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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1章 拆招 她远远看到一列御前宫人进了春华……


    “……娘娘。”积霖声音发虚。


    卫湘皱着眉看她, 她无声地引着卫湘的目光往侧旁看,自己低眉顺眼地退开了。


    卫湘在看到楚元煜的瞬间身形僵住,他阔步上前, 若无其事地坐到床边。


    卫湘怔怔与他对视一息, 他正要开口, 她漠然翻身, 背对着他。


    楚元煜哑了哑, 轻唤:“小湘。”


    卫湘心头骤松:他又叫她小湘了。


    “别生气了。”他的声音无力又疲惫,她不理他,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来扒她的肩膀。


    她挣了两次, 但他不依不饶,她终是翻过身, 眼眶红红的, 已是泪流满面。


    楚元煜对此情景毫无准备,看得一滞:“小湘……”


    “宫中姐妹众多,陛下合该雨露均沾。既不信臣妾, 大可不必来找臣妾!”她似在赌气,又似仍有心维持体面,说着还算中听的场面话, 但才说到一半就哭得更凶了。


    楚元煜手足无措,僵了良久,说出一句:“是我不好。”


    不远处的张为礼一听,忙领着宫人们往外退。楚元煜已顾不上这些,俯身凑近卫湘,不顾她的抗拒,强将她揽进怀里:“是我不该说那种话。可我……我气糊涂了。”


    他柔声解释, 语调轻之又轻,卫湘只管伏在他怀里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想要劝她,又内疚得不知该说什么。


    卫湘心有愤慨,借着这样哭,手紧攥着他的胳膊,长甲越掐越用力。现下虽然天气还冷,但室内地龙炭盆都烧得足,他穿得也并不多厚,不多时就听他疼得轻吸凉气,但终究没说什么。


    她哭了良久,好像要将昨日饮的酒都化作泪水哭出来似的,他耐心地一直抱着她。


    卫湘哭累了才渐渐止音,继而思绪也慢慢回笼,便从他怀里挣出来,羽睫上仍挂着泪珠,抬眸望着他道:“事已至此,你要怎么才肯信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的!你便是要我亲手去杀了容承渊,我也办得到!”


    这话与刚才的硬气判若两人,愈发显得刚才只是强撑。


    只是楚元煜想着晨间听到的话不免有点意外,免不得多看了她两眼,迟疑道:“我倒觉得琼芳劝你的有些道理。”


    “琼芳?”卫湘报以同样的惑色,茫然地望向四周,见殿中已无宫人的影子,只好又看他,“琼芳劝我?”


    “你不记得了?”楚元煜见状猜到她是因喝醉了不记事,不由失笑,复又心疼地再度揽她入怀,长叹一声,简明扼要地与她又说了一番琼芳的道理。


    话毕,只听她苦恼道:“这话倒也对,可是……可……”


    “小湘,我信你。”他说着,吻在她的发间。其实她身上现在并不好闻,连发丝里都透着浓重的酒气,但他并不嫌,温声续道,“莲充华自己失心疯了,不值得咱们生隙。咱们只管堵住悠悠众口,莫要节外生枝便是。”


    至此,事情定音。


    卫湘闭了闭眼,声音冷静下来:“莲充华该死,只是四皇子也大了……”


    她听起来很犹豫,楚元煜平淡道:“恒汲十岁了,若知晓自己的母亲对一个宦官情根深种也会不安。况且他也清楚莲充华只是他的养母,如今要换一位养母,或许多少会有些不适应,却也未见得接受不了。”


    卫湘乖巧地颔首:“这话也对。”


    楚元煜又言:“我想过了,文丽妃和凝妃都好,只是凝妃并没有多喜欢孩子,你若觉得文丽妃还妥当,就交给她。若觉得文丽妃也不妥,那不如就交给太妃们。”


    卫湘沉吟了一下,道:“文姐姐挺好的,大家闺秀,人也心细,想必能照顾好恒汲。”


    楚元煜点了头,卫湘又追问:“那陛下想如何处置莲充华?还有容承渊……虽为着咱们自己得保着他的命,可也不好让他再留在御前了吧?”


    她知道容承渊是留不住的。即便她洗清了他们的嫌疑,可莲充华亦是天子宫嫔。纵是莲充华单方面对他痴心,他虽无辜,也不可能再做这个掌印了。


    楚元煜想起这二人,面色又变得有些难看,忖度半晌,道:“莲充华……罪无可赦,满门抄斩,她本人废位赐死。至于容承渊……”


    他顿声,慨然长叹:“他自幼就入了东宫,多年来一直周到。若他真有什么不端之事,我容不得,可既然没有,这对他也是无妄之灾……”


    他絮絮地说着,像是在同卫湘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顿声须臾,他又叹一声:“南边还有一处行宫,素日已不大有人去了,但仍有宫人守着,且打发他去那里当差吧。”


    卫湘这才算彻底安心,点头道:“也好。”继而又有些不快,道,“我想去见见莲充华。”


    楚元煜微愣:“现在?”


    “倒也不那么急。”卫湘哑笑,“她死前让我去见见便是,我要当面问问她发什么疯,闹出这样难看的事来。”


    “既知是疯话,也没必要……”楚元煜想劝她不必去,转念一想,也由着她了,“罢了,随你吧。”


    卫湘应了声嗯。楚元煜有意岔开话题,便不再多聊这些,心知她这一整日都不曾用膳,昨晚大概也没好好吃,就让宫人去小厨房端些温软易克化的吃食来,与她一起用了些。


    卫湘就着小菜吃了两小碗粥,腹中确是舒服不少,便去沐浴更衣,洗去酒气。


    步入汤池后,热气腾上来,她在氤氲的热气里恍然想起容承渊曾在她沐浴时进来,一边手贱地去撩水面上漂浮的花瓣,一边同她说话,心底一阵酸楚。


    她见不到他了,她甚至不能期待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他一面。


    可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她至少保住了他的性命。


    她愿为了这个永永远远地感谢上苍。


    这两日看似一切遂心,实则过得险象环生。若不是反反复复地推演了一夜,她真不知是否能成。


    第一步,她去同皇帝摊牌,大着胆子戳穿他的狠毒,既让他相信他做到此等地步她仍喜欢他必是一腔爱慕;也让他明白她与他实是同一类人,让他知道她对他而言同样重要。


    只是这样留了一个隐患,便是若他足够多疑,待他冷静下来就会怀疑她和他的相伴与爱慕无关,只是因贪恋权势,甚至只是因为地位差别不得不为。


    因此才有第二步,让他听到她的醉话。


    通过那些醉话,她让他知道她喜欢他绝非贪图权力,相反,她愿意沾染那些权力是为了他,她甚至愿意为了博得他的信任去杀容承渊,再借由琼芳的口让他知道,容承渊是真的杀不得的。


    此外她还有一条不可说的暗线,便是赌他在先后经过莲充华和她的两场大气之后必会头疾发作,又逢正月里朝堂事多,就算那些事里没有一件是要紧的,他也仍会心焦,继而让他自己明白她的协助有多重要。


    唯一出乎她所料的是,云宜插手了这件事,而且稳准狠.


    皇帝在次日天明时离开了长秋宫,前去上朝,离开前嘱咐卫湘见过莲充华就去紫宸殿,因为他这会儿也不宜过度操劳,当真需要她帮忙。


    卫湘微笑着应了,在他走后先安心用了膳,然后就往春华宫去。


    在离春华宫不远的时候,她远远看到一列御前宫人进了春华宫的宫门,想是去宣读废位旨意的。


    其实废位与赐死的旨意大可以一起颁下,只是知道她要来,赐死的事就不得不缓一缓,楚元煜在废位的事上又不肯多等片刻,就只得分了两道旨意。


    皇后仪仗在春华宫前落定,卫湘搭着琼芳的手步入宫门,宣旨的御前宫人们正好退出来。双方碰了个照面,卫湘这才看出为首的是张为礼,张为礼分外郑重地向她施了长揖:“皇后娘娘安。”


    有这一礼,卫湘就知是为容承渊道谢,心下明白他是个知恩的人,一时想问问容承渊的情形,但犹豫再三,终是忍住了。


    “告诉陛下你在这儿见到本宫了,好让他知道本宫一会儿就去紫宸殿。”她道。


    张为礼本也在等她的话,闻言立刻应诺。语毕又等了等,却没等到更多,不由抬眸望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淡漠,只得再行施礼,口道告退。


    卫湘步入芳德殿,废妃徐氏正安坐在茶榻上做着女红。她神色平淡,似乎对世间万事都漠不关心,倒是一个宫女跪在她面前,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卫湘这才恍惚间注意到,这宫女似是叫无畔的。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从前未见得无人联想到这句诗,只是谁能想到她的相思竟不是为着皇帝?


    卫湘心下唏嘘轻喟,安然坐到榻桌对面,透过绣盘背面依稀透过的影子,看出她似在绣一双水鸟,就想那多半是鸳鸯了。


    卫湘想了想:“明明膝下养着皇子,一生都有荣华富贵可享,现在闹得陛下下旨灭你满门,这便是你想要的么?”


