而来?,下?马接过锦匣,取出?明黄圣旨抖开?,清清嗓子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御史?台查证,大将军谢折诸多罪名属实,朕念起劳苦功高,免除死?刑,暂押御史?台大狱,待等三司会审,再做判决。钦此?。”


    太监苦念完,低眉顺眼赔笑道:“将军,劳烦接旨吧。”


    崔懿一声暴喝:“荒唐!辽北战火连天,正值行军在即,陛下?安能在此?刻下?此?命令!我看定是你这阉狗假传圣旨!想要毁我大周社稷!”


    贺兰香被这乍然暴喝吓得不轻,还是头一回见斯文如崔懿能有如此?大的反应,但仔细一想,便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辽北战事正急,这种时候将谢折查办扣押,等同于强收兵权。


    崔懿威胁太监假传圣旨,便是在暗示谢折宁愿造反,不可放权。


    “崔大人含血喷人,圣旨白纸黑字,洒家纵然有十个脑袋,怎敢假传圣旨!”太监瑟瑟发抖,若非禁军在侧,早已弃履而逃。


    崔懿横眉冷对,当即便要拔刀,“还在狡辩,看我不一刀砍了你去!”


    这时,谢折将刀摁住,掰开?崔懿的手,刷拉一声脆响,长刀重回刀鞘。


    他?抬脸,朝太监走了过去,走到跟前拿起圣旨,垂眸端详上面的字。


    马车上,贺兰香看着谢折握住圣旨的手,心止不住狂跳。


    今日他?将这圣旨一摔,明日京城便能成一片血海。


    内忧外患,大周便再无安宁之地了。


    贺兰香看着谢折。


    所有人都在看着谢折,看着他?那双拿着圣旨的手。


    狂风呼号,掀翻浓郁夜色,天边翻起一缕新鲜的鱼肚白,普照大地。


    谢折将圣旨合起,俯首道:“臣接旨。”.


    臣接旨。


    三个字简短明?了, 却令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谢折,难以想象他们的将军竟会接下圣旨, 愿意入御史台大狱接受三司会审。


    这太不是他的作风了。


    辽北的头狼,大周的战神, 按照他以往的血性,他应该在此刻摔下圣旨直接造反才对, 那?才是他们所熟悉的主将。


    晨辉里,贺兰香目睹这?一幕, 亦是震惊无比, 抓在帘子上?的手不?断收紧, 难以想象谢折会说出这种话。


    她才不?信他会忌惮这?小小一张圣旨, 只要他想回辽北,没人有本事可以阻止他。


    什么臣接旨,他根本就是自愿留下来。


    贺兰香看着谢折, 想到先前对他说?过的话,内心五味杂陈。


    *


    “这?是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御史台大狱,崔懿来回踱步, 斯文了半辈子的人, 此刻粗鄙之言如吐滚珠, 不?好?直呼大名,便指桑骂槐, 唾沫横飞地道:“早不?查办晚不?查办,偏在此时查办!御史台行事如此难看,难道就不?怕你与他们急眼吗!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谢折坐在青石案后的冷椅上?, 手持狼毫,正在看摊在案上?对众将士的安抚文书。


    龙椅上?那?位学?聪明?了, 阴他的时候还不?忘把后顾之忧解决,知道贸然关人易引众愤,一封文书送来,只要谢折在上?面落字,便如同他亲自下令,将士们自不?敢轻举妄动。


    借他的手,折他的翼,好?一出?绝妙的算盘。


    “大郎!”崔懿扑到案前,差点便没忍住将那?文书撕个粉碎,目光灼灼看着谢折,压低声?音道,“事已至此,恐怕已成定局,与其坐以待毙,不?妨拥兵杀出?这?方寸之地,自成一番乾坤!”


    谢折提笔,沉声?道:“局势已经够乱了,此时火上?浇油,百姓永无宁日。”


    “那?你该怎么办!若王延臣当真拿到辽北兵权——”


    谢折蓦然抬眸,目光漆黑寒冷,反问?回去:“那?又如何?”


    “你觉得,辽北的弟兄们是认我这?个人,还是认那?张小小虎符。”


    崔懿哑口无言。


    没错了,生死兄弟并肩作战多年,又岂是一张小小虎符能够决定他们忠心于谁的。


    他只顾急火攻心,此时方算转回想法。


    “可若王延臣打赢胜仗。”崔懿仍有顾虑。


    谢折落笔,“若能打赢胜仗,谁去都是一样。”


    崔懿愣住,沉默半晌,忽然叹息一声?道:“大郎,你变了。”


    “你过往从不?会有如此多的顾忌。”


    “亦未有这?般理智。”


    可这?并非是坏事,甚至崔懿觉得,不?知不?觉中,谢折身上?越来越有人味了。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


    子时,崔懿离开,牢房重归寂静。


    两炷香后,牢房外?再出?现一道身影。


    牢门开,贺兰香步入牢房,耳边是狱卒点头哈腰的交代,眼睛里却只有坐在案后的谢折。


    牢里又冷又暗,潮湿的要命,寒气如小蛇,往人的衣袖里钻,蔓延全身。她看着身穿囚服的谢折,原本还在平静的眼眸中波动四起,复杂无比。


    “你来干什么。”谢折头未抬,声?音冰冷地道。


    贺兰香压下眼中汹涌情?愫,开口并无好?气,“来看看你有没有被人严刑拷打,用?不?用?给你收尸。”


    好?在囚衣虽单薄,料子却是干净的,没有血迹污痕,没有受虐的迹象,虽然她也明?白?即便皇帝下令也不?会有人敢动谢折,但仍松了口气。


    谢折面无波澜,对这?不?好?听的话无动于衷,仿佛贺兰香无论说?什么都再勾不?起他的心情?。


    无声?的僵持中,贺兰香气势稍收,轻了声?音道:“天太冷,我来给你送衣服。”


    谢折:“不?需要。”


    贺兰香没管他需不?需要,从丫鬟手里接过厚衣径直走过去,不?由分说?便要往他身上?套。


    只听哗啦脆响,也直至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谢折手脚皆被镣铐扣住,锁钉深入墙体,留下的锁链只长三尺,堪堪够他举手活动,既起不?来身,也躺不?下去,远比受刑要受罪的多。


    贺兰香眼一阵发?酸,衣服穿不?了,便将带来的裘衣往他肩上?披,欲言又止道:“其实,你不?用?为了我做这?些的。”


    谢折脸庞别开,并不?看她,冷冰冰道:“自作多情?。”


    贺兰香那?点难得的愧疚顿时烟消云散,挑起眉梢问?:“我自作多情??”


    谢折不?语。


    贺兰香盯紧了他,咬字发?狠,“谢折,你给我发?誓,你真不?是为了我留下来?”


    “不?是。”谢折不?假思索。


    贺兰香不?死心,“不?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不?放心我与孩子,所以才会接那?道圣旨?”


    谢折:“不?是。”


    “看来还真是我自作多情?了。”贺兰香发?笑,眼中光芒暗下,嗓音凉薄下去,“你谢将军有种,对陛下如此忠心耿耿,宁愿坐牢都不?愿造反,我都要为之感动了。”


    她转身离开,再不?看谢折一眼。


    一步迈出?,却传出?疑似摔跤的一声?惊呼。


    铁链哗啦声?清脆作响,谢折着急,起身想去扶她,神情?里是暴露无余的焦色。


    贺兰香听到动静,慢悠悠转了身,迈着沉稳的步子朝谢折走去,巧笑倩兮,意味深长道::“既不?是为了我而留下,又为何如此紧张我的安危?”


    谢折这?才明?白?自己受了捉弄,一时间呼吸都沉了几分,咬着牙关恼怒道:“你给我出?去。”


    贺兰香轻飘飘的口吻,“着什么急,衣服都还没换好?呢。”


    她走过去,捡起谢折起身时滑落在地的裘衣,重新披在他身上?,细细系起颈下衣带来。


    抬眸间,眼神交替,呼吸纠缠。


    “谢折,你很在乎我么?”贺兰香看着谢折的眼睛,正下脸色问?。


    谢折与她静静对视,未置可否。


    贺兰香看着他这?副木头样子,忽然坏心乍起。


    她已经不?想再纠结一个无聊的答案了,也不?想同他生气了,她突然间很想……玩玩他。


    毕竟铁链捆锁,手足受敌的谢折,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倒是很在乎你呢。”贺兰香嗤笑道,看着他,“那?么多条罪名,倘若御史台不?愿放过你,你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倘若——”


    她垫脚,朱唇摩擦在他耳畔,手沿他结实的腰腹下探,小声?道:“再加上?一条与弟媳在牢房公然通-奸的罪名,会怎么样啊。”


    外?面的狱卒走来,脚步声?逼近。


    贺兰香笑了声?,放下脚步,迫不?及待去欣赏谢折的表情?。


    铁链哗啦大响,谢折突然坐下,眼皮掀起,看着她道:“那?就自己坐上?来。”。,


    贺兰香恍然间以为自己听错, 表情都变僵硬了,可见?谢折漆黑脸色,便知他是认真的。


    和他……就在这里。


    贺兰香冷笑了声, 眼神仿佛问他在发什么疯,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 谢折的声音幽幽传到她耳后,带着强烈的轻蔑与挑衅, “怎么?,怕了?”


    贺兰香步伐顿时?停住。


    她转脸再看谢折, 眼中便是被激出的满满的胜负欲与挑战欲。


    她道:“细辛, 出去给牢头塞五十两银子, 让他拿着与手下人到牢外吃酒, 半个时?辰内不必回来。”


    “是。”


    未等多久,牢房外的脚步声便远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喜气洋洋的道谢声与呼朋引伴声。


    贺兰香看着谢折, 朝他重新走了过去,二人眼神一冷一沉,不像即将行-欢, 倒像阵前对峙。


    监狱阴冷, 御史台大?狱历来只关押罪臣重犯, 除却谢折就没别人了。贺兰香身上散发的温热香气犹如一把火焰,点燃在冰冷的空气里, 亦点在谢折眼里,成了一小簇即将燎原的火种,压抑着灼灼星光。


    贺兰香走到谢折面?前, 一只手扶在他的肩上,另只手提起裙裾, 抬起腿,坐了上去。


    铁链哗啦响,与雪白玉肌相磨蹭,贴得过于近,连衣物也在互相摩擦,两道呼吸逐渐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到了最后一点,贺兰香欲要?继续沉腰,谢折却突然将手落到她腰上,把她抬了起来。


    贺兰香平复喘息,眼中媚色如丝,看着谢折笑,挑衅回去,“怎么?,怕了?”


    谢折看着她高隆的肚子,眉头皱紧。


    “是你自己让我来的。”贺兰香委屈。


    言外之意?:那你还不给我个痛快。


    谢折强压住嗓音中的滚烫,冷下声音道:“我不想跟你闹了,你回去。”


    贺兰香笑了声,没回应他的话,只一昧沉着腰。


    僵持片刻,对上那双潮湿迷离的眸子,谢折终于忍无可忍,将手松开。


    “啊唔!”


    贺兰香娇呼一声,眼泪险些涌出。


    狭小的牢房中,锁链哗啦响个不停,女子的啜泣,男子的粗喘,只听声音便知场面?何等刺激。


    突然,贺兰香停了下来,从谢折腿上下去,改为退坐在案上,离他远远的,对着他,自己动手。


    谢折两眼赤红,看着面?前这幕,眼眸中像能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你在干什么?……快点给我。”


    贺兰香欣赏着他□□攻心气急败坏的样子,唇上浮现讥讽的媚笑,喘息着:“我不想和你闹了,我弄完就要?回去了。”


    贺兰香笑完,整理好衣物,下去,仔细欣赏谢折的表情,伸手,指尖用力摁了过去。


    谢折倒嘶一口凉气,被这一下勾起无穷尽的痒与渴望,比方才还要?人他生不如死。


    “给我。”他哑声道,语气里一反方才的凶狠,变得平和许多,甚至可以说是……恳求。


    “我再问你一句,”贺兰香明?知故问,故意?搓磨他,“真的不是为了我留下来?”


    谢折不吭声。


    贺兰香笑了,指尖下移,张开手,一把攥紧,温温柔柔道:“好将军,你若是再这样死鸭子嘴硬,我可就要?审问你了。”


    谢折头脑发麻,漆黑潮湿的眼睛盯紧她,呼吸发颤,似乎不懂她又想玩什么?。


    贺兰香笑而?不语,走向挂在墙上的一排刑具前。


    她用指尖逐个点过各式骇人刑具,最终将鼠尾鞭摸入掌中。


    鼠尾鞭是铁质小鞭,形状细长,仅有拇指粗细,上面?挂满细小倒刺,打在人身上,不至于送命,但也皮开肉绽,是专门用来搓磨人的刑具。


    贺兰香当然不知道这鞭子的名称来历,她只觉得很适合。


    对谢折很合适。


    她回到谢折身前,在谢折的注视下,将鞭子缠绕了上去,铁质倒刺泛着寒冷的光,抵着青筋刺在皮肤,血脉随时?能够喷张,分不清是谁硬过谁。


    谢折仰头粗喘,额上一颗汗珠顺着脸颊下颏淌落,小蛇一样蜿蜒到结实的胸膛,开口,吐字艰涩,“贺兰香,你不如杀了我。”


    贺兰香低下头,舌尖将那颗蜿蜒朝下的汗珠舔舐入口,仰面?对着他笑,眨了下眼,恶劣的稚气,“杀你?我怎么?舍得啊。”


    她都还没玩够呢。


    她笑着垂目,吻点继续蜿蜒下移,从胸膛到窄硬的腰,最后,张口……


    谢折喉结大?肆浮动一下,低声吼叫她的名字,“贺兰香!”


    贺兰香轻飘飘的用鼻音嗯了声,故意?挑衅一样,脸更加沉下,同时?,收紧鞭子。


    “停下!”谢折低吼。


    倒刺密密麻麻的疼和无穷无尽的痒,食髓知味,欲生-欲死。


    在战场上几次出生入死未能令他恐惧,此刻他觉得,这个女人真能要?了他的命。


    铁链哗啦作响,不死不休。


    *


    事后已至夜黑,牢房静谧无声,唯男子粗沉喘息分外清晰,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谢折筋疲力尽,全身冷硬的气势都在此刻糜软下去,一双桃花冷眸艳色逼人,漆黑的瞳仁凶狠注视面?前女子。


    “贺兰香,你给我等着,等我出去了……”他咬牙威胁。


    贺兰香看着粘在他腰腹上大?摊刺目秽物,温柔抚摸着掌中鼠尾鞭,笑道:“出来了,要?把我怎么??”


    正得意?,只听哗啦一声巨响,谢折竟生生挣断了手脚上的铁链,站起身,投下的阴影顷刻将她覆盖,猩红双目直勾勾盯着她,被惹急的恶狼一样,两眼冒着欲求不满的幽幽绿光。


    贺兰香心一慌,手中的鞭子掉落在地,转身想要?跑,步伐尚未迈出,便被一只大?掌拖回,强摁于案上。


    *


    三?日后,辽北急报传入京中,蛮人集中兵力猛攻山海关,急需京城派兵支援。


    因谢折尚在狱中查办,王延臣便主动请缨,想要?带领辽北军士前往辽北抗敌。


    虎符交出的那日,谢折特赦出狱,先到演武台安抚将士,又回府上一趟,看了整三?日未下床榻的贺兰香。


    因那日实在凶狠,若不是顾忌孩子,贺兰香感觉自己能死谢折身下,现在她看见?他便打怵,还没等他开口,她先起了誓,只道以后再不搓磨他了,不然便要?天?打雷劈。


    倒弄得谢折哑口无言。


    他本想说,那一日,他其实很爽,有机会?可以再来一次。


    但看贺兰香这个样子,他也就打住不说。


    两个人各怀心思,脑子里都是那日纵欲至极的画面?,但事情翻篇,便谁也没提。


    恰值晌午饭点,午膳送来,二人一同用膳,贺兰香听闻他已将虎符交出,心里五味杂陈,既满足于谢折会?留在她身边保护她与孩子,又不甘心他放权于王延臣,虽然王延臣是她亲爹不假,但一日不认回去,王延臣便与她为敌一日,有什么?感情可言。


    她思来想去,终是对谢折道:“要?不你还是亲自领兵前往吧,放权容易,以后若想收回来便不简单了,王延臣若出师不利还好,若打了个大?胜仗,辽北将士当真服了他,你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谢折打量着面?前的甲鱼裙边汤,仿佛思忖这乌龟壳子有什么?值得入口,道:“辽北军营若那般轻易臣服,当初便不会?军纪崩坏那么?多年?。”


    贺兰香:“可是……”


    这时?细辛说这汤是大?补之物,他便将汤顺手端到贺兰香面?前,道:“吃你的饭,少操心那些。”


    可贺兰香却忍不住想多,喝着汤,不由?便锁紧眉头,“我虽恨不得他打个大?败仗丢尽风头,到底大?局为重,可若依你之言,辽北军士没那么?服管,那到了战场上也不服王延臣,万一兵败如山输给了蛮子该怎么?办?你不在他们?头上压着,他们?再如以往自相残杀怎么?办?”


    谢折这时?抬眼看她,启唇说:“我若是走了,你该怎么?办。”


    贺兰香一怔。


    三?日前她对他好一顿“严刑”拷问没能将这点实话从他嘴里逼出来,此刻心平气和的,他竟将内心之言脱口而?出。


    气氛静下,晌午灿阳折入房中,投在满案饭菜上,明?亮生动,充满烟火气。


    半天?过去,贺兰香说不出话,眼眸垂下,没再去看谢折的眼睛。


    两个人龌龊之事做了那么?多,什么?花样的没试过,什么?淫-乱的没玩过,面?对他,她早已不知羞耻为何物。


    如今只这简单一句话,竟勾起贺兰香三?分复杂羞涩,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似的,内心小鹿乱撞,难以平复。


    “再说了,也不见?得便一定?是王延臣。”谢折打破寂静。


    贺兰香瞧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折却不再多说了,他这些年?来吃惯了粗糙军粮,对这满桌精细之物无从下口,没怎么?动筷子,监督着贺兰香用过饭,便回御史台继续蹲他的大?牢了……“


    “辽北战事在?即, 臣自请命带兵前往辽北杀敌,护我大周长治久安,望陛下成全!”


    长明殿内, 夏侯瑞卧在?龙榻,咳嗽不停, 外面是王延臣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浪潮一样席卷在年轻的帝王身上,投下偌大的阴翳, 阴魂不散。


    王元琢从内侍手中接过药碗, 走到?榻前, 舀起一勺漆黑苦涩的药汤, 道:“陛下,该吃药了。”


    夏侯瑞经宫女搀扶靠坐,极力压抑住咳嗽, 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胸口大起大伏,启唇嗓音沙哑, 细若游丝, “外面是谁的声音。”


    王元琢俯首, 面无波澜,“回陛下, 声音乃是?提督王延臣。”


    夏侯瑞唇上浮出丝笑意,喜怒难辨,:“我说这?么耳熟, 原来是?琢卿的爹啊。”


    王元琢沉默。


    夏侯瑞含住一口汤药,艰难吞咽下去, 吐出两口粗气,轻嗤着?道:“王爱卿是?个?人?才,但他老了,辽北天寒地?冻,朕不想害了他。”


    他抬眼,“你知道,朕想要用谁吗?”


    王元琢低头不语,姿态谦卑。


    “论文?韬武略,知根知底,琢卿,朕舍你其谁啊。”


    王元琢动?作一滞,将药碗交给内侍,伏地?叩拜,“臣惶恐!”


    “不必惶恐,”夏侯瑞道,“朕知道你有那个?能力,只不过你被你的父兄藏得太?深了,他们有意遮掩住你的光芒,所以你才会怀疑自己,觉得不能担此重任,但朕相信你可以。”


    “陛下三思!臣不知兵法,不近戎马,臣——”


    “你怕了?”


    夏侯瑞懒洋洋的,带着?些?抱怨地?道:“若是?你兄长在?这?,他此时已经在?叩谢皇恩了。”


    王元琢倏地?哑口无言。


    夏侯瑞略抬眼眸,灰暗无光的眼仁扫着?王元琢僵持不动?的双肩,虚弱而沉静地?道:“辽北虎符已经在?朕手里,朕把虎符交给谁,辽北将士便会誓死效忠于谁,只要你敢领兵前往,用心作战,定会杀蛮人?一个?片甲不留,难道你不想建功立业,像你爹一样,靠军衔服众吗?”


    “你就不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让别人?都?刮目相看吗?”


    王元琢紧绷的双肩隐有颤栗,他伏在?地?面的手逐渐蜷缩收紧,手背青筋起伏。


    夏侯瑞垂眸观察着?这?个?中?细节,眯眸噙笑,“你难道,就不想娶到?真正喜欢的女人?吗?”


    王元琢呼吸抖了一瞬,浑身僵硬,咬紧牙关道:“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夏侯瑞笑出声音,“琢卿啊琢卿,朕只是?有病,朕却不是?瞎子啊。”


    “从去年中?秋宴上你频频侧目开始,朕就能看出来,你中?意于护国公夫人?贺兰氏,朕说的对么?”


    王元琢开口试图反驳,却始终无法否认。


    “琢卿,你太?年轻,心思一直摆在?脸上,很难让人?不看穿。”夏侯瑞叹息,咳嗽着?,摊开掌心,将把玩于手中?的青铜虎符全然暴露,“抬眼,看过来。”


    王元琢缓慢抬起脸。


    夏侯瑞注视着?他的眼睛,眼神紧锐,温声道:“你看着?这?块虎符,告诉朕,你真的不想要它么?”


    “人?只有强大起来,才有资格去选择自己喜爱的,你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受制于人?,活在?父兄的阴影之下?”


    王元琢看着?那块象征无上兵权的青铜虎符,目光如同被吸入,眼中?的瑟缩颤栗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燃烧起的熊熊野心与冷静。


    他的确需要它。


    他要去辽北,打胜仗,回来以后光明正大地?娶到?自己喜欢的人?。


    慢慢的,他伸出手,迎着?夏侯瑞递来的手,接过虎符。


    感受到?掌中?沉重坚硬的触感,他心如擂鼓,眼却坚决,叩首高声道:“臣王元琢,定不辱没圣心!”


    夏侯瑞启唇发笑,笑声渐大,逐渐变为朗声大笑,高呼妙哉。


    *


    “什么?要领兵前往辽北的人?是?王元琢?”


    晌午借暖阳赏残雪,贺兰香听后却再顾不得闲适,急得自软椅中?站了起来,震惊到?以为自己听错。


    细辛道:“圣旨已下,消息绝不会有错,听说王延臣听旨时气急败坏,险将长明殿外的麒麟兽雕一脚踹碎,之后一言不发,怒气冲冲地?出宫去了。”


    贺兰香重新?坐好,呷了口茶,强行平复下噗通的心跳。


    王元琢武艺不低是?不假,但领兵打仗又岂是?身手过人?便可使得,王延臣尚且需要掂量自身能耐,他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多情公子,若是?前往,打下败仗是?轻的,若打头阵,他将必死无疑。甚至说,让王元瑛去,都?比让他去要大有胜算。


    一道圣旨,父子反目,兄弟离间,王元琢看似是?受益者,实际凶险最大,性命堪忧。


    贺兰香再想起夏侯瑞那副病恹恹的脸,便已分不清他到?底是?被群狼环绕的羊,还是?扮猪吃虎,阴险狡诈的鬣狗。


    越想越是?不安,贺兰香坐不住脚,可谢折还在?牢里,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想了想,吩咐下去备马套车,入宫去找了李萼。


    凉雨殿,李萼本以为她来是?为了谢折,听她开口方知是?为了王元琢,不由感到?讶异,“你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性子,怎会突然在?意他的安危?”


    贺兰香焦头烂额,手中?茶盏往案上重重一落,心里话脱口而出,“他是?我的亲哥哥,我不管他,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


    李萼愣住,过了半晌皱紧眉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贺兰香憋在?心口的闷气一得释放,便再也控制不住,看着?李萼的眼睛,轻咬牙关压低声音,斩钉截铁地?说:“我说我才是?王朝云,郑文?君是?我娘,王延臣是?我爹,王氏三兄弟是?我的亲手足,如今那个?要当上皇后的,乃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


    李萼眼眸不眨,怔了足有半炷香,回过神饮下一口清茶压住心情,既没质问贺兰香何出此言,也没怀疑话里真假,只是?淡淡地?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倒想问问陛下在?干什么。”贺兰香怒极生?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发什么疯,但王元琢不是?带兵打仗的料,他绝对不能上战场!你如果不帮我劝陛下收回成命,我就去找王元琢,告诉他我的身份,再去王家?大闹一场,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真正的王朝云,把局势搅成一团乱,我看他还会不会前往战场送死!”


    贺兰香说到?激动?,已控制不住起身的架势,李萼却忽然一把攥紧她的手,呼吸急促,着?急地?道:“不,你不能去!”


    贺兰香美目圆瞪,“我为何不能!”


    李萼对上她固执强硬的表情,狠了狠心,仿佛在?一瞬间下定决心一般,用只有二人?间能听到?的声音,用力斥道:“你如果真恢复了王朝云的身份,你会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贺兰香皱眉反问, 感到十分的蹊跷。


    李萼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合紧嘴唇, 不再多说,连眼睫都跟着垂下?, 仿佛生怕被贺兰香看出端倪。


    贺兰香观察着李萼的神?色,萦绕在心头的蹊跷越来越浓重, 这时她仔细复盘近来种种,突然有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出现在脑海, 她打量着李萼闪躲的神?情, 意味深长道:“自从王元琢入宫任职以后, 便?父子反目, 兄弟仇视,原先我以为是我在背后挑拨离间所致,现在想来, 这一切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只凭我一个人的三言两眼, 安能撼动?他们多年来的父子兄弟情分, 在这后面, 恐怕陛下没少做手脚吧?”


    李萼不说话,亦不看她, 但神情俨然乱了几分。


    贺兰香眼中渐渐泛起厉色,最后质问一句:“从?头到尾,陛下?看似针对谢折, 实际条条都在引王家入瓮,他到底想对王氏做什么!”


    李萼倏然掀起眼皮, 眼仁隐有颤动?,盯紧了贺兰香,字正腔圆道:“贺兰夫人,想得?太?多,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你只需记住,你绝对不可恢复真实身份,这个秘密除了我之外,不可再让第?三个人知晓,你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这时,如同天意,贺兰香腹中孩儿突然便?踢了她一下?。


    贺兰香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下?意识伸手抚摸上去,感受那?个稚嫩鲜活的幼小生命,李萼的话再在耳中不断回响,她便?感到无比毛骨悚然。


    究竟是什么样的后果,竟连她恢复身份后,连腹中孩儿都不能逃脱。


    一下?子,贺兰香便?想到当初祸及萧氏满门的童谣之祸。


    她猛地抖了下?身子,再抬眼看向?李萼,眼中便?是铺天盖地的惊恐。


    *


    回到府里,贺兰香当夜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觉。


    如果在她知道自己是王朝云之前,她此刻一定会拍手称快,感叹老天有眼,姓王的一家子恶人自有恶人磨。但现在,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即便?琅琊王氏不愿认她,她对王氏一族也没有感情可言,可那?毕竟是她此生唯一真正的家啊,她即便?不能认回,她出身王氏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血浓于水,王延臣是她生父的事实亦不会改变。


    更何况,她还那?么喜欢郑文君,那?么想回到郑文君的身边,去当她名?正言顺的女儿,可如若王氏一族朝夕间?覆灭,郑文君该怎么办?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又怎会能有一个善终?


    贺兰香根本生不出困意,越想越觉得?心惊肉颤,却?对此无能为力。


    她只好劝慰自己:不会的,王氏到底背靠萧怀信,有萧怀信在,王延臣这一支又怎会轻易被夏侯瑞算计成功,更不说那?小皇帝体?弱如斯,恐怕也没多少活头,能撑到与那?假货大婚便?不错了,纵是出手,能有几分胜算。


    贺兰香这样安慰完自己,刚松一口气,又转而为谢折担心起来。


    琅琊王氏人丁兴旺,人才辈出,若就此令其繁盛下?去,几年还好,十几年,几十年,到最后别说谢折斗不过他们,萧怀信若不在,皇位根本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思来想去,心乱如麻,她分不清到底该如何是好。


    一个是她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家族,另一个是她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腹中孩子的生父。


    两段关系都见不得?光,可若非要选一个,就凭谢折冒着被除权的危险为她留下?,她也没有理由不选择谢折。


    她要谢折活。


    *


    皇宫,长明?殿。


    咳嗽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带血的帕子都不知送出去了几摞,淡淡的血腥气夹杂在苦涩的药气里,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夏侯瑞靠卧在龙榻上,脸色在灯影下?单薄成一触即碎的枯叶,李萼陪在他身边,给他顺气,喂他喝药,用帕子去接他咳出的药汁与血液。


    鲛绡帐外,太?医战战兢兢站了一排,个个屏声息气,竖起耳朵听帐内的动?静。


    动?静时而停下?,时而响起,停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响起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到此时此刻,后者竟比前者更能让他们松一口气。


    “朕没那?么容易驾崩,你们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夏侯瑞嗤笑着,尚未弱冠的年纪,咬字却?如年久失修的老破风箱,每出一个字便?带着嗬嗬沙哑。


    太?医们洋洋洒洒跪了一地,却?无一人敢离开。


    在他们身后,一抹颀长清瘦的身影出现,鬼魅一般,映在飘忽的鲛绡帐上,仿佛刚到,又像出现了很久。


    “唷,”夏侯瑞笑出声,“朕当他们怎么一个都不敢走,原来是舅舅在这,舅舅贵为百官之首,日理万机,怎有时间?到这里来,见一见朕了。”


    萧怀信对他拱手,影子在帐上摇晃,不像卑躬屈膝,倒像野兽对猎物发动?攻击前的蓄力蛰伏。他起唇,嗓音嘶哑难听,“内务参士王元琢,年少气盛,不懂军制,恐不能担此大任,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将出征之人由王元琢更换为其父王延臣。”


    夏侯瑞咳嗽着,咳完缓慢平复呼吸,悠悠道:“舅舅说笑了,朕身为天子,自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如今旨意已下?,便?全无更改可能,请舅舅回去,朕心意已定,琢卿便?是朕心中的绝佳人选,绝不改口。”


    萧怀信未作声,静静维持行礼的动?作,殿内针落有声。


    忽然,他道:“来人,上玉帛。”


    帐内李萼手一抖,一勺汤药险浇到夏侯瑞领口,夏侯瑞抬手,轻托着李萼的手,对她笑了一下?,少有的少年气。


    帐外,当着夏侯瑞的面,萧怀信直接重新草拟圣旨,拟完沉声道:“上玉玺。”


    玉玺被奉上,蒙在上面的九龙戏珠帕被一把撩开,和?氏璧的光泽熠熠生辉,光芒灼人眼眶。


    萧怀信拿着玉玺,盖在了玉帛上。


    圣旨已成。


    “多谢陛下?恩准。”他道。


    夏侯瑞沉默观完这一切,哈哈大笑道:“舅舅既不将朕放在眼里,又何必多此一举,特地过来询问朕的意思,朕在你眼里算什么?一个毫无能耐的傀儡,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朕的心思,你何曾关心过?”


    萧怀信对少年天子虚弱的控诉视若无闻,将圣旨收于袖中,颔首躬身,“臣告退,陛下?早些歇息,保重龙体?。”


    “舅舅,”夏侯瑞突然道,“你以为你有了圣旨,便?能让王元琢乖乖就范么?”


    “朕告诉你,没用的。”


    “那?可是辽北的兵权啊,一朝得?到,谁肯松口?更何况,当初朕就跟他说过,没有朕的亲口准允,他可以不将兵权转于任何人,若朝廷强逼于他,他即刻便?可拥兵自保。王延臣是他亲爹又如何,为了心爱的女人,他死也不会将虎符给王延臣。”


    “舅舅,你就死了扶持琅琊王氏的这条心吧,你越要扶持王氏,朕便?更要除定王氏。”


    “你啊,就安心当你的宰相,不要再插手其他。至于皇位,朕自有安排。”


    萧怀信面不改色,:“臣,告退。”


    夏侯瑞眯了眼眸,看着帐上渐远的影子,唇上挂笑,喃喃道:“舅舅,咱们走着瞧。”


    李萼亦在看那?道渐远的影子。


    夏侯瑞摸着她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脸转回,让她面对自己,道:“李姐姐,不要看他。”


    “他将自己的大半生都留给复仇,余下?的时间?又全在算计,心早已经黑了,又能剩下?多少真情,留给你呢。”


    李萼垂眸,黯然的眼神?隐没在长睫下?,轻轻笑道:“陛下?所言甚是。”


    *


    二月初二,龙抬头,早春寒气渐退,天色温暖,早晚虽冷,但已不复往常天寒地冻。


    贺兰香特地早起,赶到金光寺烧香拜佛,算好时辰,完事没急着走,而是找了个小沙弥引路,慢悠悠欣赏起山寺早春景色,走累了便?坐在银杏树下?,一壶热茶一碟榛子酥,细嚼慢咽着,仿佛在等什么人。


    “夫人您瞧,那?不是国公夫人?”


    贺兰香听到抱琴嬷嬷的声音,抬眼望去,正与往这踱步而来的郑文君对上面孔。


    她的眼眶红了一瞬,起身道:“好巧,又在这里碰见夫人了。”


    并不巧,她习惯初一烧香,初二过来,是因为郑文君初一没来。她今日来这,等的便?是她。


    郑文君走到她身旁,同样道巧。二人寒暄一番,郑文君看到摆放着的榛子酥,温声道:“你我不仅投缘,连口味也都是相似的,近来忙碌不停,细想下?来,竟有许久没品上一块酥点了。”


    贺兰香便?邀她落座,亲自递上一块榛子酥,收回手时略有试探地道:“王姑娘与夫人母女连心,想必也是喜爱这口味的,是否回去路上再给她买些带着?”


    郑文君轻轻摇头,看着指尖酥点道:“我的这个女儿,秉性口味像极了她爹,闲时爱烹茶品茗,不喜酥点,更不要说是这味道寡淡的榛子酥了。”


    贺兰香道:“我倒很喜欢这味道,不似别的糕点甜的牙疼,入口唇齿生香,却?不腻人,先是满口清苦气,而后回味微甜,淡淡的绕在舌尖,让人情不自禁便?想再吃一块。”


    郑文君听着她的话,咀嚼着口中酥点,神?情渐渐开怀,唇上噙上抹淡淡笑意,可不知想到什么,抬眼再看贺兰香,笑意便?消失殆尽,眼中便?满是狐疑与复杂,甚至有丝丝的惊恐在其中。


    贺兰香注意到郑文君的眼神?,虽心起波澜,仍强撑笑容,“夫人为何这般看我?”


    郑文君不假思索,“我想到了先前听——”


    话到一半,她又苦涩一笑,低下?头道:“没什么,如此惊世骇俗之言,出口便?要招你发笑了。”


    贺兰香既好奇,又不好追问,遂心思一转,道:“听闻王二公子提督辽北军权,即将领兵出征。妾身在此恭贺夫人,三个儿子,皆是文武全才,此行大获全胜,定光宗耀祖,名?扬天下?。”


    郑文君听此之言,却?面露忧愁痛苦之色,毫无为人母所有的骄傲。


    贺兰香目光疑惑,静静看着郑文君,似在等她开口。


    郑文君苦笑道:“世上至狠之事不过父子相残,老二自小便?是个与世无争的孩子,怎会突然走到今日这步,身为他的母亲,我竟忽略其中无数,难以诉说关键。”


    她抬头,望向?天空艳阳。


    风过无声,暖阳灿烂,难以逼视,一如复杂的人心。


    在贺兰香的注视下?,郑文君低下?脸,看着她接着道:说来奇怪,他们分明?都是我的孩子,可却?像不是我生的,他们一日日长大,与我渐行渐远,我既不了解他们,我是谁,对他们而言似乎也并不重要,只要我还是他们的娘,每日如常打理着府中上下?,便?够了。”


    “我经营了这许多年,不过为了这几个孩子,可我如今突然发现,他们早已成人,各有各的心思,已经不需要我照料他们了。”


    贺兰香观察着郑文君,忽然道:“其实,夫人并不快乐。”


    “并非不快乐。”郑文君对贺兰香笑道,“是度日如年。”


    “自从?嫁了人,上下?皆要唤我一声王夫人,时间?久了,我快要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了,我用来作画的笔,也早已没有蘸染颜料。若回到当初,身为闺阁少女,安能料到有此今日时分,分明?儿女成群,却?又孤独荒凉。可这些话我能同谁说呢,说出去,也要被视作无病呻吟,招惹耻笑。”


    “就像现在,”郑文君无奈笑道,“我兴许是昏了头,才会对你如此所言,且当我胡言乱语,切莫听入心去。”


    她与贺兰香告别,起身欲要前往佛堂。


    贺兰香突然站了起来,鬼使神?差道:“夫人既是为了几个孩子才苦心经营当下?日子,可他们如今都已长大,不再需要了你,既如此——”


    贺兰香克制住强烈的心跳,斩钉截铁道:“夫人何不与王提督和?离,从?此自在余生?”