    第322章 悔意 你就是在奈何桥上等到魂飞魄散也……


    卫湘摆明了是来让徐氏后悔的, 她对这个目的全无遮掩,徐氏自然也看得懂,只抬眸看了看她, 淡淡一笑:“皇后娘娘特意送来这般喜讯, 臣妾谢娘娘美意。”


    卫湘深感意外, 想起她从前在先帝忌日失仪的事, 凤眸微眯:“你盼着你的家人死?”


    徐氏坦然点头:“值得臣妾祈愿长命百岁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余下的若能被臣妾送进阴曹地府,倒不往臣妾来这人间走一场。”


    卫湘拧眉看着她, 她不必卫湘追问,便自顾道:“臣妾家里不算什么钟鸣鼎食的人家, 父亲虽有爵位,却也早已是个空架子。臣妾小时候就知道母亲是公府独女——外祖父母不是在儿子之外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是只有她这一个孩子。为着让她不受欺负, 外祖父母在她的婚事上千挑万选,耽搁了几年才选定了臣妾的父亲。”


    “那时父亲才刚中举,算的年少有为。外祖父母见他读书刻苦, 为人也正直,明明早已及冠却连个通房都没有,便认定他会是母亲的良配。”


    “外祖父又想, 这人既然原就不错,他在凭公府人脉给他的仕途行些方便,他念着二老的好,就算日后未见得与母亲感情多深,也总不至于薄待母亲。”


    “臣妾并不觉得外祖父那时看错了人,因为父亲当时确是那样的。母亲后来常抱怨他是装的,骗得她很苦, 我亦不那么想,只是人心易变罢了,谁也不知这一刻那个最熟悉的至亲至爱在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


    卫湘从她这话里听出些弦外之音,凝视着她,秀眉微蹙:“你对容承渊怨怼颇深,便是因为这个?”


    徐氏毫无隐瞒之意,笑道:“是。”


    卫湘缓缓摇头:“可依本宫看,容承渊并不是个善变的人,对你也并不曾有过那样的感情。”


    “你是来跟我说这个的?”徐氏嚯地站起来,双目紧盯着她,适才还很平静的眼中霎时怒得要喷出火来。


    卫湘淡淡地回视,二人对视一刹,徐氏又回过些味,下意识地扫了眼窗外,冷笑又问:“还是说给旁人听的?是为救他?还是自救?”


    卫湘自知她指的是什么——御前的人才刚来传过旨,若现下留了一个两个在外听壁脚,她们的交谈许就能左右容承渊甚至卫湘的性命。


    可这实是徐氏想多了,因为楚元煜这人还有点好处,便是他虽然也有“帝王多疑”的那一面,对许多事情极易起疑,但在大多事情上,他打消了疑心也就真能做到不疑。


    所以卫湘若不打消他的疑虑,今日根本不会走这一趟;既然敢来,就是拿准了他不会差人做什么听壁脚的事。


    这不失为一种君子之风……也让卫湘觉得自己愧对君子之风,因为至少在容承渊这事上,她属实对不住他的信任。


    卫湘因而对她的质问浑不在意,只平和地望着她问:“你先前失子、失仪,难不成都是为了容承渊?”


    徐氏听她说得这样直接,便知自己多心了,自顾笑了声:“我倒也没有那样的痴。”说着她便坐回去,“失子是我没那个福气,至于失仪——”


    她冷笑涟涟:“那年我外祖父过身了。我那个父亲虽在门楣上矮我外祖家一头却终不是入赘,不必为他守孝,这我原也说不得什么,可他竟立时三刻就想要纳妾……既不顾我母亲的伤心难过,更不顾我外祖父尸骨未寒。”


    “我人在深宫又不得宠,拦不住他做这等散德行的事。可我失仪触怒圣颜,他的仕途也别想平顺!”


    “原是为了这个。”卫湘唏嘘颔首,“可你就不怕他迁怒你母亲?”


    徐氏轻蔑道:“他最是个好面子的,自己仕途受挫,便需要我母亲这个公府独女为他撑门面了。我母亲横竖不亏,我在宫里委屈些也没什么。”


    “你倒算得很尽,也颇有孝心。”卫湘笑笑,“如今这般豁得出去,想是你母亲也去世了?”


    提起母亲,徐氏一时眼眶泛红,声音也轻下来:“是。”她神色黯淡地重重缓了口气,定了定,方又道,“已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张氏才刚当上淑妃不久,我突然收到家书,说母亲病亡了。”


    她说着哑笑一声,痛苦里平添几许追忆的意味,续道:“掌印知道我家里的事,怕父亲不肯好好为母亲安排丧仪,还专门派了几个徒弟去我家盯着。父亲畏惧他的权势,将母亲风光大葬,听说丧仪比我祖父还要讲究。”


    卫湘不禁蹙眉:“那你如今这般,岂不是恩将仇报?”


    “我不想的!”徐氏蓦地看向她,眼中不甘、怨愤、嫉妒并生,“从那时候到现在……哈,恰是十年是不是?十年,我忍了多少次!我一次次给张氏使绊子,令陛下与她隔阂渐深;乃至最后力劝她用那香露,终至被废……”


    泪水涌至眼眶,她抬眸望向房梁,尽力将它忍住,干笑道:“我知道他与张氏不合、也知他对你的心,我以为我这样掏心掏肺地帮他除掉张氏、助你上位,他就能多看我一眼,可是没有。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若在意我,何故这样待我;可他若不在意,又何故在我母亲的丧仪上尽心尽力!”


    徐氏控诉着这些,神色间、语气里俱是深深的茫然。


    卫湘想着她适才说得那句“我倒也没有那样的痴”,心里只觉得,她实在够痴的。


    容承渊的举动在她看来再明白不过,这无非就是一种对待“弃子”的怜悯和厚道。


    他的身份与位置,需要在后宫有眼线和人脉,但徐氏这样早早就已失宠且又犯下“忌日失仪”这等大罪的……若没有卫湘,他或许还能勉强用用她,可既有卫湘,他实在犯不着继续用这么个人。


    因此徐氏在他的棋盘上早已是个彻头彻尾“弃子”。


    可他这个人虽有心狠手辣的一面,却从来不是个多刻薄的人,差人去徐氏家里为她母亲尽尽心,也算周全了往日的盟友情分。


    况且以他的权力,差几个徒弟出去办这个差也不是难事。再者,卫湘猜想那几个徒弟十之八九还能从徐氏父亲手里榨些银子,这便称得上是个肥差。


    那徐氏、徒弟都得念他的好,他何乐而不为?


    至于徐氏说的她费尽力气除掉张氏,容承渊也不肯多看她一眼,卫湘稍想一想便知道站在容承渊的角度,这理应是截然不同的故事。


    ——若没有容承渊从旁相助,卫湘可不信她一个早就触怒过圣颜的人能轻而易举地成为四皇子的养母。


    深宫里,有个孩子就有了最实在的保障。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容承渊已为这笔交易付了“重金”。


    徐氏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容承渊的“在意”,这谁又猜得到?


    卫湘一脸复杂地看了徐氏半晌,不得不再度道:“本宫实在不觉得容承渊对你有过那种意思。”


    徐氏神情微滞,但没再像适才那样暴跳如雷,反倒轻笑了一声,说:“随皇后娘娘怎么说吧。事已至此,臣妾大没必要与娘娘争这种长短。”


    是懒得计较?


    卫湘的目光再度划过她适才绣着的那块帕子。她起身时将它放在了手边榻桌上,现下仍这样放着,卫湘得以看清上面的绣纹,果然是一双水中徜徉的鸳鸯。


    她不禁笑了,心知徐氏目下的气定神闲并非“懒得计较”而是“胸有成竹”,悠悠笑道:“你是不是觉得闹出这一出不要命的戏,容承渊就能与你共赴黄泉。你在人间得不到他,至少在阴曹地府能与他相伴?”


    “自然。”许是太胸有成竹了,徐氏暂未能察觉她语中的意有所指,面上倒有几分得色,又不失阴狠地笑道,“凭他如何权势滔天,与后妃惹出不清不楚的事,都别想安坐掌印之位!我自去黄泉之路上等他便是!”


    “别等了,你自己走吧。”卫湘轻哂。


    徐氏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定睛:“娘娘什么意思?”


    卫湘垂眸笑而不语,徐氏很快就急了,蓦地站起身,大步冲到她面前,侍立在门口的傅成闪身而至,一把挡了她的去路。


    徐氏睇了眼傅成,知道自己来硬的也无用,只盯着卫湘道:“什么意思?陛下不杀他?不可能!”她连连摇着头,眸中流露惊恐,“这等秽乱宫闱的大罪,陛下凭什么不杀他?他要同我走的……”


    卫湘看着她懊恼的模样,心中的憋闷总算释开了些:“他没有秽乱宫闱,陛下为何要杀他?这般大动干戈,倒坐实了自己头上那顶绿帽子。”


    她说着站起身,漫步上前,抬手理了理徐氏珠钗上用翡翠米珠穿成的流苏。


    她猜在这最后的日子,徐氏戴着的首饰十有八九是容承渊送的,不由笑意更深:“你有一句话本宫是赞同的——你是个没福气的人。容承渊却是有福之人,他会长命百岁的,你就是在奈何桥上等到魂飞魄散也等不到他。”


    第323章 珍重 “娘娘,师父说……日后山高水长……


    语毕, 卫湘转身离去。


    傅成行事谨慎,并未立刻跟上她,而是仍拦在徐氏身前。


    徐氏怔忪良久才回过神, 适才的惊恐与不可置信终化作歇斯底里的崩溃, 在卫湘身后叫嚷道:“不会的……不会的!是你从中作梗!必定是你!你放他走!放他与我同去!我们相识得更早, 你算什么!”