    ~


    郑文君瞠目结舌, 不可置信地看着贺兰香,难以想象贺兰香会对她说出这种话——劝她和离。


    在这个人人都认为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世道,高门望族之女该当?以身作则, 更加恪守妇道,从一而终。到如今的年纪, 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她为人妻为人母多年, 亦想不起来?,原来自己还有这样的选择。


    郑文君先是面露惊愕, 随后面上便浮现深深的沉思与怀疑, 仿佛在认真思索这话的可行?之处。


    贺兰香看出郑文君表情里的松动, 轻声道:“妾身也只是不吐不快罢了, 人生总共不过几十?载,既然夫人觉得如今的生活不尽人意,何苦强行?支撑, 不如一别两宽,余生恣意,也算不虚此行?。”


    郑文君看着贺兰香, 眼波清亮, 一时竟隐有点头的架势。


    抱琴嬷嬷这时道:“夫人, 该去拜佛了,耽搁太久, 仔细误了时辰。”


    贺兰香迎上抱琴嬷嬷一记警告的眼神,便知自己已经过界太多,起身对郑文君告别。


    但她并不后悔。


    话是冲动之下的脱口?而出, 心思却早在她脑海存在许久。毕竟只要郑文君与王延臣和离,她便与王氏一族没?了干系, 即便日后清算王氏,也大可不必算到她的头上。


    *


    夜晚,寒星点点,长夜寂寥。


    郑文君回?到府中,刚入仪门,便有婆子焦急上前道:“夫人可算回?来?了,出事了,您快去二公子的卧房看看吧,去晚了些,屋顶都要被砸没?了。”


    郑文君心一沉,已猜到八九分,她点了下头,便往王元琢的住处走去。


    院落里,字画古玩砸落一地,稀里哗啦的破碎声?刺耳响亮,王延臣在房中,还在不断将房中之物往外丢弃,边砸边骂道:“这个逆子!当?初若早知今日,不如将他在襁褓中掐死了事!省的让我心烦!圣旨让他交出虎符他都敢不交,他还要如何?上天不成!”


    王元瑛在其身旁劝道:“父亲息怒,老二也是一时糊涂,他一定是受人挑拨,眼下只是暂时,他迟早会醒悟的!”


    “醒悟?我可没?看出他哪里有醒悟的架势!他眼里还有我这个爹?我看我该管他叫爹才是!”


    “爹您这是什么话!”


    只听王元瑛的声?音便知他头疼不已。可除却这些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为弟弟开脱。


    王朝云站在门外,相比父兄的表现,她就?明显镇定许多,神色冷静到像个局外人,听着动静的同时,还能不露声?色料理?府中事务。


    这时,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


    王朝云转身,见是郑文君,便福身行?礼道:“女儿见过娘。”


    郑文君听着房中的动静,道:“你爹砸了多久了?”


    王朝云正欲回?答,王延臣便怒火滔天地从房中出来?,看到郑文君,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还知道回?家,你看你给我生了个什么样的好儿子!为了那?一张小小虎符,抗旨不尊,连自己老子都不要了!你这个做娘的是怎么回?事,看看他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你当?真有好好管教?过他吗?”


    郑文君面无波澜,淡声?道:“子不教?父之过,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难道你便一点过错没?有吗,若不是你让他进宫,他又?怎会闹出如今之事。”


    “强词夺理?!”王延臣怒斥道,“同样是一个爹娘生的,老大老四由?我带在身边一手?教?养,为何便与老二不同,我看根本就?是你这个做娘的对他不上心,若非你对他管教?不利,他安能有如此胆量,无法无天!”


    郑文君长舒口?气,忽然感到无比的疲惫,她再看王延臣,便漠然道:“你既对我如此不满,不如,我们?就?此和离吧。”


    王延臣以为听错,回?过神甚是不可置信,皱紧眉头看着郑文君,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郑文君看着他,字正腔圆道:“我说,既相看两厌,你我又?何必苦苦支撑,如今孩子们?都已长大,与其互相添堵,不如一别两宽,余生各自欢喜。”


    “一派胡言!”


    王延臣激动起来?,瞪大眼道:“和离?你想都不要想,你可不要忘了,当?初是谁宁愿背弃整个家族也要与我成亲的,郑文君我告诉你,在这个家里你想要如何都行?,和离?门都没?有!”


    郑文君脸色一变,原本还算冷静的表情顷刻失控起来?,气到浑身发抖道:“好,王延臣,你非要提是吗,你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当?初你为了娶我,作出的诗句究竟是自己写的,还是拿别人的鱼目混珠!欺骗于我!”


    王延臣表情闪躲起来?,态度却仍然强硬,别开脸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你有完没?完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没?完没?了?你若不做,我为何要提?”


    “够了!难道这些年我王延臣对你还不够好吗?我哪点对不起你了?什么真诗假诗,既做了夫妻,便没?有回?头可言,如今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至于为那?点小事与我较真?”


    “小事?你管那?叫小事,那?是我的终身大事!”


    郑文君压抑多年的委屈在心头一朝迸发,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她至今都不能忘记,在收到他的对诗那?日她是何等的欣喜若狂,觉得自己找到了知己,一个真正的如意郎君,她赌上了一切去任性,觉得可以挑一个志趣相投的夫君,即便没?有大富大贵,也能相敬如宾过一辈子,不走族中长辈的老路。


    可结果呢。


    所谓的缘分,不过是一场从头到尾的算计。


    甚至说,她不是没?有妥协过,她从怀上老二时便知道了真相,可她能做什么,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劝自己为了孩子应该隐忍,应该做好一个妻子和母亲的本分。


    可这么多年下来?,她何时有一日真正快乐过。


    “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你难道当?初嫁个穷酸书生便能如意?那?些柴米油盐的日子,你能受得了?便能如你心意?”王延臣嗤之以鼻。


    郑文君道:“再不如意,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对我再好,但你我本非一路人,强求的结果,不过相看两厌,各自为难。”


    王延臣气得两眼发红,“我看你就?是清闲日子过得太过舒服,才会有这般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有你儿子就?算了,连你也要继续来?气我吗!”


    王元瑛走到郑文君面前,一脸为难地恳求道:“娘,您就?不要再激怒爹了,他现在已经为老二的事情够心烦了,您何苦再惹他动怒。”


    郑文君看着自己的长子,与王延臣争吵半晌未曾心痛,此刻竟心如刀绞,哽咽道:“你也觉得娘是在无理?取闹吗?”


    王元瑛面露复杂,“娘,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吧,咱们?一家人和和睦睦,不比什么都重?要?”


    郑文君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


    王延臣冷哼一声?离开,王元瑛慌忙抬腿去追。


    王朝云走到郑文君面前,伸手?去擦拭郑文君脸上的泪。


    郑文君抓住王朝云的手?,活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道:“云儿,娘的云儿,娘就?知道,你一定是会站在娘这一边——”


    王朝云朝郑文君行?礼,恳求道:“娘,女儿是要做皇后的人,求娘多为女儿打算,切莫在此关头生事。”


    郑文君顿时心若死灰,她突然发现,偌大个提督府,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心情。


    只要她还是他们?的娘,这就?够了,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娘,答应女儿,好吗。”王朝云温柔道,活似蛊惑。


    郑文君看着心爱的女儿,原本即将心软,突然间脑子里想到贺兰香,心旋即便又?硬了下去,心一横,不容置疑道:“那?我就?等你出嫁,再与你爹和离。”


    王延臣的呵斥声?大肆传来?:“你给我死了这份心吧!你生是我王延臣的人,死是我王延臣的鬼,生生世世都别想改变这个定局!”


    郑文君笑了下,历来?温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凉薄至极的神情,道:“无妨,你若不答应和离,那?我出家便是。”


    “郑文君你是疯了不成!”


    慢慢长夜,一家子乱作一团。


    王朝云看着这样的郑文君,不懂她到底是怎么了。


    混乱中,王延臣下达命令,要求王元瑛去找王元琢要虎符,若不成功,不准回?家。


    *


    晌午,烈日炎炎似火烧灼。


    王元琢在演武场点兵结束,刚出辕门,就?被王元瑛堵住。


    时隔多日,兄弟二人面对面相见,脸色俱是阴沉。


    僵持不动的气氛里,王元瑛率先开口?,道:“老二,都到这步了,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王元琢并不看他,冷声?道:“若是为了虎符而来?,大哥还是请回?吧。”


    王元瑛:“陛下已经下旨要你将虎符交给父亲,你若不交,便是抗旨不尊。”


    王元琢面不改色,“那?我就?要抗旨不尊,大哥能耐我何?”


    说完便要抬腿从他身旁绕行?。


    王元瑛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狠下声?音道:“老二,你现在厉害了,心也越发野了,爹和我不放在眼里便算了,难道连娘你都不在意了吗?”


    王元琢脸色微动,颇为着急道:“娘怎么了?”


    王元瑛扫了眼周围,面露难色,王元琢会意,下令将所有人支开,与他借一步说话。


    二人步行?军帐中,王元瑛道:“娘和爹因你的事情大吵了一架,甚至还要因为你而和离,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咱们?这个家便这么散了吗?不如将虎符交出,还家中安宁。”


    王元琢听到前半段,刚要动容,又?听到后半段,立马冷下声?音道:“大哥言重?了,娘自有自己的打算,绝不会轻易因我与爹和离,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她若心意已决,单靠我,又?能改变什么。”


    王元瑛:“老二,你变了,你如今怎会如此冷血无情。”


    王元琢立刻大为震怒,看着王元瑛,咄咄逼人道:“我冷血无情?你们?当?初对贺兰香一个有孕之妇下毒陷害时,怎不觉得自己冷血无情?”


    王元瑛皱紧眉头,仿佛在此刻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一二道:“所以你到了今日这一步,还是为了贺兰香?”


    王元琢目光灼灼,“我不光是为了她,等我回?来?,我还要娶她,让她做我的妻子!”


    “不可以!”王元瑛激动道,“在这个世上,你娶谁都行?,唯独她,如何都不可以!”


    王元琢早将这话听腻了,抽身便要离去。


    王元瑛拦住他,厉声?怒斥:“听清楚我说的没?有!我说你绝不能娶她!绝对不能!”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她的出身她嫁过人吗!这算什么理?由?!我都不介意,你们?有什么资格介意!”


    “行?,我告诉你我凭什么介意。”王元瑛瞪着王元琢,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因为她贺兰香,是咱们?两个的亲妹妹!”。


    王元琢皱紧了眉头, 一脸见鬼地看着王元瑛,“你在?跟我说什么胡话?你说谁是我们的亲妹妹?”


    “我说,”王元瑛两眼炯炯看着他, 斩钉截铁道,“贺兰香是你我的亲妹妹, 一个爹娘生出的亲妹妹!”


    王元琢摇着头笑,笑得越来越厉害, 活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王元瑛无奈道:“大哥啊大哥, 你说谎也要打草稿吧, 贺兰香怎么可能是我们的亲妹妹?你这么说的目的仅仅是因为不想我继续喜欢她么?那你可真是大可不必, 我王元琢再是无知蠢钝, 也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王元瑛看着王元琢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已经不想跟他解释其?中若干隐情,心?一沉决绝道:“王元琢你听好?了, 我现在?对天发誓,贺兰香的的确确是咱们的亲妹妹!若有一字虚言,我王元瑛当即五雷轰顶!今生不得好死!”


    王元琢怔愣一下?, 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 王元瑛的脾气他是了解的, 他这兄长外表随和,实?则古板正?经, 轻易不说笑,更别说对天发誓。


    王元瑛见将王元琢吓住,继续道:“我知道你此?刻心?里肯定有许多疑问, 譬如贺兰香若是我们的亲妹妹,那?云儿又算是什么, 我只告诉你一句,云儿不是我们亲妹妹,当年她寻亲拿着的信物,或许本就是从贺兰香手里所获得。”


    王元琢心?中发毛,铺天盖地的惊恐萦绕心?头,却还是摇头不信,强撑笑意?说:“大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信的,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贺兰香是我们的亲妹妹?她若是我们的亲妹妹,那?爹娘怎么没有把她认出来?用你到我面前告诉我?这简直太过荒谬了。”


    “你难道忘了娘当年大病那?一场!”王元瑛痛声道,“若再不寻回三妹,她都要活不下?去了,爹为了她的安危,自然一口咬定如今的老三便是真正?的老三,爱女失而复得,娘从那?便一心?扑在?她身上,如何顾忌真假!”


    王元琢对上王元瑛的视线,心?中开始发怵,难以想象那?个答案会是真的,他仍是摇着头道:“我信了你才?是真的有鬼,我绝对不会信的,永远不会信,贺兰香怎么可能是我们的亲妹妹,我不相信!”


    王元瑛急了,痛心?疾首道:“你以为我就愿意?相信吗!如今三妹马上当上皇后,王氏一族的风光皆集在?此?刻,爹娘也早已笃定她就是失而复得的女儿,我也始终拿她当妹妹,你以为我就愿意?相信吗!”


    王元琢冷静下?来,眼瞳隐有颤栗,定定看着王元瑛,沉默着,还是摇头。


    王元瑛忍无可忍,冲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领,威胁道:“你信不信在?于你自己,但老二,你给我记住了,你绝对不可把我告诉你之事?吐露给别人,尤其?是爹娘,否则,这个家便真要散了。”


    王元琢一把推开了他,怒瞪着他咬死道:“我当然不会告诉爹娘了,因为你在?胡说八道,我不会信的,我不会信的……”拔腿便跑出了军帐。


    王元瑛叹息一声,追到外面,对着王元琢的背影高声呵斥:“你若不信,你现在?便找到她面前,亲自问她,她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王元琢步伐顿了一下?,旋即便是更快跑开。


    *


    傍晚落了场雨,天气越发湿冷阴寒,天色黑沉,北风打着旋儿扑击檐铃,叮铃铃一片嘈杂的响,乱在?人的心?上,无端烦恼。


    贺兰香倦意?浓重,正?小憩,便被腹中孩儿踢醒,醒来便听细辛说王元琢登门求见。


    “王元琢?”贺兰香诧异了一下?,轻轻按揉着肚子道,“他来见我做什么?他过往从未如此?光明正?大地找过我,难道不怕被人说闲话吗。”


    细辛道:“奴婢没听二公子细说缘由?,但他模样怪怪的,应当不是为了小事?而来。”


    “还不是为了小事?……”贺兰香喃喃念着,心?中陡然浮出股不祥的预感?,吩咐道,“将人带到花厅等候,我这便过去。”


    “是。”


    待赶到花厅,贺兰香见到一身湿透的王元琢,惊诧地朝他走去道:“你怎么淋成这样了,身边的小厮怎么伺候的,也不给你撑伞遮雨,用不用先去换身衣物?”


    王元琢浑身是水,眼眸也被冰冷的雨水打湿,通红看着贺兰香,并未对此?回话,而是哑声道:“贺兰,你知道我要出征了吗。”


    贺兰香脸色沉了一下?,眼神闪躲到一边,“我知道。”


    王元琢继续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之所以要去辽北,去为了可以挣得军衔,回来好?光明正?大娶你,让你做我的妻子。”


    贺兰香倒吸一口气凉气,抬起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喉中堵了千言万语,几次想要说话却将唇咬住,最后说:“二公子,我知道我这话你不会爱听,但我还是想劝你不要去,领兵打仗本就不是容易之事?,你本文人,何苦蹚那?浑水……”


    贺兰香顿了一下?,接着说:“何况你即便就是打赢了,回来你我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不可能?”王元琢朝她逼近一步,目光灼灼看着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贺兰香脸白了一下?,眼眸垂下?不再去看王元琢,嘴上也打住再不多说一句。


    王元琢看着她的表情,心?凉下?许多,却还是不愿面对那?个可怕的真相,启唇哽咽道:“你过往曾说过想要嫁给我,如今,为何不再提了?”


    贺兰香不敢看他一眼,轻轻摇着头,叹息道:“二公子,过往的都让它过去吧,你我身份悬殊,终究不是一路之人,昔日所言,是我太天真了。”


    一段感?情便被这样高高挂起轻轻放下?。王元琢看着贺兰香撒谎的样子,眼角滑下?一颗泪滴,笑道:“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你真的都知道。”


    贺兰香心?尖一跳,抬眼瞧他,“我都知道什么?”


    王元琢不说话了,转身离开花厅,背影隐没在?浓密雨色中。


    *


    提督府门口,百姓围观,窃窃私语。


    王元琢淋在?雨中,上衣尽除,上身背负锋利荆条,任由?皮肤被割出道道血痕,他在?府门外跪地叩首,高声道:“不孝子王元琢抗旨不遵忤逆父上,特归家与父亲请罪!手中辽北虎符如数奉上,望父亲笑纳!”。


    王延臣领兵出发那日, 贺兰香窗外的红山茶盛放愈烈,大朵大朵的红,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摇曳身姿, 舒展花瓣,杀气腾腾的妖艳, 仿佛经过鲜血漂染。


    她?到狱中看了谢折,雨后的牢房潮气浓重, 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之气,充斥在黑暗中, 如无形的死亡。她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样子, 冷声道:“王延臣, 是?带严崖一起走的。”


    谢折眼眸未抬, 并?不言语。


    贺兰香:“有严崖这个得力助手帮忙,他打赢胜仗的机会?很大。”


    谢折略抬眼眸,一双漆黑的眸子只是?看着她?, 依旧不言语。


    连日的牢狱之灾,并?未削减他身上冷硬的气势,狱卒待他比待自己亲爹还要小心, 衣物有更换, 身上有擦洗, 从头到脚,毫无落魄之态, 反而严肃冷峻,不怒自威。


    对比之下,失态不安, 显得焦灼的,反而是?贺兰香。贺兰香当然意识到这一点?, 她?烦了,朝着谢折斥道:“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都?一点?不带着急的?”


    谢折看着她?,蓦然启唇,“所以?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贺兰香被问住,一时语塞,看着谢折波澜不惊的脸色,不由怒火中烧,下意识怒瞪他道:“那还不是?因为我担心——”


    话到此处,贺兰香打住不再往下说,谢折看她?,她?也别开视线。


    足过了好一会?儿,谢折才继续说:“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没那么容易受人摆弄。”


    贺兰香收敛了心情,也压下了数不清的担忧之言,冷哼一声道:“你?是?没什?么,可惜当局者迷,王延臣代子出征并?未大肆宣扬,陛下那边恐怕还不知情况,他若知道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这回?为达目的不惜将你?下狱,之后又要对你?做什?么,你?且提前设想吧。”


    谢折再无答过她?的话,冷峻的面容隐在阴影中,黑眸晦暗,让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贺兰香本来?大着肚子来?找他就烦,见对牛弹琴,说三?句话两句都?没个着落,便?扬起声音不悦道:“谢折,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回?应她?的依旧是?空荡寂静。


    “谢折!”贺兰香真生气了。


    谢折抬眼对她?,道:“耳朵疼,听不太清。”


    贺兰香这才熄灭火气,想起他那对可怜的耳朵,朝他走过去,到了他面前,因孕肚隆起不好弯腰,只好半个身子坐在他腿上,照着耳朵轻轻给他吹了两下红肿伤处,朱唇靠在他耳畔,轻轻道:“我在这里说,能听到了吗?”


    谢折:“听不到。”


    贺兰香:“都?这么近了,还听不到?”


    话落,她?陡然反应过来?,照着谢折的胸膛便?来?了一巴掌,起身欲要离开。


    谢折将她?拉回?腿上,手落在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摩挲,“怎么,生气了?”


    贺兰香飞他记眼刀,并?不掩饰心情,“对,生气了。”


    谢折:“那我要怎么让你?出气?”


    贺兰香说不出来?,莫名其妙地瞥着谢折,突然不懂他何时变得这般自觉。


    谢折:“不如你?拿起鞭子,再如上回?那样,将我折磨一番如何?”


    贺兰香愣了。


    她?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出气不出气,这家伙分明是?对那次上瘾了。


    *


    “李姐姐,外面是?送军的号角声吗,朕没有听错吧。”


    长明殿,夏侯瑞靠在金丝龙纹软枕上,胸口随咳后平息的粗喘而起伏,声音虚弱沙哑地道。


    李萼为他轻轻顺着胸口,道:“回?陛下,是?的。”


    夏侯瑞笑出声,难得开怀的样子,“真好啊,王元琢终于走了。”


    “只要将他派去辽北,他必打败仗。只要他打下败仗,恶名一旦传开,辽北兵权便?再无落在他王家手中的可能。到时候,军权重归谢折手中,王延臣必方寸大乱,甚至再派王元瑛出马以?挽回?王家名声,我顺势派人暗中再要了王元瑛的性命,王延臣必痛之入骨。在那时,想必王朝云也早当上皇后,我再假借秽乱宫闱之名,除去王朝云,废掉王延臣,将他这一脉发落,扶持一个老?实听话的家主。从此以?后,琅琊王氏,便?不再是?我的心头大患了。”


    夏侯瑞在李萼旁喃喃诉说着自己的计划,不知不觉便?哈哈大笑,笑着咳嗽着,笑声里是?油尽灯枯的疲惫,但又透着股死而无憾的爽朗。


    李萼眉头紧锁,不知该不该把?宫外最近发生之事告知于他,思忖一番终究沉默,好声道:“陛下,晌午已至,您该小憩了。”


    夏侯瑞应声,阖眼准备入睡。


    这时,内侍道:“回?陛下,王参事已回?宫复命,随时可侍奉御前,您看是?否传唤。”


    夏侯瑞瞪大了眼眸,“你?说什?么,你?说谁回?来?了?王元琢?他怎么可能回?来?,他不是?已经领兵离开了吗!”


    内侍支支吾吾不敢说话,浑身抖若筛糠。


    “给朕滚下去!让王元琢进来?!”


    内侍匆忙离开,过了片刻,王元琢迈入殿门,走到龙榻前叩首行礼,声音沉稳,“微臣拜见陛下。”


    夏侯瑞大惊失色,直至此刻才坚信自己不是?做梦,他怔怔看着王元琢,不可置信地道:“你?怎么在这?你?不是?,不是?……”


    王元琢面不改色道:“陛下不记得了吗,微臣早已奉陛下旨意将虎符交给王提督,如今真正领兵前往辽北之人,乃是?臣父王延臣。”


    “放肆!”夏侯瑞一声怒吼,满面震怒,高扬声音喝道,“朕先?前是?怎么跟你?说的,朕让你?守好虎符,除了朕的口谕,任何旨意皆不作数,若有人强行逼交,你?大可随时调动兵马自保,怎么能转交他人,让别人代你?出征!”


    王元琢面上无一丝异样,仍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冷不热道:“臣只是?奉旨行事,不敢忤逆圣意。”


    夏侯瑞眼底猩红,羸弱单薄的双肩都?因滔天怒火而起伏着,“什?么奉旨行事!都?是?借口!你?怎么对得起朕对你?的信任!你?怎么可以?把?兵权交到别人手里!”


    王元琢不语,伏地沉默承受天子之怒。


    夏侯瑞在此刻深知其中一定出了事先?没有预料到事情,却仍不敢相信,他不明白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可以?导致固执如王元琢会?突然改变主意。


    他不死心,气喘吁吁,痛心疾首地看着跪地之人,“你?忘了当初的抱负吗,不是?要打下胜仗,不是?想娶贺兰香吗!你?不想要那个女人了吗!”


    地面光影浮动,浮尘飘摇。王元琢想到贺兰香,脑海中浮现?起那张秾艳娇媚的脸,原本该加快的心跳在此刻毫无变化,心如死灰,再无波澜。


    李萼安抚着夏侯瑞,轻声细语,“陛下冷静,太医说了您不可动怒的。”


    夏侯瑞见李萼反应平淡,瞪大眼睛道:“难道连李姐姐你?也知道!你?为何不告知于我!”


    李萼启唇想解释,他却浑身发抖,早已听不进去,指着王元琢,咬牙切齿地重复道:“你?怎么可以?!朕那么看重你?!你?怎么可以?!”


    说着大吐一口鲜血来?,阖眼昏了过去……”


    清晨, 天微亮,钟声悠扬。


    城门一经开放,御街顿时聚满来自五湖四海的炼丹师, 或衣衫褴褛,或蓬头垢面, 人头攒动如过江之?鲫,个个目光如炬, 一股脑往朱雀门的方向推搡,声?音繁多嘈杂, 混乱无序。


    “官爷看看小的, 小的自幼痴迷炼丹!炼出的丹药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啊!”


    “还有我!有我在, 陛下定?能长命百岁!官爷看我!”


    “我我我, 我能为陛下炼丹!我可以!”


    人来人往中,无人在意到,角落里有伙人正在沿街搜寻着什么, 目光闪烁,仿佛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奇怪,京城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 他还能往哪藏。”


    “一个断手断脚的废人, 能跑得了多远, 继续找,三姑娘还等着咱们回去复命呢。”


    一行人停停走?走?, 半晌过去才离开御街去了别处搜查。


    阴暗潮湿的小巷中,一群乞巧报团取暖。


    在他们的后面,最冰冷肮脏之?处, 还有一个人蜷缩成一团,看着离开的那几个人, 两只无光的眼眸充斥蚀骨的恨意,咬紧牙关,瑟瑟发抖。


    *


    “主子还是睡不?着吗?”


    细辛端起盏温热的桂圆茯苓茶喂给贺兰香,看着她憔悴的面色,叹息道:“本来您昨夜就被小主子折腾的一夜没睡好,眼下还连午觉都睡不?成,怎么能撑得住。”


    贺兰香咽下一口茶水,口中泛甜,眼神却是愁的,启唇道:“我不?是因为孩子睡不?着。”


    “我是因为谢晖,这几日,我总梦到他。”


    细辛持有勺子的手一僵,顿时不?敢往下问了,只专心喂贺兰香喝茶。


    贺兰香却喝不?下去了,她推开茶水,轻舒口长气,看着窗外艳红如血的山茶花发呆,满面怅然。


    她以往怪谢晖从?不?往她梦中来,如今梦到他的次数多了,倒让她感到害怕了。


    贺兰香低头,看向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还有两个多月便要临盆了,这个孩子马上便来到这个世上,她和谢折的孩子。


    为何偏在这时候梦到谢晖,这代表着什么,是不?是他在怨恨她,怨恨这个本不?该出现的孩子?


    似是看出贺兰香面上的不?安,细辛轻声?宽慰道:“主子莫要想太?多了,医官说过的,越往后身?子越不?舒坦,多梦更?是司空见惯,哪里有那么多的鬼啊神啊的,多半是您怀孕劳累,又因近来连出大事,心神不?宁罢了。”


    贺兰香听着,未否认,发着愣,过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备马套车,我要前往金光寺。”


    *


    金光寺。


    贺兰香给谢晖上过香,念过几篇往生经,忙完正欲离开,走?到门口,小沙弥便追来道:“阿弥陀佛,夫人留步,有贵客在客房等候您大驾,要小僧务必将您请去。”


    贺兰香思索一二,以为是郑文君,便爽快应下,让小沙弥带路前往。


    待抵达房中,贺兰香一眼望去,落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上,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她的瞳仁颤了一下,紧接着皱紧眉头道:“怎么是你?”


    萧怀信呷下一口茶,氤氲的茶烟扑散在他的脸上,鲜红纵横的疤痕如蠕动的蜈蚣,从?额头到下巴,无处没经攀爬。他听到贺兰香的声?音,抬眼,变形的双眸扫视在她身?上,唇上噙了抹笑?意,启唇,嗓音嘶哑:“贺兰,别来无恙。”


    贺兰香浑身?抖了一下,记忆里熟悉的恐惧无限扩大在眼前,手脚顷刻冰凉发冷。但她已然不?似过去那般容易受惊,缓过心情眼神便锐利下去,冷声?道:“妾身?不?知丞相大驾,有失远迎,因有要事再身?,妾身?恕不?奉陪,丞相还请自便。”转身?便走?。


    她一点不?关心萧怀信为什么要私下与她见面,对于这个人,她见一次便毛骨悚然一次,看见便只想逃离。


    “这么怕我?”萧怀信发笑?。


    贺兰香冷嗤一声?,“不?是怕,是恶心。”


    “还有,丞相大人记住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贺兰之?名?,不?是你能叫的。”


    “不?叫你贺兰,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萧怀信故作苦恼一样,幽幽试探道:“国公夫人,还是——”


    “王朝云王小姐。”


    贺兰香猛地顿住脚步,转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怀信,呼吸都在短瞬间变得急促颤抖,开口,咬紧牙关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怀信放下茶盏,没了茶烟遮挡,脸上的疤痕愈发清晰明显,触目惊心,狰狞可怖。他欣赏着贺兰香那副震惊加惊恐的表情,漫不?经心道:“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要王朝云这个身?份,想不?想认祖归宗,回到王家。”


    他慢声?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吐信的毒蛇,所吐出的每个字都淬有毒液一样,沾满危险的引诱。


    贺兰香看着这条明显不?怀好意的“毒蛇”,坦然道:“想。”


    “但是我不?能。”


    萧怀信未语,变形的眼眸盯着她。


    贺兰香继续道:“假的王朝云过得风生水起,有爹娘疼爱有兄弟帮扶,我即便想回,也回不?去,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站在我这一边。”


    她并未表现出苦涩难受,只不?过在说话时,手不?自禁攥紧了衣袖,指甲深陷衣料之?中。


    没人能在揭开自己伤疤时做到无动于衷,她也不?例外。


    萧怀信看着她那只攥紧衣袖的手,道:“只要你想回去,我随时可以让假的王朝云消失。”


    贺兰香眉梢跳了一下,显然心动,但很?快冷静下来,一闪而?过的希冀如烟云消散,她再看萧怀信,眼底便满是漠然,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也不?会那么突然好心出来帮我,说吧,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萧怀信笑?了,“我喜欢你的这份识时务。”


    贺兰香哼了声?,未置一词。


    萧怀信笑?完,道:“谢折很?信任你,是吗。”


    贺兰香顿时皱眉,看着他,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不?通。”


    萧怀信:“辽北兵权乃他命门所在,没了实权,他谢折便是被折去翅膀的老鹰,迟早有落地摔死的一天,可他如此轻易便交出兵权,连反抗都没有,难道就仅仅是因为他不?想与陛下撕破脸皮吗?他貌似不?是那般懂得隐忍的人。”


    贺兰香听出了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眼神冷却下去,沉声?道:“我明白了,你怀疑谢折有别的目的,想让我出马,套出他的实话。”


    萧怀信含笑?不?语,显然说中。


    “那丞相大人今日要白跑一趟了。”贺兰香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萧怀信神色并未起变化?,仿佛就料到她会这样,点了下头,让她继续说,手重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手的玉白与脸的丑陋贴合在一起,是比纯粹的狰狞更?加刺激眼魄的惨烈。


    贺兰香:“我与谢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他在我尚且能有一线生机,若没了他,你们这些权贵,不?早把我生吞活剥了。”


    “你让我与你合作,让我相信你。可倘若我连他都信不?过,我又安能信得过你?”


    贺兰香朝萧怀信微微一福身?,旋即便已转身?,“妾身?告退,丞相保重。”


    “他杀了你的丈夫。”


    萧怀信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


    “你的生活全?都因他而?毁,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恨他?”


    贺兰香步伐未停,头也不?转道:“恨与不?恨,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是你该管的。”


    她没再给萧怀信开口的机会,离开客房便走?向寺门,一直等回到马车上,方劫后余生般长呼一口气。


    之?后一路,她神色恹恹,两眼发着怔,再未多言一句话。


    细辛对此感到不?安,轻声?唤她:“主子?”


    “别说话,”贺兰香阖上眼睛,不?知想到什么,嗓音竟突然有些哽咽,“让我静一静。”


    回到府里,贺兰香睡很?早,太?阳落山后便服下半盅安神汤上了榻。


    一直睡到午夜时分?,又受噩梦所惊,醒来见榻前坐着一抹黑影,刚要害怕,认出是谢折,遂长吐一口气道:“你怎么在这,陛下总算开恩,放你出来了?”


    谢折声?音哑涩,带着深夜特有的凌厉,道:“听说,你今日从?金光寺回来,人便开始不?适?”


    贺兰香手落在肚子上,轻抚着道:“没什么的,只是这几日容易做梦,便去金光寺诵经安心,想着兴许能够将噩梦驱散。”


    “什么噩梦。”谢折问。


    贺兰香想到梦里成血海汪洋的侯府与浑身?是血的谢晖,怔了一瞬,摇头道:“真的没什么。”


    谢折未再多问,上榻拥她睡下,手落在她的手上,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二人隔着肚皮与尚在腹中的孩子一同入眠。


    临睡着前,贺兰香只听耳边有一句:“贺兰香,你不?能对我撒谎。”


    她没往心里去,哼哼两声?便睡熟过去了。


    说来也怪,有谢折在身?边,她竟一夜好眠,乱七八糟的梦再也没做一个。


    天亮,她被谢折下榻的声?音惊醒,撑起身?子,睡眼朦胧看着坐在榻沿的身?影,道:“这就要走?了?”


    谢折将革带扣上,声?音沉闷,“你又不?留我。”


    贺兰香知他还在为昨夜别扭,便笑?出声?,双臂缠到他腰上,手指往腰下乱探,软声?说:“我可没有不?留你,我现在不?就是在留你么。”


    谢折呼吸沉了些,将那只手扯开,不?悦道:“少发-浪。”


    后三个月同房是大忌,他二人除了在牢里激烈了几回,月份足了以后便再没有过了。


    贺兰香越发来了兴致,胸脯贴在他后背,下颏抵在他后颈,往里轻吹着气,媚声?道:“真是没情趣呢。”


    谢折脊背绷紧成了一把冷硬的刀,直接将她扯下摁回被窝中,起身?大步离开。


    待谢折离开,细辛进来伺候贺兰香更?衣,另外道:“主子,方才相府来人,还带了话,丞相大人说昨日是他唐突,不?该对您有不?情之?请,回去便已悔改,还特地挑了礼物?差人给您送来,当?作给您赔罪用了,要您务必将礼收下。”


    贺兰香皱起眉,当?真以为自己听错,狐疑道:“送礼?萧怀信?他能给我赔罪送礼?”


    她想到萧怀信那张脸便觉得惊悚,更?难以想象那心机叵测的家伙会给她送礼。


    真是见了个鬼了。


    细辛道:“人被奴婢请到花厅候着了,方才有将军在场,奴婢不?好跟您讲,此刻才好禀报。”


    贺兰香点头,眼中疑云颇重,但想不?通便不?再去想,吩咐道:“更?衣梳妆,我现在便去看看。”


    少顷,简单收拾完毕,她走?出里间,正掀开隔绝里外两间的毡帘,一抬眼,便对上一双漆黑无光的双瞳。


    “你没走??”


    贺兰香眼神都有些闪躲,心中咯噔一下,不?敢想象刚才与细辛的对话都被他听去多少。


    谢折迈出步伐,逼近了她,盯着她道:“你何时与萧怀信来往那般热络了?”


    贺兰香转身?回里间,声?音平静,“哪里有什么热络,不?过是昨日到金光寺上香巧遇,因蓦然撞见他,再度被他那张脸吓到,他便送礼赔罪罢了。”


    谢折点头,“嗯,过往吓到你都不?知道赔礼,现在知道赔礼道歉了,萧丞相可真是个好性子。”


    贺兰香当?然听出谢折话里的讥讽与深意,干脆也就不?再遮掩,将萧怀信想要拉拢她,借她之?口套出情报一事说给了他,让他自己去评判。


    谢折听后神色仍是淡淡,只道:“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贺兰香:“他说能帮我恢复身?份,但我告诉他了,我不?需要。”


    而?且据李萼之?前对她的警告,似乎她若恢复王朝云的身?份,下场将必死无疑,但萧怀信是摆明了要扶持琅琊王氏的,他应该没恶毒到给她下圈套想要卸磨杀驴的地步。


    那么想除掉王氏的人,便只有新帝。


    忽然一下子,贺兰香恍然大悟到一些重要的东西。


    她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从?一开始便不?是谢折与王氏之?间的争斗,而?是新帝与权相之?间的争夺。


    这对有血脉牵扯的舅甥,才是真正的生死对头。


    谢折看着贺兰香眼底的风云变化?,眼神从?审视的冷逐渐变成如往日的平静,道:“我相信你。”


    贺兰香乍听上这话,心上稍跳了一下,滋味微妙,心思瞬间回到当?下。


    她正要放松下来,耳边又来一句:“走?吧,一起去看看他给你送了什么礼。”


    贺兰香隐有不?详的预感,但没有推脱,点头应下。


    到了花厅,相府小厮笑?脸盈盈对贺兰香问过好,看到谢折,面色直接僵了下去,仍强撑着问过好,之?后便将蒙在礼品上的绢布揭开,露出一只鸟笼,以及跳跃在鸟笼里的两只相思鸟。


    五颜六色的鸟儿,身?上的羽毛干净鲜艳,像披了一整个春天在身?上,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贺兰香眼睛亮了一瞬,仿佛死去的两只爱鸟死而?复生,下意识迎上前去,神情喜不?自胜。


    小厮道:“听闻国公爷生前与您伉俪情深,曾送过您一对相思鸟,可惜没能撑过来,到了北方便接连没了。这是我们相爷特地费了大工夫给您挑来的,便用这对当?作替换,好让您睹物?思人,缓解对国公的相思之?苦。”


    贺兰香眼中渐有湿润的兆头,看着活蹦乱跳的鸟儿,脑海中又出现那个尊贵清俊的小侯爷,他的身?影映在洒满阳光的窗棂,穿过花架,脚步声?欢快,提着鸟笼步入房中,双眸明亮,对她笑?道:“香儿,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她不?知不?觉便沉浸在过往的幻想中,看着笼中鸟儿,启唇喃喃道:“晖郎……”


    谢折脸色阴沉。


    小厮送完礼便离开,不?敢多逗留。


    贺兰香挪不?开步子,在花厅逗引着两只相思鸟,笑?颜如画。


    谢折从?没见她何时这样对他笑?过,周身?气势低冷下去,看着她,压抑隐忍的样子,却终究忍不?住问:“萧怀信是怎么劝你背叛我的。”


    贺兰香:“他说——”


    谢折杀了你的丈夫,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恨他?


    真话险些宣之?于口,贺兰香抬眼对上谢折的那双黑眸,瞬间便又清醒了过去,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你再不?回御史台待着,当?心被人发现,说你藐视律法,再朝陛下参你一本,关更?久。”


    谢折没等来她的回答,心里已猜到七分?,嗓音便有些发冷发沉,道“回不?回,是我的事情。”


    言外之?意:用不?着你管。


    贺兰香装听不?懂,放软了声?音,好生劝道:“可御史台与这里离得颇远,临近晌午人又多,将军还是早点上路要紧。”


    “御史台与这里离得远,……”谢折重复着她这句话,突然大迈一步,高大的身?躯立在她身?前,投下的阴影笼罩住她整个身?体,目光灼灼看着她的眼睛,问她,“那你觉得,我和你离得是近是远。”


    贺兰香愣了下子,在谢折历来无光的眼里竟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之?后笑?出声?,别开脸不?再看他,改为看着那对相思鸟。


    笑?声?落下以后,她的声?音亦随之?沉下,变得苍凉,道:“我想到你几次救过我的命,又为我留下来不?去辽北,就觉得你离我很?近。”


    “可一想到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就又觉得,你离我很?远,非常远。”


    谢折听后,久久无声?,转身?离开。


    *


    月底,天气阴沉,寒气氤氲,天色实在太?早,街上尚且没有几个人在,整条长街都萦绕一层薄雾,幽渺如世外仙境,不?像人世。


    “驾!驾——吁——”


    出城的路上,马车突然停下,郑文君在车内睁眼,道:“怎么了。”


    赶马小厮道:“回夫人,前头有个叫花子挡在路中间,您稍等,小的这就把他踹到一边,绝对不?误您礼佛的时辰。”


    郑文君眉梢稍皱,“等等。”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有一个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浑身?脏污,蓬头垢面。


    她有些于心不?忍,便下了马车,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推搡着乞丐,柔声?道:“醒醒。”


    对方毫无动作,显然死了过去。


    但郑文君感受到这人的身?躯尚不?僵硬,说明还有一线希望在,便命随从?将其抬起,就近找个医馆救治。


    过程里,她将乞丐覆盖在脸上的头发拨开,结果一眼下去表情顿时大变,惊诧不?已道:“这……这不?是正儿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被他娘带到南边生活了吗?”


    *


    月沉日升,天光初霁,贺兰香照例由?医官请平安脉。


    “胎儿一切皆好,夫人且好生休养,切莫大喜大悲,务必每日心平气和,只等瓜熟蒂落。”医官道。


    贺兰香摸着肚子,算计着假的怀孕日子和真的怀孕日子,猜测到时候孩子久久不?出生,定?会遭人猜忌,所以最好还是按照假日子将孩子生出来。


    可,她有点下不?去那个手。


    刚怀孕时她十分?心狠,觉得总共就隔那一个月,大不?了到了时候便喝催生汤强行催生,总之?不?能让人怀疑到她的头上。


    可这几个月下来,经过了开始时的孕吐折磨,和后面的胎动煎熬,她竟对这烦人的小家伙生出无限怜惜,如果强行催生,势必先天不?足伤害身?体,能不?能长大成人都还另说。伴随怀孕的日子愈来愈长,她如今更?想让她的孩子好好生长,到了对的日子再出来,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那些便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将这弱小的生命早早带到世上干什么呢,这破世道,哪里比得过娘肚子里安全?。


    这时,肚子又动了一下,仿佛是里面的小东西在和她达成一致。


    贺兰香的心彻底软了下去,她轻轻摸着肚子,心道:放心吧,娘一定?等你自己想出来了再让你出来。


    催生既行不?通,为今之?计,便只能另想他路了。


    贺兰香细细思忖着,抚摸着肚子,为自己和孩子做着打算。


    这时,细辛跑入房中,满面惊慌,气喘吁吁道:“主子,不?好了。”


    贺兰香:“怎么不?好了?瞧把你吓的,难道谢折又出事了?”


    细辛摇头,哆哆嗦嗦地道:“不?是将军,是,是王夫人,她没……没了。”


    贺兰香呼吸停了一瞬,头脑空白一片,听不?懂话一样,用颤栗的嗓音问细辛:“没了是什么意思。”


    细辛欲言又止,最终跪在地上,“主子节哀!”


    贺兰香面上血色尽去,却是笑?了,喘着急气道:“你莫名?其妙的对我节什么哀,王夫人她还正当?壮年,都还没到含饴弄孙的时候,怎就该节哀了,错了,一定?是你听错了。”


    说着她便已下了榻,鞋顾不?上穿,疯了一般往外去,“我去找她!现在便去!你等我回来,回来了一定?撕烂你这小蹄子胡说八道的嘴!”


    细辛起身?拦抱住贺兰香,撑不?住大哭出声?,心一横喊道:“主子别去!怪奴婢没说清楚,奴婢再说一遍,王夫人她……她死了!她死了啊!”


    她死了。


    三个字犹如当?头一棒,将贺兰香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下意识涌来的不?是悲伤,而?是麻木,麻木到她的手脚动弹不?得,连思绪都停下了,劈天盖地的绝望如乌云笼罩在她头上,可她根本没有办法转动头脑,去试图消化?这个消息。


    她就只是摇着头,不?断自言自语,“什么死了,我不?听,假的,不?可能,她怎么会死,她不?会死的……”


    细辛泪若雨下道:“说是王夫人昨日夜里突发心疾,睡下以后便没了动静,丫鬟们只当?是她睡得熟,后来天亮去看,人便没了。”


    字字如刀,剜进贺兰香心口,搅烂血肉。


    她浅浅喘不?过气,头脑白茫茫一片,连血都是冷的。


    唯一感受到的暖流,便是从?身?下传来。


    “血!主子你流血了!”


    “主子别阖眼!听着奴婢的声?音啊!”


    有好多人在她耳边呼喊,可她已经听不?清了。


    她好想郑文君,好想见她,想让她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是假的,她现在,只不?过是在做一场可怖至极的噩梦。


    *


    醒来时,天是黑的,外间断断续续有声?音传来,似是故意压低了声?音,显得格外微弱,但能听见个大概。


    “将军放心,夫人无碍,只是心绪起伏大过庞大,身?体短瞬间难以承受冲击,虽有落红,但好在胎像稳固,这几日好生卧床休养,按时服用保胎丸即可。”


    贺兰香听着说话声?,呆呆看着烛台上跳跃在灯罩中的烛点,整个人安静至极,宛若一幅没有生命的图画,连谢折何时回来都没有在意。


    直到谢折将一颗黑漆漆泛着浓郁苦气的丸子伸到她唇边,她才转过脸,避开过去。


    谢折的声?音没有太?多波澜,道:“张嘴。”


    贺兰香视若无闻。


    若按往常,谢折一定?会粗暴地掰开她的嘴把药强塞入口,或者干脆在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强行渡到她口中逼她咽下。


    但今日,他什么都没干,只沉默将药丸放回药瓶,起身?便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贺兰香突然看他,声?音凄厉犹如尖叫,又不?安好似惊弓之?鸟,透着难以压抑的颤栗。


    “回御史台坐牢。”谢折道。


    “不?准去!”贺兰香的泪突然便流了满脸,固执恶劣如顽童,“我要你留下来陪我,哪里都不?准去!”


    谢折便转身?,重新回到她身?边,坐下。


    贺兰香压抑至今的心情总算爆发,她扑到谢折怀中,抱紧他大哭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怎么会突然死了……”


    “说是突发心疾,可是她有什么心疾足以要她的命,她只是身?体弱了一些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说死就死了,怎么会啊,明明我们前不?久才见过面的,我和她还一起吃了榛子酥,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我都还没有叫过她一声?娘,她怎么就死了!”


    “谢折我好不?甘心,为什么我上次见她没有同她多说一些话,为什么我没有多陪陪她,她那么孤独,身?边围着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懂她,我应该多陪陪她的,我好后悔,我后悔到活不?下去了……”


    贺兰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说什么,一遍遍重复说过的话。谢折轻拍着她的后背,没说话,安静陪着她。


    一直到贺兰香哭累了,猫儿似的趴在他怀中啜泣,谢折才道:“我听说,人死后,可以变成星星。”


    “好人,星星便会亮一些,坏人,星星便暗一些。”


    “她那么好,会成为很?亮的星星,你一抬头便能看到。”


    “或许她只是换了种方式生存在这世间,你并没有与她相隔太?远。”


    贺兰香听完无奈到更?想哭了,揪着谢折的脸道:“谁对你说的这些哄小孩子的鬼话啊,崔副将?”


    谢折未置可否,把她的手从?脸上扯下来,趁她缓过来不?少,把药丸塞到了她的嘴里,看着她嚼碎咽下。


    没人拿这话哄过他,是他自己编的。


    在过往成千上万个丧母之?痛的日夜里,没有人安慰过他。


    *


    父母亡,子女要为其守灵七日。


    郑文君停棺十日,在这之?间,贺兰香上门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回来险些又哭到落红,从?此再想去,身?边丫鬟先跪成一片,她连府门都出不?了。


    直到下葬那日,棺椁抬上御街,贺兰香不?能光明正大前往吊唁,便在附近找了个酒楼,看着棺材在大片哭声?中被一路送出城门,漫天纸钱飘散。


    细辛哭着后悔,说那日她不?该急着将事情说出来的,差点酿成大祸,让贺兰香重罚她。


    贺兰香看着飞扬在空中的纸钱,眼泪已经哭干,面上便只留下麻木的平静。她道:“京城就这么大,瞒我能瞒到什么时候,横竖都得有这一遭,何况若让我蒙在鼓中,错过见我娘最后一面,我才是真的痛不?欲生,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


    她阖眼,任由?早春微凉的风在脸上吹拂而?过,脑海中出现那张永远温柔和善的脸。


    不?对劲。


    冷静下来以后,这是她所能想到的仅有的三个字。


    在金光寺偶遇那日,郑文君身?子看着便还算硬朗,怎会短短时间突然暴毙身?亡,可惜她是个名?义上的外人,没有权利指使仵作验尸。


    可就这么让她接受她娘暴毙的事实,她做不?到。


    楼下,哭声?彻天。


    王元璟哭成泪人,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眼睛一直对着棺材,“娘!我好想你啊,爹,爹在哪啊,你快回来吧,你为什么要走?啊!你连我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走?什么走?啊,打仗就那么重要吗!”


    这时,一支飞骑如脱弓箭矢飞入城门,势如破竹,卷起漫天沙尘。


    “报——王将军率领骑兵突袭敌营大获全?胜!斩杀敌人三千!掳获牛羊两万!俘虏两千!报——王将军率领骑兵突袭敌营大获全?胜!斩杀敌人三千——”


    顿时,哭声?消散,连同百姓,都被王延臣打了大胜仗的消息所吸引,不?知是谁领的头,所有人都雀跃欢呼起来,无人再往棺材上观望唏嘘。


    棺材后面,王元璟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干脆愣在原地了。


    王元瑛原本毫无光彩的双眸陡然灼灼生辉,野心毕露。他看着棺材,压抑着狂喜道:“娘,您看到了吗,爹他做到了,咱们王家,以后终于不?用再被谢折强压一头了,他能做到的,王家人一样能做到。”


    所有人里,只有王元琢从?开始便不?哭不?笑?,隔着两个兄弟,恶狠狠地盯着垂眸揩泪的王朝云,袖下的拳头一点点收紧,青筋紧绷。


    有人欢呼有人哭,混乱中,头顶天空忽然传出嘈杂异响,日头都跟着暗下,百姓纷纷举头,抬眼望去,只见一大片阴影在空中飞过,遮天蔽日,诡异可怖。


    “那是什么东西!妖物?吗!”


    “不?是妖物?,是……是鸟!那些都是鸟!”


    “这才开春,哪来那么多南迁的鸟,它们也不?嫌累?”


    “这可不?是吉兆啊。”


    酒楼上,贺兰香也留意到天空中的景象,这种风景她曾在临安见过,不?久之?后扬子江决堤,淹死了好几百人,毁坏房屋无数。


    可这是在北方,春日未过,应该不?会有水患发生。


    相比水患,这里更?有可能出现的灾祸,是地震。


    贺兰香落在肚子上的手蓦然一沉,沉声?道:“换地方,不?在二楼坐了,去下面。”


    *


    未过三日,地震的消息便传入京城。


    按道理,即便离得再近,消息起码也要七日抵达,之?所以这般快,是地震的地方太?过可怕。


    泰山。


    历朝历代的帝王封禅所在之?地。


    得知消息时,贺兰香还在嚼那苦到无法下咽的保胎丸,听见地震之?地,口中苦涩的丸子顿时失去滋味了,咽下后道:“外面都是怎么传的。”


    寻常地震尚且流言四起,泰山地震,贺兰香都难以想象除却京城之?外,各地都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细辛犹豫一二,道:“昏君当?道,妖妃乱世,德不?配位,天诛地灭。”


    贺兰香看着窗外阴沉不?定?的天色,想到李萼那张寡淡秀丽的脸,无论如何都与“妖妃”二字联系不?到一起,可也不?重要了,没人在意她是不?是真正的妖妃,反正除去她的人能被称为英雄便够了。


    “看来天下真的要大乱了。”贺兰香喃喃道。


    肚子又动了一下,这次比以往还要用力。贺兰香放在肚子上的手掌心朝下,轻轻抚摸着,垂眸看向肚子,唇上扯出抹苦涩的笑?,无奈道:“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可怜的孩子,你真的投生错了世道。”


    “娘也投生错了世道。”


    *


    夜晚,谢折又来看她。


    贺兰香在烛下忙着逗那两只相思鸟,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只道:“来了?”


    谢折本要过问她身?体,看到她笑?盈盈逗那两只破鸟,心情突然堵得要死。


    “不?哭了?”他没好气道。


    贺兰香喟叹一声?,“天天有人死,人还能天天哭吗,日子总得往下过的。我若是那般想不?开的人,早在临安便一头撞死了。”


    谢折神色明显沉了一下,显然不?想从?口中听到任何有关她在临安的过往,但他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心思,遂未提出,只不?悦道:“这破鸟有什么好。”


    贺兰香笑?了声?,将长柄银匙伸入笼中投喂,慢悠悠地说:“你不?喜欢它们,便觉得这是破鸟。我觉得能让我开心,那它们就是好鸟。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看不?上的,或许是我毕生所求呢。”


    这天没法聊了。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谢折就是觉得,贺兰香说话带刺。


    “萧怀信之?所以送你这两只鸟,你不?会不?懂他的意思。”谢折挑明道。


    贺兰香笑?了,“我当?然懂了,他想让我看着这只鸟,想起来先前送鸟的人是谁,那人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那个人。”


    房中寂静下去,唯灯影摇晃,一如不?安心跳。


    “萧丞相的确够聪明,他很?懂如何用四两拔千斤的方法去撬动人内心最薄弱的地方。”


    “可他肯定?不?知道,”贺兰香瞥了眼谢折,扑哧一笑?,“我肚子里的孩子生父,又是谁。”


    谢折眼底波光闪了一瞬,道:“我还以为你会忘。”


    “怎么忘啊,”贺兰香逗着鸟儿,轻叹一口气道,“孩子他爹那么英俊,高大,在床上又那么让我舒服,想忘也忘不?掉的。”


    谢折走?到她面前,把鸟笼提到手里,按理该随手扔掉的,想到贺兰香很?可能为这俩破玩意要死要活,干脆干举着。


    贺兰香很?自然的以为他在威胁她,蹙眉起身?道:“还我。”


    谢折不?给。


    贺兰香伸手去夺。


    谢折将鸟笼抬高。


    贺兰香只好再踮脚去夺,可惜身?子沉重,根本撑不?住,维持不?到两下便跌到谢折怀中。


    谢折顺势抱紧了她,低头亲她。


    贺兰香反抗不?过,也没什么好反抗,确认鸟笼平安落地,便沉浸进去,专心受用起这个吻。


    亲过无数次的两个人,哪回都是由?此开始天雷勾动地火,可这一回,贺兰香却被亲吻出了满面清泪,被松开以后,她双臂绕上谢折的脖颈,脸颊贴在他胸膛,阖眼说:“谢折,我真的恨你。”


    谢折:“我知道。”


    贺兰香:“我也真的……”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来。


    谢折:“我也知道。”


    他重新吻住了她。


    两个人亲吻上榻,却再未有其他动作,仅是相拥而?眠,抱着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谢折更?衣离开。


    贺兰香迷迷糊糊中听到关门声?落下,正要重新睡去,便听门外蓦然传来一句:“那就劳烦谢将军同本都尉走?上一趟。”


    她立刻感受到不?对劲,睁开眼起身?连外袍没披便下榻跑了出去,门推开瞬间,正撞见王元瑛命令手下给谢折上铁枷。


    “你们想干什么!”


    贺兰香冲上前挡在谢折身?前,已经来不?及质问这帮人是怎么进来的又是何时出现在她房外,她只想知道他们想对谢折干什么。


    王元瑛说不?出话。


    他这辈子从?未有心情如此复杂的时刻。


    若在他知道真相之?前,将这二人抓个现行,他会觉得自己干了件浓墨重彩的大喜事,值得歌功颂德,流芳百世。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衣衫不?整,满目敌意的女子是他自己的亲妹妹。


    他抓的是自己家的奸。


    甚至他昨夜便已控制住这府中内外,到了门外听到了里面的人声?,却因为担心她受到惊吓休息不?好,硬是在外干站了整宿,就为等着她一觉醒来。


    闷,前所未语的闷。


    “泰山地震,民间传说乃因凶星转世,杀戮太?重所致。”王元瑛冷声?道。


    贺兰香:“这和谢折有什么关系!”


    王元瑛阴沉的眼眸瞥着谢折,“凶星位居帝星右之?尊位,天下人都认为,谢将军便是那转世凶星,泰山地震皆因他而?起。”


    贺兰香瞬间全?懂了。


    一定?是夏侯瑞,是他不?想引天下众怒丢了皇位,所以便将谢折推出当?替罪羊,把所有的过错都让他承担。


    贺兰香遍体生寒,气息颤然,咬字艰涩地问:“所以呢?”


    王元瑛看着她,启唇,吐出冰冷六字——“杀谢折,平天怒。”


    ;


    杀谢折, 平天怒。


    恐惧如破壳而生的滑腻小?蛇,密密麻麻游走在贺兰香的全身,她的呼吸僵滞冰冷, 两只眼睛死死瞪着?王元琢,道:“所以呢, 你现在就要把他带走杀了吗。”


    王元瑛本想将实话脱口而?出,留意到?贺兰香泫然欲泣, 摇摇欲坠的神情,稍有于心不忍, 遂改口, “一切还要等民间风波自行消解, 届时再下定论, 在那之前,朝廷有责对谢将军加以收押。”


    贺兰香冷笑,“倘若民意始终如此, 你们便要拿他开刀了是吗?”


    王元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贺兰香决绝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王元瑛皱眉, 不悦道:“别?闹, 我?这也是奉旨行事。”


    贺兰香怒急生笑, “奉旨?奉谁的旨?那个快死的小?皇帝?还是那个狼子野心萧丞相的旨?”


    “你冷静些!”王元瑛斥道。


    贺兰香轻嗤一声,“冷静?想把他带走, 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王元瑛看着?贺兰香那双倔强的眼睛,额头上的筋脉忍不住一跳再跳,终究忍无可忍道:“贺兰香, 我?对你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贺兰香正想反驳,身体便在这时一轻, 有双大手绕过?她两臂将她从后?提抱起来,再落地,赤-裸的双脚便已陷入温暖皂靴中?,身上也渐有暖意回?归。


    “无论何时,不必你挡在我?身前。”低沉的声音自她耳后?传出,冷漠平淡,仿佛不带丝毫感情。


    谢折扫她一眼,径直走到?她面前,“回?去老?实待着?。”


    贺兰香脚下生根,眼睁睁看着?谢折铁枷缚身,被王元瑛扣押带走,眼底铺天盖地皆是不甘与怨愤。


    细辛软声道:“主子先跟奴婢回?房可好,外?面太冷了?,冻着?您可如何是好。”


    贺兰香看着?谢折被带走的背影,眼中?的不甘越发浓重?,咬着?牙关喃喃自语道:“不,我?不能没有谢折,我?不能没有谢折……”


    忽然,她眼底闪过?一丝清明,转身便道:“备马套车,现在就备,我?要出门?!”


    *


    “为今首要之事,便是除掉王延臣。”


    大狱里,崔懿通体黑袍,一边扭头张望着?周遭,唯恐被王元瑛的人发现,一边隔着?牢栏对谢折低声说:“只要大郎肯点?头,我?现在便将密函送往辽北,让他们将战事放下,先一不做二不休宰了?王延臣再说,到?那时候,百姓的注意自会被他的死所吸引,大郎自可安然无恙。”


    谢折未语,高大的身躯在昏暗中?轮廓犹如辽北乌山苍硬山脊,晦暗肃冷。


    崔懿看出谢折的犹豫,顿时觉得反常,下意识竟有三分惴惴不安,试探着?道:“大郎在想些什么?”


    周遭气息似有暗潮汹涌,谢折忽然启唇,道:“贺兰香,是王延臣的女儿。”


    崔懿瞠目结舌,眼珠子险些掉在地上。


    谢折又说:“灭了?王延臣,她会难过?。”


    崔懿神色回?缓,眉头渐渐拧紧,已经来不及去消化刚刚那个惊世骇俗的大消息,他看着?这个屠戮自家满门?不眨一下眉头的修罗恶鬼,狐疑道:“你过?往从不会如此优柔寡断,如今却因为贺兰香,不忍心对王延臣下手?”


    等不到?回?答,崔懿一个头两个大,在牢栏外?来回?踱步,回?忆起近来种种,猛地恍然大悟道:“大郎难道,当真对那贺兰香动了?真情?”


    谢折不置可否,牢房中?寂静异常。


    崔懿顿时全懂了?,气急败坏道:“大郎糊涂!”


    “若说先前我?只是觉得大郎不该与她继续纠缠,如今既得知她是王延臣的女儿,大郎便更该对她杀之后?快才对,否则她若回?到?王家,岂非放虎归山?坐等着?她让王家与康乐谢氏同仇敌忾,两家一起来对付你吗?”


    谢折冷不丁道:“她不会。”


    崔懿气得胡子直哆嗦,此刻在心中?千万个后?悔当初让谢折亲自入局,忍无可忍道:“你怎知她便不会?”


    见谢折不回?答,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崔懿气得头昏脑胀,心一横道:“我?问你,你可知她如今已私下与萧怀信来往通信?”


    谢折想到?那两只萧怀信送的相思鸟,心情猛地闷堵下去,却仍是道:“那只是萧怀信一厢情愿,她从未起过?与之合谋之心,断不会与之往来。”


    “从未起过?合谋之心?”崔懿冷笑,“反正唇亡齿寒,我?眼下也豁出去了?,贺兰氏近来往金光寺走动的颇为频繁,而?萧怀信恰巧常去金光寺为先人上香,难道这还能是巧合吗?大郎若不信,届时尽管随我?秘密出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必大郎自有定夺!”


    *


    金光寺。


    崔懿特地将自己与谢折乔装打扮一番,刻意扮成了?萧怀信身边侍卫亲信的模样?,浑水摸鱼混到?了?房门?外?。


    一门?之隔,谢折与崔懿站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这个条件。”萧怀信的声音率先飘出,嘶哑难听,带着?股子阴冷的艰涩,有血腥气萦绕一样?,仅是听着?,便令人心生不适。


    有道娇媚温软的声音悠悠传出,懒洋洋的,却让谢折的眉心猛地跳了?下子。


    “丞相是聪明人,难道不知道死一个人和死一群人的区别?吗?只要我?能套出谢折口中?实话,说不定可有力挽狂澜的作用呢。”贺兰香说道。


    崔懿朝谢折递了?个眼色,表情仿佛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她真的有猫腻!


    谢折眸光微动,眼底风起云涌。


    就在这时,萧怀信又一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谢折。”


    气氛蓦然一沉,谢折双目亮起,盯紧了?门?,不愿放过?一丝动静。


    安静如斯。


    忽然,贺兰香沉声说:“因为不公平。”


    “我?是恨谢折,我?恨他杀了?我?的丈夫毁了?我?的生活。”


    “可他对不起也是对不起我?一个,他没有对不起天下苍生。辽北军营是他一手管出来的,叛乱是他平的,反王是他压的,凭什么你们这些始作俑者相安无事,他却要以死谢罪天下,凭什么!“


    贺兰香说到?激动处,声音明显带了?颤音,但旋即便被追来的理智压下,冷笑道:“这种没道理的事情,我?看不惯。”


    “仅是因为看不惯?”萧怀信讥讽,“你这么为他鸣不平,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他才是你的夫君。”


    “他不是我?夫君,”贺兰香话音落下,久久沉默下去,再启唇,嗓音苦涩地道,“但我?心里有他。”


    /


    崔懿听到里面的话, 再看谢折明显有些异样的脸色,顿时?崩溃至极。


    他?把?谢折带来这里,本意是让他认清贺兰香的真面目, 从此绝了那份因贺兰香生?出的优柔寡断,结果人到了, 听到的却是贺兰香对他的一番告白,这算什么?他?崔懿是来棒打鸳鸯的还是当月老牵红线的?


    他本来是想让谢折与贺兰香反目, 现在好了,这两个人现在直接心意相通了, 下一步是不是干脆互诉衷肠成亲算了?


    崔懿仔细看着谢折, 见他?历来冷戾个人, 此刻眼中光彩却一点点汇聚成形, 顿感大事不妙,连忙着急道:“大郎,切莫听信此妖妇胡言!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她恨你还来不及,安能对你有情啊大郎,只?怕是信口胡诌!”


    谢折只?是盯着门, 并不回应崔懿的声音。


    这时?, 萧怀信在里面幽幽试探道:“什么叫你心里有他?, 难道,你喜欢他??”


    贺兰香笑了声, 笑声落下,久无声音。


    忽然,她坦然承认, “是,我喜欢他?。”


    谢折瞳仁骤然一颤, 三千光彩皆汇聚在那双平静如水的黑瞳中?,如石子投湖,泛起圈圈不引人察觉的波澜,涟漪无限散开。


    崔懿急了,深知此时?说贺兰香再多不是也是徒劳,一把?拉住谢折的手,声音不由抬高?,“不能再听了,你现在便跟我离开!”


    里面立刻传出萧怀信警惕的声音,“什么人!”


    待等门开,外面已空无一人。


    *


    春光明媚,红山茶却在此时?开出颓靡之兆,大朵大朵鲜红似血,耷拉着脑袋,随时?有败落入土的架势。


    贺兰香自回到府中?便对着红山茶发呆,头脑中?混乱迷茫,时?而是谢折的脸,时?而是萧怀信模棱两可,说不出是答应还是回绝的话,一坐便是半日过去,这样?日复一日,她连当下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日子都要想不起来了。


    直到细辛忧心忡忡走到她近处,小声道:“主子,朝廷对将军的处决下来了。”


    她回过神,皱眉道:“是什么。”


    细辛观察着她的脸色,犹豫道:“是……凌迟。”


    贺兰香心口一紧,呼吸顿时?凝滞。


    小丫鬟的声音自外飘来,“午膳已至,夫人该吃饭了。”


    细辛有意让贺兰香转移注意,便顺口道:“今日主菜吃什么。”


    “吃蒸鲜鱼,鱼肉是厨子一片片刮下来的,刺都被去除了,鲜嫩入口即化,夫人一定喜欢。”


    说话间菜已布齐,贺兰香看着被剥筋拆骨的鱼,脑海中?忽然出现谢折被捆绑在行刑架上,身上的肉被一刀刀割下,浑身血肉模糊的画面。


    凌迟,听着文雅,其实就是千刀万剐,还是一刀接着一刀,慢慢把?肉一片片的割下来。


    只?要被绑在那个刑架上,人就和鱼没?有区别。


    贺兰香想起来凌迟是怎么凌迟的,气息顷刻颤栗,花容失色道:“端下去!我不吃这个!端下去!”


    细辛懂了她,连忙将鱼端下去,吩咐以后都不准再上这道菜。


    鱼被端走了,鲜血淋漓的画面却在贺兰香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再想张口,胸口一股郁结闷气便汹涌而上,勾起无限反胃,令她低头干呕不止。


    细辛忙给她取茶漱口,见她这样?子,既是心疼又是不忍,犹豫后劝道:“主子当下还是养胎要紧,不要再去想那些?回天乏术的事情了,横竖有王大公子在,即便谢将军此身难保,您依旧可以保全自己啊,何?苦为他?筹谋。”


    贺兰香手捂胸口,阖眼?粗喘不停,道:“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折被凌迟,绝不。”


    忽然,她睁开眼?,眼?中?涣散的光芒逐渐聚拢,咬字掷地有声,“除却被王元瑛暗中?控制的,眼?下真正能够听从调遣的,还有多少人。”


    细辛算了算,低声道:“回主子,已不足十人。”


    贺兰香反倒庆幸地舒出一口长气,重新阖眼?道:“够用了,把?这些?人都叫来,我要与他?们?商议大事。”


    细辛皱了眉头,“主子难道是要……”


    贺兰香语气一冷,“让你去就去,不要问那么多。”


    细辛应下,只?好照做。


    待细辛离开,房中?便彻底静了下来,春风穿窗而过,光影浮动间,带起枝叶拂过窗棂的簌簌轻响。


    贺兰香睁开眼?眸,看向窗外,正看到妖艳如血的红色山茶凋零在地。


    山茶花落花时?与别的花朵大不相同?,并非成片落下,而是整朵坠地。


    活像一颗被砍落下来的新鲜头颅。


    *


    行刑当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谢折被绑在凌迟架上,上身衣物尽除,健壮的身躯被灼热阳光倾覆,常年征战留下的疤痕密密麻麻爬满胸膛与后背,盔甲一样?镶嵌在坚硬的筋骨上,即便赤-裸,仍旧给人刀枪不入的威严压迫。


    行刑台下,百姓愤慨激昂,不停往他?身上扔着石子秽物,口中?高?呼:“杀谢折!平天怒!杀谢折!平天怒!”


    贺兰香在人群后身着披衣,面容隐在宽大的帽檐之下,她定定盯着那个被铁链缚身的男人,耳中?灌满各种骂声,要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能克制住波涛般的心情。


    就是这个男人,杀了她的丈夫,屠戮侯府满门,让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当初。


    也是这个男人,几次救她性命,护她于群狼环伺之中?,甚至在她得知身世真相之后,也是他?,愿意亲自带她前往王家,给她一个公道。


    每每想到无辜惨死的谢晖,贺兰香都无法控制自己对谢折的恨意,很多时?刻,都恨不得他?谢折真的死了才?好。


    可时?至今日,当谢折真的要惨死在她眼?前了,她才?发现,谢折要死也该死在她手里,除了她,她不能看任何?人妄图夺去他?的性命,谁也不能,哪怕是谢晖死而复生?前来索命,也不能。她今日,救定了他?。


    “时?辰到,行刑!”


    一声令下,渔网罩身,将谢折满身肌肉勒出形状,青筋鼓胀。


    在他?面前,行刑官手握一把?长不足四?寸的短小尖刃,对他?深鞠一礼,“谢将军,得罪了。”


    言罢抬手,闪烁寒光的刀尖对准心口,欲要剜出第一块血肉。


    寒锋逼近身躯,眨眼?间便要刺破肌肤一般,埋在皮肤下的脉搏似是察觉到危险,大肆跳动了一下,血气生?猛骇人。


    贺兰香的心脏亦跟着重重一跳,看向安插在人群中?的手下,示意动手。


    乔装打扮的死士亦将手落到刀柄上,蓄势待发。


    这时?,一支飞骑入城,马蹄蹚开人流,直冲朱雀门而去,马上军使?高?呼道:“辽北急报——王将军领兵深入敌营落入圈套,已被俘虏,两军死战不休,急需朝廷新派将领前往领兵作战!刻不容缓!”