    又喊:“你不在意他何苦霸着他!你有陛下、有孩子, 你什么都有了!”


    在她走出这方院子的时候, 她的怨愤尽成哀求:“皇后娘娘,臣妾求您!”


    卫湘脚下半步不停, 徐氏凄厉的惨叫落在她耳中激不起半分怜悯,只让她觉得畅快。


    ……她曾经为先皇后、为陆氏、为皎淑仪, 甚至张氏都生出过些许悲凉,可徐氏不一样。


    她既然敢动容承渊, 一切报应就都是她该得的!


    卫湘迈出春华宫, 接连深吸了几口早春寒凉的空气,心中仍怒火难消。


    复行片刻,傅成终于跟上来, 卫湘略微侧首,他即刻心领神会地上前静候吩咐。


    卫湘声色皆冷:“徐氏被废便是庶人身份,入不得妃陵。本宫顾着她抚养皇长子的功劳, 许她尸身回归娘家,入葬徐家祖坟。”


    傅成垂眸轻应:“诺。”


    “只是……”卫湘语中一顿,按捺不住一声冷笑,“只是陛下虽下旨将她满门抄斩,但她母亲亡故得早,此事与她没什么相干,这等不孝女的坟冢也不必与母亲挨着, 扰得这位夫人不得安宁。依本宫看,就将她母亲的坟迁回公府祖坟去,徐氏葬在她父亲身边,黄泉路上作伴也好谢罪也好,皆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


    这对徐氏而言,再恶心不过了。


    傅成与琼芳适才都在殿中听了徐氏的往事,闻言都先是讶然,后觉畅快,傅成摒着笑又应:“诺。娘娘恩泽六宫,奴这便回春华宫,必要让徐氏在咽气前知晓娘娘的用心良苦才好。”


    “去吧。”卫湘颔首,傅成便又疾步折回春华宫去,向徐氏传她的“恩旨”。


    这回傅成没急着回来,直至傍晚时分,卫湘在紫宸殿听完廷议回到长秋宫才又见到他。


    他绘声绘色地告诉卫湘:“奴硬等到御前宫人去赐了死药才将娘娘的旨意告诉她,徐氏气急了,双目瞪得溜圆,但又痛得说不出话。大约是心有不甘,她熬了近一个时辰才走,张公公直感叹她身子真是康健。”


    “知道了。”卫湘面上没什么波澜,心里也没太多悲喜。


    这事于她而言,至此就算是结束了。容承渊何时启程前往行宫她不打算过问,也不能过问。


    两日后,她正在寝殿里给叶夫多基娅写信,为罗刹使节惨遭劫杀一事致歉,忽闻院中有些嘈杂。其中依稀有痛苦呻吟声,亦有斥责声,更有宫人惶恐道“殿下息怒”云云。


    卫湘不免侧首往窗外望了眼,见云宜气呼呼地往厢房去,就吩咐积霖:“去请公主过来。”


    “诺。”积霖福身忙去了,不多时,云宜就进了寝殿。


    她上前向卫湘问安,卫湘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见她脸上已丝毫不见恼色,便直言问:“出什么事了?”


    云宜紧紧一抿唇,抬了抬下颌,冷声道:“我命人打了二弟身边的阁天路二十板子。”


    卫湘微滞:“为何?”


    云宜切齿道:“适才父皇将我们喊去紫宸殿考问功课,这阁天路竟突然上前去求父皇,求父皇准他在容承渊离宫时前去相送。容承渊给母后惹了多大的麻烦?他在二弟身边当着差,竟敢说这样的话,我岂能坐视不理?”


    卫湘眯眼多看了她两眼,只问:“你父皇怎么说?”


    云宜垂眸,大有不快:“父皇说……我既要罚,那便听我的。但阁天路从前是容承渊的徒弟,如此也算重情重义,准他去了。”


    卫湘鼻中发出一缕几不可寻的轻哼,抬眸屏退众人,待殿门关阖,方勾起笑:“苦肉计?”


    “……嗯。”云宜顿显笑意,凑上前抱住卫湘的胳膊,“我知道母后必定想送掌印,却又不得不顾着父皇的心思。思来想去,咱们这儿也就阁天路适合办这事,便交待给他了……”


    说着不忘严肃地叮嘱卫湘:“母后可别跟二弟说,阁天路虽是他的人,可他不知道的。我怕他在父皇面前露馅,半个字都没敢透给他。”


    “好。”卫湘点着头,手指在她鼻尖上一点,“母后还想问问你,罗刹使节的事是怎么回事?”


    云宜顿显局促,心虚地盯着地道:“母后这几日又不是没见怡母妃……她肯定什么都告诉母后了。”


    “把你聪明的。”卫湘嗤笑,“你怡母妃是什么都告诉我了,但我想知道,为什么偏是罗刹使节?你是情急之下想到谁就说了谁,还是另有打算?”


    “嗯,有打算的。”云宜承认得十分老实,“我想着……这事虽都是咱们‘自己人’在办,但事涉番邦使节,也没准儿就会查个底朝天。到时怡母妃、陶将军许是不会卖了我,可奉陶将军之命去办差的士兵说不好呀。”


    “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别国不免抓着这话柄不放,那我岂不是给大偃惹了麻烦?罗刹那边……毕竟是我的教母,真出了意外,我以教女的身份求一求她,总归好翻篇一点。”


    说罢,她一声沉叹:“只是现下看来这一出铤而走险没什么必要。不论有没有这件事,父皇都是离不开母后的。”


    “这倒真不一样。”卫湘揽过她,语重心长,“虽然你父皇那日犯了头疾,总会耽误些事情,因而也早晚会想到母后,可你惹出的这件事最急,着实是推了他一把,逼得他一早就来长秋宫找我。到了长秋宫……”


    她想起积霖告诉她的云宜装委屈的事,禁不住又笑了声:“再被你惨兮兮的模样一引,心一软下去,之后也就再难狠心了。”


    云宜听得眼睛一亮,抬头盯着她看了又看:“母后一点都不怪我自作主张吗?”


    “嗯,母后不怪你自作主张。”卫湘微笑着迎上她的注视,柔声告诉她,“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若咱们母女能打个商量自然是好,若不能,你能用你的聪慧见招拆招,那也很不错。”


    ——今日之前,她反复矛盾过是否要告诉云宜,日后遇上这样事万不可舍出自己的安危救她,她觉得那似乎很是身为一个母亲该说的话。但到了这一刻,她终究没有说,因为她觉得母女并肩总好过单打独斗,也因为她并没有那么无私,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女,她也仍觉得自己活下去十分紧要。


    她因而只又点了云宜一句:“漫说这次的事你办得妥帖漂亮,就是你真斗输了,咱们身陷囹圄再无翻身之地,只要你不是不计后果冲动行事,母后都不会怪你。”


    “我明白了。”云宜若有所思地点头。


    两日后,阁天路就由宫人搀扶着去送了容承渊。


    其实去送行的远不止他一个,容承渊当了多年的掌印,人缘极广,其中只畏惧他权势的倒不多,一多半都是多少念着他的一些好。因此御前那边不当值的都去了,六尚局也去了许多人,内官监自不必提。


    阁天路原以为自己半个时辰内就可回来,可人这样多,他午后出门,直至傍晚才回长秋宫。


    他走进寝殿,卫湘抬眸就看到他红着眼眶,见他要俯身施礼,忙递了个眼色示意傅成挡了他,口中轻道:“伤还没好呢,别多礼了。”


    阁天路哽咽着谢了恩,又因哽咽声而告了罪,卫湘低着眼帘,神情看起来很是平静:“你师父启程了?”


    阁天路点点头:“去的人很多,都有不少话想对师父说,可宫门快落锁了……”


    卫湘一怔,忽而慌了阵脚:“那你跟你师父说上话没有?”


    “说上了……”阁天路撑起一缕笑,“师父看见奴,就避去无人处私下和奴说了几句。娘娘给的银票……”他从袖中取出那厚厚一叠卫湘费了点心思才没在各处记档里留下一丁点痕迹的银票,如数奉还给卫湘,“师父没收。”


    卫湘心头愈紧,脱口而出地问:“他怪本宫不救他?”


    阁天路摇头:“不,师父说知道,他能保住性命,娘娘一定费了很多心力。”他笑音嘶哑,“他还说……他还说他猜到娘娘要送钱,因为以他当下的情形,这是再实在不过的践行礼了。”


    卫湘抿唇:“那他怎么不收?”


    阁天路垂首道:“他说那玉华行宫他也从未去过,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先低调行事为好。若日后真有地方要用这许多银子,他自有办法,请娘娘不必担心。再者,娘娘在宫中要打点的地方也多,还需先顾全自己。”


    阁天路这般说着,卫湘一语不发地听完,久久不置一言。


    阁天路见她不语,知她心中难过,可该说的话还得说,只得将声音放得更轻,愈发的小心翼翼:“娘娘,师父说……日后山高水长,望自珍重。”


    第324章 忽封 “只因这个?”


    虞南。


    骡车停在行宫门口的时候, 天气已经热得让人只着单衣都能满头大汗。但因是一路南行,原也该是越来越热,容承渊这一路上便很有些分不清年月, 起先还能掰着指头数日子, 后来数乱了几回, 也就不大记得清了。


    走下骡车的时候, 一股潮湿迎面而至。诚然这层潮意在车中也感觉得到, 但现下失了那层粗绸的遮挡,它顿时显得更加放肆, 对容承渊这样长年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恍惚间几乎感觉自己周身都被浸在了水里。


    玉华宫。


    他仰头望着眼前的大门上的牌匾, 久久不语。


    玉华行宫其实算不得一个正经的“行宫”,若拿安京皇宫相较, 玉华行宫整个加起来都不及安京皇宫的三大殿;若与在山脉间延绵铺开的麟山行宫相比……那就更没得比了。


    此地能被称作一个“行宫”, 只因高祖皇帝起兵前曾在此为官数年。后来在他起兵之初,前朝的朝廷有意招降安抚,因而下旨封他为王, 其官邸经过扩建,便差不多有了如今的规模。


    换言之,倘若真论规制, 这里大概也就是个气派的王府。


    后半辈子就要在这里过了……


    容承渊不无自嘲地暗暗啧嘴。


    “掌……”负责押送的宦官才吐了一个字,被他一记眼风扫过,倏尔止音,垂眸改口,“小的得回去复命了,您多保重。”


    “有劳了。”容承渊低了低头。


    那宦官低着头上前,双手将一块腰牌奉与他。


    容承渊垂眸一瞧, 见那腰牌上明晃晃地刻着十个暗金字:玉华宫提督太监容承渊。


    提督太监,这便是行宫宫人里最高的官职之一了,与之并肩的只有一位掌管宫女的尚宫女官。在这近百年不曾有过皇族踏足的玉华宫,提督太监和尚宫女官说是山大王也不足为过。


    他一时却不敢接那腰牌,屏息睇着眼前宦官:“谁的吩咐?”


    那宦官回到:“是御前的张公公。”


    容承渊心弦稍松:“张为礼?”


    “是……”那宦官低着头,“张公公说师徒一场,您的恩他都记得。只是这事……上头有陛下,他也只能办到这儿了。但他说请您放心,宫中您想护着的人他都会尽心周全,您不必忧虑。”


    容承渊终是接过腰牌,执在手中垂眸端详着,心中五味杂陈:“倒是没看错他,你回去替我道一声谢。”


    “诺。”那宦官一揖。容承渊不再多语,自顾走向斜前方的侧门。


    门内,玉华行宫中的十数位管事早已在院中候了多时。


    ……但说是“候”,实则也没多恭敬,因此地偏远,又久无宫里的主子踏足,他们说是“宫人”,实则规矩比寻常大户人家的仆妇家丁也好不了多少,更因虞南民风彪悍而多了一重匪气。


    因此,这回虽听说是宫里调了位能人来接管行宫,他们并无太多敬畏。等候时喝茶的喝茶、打牌的打牌,还有两个坐在廊下嗑着瓜子,瓜子壳落了一地。


    尚宫女官就是嗑瓜子的一个,她身材健壮、皮肤黝黑,边嗑边不耐地抱怨:“都快晌午了,究竟来是不来?平白耽误了午睡。”


    身边那个年轻些的女官啐出口中的瓜子皮,笑着劝她:“稍安勿躁吧!究竟是宫里出来的人,总要给些面子。”


    尚宫女官冷笑:“管他什么人,平白调到这地方来,想是在宫里混不下去了。”


    这话说得怨气十足,细想却也怨不得她。因为行宫里按规矩确是要有提督太监,可玉华宫没人管,打从上一任提督太监病逝之后这位置就一直空着,行宫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尚宫女官一家独大的局面。


    现下冷不丁地又有了提督太监,尚宫女官当然高兴不起来。


    悻悻地又嗑了几个瓜子,女官注意到门边不远处的背影。


    那是个年轻的宦官,尚宫女官与他说不上熟,只知道他的名字。现下忽而注意到他,她回忆了一下,想起他似乎已在那里站了多时,仿佛入定一般。


    “哎,刘继业。”她远远喊了他一声。刘继业纹丝未动,好像真入定了。


    “刘继业!”尚宫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刘继业打了个激灵,终于回魂,扭过脸来看她。


    尚宫女官看着他发笑:“你小子看什么呢?那门板子惹着你了?”


    恰在这时,那门板子被推开了。


    大多数人本没瞧着那边,也没注意门推开的声响,只觉一股威压倏尔逼近,莫名一滞,方凝神看去,然后便在鬼使神差间莫名其妙地站起了身。


    刘继业亦回过头,正自跨过门槛的人令他神情一滞。


    ……在虞南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人见过容承渊这样的气质。


    他眉目疏朗,往那儿一站,堪堪便是书中所写的那种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再做细看,方可察觉他眉宇之间的一股无可忽视的阴邪之气。


    “……”刘继业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明明已筹谋了多日,打了成百上千遍的腹稿,此时竟脑中一片空白。


    容承渊是不识得刘继业的,因此这人虽然站得最近,他的目光也只是一扫而过,并未停留半分。


    两息之后,他的视线精准地定在坐在廊下的中年妇人身上,漠然启唇:“吕尚宫。”


    甚至没有一丁点的疑虑。


    尚宫女官几乎是从廊下弹了起来,情不自禁地上前迎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似有些失态,忙定住脚,干咳一声:“安京调来的提督太监,是吧?”


    “是。”容承渊今日格外的惜字如金,尚宫女官被他的气势所慑,又摸不清他的脾性,定了定神,方道:“住处已给你备好了……你且安置,晚上咱们这帮子人一起喝顿酒,只当给你接风了。”


    她边说边向身侧那女官递了个眼色,那女官便上前欲为容承渊引路。


    容承渊心领神会地随着她走向第二进门,不忘颔首道一声“多谢”。途经尚宫女官身侧,脚下却顿了下,侧首道:“我不喝酒,诸位自便。”


    “……”尚宫女官哑了哑,不知为什么,没说出话.


    安京皇宫。


    容承渊离了宫,莲充华徐氏被废位、赐死,一场闹剧便收了场,只留下宫人们的无尽唏嘘仍在宫巷间飘了一阵。


    其中自有一些是哀叹容承渊遭受无妄之灾,更多的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只嫌这事虎头蛇尾——开始得那般轰轰烈烈,结果竟牵涉不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了了。


    皇帝对此倒是多有些庆幸,因为当时他火气冲脑,是真对容承渊起过杀心的。但现下这般,局势便真如琼芳劝卫湘的那样,宫中朝中都没引起多少议论。


    他因此寻了几个不相干的由头赏了琼芳,卫湘与琼芳自知缘故,也自然不会戳穿。


    嫌没看够热闹的宫人也并不会失望太久,因为早在徐氏发疯之前京中原就出了大事,只是徐氏的醉话太惊天动地,众人一时间都将那事淡忘了。


    现如今,此事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众人的事业里——宫中上下很快就想起来,还有个被“禁足”在留墨堂的谦王呢。


    皇帝差去照顾谦王妃的两名女官已先后入宫回过几次话,除了第一次是说谦王妃欲进宫向皇帝陈情之外,后几次皆道谦王妃想当面与谦王对峙。


    可见头一回时她还不知真相,后来知道了。


    皇帝对她的央告只作不理,卫湘倒不介意她进来与谦王撕破脸,但虑及她才小产不久的身子,终是只得吩咐两位女官安抚好她。


    在此之后,宫中倒平静了几个月。


    入夏时,皇帝终于放谦王回了府,但这并非宽容,而是阖宫都即将再度去往麟山行宫避暑,此时下旨命谦王回府而不随驾,是明晃晃地又一次冷落。


    再至秋时,圣驾回宫,也正到了大选的时候。


    此时距离天子上一次大选已时隔九年了,且上次因谆太妃病重,只选了明贵姬、谨淑容二人进来冲喜。如此若要认真数算上一次“好好殿选”的时候,那还是令和七年——也就是卫湘生下云宜和恒泽的那一年。


    卫湘看着两个已逐渐脱去稚气的孩子,心中多有些感慨,感慨岁月流逝,也感慨物是人非。


    皇帝循例在殿选前大封了六宫,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借着这个契机直接下旨在云宜的封号中加了“摄政”二字,称“摄政宁悦公主”。


    旨意一下,满朝哗然,连卫湘也错愕不已,


    ……按着他先前与她说的打算,这般加封应该等到云宜及笄,并不急于一时。


    她因而专程赶去紫宸殿见他,才进内殿,她尚不及开口,他就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事没再同你商量自有缘故。”


    卫湘黛眉轻锁:“什么缘故?”


    楚元煜道:“我原也有些犹豫,只怕你一劝我,我就动摇了,因此晨起将心一横就下了旨,只当快刀斩乱麻,日后云宜入朝听政也更名正言顺。”


    ——云宜自年后开始入朝听政,如今已有大半年的光景。这大半年里,非议多少是有的,只是他不理会、云宜不在意,也就没惹出什么浪来。


    现下他这么说也有道理。


    但卫湘心底仍存了个疑影:“只因这个?”