    声音如雷贯耳,太阳灼目,贺兰香头晕目眩,恍惚间以为身处梦中?。


    再看行刑台,那把?用以凌迟的刀便已摔落在地,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慌恐惧的表情,早忘了当下要干什么。


    只?有谢折,无论处境如何?,面上神情始终未有一丝波动,那双历来冷厉的黑瞳盛满平静,仿佛此刻所发生?的,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贺兰香短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些?时?日来的算计筹谋,担惊受怕,一下子便成了一场笑话。


    *


    风吹梢动,红色山茶整朵从头斩落,跌入尘土当中?,残香消散,唯留一片枯萎的红。


    贺兰香卧在窗前美人榻,看着地上粘尘带土的断头花。春日和煦光影浮动在她的脸颊上,孕中?肌肤丰润,是比肩花朵的娇美,而那双历来潋滟多情的眼?眸,此刻却毫无光彩,黑洞无波。


    门开声响,有脚步声出现在她耳后。


    脚步声熟悉至极,她已听过不知多少回,过往每每夜晚时?分响起,便预示着天雷勾动地火,整宿意乱情迷的纠缠,即便心有所保留,身体也必然沦陷。


    此时?此刻,她启唇,嗓音冷淡清醒,“守将被俘,民心动摇,军营绝不会准允此事大肆声张,即便军报入京,也只?会守口如瓶,秘密呈上。今日如此大张旗鼓,所有百姓都知道王延臣被蛮子俘虏了,原因只?有一个。”


    “从一开始,都是被你算计好了的。”


    脚步声还在靠近,停在她的身旁。有只?手伸了来,似乎想要替她理好鬓边被微风吹乱的发丝。


    贺兰香转过脸去,唇瓣正在蹭在谢折粗粝的指腹上,一瞬而过的酥痒,仿佛能唤起几分昔日柔情。


    她看着那张年轻俊美的脸,眼?底爱恨交织的复杂如潮水暗自翻涌,启唇轻声道:“坐下。


    谢折坐下。


    贺兰香一巴掌甩了过去,响亮清脆,余音在房中?回响不断。


    谢折却连眉头未皱一下,只?是看贺兰香,一丝恼怒未有。


    “骗子。”贺兰香盯着他?,恨到咬牙切齿,气息都在颤抖,“王延臣本来就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你留下来,不过是为了将他?引入瓮中?一举铲除。我看错你了,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我而留,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说话间,谢折脸上便已高?高?肿起一片,通红五根指痕,触目惊心。


    他?看着她泛红噙泪的眼?尾,握起她方才?扇巴掌的那只?手,说:“疼不疼?”。


    贺兰香的眼睫颤了下?, 泫在眼底的泪光跟着闪烁,险些滚落而出,可她?旋即便恢复冷淡, 别开脸欲将谢折的手甩开,冷声道:“我疼不疼又与你何干, 放开我!”


    谢折并未放开,而是顺势抱住了她, 怀抱收紧,不?容松动?。


    待等贺兰香再想挣扎, 他便从口?中吐出两个简短果决的字:“不是。”


    贺兰香皱眉, 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不?是?”


    房中风过无声, 光影穿窗而来,明暗交织,婆娑摇曳。


    谢折道:“我不?是为了自己而留。”


    气?氛静了下?去。


    过了片刻, 只听贺兰香轻嗤一声,她?冷不?丁道:“我怎知你话里有几分真假,是否在胡说八道故意?诓我。”


    谢折:“我没有说谎。”


    他低头?, 脸埋到她?颈中, 语气?平生头?一次这般温柔, “我的心,和?你的心是一样的。”


    “我的心?”贺兰香冷笑道, “我的心说,它恨不?得能亲手拿刀杀了你。”


    “它很难过,说今日怎么没能看到你死在那行刑台上面。”


    “它还觉得真是可惜了呢。”


    一滴泪从贺兰香的眼角缓缓滑了下?来, 她?话里凶狠,神情全然松动?破碎, 只靠语气?硬撑。


    谢折毫无动?摇,亲着她?的发问:“今日把我劫走,准备把我藏到什么地方?”


    贺兰香的泪僵在脸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贺兰香再想嘴硬,便感到无比的无力与颓然,她?沉默半晌,终究认输道:“只要能不?被朝廷的追兵发现,天涯海角,藏到哪里不?行?”


    “你跟我一起?走?”


    贺兰香未语。


    “不?怕苦?”谢折又问。


    他知道,这女人最怕吃苦受累,亡命天涯的日子不?会好?过,她?不?会没有想过。


    贺兰香用力推开他,狠狠剜他一眼,咬牙道:“你来就是同我说这些废话的吗?滚去打你的仗吧,王延臣被俘,朝廷除了指望你,还能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你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不?仅解决了王延臣,还能借此立功积攒民?心,事已至此,还需等待什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睛,不?假思索,“等你留我。”


    贺兰香怔愣一下?,回过神来,口?吻眼神俱是讥讽,“谢折你少在这里恶心我,我告诉你,没有你,我贺兰香一样能活下?去,留你?我留了你,你难道就不?会走吗?”


    谢折目光坚定,“我不?走。”


    他重复道:“只要你留我,我就不?走。”


    贺兰香眼底闪过一瞬的动?摇与流连,但随即便被斩钉截铁的决绝而取代,炯亮着双眸说:“不?,你要走,必须走!”


    她?垂眸,红着眼睛,嗓音逐渐哽咽,“你若不?走,怎么把他带回来。”


    她?当然对那个爹没有感情在,可她?需要他回来,到她?娘坟前隔着坟茔见最后一面。


    即便希望微毫,但她?确实希望王延臣能活着回来。


    谢折抬手,将贺兰香眼角泪珠拭去,重新?将她?拥入怀中抱紧。


    *


    “放开我!我要见谢折!我要见谢折!”


    府门外嘈杂无比,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入内,成?了一支利索的箭矢,刺穿重重沉闷。


    谢折从贺兰香住处出来,看着大门方向,道:“外面是什么人。”


    随从:“是王四公子,吵着闹着要见您,怎么都不?走,已经?在门外纠缠半天了。”


    谢折听了,神情未变,径直往门外走去。


    门外,王元璟不?顾护卫阻拦一心往里闯,看见谢折,立刻便停了动?作,只扬声喝道:“昔日你说我若能接你三招,便准允我进辽北大营,今天我来了,出招吧!”


    到底同父同母,王元璟激动?时眉梢习惯微扬,眉头?皱起?,恍惚间的一瞬,眉宇间竟微微有贺兰香着急生气?时的样子。


    谢折走过去,眼中未有太多厌烦,只是冷看着他,吩咐道:“放开他。”


    护卫闻言,自不?敢再拦,王元璟总算挣脱桎梏,走到谢折跟前抱拳道:“请出招。”


    谢折默不?作声,抬手握拳照其?丹田便给了一拳。


    力度毫不?留情,王元璟直接摔在地上,手捂丹田咳嗽不?停,却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朝谢折摇摇晃晃走去,眼底倔强尤甚。


    “继续。”他颤声道。


    谢折未犹豫,出手给了他第二拳。


    王元璟再度倒地,张口?吐出一口?血,却还是爬起?来,目光灼灼看着谢折,示意?他给他第三招。


    谢折却在此时停手了,看着王元璟的样子,启唇吐出二字:“废物。”说完便转身上马离开。


    王元璟见谢折要走,顿时惊慌失措起?来,顾不?上去擦嘴角的血,拔腿便要去追,却被周遭随从拦个结实,怒急攻心下?步伐一晃,差点又要摔在地上,不?禁气?急败坏大嚷道:“谢折你回来!你说谁废物!”


    “我可以的,你现在便对我使出第三招!你少瞧不?起?人!”


    “快点!我让你给我出第三招!我要去辽北!我一定要去!”


    谢折策马扬鞭,头?也不?回。


    *


    翌日,天色熹微,晨雾弥漫。


    王元璟乔装打扮混出城,刚要扬鞭疾驰,马前便忽然挡着个人。


    他身上伤情未愈,又急着赶路,脾气?自然急躁,正要开口?喝问,对方便将头?抬了起?来。


    王元璟面露错愕,下?马走到这粗服乱头?“小厮”模样打扮的人物面前,压低声音道:“怎么是你?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


    谢姝身着一身不?合体的男装,头?发胡乱梳着,面上还抹了层草木灰,说是面目全非都不?为过,若非从小一起?长大,王元璟都不?见得能认出她?。


    “少管我,”谢姝凶狠道,眼神上下?打量过王元璟,“你穿成?这个样子,鬼鬼祟祟的又是要去哪?”


    王元琢看了眼左右,声音更加低了下?去,“我要去辽北,把我爹救回来。”


    谢姝出了城正愁不?知去哪,闻言眼一亮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王元璟震惊无比,冷静下?来道:“少胡闹了,辽北那种鬼地方我去也就算了,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你怎么能去辽北,你难道不?知道那边的马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吗?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又在犯病了,你赶紧给我回去!”


    谢姝被那句“马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吓住了神,眼波颤了颤,明显已经?感到害怕。


    但她?旋即想到昨晚上她?娘对她?说的话。


    “个中法子都试过了,你若还是如此疯癫,便只剩下?冲喜这一条路了。”


    “御史台近来有新?进的几个后生,在你爹手下?做事,虽出身寒门,胜在人老实本分,我看就不?如招个上门女婿冲喜,也好?治一治你这疯病。”


    “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如今这副样子,除了招赘,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谢姝当时已经?懒得再想方法证明自己没疯,她?满脑子就一句话:我不?要嫁人。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如果她?舅母不?嫁人,就不?会众叛亲离,落得今日这个枉死的下?场。即便是招赘,仍是在父母膝下?生活,但她?做不?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王氏的声音绕耳不?绝,谢姝心一横,对王元璟道:“我没有犯病,我也没有疯,你不?要问那么多,让你带我走就带我走,不?然我回去以后就把你的下?落散播出去,我看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吧,你等着瞧吧,大表哥二表哥不?会放过你的,他们绝对会把你捉回去关死死的!”


    王元璟看着谢姝充满偏执决绝的双眸,顿时感到无比头?疼,权衡利弊之?后,只好?点头?,上马拉她?坐在身后,甩缰扬长而去。


    *


    谢折领军出发时,贺兰香暗中送了几步,送走谢折回来便精神不?振,上榻小憩许久,昏昏沉沉中,听到外面有动?静发出,待等睁眼,细辛便已入内。


    贺兰香揉着额道:“外面怎么了?”


    细辛为她?斟茶,递过去喂她?饮下?一口?润嗓,说:“是谢府的人,来咱们这里找谢姑娘,已被奴婢打发回去了。”


    贺兰香顿觉狐疑,“自从姝儿疯了以后便没来过我这,怎么想起?来这里找人了?”


    细辛未语,只是面露担忧。


    贺兰香反应过来,皱眉看细辛,“等等,姝儿她?不?见了?”


    细辛点头?,“今早上发现不?见的,已经?找了一整日了,哪里都不?见人影,这才?来问主子。”


    贺兰香沉默下?去,短暂怔愣过后抬手道:“扶我起?来,我去谢府走一趟。”


    *


    “我那原本不?过一句玩笑,谁知她?竟听到心里去了,”王氏泣不?成?声,朝贺兰香哭诉,“她?是我的亲骨肉,得了疯病我比谁都着急,昨夜也是真的被她?愁坏了,一时昏了头?,才?对她?说出冲喜之?言,怎知她?疯了性子还那般烈,说走便走了,这可让我和?她?爹怎么活啊!”


    贺兰香将王氏安慰半天,见夜幕低垂不?好?多留,便告别回府,临走免不?了又是一番劝慰。


    王氏哭到走不?了路,只好?安排婆子送客,一路到了大门外,贺兰香要上车,有名小丫鬟凑上前搀扶贺兰香,趁无人察觉,将一纸书信塞到贺兰香袖中,极小声道:“夫人,这封信是我们姑娘吩咐奴婢交给您的,请您务必亲启。”


    贺兰香虽错愕,却也并未大惊小怪,默默将袖中书信攥紧,不?露声色地瞥了那丫鬟一眼,便进了车厢。


    待贺兰香坐好?,车毂转动?,她?取出书信,展开细看。


    “嫂嫂,我走了,不?必担心我,我纵是死也不?愿草草嫁人遭受摆布的。事发至今,我百口?莫辩,不?知该和?谁说,但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疯,那日夜里在提督府,我亲眼见到——”


    贺兰香蹙眉往下?继续看着,突然眼眸大睁,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发起?抖,呼吸亦跟着颤然。


    “主子您怎么了?脸色怎么忽然变得这般白。”细辛担忧道。


    贺兰香未答,只是牙关紧咬,两眼定定看着纸上字眼,攥着信的手越收越紧,指尖力透纸背。


    “改道。”她?沉声道,“去提督府。”。


    “回姑娘, 整个府上都?找遍了,未有四公子的踪迹。”书房中灯影忽明忽暗,丫鬟小心汇报道?。


    王朝云坐在阴影中, 眉头紧锁,将手中茶盏放下, 道?:“接着找,就算掘地三尺, 也要把他给我找回来。”


    王元瑛位于案后,下巴胡茬明显, 全无昔日意气风发, 显然在为王延臣被俘而谢折逃脱一死?还出征前往辽北苦恼, 闻言不耐烦道:“三妹何必理他, 浑小子不知上哪惹祸去了,疯够了自?己就回家了,管他作甚。”


    王朝云轻了声音, 颇为苦口婆媳道:“长姐如母,如今娘不在了,爹又不在身边, 理应由我管着他, 再说天色都?这般晚了, 按照往常,四弟无论到了哪里逗留, 此时都?早该回家了,让我如何能不担心他——”


    话音未落,门外忽现嘈杂, 兄妹俩还未回神,门便被一把踹开, 贺兰香遭众多护卫簇拥,提着把轻刀大?步入内,浑身杀气腾腾。


    她?未置一词,进门便将刀架在了王朝云的脖子上,两只如盛秋水的眼眸此刻满是杀机,死?死?瞪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娘,是你杀的?”


    王朝云面无表情,静静瞧着贺兰香强压怒火的样?子,风轻云淡道?:“夫人在说什么,小女听不懂你是何意思,你说我杀了你娘?可?是,你娘是谁啊?”


    王朝云哦了声,恍然想起的样?子,轻勾起抹笑?意道?:“那个青楼里的鸨母么?”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贺兰香压制不住恨意,手下一沉,便要用刀结束王朝云性命。


    王朝云便如受惊白兔,突然便软了神情,朝尚在呆滞的王元瑛高呼一声:“大?哥救我!”


    王元瑛起身冲去,徒手抓住刀刃,怒视贺兰香道?:“三更半夜带人闯提督府,你又想干什么!”


    贺兰香被这一吼,眼眶顷刻泛红,瞥了眼躲在王元瑛身后的王朝云,冷声道?:“我想干什么?你应该问她?想干什么,杀一个不够,连将她?抚养长大?的人都?能杀害,你们的眼都?瞎了,竟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养在身边而不自?知!”


    王元瑛目露惊诧,却是狐疑道?:“你的意思是说,娘并非因病亡故,而是被云儿杀的?”


    王朝云立刻道?:“大?哥休要听她?含血喷人,世?上凡事都?要拿出证据,贺兰夫人说我是杀人凶手,总要有些依据拿得出手吧,何必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贺兰香冷嗤了声,“依据?”


    她?看向王朝云的眼睛,双目锐利如锋,“你连亲生母亲尚能杀得,何况养母?姝儿是怎么疯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么?你若不认,不如现在便让人将填在池子里的土刨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周氏的尸体!”


    王元瑛的神情渐有松动,再看王朝云,眼眸中便有怀疑之?态,低声道?:“三妹,你跟我说实?话,周氏究竟是去南边了,还是已?经死?了?”


    贺兰香之?言太过危言耸听,他是根本不愿相信的,但一个人若连生母都?杀,天下恶事便没有干不出来的了。


    王朝云眼睫震颤,却又强作镇定,一副蒙受冤屈的样?子,并未回答周氏是死?是活,而是冷冷看着贺兰香,对王元瑛沉声道?:“大?哥若真?信她?,不如现在便一刀杀了我,也好证明我的清白,以慰娘的在天有灵。”


    王元瑛未言,眼神依旧狐疑,打量着王朝云说话时的神态。


    贺兰香怒斥道?:“事已?至此你打算装到何时!不是要依据吗,现在去把池子里的土弄走,你若清白,里面自?然空无一物,否则你觉得你此刻所言,还有谁会信你!”


    “我相信三妹。”


    门外乍然传来一记声音,贺兰香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睛。


    王元琢身着常服,身形消瘦许多,两颊隐有凹陷,再没有昔日多情公?子的温润样?子,瘦削的两肩成了两把陡峭的剑,撑起一副年轻躯体。


    他黯淡无光的眼眸看着贺兰香,淡淡道?:“贺兰夫人,你口口声声说是三妹杀了周氏和我娘,可?在周氏离府那日,我亲眼见三妹始终在前面迎接宾客,未曾离开过,哪里来的时间去杀周氏?”


    贺兰香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该震惊还是该困惑,她?想过王元瑛会为?王朝云百般辩解,但没想到中途还会杀出一个王元琢。


    “你是在为?她?作证?”贺兰香看着王元琢的眼睛。


    王元琢:“是,我在为?她?作证。”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周氏,不是她?杀的。”


    王元瑛松一口气,将握在手里的刀松开,打起圆场道?:“好在有二弟为?三妹做主,误会解开便好了。”说完下意识去看贺兰香。


    贺兰香面色发白,定定看着王元琢撒谎的样?子,忽然自?嘲发笑?,手里的刀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响。


    她?一步步走到王元琢的面前,说:“有个能当?上皇后的妹妹,就那么重要吗?”


    “比自?己的亲妹妹重要,比自?己的亲娘也重要。”


    贺兰香苦笑?摇头,“你们王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抬腿离开,再未对留下的三人多看一眼。


    王元琢转头去看贺兰香离开的背影,神情冷淡不变,垂眸时,眼底痛色强烈。


    *


    凉雨殿。


    因惦记贺兰香还有一月便要临盆,李萼特地命工匠打了个长命锁,交给贺兰香时望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未免感慨,“如今正值兵荒马乱,天下久不太平,但愿这把锁能庇护这孩子平安一生,顺遂如意。”


    贺兰香接过长命锁,却忽然对李萼下跪。


    李萼惊诧,亲自?起身去扶,“你这是怎么了?”


    贺兰香开门见山,“战乱频发,民不聊生,妾身恳求太妃娘娘入寺为?国?祈福三月,妾身自?愿同?太妃娘娘前往,侍奉左右。”


    李萼皱眉,“你何出此言,眼见生产之?日渐近,你不好生在京中等待生产,怎会想同?我入寺为?国?祈福。”


    贺兰香:“就是因为?生产之?日近了,妾身才不能在京城长待。”


    李萼:“此话怎讲?”


    贺兰香抬眸,眼神平静,启唇,言语亦是平静,“因为?月份对不上,京中各方眼线众多,孩子几时出生,难以对外隐瞒。”


    李萼愣住,眼中惊诧渐多,不可?思议地道?:“你的意思是……”


    贺兰香手落腹上,垂眸看着肚子,手掌轻轻抚摸着道?:“这孩子不是谢晖的,是谢折的。”


    “你说什么?”


    李萼瘫坐回去,落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猛然收紧,两眼紧紧盯住了贺兰香,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不死?心似的,眼波颤栗着,“你再跟我说一遍,孩子是谁的?”


    贺兰香未语,只是用手抚摸肚子,长睫下神情寂然平静,毫无乱色。


    李萼见状,千言万语凝结于喉,分明想问贺兰香与谢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何时有的这个孩子,临开口,只是扶额,无力道?:“怪不得,怪不得你当?初如此轻易答应我将露儿托付于你,原来都?在这里等着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


    她?只是没想到,贺兰香要她?还的人情,会如此之?大?。


    地面微凉,贺兰香只是安静跪着,目不斜视,等着李萼发话。


    佛龛上烟气弥漫,将李萼的面容隐入幽渺中。她?沉吟半晌,终是叹气道?:“你回去吧,我会尽力一试。”


    贺兰香这才在搀扶下徐徐起身,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却有一分若有若无的哽咽,“妾身,多谢太妃救命之?恩。”


    李萼只是叹气,并不多言。


    日落西山,贺兰香回到府中。尚未下车,传旨太监便已?赶到,带来她?即日启程随太妃李氏前往大?慈恩寺为?国?祈福的消息。


    *


    大?慈恩寺坐落京城百里开外,虽是大?寺,但地势偏僻,消息闭塞,加上重兵把守,便使得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清净无比。


    天已?初见暑热,寺中草木葱茏,早晚时分,霞光笼罩山头,最亮的一抹光芒恰巧照入贺兰香所居禅房,雨后空气明朗清新,悬在枝叶的露珠闪闪发亮,万物明朗。


    贺兰香歇了两日,因肚子已?大?到入寝艰难,身子也算不得有多舒适,第三日里听闻李萼风寒加重始终未有好转,遂顾不上自?己,亲自?去看李萼。


    入寺时恰逢落雨,李萼身上吹了风,便缠绵病榻,不见走动。


    待到禅房外,未等贺兰香说明来意,秋若便道?:“夫人请留步,我们娘娘身子不适现已?歇下,今日不便见客。”


    贺兰香听闻,更加担忧,眼波流转时瞥到秋若佯装镇定的神色,心梢微动,道?:“姑姑神情何故如此慌张,难道?太妃娘娘凤体已?抱恙至此?若是这般,不如还是回宫调养,留我独自?在此便是。”


    秋若强行稳住脸色,平心静气道?:“夫人多虑了,娘娘身体相比开始已?经好上许多,不过需要静养几日巩固罢了,夫人养胎要紧,还是回去好生歇着罢。”


    贺兰香觉得蹊跷,嘴上答应着,心里更加不放心李萼,转身之?际给细辛使了个眼色,细辛会意,立刻上前拦住秋若。贺兰香趁机推门而入,不顾秋若喊叫,快步走进里间,着急察看李萼状况。


    却见榻前坐了个熟悉厌恶的身影。


    “你……你怎么在这?”贺兰香看着萧怀信,几乎瞠目结舌。


    萧怀信手持布帕,正在擦拭李萼额上汗珠,手法细致温柔,与狰狞的长相截然不同?。


    他未言,将帕子放下,站了起来。


    这时,李萼突然拉住他的手,睡梦中眉头紧蹙,眼角泪珠闪烁。


    “轻舟,别走。”


    贺兰香听着轻舟两个字,总觉得有些许熟悉,忽然想起些什么,内心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第92章 过往


    李萼醒来时已是黄昏, 夕阳余晖折入房中,光影斑驳摇曳,细碎的光线幽微浮动在她的眼睫上。她睁开双目, 发现榻前坐了道悉的背影,罗裙锦衣, 云髻金钗,不?是贺兰香又能是谁。


    李萼浑身酸软, 坐不?起身,便揉了揉沉痛的额角, 嗓音干涩虚弱地道:“你怎么在这。”


    贺兰香沉默不?语, 张扬明媚的气势在此刻显得有些过分肃冷, 也过分收敛, 窗口折入的霞光笼罩在她的身上?,更加静谧的冷清。


    她道:“你与萧怀信,到底怎么回事。”


    李萼一怔, 眼底飞闪而过一丝复杂,垂眸,长睫蔽目,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气氛静下, 久久无声。


    贺兰香再启唇, 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冷热难辨, 只是陈述着,“你昏迷不?醒时,萧怀信来看了你。”


    李萼抬眸, 眼底一片愕然,回过神, 唇上?便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小声喃喃道:“他真?的来了么。”


    “原来,我不?是在做梦啊。”


    梦境里熟悉的气息不?是错觉,他真?的来看她了。


    贺兰香总算转脸,定睛看着李萼,目光复杂无比,道:“趁眼下远离宫廷无闲杂人等,实话说吧,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往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李萼轻笑一声,“不?过一段鲜为人知的老?黄历罢了,无足挂齿。”


    贺兰香皱眉,“足不?足矣挂齿,你说了是不?算的。”


    这时,窗外传来错落无致的窸窣脆响,噼啪清脆,响在耳畔,翻起泥土的苦腥气。


    李萼看向窗外,没急着回答贺兰香的话,而是说:“下雨了么?”


    贺兰香等着她回话,心烦气乱地?往外看了一眼,道:“下了。”


    这场雨下完,便要入暑了。


    时间过的多快啊,去年这个时候,再过不?久,便是侯府被屠。


    李萼看着窗外,目光忽然飘的很远很远,直过了许久,才道:“我想?到外面?看看。”


    贺兰香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却也未有阻拦,给细辛使?了个眼色,示意过来搀扶起李萼。


    李萼起身下了榻,在细辛的搀扶下往房门缓缓走?去。


    咯吱门开,裙裾摇曳,从下面?迈出去一只玉底锦脚,步出雕花门槛。


    外面?细雨如丝,淅淅沥沥落在檐角叶梢。


    李萼看着雨丝,一瞬间,前尘往事接踵而至,禅宗佛门便已变为幽深府门,面?前已不?是庭院深深,而是萧条长街。


    “姑娘,雨下得大?了,一定要在今日出门吗?依奴婢看,不?如遣人去办,夫人在天有灵,不?会误会姑娘的一片孝心的。”


    雨伞往上?倾斜,伞下少女面?色苍白,细致的眉眼清淡如水墨,镶嵌在清瘦到近乎寡淡的面?孔上?,没有人气,倒像抹挥之即逝的烟。


    “我要自己去。”她回答的干脆。


    秋若的眉头又紧了紧,忧心忡忡地?看着李萼,嘴巴张了张,又不?好多言,只能低头。


    今日是先李夫人的祭日,每年这个时候,李萼都会亲自到生母坟前上?香扫墓,待到傍晚方归。


    这已是她第三次出行,一晃眼,三年都过去了,原本看着遥不?可及的三年守孝,竟如弹指一挥间,原本那个眼闪泪光也要抱着妹妹毅然出走?的小小少女,已长成如此端庄娴静的女子。


    主仆上?了马车,车轱转动,行驶在萧条灰雨中。


    少顷,马车出了城门,凉风吹开马车帷布,打在李萼的脸颊上?。


    李萼望向车外,抬眸间看到城门上?几根悬挂的绳索,绳索随风摇晃,上?面?暗褐点点,显然是陈存许久的血迹。


    萧家人的血迹。


    李萼永远忘不?了,去年得知萧氏满门皆伏诛的那个冬日。


    她大?病了一场,醒来便音笑全?无,连着三个月未能张口说出一个字,所有人都以为她傻了。


    她没傻,但人确实也与死?了无异。


    尤其是后来得知萧家三子萧怀信,死?于千里发配的路上?。


    生不?如死?。


    *


    仅仅半年过去,曾经如日中天的萧家,死?的死?,亡的亡,唯一代表他们?家族存在过的痕迹,便是挂在城门上?的沾血绳索,孤魂一样随风摇晃。


    李萼看着那些绳索,眼底渐酸,将帷布放下,阖眼吸气,试图将心跳平稳下去。


    车外的嘈杂却一声高过一声,有哭有叫,凄惨无比。


    “外面?是怎么了?”李萼问。


    秋若开窗打探一番,回过头道:“回姑娘,是灾民,上?半年南边闹旱灾,人便都跑到京城讨活路了,但朝廷不?发话,谁也不?敢让他们?进来,。”


    李萼皱眉,看向外面?,不?语。


    自从萧氏满门伏诛以后,龙椅上?那位原本还?算贤明的君主便性情大?变,不?仅荒废朝政,还?在宫中大?肆修建亭台水榭,国库因此空虚,连赈灾的钱款都久久无法掏出,甚至因为发不?出军饷,没钱打仗,他还?同?意外敌开出的条款,让做生意的蛮人可自由大?周国境,这在过去是前所未有的。


    “停车。”李萼忽然出声,声音清冷若碎玉,“就近买些吃的,分发给这些人。”


    车子停下,秋若按吩咐照做,因带出来的人手不?够,发放的便格外慢了些。李萼看着天色,担心误了时辰,便亲自下车发放,并不?在乎身份悬殊。


    可等发放一半,她突然便变了脸色,死?死?盯着蜷缩在灾民中的一抹衣衫褴褛的身影,浑身僵硬如石,牙关都在打颤。


    秋若看出她的异样,正欲开口询问,李萼便道:“带上?银子去和官兵通融,就说我想?带上?几个可怜人进城请他们?吃顿饱饭,他们?可以派人跟着,待等吃过饭,便将人带出便是。


    秋若不?知她怎会突然有如此想?法,但也未过多劝阻,见李萼言辞决绝,便前去照做。


    半个时辰后,酒楼雅间。


    一反门外大?嚼大?咽的声音,房中静谧无比,满桌饭菜热气腾腾,香味飘散流窜。李萼隔着饭菜看向坐在对面?骨瘦如柴,蓬头垢面?不?见原本面?目的男子,轻声道:“先吃饭。”


    对方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抓起一只烧鸡便狼吞虎咽,直吃得浑身汗气腾腾,汗珠顺着脸颊淌落,带走?脸上?的灰尘,方显露出三分面?目来。


    李萼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面?无波澜,眼底渐红,耳边响起昔日云烟。


    “李哭包,你是个木头脑袋吗?”


    “我不?来你便傻等,我几日不?来还?好,可我若几个月不?来,几年几十年不?来,你都要这般等下去吗?”


    “回家去吧,大?半年了,总在这困着,不?是个长久之计。”


    “不?要怕。”


    “等你孝期满了,我就去娶你。”


    牙齿嚼烂鸡骨的声音刺耳粗暴,像是豺狼进食,凶戾骇人。


    萧怀信扔掉啃得七零八落的鸡,胸口大?肆起伏喘着粗气,抬脸,露出一双血红的双眸,死?死?盯着李萼,嗓音哑涩道:“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李萼看着面?前的人,那张脸已不?复过去清贵模样,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瘦了脏了些,未有脱胎换骨的改变,若非造此巨变,他梳洗一番,仍是姑娘们?歌中“一见萧郎误终身”的翩翩少年郎。


    李萼内心酸楚翻涌,泪水几度夺眶而出,强压住哽咽,问他:“什么忙。”


    萧怀信的两?眼不?知是被汗水蜇到还?是被饭菜的热气熏到,红得能滴出血来一样,斩钉截铁道:“我要你想?办法帮我劝说你爹,要他暗中搜集证据,助我萧家平反。”


    李萼愣住,如此过了片刻,竟扑哧笑出了声音,吞着喉咙摇头,万般苦涩道:“事关重?大?,我不?会帮你的,而且你知道,凭我的力?量,我也根本帮不?了,这个忙,于我来说过于难了些。”


    萧怀信眼神发紧,瞳仁颤栗,看着李萼说:“忙若是简单,便已算不?得是忙。”


    李萼敛了笑意,干脆抬眼看他,终于叫他的名字,“轻舟,我当真?帮不?了。”


    “如果你今日来见我是为了要我跟你走?,我一定答应你,天涯海角,义无反顾。”


    李萼红了眼眶,忽然别开眼神不?敢再看他,狠心道:“可这个,我真?的爱莫能助。”


    且不?说劝不?劝得动,就算以唇亡齿寒的道理把她爹劝动了,可是然后呢,陛下已昏庸至此,一个满门忠烈的萧氏都能说除就除,更何况他们?一个已有颓势的李氏。


    李萼不?在乎这个家族的死?活,她甚至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但她在乎她妹妹,她的露儿,她不?能让妹妹小小年纪便身处如此危机之中。


    房中彻底静下,唯能听到门外嘈杂,衬出格外静寂,满桌酒菜色香全?无。


    萧怀信静看李萼半晌,一字未发,起身离开。


    李萼没去追,袖下的双手收紧,指甲刺入掌心,阖眼强忍泪水。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在那儿!”,她心尖一颤,待等跑出去,萧怀信就已经被官差团团围住。


    他穿过人群看向她,眼里满是恨意与失望。


    那是李萼最后一次见萧怀信未毁容的样子。


    同?年里,萧怀信在民间帮派的帮助下秘密逃出大?狱,李萼则被家里人送进了宫,成了巩固家族势力?的一枚棋子。


    十载光阴飞逝,等再见面?,便是新帝登基,身后站了个权势滔天却丑陋如恶鬼的布衣丞相。


    *


    “我知道了。”


    贺兰香单手支腮,皱着眉头道:“萧怀信以为你是故意把他引入城中被朝廷拿下的,所以才会与你形同?陌路,心怀仇恨。”


    李萼点头,“我至今不?知究竟是哪里走?漏了消息,竟将他的行踪暴露给了朝廷,可也已经不?重?要了,这么多年过去,无论他怎么想?,我早就释怀了。”


    贺兰香想?到她在梦中那一句句撕心裂肺的“轻舟”,心想?释怀可不?是你这个样子,但也没提,只道:“既然是误会,为何不?同?他解释清楚。”


    李萼轻嗤,望着贺兰香,眼波清亮,却充满无尽的苦涩,“贺兰,你觉得,他会不?知道真?相么?”


    “他只是想?恨我罢了。”


    贺兰香怔了下子。


    她明白了,萧怀信必须要恨她,不?然他二人之间,便什么都没有了。当年究竟是不?是李萼出卖了他,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理由去恨她。


    贺兰香并不?知道这二人过去究竟有多大?的羁绊,但以李萼这个冷淡的性子,能让她成为心疾的人,那人过去在她的生命中,必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罢,”贺兰香轻叹道,“便如此不?清不?楚的拉扯着也不?见得是坏事,兴许他能活到现在,因的便是恨你的那一口气呢。”


    李萼苦笑:“你高看我了,我没有那般大?的能耐。这些年里,他能支撑到现在,为的便是为萧氏一族平反,再找到当初散播谣言的源头人物。萧家上?下那么多条人命,不?找到那人偿命,他今生死?不?瞑目。”


    贺兰香:“源头?”


    见贺兰香不?知情,李萼对她讲起了当年那场童谣之祸的起落。


    这时贺兰香才知道,原来当年那句让整个萧氏覆灭的童谣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有预谋的散播,童谣之祸是杀了几个人没错,但最开始传播的人,至今下落不?明,像是被有预谋的保护了起来。


    *


    辽北。


    天寒地?冻,冰雪覆盖千里荒原,冷月悬挂夜幕,风声凛冽。


    谢折站在帐前,仰面?看天,下颏的线条紧绷,双唇抿紧,高大?的身影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将军在想?什么?”


    谢折回过神,垂眸压住眼底浓烈思念,道:“没什么,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人皆已埋伏好,”严崖道,“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可立即突袭敌军王庭。”


    谢折点头,“你潜伏在王延臣身边至今,立下汗马功劳,回去以后,自有重?赏。”


    严崖拱手,“属下多谢将军体恤。”


    严崖压低声音,“将军放心,届时活捉王延臣,属下一定暗中了结他性命,让将军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寒风卷挟风雪而来,扑面?脆冷,谢折启唇,吐出简洁二字:“不?可。”


    严崖诧异,不?自觉便抬脸看向谢折。


    谢折面?上?未有起伏:“他战败被俘,理应由陛下亲自问罪,不?可越俎代庖。”


    严崖不?懂谢折为何要将王延臣活着带回去,但也未敢有异议,只俯首道:“一切听从将军吩咐。”


    临退下,严崖又道:“对了将军,还?有一事,此时说恐怕不?合时宜,但属下思前想?后,不?敢对将军隐瞒。”


    谢折嗯了声,示意严崖开口。


    严崖:“王提督在战胜庆功之时违背军纪公然摆酒,喝后大?醉了一场,属下扶他回帐,路上?听他说了几句酒后之言。”


    谢折:“说。”


    严崖上?前几步,对谢折说了王延臣酒后说出的话。


    谢折听了,眉头赫然皱紧。


    *


    “冷!好冷!这早春寒什么时候能过去,朕快要冻死?了!”


    长明殿内,年轻的天子蜷缩龙榻之上?,咳嗽着颤抖,用微弱的声音发出怒吼。


    “陛下,早春寒早已过去,如今已是五月份了。”内侍跪倒一地?,为首的战战兢兢道。


    “朕不?行了,朕要冷死?了!李姐姐呢!李姐姐在哪!朕要抱着她!朕要听她唱歌!”


    “太妃娘娘早已出宫入大?相国寺为国祈福,陛下忘了么。”


    “那些术士呢!他们?不?是说吃了那些丹药便能延年益寿吗,为什么朕还?是这么生不?如死?,为什么!来人!把他们?都找来,再拿刀把他们?都砍了!”


    内侍听命,传来大?批术士,又按照吩咐持刀砍人,惨叫连天,鲜血流淌满殿。


    “咳咳……骗子!一群骗子!给朕把他们?都杀光!”