    第325章 继业 “这个‘继业’继的竟是被阉的业……


    皇帝默然须臾, 终是挥退了宫人,只留张为礼在跟前,直白地告诉她:“谦王最近很不像话。”


    卫湘一怔, 道:“臣妾似乎有日子没看到过什么弹劾谦王的折子了。”


    楚元煜提起这个就觉火气冲脑, 因也不愿多说, 皱眉按着太阳穴, 吩咐张为礼:“你跟皇后说。”


    张为礼垂眸揖道:“也就是这两日才有的准信儿。谦王近来在朝中颇为活跃, 四处走动。前些日子陛下和娘娘去麟山避暑,谦王被留在京中, 理当好好反省,也该对谦王妃多加安抚, 可他却请旨去了一趟江南。陛下由着他去了,着人暗中盯着, 前两日那边回了话, 说是已查明谦王在江南走动密切的几人,有宝泉局的官吏、有盐商粮商,还有几个锻造兵器的名家。”


    卫湘听得胆寒——宝泉局, 那是各地铸币的官衙;盐、粮都是受朝廷严控的要紧买卖;至于锻造兵器的名家……皇子若对武学热衷,去拜访名家求得两件趁手的兵刃原不是什么大事,可和前两条搁在一块儿, 这只听起来都吓人。


    卫湘倒吸凉气:“难不成他要谋反?”


    张为礼神情一僵,垂眸不语。


    楚元煜寒涔涔一笑:“我还在这里,他没那个胆子。可一旦有了变数,他多半是很有些打算。到时若手里有钱有粮有兵,再加上嫡长子的身份,恒泽即便已是储君恐怕也难和他一较高下。所以不得不早做打算,让云宜早做出些名堂, 以待来日。”


    他的话既有道理,也有深谋远虑,理当让人觉得安稳。卫湘却听得心里发怵,只怕谦王的胆子更大,做出些出乎他所料的事情。


    她屏息问:“不提今日加封云宜的旨意,你先前可透出过欲立恒泽为储的意思?”


    楚元煜沉吟半晌,摇头:“没有。”紧接着嗤笑道,“可谦王不傻,自谦王妃失子以来,他又被幽禁又被冷落,岂能不明白轻重?”


    卫湘一想,也确是这个道理。


    且不说谦王这大半载来有多失意,就当根本没出过谦王妃的事,谦王看着这个他所痛恨的继母高居庙堂辅佐父亲、一双弟弟妹妹也比他更能讨父亲的欢心,心下也会不安。不必皇帝明着说要立恒泽为储,他只为稳妥,也自然会做足准备。


    楚元煜见她神色发白,知她心下不安,复又叹了一声,宽慰道:“好在他失德在先——谋害发妻与腹中孩子,很让他失了人心。朝中重臣纵还有几个看不惯你的,也并不认为谦王会是明主,如此他也掀不起太多风浪。今日我下旨加封云宜为摄政公主时也传了密旨出去,江南几地宝泉局的官员能换则换,盐粮之事由佟家盯着,不怕他作乱。”


    卫湘心里想:斩草得除根才是。


    可望向楚元煜的满面疲惫,她就把这话忍下了。


    对他而言,谦王到底不是草,是他的亲儿子。他能拿定主意不让谦王继位已十分不易,至于杀谦王的念头,他一点都没动过。


    他没动这念头,她就一个字也不能提。否则重则惹祸上身,轻也要打草惊蛇,哪个都于日后无益。


    不过这倒不妨碍她挑唆着他起那种念头,便叹息道:“谦王小小年纪就这样心狠,你虽是父亲,亦是君王,对他容忍至此已是极尽慈爱了。只盼他能早些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知道悬崖勒马。否则来日闹得兄弟阋墙都罢了,一旦挑起战事以致生灵涂炭,那真是罪过。”


    “是啊。”楚元煜叹息颔首,似是深感赞同,却终是没多说什么.


    一个月后,宫中大选。因与上一次正经大选相隔已有足足十二载,不仅朝臣们颇有微词,宫中十二年来只添了五个孩子也的确少些。是以不论皇帝还是卫湘,这一回都有意多选些人进来,殿选时打着精神忙了一整日,最后一共挑定了十七人入宫,另有二十几人赐与各宗亲。


    在殿选前两日还有个小插曲,是谦王妃忽而往长秋宫递了折子,求卫湘在大选时再为谦王挑两名侧妃。


    ——亲王依制只有两名侧妃,谦王府中现下已有侧妃二人,再添就是逾制的,除非有宫中恩旨。


    为着这个缘故,谦王妃不得不向皇后请旨。但二人先前的那些官司谦王妃心里自然有数,因此折子写得极尽小心,又不失几分尴尬,解释说自己身心俱疲,无力于府中事务,因此“恳求母后再择侧妃二人,代为执掌中馈”。


    而卫湘实则已对往日的那点龃龉并不在意了。


    谦王妃帮着谦王恶心她的时候,正是与谦王浓情蜜意之时,自然夫唱妇随。可从谦王阴谋败露为始,谦王妃与他翻了脸,在卫湘看来谦王妃就成了一颗插在谦王身边的钉子。


    这样的人纵不说是她的盟友,明里暗里也会给谦王使绊子,那就是帮了她。和这实实在在的好处比起来,从前的那点子不快根本不值一提。


    况且……


    卫湘估摸着,谦王妃说什么“代为执掌中馈”只是在强撑体面。一个王府能有多少事?有两个侧妃打理总该够了的,哪里需要再添两个?


    谦王妃如此请旨,更像是她连见都不想见谦王了,因此想方设法地往府里添人,好让谦王身边莺燕环绕,她便可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卫湘这般揣摩,便也私下让宫人打听了一番,果然听闻这几个月来谦王府已添了几名侍妾,大多都是谦王妃做主安排的。


    她于是自然准了谦王妃所求,在殿选时好好为谦王府选了两个人,俱是门楣毫不起眼的小官家女儿,不必担心谦王从她们家中借什么势.


    虞南,玉华行宫。


    不知不觉已是三个月过去了。在这远离京城的地方,没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阴谋阳谋,日子一天天都过得差不多。


    容承渊初时很不适应,便觉时间慢得仿佛凝固了。后来在某一日里,他忽而觉得这样的宁静原也不错,心绪便平复下来,时间反倒过得快了。


    ……于是他初时的消沉也算歪打正着地给他日后的平静铺了路。


    那些日子他几乎不与旁人走动,他实是有些心灰意懒,心知回京无望,做什么都没精打采。


    如今心中宁静,那种心灰意懒之感也淡了,不过他无意在此结交什么朋友,正好顺水推舟地继续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这行宫里人员简单,拉帮结派的麻烦原就少些,众人又都顾忌他在京中的人脉,见他不爱理人也索性不来惹他,双方之间维持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平衡,也不失为一种相处之道。


    这样安度余生也不是一件坏事。他这样的人,本是不容易善终的,在这种地方突然有了善终的可能,这挺好的。容承渊有时会这样劝自己。


    这日又是这般平静的一天,容承渊晨起去内官监的院子里处理了两件底下人拿不定主意的事,不到晌午就已闲下来,接下来大半日便都在读闲书。


    到了傍晚,他从内官监回自己的住处,路上一如既往地在想些事情。


    玉华行宫疏于休整,许多道路都已杂草丛生、砖瓦遍地。途经一条小巷,容承渊忽闻身后隐有风声,继而先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再去,接着才感觉到闷痛从脑后传来,嗡鸣在耳边响着。


    容承渊眉宇紧皱,欲撑起身,但眩晕让他使不上力气。


    他只能硬撑着睁眼,不让自己真的晕过去,恍惚中只见几个人影逼近,其中有人边走边撸衣袖,脸上凶神恶煞,端是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然后,他注意到为首那个手里拿着的青砖,想来就是适才拍在他脑后的东西。目光上移,他辨出此人是个年轻宦侍,隐觉有些面熟,好像是叫刘继业的。


    不等他想起更多东西,刘继业一把拎起他的衣领,狠撞向一侧的墙壁。


    容承渊眉心狠狠一跳,深吸了口气,咬着牙道:“什么意思?”


    刘继业眼中恨意翻涌:“掌印不识得我,我可识得掌印。”


    “掌印”二字一出来,容承渊心里便是一沉,因为他在来玉华行宫后从未提及过这个身份。在这几乎被遗忘的行宫里,宫人们也并不在意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叫什么名字。


    又听刘继业冷笑:“你还记得刘怀恩吗?”


    ……谁?


    容承渊满眼惑色,仔细搜寻脑海,也没有这个名字的痕迹。


    刘继业因他的迷茫怒意更甚,猛地将他摔到一旁,撸起袖子跨坐到他身上,提着他的衣领吼道:“那是我亲叔叔!他在御前好好当着差,被你凌虐致死,尸身扔进河里,被金吾卫捞出来后你还说是失足!你记得吗!”


    容承渊:“……”


    不记得了。


    他哑了哑,干笑一声,晕眩让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喝醉了酒:“你叔叔是御前宦官。”


    刘继业微一怔,挑眉道:“是。”


    他又说:“你叫刘继业。”


    刘继业抬了抬下颌:“是。”


    容承渊再度发笑:“这个‘继业’继的竟是被阉的业啊,可真稀罕。”——


    作者有话说:前情提要:刘怀恩死在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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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承渊:好小众的“继业”。


    第326章 旧怨 “只是……就硬不提?到底闹出了……


    “你……”刘继业勃然大怒, 一拳朝着容承渊的面门狠砸下去。


    容承渊避无可避,硬吃下这一拳,闭了闭眼, 右手在一旁摸索着。耳闻疾风呼啸, 刘继业下一拳又至, 容承渊依旧硬扛下来。


    第三拳再至, 容承渊右手一紧, 忽而奋力一挣,刘继业悚然一惊, 不及反应只觉颈侧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按,紧随而至的是一股温热而黏腻的暖流。


    意识到那是什么, 刘继业瞳孔骤缩。身边几人看清局面,都惊得往后倒退, 其中一个脚下一软, 跌坐在地上。


    容承渊一把将刘继业推开,抹了把脸上的血。原本殷红的鲜血被抹开,混着手上的尘土, 变成一片污浊的颜色。容承渊笑了声,这片污浊颜色让他的笑容形如鬼魅。


    他站起身,刘继业瘫在地上, 手死死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但哪里阻得住鲜血喷涌而出。


    容承渊看了看他,信手丢开那片沾着血的碎瓦,继而抬眸淡看向另外几人。几人战栗如筛,在短暂的怔忪后,惨叫着落荒而逃:“杀、杀人啦!”


    “出人命啦!!!”


    容承渊心里发笑,复又收回目光, 再度看向地上的刘继业。


    他仍没想起那个什么刘怀恩,只是心下戏谑地想:自己前阵子似乎……天真了一下?


    他想着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便远离了京中纷争,觉得在此安度余生也没什么不好。现下看来此地总归是一方行宫,离得再远、再萧条也与皇宫脱不开关系,安不安度的,由不得他。


    若是这样,只怕还是从前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容承渊更容易活下去。


    容承渊这般想着,又听到嘈杂声响。玉华行宫不大,适才那几人叫嚷着出去报信,只片刻工夫就引了许多人来。


    他抬眸望去,一眼看见那位身形微胖的尚宫吕氏跑在最前头。在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尚宫女官看清已断气的刘继业,一下子刹住脚,满目的错愕、恐惧之中依稀还有窃喜:“你……”她指着容承渊道,“你好大的胆子!我要禀到宫里,宫里自会办了你!”


    容承渊收敛思绪,笑看着她:“好啊,我等着。”


    宫里办了他,算他赌输了;但宫里不办,玉华行宫日后可就由他说了算了.


    安京皇宫。


    十七名新宫嫔入宫,无可避免地让平静已久的后宫热闹了一场。因有卫湘镇着,新人中没有哪个说得上多么盛宠,唯有个和敏贵妃同出一门的佟氏算得出挑,是个明艳张扬的美人儿,容貌与敏贵妃有三分像。


    她比敏贵妃年轻足足十八岁。两人虽说是平辈,但单论年纪,敏贵妃做她母亲都够了。


    她入宫时封的是柔贵人,但不出半个月就晋了柔嫔,其间足被翻过四五次牌子。这本就足以惹人艳羡,偏她又是个明艳张扬的人儿,年少轻狂不知低调,敏贵妃劝了几次也不顶用,最后一次更索性说:“姐姐失宠久了,不免意志消沉,臣妾不怪姐姐。只是臣妾还年轻,只信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方不算虚度年华!”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敏贵妃自然不会再多嘴一句。于是只又过了一个多月,在刚入冬的时候,柔嫔就被一剂砒霜夺了性命,凋零在了最耀眼的年华、最得意的时刻。


    宫里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案子了,卫湘亲自领着宫正司查下去,没费什么力气就揪出了同住一宫的秀宝林。皇帝对这人毫无情分,赐死得干净利索,又追封惨死的柔嫔做了贵嫔,案子也就了了。


    在此之后,又有个御媛苗氏略得了半个月的宠,却也很快就因一时得意失了分寸,话里话外对卫湘这皇后多有不敬,却被一同喝茶的嫔妃捅了出来,皇帝连年关的忌讳都没多想,当即就下旨废了她的位份。


    才入宫的十七人连一个年都没过就折了三个,后宫自此再度安静下来。


    腊月廿八,卫湘料理完苗氏进冷宫的事宜,慢条斯理地品起了茶。一盏茶品至一半,傅成打了帘进来,躬身禀道:“御前的事定下来了,陛下命张公公做了秉笔太监,兼任御前掌事。”


    卫湘闻言恍惚了一阵,这才惊觉:容承渊已离宫快一年了。


    御前也该任命新的掌事了。


    她只蹙眉道:“只是秉笔,不是掌印?”


    “是。”傅成低着眼帘,抿了抿唇,“大抵还是……不及容掌印那时伺候得好?不过虽然名位上差了些,上头也没别人了,掌印还是秉笔又有什么分别呢。”


    卫湘点点头:“你替本宫去备礼吧。他也早已金银不缺,你去挑些稀罕难得的东西送他。”


    “诺。”傅成躬身应下,告退去办.


    紫宸殿侧后不远的院子是张为礼在宫中的住处,隔壁那方院就是容承渊从前的住处,如今落了锁,已久无人踏足了。


    师父的院子被抛之脑后,徒弟的住处却被踏破了门槛——虽然旨意才下,宫中各处道贺的人都还没来,御前的师兄弟们却已然都聚过来,挨挨挤挤地说尽了吉利话。


    宋玉鹏自然是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待众人热闹过一阵,他拱手笑道:“师兄实至名归,从今往后咱们又有了主心骨。只是这样大的喜事,师兄可不能含混过去,少说也得请咱们搓一顿好的!”


    众人一片附和,屋子里人声鼎沸,张为礼笑着捂了捂耳朵,待他们重新静下来,方道:“待我去包三日的万和楼,设流水席,你们不当值时便去吃吧!”


    叫好声霎时又如惊雷炸响,张为礼又和他们应承几句,借口有事,将他们打发走了,只暂留了宋玉鹏。


    宋玉鹏不知何事,静听吩咐,张为礼打量他半晌,沉了一息,拍了拍他的肩:“师弟,你我之间就不必藏着掖着了——我知道你办差素来最尽心,也知你心里盼着来日再往上走一步,只是这种事由不得咱们做主。不过咱们都是自家兄弟,这秉笔我在做便也是你在做,日后有什么咱都打个商量,一齐好好为陛下办差。”


    这话明里暗里的意思皆是自愿与他分权。宋玉鹏有些意外他会说这样的话,不由一滞,转而拱手笑道:“师兄不必如此,师父在时就常说师兄办事最周到,如今又是圣旨亲封,咱们都心服口服。师兄不必顾虑这样多,就像师兄说的,都是自家兄弟,谁担这个位子又有什么分别?”


    张为礼点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好。”


    他于是将订万和楼的事交给了宋玉鹏张罗,宋玉鹏即刻去了。片刻工夫,又一个宦官进了门,张为礼抬眼一瞧,笑起来:“小何子。”


    小何子是张为礼的徒弟,原也在御前当差,小时候人就机灵。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办事也愈发沉稳,容承渊不想他在御前出不了头,索性调他去都知监,如今也混成都知监掌印太监了。


    虽然掌印和掌印很是不同——容承渊从前的官职全称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执掌宦官十二司里地位最高的司礼监,更还兼管内官监,但小何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排在他前头的总归是没几号人的。


    张为礼仗着师父身份能叫他“小何子”,出门在外,旁人可得尊称他一声“何掌印”。


    小何子上前,先跟张为礼道了贺,接着就从怀中抽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地奉与张为礼:“师父,您瞧这个。”


    文书传递算都知监最紧要的分内之事之一,因此张为礼看他呈上一封信也没多心,拆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惊问:“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有月余了。”小何子有点心虚,“底下人见是玉华行宫的信,没当回事,今天才拆开看。”


    语毕没等到回音,他抬眸一瞧,见张为礼仍睇着他,这才恍悟,忙又道:“师父放心……除了咱们之外,就拆信的那小子看过,更不曾流出过都知监。”


    “那就好。”张为礼松了口气,将信折好,收回信封里,“管好那小子的嘴,这事不许让第四个人知道。”他语中一顿,格外叮嘱,“跟你二师叔也别提。”


    “诺。”小何子垂眸应了,却有些疑虑,“只是……就硬不提?到底闹出了人命,还是个管事。”


    循理来讲,这种事可以不让上头知道,但宫里总得处理、记档。


    张为礼沉吟了一下:“那你去回信,随着信发一笔丧仪的银子回去便是,依病故办。钱按规矩支,不必解释太多。”


    小何子心里一定:“诺。”便接过张为礼递来的信,告退出去了。


    是以这封信连带几张银票当晚就送出了安京,信差日夜兼程地赶路,在元月末就送到了玉华行宫。


    宫里拿玉华行宫的信不当回事,玉华行宫可不敢耽搁宫里送来的信。尚宫女官又有心独揽大权,巴不得没有容承渊这号人,因此一收到信便立刻召集了掌事们,容承渊自然也在其中。


    众人聚到尚宫女官的堂屋里,她拆开信,几人都凑上去看。容承渊没那个心思,只站在几步外打量他们。


    不过多时,他就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意料中的五官扭曲。


    ——都知监回过来的信文绉绉的,但若提炼精华,其意无外乎一句:来信已收到,对同僚病故深感痛心。这是办丧事的银子,让逝者安息吧。


    可吕尚宫的去信里明明说了是容承渊杀人,还刻意渲染了容承渊多么穷凶极恶,狠狠告了一个恶状。


    那这个回信……


    几个掌事都望向容承渊,半晌,有人气虚地道:“你……在都知监、内官监……都有人?”