    鲜血越淌越多,在场中人无不?瑟瑟发抖,更有术士直接吓晕过去,待等手起刀落又了结二人,一名术士被吓破了胆,慌不?择言地?高呼:“草民还?有一方!确保延年益寿!求陛下再给草民一个机会!”


    夏侯瑞:“说!”


    术士颤颤巍巍爬上?前,哆嗦着报了一串药名,说时又有内侍进殿,屏声息气着呈上?一封密函,小声说要陛下亲启。


    夏侯瑞极不?耐烦地?夺过书信,喘着粗气看字。


    鲛绡帐外,术士最后咽了口唾沫,颤声道:“还?,还?要,还?要血脉至亲的心头血四?十九碗作为药引,一日一服用,足服用上?一个多月,便可延年益寿……”


    这时,夏侯瑞大?笑一声道:“好!”


    术士险些被吓咽气。


    夏侯瑞攥紧那一纸密函,喘咳交加,咳嗽完便哈哈大?笑,眼看着信道:“人算不?如天算,连老?天爷都在帮朕,舅舅啊舅舅,你机关算尽,却在最信任之人身上?吃了最大?的跟头,你啊你,你可真?是——”


    话未说完,一口血吐了出来。


    “陛下!陛下!”血腥气中,长明殿乱作一团。


    *


    “反了?”


    贺兰香听着传到耳边的消息,顿时头昏目眩,连忙扶了肚子,回过神,不?可思议道:“王延臣怎么就反了?谢折不?是去救他了吗?他怎么会突然和蛮子联手了?”


    细辛道:“说是谢将军突袭敌营,本该大?获全?胜,不?想?王将军却朝蛮人献计,联手反扑谢将军,自那便恶战不?休。”


    贺兰香怒拍座椅扶手,厉声道:“他是疯了吗!他的儿女都还?在京城!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话音刚落,突然,贺兰香明白了。


    王延臣是在仗着自己身后有萧怀信撑腰,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有萧怀信兜底,所以才敢如此肆意妄为,毕竟他不?知道她贺兰香是他自己的亲女儿,他和谢折还?有点微妙的关系在,谢折顾及着贺兰香都不?会取他的命。


    在他眼里,只要他落到谢折手里,就一定是必死?无疑的,与其等死?,不?如奋力?一搏。起码,如果真?把谢折拿下,说他王延臣乱臣贼子也好狼子野心也罢,反正算是一雪前耻了。等回到京城,只说叛国为假被蛮人逼迫为真?,轻易便能将罪名洗清,横竖有萧怀信为他操心。


    贺兰香想?通这一点,却越发觉得眩晕,再起身险些跌倒。


    细辛连忙扶住她,焦急道:“主子想?去哪里。”


    贺兰香摇头,“不?去哪里,传我命令,准备纸钱寿衣,届时有用。”


    细辛慌了,“主子这是作甚,谢将军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贺兰香仍是摇头,眼底渐红,咬紧牙关道:“不?是谢折,是王延臣,他,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谢折在辽北豁出命才守住一方疆土,王延臣无论对内如何勾结,终究有一线生机,可他若投奔蛮人,谢折绝对不?会留他性命。


    甚至整个琅琊王氏都会因此被牵连。


    时至今日,贺兰香恍然清醒,她好像终于懂了李萼当初为何阻止她认祖归宗,不?仅因为夏侯瑞有意除掉王氏一族,更多的,是王延臣,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93章 生子


    大雪漫天, 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巨石砌成的漆黑城楼之上,一眼望去?黑白交接, 泾渭分明,冷酷的整洁。


    伴随脚印绵延, 一滴鲜血坠入绵软的白雪之中,杀气顿时拔地而?起, 更?多的血珠顺着王延臣握刀的掌缝流出,他却不敢松懈, 握刀的手更?加收紧, 一双血红的眼睛怒瞪面前高大男子。


    谢折遍体漆黑冷甲, 与城墙颜色不分上下。他抬腿逼近王延臣, 道:“王提督,回头吧。”


    王延臣不断后退,气势却不输, 低头怒啐一口道:“我呸!回头?回头即是死路!自古成王败寇,认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谢折你听着, 老子现在还没输!你只是把我逼上城楼, 你低头看看, 战局还没有定下呢!”


    城楼下,厮杀声彻天, 大周将士与蛮人士兵死战不休,刀枪卷刃便换赤膊,雪花与飞溅血珠融合, 血雾弥漫成烟。


    谢折收回眼神,面朝王延臣道:“你如此自信, 不是因为战情是否有利于你,而?是你只?要能杀了我把兵带回京城,不管什么罪名,萧怀信都一定会设法?保你,是吗。”


    王延臣冷笑,神情逐渐猖狂,“你没有说错,谢折,你认清吧,只?要萧丞相一日站在?我这一边,你是赢不了我的,辽北兵权,早晚都要在?我王延臣的手里!”


    谢折未语,从甲衣里掏出一纸书信,揉成团,扔在?了王延臣的面前。


    王延臣狐疑地盯着脚前之物,皱眉询问:“这是什么东西。”


    谢折不急不缓道:“你当初为了让先帝忌惮萧氏一族,买通了一个叫朱老三的市井人士,让他散播夏尽萧起的童谣,后来事情闹大,朝廷要问罪散播者,朱老三便就此失踪了,你寻找多年欲图杀之灭口?,却总不得下落。”


    王延臣面上抽搐一二,表情略有失控,顾不得继续与谢折剑拔弩张,扔掉刀便弯腰捡起那纸书信,拆开时手都是抖的。


    但当他看到上面所言,却忽然?大笑出声,将信一撕两半,抬头瞪着谢折道:“满纸胡言!什么朱老三王老三,我不知当年童谣之祸是何缘由,此人与我更?是毫无干系,谢折你休要含血喷人,栽赃陷害于我!”


    谢折未管他大呼小?叫,自顾自继续说道:“有没有干系,不是王提督说了算,还得这人亲口?来讲才是。”


    王延臣眉心?骤然?一跳,吞了下喉咙,压住慌乱道:“此人现在?何处?”


    谢折面不改色道:“皇宫,长明殿。”


    王延臣目露惊恐,再?度看向手中残信,不可思议地喃喃说“这人,这怎么,这怎么会……”


    谢折:“这人怎么会出现?”


    王延臣哑口?无言,双目炯炯盯着谢折。


    谢折步伐迈出,接着朝他逼近,目光锐利道:“自然?是萧丞相人脉广大,掘地三尺将此人找了出来。”


    王延臣攥信纸的手收紧发抖,咬牙切齿看着谢折。


    谢折:“王提督还不明白吗,萧怀信不会再?帮你了。”


    “你若回到京城,你王氏一族便在?劫难逃,免不得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若在?此时自尽,大可说成是被蛮人逼迫才同流合污,后来不堪受辱,自尽于大军之前,为国捐躯。”


    话音落下,谢折将三道免死金牌扔在?王延臣面前,道:“三道金牌,三条性?命,是要保你三个儿子,还是保你自己,王提督自行?决断。”


    王延臣伸手摸向雪中三块金牌,又看向早已跌落雪沫中的刀,颤着手伸出,几度想要收回,又终究握住刀柄。


    他起身拔出刀,架上脖颈,大喝一声准备自尽,却又忽然?之间将刀砍向谢折。


    谢折似乎早有预料,侧身躲过一击,横刀劈向王延臣。


    二人激战,刀锋斩碎飞来雪花无数,雪沫纷飞。


    这时,城下忽然?出现王元璟的身影,隔着战情朝城楼上大喊道:“爹!”


    王延臣赫然?走神,满眼皆是不可置信,高呼一声:“璟儿?你在?哪!”


    只?听一声闷响,谢折一刀刺入王延臣腰腹。


    王延臣眼眸大瞪,努力伸着脖子去?找王元璟的身影,眼神沉痛异常。


    “爹!爹!放开我爹!爹!”


    楼下混乱中,王元璟被士卒强行?拉住,不得上前分寸,只?能放声哭喊。


    王延臣额上青筋暴起,抓住刀身试图反击,狠狠盯着谢折,哑声道:“谢折,我求你,别当着我儿子的面……”


    谢折不语,刀又刺深三寸。


    王延臣大吐一口?鲜血,眼也变得血红,嘶声凶狠道:“谢折,你等着,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吗?”


    王延臣笑了,猩红双目中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你和那个弑父的狗皇帝一样,都见不得父慈子孝的场面,觉得全天下的父子都要和你们一样狗咬狗互相残杀才好,所以暗中挑拨我琢儿与我父子离间,与瑛儿兄弟离心?。”


    “你等着,谢折。”


    王延臣猛然?松开抓刀的手,改为抓住谢折的领口?,用?尽最后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你……你会成为你爹那样的父亲,生一个……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谢折呼吸一滞,额上青筋猛然?鼓起,握刀的手一时竟有些颤抖。


    王延臣笑容阴森,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死盯着谢折道:“时间不会太久的,你等着吧,等着吧……”


    谢折抽出刀,鲜血喷涌如泉,溅在?他的脸上,王延臣在?同时间断气,两只?血红眼眸大睁,死不瞑目。


    谢折站起来,看着王延臣的眼睛,对身后随从吩咐道:“传令下去?,王提督为国捐躯,尸体择日送回京城安葬。”


    “是。”


    *


    祠堂前,夜色漆黑,人影憧憧如鬼影,血腥气铺天盖地,女子的惨叫声逐渐微弱,变得毫无声音,只?剩下棍子不断打在?身上的闷响,像在?打一块毫无生命的烂肉。


    在?她旁边,还有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安静跪着,双肩小?幅度的颤抖着,随时破碎一般,却分毫不敢动弹。


    祠堂门口?,有个高大的男子被人群簇拥其中,脸上是被黑气笼罩的空白,看不清五官,但能感受到他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笑声阴森讥讽。


    笑完,他看着年幼的孩子,毫无感情,冷声说:“拖下去?。”


    孩子被一只?大手攥住肩膀粗鲁拎起,死在?血泊中的女子则被一方烂席卷起,被两个人合力抬架,不知送往何处。


    “别动她,别动她……”


    颤动的火苗下,谢折牙关紧咬,额头沁出冷汗无数,两只?手攥紧成拳,打着寒颤。


    “丢了喂狗。”男子吩咐道。


    “我杀了你!”


    梦中的谢折终于站起,朝着那道高大如山的身影冲去?。


    可待等他一拳落下,场景便又恍然?发生变化?,棍子打在?人身上的沉闷动静再?度响起,只?不过这一次换了角色,被打不再?是那名可怜的女子,而?是名锦衣罗服的青年。


    血水连天,和阳郡主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在?他耳边——“谢折!你听着!谢氏的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你爹也不会放过你!你不会有好下场!你不得好死!”


    烛火赫然?一跳,谢折惊醒,气喘吁吁。


    梦里那道黑影,是他爹,宣平侯,死在?棍下的青年,是他弟弟,谢晖。


    和阳郡主凄厉的声音逐渐在?他耳旁散去?,王延臣的声音又回响在?他脑海当中。


    “你等着,谢折。”


    “你会成为你爹那样的父亲,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谢折眉心?猛然?跳动一下,向来沉稳无波的眼眸,竟在?此刻闪出三分不安的光。


    “来人!”他哑声喊道。


    严崖进帐,俯首拱手,“将军。”


    “如今大战告捷,蛮人回天乏术,便由你亲自领兵回京,对外不必声张,暗中施行?即可。”


    严崖不解,抬头询问:“将军这是何意?难道您要独自返京吗?”


    谢折未说话,粗气喘不停,浑身热汗蒸腾,仿佛刚打完一场恶仗。


    严崖见状,不敢多言,颔首应下,“属下谨遵将军吩咐。”


    严崖退下,帐中重新只?剩谢折一人。


    谢折看向烛火,短短一瞬,便已起身下榻,披衣出帐,直奔马厩。


    *


    大相国寺,阴雨不休,空气潮湿闷热,泥土的苦腥气中掺杂浓郁刺鼻的甜腻,像是人血的味道。


    李萼跪在?佛龛下合掌诵经,双眉紧紧皱起,念经的双唇翕动着,似乎很是不安。


    隔壁,传来女子尖锐凄厉的哭喊声。


    终于,她忍不住,睁眼起身跑出门,走到隔壁禅房门前道:”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有生出来,你们都是怎么接生的。”


    门前跪倒一片,其中有个婆子擦着汗道:“太妃有所不知,夫人此胎小?有不正,费的力气自然?要比寻常人多些,加上又是头次生产,不知如何使劲,便要慢些。”


    李萼心?烦气乱,“那究竟要生到什么时候,再?折腾下去?,人都要累死了。”


    这时,贺兰香的喊声又从里传出:“不行?了,我生不下去?了,你们拿刀杀了我吧!我不生了!”


    李萼走到门前道:“你说什么浑话!十月怀胎等的不就是这一日,你别出声,攒住力气,听产婆的话,把力气都用?到该用?的地方去?,你想想孩子,再?不济……想想你自己,你如此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你甘心?命殒于此?”


    贺兰香听不到心?里去?,仍旧止不住哭叫,产婆叫苦连天,熬的大补汤喂她她也喝不下去?,只?好劝她收着力气,再?这样要出大麻烦的。


    李萼在?门外心?急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耳边便传出嘈杂打斗之声,她回头一望,只?见若干护卫节节败退,人堆里冲出名身形高大蓬头垢面之人。


    李萼瞧着那人,只?觉得身形莫名熟悉,便喊道“你是何人?”


    待等对方抬起头,李萼顿时惊诧无比,不可置信道:“谢将军?你,你怎么……”


    谢折只?顾看向房门,问:“生了多久了。”


    李萼叹气,“昨夜子时开始发作?,到如今,已近六个时辰了。”


    谢折上前,推门便要进去?。


    李萼慌忙拦他,“谢将军留步,你身份敏感,安能——”


    谢折视若无闻,毅然?推门,大步进入里间。


    众产婆被吓一跳,听到门外太妃高呼“将军”二字,猜出身份,正想跪下,便被谢折抬手制止。


    榻上,贺兰香大汗淋漓,看见他,初时以为是在?做梦,待等感受到谢折身上的汗气与粗重的呼吸,方知眼前一幕是真?的。她大喘着气,朝他咬牙切齿道:“谁准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谢折没动,只?是看她。


    贺兰香更?加无法?接受,别过脸不看他,哭着要他滚。


    谢折见过她很多种样子。


    啜泣时梨花带雨,妩媚时风情万种,皎洁如妖,冷若冰霜,各种样子她都让他见过,唯独没让他见过她此刻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不接受。


    不接受谢折看到此时的她,更?不接受她会变成此时这个毫无魅力的样子。


    高大的身影靠近榻前,大掌抚摸上她的脸颊,谢折道:“为何不看我。”


    贺兰香疼得神智不清,却又不愿流露一分脆弱之态,便从唇齿间挤出三个冰冷的字:“不漂亮。”


    谢折将她的脸轻轻摆正,看着她,眼神从眉梢流连到唇瓣下巴,认认真?真?大量了一遍,道:“漂亮,比我过去?见你的任何一面都漂亮。”


    贺兰香僵在?眼中的泪顿时滑落眼角,哭得提不上气,厉声埋怨他,“你个混蛋!怎么才来见我!我都快疼死了!”


    谢折看着她的眼泪,咽了下干涩的喉咙,道:“别哭,我身上脏,不能抱你。”


    贺兰香哭更?凶了。


    婆子们捶胸顿足,哭道这样要如何能够生得出来。


    谢折见地面有盆闲置热水,便弯腰将手洗净,擦干后起身将手伸到贺兰香嘴边,道:“疼就咬我,节省力气。”


    声音简短有力,无端透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贺兰香也并不客气,张嘴便咬个结实。


    一旦自己不出声,耳边的动静便显得明显许多,接生婆要她何时用?力她便何时用?力,虽煎熬依旧,但到底努力对了地方,没过多久,便听婆子兴高采烈说孩子的头已出来,让她接着使劲。


    贺兰香使多大的劲嘴上便咬多狠,直到将谢折的一块肉差点撕咬下来时,只?听一声嘹亮的啼哭,婆子喜极而?泣:“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您生了个小?世子!”。


    贺兰香听到声音的那一刹, 如释重负,长吐一口热气?,阖眼?昏死过去。


    产婆拿剪刀剪掉脐带, 抱起那血肉模糊的一小团,忙不迭带到水盆边清洗, 包入襁褓。


    谢折专注看着贺兰香,耳边水声哗啦, 眼?角余光瞥到婆子怀中那聒噪之物,刺眼?的鲜红, 让他突然想到谢晖死时的场景。


    谢折的眉心一跳, 像是被蛰痛一下, 旋即收回余光, 只顾去看贺兰香的脸,抬手给她将流至鬓边的汗水擦干,温柔至极的手法。


    其余不知情?的接生婆看着谢折的动作, 不停递换眼?色,猜测他和贺兰香的关系。


    谢折冷斥:“退下。”


    众人浑身哆嗦一下,赶紧抱着孩子离开, 只留下细辛和零星三两个人收拾血污。


    没了?孩子的哭声, 房中总算安静了?下来?。谢折为贺兰香擦完汗, 听闻产妇不得见风,便扯了?被子盖在她身上, 之后手握住她的手,便这样?静静看着她,流动在挂屏上的光影都仿佛为之静止。


    *


    婴儿在乳母的哺育下吃饱便沉睡过去。李萼看着孩子, 皱巴巴的一团,小猴子一样?, 全然看不出像谁,只觉得贺兰香大着肚子还是前?一眼?的事情?,突然间孩子便出来?了?,这么个小小的孩子,虽让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但想到是贺兰香生出来?的,竟生出恍惚不可置信之感?。


    她问:“谢将军抱过这孩子吗。”


    细辛迟疑一下,道:“将军回来?至今,未曾看过一眼?。”


    李萼沉默,正要伸手用指腹碰一下这孩子的小脸,门外便传来?丫鬟的声音:“回娘娘,国公夫人醒了?,正吵着要看孩子。”


    李萼哦了?声,抬起手,示意细辛将孩子抱到贺兰香身边。


    看着细辛的背影,李萼想到谢折来?到时身上的腾腾杀气?,怎么都没办法将那业力缠身的男子与?这柔嫩婴儿联系到一起,心中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


    *


    夜晚,清辉漫天,幽静安谧。


    贺兰香几乎昏睡一天,傍晚醒来?吃了?碗当归炖乳鸽便又睡去,谢折日夜兼程,几天几夜未曾合眼?,沐浴过后上榻抱她同眠,二人睡眠深沉,未曾有醒来?的迹象。


    直到午夜时分,谢折半梦半醒中被哭声吵到,才缓慢睁开眼?眸醒了?过来?。他叫了?两声“来?人”,没等到动静,又不想吵到贺兰香安睡,便下榻走向那小小一方摇篮,想亲自将这难缠的婴儿哄睡。


    他走到摇篮前?,看到那小小的,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他的孩子。


    谢折蓦然愣住了?,耳边再度响起王延臣狠厉决绝的声音——“你会成为你爹那样?的父亲,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鬼使神?差的,谢折将手伸向下榻时左手习惯握住的佩刀,虎口对上刀柄,攥住,上拔。


    似乎察觉到危险,婴儿哭声更加嘹亮,说是撕心裂肺都不为过。


    谢折的指尖痉挛发颤,握刀的手破天荒有些不稳,双目却空洞发直,透着冰冷的杀意。


    “嗯哼……”突然,贺兰香在睡眠中发出一声柔软闷哼。


    声音像一只手,瞬间将谢折的理智拉了?回来?。


    他松手,任由刀滑回刀鞘,最后深深看了?婴儿一眼?,回去上榻搂住贺兰香,温柔安抚着她,不让她惊醒。眼?底却阴翳重叠,是看不穿的漆黑沉重。


    *


    嘎吱一声门响,皎白的月光投入房中,在地上起伏一片飘忽的清影。李萼身穿嫁衣坐在榻上,正在绣一块比翼连理的红盖头,闻声抬起头,看向帘后走来?的人影,道:“你来?了?。”


    骨节分明的手拨开珠链,萧怀信狰狞丑陋的脸上已?出现不了?任何活人所有的表情?,只从嘶哑的声音中听出丝丝诧异,“你怎么?”


    李萼:“我怎么没病是吗?”


    她看着他,寡淡憔悴的容颜因涂抹了?脂粉,在烛火下看,竟有三分艳色,“我不假意称病,你怎么会来?看我。”


    她咬断针线,起身走向他,低头打量着,“轻舟,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这还是当年备下的嫁衣,我原本想着,等你我二人成亲的时候穿,不想便等到了?今日,你看,这上面的针脚都有些老了?,花纹也不鲜艳了?。”


    萧怀信收手,珠链摇晃,脆响丁零,他转身想走。


    李萼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萧怀信被迫顿住步伐,声音却冰冷,“松开。”


    李萼摇头,哽咽道:“不要。”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脊背,柔软唇梢抵在坚硬的骨骼,呼吸打湿了?一小片衣料。


    “我马上就要回宫,”李萼的手越发收紧,“日后再无机会如此触碰你,轻舟,我死也不会松手的。”


    萧怀信抓住她的手,将收紧的纤指一根根掰开,力度是毅然决然的狠重。


    “轻舟!”


    李萼无力至极,连哭声都发不出,强撑着冲那朝门而去的背影道:“你今夜要走便走,只一件,望你念在往日旧情?的份上,满足我最后一桩心愿,这也是我要你来?的缘由。”


    李萼捡起早已?掉落在地的红盖头,抚摸着上面的花纹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泪中带笑,“嫁给你,是我年少时的心愿,至今已?成心结。今夜,便由你将我的盖头掀起来?,了?结我最后的念想。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


    李萼回到榻前?坐下,将盖头蒙在头上,静静等待盖头被掀开。


    半晌过去,面前?毫无动静。


    直到李萼心死之际,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响起。


    萧怀信走到她面前?,伸手把?盖头掀开。


    二人四目相对,恍惚间,竟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彼此年少时的样?子。


    有滴泪顺着李萼的眼?角滑落,碎星一般,滑落至脸颊。


    萧怀信伸手,去擦拭那滴泪,李萼闭上眼?,感?受他掌心温柔的温热,贪恋不愿睁开双目。


    不知不觉,唇上便传来?柔软的触感?。


    *


    坐完月子回到京城,贺兰香将孩子的出生日期往前?提了?近二十日,其余见过孩子的贵妇虽觉得孩子过于瘦小,但也只以为是天生羸弱所致,并未多想。康乐谢氏得知护国公后继有人,乐的大摆酒席,谢寒松还请旨亲自为孩子取名为谢光,意为令闻弥崇,晖光日新。


    夜晚,宴席散去,房中灯火氤氲。


    贺兰香看着儿子粉嫩的睡颜,嘴里?咀嚼着“谢光”两个字,越回味,眉头皱的便越深。


    直到细辛忍不住问了?,她才道:“令闻弥崇,晖光日新。谢寒松这老匹夫是想让我儿永远记得他亲爹是谁,是怎么死的,又是被谁杀死的。”


    灯影微皱,贺兰香眉间惆怅不减,可等她低头看见孩子熟睡中的小脸,神?情?里?便无端多了?股力量,舒口气?道:“但是不妨事,只要他还在我身边,我就能够亲自教导他,永远不让他知道那些血腥之事。”


    细辛欲言又止,想说谈何容易,可看着自家主?子脸上的担忧与?憔悴,冷水到底没有泼出。


    *


    次月,暑气?高升,草木繁茂。


    贺兰香在家避暑,成日里?逗弄孩子解闷,鲜少留意外界的消息。


    午后艳阳灼热,细辛一身热气?进门,对贺兰香道:“主?子,宫里?来?消息,太妃娘娘有孕,近来?食欲不振,陛下传旨要您入宫陪伴。”


    “知道了?。”贺兰香随口应下,只顾拿着拨浪鼓逗孩子玩儿,直等过了?好一会儿,她方跟才听到细辛说什么一样?,匪夷所思地道,“你刚刚说什么,太妃娘娘有什么了??”


    ……


    凉雨殿。


    贺兰香呷下一口清茶,抬眸时眼?睛对上李萼,视线顺势便移到她的肚子上。


    月份太小,还看不出什么,不过贺兰香直至此刻也不敢相信,明明她才生完孩子,李萼怎么突然又有孕了?。


    李萼迎上她的目光,似乎能猜到她内心疑窦,但并不言语,浅浅与?她对望,唇上噙了?抹淡笑——称不上欢愉的笑意,只能说是温和,冲淡了?身上原本的苦涩气?,让枯木般的人有了?三分活人气?息。


    贺兰香放下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萼启唇,像在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是刚回宫那两日。”


    贺兰香点着头,内心仍觉得诧异,毕竟就夏侯瑞那个病入膏肓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他竟还有生育能力。


    说是回宫后那两日,但若是在寺中就有的,也未曾可知。


    贺兰香脑海中闪过萧怀信那张脸,压下心中疑云,对李萼笑道:“如此说来?,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陛下的独子独女,娘娘日后荣华难以计量,妾身提前?道喜,娘娘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如何能不早做打算,荣华不过嘴上说说,真正难以计量的是危险才对。若她李萼当真平安生下孩子,公主?还好,横竖大人之间的恩怨,波及不到年幼婴孩。可但凡是皇子,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母子一殒俱殒。


    李萼听着贺兰香的话,垂眸望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又看向贺兰香,打量了?她一遍,忽然称赞道:“你到底年轻,才出月子精气?神?便恢复与?过往无异,只不过我记得,你以往尤其喜爱着艳色?身体好不容易恢复,怎么还是这一身寡淡素色?”


    贺兰香眼?眸中闪过丝黯然,轻嗤道:“我生母孝期未过又添生父新丧,如何能着艳色。”


    李萼惭愧道:“是我说错话了?。”她眸光一转,佯装无意地提起,“不过既然说到此处,王朝云……还活着吗?”


    贺兰香笑了?声,神?情?不自觉便带有冰冷狠意,微微咬牙道:“活着,不光活着,还被她两个哥哥看得跟眼?珠子一样?,连府门都不出一步,我想对她下手,都难以找到机会。”


    李萼犹豫一二,继续道:“这样?你就善罢甘休了?,你就不恨?”


    贺兰香:“恨,当然恨。”


    但她旋即瞧向李萼,压下面上的恨意,变得意味深长道:“不过太妃娘娘与?妾身相识至今,不会不知我贺兰香是何性情?。”


    “即便痛彻心扉,即便生不如死,关键时刻也不可意气?用事,行莽撞自伤之举,万事皆以自保为上。何况我现在还有了?孩子,自然一切以我母子二人的安危为重,不可轻举妄动。”


    贺兰香目光中的深意更重了?些,瞧着面前?知根知底又至疏至离的女子,“你担心日后王朝云入宫为后对你的孩子不利,想借我的手了?结她,可娘娘,你我到底是互帮互助,这种借刀杀人的活计,不是我该替你做的。”


    李萼看着贺兰香,舒出一口长气?,似是彻底死了?心中念头,淡淡道:“既被你看穿,也罢,王朝云暂且不提,我要你帮我另一个忙。”。


    虫鸣暑重, 星辉点点,砖石上青苔半干,生出淡淡的腥涩气息, 萦绕在门前。


    贺兰香提灯而?来,步伐迈入门中, 恰与?谢折抬起的黑眸对上。


    自?从生产完,她便一颗心扑在稚嫩的孩儿身上, 这还是许久以?来头一回迈入后罩房。她眼里噙笑,款步过去将灯放下, 手中罗衫轻摇, 柔声问:“严崖年纪也不小?了, 不知京城中可有女子入他的眼?”


    谢折周身气?势沉了不少, 本就黑的眼眸更加幽深下去,阴沉沉地盯住贺兰香,虽然没说话, 但显然开始怀疑起贺兰香时至今日还在打严崖的主意。


    贺兰香无视了他的反应,慢悠悠继续道:“太妃娘娘想为自?己?妹妹择一门好亲事,自?己?拿不准主意, 便想让我帮她物色, 严崖虽然出?身微寒, 但此战也算立了大功,不失为朝中新贵。”


    谢折低头察看公务, 声音平稳,“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觉得李氏一族能同意吗。”


    世家之间?历代通婚, 没见过何时与?外姓联姻,何况是个毫无根基的平民出?身的子?弟。


    贺兰香雪腻的手腕一转, 罗扇便对上了谢折,轻轻扇着风道:“所以?我才来找你?了啊。你?先去问过严崖,他若愿意,便由你?出?面为他到李氏提亲,料那帮人也不敢不同意。”


    香风拂面,沁人心脾,谢折道:“我不会去的。”


    贺兰香皱眉,“这是为何?他二人年纪相仿,相貌也登对,严崖刚立下大功,噙露难道还配不上他么?”


    谢折声音忽沉,透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严崖家世简单,不应该淌这趟浑水。”


    贺兰香有些急了,“你?都还没问过他的意思。”


    谢折:“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贺兰香沉了沉气?,扇风的手停了下来,冷下动静道:“没有改口的余地了?”


    谢折未语,房中寂静下去。


    贺兰香死了心,便也不愿多说恳求的话,脸转开,抛出?冷冷一句:“既如此,谢将军早些歇息,妾身不多叨扰。”


    谢折:“慢着。”


    贺兰香站在原地,回过头看他,以?为他要回心转意。


    谢折却只往她胸前瞥了一眼,道:“擦完再走。”


    贺兰香低头一看,才发现说话的功夫胸前衣料已濡湿一片,夏日衣衫薄,阴影便显得格外明显,甜香肆虐蔓延。她连忙找出?帕子?去擦,心中懊悔自?己?不该初为人母一时兴起非得通奶给孩子?吃才好,现在好了,回奶汤喝了那么多碗都效果微毫,放着那么多乳母可以?用?,真是自?找麻烦。


    擦上半晌,贺兰香渐渐觉得头顶发刺,抬头望去,才发现谢折一直在瞧她。


    烛火投下的阴影忽高忽低,让他的眼神也变得晦暗不明,又仿佛在里面藏了两簇火点,隐隐跳着炽热的光。


    贺兰香很会做一个利用?自?己?任何样?子?摆出?香艳摸样?的女人,但却是第?一次做母亲,所以?即便谢折连她生子?时的落魄样?子?都见过了,但此情此景,她不自?禁便滚烫了脸颊,朝谢折生气?嗔道:“看什么看,不准看。”


    烛火下,谢折对上贺兰香一双含嗔带怨的剪水眸,不低头,反而?看的更加明目张胆,眼底像长了两把钩子?,将二人间?的距离一点点在无形中拉进,烛台上灯芯被火舌缠绕,滋滋发响,安静的露骨。


    贺兰香脸颊热气?不断升高,感觉再待下去烛火都要晦暗,便扬手将帕子?砸到谢折脸上,哼了声转身离开,徒留满室香风旖旎。


    *


    “战事虽告休,演武场制度却不变,每日必须勤加操练,不得耽误。”军帐中,谢折坐在案后吩咐道。


    半晌未等来回应,他抬脸,看向严崖。


    严崖双目发直,此刻才连忙拱手,“属下遵命。”


    谢折垂眸看向军中文书,道:“在想什么。”


    严崖:“属下只是在想,天气?酷暑难耐,军中男子?尚且难捱,妇孺便更加不适,不知……”


    严崖顿了一下,似乎一瞬中鼓足破釜沉舟的勇气?一般,斩钉截铁道:“不知夫人身体是否安好。”


    帐中顿时寂下,折入门里的日头仿佛都跟着毒辣了几分。


    谢折启唇道:“她自?然一切安好,不劳你?挂心。”


    严崖松口气?,面上担忧显然减退三分,俯首道:“尚有公务在身,不打搅将军,属下告退。”


    “等等。”谢折叫住他,“太妃之妹你?可曾留意过?”


    严崖怔了下,虽不懂谢折是何用?意,但老?实摇头,“回将军,未曾。”


    谢折道:“我得知李氏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你?,你?是何打算。”


    严崖眉心一跳,面上并未有喜色,只狐疑地问:“哪个女儿?”


    谢折:“太妃之妹。”


    严崖似是下意识张口回绝,但又不知想到什么,思忖一二,抬头迎着谢折试探的眼神,道:“李姑娘不嫌我出?身卑微,她若愿意嫁,我便娶。”


    谢折观察着严崖的表情,点了下头。


    *


    夜晚,雷电交加,大雨滂泼。长明殿内,内侍战战兢兢将圣旨递去,“陛下,册封李氏为贵妃的圣旨已拟好。”


    “朕……知道了。”夏侯瑞坐在龙椅上咳嗽不休,边咳边用?尽最?大力气?抓起御玺,想要盖到圣旨上面。


    这时殿中响起匆忙急促的脚步声,萧怀信一身雨水,衣发皆湿,不顾内侍阻拦冲到御前,一抓摁住夏侯瑞覆在御玺上的手,用?嘶哑的嗓子?喝道:“陛下荒唐!”


    夏侯瑞怒瞪萧怀信,眼中讥讽无比,冷笑道:“荒唐?李妃虽是先皇妃嫔,却已身怀朕的子?嗣,朕理所应当把她册立为朕的妃子?,哪里荒唐?何来荒唐!”


    萧怀信双目猩红,手纹丝不动。


    夏侯瑞气?急攻心咳嗽一通,血丝都从嘴角蜿蜒而?出?,声音却虚弱固执,直直盯着萧怀信的眼睛质问:“朕迟早是要死的,这个位子?舅舅不要,难道还不让朕把它留给朕自?己?的孩子?吗?”


    萧怀信身形僵住,狰狞不辨五官的脸上竟有三分茫然浮现。


    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原来他的外甥,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皇位给他,军权给谢折,皇权与?军权制衡,同样?觊觎军权的王家,便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玉玺……”夏侯瑞努力想要挣脱萧怀信的控制,濒死的困兽一般,全身发抖朝他咆哮,“御玺给我!”


    萧怀信甩开夏侯瑞的手,彻底夺起御玺,转身欲往殿门走去,冷声道:“陛下还是死了这条心为妙,李太妃只能是李太妃,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陛下的,自?然也不能生下来。”


    夏侯瑞此刻全无帝王该有的样?子?,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扑上去与?萧怀信争夺耍起无赖,两只眼睛通红,吁吁喘着急气?道:“给我!御玺给我!给我!”


    萧怀信下意识一推,夏侯瑞径直倒地,呕出?一大口血。萧怀信目光一颤,步伐迈出?,似乎是想要上前将人扶起。


    在他手悬出?的瞬间?,夏侯瑞艰难撑起头颅,看着萧怀信,咧嘴笑道:“舅舅,其实你?从来都不曾在乎过我吧。”


    “当年你?假死脱身,中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去辽北看我,可是你?没有。”


    “你?知道吗,辽北真的很冷,若没有谢折在,我熬不过第?一个冬天。”


    “舅舅,”夏侯瑞笑容更深了些,鲜红的血珠顺着嘴角流下,苦水般蜿蜒入颈项,“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一个复仇的工具,还是一个……不得不扶持的累赘?”


    萧怀信掌心颤然,握在手中的御玺有摇摇欲坠之势。他猛地收紧手,决然转身,不再去看夏侯瑞一眼。


    “萧怀信!”夏侯瑞哽咽大吼一声,“如果我母妃还在世,看你?这么欺负我,她一定会难过的!”