    第327章 变天 卫湘悚然一惊:“什么?!” ……


    能问出这句话的人想事也算明白。因为宫中职权分明, 信可以有都知监直接回,但为宦官下葬支银子得走内官监的账。这事能这样了结,九成需要都知监和内官监一起配合;另外一成则是有足够位高权重的人授意, 这人许是都知监的, 也或许是别人, 但总归能拿主意让都知监直接去支银子, 而内官监不敢过问, 那这甚至比前者更吓人。


    容承渊低了低眼,答非所问道:“今日给各位交个底——刘继业那日提到的刘怀恩我查过了, 他原是在御前当差,因苛待手底下的徒弟被我杀了。刘继业那时正要入宫当差, 原已借着刘怀恩的门路谋了个好去处,但正好出了这变故, 那边不敢用他, 就将他打发到了玉华行宫来,所以他才恨我。”


    众人心里一紧,马上又有人问:“你……你什么时候查的?”


    这些官司可不是在玉华行宫就能查到的, 他们连去哪儿能查到都说不清楚,更不知他是何时联络的外头。


    “这你们别问。”容承渊轻哂,向前踱去。众人在心惊中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路, 他从他们之中传过去,坐到堂屋中的主位上,“我本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地安然度日也挺好,但既然天不遂人愿,那也怨不得我了——自今日起,玉华行宫我说了算。各位若有不服的,当面说出来。”


    “你……”尚宫女官瞠目, “你……你……”


    容承渊眉宇微挑,淡淡看向她。


    刹那间,不仅是她,所有人的呼吸都一窒。


    他们说不清容承渊的目光中有什么,就是觉得不寒而栗。于是众人都闭了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的,连不服都真的淡去了.


    阳春三月,京中天气渐暖,去年入宫的祥贵人有了身孕,位晋祥嫔,成了宫中目下最大的喜事。


    卫湘按礼数行了赏,却并未为这喜事多加分心,因为南方闹起了疫病。这疫病实是正月末就闹起来了,也就是惊蛰刚过的时候。只是那时候闹疫的地方局面太乱,书信往来本也需要时间,所以直至三月才禀到宫中。


    卫湘一听闹疫两个字,就觉脑中一阵嗡鸣。


    上一次闹疫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与政务毫无沾染,不清楚宫外的样子,但至今都记得宫里折损了两个皇子,皇后董氏也因此而亡,敏贵妃毁了容貌,宫中后来的许多纷争都与那场疫病又脱不开的联系。


    现在又来一场……


    她如今已不大在意宫闱斗争,可不得不顾虑皇帝的头疾。另外云宜已摄政逾一载,虽风评颇好,但也没经历过疫病这样大的事,这起闹起疫来对她也是一场考验。


    卫湘当即下旨:“命四位御医都进宫来候着,让御前先为陛下煎上治头疾的药,近半年来用过的几个方子都煎上。”


    这之后也就过了不到两天,皇帝果然不出所料地头疼起来,不得不回紫宸殿静养,廷议等事尽交由卫湘去办。


    在卫湘看来,疫病是远比蝗灾水患都棘手的事,因为疫情会传染,而且过程悄无声息,等人发觉自己染疫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纵说来无情,当下治疫最好的法子也只有封城封村,这于被封在城中村中的百姓而言无异于等死,却是遏制传染最有效的法子,封得越快就越能救下更多的人。


    然而不论她这边决断多快,传令路上总是要时间的。因此一个月后,京中还是渐有了病例,再过一个月,宫中也报有个宫女染了疾。


    皇帝的头疾此时已反复了两个来回,万幸这会儿正是好转的时候。又渐天气已热,他当即下旨命宫中上下去往麟山避暑。旨意第一天传下去,阖宫第二日就出了宫门。


    抵达麟山后又三日,皇帝再度病倒。


    消息传到椒风殿的时候卫湘正与云宜讨论两件近来的政务,听张为礼差来的人回了话,母女二人皆是一惊,云宜哑然道:“父皇前些日子已然好转,如今疫病之事也都已安排下去,只需各地按部就班地办差就好,怎的倒又病了?”


    卫湘蹙眉问:“可是前几日在路上累着了?”


    那御前宦官摇头,只说:“还请皇后娘娘速去清凉殿一趟。”


    卫湘神情微凝,便说让云宜先去写功课,径自出了门,往清凉殿去。


    尚未进清凉殿门,卫湘就已感觉到殿中一派肃杀。抬眸细看,外殿其实并无人影,内殿也只有两三名宦官,倒是地上散落了许多碎瓷片子,还有纸张本册。宽大的御案翻在一旁,墨汁与朱砂溅出一大片红黑痕迹。


    这一看就是皇帝刚掀了桌子。


    卫湘从未见过他这样发火,不由心惊,忙加快脚步入了殿。


    待她迈过内殿门槛,张为礼忙迎过来,压低声音一揖:“娘娘……”


    “怎么了?”卫湘的视线瞟过那桌子,“谁惹他了?”


    张为礼递了个眼色,将她请远了几步,沉叹道:“娘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南边有些地方民怨四起,说封城封村之举是草菅人命的昏君之举?”


    “记得。”卫湘拧眉,“当时陛下劝本宫不必在意,说只要闹疫封城,这种话次次都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假。”张为礼苦笑,“坏就坏在陛下添了个心眼儿,明面上安抚完娘娘,私底下却差人去查了。这一查……最后竟查到了谦王身上,那些消息皆是谦王散出去的。不仅有流言,还买通了些说书写歌谣的,四处败坏陛下名声。”


    卫湘强定心神:“陛下现在如何了?”


    张为礼连连摇头:“掀了桌子就气晕过去了,御医正施针。奴适才在旁听着,陛下嘴里一直念叨着‘杀了他’‘赐死’这些话,您看……”


    卫湘眸光一凛:“梦话不算话,你就当没听过,半个字也不许透出去。”


    “诺。”张为礼应声。


    不远处门声轻响,二人皆举目望去,只见寝殿门一开一合,宋玉鹏走了出来。


    张为礼忙问:“如何?”


    宋玉鹏上前先向卫湘见了礼,继而叹息道:“陛下起了烧,御医正施着针,这回情绪倒安稳了。只是……”他顿了顿,锁眉道,“陛下适才说要传谦王进来问话。”


    张为礼即道:“梦话不算话。”


    宋玉鹏摇头:“半梦半醒时说的。”


    张为礼只好吩咐:“那便先传谦王进来候着。”


    卫湘静静听着,不必细问也知个中意味——半梦半醒时说的话,谁也说不准皇帝醒来后记不记得,所以先传谦王进来候命。倘若皇帝醒来后忘了,他们自然谁也不会多提,免得皇帝一见谦王就来了火气,给这场病雪上加霜;但若皇帝记得,谦王也能及时见,便不算他们没办好差事。


    宋玉鹏这便出了宫,卫湘想皇帝若睡下了,她守在旁边也无用,不如先替他办些要紧事,于是问张为礼:“那呈密奏的人可还在宫中?”


    张为礼道:“在侧殿候着。”


    卫湘点点头:“让他来椒风殿见本宫。”语毕便转身离开,张为礼领了命,自去侧殿替她传话。


    卫湘想问问这人密奏的细由,在清凉殿侧殿直接问也无不可,但她想让云宜也听一听,因此将人唤到了椒风殿来。


    现下对卫湘而言,密奏若含糊不清,不能敲定谦王的罪名是最好的——虽然她希望谦王死,但外面正闹着疫,皇帝又被气得病情反复,局面就太乱了,容易被人从中作梗。


    她顾着大局,只盼先把现下的疫病安安稳稳地渡过去才好。


    然而谦王所为竟是真的。无论卫湘如何细问,罪名都是板上钉钉,种种细节毫无疏漏,就算她想替谦王蓄意遮掩都遮不住。


    待那人告退,云宜心惊道:“谦王疯了么?败坏父皇的名声可与败坏母后的名声截然不同,他真不要命了?”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卫湘只能这么说。


    心里不无戏谑地续上一句:有的人偏要奔着送死去,你也拦不住。


    接下来大半日,皇帝都睡着。卫湘在傍晚又去看了一回,守在殿中的御医恰是姜寒朔,禀话说烧已退了,只是急火攻心极伤气血,难免要卧床静养几日,倒也说不上有什么大碍。


    卫湘听了这话,心中庆幸他无大碍,也知自己这些日子又有的忙,叹了口气,自顾回椒风殿去歇息。


    然而也就是在这日夜里,尚不及子时,清凉殿里突然灯火骤明,一贯恪守礼数、行事沉稳的御前宫人们满目慌张地出了殿门,直奔椒风殿而来。


    卫湘本想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以便明日打起精神料理宫中朝中的诸多事务,半夜被扰醒不免烦躁,坐起身时黛眉紧促,语中也多有不耐:“何事?”