    萧怀信步伐顿住,彻底走不动了。


    殿门外雨势滂泼,乌云强压,雷闪轰隆而?过,飞掠过的强光打在那道瘦削的背影上,显出?寒刃出?鞘的冷峻,与?寂寥。


    萧怀信松了手,御玺落地,迈出?步伐,走入了犹如深渊巨口的漆黑雨色中。


    夏侯瑞连忙叱骂内侍将御玺捡回,经内侍搀扶回龙椅坐好,用?尽全身力气?拿起御玺,用?力盖在了圣旨上。


    朱砂灼目,犹似鲜血。夏侯瑞看着方正墨痕,眼中直直滑泪,哈哈大笑。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后妃李氏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甚慰朕心,着即册封贵妃,赐封号娴,钦此——”


    天色熹微,凉雨殿外雨声滴答,朦胧晨雾弥漫廊庑,遮掩住了夏末草木该有的鲜活生气?,徒留轮廓模糊。


    李萼叩首,“臣妾谢陛下隆恩。”


    内侍连忙叫起,满脸谄媚笑意,要她保重好身子?,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李萼笑不达眼底,在内侍走后,垂眸望向平坦小?腹,眼底笑意彻底消失殆尽,只剩浓密愁云。


    *


    次年,春三月。


    凉雨殿外跪满僧人,经声震耳,紧闭的殿门中,时不时传出?女子?凄厉的叫声。


    年轻的帝王在殿外来回踱步,急火攻心之下,行将就木的身体竟也有了几分活人神采,原本苍白发青的脸色也隐隐透出?血色。


    “陛下,到时辰了,该吃药了。”内侍上前小?心翼翼道。


    夏侯瑞皱眉,“贵妃难产,朕心急如焚,哪有心情服药。”


    内侍:“可太医说过的,这药要一日一服不可中断,一个多月都喝过来了,这是最?后一服,陛下龙体为重,还是服下为妙。”


    夏侯瑞内心厌烦,可听着殿里面嘈乱的动静,已没心情为这点小?事发火,端起药碗便一饮而?尽。


    药汁溢出?嘴角,漆黑浓稠的颜色,竟有些像红到发黑的人血。


    夏侯瑞喝完药将碗顺手一扔,取帕擦嘴道:“对了,丞相现在何处,朕感觉已有好久未曾见过他了。”-


    内侍面色闪烁, 低着头道:“丞相大人常有要事在身,不能时?常陪伴圣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陛下息怒,想?来若丞相得空, 必会赶来面圣。”


    夏侯瑞冷哼一声,“什么事能比贵妃产子?更为重要, 他也算朕的亲舅舅,他难道就不想?亲眼看到朕的孩子出世吗。”


    这时?, 只听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夏侯瑞的双眸顷刻亮了起来, 都没等?到产婆道喜, 便?直奔殿门而去。


    推开?殿门,扑鼻的血腥气弥漫。夏侯瑞便跟闻不到一样,急匆匆瞥了眼那?小小一团的婴儿, 便?跑到榻前紧张道:“李姐姐,你可还好?”


    李萼面色苍白?,乌发被汗水浸透, 憔悴难以?言说。她轻轻摇了摇头, 嘴角勾出一抹极浅的笑, 气息微弱地?道:“臣妾无碍,陛下真龙天子?, 怎可擅入血腥之地?,还是快快出去为好。”


    夏侯瑞:“朕实在担心你的安危,在外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朕会更着急的。”


    李萼湿润的长睫颤动一下,眼眸顷刻暗淡无光, “丞相,没有过来么?”


    夏侯瑞颇有怨气道:“丞相日理万机,自无暇抽身。”


    李萼点了下头,神?态中的落寞无处遁形,笑意也变得苦涩无比。


    夏侯瑞沉默一二,看着李萼,终究道:“李姐姐你等?着,朕一定将他传唤过来,他若不来,朕就是绑,也一定将他绑来。”


    说完未等?李萼表态,夏侯瑞起身便?朝殿外走去,不顾宫人阻拦追问?。


    丞相府。


    草木杂生缺少打理,春日的韶光未能照入幽深府邸,白?亮的日头下,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阴暗。


    夏侯瑞亲自登门,身上的龙袍未曾更换,入门便?命护卫将萧怀信找到带到自己面前?,不管他在做什么。可整整半晌过去,偌大个丞相府,除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管家和杂役若干,再没有多余身影。


    夏侯瑞知道萧怀信若在外走动必有眼线将他的消息传入宫中,而这一月来音讯全无,便?料定他没有离开?过这座府邸,只是不知藏身何处。


    他环绕了眼周遭,命人将那?管家押到面前?,仅是威胁了两句,管家便?将萧怀信的下落全盘托出。


    *


    夏侯瑞一脚踹开?密室的门,里面烛光闪烁,幽深不见天日,扑面便?是浓郁的腥腻之气。密室尽头的暗处,一抹瘦削的身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睡着。


    夏侯瑞被污浊的空气呛到,咳嗽着走去,皱紧眉头道:“还真是找了个好地?方躲着,这一天让朕好找,今日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现在即刻进宫,不得有——”


    后面的字未来得及说出,夏侯瑞的双瞳骤然一紧。


    阴暗起伏的光影下,萧怀信的心口鲜红一片,手旁边有一把?尖刀,刀旁放着碗,碗底有干涸发暗的血迹,触目惊心的红。


    夏侯瑞钉死在原地?一般,就这么怔怔看了许久,魂魄仿佛抽离。突然,他回过神?来,大步上前?扑到萧怀信身前?,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刺杀了你?舅舅?舅舅你跟我说句话?!太医!快传太医!”


    待等?太医赶到,当着夏侯瑞的面将萧怀信心口的衣料揭开?,夏侯瑞方知方才所受刺激不过万分之一。


    萧怀信的心口皮开?肉绽,刀痕重叠,已经没有一寸好肉。


    夏侯瑞的目光从伤到刀,再看到碗,碗中的血迹,脑海中轰然闪过这一个月以?来被自己忽略过的诸多细节,喉咙里蓦然便?涌起一股血腥味道,他支撑不住,扶腰干呕起来,眼中血丝密布,眼泪流了满脸,胸口喘不过气一样地?大起大伏着。


    内侍前?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他踉跄走到萧怀信跟前?,看着那?张狰狞丑陋的脸,好像再也睁不起来的双目,极力压制住声音中的崩溃,咬牙切齿道:“谁准你这么做的。”


    “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心头血给我当药引子?!你以?为这样朕就能长命百岁吗!”


    “你岂能信那?些神?棍的鬼话?!你个蠢货!”


    夏侯瑞满面泪痕,再想?启唇痛骂,嗓子?已发不出丝毫声音,他再也支撑不住,颓然瘫倒在地?,哭着对萧怀信道:“朕需要你这样吗!朕都没有发话?,谁准允你如此行为!”


    “舅舅,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睁开?眼,我求求你了!”


    哭声中,萧怀信的指尖颤动一二,眼睫抖了两下,有缓慢睁眼之势。


    夏侯瑞两眼放光,连忙握住萧怀信的手,“舅舅!舅舅!”


    萧怀信睁眼看到夏侯瑞,声音嘶哑道:“贵妃如何了。”


    夏侯瑞着急说道:“母子?平安,一切顺遂。”


    萧怀信空洞无光的眼眸中闪现三分柔意,旋即便?又恢复一如往常的孤寂。


    他道:“萧氏大仇得报,我夙愿已清,已无留恋。只一件,为了大周江山着想?,望陛下务必要答应。”


    夏侯瑞意识到他这是在交代遗言,分明一点不想?答应,又怕日后追悔莫及,便?道:“你说。”


    萧怀信气息陡然强硬,斩钉截铁道:“我死以?后,护国公世子?谢光交由康乐谢氏抚养,除却生辰节日,不可与生母会面。”


    夏侯瑞皱了眉头,“舅舅这是在担心,以?后谢光长大,会和谢折联手,威胁我的皇位吗?”


    萧怀信不置可否,显然默认。


    夏侯瑞:“谢折不会的,以?他的性情,只要我不逼他,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将手伸到龙椅上。”


    萧怀信反抓住夏侯瑞的手,逐渐失去焦点的双目盯紧了他,一字一顿道:“陛下,人都是会变的。”


    天下至亲不过父子?,父子?相残的戏码却从来没有少过,何况君臣。


    夏侯瑞仍在犹豫,“谢光尚幼,如何远离生母而活,而且舅舅你有所不知,谢折与他本就是……”


    萧怀信手上猛然用?力,最后一口气涌上喉头,大喘一口气低吼着说:“陛下,答应我。”


    夏侯瑞愣住,来不及反应,心一横,咬牙答应。


    萧怀信笑了,最后一丝力气也在此时?用?尽,双眸渐渐闭合,手上力度跟着散去。


    夏侯瑞不敢眨眼,眼睁睁看着萧怀信的气息一点点消失殆尽,即便?极力压抑,浑身也在不自觉的发着抖,满口血腥。他艰难启唇,小心翼翼地?呼唤:“舅舅……”


    “舅舅……”


    “舅舅!”


    夏侯瑞语无伦次,一遍遍叫着舅舅,除此之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有的只是绝望至极的呜咽。他趴在萧怀信身上,如同幼时?跌倒受伤趴在母妃怀中哭诉委屈。


    可惜,没有人可以?给他回应了。


    *


    夕阳如血,夏侯瑞失魂落魄回到宫里,龙辇未行至几?步,便?有内侍急匆匆赶来,面色仓皇惊恐,面朝龙辇跪下道:“不,不好了陛下,贵妃娘娘在您走后突发血崩,太医院全力救治半日未果,如今束手无策,人已,已……”


    夏侯瑞头脑眩晕无比,刚经历完萧怀信之死,他人都是木的,已经连下意识的震惊都没有了,只怔怔道::“人已如何了?”


    “已经……快要不行了。”


    昏黄落日下,一行飞鸟掠过,惊动了默然无声的影子?。


    有风过,地?面的影子?动了一下,僵硬微小的弧度。夏侯瑞声音艰涩:“改驾凉雨殿。”


    *


    殿门被从里面拉开?,一身是血的产婆从中跑了出来,跪在夏侯瑞面前?,瑟瑟发抖道:“贵妃娘娘血崩不止,已回天乏术了,陛下快进去看看吧。”


    夏侯瑞步入殿中,看到榻上脸色苍白?的李萼,浑身颤栗一下,此时?才算如梦初醒,怒斥跪了满地?的御医:“这是怎么回事!朕走时?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血崩了!”


    御医战战兢兢道:“贵妃娘娘体质羸弱,产子?本比常人艰难,产后血崩事发突然,微臣已经尽全力救治娘娘了,求陛下留臣等?一条性命。”


    夏侯瑞冷嗤,从唇齿间挤出狠话?,“留你们性命?都给我听好了,救不活贵妃,朕砍了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


    这时?,榻上的李萼发出声音,细若游丝,虚弱呼唤着:“陛下……陛下……”


    夏侯瑞飞身过去,“李姐姐,我在,我在。”


    李萼冲他轻轻摇头,“不要牵连无辜,我命既如此,不可强求。”


    夏侯瑞一直摇头流泪,不愿接受。


    李萼余光看着夏侯瑞空荡的身后,没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她的眼神?更加灰暗下去,酸涩小声地?道:“他……还是不愿意来见我吗。”


    夏侯瑞眼神?躲了一下,强颜欢笑道:“舅舅他很忙,暂时?抽不开?身过来,李姐姐你坚持住,等?你身体好起来,一切都来日方长。”


    李萼无声发笑,微微摇头,“只可惜,我已没有来日了。”


    忽然,她胸口大肆伏动一下,张口吐出一口气,两眼便?涣散开?。她死死盯着空荡的宫宇上空,用?尽全力笑说一句:“轻舟,你好狠的心呐。”


    说完,彻底断气。


    凉雨殿中哭声一片。


    宫人的哭声,婴儿的哭声,迟来的李噙露的哭声,杂乱无章,绕在一起,搅乱脑浆。


    夏侯瑞坐在榻边,握住李萼的手不言不语,,从天黑到天亮,坐了整整一夜。


    清晨,旭日东升,第一缕金辉刺破云层,降落在凉雨殿的门前?,琉璃瓦熠熠生辉,万物如新。


    夏侯瑞松开?掌中已经僵硬的纤手,仔细安放,柔声道:“好好睡吧李姐姐,这些年,辛苦你了。”


    内侍小心翼翼围上前?,大气不敢出,“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夏侯瑞站起身,看向殿门的光亮,飞舞在光中的浮尘,雀跃欢快如若飞蛾,扑向命中注定的火。


    “传朕旨意。”


    夏侯瑞道:“护国公世子?谢光年幼稚嫩,正是需悉心教导之时?,子?不教而父之过,护国公已不在人世,朕命御史谢寒松将其抱到膝下教养直至成人袭爵,期间除却生辰节日,不可与生母会面。”


    /,


    长明殿里死寂一片, 宫人屏声息气。夏侯瑞身上的龙袍不见,改为一身麻服,低头?正在提笔写祭文?, 绢布轻而笔锋重,不知写到哪个字, 墨渍浸透布料,晕染开, 像大团浓稠的血。


    殿门哐当大开,阳光忽入, 夏侯瑞的眉眼被光芒蛰到, 眉心跳动了一下, 抬起眼眸, 看到来者,苍白的面上浮现一丝戏谑的笑,道:“长源如此匆忙而来, 可是有要事?着急见朕?”


    谢折背对强光,周身气势冷沉,双眸直直盯着龙椅上的帝王, 咬字坚决, “世子?谢光尚幼, 不可离开生母,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夏侯瑞落下笔, 笑声依旧,笑后吐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地道:“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不过是把孩子?交给他的叔公教养罢了,谢御史为人清正, 长源难道还担心你的侄儿会被他教坏吗?”


    听到“侄儿?”二字,谢折眼底的冷意更重了些?,启唇反驳:“陛下——”


    夏侯瑞忽道:“丞相死了。”


    殿中光影蓦然沉了下去,谢折顿了下,道:“臣已有所耳闻。”


    “将谢光抱给谢寒松抚养,是他的遗言,”夏侯瑞的指尖不自觉已抚上祭文?中的墨痕,叹息道,“他是朕的亲舅舅,也是大周的丞相,他的话?,朕不能?不遵。”


    谢折面不改色,道:“可臣若不愿意呢。”


    夏侯瑞看着他的脸,唇上笑意不变,“长源有何身份不去愿意?”


    “谢光是你的侄儿?,不是你的儿?子?。”


    谢折眼底未有波澜,黑眸只是冷冷看着夏侯瑞,杀气油然而生,阴森骇人。


    夏侯瑞张口咳嗽了一声,霎时?间,弓箭手堵满殿门,将阳光遮蔽完全,殿中便彻底阴暗下来。他浑然不觉,动手将祭文?拨到一边,摆上棋子?,云淡风轻道:“过来吧,天?色尚早,大将军先?陪朕下盘棋,不杀上一局,怎知后面鹿死谁手。”


    谢折脚步未动,手已覆上腰间刀柄,直过去有半炷香,方强压下身上杀气,朝那尊位迈出步伐。


    *


    日头?西斜,黄昏笼罩。


    贺兰香坐在美人榻,抱着怀中已睡熟的孩儿?,看到细辛忧心忡忡的脸,平静问道:“谢折还没回来吗。”


    细辛安慰道:“主子?不必担心,将军一定能?帮您将小世子?留在身边,不让您忍受母子?分离之苦。”


    贺兰香听后半晌未言,低头?看着怀中孩儿?熟睡中的小脸。


    谢光随她,皮肤雪□□嫩,加上喂得太好,一身肉乎乎,活像一颗小糯米团子?,身上满是清甜的奶香。


    她温柔摸了把孩子?的小脸,小家伙不知梦到了什么,甜甜地笑了一下,贺兰香也跟着笑了下,待等笑容敛去,她眼中的光芒亦跟着孤寂下来,沉默过后启唇吩咐:“备马套车。”


    细辛狐疑:“主子?要去哪里?”


    贺兰香顺手扯起一块毡毯裹在谢光身上,道:“谢家。”


    细辛这下懂了贺兰香的意思?,着急道:“主子?不可啊!为何不再?等等呢?宫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再?说有将军在,咱们就算抗旨不遵有有何不可,横竖有他护着……”


    “你还没看出来吗?”


    贺兰香道:“丞相已死,百官群龙无首,正是混乱之时?,谢折能?为了我和孩子?冲冠一怒,陛下却不见得便如往常一样对他的话?唯命是从。收回圣旨可大可小,可兔子?逼急了都能?咬人,何况帝王。”


    此事?若有转圜余地,早在谢折入宫不久便该传出好消息,如今一天?下来毫无眉目,便已说明一切。


    怕是夏侯瑞反将一军,故意困住谢折,逼她做出选择。


    李萼和萧怀信都死了,宫里虽未传出什么大动静,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贺兰香其实挺害怕此时?的夏侯瑞。


    “可是主子?……”细辛看着谢光玉雪可爱的睡颜,一脸的于心不忍。


    贺兰香低头?,看着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眼底泛红,口吻却决然,“不必可是,去备马。”


    *


    王氏自谢姝离家出走后便未笑过,此刻端详着谢光的小脸,竟难得流露喜色,满脸慈爱道:“生得真好,像你,仔细看眉宇间,又有几分晖儿?幼时?的影子?。”


    贺兰香呷了口茶,低头?只是微笑,余光落在细辛怀中的孩儿?身上,眼底满是苦涩。


    王氏对身后乳母使了个眼色,对方便款步上前,将谢光从细辛身上抱过。小谢光被动作所惊,迷迷糊糊便醒了来,醒来便哭,朝贺兰香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咿呀呀地口齿不清道:“娘,娘亲……”


    贺兰香再?控制不住,两眼通红,手要抓住椅子?的扶手才不使自己站起来。


    王氏道:“你只管放心,你以后随时?能?够上门看他,你叔父也定会好好教导他的,既是身为长辈的职责,也是对晖儿?的一个交代?。”


    贺兰香点头?,强颜欢笑,眼睛自始至终都在孩子?身上。她并不担心谢光的安危,相反,除了在她身边,没有比把他养在康乐谢氏安全的的地方,加上有圣旨在,孩子?但凡有些?差错都是牵连整个家族的大罪,王氏和谢寒松也不是傻子?,只要有谢折一日在,谢光都是不可或缺的筹码。谢寒松性情孤高了些?,品性却无可挑剔之处,贺兰香并不担心他会把谢光教坏。


    可……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她怎能?割舍得下。


    谢光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哭得越发厉害,脸颊红通通一团,拼命将手伸向贺兰香,咿呀叫娘。


    贺兰香实在坚持不住,生怕不顾后果夺过孩子?,遂起身朝王氏告辞,“天?色不早,侄媳回去了,从此以后,光儿?便托付给婶母照料了。”


    王氏点头?,“既如此,你路上当心。”


    贺兰香迈出步伐,谢光的哭声传入她耳朵,她两眼通红,一路强忍眼泪头?也不敢回,直到出了谢府,方泪如雨下,无论细辛如何安慰都无法?平复。


    *


    夜晚,房中酒气弥漫,贺兰香摸着孩子?未带走的衣物,嗅着上面的奶香气,仰头?不停饮酒,泪珠一颗颗从眼角滑落。


    一道高大的身影踏入房中,看到她的样子?,步伐凝滞一二,紧接着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酒壶,略有些?愠怒道:“别?喝了。”


    贺兰香抬眸,眼神坠入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深黑瞳中,不由得轻嗤一声,“兰姨死了,我娘死了,贵妃娘娘死了,现在连我自己的孩子?也要假手于他人抚养,谢折,我发现我留不住人,我什么人都留不住。”


    谢折看着她的样子?,克制不住心疼似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手掌包住圆润肩头?,口吻郑重,“有我在你身边。”


    贺兰香笑了一下,对他摇头?说:“我不要你,我要我的儿?子?。”


    她昏睡过去,身体倒入谢折怀中,再?无力气。


    *


    三年后,腊月三十。


    冰雪未融,毡帘阻隔了外界寒气,房内温暖如春,榻上小案摆满了各式糕点果脯,散发清甜诱人的香气。


    贺兰香坐不住,望着毡帘来回走动着,时?不时?整理衣衽和袖口,焦急地问细辛:“我穿这身可显得温柔慈爱?发髻可有不对之处?我昨夜辗转难眠,眼下脸可显得憔悴难看?”


    正说着,外面便传来窸窣的走动声,毡帘从外挑开,风雪涌入,雪花打着旋儿?飞落,融化在男孩白皙透红的鼻尖。


    谢光身着宝蓝色鹿同春纹绸袄,外罩金桂色白兔毛斗篷,小小的一个,仙童似的粉雕玉琢,进门便双手拱起,小大人似的恭恭敬敬朝贺兰香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贺兰香喜笑颜开,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扶起他,将他抱到怀中好一顿亲,亲完握住他的手,竟皱了下眉头?说:“手怎么冷成?这样,出门时?婆子?连个手炉都不知道给你备吗?”


    谢光摇头?,胖嘟嘟的一张小脸,却学成?人一样扳住五官,认真道:“母亲休要气恼,是儿?子?自己不喜揣手炉,与他人无关。”


    贺兰香知道这定是婆子?疏忽,可怜这小小的孩子?还要帮忙开拓,顿时?更加心疼,眼眶便要发红。


    细辛见状忙提醒贺兰香将谢光抱到榻上暖和,贺兰香这才没有失态。


    房中太过暖和,小谢光靠在母亲怀中,没多久便打起瞌睡,却还坚持着,不愿将眼合上。


    贺兰香轻声道:“困了睡便是,离太阳落山还早着,年夜饭要等天?黑才能?备好。”


    谢光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礼数”,“规矩”,贺兰香没听清,问他在说什么,他下意识往她怀抱里又缩了缩,有些?苦恼地道:“我想再?多看看母亲。”


    贺兰香听到这话?,心都快化没了,忙笑着说:“娘抱着你睡,一步也不离开,等你醒了,想看多久,娘都在。”


    谢光这才安心,窝在贺兰香怀里慢慢合眼。


    待等他睡着,贺兰香轻轻地捏了捏儿?子?的脸颊,又摸着他的小手,叹息道:“我总觉得光儿?比他去年生辰时?瘦多了,可见身边伺候的人有多怠慢。”


    细辛听出她的顾虑,道:“孩子?总要抽条的,主子?莫要多想了,这三年以来,世子?在谢府的吃穿用度您是知道的,谢夫人对待自己的亲孙儿?也不过如此了,下人的不周到说两嘴便是了,不要伤了表面和气才好。”


    贺兰香想想也是,低头?看到谢光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将他送走的那日,三年时?光弹指挥间,她的孩子?忽然便这般大了,还是如此乖巧懂事?,既欣慰,又有些?怅然。


    这时?,门外丫鬟传道:“夫人,将军来了。”


    ()


    贺兰香有些意外, 看了眼孩子,正迟疑,谢折便已?进门。


    想必是从军营而来, 他身?上?的冷甲未卸,寒冬泠冽之气充斥全身?, 威严不可逼视,与房中温暖柔软格格不入。


    贺兰香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轻轻拍着谢光的后?背,周身?宛若柔光环绕, 恬静动人, 宛若画卷。


    谢折便放慢脚步, 等走?到她身?边, 他顿住步伐,静静看着那熟睡中的小小孩童,五官轮廓分明极肖贺兰香, 细看下,唇角眉梢却又与他如出一辙。


    不过这点细微的巧合,大抵从未有?人多?心过。


    在意的, 只?有?他一人而已?。


    谢折收回视线, 只?看了这一眼, 作?势便要转身?离开。


    贺兰香叫住他,语气顿了顿, 略有?怅然道:“今夜早些回来,一起吃顿年夜饭吧,这么?多?年了, 还从没有?一起吃过饭,光儿都快不认识你是谁了。”


    谢折未答, 离开。


    *


    夜晚,玲琅美味铺设满满一桌,贺兰香不停给谢光夹菜,温柔道:“光儿尝尝这道珍珠鱼丸,娘记得你先前最爱吃了。”


    谢光乖巧道:“多?谢母亲。”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丫鬟们的一声“见过将军”,紧接着房门便被打开,脚步声入内,谢光抬头,对上?谢折的脸,咀嚼的动作?顿时停下,睁着两?只?忽闪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谢折瞥了眼他,径直上?前落座,身?躯伟岸,幼小的孩童在他面?前如同参天巨树旁的柔嫩小草。


    谢光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直到贺兰香提醒,“光儿,叫大伯。”他才连忙跳下凳子端起手道:“侄儿见过大伯,未等大伯驾到便擅自开席,侄儿向大伯请罪。”


    贺兰香将他扶起来,嗔道:“光儿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他是你亲大伯啊,怎会在意这些。”


    谢折听着“大伯”二字,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一时分不清贺兰香是有?意还是无意膈应他,沉着神情,未置一词。


    谢光便更不自在了,碗里的鱼丸都不再往嘴里送。


    贺兰香白了谢折一眼,有?些不悦。


    谢折便启唇,不冷不热道:“小小年纪如此?懂礼数,谢御史倒很会教你。”


    谢光道:“叔公说过,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侄儿身?为晚辈,在家更该牢记教导。”


    谢折点头,“吃饭吧。”


    谢光嘴上?称是,却迟迟不敢动筷,身?体也下意识朝贺兰香倾斜,十分需要母亲保护的样子。


    贺兰香只?当孩子小被保护太好,害怕谢折这样一身?杀气的人也是正常,小声安慰了几句,未将谢光的表现?太放心上?。


    夜晚,贺兰香唱着童谣哄谢光入睡,谢光被母亲抱在怀中,很快便被困意席卷,却还强撑着不肯睡,嘴里喃喃背着“其为人也孝弟,而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


    贺兰香忍俊不禁,问道:“头头是道的,背的什么??”


    谢光:“回母亲,是论语。明日回到叔公身?边,他要抽查我的。”


    贺兰香讶异道:“你才四岁他便教你论语了,如此?深刻的学问,你能懂么??”


    谢光道:“母亲放心,儿子能背便是能懂的。何况叔公说过,当下所学虽现?在不懂,长大便懂了,可若现?在不记,长大便也记不住了。”


    贺兰香笑了,点头附和,又逗他,“似乎是这个?道理。那你跟娘说说,你刚刚背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谢光便端正神情,小大人似的娓娓道来,“一个?人若孝顺父母敬爱兄长,便很难去以下犯上?,人不喜欢以下犯上?,便永远也不会造反。君子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便是所谓的道。所以孝顺双亲,爱护兄弟,便是仁道的意义和根本。”


    贺兰香由?衷赞叹:“我光儿真是厉害,这些道理娘都不知道,你现?在便知晓了,日后?长大了定会前途无量,大有?出息。”


    谢光害羞起来,埋脸躲入贺兰香怀里。


    贺兰香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怎么?被夸两?句就成这样了,接着背你的,娘爱听你说话。”


    谢光便继续背道:“……五常者,父子之慈孝也,君臣之敬忠也,夫妇之爱亲也,兄弟之悌怀也,朋友之诚信也,父慈于子,子孝于父,君敬于臣,臣忠于君,夫爱于妇,妇亲于夫,兄悌于弟,弟怀手兄……”


    许是困了,谢光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安静下来。


    贺兰香只?当他是睡着了,怀抱便放松了些,想将被子再掖一掖。


    这时,这四岁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发出突兀一句,“母亲,大伯日后?会杀了我么??”


    贺兰香惊了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反问:“你在说什么?,你大伯他为何要杀你?”


    小谢光垂了眼眸,纤长的眼睫覆盖住瞳光,沉默一二道:“大伯杀了我父亲,自然也会杀了我。”


    一瞬间,贺兰香几乎魂飞魄散。


    “这些……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贺兰香克制住发抖的声音,极力维持平静。


    谢光不说话了,眼睛垂得更往下了,不足四岁的孩子,表情里竟有?怀揣心事的沉重。


    贺兰香抱紧他郑重道:“我不管这些浑话都是谁告诉你的,但?是光儿你要相信,在这个?世?上?,除了娘以外,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害你,只?有?你大伯不会,因为你可是他的——”


    谢光抬起小脸,狐疑地看着贺兰香,“母亲想要说什么??”


    贺兰香咬了咬牙,将呼之欲出的真相强压下去,佯装镇定道:“你可是他的亲侄儿,血浓于水,他怎会对你起伤害之心?”


    谢光低下了脸,没说话,将信将疑的样子。


    贺兰香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快些睡吧,你不是说明日你叔公要考你论语吗,睡不好觉脑子可是会变迟钝的。”


    谢光总算闭上?眼睛,过了没有?多?久,呼吸便变得绵长均匀。


    贺兰香见儿子睡熟,自己?也躺好酝酿睡意,可两?炷香过去,无论她如何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觉,睁眼看见儿子雪白可爱的小脸,更是五味杂陈。


    她干脆坐起身?,吩咐细辛看好孩子,问出谢折此?时在军营,便毅然决然道:“备马,我要去找谢折。”


    *


    篝火连天,众多?无家可归的将士留营庆祝除夕,谢折陪同庆贺,神情却在欢声笑语中有?些寂寥,仿佛在思念什么?人。


    有?部下留意到,遂道:“将军在想什么??竟这般走?神。”


    谢折未语,举起酒坛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喝完道:“你们继续,我回帐。”众人挽留无果,只?好遵命。


    他回到军帐中,本想清空思绪不再去想贺兰香,结果一只?脚迈入,抬眼便是那张熟悉的容颜。


    贺兰香身?穿黑色披衣,脖颈处露出寝衣的雪白薄纱,乌发垂腰,未施粉黛,眉眼间带有?焦虑,显然是在床榻上?着急赶来。


    还未等谢折开口,她便慌张道:“你必须想办法让光儿回到我身?边!你知道他今日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你把他的父亲杀了,所以你以后?也会杀了他!这种话是谁教给他的?谢寒松还是王氏?还是那些碎嘴的下人婆子?谢折你听着,我不能再容忍我的孩子不在我身?边长大了,我要他回来!”


    贺兰香说到后?面?已?泣不成声,眼泪布满脸颊,打红肌肤,带雨梨花般不胜柔弱。


    鬼使神差的,谢折回忆起第一次在这帐中见到贺兰香的场面?。


    也是这么?一身?披衣,却浓妆艳抹,笑眼盈盈,借着量体的由?头逼近他的身?边,香气抵得过天罗地网,笼罩了他一身?。面?对他的杀意,她也只?是扯唇讥讽一笑,轻飘飘地说:“因为我只?是需要生下一个?孩子,而非一定是我夫君的孩子,不是吗。”


    而此?刻在他眼前的她,满面?泪容,双肩颤栗。


    谢折走?过去,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道:“好,我答应你。”


    未料到他如此?干脆,倒让贺兰香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蹙起眉道:“不会困难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道:“只?要你开口。”


    贺兰香哑然,不禁与他对视。


    他抹去贺兰香脸上?的泪痕,指腹上?还有?残余的酒香,融在粉腻的肌肤上?,擦完脸,指腹向下,落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拭去滑落至锁骨的泪珠。


    烛火摇晃,两?个?人的呼吸逐渐都有?些烫。


    这时,帐外响起声音:“将军可否歇下,弟兄们正在举行角抵,想请将军过去评判公正。”


    二人间短暂的旖旎被打破,贺兰香低下头,谢折亦自觉收手,朝帐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贺兰香自己?将眼角细微泪珠拭尽,“你答应了我,便要做到,不可出尔反尔。夜已?深,光儿醒来看不见我会哭闹,我回去了。”


    谢折嗯了声,未留她。


    贺兰香走?到毡门前,步伐犹豫一二,转脸看向谢折道:“虽说是过节,你也少饮些酒,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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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折点了下头, 在贺兰香走后?,他垂眸看着指尖,仿佛上面沾染的潮湿香气还未消散, 沿着指间缝隙缠绕,漫至心梢。


    *


    “我教给你的话, 都记住了吗?”


    寒风凛冽,拍打在厚重的毡帘上, 本该通往谢府的马车此刻却前往皇宫,车厢内, 小谢光坐姿端正, 却连脸都不敢抬一下, 小声回应道:“记住了。”


    谢折看着眼前这大气不敢出?的小不点, 语气里威严不减,沉声道?:“到了陛下面前,该怎么说?。”


    谢光有板有眼, “小臣年幼离母,自记事起便日夜思念母亲,不敢声张, 只能强压于心, 今年除夕, 小臣回?到母亲身边,发现母亲同样思念小臣, 而且郁结于心,已伤及身体。孔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之?恩, 当来世结草衔环。小臣年幼,能力不足, 万事身不由己,一心只想回?母身旁尽孝,看到母亲身体恢复康健,求陛下成全小臣一片孝心。”


    谢折满意?点头,“其?实也根本不用你说?如此多,我会给你将?路铺好,到时候陛下问你什么,你答便是了。”


    谢光乖巧点头,不敢多言。


    车厢内安静无比,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坐姿端正如出?一辙,也如出?一辙的沉默寡言,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过?了片刻,谢光似是鼓足勇气,轻轻转过?头道?:“只要按大伯说?的做,我就?能日日与母亲在一起了么?”


    谢折回?答简短:“是。”


    谢光不再说?话,过?了会儿,又问:“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叔公吗?”


    谢折瞥他一眼,语气平淡,分不清喜怒,“你若想见,随时能见。”


    谢光长舒一口气,似乎悬着的心终于安放下去。


    *


    长明殿内,夏侯瑞问了谢光许多问题,谢光按照谢折先?前交代的,一一回?答过?去,随后?便被命令退下,由宫人带去玩耍。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圣,以往谢寒松也时常带他入宫请安,但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令他不自在。


    小小的谢光尚且不知何为直觉,可他总觉得,他大伯自从见了陛下以后?,身上的气势不知为何便冷下去许多。哪怕他大伯肯来就?不苟言笑。


    谢光伏地叩首,规规矩矩地朝龙椅上的天子道?:“小臣告退。”


    “去吧。”


    夏侯瑞的目光定格在小小的孩子身上,从内殿到外殿,再到响起的殿门声,才?终于收回?视线。


    夏侯瑞唇上噙笑,眼神落到谢折的身上,道?:“长源,其?实你已看出?,朕命不久矣,是吗。”


    否则怎会如此直白行事,带着孩子就?敢进宫请命,谢折这是吃准了他夏侯瑞接下来会拿他没有办法。


    谢折眉目冷沉,启唇:“陛下贵为真龙天子,该当千秋万岁,谈何命不久矣。”


    夏侯瑞笑,“这话朕听听也就?罢了,偷来的三年寿命,上天对朕已算不薄,朕已不敢奢求更多,只有一桩——”


    夏侯瑞眼中光彩倏然柔和许多,眼底亦涌出?许多落寞,“朕时日无多,而太子年幼,需要陪伴,朕要谢光入宫作为太子伴读,同吃同住,与太子朝夕相伴。”


    谢折陡然抬眸,直直盯着夏侯瑞。


    面对谢折阴沉的神情,夏侯瑞却是释怀叹气,云淡风轻道?:“长源,你别怨朕,朕终究是要防着你些?的。”


    “朕需要一个能够掣肘你力量的人,不是谢光,也会是别人,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谢光。”


    夏侯瑞唇上浮起一丝笑,眼眸意?味深长地盯着谢折的脸,“起码,若真到了那一日,朕敢保证,你对他下不去手。”


    *


    “你是谁。”


    长明殿偏殿内,谢光看着躲在阴影处哭泣的幼小身影,语气狐疑。


    男孩比他还要矮一个个头,身穿明黄锦袍,脸颊哭得红彤彤的,衬得两只湿漉漉的眼睛越发明亮漆黑。


    小孩有些?被吓到,紧张之?下,说?话便结巴,“我……我是夏侯宁。”


    谢光听到名字,神色变了一变,连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夏侯宁见惯了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大人,难得见到个差不多个头的,紧张过?去,便询问:“你又是谁。”


    谢光:“小臣谢光,乃为护国公世子。”他又打量了一眼这小小的太子殿下,眼神定格在他脸颊的泪痕上,迟疑一二道?,“殿下为何在此哭泣?”


    不说?还好,一说?,夏侯宁的眼中立刻又涌出?两行泪,连忙举手捂住眼睛,瘪着嘴巴抽噎道?:“他们都说?,我父皇要死了。”


    谢光:“他们?”


    夏侯宁:“宫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谢光道?:“宫人们有失规矩,殿下大可以问罪他们。”


    夏侯宁吸了下鼻子,眼睫低垂,落寞地道?:“可我若将?他们赶跑了,便没有人陪我了。”


    谢光一怔,突然想起关于这小殿下的传言。


    生母李贵妃难产而死,素日里只有一位叫秋若的姑姑贴身照料,而那姑姑在去年年底也因病逝世了。


    死气沉沉的宫殿,即将?撒手人寰的帝王,年幼的太子。


    谢光也还太小,虽整日被灌输仁义文章,但尚不知同情为何物,他只是觉得心里皱巴巴的,很不舒服。


    看着小太子抽泣的样子,谢光情不自禁道?:“你别哭了。以后?我会进宫,陪你玩。”


    夏侯宁停止了哭声,却还一抽一抽的,不敢相信似的,两只大而圆的眼睛看着谢光,小心问道?:“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帐帷纷飞,光影交错。雪腻的一双手攀紧在精壮的脊背上,鲜艳的指甲紧扣其?中,时浅时深,颤栗点点。因喘得太厉害,蒸发的水汽从口中凝结到发上,贺兰香满头潮热,脸颊红透,难耐的呜咽尚未发出?便又被撞碎,只从嘴里艰难挤出?几个旖旎的字眼,“你快些?……光儿,光儿快回?来了。”


    钳在她腰间的大掌赫然发紧,掌心滚烫灼在温软香肌,她好似灵魂出?窍,贝齿咬上饱满朱唇,哀求一般,“别弄里面。”


    帐帷蓦然一震,险些?散架,摇曳的罗榻总算趋于平静,粗重与黏软的喘息交错其?中,浓郁的脂粉香没能遮住暧昧腥涩,味道?醒目至极,任是傻子闻到味道?也知发生了什么。


    贺兰香没等回?神,撑起身体便将?衣物披在身上,羞恼道?:“最后?一次了。”


    谢折起身穿衣,动作利落干脆,迈出?步伐时留下冷硬的一句:“由不得你。”


    门开门关的声音落下,人走得快,留下的温度与气息却铺天盖地,强势不容掩盖,亦如那人历来气势。


    自从生完孩子以后?,贺兰香便有意?与谢折拉开距离,她不主?动,他便也不勉强,两个人平淡了四年,中间做的次数加起来都没这几日里随意?一天总和来得多。开始时她觉得他好歹帮她将?儿子留在了身边,半推半就?也就?随他了,但她忘了人都是会变本加厉的。


    傍晚时分,正是谢光每日从宫里归家的时候,她都不敢想象,假如年幼的孩子看到这副画面,会留下多么难以磨灭的阴影。


    曾互相算计过?,也曾报团取暖过?,甚至在谢光出?生前的很多时刻,贺兰香很多时刻都会生出?与谢折是“相依为命”的错觉。可如今不知怎么,闻着他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她只觉得麻烦。


    擦洗完毕开窗通风,刚将?衣物穿好,丫鬟便传报世子已回?来。贺兰香赶忙收拾齐整好见孩子,怎料谢光来到,刚被她搂住抱了两下,这幼小的孩子便道?:“孩儿方才?来的路上偶遇大伯,后?院独母亲一人,大伯为何事找您?”


    贺兰香心跳快了一下,强颜欢笑道?:“你忘了么,你大伯素日里最爱在后?罩房处置公务,他哪里来找过?我,分明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忙完出?去了。”


    谢光一副恍然明了的样子,深信不疑地点点头。


    贺兰香将?儿子重新抱回?怀中,温柔道?:“你这次能回?到娘身边,还多亏了你大伯,光儿长大以后?要同大伯常走动,他是绝对不会害了你的,知道?了吗。”


    谢光:“儿子知道?了。”


    话音落下,谢光不由得垂下眼睫,稚嫩的脸上出?现也称之?为忧愁的东西?,沉默了许多时刻,才?重新抬头,看着贺兰香的脸道?:“母亲,似乎很依靠大伯。”


    贺兰香怔了下神,一时间竟揣摩不出?一个四岁孩子话中用意?,便佯装从容道?:“你爹不在人世,娘一个弱女子,在京中无依靠,常有不便之?处,自然要多劳烦你大伯关照。”


    “可儿子早晚会长大,一样可以照顾娘。”


    谢光皱起眉头,着急的样子,可又似乎是认为自己过?于失礼,便又低下声音,“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是谓礼也。大伯与母亲年岁相当,又尚未娶妻,更不该与母亲走得这般近,招惹非议。”


    贺兰香听完这席话,心彻底坠下去了。


    她起先?只觉得自己这孩子有些?腼腆害羞,但终究只是个孩子。


    现在看,谢光,根本就?是早慧。


    第94章 第


    159 章


    “陛下已病入膏肓, 却想在这时大?婚立后,大?郎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早春寒未过,日头仍旧格外刺眼, 崔懿抬手遮着?太阳,一手捋着?胡子, 侧耳与谢折低声说道,眼中?忧虑难藏。


    谢折未语, 身上的衣袍经风吹动,袖口翻滚, 银丝绣出的兽纹若隐若现, 獠牙森冷, 寒气逼人。


    崔懿接着道:“王延臣是死了, 可他三个儿子还活着?,陛下此举,难道不是想重振琅琊王氏, 以?此掣肘于大?郎?”


    这时,谢折蓦然启唇,声音平静淡漠:“圣心不可揣摩, 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 你我不必多心。”


    崔懿对他的回答似有些?意外, 但旋即便恍然大?悟似的,喟叹一声, 抬眼望日道:“也是,陛下若真?想为大?郎掣肘,不该利用王氏, 该利用康乐谢氏才对。”


    毕竟以?后康乐谢氏的家主,是他谢折的亲儿子。


    谢折眉心跳动一下, 未置一词,径直往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下,侍卫踌躇不敢阻拦,诸多内侍面面相?觑,几个随从更?是驻足在旁,目光齐刷刷望向靠墙角落。


    谢折顿住脚步,一眼望去见是一群孩子,大?孩子围着?一个小孩子,个个表情凶悍,气势汹汹的模样。


    崔懿定睛一瞧,惊诧道:“最里?面那个不是小世子吗,周围那几个好像是谢寒松的孙子,他们怎么会?在此处?”


    说?话间,只闻几句模糊的骂声,谢光被一把推到地上,本就小的人儿便显得?更?小了。


    谢折的眼神?瞬间紧了一下,下意识往前走去。


    崔懿紧随其后,大?声喝道:“都?干什么呢!皇宫禁地,安容尔等小儿放肆!”


    几个孩子见有人管,瞬间作鸟兽散,临走不忘朝地上的谢光扮鬼脸。


    谢光并不理会?,爬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对大?步前来的崔懿与谢折行礼,恭敬道:“见过崔叔公,见过大?伯。”


    他面无表情,好像刚刚被欺负的根本不是他,沉稳的气度比较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几个人怎么回事,他们经常欺负你吗?”崔懿连忙问。


    谢光摇头,长睫低垂,眼中?光彩黯淡。


    崔懿下意识看向谢折,示意他来开口,谢折道:“你在府上时,他们也会?这般对待你吗。”


    谢光还是摇头。


    谢折面色一沉,开口声音冷沉洪亮,“说?实话。”气势如泰山倾轧而下。


    谢光幼小的身躯抖了一抖,道:“叔公在时,他们并非如此。”


    谢折眼瞳微紧。


    那谢寒松不在时,情况便如他今日所见这般了,又或是,比这还要恶劣。


    “因为什么?”谢折沉声问。


    有雀飞略而过,投在地上一道阴翳的影。谢光想到那些?有关他母亲出生的粗词烂语,摇头不语,两只小手攥紧衣袖,紧绷不安的样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光始终一言不发,头虽垂着?,脊背却笔直,好似宁折不弯的小小嫩竹。


    谢折静静看着?这个孩子,气氛由此僵持。忽然,谢折道:“去吧。”


    谢光怔了下子,没?反应过来。


    谢折:“回家去吧,以?后他们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阳光灼烈不可逼视,盖住了谢折眼中?的汹涌戾气。


    谢光呼出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却并未表现出过多庆幸,也未问谢折打算对欺负自己的人做什么,只是抬起双臂对他行礼,声音依旧淡淡的,“孩儿拜别大?伯,崔叔公再会?。”


    “再会?再会?,路上当心些?,伺候的人都?怎么回事,要紧时刻连护主都?不知道。”崔懿对谢光寒暄一通,连带把身边随处教?训完,目送谢光出了西华门。


    崔懿瞧着?那小小的,止不住叹气,余光瞥着?谢折:“这孩子性情也太闷了,被欺负也一声不吭,也不知随了谁了。”


    艳阳高?照,谢折面若冰霜,似在心中?盘算如何处置那几名恶童。要了几个小孩的命不至于,但子债父偿,他们的爹休想逃过一劫。


    “对了大?郎,”崔懿想起什么似的,对谢折郑重其事道,“你以?后在世子面前不要那么凶,他毕竟才四岁,你会?吓坏他的。”


    谢折神?情微怔,望着?谢光离去的方向,“我对他很凶?”


    崔懿啧啧感慨,捋着?胡子道:“刚刚你逼问世子那副样子,只怕军中?将士见了都?要腿麻。你若总待他这副面孔,他长大?定不会?与你亲近,到时候你若后悔可就晚了。”


    谢折听后沉默,久久无话,眼睛始终落在西华门上。


    *


    翌日,天气有所回暖,冰雪消融。


    谢光陪伴太子整日,照常在傍晚出宫回到母亲身边,经过西华门,远远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气势威严,不怒自威,纵然不看长相?,也能一眼认出是谁。


    谢光心生惧意,却不曾退后,仍旧照常上前,途经谢折身边,亦端正抬起双臂,恭恭敬敬道:“见过大?伯。”


    谢折未语,垂眸望他,同时展臂将手伸了过去。


    武将动作时带起的风是寒凉有力的,谢光在短瞬间只以?为谢折要一掌杀了自己,连眼睛都?下意识要闭上。可没?等心上的颤栗过去,眼下便出现一只白瓷小盅,盅里?是一尾棕红色小鱼,鱼身椭圆,鱼尾宽大?如扇,带蓝绿色纹路,艳丽生姿,活泼灵动。


    “这叫斗鱼,常见于高?句丽。”谢折道,“生性凶残好斗,只能独养。”


    谢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只顾看鱼,好奇又兴奋,不复方才小小年纪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直等到谢折声音停下,才后退两步,询问谢折是何意思?。


    谢折开口,命令式的语气,“手伸出来。”


    谢光只好将手乖乖伸出。


    谢折将手中?瓷盅放在了他的小手上。


    “送你了。”谢折道。


    谢光顿时慌乱起来,捧着?一尾小鱼不知所措,破天荒地仰起脸看着?谢折,皱眉为难道:“无功不受禄,侄儿不敢收。”


    “我是你大?伯。”谢折的语气不容质疑,顿了一下道,“你长到如今我都?未曾送过你什么东西,你今年生辰未过,这个便算我提前送给你的生辰礼了。”


    谢光仍想回绝,可抬眼看到谢折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低头看到正在活泼游动的小鱼,心便止不住动摇。这时鱼儿也像察觉到他的犹豫,一个摆尾溅了他满脸的水珠。


    谢光被逗笑出声,越看这鱼儿越是心生喜爱,便对谢折弯腰,“多谢大?伯。”


    谢折看着?谢光的笑容,面上不露声色,内心亦生柔软,甚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示好有些?晚了。这个孩子,其实很好哄。


    *


    天黑之际,谢光到了家,首要之事便是与贺兰香分享谢折送给他的小鱼,还一本正经解释这鱼叫什么名字,名字的由来。


    贺兰香头次见到孩子有如此活泼的时候,自己便也跟着?高?兴,特地吩咐细辛找来了玛瑙鱼缸,专门用来养这一尾小鱼,还担心房中?太闷,特地在廊下找了个好位置,只等天气暖和,将鱼缸放在外面。


    临睡觉,谢光窝在贺兰香怀中?,嘴里?照常振振有词温习白日功课,只不过在即将睡着?时,他迷迷糊糊说?:“母亲,我现在觉得?,大?伯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贺兰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欣慰道:“娘早就说?过的,在这个世上除娘以?外,谁都?有可能害你,只有你大?伯不会?。”


    小谢光嗯了声,张嘴打了个哈欠,逐渐沉睡过去。


    贺兰香看着?谢光的睡颜,温柔的神?情慢慢恢复平静,心也在一点点变得?清醒。


    光儿回到了她的身边,也快要接受谢折这个“大?伯”,这已是最好的局面,是她最想看到的样子。


    她不能让这种平衡有朝一日被打破。


    灯影昏暗,贺兰香双目清明。她在短瞬间坚定了念头,她一定要和谢折两清,起码不能再有身体上的纠缠。


    *


    日升月沉,数月中?又降了几场春雨,临近初夏,谢光的生辰宴如期举行。


    贺兰香本想如往常小办,耐不住上门恭贺的人多,康乐谢氏自不必说?,其余权贵知道谢光新选上太子伴读,纷纷借着?送礼为由上门走动,素日清净的府上一时间人满为患。


    贺兰香带着?谢光在仪门下与往来贵妇寒暄,谢光今日穿了一身松石绿的福寿禄三宝纹锦衣,便更?衬得?容貌秀美?如同小仙童一般,招来赞叹无数。一众人正说?笑,便有婆子自外跑来通传:“大?将军回来了,正往此处走来。”


    众多笑脸僵住,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贺兰香反应及时,低头对谢光笑道:“你大?伯果然还是疼你,记挂着?今日是你生辰,特地从军中?回来为你庆生,等会?儿见了面,嘴定要甜些?,知道吗。”


    “母亲放心,儿子知道。”谢光乖巧道。


    贺兰香摸了摸儿子的头,同时耳边熟悉的脚步声逼近。再抬眼,便对上谢折那双漆黑幽深的瞳。


    一个时辰后,贺兰香将所有宾客迎完,命细辛看好谢光,趁无人注意,独自前往了后罩房。


    里?面,谢折已等候多时。


    第95章 第


    160 章


    太?阳光在开关门的片瞬里漏入房中又消散, 留下?淡淡光影氤氲于昏暗中,萦绕在谢折周身。


    谢折抬眸定定看着贺兰香,面无波澜, 眼神却在一寸寸雕琢她的身体,纵然一站一坐, 相隔一丈,中间的空气却好似有了温度, 发出滋滋不?安分的响。


    “你来?干什?么,”贺兰香冷眼对他?, 怒声道, “有这么多人, 生怕旁的看不出端倪吗。”


    谢折启唇, 语气里是?一派的理?所应当,眼神依旧放肆,“大伯来?为自己的侄儿庆贺生辰有何不可。再说, 我?送给?他?的斗鱼,他不是很喜欢吗。”


    贺兰香想起那尾小鱼,更想起谢光那日流露出的活泼样子, 不?由?得便冷静了?下?来?, 话锋一转对谢折说:“本来?我?还在想何时与你开口才好, 罢了?,择日不?如撞日。”


    谢折眉梢微挑, 好奇她想要说什?么。


    “谢折,你我?断了?吧。”


    谢折瞬间起身大步走到?贺兰香面前,一双黑眸死死看着她, 一字一顿道:“我?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贺兰香并不?闪躲,抬眼对视过去道:“就当是?为了?孩子。”


    谢折:“你我?二人之事?, 与他?何干?”


    贺兰香语气逐渐强硬,郑重道:“光儿会长大,会越来?越懂事?,外面的风言风语他?可以装作?不?知道,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我?还有一日的交集,他?就早晚能发现,届时你让他?如何自处?是?要接受自己的母亲与大伯有染,还是?接受自己是?母亲和大伯的珠胎暗结?”


    谢折双睫在短瞬中颤动一下?,气息陡然发急,这是?他?动怒的征兆。


    可他?就只是?微微点着头,看着贺兰香的脸说:“贺兰香,你还真是?变了?。”


    “过去那般利己之人,如今为了?你的儿子,什?么都能筹谋,什?么都敢提。”


    贺兰香无动于衷,就这么看着谢折从嘴里说出每一个?字,神情未有一丝松动。


    “珠胎暗结?”谢折罕见用了?自嘲的语气,低头逼近她,唇瓣贴着她的耳畔,“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费劲办法才与我?苟合得子?珠胎暗结,你何时有了?如此重的廉耻心了??就因为有了?孩子当了?娘了?吗?”


    谢折嗓音低沉下?去,“我?还真是?好奇,你到?底能为这小子做到?什?么地步。”


    贺兰香听出他?话中狠意,倏然便精神过来?,怒瞪喝问:“你什?么意思,你想对他?做什?么?谢折我?警告你,光儿他?可是?你亲生的!”


    谢折欣赏着贺兰香怒不?可遏的样子,正欲抬手将她鬓边发丝别到?耳后,便感到?一丝异样,抬眸扫向?房门,同时大步走去。


    门外的人听到?脚步声,仓皇跑开。待等门开,便已空无一人。


    谢折低头去看,只发现一串小小的脚印。


    *


    “世子!世子!”


    细辛到?处张望寻找,抓住个?丫鬟便问:“见到?世子了?吗?”


    对方摇头,她则一脸失望地继续张望,内心懊悔自己就不?该与谢夫人寒暄那两句,这一转脸世子就不?见了?。


    细辛在外面找了?一圈不?见人,最后打算到?自家主子的卧房去看看,万一是?小孩子累了?回去歇息了?呢。


    如此想法过去,细辛便朝廊庑走去,未料刚迈上步子,迎面便见站在廊下?的小谢光。


    谢光站在金丝鸟笼下?,里面的相思鸟鸣啼不?休,连经过的风都变得聒噪无比。他?脸色发白,神情怔愣,浑浑噩噩的模样,仿佛丢了?魂。


    细辛快步走过去,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叹气道:“小祖宗啊,您让奴婢好找,怎么一声不?吭便回来?了?,回来?也该与人说一声啊,您一个?人奴婢怎么放心。”


    谢光面无表情,开口却凌厉许多,“这是?我?自己的家,我?有何处不?能前去。”


    细辛被堵得哑口无言,感觉这孩子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正狐疑,她留意到?谢光的脸色,顿时惊诧道:“世子的脸怎么白成这样了?,可是?身体不?适?”


    谢光未言,抬腿迈出步伐,径直走下?廊庑。


    看着他?这副样子,细辛越发觉得蹊跷。正要紧跟其后,转身时刻,眼角余光便落下?鸟笼下?的玛瑙浴缸上。


    那斗鱼活泼好动,凡有人经过必要摆尾,今日却是?安静至极。


    细辛不?由?得上前,只往浴缸中扫了?一眼,便低呼出声,满面惊愕。


    只见原本清澈的水被血红填满,原本活泼的斗鱼飘在水面,已成一具尸体。


    地上,蜿蜒一片水渍,直通到?廊庑外。


    *


    “什?么声音,是?谁家成亲了?吗。”静室乌窗,流光馆内无色无光,披头散发的女子自昏睡中醒来?,听着耳边隐约出现的锣鼓声音,浑浑噩噩地问。


    门外婆子回答:“回姑娘,是?护国公世子生辰,二公子特地命小厮排练鼓乐,好登门去给?世子解闷玩儿。”


    王朝云冷嗤一声,语气里俱是?怨愤与不?甘,“亲生的到?底是?不?一样,一个?小兔崽子的生辰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可我?呢……他?们有多久不?曾为我?贺过一次生辰。”


    门外婆子缄默不?言。


    “进来?,为我?更衣,大喜之日,我?要出去走走。”


    “姑娘还是?不?要为难老?奴了?,没有大公子二公子的意思,没有人能为你开这道门。”婆子不?假思索地道。


    “我?再说一遍,进来?为我?更衣。”王朝云的声音陡然狠厉。


    这下?婆子彻底没了?声音,直接将话无视。


    王朝云冲下?榻扑向?房门,用力拼命晃动,放声呵斥:“更衣!我?要更衣!我?要出去!”


    回应她的只有缠绕门上的锁链碰撞声。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你们究竟要关我?关到?什?么时候!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大哥!二哥!你们为何不?来?见我?!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何要关我?!为何一言不?发将我?关到?现在!我?要你们给?我?一个?解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王朝云的声音从狠厉到?凄厉,最后筋疲力竭,身体瘫软在地,只能从嘴里不?断发出哀鸣,“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昏暗的房中,满地污秽,作?呕至极,气氛更是?寂静如深窟,只有吱吱发叫的老?鼠与她相伴,爬上桌去嚼作?画用的绢布。过去谁人不?知王氏女一画难求,千金不?换,如今却沦为老?鼠的口中餐。


    王朝云看着这场面,止不?住发笑。


    五年前她一觉醒来?突然被关住,一开始还能沉住心作?画度日,在心中安慰自己早晚有出头之日,可随着一日日过去,不?仅门上的锁链加了?几条,连孝期过去本该有皇宫的人接她入宫与皇帝大婚的动静都没有,这让她如何不?焦灼,试问人这一世能有几个?五年。


    作?画讲究静心凝神,王朝云画不?下?去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心静之人。


    她开始回忆复盘昔日种种,思索自己为何走到?今日境地,她怀疑王元瑛和王元琢已经知道是?她杀了?郑文君,所以才会如此对她。但若真知道了?,那兄弟俩应该是?直接将她杀了?才是?,怎会留她性命。


    王朝云不?明白,想不?通,为何自己会突然落到?如此处境。她处心积虑走到?今日这步,为的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都已经费尽心机,不?放过往上爬的任何一步,最后,却连房门都出不?了?半步。


    这就是?她杀了?生母养母亲弟,换来?的最后结果吗。


    像朵阴湿之处长出的蘑菇,只能腐朽,烂在原地,永世不?得翻身。


    就要这么认命吗。


    她王朝云,偏不?。


    “你去找把斧头过来?,”王朝云重新扑到?门上,对门外的婆子道,“然后将这锁链狠狠劈开,现在就去。”


    婆子视若无闻。


    王朝云继续道:“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放心,我?大哥二哥最多将你赶出府去,不?会伤你性命。等我?到?了?宫里,当上皇后,我?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我?会赐你黄金万两,还封你当诰命夫人,给?你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只要你让我?出去。”


    “姑娘还是?认清自己此时的身份吧。”婆子叹息道,似有于心不?忍。


    “我?的身份?”王朝云陡然癫狂,捶打着门怒不?可遏道,“我?是?王朝云,我?娘是?荥阳郑氏的嫡长女郑文君,我?爹是?琅琊王氏家主王延臣,纵然他?们二老?已仙去,我?还有三个?兄弟,我?依然是?大周最尊贵的女子!”


    “我?还是?当今圣上的未婚妻,太?子未来?的嫡母,文物百官都要听我?的,何况你一区区贱婢!”


    “我?现在命令你给?我?开门,不?然等我?出去,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嘴里一直重复“杀了?你”三个?字,又逐渐变为“杀了?你们”。


    “杀了?你们……”王朝云大笑,“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王元瑛,王元琢,王元璟,还有那个?贺兰香……对,都是?因为贺兰香,等她出去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把贺兰香千刀万剐,如果当初她没有回来?,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贺兰香从小就死在了?外面,那该有多好。


    王朝云在脑海中试想了?一万个?折磨贺兰香的方式,兴奋得浑身发热,被虱子咬过的地方便更加奇痒无比,她用力抓挠,挠得全身血肉淋漓也不?停下?。


    第96章 第


    161 章


    王朝云大哭大笑过后身体异常疲惫, 不知何时便已?沉沉睡去?。


    忽然,她被哐当?响声吵醒,抬头看到紧闭的两扇房门竟已大开?, 极强烈的?阳光照入房中,直洒在她身上, 白茫茫雪花一样刺眼,看不见?人, 却有尖细的声音飘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男正位乎外, 女正位乎内, 国不可无君, 亦不可无后。朕闻琅琊王氏有女朝云, 德才兼备,含章秀出,特仰承天命, 册封王氏朝云为中宫皇后?,赐居坤宁宫,钦此!”


    王朝云浑身颤抖不停, 连忙扑跪在地, 叩头高呼:“臣女接旨!臣女接旨!”


    终于,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高抬起手,却久久未能等到圣旨落入手中, 抬头看,却发现视野里漆黑一片,两扇门严丝合缝, 像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嘴。


    是个?梦。


    王朝云坐在原处,呆呆看着门, 喃喃道:“臣女接旨……”


    “为什么是梦!是梦又为何要让我醒来!”王朝云大吼出声,爬起来拼命去?砸门,直到筋疲力尽,再?次睡着。


    此后?的?日子,相同的?梦王朝云做了有上百次。


    梦中有多欣喜若狂,醒来便有多悲愤欲绝。


    五年来即便过得不如猪狗,她也从未有过寻死的?念头,但现在,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甚至有好几次,她都想一头撞死结束这一切,可她咽不下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


    她就不信她这辈子都出不了这扇门,只?要能出去?,她就一定有出头之日。


    她王朝云,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天上云。


    思绪浑浑噩噩,王朝云半梦半醒趴在地上,忽有光芒照入房中,使得她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那个?让她厌恶的?梦境又来了。


    “圣旨到——”太监的?声音尖细刺耳,如无数细针扎在她的?全身,刺激着她的?每一寸血肉神经。


    王朝云撑起身体,猛地冲了上去?,双手掐向太监的?脖子,嘶声力竭:“还?敢来找我,我杀了你们,!我看你们还?敢来我梦中嘲弄我!”


    太监大惊失色,躲到侍卫身后?尖叫道:“王大姑娘莫不是疯了!怎么还?要杀了洒家!来人啊,还?不赶紧拉住她!”


    王朝云被侍卫团团围住,活人身上的?热气温暖了她的?身体,她的?思绪清醒过来,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些人,“你们不是梦?”


    “哎呦,这种?大喜之事梦里可不带见?的?,”太监清清嗓子重新站了出来,和颜悦色道,“事不宜迟,仔细误了吉时,王大姑娘伏地接旨要紧。”


    王朝云的?头脑依旧嗡嗡作?响,依话跪了下去?,听太监传旨。


    阉人的?声音与?梦中的?同出一辙,一样的?刺耳难听。她一片混沌,如身处梦中一般,根本听不清耳边的?字句是什么,只?听到最后?一句——“册封王氏朝云为中宫皇后?,即日入宫完婚,钦此!”


    “王大姑娘,接旨吧。”太监满面堆笑,轻声细气道。


    王朝云高抬起手,激动到声音都在颤,一字一顿地哽咽道:“臣女……接旨。”


    *


    坤宁宫燃起龙凤喜烛,烟丝袅袅升起,如梦似幻,所见?之处皆是精心布置过的?红。


    王朝云一袭大红嫁衣坐在喜榻上,头顶凤冠随着她的?笑声止不住发晃。


    她看着眼前,想象着文武百官在她面前行礼高呼皇后?千岁的?场面,沉下声音抬手道:“众卿平身。”


    幻想过后?,笑声愈发难以自抑,简直要笑出泪来了。


    过了这一夜,她就是尊贵的?皇后?娘娘,以后?还?会是太后?,皇太后?,五年的?忍辱负重算什么,她王朝云终究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王朝云卧倒在榻上,内心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开?始计划明日一早都要处死谁。


    忽然有钟声响起,足有二十七声,震耳欲聋。


    待等声音平息,天地为之静寂。


    王朝云逐渐松开?紧捂双耳的?手,还?未思索发生了什么,大殿门便被撞开?,进来一排太监几十个?侍卫,占满了坤宁宫内外。


    “娘娘节哀顺变,”为首太监抹泪道,“陛下他……驾崩了。”


    王朝云愣住了,旋即内心便涌上一阵狂喜,却强装悲痛道:“驾崩?好端端的?,陛下怎么说走就走了,这让本宫该如何活下去??难道要本宫独自抚育太子,辅佐他登基为帝吗,这可真是……”


    真是太好了。


    这夏侯瑞死得太是时候,她才做了一天皇后?,转眼便要做太后?,实在是天助她也。


    “娘娘不必伤心。”


    太监捧上一方小案,案上整齐放有毒酒匕首白绫。


    “陛下担心留您一人孤苦,特地留有口谕,准您殉葬伴驾,在地下做一对佳偶天成,再?续夫妻情缘。”


    王朝云站了起来,语气不由激烈,“你们是什么意思,本宫听不明白。”


    太监道:“听不听得明白不重要,娘娘选一样吧,洒家也好送您上路,这走晚了,陛下他老人家可就要生气了。”


    王朝云只?觉得眼前眩晕发昏,尚未发出质问张嘴便要喝骂:“我看谁敢动我!古往今来就没有皇后?殉葬的?道理,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太监:“都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动手。”


    王朝云瞪大眼睛道:“你们谁敢!本宫的?两个?哥哥都还?活着呢,他们不会允许你们这般对待本宫,你们现在就去?把他们给本宫叫来!”


    几个?小内侍冲上前使蛮力摁住了她,为首太监阴笑道:“娘娘若不选,洒家便自己替您做主了。”


    他伸手抓过酒杯,又抓住王朝云的?下巴高抬,作?势要将?毒酒灌入她的?口中。


    王朝云如一条濒死的?鱼般挣扎不休,拼命晃动着头道:“本宫是皇后?,本宫纵然临死那也是皇后?,容不得你们这群阉人放肆!”


    似是动了怒火,那太监的?力气陡然大了起来,尖声斥道:“来人!把她的?嘴给我掰开?!”


    “放肆!本宫乃堂堂中宫皇后?,尊贵无双,你们怎敢,唔,唔唔——”


    毒酒尽数灌入王朝云口中,王朝云不愿下咽,拼了命的?往外吐,但仍旧有少许进入喉咙,腹中的?烧灼疼痛几乎是转瞬即来,随着太监松手,她径直倒在地上,指着他们想要咒骂,张嘴却一口黑血吐出。


    “你们……你们岂敢……”王朝云疼得动弹不得,浑身冒着冷汗,她脑海中开?始浮现自己这一生,从记事起日夜活在打骂中的?小女孩,到人人艳羡,众星捧月的?王氏千金,再?到这个?濒死挣扎的?皇后?。


    无端的?,王朝云竟感到无比庆幸。


    虽然快要死了,可还?好,她直到死都没有死在穷乡僻壤的?烂泥里,没有嫁给山野莽夫生几个?丑孩子整日吃糠咽菜草草结束这一生,她争过抢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把能做的?都做了,走到今日这步,她未有半点遗憾。


    她死了也是皇后?薨逝,她的?名字仍将?青史留名,她的?梦从没有白做,她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她就是皇后?,名正言顺的?皇后?。


    “走吧,药力还?长着,后?面还?有得忙,陛下临走追封李贵妃为德仁皇后?,咱们还?得接着往下颁旨呢。”


    王朝云瞬间如梦初醒,哪怕疼得喘不过气不停吐血,也强撑着扬起声音:“你们说什么?你们刚刚说陛下,追封李贵妃为什么?”


    “她是皇后?,本宫又算是什么?”


    “本宫该怎么办!”


    无人回?应她的?崩溃。


    王朝云心中的?巨石轰然坍塌,□□的?疼痛不敌精神万分之一的?折磨。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名字被抹去?了,皇后?的?位置属于李萼那个?贱人,她王朝云,什么都得不到。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空欢喜。


    王朝云心如死灰,可又不甘心至极,她努力抬头,看着温暖的?风榻,努力往榻上爬去?,她想证明没有输,她还?能撑住,她才不要死在冰凉的?地上。


    临近凤榻半步之遥,王朝云再?吐出一大口血,浑身如脱线木偶,彻底昏死过去?,没了呼吸。


    *


    晚饭过后?,谢光在伏案习字,贺兰香坐在烛火旁,为他提前绣秋日衣物上的?图案。忽然细辛入内,对她耳语两句,她瞬间便喜极而泣,眼泪如断线珍珠。


    谢光连忙顿笔,上前询问道:“母亲在哭什么。”


    贺兰香笑着抹泪:“娘不是在哭,娘是在笑。”


    谢光面露不解。


    贺兰香吐出一口长气,似是释怀,似是无奈:“娘的?大仇终于得报了,为这一天,娘等得太久太久了。”


    直接杀了王朝云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恩赐,只?有让她在临死之前看着自己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又幻灭粉碎,才堪堪足以抵过她所犯下的?罪孽。


    谢光垂眸沉默,又蓦然抬眼道:“母亲也觉得,报仇很重要吗。”


    贺兰香:“这是自然,血海深仇倘若不报,只?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快活,人活一世,该是何等麻木煎熬。”


    “既是如此,”谢光沉吟着,眼中的?光倏然锐利,一双漆黑瞳仁冰冷无情,“母亲放心,等儿子长大,一定杀了谢折,为父亲报仇。”


    第97章 第


    162 章


    贺兰香眸中泪珠顿时凝住, 惊愕许久方回过神,看着自己年幼的儿子,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这样说, 为娘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谢折他可是你?的——”


    “大伯”二字未来得及宣之于口, 谢光眸光倏然锐利,直直盯着贺兰香道:“是我的什么, 母亲您说,他谢折, 是儿子的什么。”


    贺兰香被他眼中流露的狠意惊住了神, 一瞬间仿佛看到谢折的眼睛, 久久未能启唇回答。


    “母亲以后不必再在儿子面前说他的好话, ”谢光道,“当年的侯府血案,京城谁人不知, 岂是三言两语能遮盖过去的。儿子生来位列三公,名正言顺,皆因乃是身?为昔日宣平侯谢晖之子。”


    谢光语气发沉, 字正腔圆, 看着贺兰香的眼睛, 一字一顿道:“今生今世,儿子的父亲, 只能是已?逝护国公谢晖一人。”


    贺兰香眼睫颤动不停,眼中原有的伤感逐渐转化为惊恐,她看着面前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至亲骨血, 突然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这真的是一个?五岁孩子能说出?的话吗?


    谢光垂眸不去看贺兰香的脸, 后退两步行礼道:“儿子已?经长大,早该避母,今后便在东间独寝,天色不早,儿子告退,母亲早些歇息。”


    伴随谢光离开,关门声落下,贺兰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细辛连忙扶住她,关切道:“主子。”


    贺兰香抓住细辛的手,着急问道:“你?说,光儿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知道谢折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细辛惊诧道:“这怎么可能,世子还这么小,想?不了那么多的。再说了,这件事情只有极少数人知情,他若知道,总得有人告诉他才对,可那个?人又会是谁?”


    贺兰香闭眼,痛苦摇头?,“话虽如此?,可我就是感觉他已?经知道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分明就是在试探我,甚至在对我予以警告。”


    细辛回忆谢光方才的表现,也觉得奇怪,但不好说出?口,只能劝慰贺兰香,“主子想?太多了,世子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心思不会深沉到那般地步的。”


    贺兰香缓慢睁开眼,眼中疲惫一览无余,叹息道:“但愿吧。”


    *


    宣政殿,文武百官整齐肃立。年幼的夏侯宁身?着龙袍,头?戴沉重不已?的九旒冕,垂挂的珠玉流苏后,是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夏侯宁不知该怎么办,上朝前宫人交代的话此?刻已?忘个?干净,只好看向离最近的左尊位上之人。


    谢折点了下头?,示意不要害怕。


    夏侯宁的心安下不少,回过脸俯瞰文武百官,把他们想?象成小猫小狗,紧张的心情果然便放松许多。便清了清嗓子,尽力?用最高?的音量,脆声道:“朕今日登基,秉承先帝遗诏,追封生母李贵妃为德仁皇后,大将?军谢折为摄政王,设内阁辅政,封御史大夫谢寒松兼任首辅,钦此?。”


    百官叩首:“吾皇万岁!”


    下了朝,谢折出?宫一路备受恭维,待到朱雀门外,遇到了同样备受恭维的谢寒松。谢寒松生来便是一副古板面孔,见了谢折便更加黑沉下去。


    崔懿不识趣凑上前,堆起一副笑脸道:“下官恭贺谢大人升任首辅一职,谢大人身?居要职,日理万机,今后定要保重贵体,避免操劳。”


    谢寒松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路过谢折,他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风光一时易,风光一世难,苍天未必无眼,谢某等?着看摄政王能得几时好。”


    ……


    夜晚,谢折回到后罩房,躺下阖眼不久便觉得身?上似有一条冰冷滑腻之物在游走,他反手抓住,却?觉虎口一痛,扔出?去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条通体斑斓的小蛇。


    谢折含住伤口吸出?毒血,低喝一声:“来人!”


    *


    霜月满天,倦鸟归巢,夜色沉凉如水,露珠自屋檐滚落,正中贺兰香乌黑的发髻当中。


    她面色发白,步伐匆忙,推开门便道:“我问你?,你?大伯房中的五步蛇,是不是你?放进去的。”


    谢光正在伏案温习白日功课,闻言头?也不抬道:“儿子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什么五步蛇,儿子并?不知情。”


    贺兰香:“我都盘问过府中上下了,他们都说今日只有你?在后罩房附近走动过,你?说我在说什么?”


    谢光仍旧只盯眼下圣贤书,目不斜视道:“天热潮湿,蛇虫鼠蚁横行实?属正常之事,母亲难道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安到儿子头?上吗。”


    贺兰香无法理解他是怎么到此?刻还能面不改色,震惊万分,悲愤不已?地道:“你?,你?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恶毒。”


    谢光抬眸,看着贺兰香,面无波澜道:“儿子是母亲生的,母亲觉得儿子恶毒,可曾想?过儿子身?上流的是谁的血。”


    贺兰香如遭雷击,双足钉死在原地,嘴里再说不出?半个?字。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谢光可是她和谢折的儿子。他们俩,一个?屠戮手足,一个?无视伦常,又能生出?什么良善之辈。


    贺兰香忽然感到筋疲力?尽,踉跄转身?,欲要离开。临走,她又忽然道:“那条蛇毒性骇人,我不知你?究竟从何处弄来,但我此?刻只觉得庆幸,庆幸被伤到的不是你?,否则我该如何活下去。”


    谢光未说话,一直到贺兰香出?了门,才缓缓抬头?看去,面上是一个?孩子才有的迷茫失落,小声喃喃道:“母亲……”


    *


    烛火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道,贺兰香望着谢折沉睡中虚弱的脸,心不由得揪成了一团。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焦灼,谢折的眉心跳了跳,缓缓睁开了眼。


    贺兰香连忙道:“你?可还好?”


    谢折声音沙哑,冷冰冰道:“死不了。”


    贺兰香听出?他嗓子焦渴,连忙斟了杯水喂他喝下。谢折瞧着她为自己操劳的样子,脸色缓和许多,道:“你?怎么来了。”


    贺兰香看着他包在手上的纱布,“我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


    谢折哼了声,“我当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好儿子。”


    贺兰香开口想?替谢光解释,却?如何都说不出?话,僵持半晌,只好道:“我看看你?的伤。”


    谢折未置可否,贺兰香轻轻掀开纱布一角,发现一片血肉淋漓,虎口上的肉被剜下来一大块,即便如此?,新凝住的血仍有些微微发黑。


    这还是右手。


    贺兰香不由屏住呼吸,道:“手还能用吗。”


    谢折口吻平淡,“御医说无妨,未曾伤及筋脉,”


    贺兰香将?纱布包好,忍住心中莫大担忧,“那就好,你?好生歇息,我回去了。”


    谢折猛地用那只伤手抓住她的手,沉声道:“既已?来到,为何要走。”


    贺兰香下意识挣扎,“你?松开。”


    “你?别动,”谢折皱了眉头?,声音也虚弱下去,“我疼。”


    贺兰香低头?一看,果然有血渗出?纱布,顿时犹豫了,挣扎的幅度也小了下去。


    感受到她的动摇,谢折改为环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拖上了榻,欺身?压住。


    贺兰香恼怒不已?,也顾不得他伤势多重,推搡着他道:“你?不要命了?”


    谢折认真道:“御医说,运作丹田,可排毒。”


    贺兰香张口想?问是哪个?御医说的,唇便被谢折狠狠封住,再动弹不得。


    *


    次月,酷暑将?至,房中花果香气馥郁浓厚,皆是贺兰香素日爱闻的几样,清晨更换不久,便惹得贺兰香恶心呕吐。


    细辛伺候贺兰香漱口,关切道:“主子怎么了。”


    贺兰香卧榻难以起身?,满面疲乏,摇头?道:“无妨,许是天热了,身?子不痛快。”


    细辛听着,并?未言语,过了片刻道:“主子这个?月的月信,已?推迟整十日了。”


    贺兰香皱眉,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细辛见她脸色不好,连忙说:“奴婢这去请大夫。”


    贺兰香却?道一声等?等?,交代道:“切莫声张,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细辛迟疑,“可那是谢将?军的人啊,也不能去请吗。”


    贺兰香:“就是因为是谢折的人,所以才不能去请。”


    面对细辛不解的神情,贺兰香已?经疲于?解释,只是道:“就按我说的做,不要节外生枝。”


    *


    入夜,贺兰香乔装打扮了一番,从后门秘密出?府。


    自从谢光回到她身?边,她已?鲜少出?门,闲暇时光不是在陪伴孩子,便是在等?待孩子回家,如此?简单出?行,还是头?一回。


    她坐在马车里,看闹市人来人往,经过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孩子骑坐在当爹的脖颈上,对一旁的娘亲吵着要买拨浪鼓,妇人嘴里嫌弃着,仍是掏出?钱袋走向小贩。


    平凡至极的场面,却?看得贺兰香眼中酸涩。她想?起谢折与谢光,想?到整个?谢氏一支,心中叹息道:父杀子,子弑父,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是个?头?。


    须臾,马车停在一所偏僻的医馆门口。


    老迈的郎中并?不知所来妇人是何等?贵客,只作寻常接待。


    他取来脉枕垫在贺兰香腕下,手指搭上脉搏,只稍为沉吟,便收回手道:“恭喜夫人,您这是喜脉。”


    第98章 第


    163 章


    话音落下, 穿堂而过的晚风似乎都随之凝固。


    贺兰香虽心中早有准备,听到?有喜二字,心仍不由得加速一跳。


    她沉默许久, 忽道:“那就劳烦您老为我调制一副堕胎的汤药。”


    郎中惊愕。


    须臾,出了医馆, 贺兰香抬头望天,见夜色如墨, 冷月如钩,不由得便生出无限悲怆之感, 头脑也昏沉混沌, 她抬腿想要迈出脚去, 一瞬间却只觉得天旋地转, 眼前如蒙黑纱,逐渐黑了下去。


    醒来便已是在卧房床榻之上,谢折守在窗前, 双眉紧皱,一脸焦急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谢折道,语气里的紧张丝毫不掩。


    贺兰香别过脸去, 刻意不去看他, 气若游丝道:“没怎么?, 天?气炎热,食欲不振, 吃的少了,人便也不扛事,只是多走两步身子便受不住了。”


    谢折沉默一二, 道:“不是因为我?”


    贺兰香开始没懂他是什么?意思,明白以后便止不住羞愤道:“你?想太?多了。”


    她贺兰香又不是初经人事的羸弱少女, 还?能?被那点?房中之事累垮了身子。


    谢折点?头,似是安下心去,道:“既如此,养好了身子便差人告知我一声?。”


    贺兰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无奈至极,刻意试探道:“你?就一点?都不害怕我怀孕?”


    谢折不假思索,“怀孕就成亲。”


    贺兰香下意识转回头看向?他。谢折面色平稳,双目认真,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贺兰香想到?二人的身份,想到?谢光,内心苦笑,面上不露声?色道:“我不想听这些话,你?走吧。”


    谢折未曾多言,起身便离开。走到?外间时又顿住脚步,转头看向?贺兰香,眼神探究,顺着她的脸,一点?点?下移到?她的小腹上。


    贺兰香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一下没好气道:“别想太?多,你?清楚我的身子,不是那么?容易生养的。”


    谢折端详着她说话的神情,渐渐收回眼神,沉下声?音道:“方才忘记告诉你?,半月前蛮人再?犯边陲,我已自请出征,三日后启程。”


    贺兰香落在被面上的手渐渐收紧,未置一词。


    谢折走后,细辛端上熬好的堕胎药,犹豫道:“主子,要不……还?是留下吧。”


    贺兰香眼睛盯着药碗,一眨不眨道:“别说了,既在我的肚子里面,是去是留,都由我自己说了算。”


    细辛只有将药递向?她。


    贺兰香接过药,看着碗中漆黑浓郁,泛着苦气的药汤,深吸上了一口气,闭眼将碗沿贴到?唇边。


    可等她带着有种?决绝之气仰面准备将碗中药汤一饮而尽时,她的动作赫然停住了。


    细辛连忙将碗捧回,心疼道:“主子既不忍心,何必强逼自己,况且奴婢刚才都听到?了,将军分明说了怀孕便成亲,您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贺兰香阖眼,想到?谢折放出的那句话,话里带着无尽苦意,“说得轻巧,真等做起来,哪里容易。他如今是摄政王,全天?下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过去也就罢了,今后若再?行出惊世骇俗之事,他谢折就真的要背负千古骂名?了。”


    有历代文人添油加醋,后人不会在乎他到?底有多少军功,只会知他娶了兄弟的女人,还?和?对方生了孩子。


    更何况,谢光又该如此自处。


    贺兰香想到?儿子那张看似乖巧的脸,感到?头疼无比,叹息道:“父子相残不够,怕是日后还?要兄弟相残。”


    细辛欲言又止片刻,终道:“那这个孩子,主子到?底要是不要。”


    贺兰香凝住了神,怔愣许久,闭上眼缓缓道:“再?说吧,我今日太?累了。”


    细辛道了声?是,不再?多言,将帐幔松开垂下,侍候贺兰香入睡。


    月影荡漾,满室清辉。


    贺兰香睡的并不好。


    梦中她又回到?了宣平侯府的祠堂外,一切都很熟悉,只不过主角从谢折谢晖变成了谢折与谢光。


    梦中的少年清瘦冷峻,没有半分童年时的模样?,但只是站在那里,贺兰香便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她张口想要叫一声?光儿,却?见对方突然拔剑,一剑捅入了对面人的胸膛。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谢折。


    贺兰香被生生惊醒,冷汗浸透后背,气喘吁吁。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在短瞬之中似乎下了一个无比坚决的决定。


    她要留下这个孩子。


    不仅要留下,还?要把这个孩子,真的养成自己的孩子。


    贺兰香混沌半日,如今主意已定,头脑空前的清明,她扬声?叫来细辛,待细辛走到?跟前,又压低声?音道:“把皇后生前赠与我的秘匣拿来。”


    细辛怔了下子,道了声?是,转身便取了来。


    贺兰香打开秘匣,取出里面一支荷花形状,银质镂空,花瓣重叠含苞的鸣镝,脑海中轰然响起李萼对她说的话——“你?我相识一场,虽各取所需,我却?自觉情非泛泛,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个鸣镝,乃是萧丞相所赠,鸣镝一响,可号召千里之内的江湖人士前来相助,你?拿去吧,算是给自己多一条后路。”


    贺兰香掌心被冰冷的鸣镝所贴,微微发白,正如她此刻的脸色。


    可她的心,却?从未在此刻般感到?解脱。


    *


    谢折出征那日,贺兰香特地起了大早去演武场外送他,算是多年来的头一次。


    风颇大,贺兰香帷帽上的薄纱经风吹皱,谢折按捺住替她抚平的手,抬眼望她道:“等我回来,你?我便成亲。”


    贺兰香笑了声?,笑容在纱后模糊,声?音动人冷清,“谢大将军,人言可畏啊。”


    谢折:“你?只管在我身后,我不会让你?听到?任何只言片语。”


    贺兰香心头忽然涌上许多肺腑之言,她想告诉谢折自己受够了当前的生活,她不想站在他身后或与她站在一起,她想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再?也不去担忧梦中的画面重现。


    可她知道,很多事情她阻止不了,她能?做的,唯有远离。


    贺兰香启唇,温柔道:“好。”


    谢折以为是错觉。


    他面上头次流露出唯有年轻毛头小子才有的彷徨不确信,急切道:“你?说的什么?,再?跟我说一遍。”


    贺兰香便将那个“好”字又重复了一遍。


    当着将士们的面,谢折不能?将贺兰香拥入怀中,他的眼角被风蛰到?泛红,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兰香,开口只有简短二字,“等我。”


    贺兰香点?头。


    大风起,天?际翻起一缕晨曦,明晃晃的刺眼至极,照在贺兰香的身上。


    贺兰香看着谢折转身上马,身影伴随大军远去而消逝成乌黑玄甲中的一员,眼角径直滑落出一颗泪珠。


    她抬手轻拭干净这颗泪珠,转身对细辛道:“走吧。”


    *


    晨光如墨,天?色阴沉厚重,里外充斥满大雨前的寂静。


    贺兰香到?放光房中时,乳母正在给他梳头,察觉到?贺兰香的到?来,谢光欲要起身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贺兰香过去将他按了回去,道:“娘何时要你?与我这般客气了。”


    谢光便没了声?音,眼观鼻鼻观心,等乳母为自己将头梳好。


    贺兰香端详片刻,示意乳母将梳子给自己。乳母照做,贺兰香接过梳子,耐心为谢光梳发。


    谢光抬起头,看向?镜中。


    贺兰香笑:“看什么?呢。”


    谢光:“这是母亲第一次为儿子梳头,儿子想记住。”


    贺兰香:“来日方长,光儿若喜欢为娘为你?梳头,娘便天?天?给你?梳。”


    谢光神情缓和?许多,却?还?是试探道:“母亲来找儿子,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吗。”


    贺兰香:“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到?底年幼不懂事,以后的路还?长着,能?够及时改正便是了,一家人最忌讳的就是互相残杀,在一起平安和?睦,比什么?都强。”


    谢光听懂了贺兰香话中意思,眼底一暗道:“母亲若还?是为说服儿子而来,那您还?是回去吧。”


    贺兰香手上动作一顿,低声?道:“可他毕竟是你?的亲爹。”


    她以为说出这句话会很难很难,可没想道,真等说出来,竟会感到?如此轻松。


    谢光猛然起身,转头定定盯着贺兰香,一字一咬牙道:“儿子不需要一个屠戮手足兄弟的父亲,亦不需要一个伤风败俗的母亲。”


    “母亲若今生执意与他为伍,休怪儿子日后会对您不客气。”


    门外凭空一声?轰雷,贺兰香瞬间心如死灰,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消失殆尽。


    出了门,细辛安慰她,“主子莫要伤心,无论怎么?说,世子再?是大逆不道,都断不会做出有损您的事情,您毕竟是他的亲娘,”


    贺兰香轻嗤,“娘?你?何时听他叫过我娘?”


    贺兰香眼中含泪,苦涩难以言喻,“他叫的,一直都是母亲。”


    细辛哑然失语,不知如何再?说。


    贺兰香呼出一口长气,强撑精神道:“春燕已被我送回临安妥善安顿,从临安到?京城,这一路你?二人与我相伴并不容易,说吧,你?想要我如何安顿你?。”


    细辛决然道:“奴婢身无所长,又早与家中断了联系,无牵无挂。今生今世,奴婢只想陪伴主子所有。”


    贺兰香转头最后望了眼谢光的房门,道:“好。”


    *


    傍晚,大雨倾盆。谢光冒雨回到?府中,先去跟贺兰香请安,却?不见人,便问留守的丫鬟,“母亲去了何处。”


    丫鬟道:“夫人去金光寺礼佛去了,眼下雨大,只怕要留宿在那了。”


    谢光眼中飞闪过一丝失落,嗯了声?,回到?自己房中歇息。


    翌日,天?色熹微。谢光自梦中醒来,心跳极快,满身是汗,却?无论如何都记不得梦中见到?了什么?。


    正试图回忆,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有喊有叫,群龙无首。他下榻,开门走到?外面,随便拦住个面色惶恐的婆子问:“如此混乱,发生何事了?”


    婆子欲言又止不想回答,偏被谢光死死拦着也脱不开身,便丢下含糊一句:“昨夜雨大,夫人礼佛归来遇到?滑山,连人带马车都坠入山崖了。”


    第99章 第


    164 章


    春末夏初, 早上墨蓝色的天刚翻起一丝鱼肚白,牛背山下的稻香村便已开?始热闹,勤劳的村民已起床开?始忙碌, 家家户户冒起早饭的炊烟,摊贩陆续出?街叫卖, 吆喝声悠扬绵长,与炊烟一同飘在村落上空。


    热闹里, 一名年轻女子带着小小女童自村西步行至村东,女童约只有三岁上下的年纪, 白白胖胖, 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 眼睛大而圆, 因没睡醒,走着的同时总伸手去揉,头上乌黑头发分成两股扎成双丫小?髻, 各彩丝线绑紧垂挂,走动时摇摇晃晃,灵动可爱。


    路上遇到不少熟人, 女子顺口便笑着打了招呼, 言语甚是温和, 一直到了集市旁,朗朗读书声传入耳中, 她的步伐才渐渐慢了下来,拉着?小?女孩的手,换上一副愁容, 苦口婆心道:“幺儿乖,这次旁听可不能再偷偷溜走了, 你娘把你送到这来是让你闻书味儿的,不是让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乖一点听课,放了学回家,姨娘给你买糖吃。”


    小?桃花重重点头,胖嘟嘟的两颊都跟着?颤了颤,脆生生的保证道:“晓得啦晓得啦,姨娘你放心回去吧,我?会?听先生话的。”


    细辛舒口气,捏了捏她的脸怪道:“你前?两次都是这么说的,哪次没偷跑出?去玩捉迷藏?弄得一身脏兮兮回家,是个人都知道你干什么去了。反正事不过?三,你要是再不听话,你娘再打你屁股我?可就不拦着?了。”


    “你走嘛,我?真的会?听话噻。”


    细辛将信将疑地送她到了学堂门口,叮嘱她:“那就说好了啊,一定乖乖听先生的话,不准逃学。”


    小?桃花点头如捣蒜,转身蹦蹦跳跳跑入学堂。


    细辛站了片刻,听到读书声仍在继续,便放心转身离开?。


    结果?刚刚走远,门后便探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悄悄看?了许久,确信细辛已经走远,便又偷偷溜了出?去,大摇大摆往集市走去。


    卖豆芽的阿桂婶儿瞧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笑道:“妹崽又偷跑出?来玩了,当心我?这就去找你娘告状让她揍你。”


    小?桃花也?不急,大眼睛忽闪忽闪瞧着?对?方道:“嬢嬢今天好好看?哦!像画上的观音娘娘。”


    信佛的阿桂婶儿的心瞬间?便化了,掰下一块豆腐便塞到小?桃花手里,“妹崽的小?嘴就是甜,先吃着?,吃完再来找嬢嬢要。”


    “嬢嬢真好,我?最喜欢嬢嬢了!”


    这边蹭了豆腐,再往前?便是卖江米糖的阿伯,卖蒸糕的阿姐。


    “伯伯今天好精神啊。”


    “菊儿姐姐的新发簪很安逸!”


    不到一会?儿工夫,这小?不点就抱了满怀糕点,兴致冲冲朝小?村边走去,打算去和小?伙伴们集合。


    未料刚出?集市,小?桃花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这人太高,小?桃花要很努力的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头脸在哪。她打量了两眼,看?到这人的满头白发,下意识狐疑道:“老伯,你是哪个?”


    日出?朝霞,山间?莺飞花香。一身布衣的谢折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那张和谢光幼时如出?一辙的脸,熟悉的桃花眼,掌心忍不住发烫,全身的血都在此刻沸腾起来。


    谢折强忍住颤栗,一开?口声音却?仍有些不稳,“你叫什么名字。”


    小?桃花下意识捂紧了吃食,凶巴巴道:“你管我?叫撒子名字。”


    和她娘生气时一个样,只不过?是满口巴蜀腔。


    谢折想,如果?是作为摄政王的女儿出?生在京城,她会?自小?养成一口雅言,外出?时仆人成群,车马随行,所到之处众星捧月。


    而不是出?现在这乡野之处,连自己的亲爹都没见过?。


    “你走开?,”小?桃花怒气冲冲的,“我?还要去摆龙门阵子,你莫要挡我?,不然我?打你勒。”


    谢折暂时稳住心情,旋即皱眉道:“你还这么小?,贺兰香竟敢让你一人外出??”


    “我?不小?,我?今年三岁了,有三个笋子那么高了,”小?桃花不懂这怪大伯是哪里来的,怕当然有点怕,但小?孩子的好奇心使然,使她又问,“贺兰香又是哪个?”


    谢折明白了,那女人连名字都改了。


    这三年来他快将整个大周翻个底朝天,想过?她会?假死离开?,但没想到她会?隐姓埋名,走得如此决绝。


    谢折垂眸的工夫,小?桃花便已经转过?身,等?她再抬眼,小?家伙便已一溜烟跑了,只留个肉墩墩的背影。


    *


    “一,二,三,四?,五——”


    村头菜畦边上,小?桃花将脸埋在老槐树上数数,数完十个数,她转身睁眼,兴致冲冲,“都藏好了吗,我?来捉你们了哦。”


    她一鼓作气找了半天,菜地里,石头后面,草丛中,别说人了,毛都没有一分。


    如此找了一遍没找到,她就知道是这群人故技重施,把她丢下去别处玩儿了。


    小?桃花又气又委屈,干脆不再找了,就地一坐往嘴里塞满零嘴儿,边嚼边嘟囔“哼,都嫌我?年纪小?,都不带我?玩,有什么大不了,那我?就自己跟自己玩,我?才不稀罕呢。”


    她气鼓鼓,两腮也?被食物撑鼓,像秋日里往嘴里塞满松果?的小?松鼠。


    谢折在她身后问:“吃的什么。”


    “粘粘糖。”小?桃花不假思索地说。


    她感?到不对?劲,一回头发现是谢折,立马吓得跳了起来,仰着?头凶谢折,“你咋个跟我?到这里了!你走开?,你再不走,我?就叫我?娘来打你!”


    “你娘很凶?”谢折故意问,眉梢略挑,饶有兴致。


    小?桃花:“我?娘当然很凶……凶不凶的跟你有撒子关系!你走开?,莫挨我?!”


    谢折:“她平时有打你吗。”


    小?桃花更委屈了,“咋个不打。”


    谢折:“打的疼吗。”


    小?桃花:“有时候疼,有时候不疼……不过?这关你球事,你好奇怪!”


    谢折不依不饶,继续问:“你疼的时候哭不哭?”


    小?桃花哼了声别过?脸,十分牛气,“才不哭,我?坚强。”


    之后谢折便不再多?问了,只找个离她远些的地方站着?,静静看?着?她。


    小?桃花想一跑了之,又忍不住对?这个白发“伯伯”心生好奇,见谢折盯着?自己,只当他是在盯自己手里的糖,就伸手,“你吃不吃?”


    谢折点了下头。


    小?桃花小?心翼翼走过?去,把糖放到谢折掌心便跑出?好几步,生怕自己也?被吃了似的。


    谢折品着?舌尖上的甜味,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小?娃娃,生平头一次生出?想拐走一个人的想法。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各式糕点零嘴,她应该会?很喜欢。


    “你吃不吃榛子酥?”谢折忽然问。


    小?桃花不想理他的话,又忍不住好奇,“撒子是榛子酥。”


    谢折一怔,想到此地位处西南,榛子是北方一带才有的东西,南方能食用?的人非富即贵,不是寻常食材。


    谢折内心泛起酸涩,不自禁道:“既没吃过?,下次我?给你带来。”


    小?桃花一双大眼睛瞪着?谢折,似乎在判断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其实还是很警惕,毕竟她娘平日没少跟她说天底下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她又盯了半天这白头发怪大伯,总觉得对?方古古怪怪的,不再逗留,转过?身便跑远了。


    村口,贺兰香正在四?处找女儿,撞上迎面跑来的小?桃花,气得逮住就打屁股,“行啊你!长本事了啊,连着?几次撒谎骗你姨娘,真当老娘我?舍不得揍哭你是吗,你看?我?今天能不能轻易饶你!”


    小?桃花双手捂住屁股哀嚎:“莫打莫打,我?错了娘亲,我?下次一定改!我?不敢了!”


    贺兰香:“不敢?我?要再信你这小?崽子的才真是猪油蒙了心!你这都是第?几次了!再说玩也?就算了,你也?不知道多?叫几个人,自己一个人在这山脚地下,你就不怕你被狼叼走吃了!”


    贺兰香越想越后怕,下手更重了。


    小?桃花嗷嗷叫着?,边躲边反驳:“谁说就我?一个人,我?跟一个白头发的伯伯一起的,娘不信我?就带你去找他!”


    贺兰香往她的来处瞥了一眼,见菜畦边上碧树青杨,空无一人,更加火冒三丈,接着?招呼巴掌,“哪有什么白头发的伯伯,我?看?你是挨揍埃少了,现在张口就是谎话,这些到底是谁教你的!”


    “是真的娘!我?真的没有说谎,你别打了呜呜呜!”


    树后,一双幽深的黑眸正悄然看?着?她母女俩。


    三年了,他终于见到她了。


    一切都没有变,她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只不过?金钗绸缎换成了荆钗布衣,分明粉黛未施,脸色却?比以往还要红润,看?她打孩子的力度,似乎力气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看?得出?来,这三年里她过?得并不算差。


    谢折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日夜煎熬的思念已经使他麻木,终于见到贺兰香,他第?一个的念头不是冲出?去质问她当年为何如此绝情一走了之,也?不使抱住她倾诉相思之苦。


    他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他不能打扰她。


    哪怕心如刀割。


    第100章 第


    165 章


    次月, 暑气蒸腾,蝉鸣起伏。


    小?桃花自从挨打以后便收敛许多,但夏日坐在学堂一坐一整日, 又热又困,实在太折磨人, 哪比得树底下凉爽自在。她的心很快便不安分,趁着晌午时分先生在打瞌睡, 她让几个同窗帮打掩护,鸟悄儿的?便溜出去了, 半点动静没发出。


    她惦记着地头的西瓜该熟了, 准备去摸一个敲开尝尝, 但到熟悉的?老地方, 她远远的?便看到槐树底下站着个人,高高大大的一头白发,说不出的?眼熟。


    三岁孩子不记事, 一直到快走到眼前了,她才认出来谢折是谁,呀了一声道:“怪老伯, 你咋个又来了。”


    谢折眼中柔和无?比, 噙着笑?意说:“我来找你的?。”


    小?桃花挠着头, “找我做撒子?”


    谢折:“我说过?的?,我要带榛子酥来给你吃。”


    他把自己的?袖中的?油纸包拿出来, 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榛子酥,还?有?各式精致糕点酥糖。


    小?桃花的?眼一下子就亮了, 下意识伸手想去拿,又伸回来, 忍着口水说:“我才不爱吃,你拿走自己吃去吧,我娘说过?,不能吃生人给的?东西。”


    谢折点了下头,眼中流露赞赏之意,旋即道:“可我们两个上次便已经见过?面?了,算不得生人。”


    小?桃花听了,表情松动不少,但仍道:“那我也不吃,谁知?道这里面?掺没掺老鼠药,我娘说了,这世上的?坏人可多了,没见过?不代表不会?遇到。”


    谢折没忍住笑?出了声,爽朗模样,与?满头白发违和至极。他捏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咬下一口,缓慢咀嚼咽下,表情有?点挑衅。


    小?桃花见状,立马抓了块模样一样的?点心,咬了一口双目放光道:“这个好?好?吃啊!”


    谢折生来头一次体会?原来看人吃饭也是种享受,他瞧着小?桃花双颊鼓鼓的?样子,心止不住发软,柔声道:“还?有?很多,都?是你的?。”


    小?桃花连吃了两块,想起来问:“对?了,刚刚你说你是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啊。”


    谢折看她的?眼神愈发温柔,“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会?跑出来玩。”


    小?桃花扭捏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也不是天天都?跑出来的?,现在天太热了,学堂里的?人好?多,热得我都?睁不开眼了。”


    谢折听着,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心里竟止不住发紧。


    若是在京城,她自有?专人来教,府中冬暖夏凉,不会?难受分毫,何至于去挤在人堆里枯燥无?趣。


    谢折等?着小?桃花吃完三块糕点,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水壶,示意她该喝水了。


    小?桃花也再顾不上让谢折先喝一口试毒,小?嘴对?着壶嘴便吨吨饮下好?几口。吃饱喝足,神清气爽。


    谢折这时道:“这下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小?桃花,”小?桃花道,“我娘说我是在桃花开时出生的?,所以叫桃花。”


    谢折垂眸,“原来如此。”


    桃花开的?日子,她离开的?时间……一切都?对?上了。


    小?桃花仰起头,看着这奇奇怪怪但已经不让她太害怕的?“大伯”,理所应当的?发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谢折一怔,脑海中冒出无?数假名供他选择。


    但还?没等?到他回答,小?桃花的?注意便又落到他的?头发上,“你头上好?多白头发,你蹲下来,看我给你拔走,那样你就变年轻了。”


    谢折竟也乖乖听话,俯下身让她给自己拔头发。


    小?桃花拔了两根,再拔便下不去手了,抱怨道:“你头上的?白头发怎么这么多,你有?八十岁了吗?”


    谢折:“我三十岁。”


    小?桃花:“三十岁是多少?”


    谢折:“就是十个三岁。”


    小?桃花掰着手指头数,讶异道:“那不就是十个我了吗,你果然很老啊。”


    她只听人说八十岁是很老很老,并?不清楚三十岁是多老,只是觉得能抵自己十个,那必然很老了。


    她娘说过?的?,要尊老爱幼。


    小?桃花再与?谢折说话,无?形中便自在了许多,刚接触时的?小?刺猬模样也没了,有?笑?有?闹,活泼异常。


    待到下午,小?桃花便彻底放下了警惕心,不仅与?谢折打成一团,还?敢骑到他脖子上去摘野果。


    谢折这辈子没想过?谁敢骑他脖子。更没想过?被骑时自己竟还?会?乐意之至。


    太阳落山,分别之际,谢折告诉小?桃花:“回去之后,一定不要告诉你娘我来找过?你。”


    小?桃花:“为?撒子。”


    谢折:“你没有?乖乖在学堂听课,反倒出来乱跑,你娘会?生气的?。”


    小?桃花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她娘发火的?样子,“那好?吧,我不会?告诉她的?,我不想惹我娘生气。”


    谢折嘴角上扬噙笑?,伸出小?拇指,“一言为?定。”


    小?桃花便也笑?着伸出小?拇指钩上去,道:“不许骗人。”


    谢折送小?桃花到村口的?路上,小?桃花忽然抬头问他,“你把我送回家之后去哪。”


    “把你送回家,我自然也要回我的?家。”


    虽然早在贺兰香不在的?那一日起,他就没有?家了。


    小?桃花便继续问:“你家也住在稻香村吗?”


    谢折摇头。


    小?桃花低头想了想,抬头再问:“那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谢折心上一暖,弯下腰看着女儿的?脸,认真道:“下个月初我再来看你,再给你带最好?吃的?点心。”


    小?桃花两眼亮晶晶的?,“好?,那我等?着你!”


    *


    夜晚,贺兰香瞧着女儿对?着饭碗走神,半天不吃两口,严肃起声音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到家连饭都?不吃了,是不是又逃学跑外面?蹭吃蹭喝把自己喂饱了?”


    小?桃花撅起嘴别开脸,“我才没有?,娘你又冤枉我。”


    贺兰香摸了摸她浑圆的?肚子,“小?小?年纪倒打一耙,还?说娘冤枉你,明明就是在外头拾掇饱了。说吧,又去吃谁家的?饭了。”


    小?桃花哼哼唧唧半天不愿说实话,偏又忍不住,最后才含糊说了句,“老伯伯手里的?糕点可好?吃了。”


    贺兰香扬起眉头,“这整个村里上了年纪的?我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你说那老伯是哪个,叫什么名字?”


    小?桃花:“他没告诉我名字。”


    贺兰香正色道:“我不管是真有?这个人还?是你又在编谎话骗老娘我的?,总之你给我听好?了,除了娘和姨娘,即便是左邻右舍,给你吃的?你也不能接过?就塞嘴里,万一真有?人存了歹心,毒死你个小?兔崽子,你让我怎么活?”


    见情况不对?,小?桃花赶紧搂住贺兰香脖子撒娇,“哎呀,好?了娘,我下次不敢了,我不会?再吃别人给的?东西了。”


    除非实在忍不住。


    应付着吃了几口饭,小?桃花还?没等?到贺兰香给她洗澡,趴在凳子上便沉沉睡去了。


    贺兰香把她抱起来卧倒在榻,布帕打湿,将成花猫似的?小?脸蛋擦干净,又擦干净脏手脏脚,这才能歇一口气。


    她静静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内心忽然感?慨万千,情不自禁便叹了口气。


    细辛正在灯下忙着收尾她们次日要卖的?绣品,听到叹气声,抬起头道:“主子想什么呢。”


    贺兰香:“你我已用姐妹身份相处三年,私下里也该改口了。”


    细辛只好?重新道:“姐姐在想什么。”


    贺兰香伸出手,温柔抚摸着小?桃花细嫩的?脸颊,眼里盛了无?尽的?惆怅一般,“我在想,分明好?似昨日里才带着你隐身此地,一晃眼竟三年过?去了,三年,还?不知?外面?的?世道变成什么样了。”


    细辛跟着怅然起来,“是啊,这一晃眼的?,世子竟都?快要满九岁了。”


    贺兰香身体一僵,顿时便说不出话。


    细辛反应过?来,连忙改口,“是我说错话了,主……阿姐你别难受,我……”


    贺兰香笑?了下,声音却些许哽咽,“这有?什么不能提的?,这三年里,我何尝不是日夜思念着光儿,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后悔假死离开,更庆幸带着桃花远离了那些人。如今的?日子虽清贫,却也让我心安,再也不用担心父子相残,手足相争之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细辛还?想再说什么,张口却只有?一句叹息。


    “天黑了,阿姐快睡下吧。”


    *


    夏日多雨,京城已延绵七日潮湿,青灰色的?天幕盘旋在皇城上方,厚重压抑,令人喘不过?气。


    长明殿内,奏折堆积如山,年幼苍白的?帝王坐在龙椅上,守着让他不见天日的?奏章,乌黑的?长睫遮住眼中神采,身体瘦小?,遍体阴翳之气,教人难辨其喜怒。夏侯宁提起御笔,稚嫩的?声音低而轻,却在空旷的?殿中分外清晰,“多亏摄政王不在京城,朕才能摸一摸这奏章。”


    “摄政王说朕年幼,还?不必批阅奏章。谢阁老说朕羸弱,应当倚靠内阁辅佐。”


    夏侯宁笑?了声,殿中冷意森森,“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朕年纪小?不懂事,都?在拿朕当傻子,可朕看得懂这奏折上的?字,知?道该如何批阅,他们只是不想朕过?早脱离他们的?控制罢了,他们,都?在骗朕。”


    夏侯宁抬头,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子瞻,你会?骗朕吗?”


    殿中,谢光身着牙白弹墨绫锦袍,身姿已初有?少年模样,清瘦颀长,挺拔如竹,五官出落的?极为?俊美秀逸,神情沉稳。他颔首,“臣不敢。”


    “子瞻这话说得太快了些。”


    夏侯宁重新垂眸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与?秘密,有?些秘密见得光,有?些见不得,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知?道。”


    谢光再启唇,声音坚定:“臣对?陛下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夏侯宁又笑?了声,没了那么多的?阴翳,显得爽朗不少,“子瞻与?朕一起长大,朕信你。”


    “那么,陛下呢?”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夏侯宁一怔,不由得抬眼看去。


    谢光缓慢抬头,直视上那双阴沉的?眼,道:“君使臣以礼,臣使君以忠。臣对?陛下抱以赤诚,陛下理应对?臣毫无?嫌隙。见不得人的?秘密,臣没有?,陛下有?吗?”


    夏侯宁看着谢光的?眼,久久未能出声,直到雨点击响琉璃瓦,才缓慢回神,垂下了眼眸。


    “朕没有?。”


    “子瞻,永远不要骗朕,只要你不学他们骗朕,朕……自然也不会?骗你。”


    出宫时已是日暮时分。


    软轿出了西华门,谢光下了轿子,正欲踏上马车,便有?心腹上前与?他耳语。


    谢光的?神情总算走了一丝波动,他动作?极快地接过?递来密函,拆出信纸展平,一字一顿去看上面?所写。


    看完,他仰面?望着黑云密布的?天,手掌逐渐发力,将掌中信纸握成一团,低声笑?道:“母亲,您让儿子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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