    跪在床前的几名宦官齐磕了个头,为首的那个颤声道:“皇后娘娘,陛下恐怕……恐怕不行了!”


    卫湘悚然一惊:“什么?!”


    “陛下恐怕不行了!”那人重复了一遍。


    第328章 殉葬 殉职或者殉葬,如此相似。 ……


    一片死寂里, 卫湘听到自己吸凉气的声音。


    她觉得此刻她是震惊的,可这种震惊又似乎并不真实,除了让她的心跳快了一些之外, 并没有引起太多影响, 她连愣神都没愣太久。


    ……也难怪。因为这太突然了, 昨日晚上她还和他一起用了膳, 两个人聊了聊京里出现疫病的事, 他还说要让云宜借此历练一场。


    今日早上,她让人去清凉殿给他送了一盏粥。那是她早膳时吃到的粥, 觉得爽口开胃,想着他也会喜欢, 就让人送去给他尝尝。


    直至今日傍晚,她还去看过他, 张为礼说他退了烧, 睡得安稳。


    这怎么看都不过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头疾发作,现下距离傍晚也只过了三四个时辰,结果御前宫人跑来告诉她, 他似乎不行了?


    卫湘说不上心里存疑,但就偏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充斥了满心。


    也多亏了是这样,她迅速冷静下来, 脑海中思绪飞转,深深吸了口气:“陛下这病来得突然,外头又闹着疫,只怕是命里有什么劫数……云宜是他看重的女儿,此刻应当尽孝才是。传本宫的旨,命她即刻出宫,去往霁月台, 为父祈福。”


    “娘娘,这……”御前宫人觉得这吩咐匪夷所思,哑然抬头,原想劝一劝她,但视线刚触及她的侧颊,话就噎住了。


    在他们眼中,皇后怔怔地坐在床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们顿时便想:也罢,也罢。局势突变,皇后身为人.妻,病急乱投医也能理解。


    再说,祈福嘛,有用自然好,没用也无伤大雅。


    于是即刻就有宫人要去传话,但不及他走出门,卫湘深缓一口气,又道:“罢了……你们请她来,本宫亲自叮嘱她几句。”继而又吩咐底下跪着的御前宦官,“去备暖轿,本宫跟叮嘱说几句话就去探望陛下。”


    宫人们各自领命,马上都去忙了。


    卫湘与云宜没有耽误太多工夫,两人说话只用了不到半刻,云宜就从椒风殿正殿里退了出来。而后母女各自更衣梳妆用了大约一刻,在卫湘去往清凉殿的同时,云宜已带着仆从策马而出,马不停蹄地离开麟山行宫。


    又一刻后,皇后凤驾在清凉殿前落定,卫湘步入寝殿,才瞧了皇帝一眼,已是心中骇然。


    ……才三两个时辰不见,他整个人都仿佛被病气抽干了。脸上不仅是血色全无,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额上因病痛暴出青筋,脖颈僵硬着,不时有一下不受控制的抽搐,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


    看到她这副样子,卫湘心底的震惊突然真实了。她一下子跌坐下去,琼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却扶不住,只得任由她坐到地上,伸手半揽着她令她坐稳。


    卫湘脑中一片嗡鸣,眼前发白,手脚都是麻的。好半晌里,她木然张望四周,但什么都看不进去,也听不见人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思绪才定了一点,继而迟钝地注意到四名御医都聚在了殿中,一个个额上都沁着冷汗,焦灼不安地讨论着。


    她耳中仍辨不出声音,但看他们的神情也知道,该是在讨论皇帝的病情。


    她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情况果然是不大好了。


    “张为礼……”她郑重开口,发觉自己的声音又哑又虚。


    张为礼本守在皇帝床边,但耳听六路算御前宫人的基本功,他闻声便即刻回过头,上前半跪下来:“皇后娘娘。”


    “传旨……”卫湘定了一定,“传圣旨,往后几日都免朝……”


    这是她目下唯一能想清的事情。


    张为礼一滞,虽然马上就明白了卫湘的意思,但他还是面露难色:“娘娘这……”


    这怎么说都是假传圣旨。


    卫湘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出了事本宫担着!快去!”


    张为礼心中一颤,不敢再多言一字,跪地磕了个头:“奴这就去!”


    卫湘见他应了,稍放松了些。琼芳察觉到她气息的转变,轻道:“奴婢先扶娘娘去侧殿歇一歇?”


    卫湘讷讷点头,琼芳忙招手唤来两名宫女,一同将卫湘搀去侧殿。


    卫湘僵坐在侧殿的茶榻上,坐了很长时间,脑子里恍惚了一阵又一阵。


    ……她时而沉浸在悲伤里,不能接受皇帝情形不好的现实;时而被恐惧占据上风,因为现下的朝堂于她而言虽说不上是危机四伏也确有要命的隐患,这隐患皇帝在就爆不了,皇帝若突然去了又并未交代后事……变数就太多了。


    最后,这一切情绪都化作无助,化作一种沁在骨子里的冷。


    她希望这时候有人能帮一帮她,哪怕只是说说话……于是她想到了容承渊,继而又意识到容承渊离开了,那种无助感顿时变得更加汹涌。


    不知不觉,黎明破晓了。旭日的光芒透过窗纸投进殿中,只消片刻就变得十分明亮。卫湘站起身,推开一扇窗户,深吸了一口气。


    ……有什么好无助的。


    这条荆棘路,她本就是该一个人走的。这些年有了圣宠、有了容承渊、有了孩子,倒让她软弱了不成?


    她不能软弱,更不能浑噩度日,那会丧命的,她在暗无天日的永巷里当小宫女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她又想到云宜……


    “傅成。”卫湘偏过头,傅成立即上前,卫湘低了低眼:“传姜寒朔来。”


    傅成躬身出去,姜寒朔就在寝殿守着,自然马上就到了。


    卫湘屏退宫人,自顾上前阖上殿门,回过脸望着这位为了姜玉露为她效忠多年的医者,开诚布公地告诉他:“我要你做一件事,可能会让你丢了性命,因此你可以拒绝,但断不能让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姜寒朔沉息:“娘娘请说。”


    卫湘颔首:“给陛下吊住一口气。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喂药、施针……哪怕装神弄鬼都可以,保住他的呼吸和脉搏。”


    姜寒朔讶然:“装到何时?”


    “能多一日就多一日。”卫湘道。


    姜寒朔神情紧绷,沉默了良久,忽问:“臣若真死在这事上,能否跟玉露合葬?”


    “可以。”卫湘脱口而出,下一刹,她就怔住了。


    她知道露姐姐必是不肯的,因为她并不喜欢姜寒朔。若让露姐姐自己选,她大概最愿意跟她合葬,不然就自己待着。


    她忽而被迫直面:她似乎已不那么在意露姐姐了。


    或者说此时此刻,她有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悲戚在她心头浮出来,但只是短暂的一划,就消失不见了。她淡看着姜寒朔,紧张地等他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直到姜寒朔长揖:“臣谨遵懿旨。”


    安排完这一道,卫湘忽而完完全全地冷静了。


    因皇帝亲下圣旨免朝,宫中朝中暂时都没什么异样。卫湘气定神闲地坐镇朝堂,只是在料理疫病之余私下里见了陶将军两回。


    直至皇帝病重的第四日,御医们终是回天乏术了,便是领了卫湘懿旨的姜寒朔也再难吊住他的气。


    深夜里,寝殿之中传来宫人们的哭声。


    约是心中早有准备,卫湘在这一刻并没有什么悲伤……甚至连情绪都没有多少。


    她立在内殿之中,静静望着寝殿的殿门,脑海里闪过许多和他相处的过往,口中吐出的每个字却都是冷的:“传本宫懿旨,秘不发丧,待疫情稳定后再做打算。命谦王赴江南治疫,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江南气候潮湿,是当下疫病闹得最厉害的地方。


    她要谦王死,却不能让谦王死在她手里。


    然而话音刚落,隆隆钟声突然撞响。


    卫湘悚然一惊,心中已觉不好。再屏息凝神数钟声的数,听到钟声数超过当下的时刻数时,牙根渐渐咬紧,手心里渐渐渗出冷汗,并不陌生的麻意又开始蔓延向四肢百骸,令她手脚发僵。


    ……钟声足响了四十五下。


    这是天子驾崩才会敲响的丧钟数字。


    在最后一声钟鸣落定的时候,谦王走进清凉殿来,身侧跟着一名宦官,卫湘再熟悉不过,竟是宋玉鹏。


    刹那间,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许多存在已久的疑虑倏尔有了答案。


    她立在御案一侧,垂眸淡看着谦王。其实谦王早已比她高了,这般姿态却硬让她有了种居高临下的气场。


    谦王倒也不惧,冷声一笑:“父皇驾崩,母后与父皇感情甚笃,自当殉葬才是。”


    他这般说着,宋玉鹏偏了偏头,即有三名宦官上前,为首的端着鸩酒,后头两个身形魁梧,看这架势是由不得她不喝的。


    有趣啊,有趣……


    她突然觉得,谦王和她挺像的——此时此刻,他们如此默契地想杀了对方,而且都想为对方的死套一个体面好听的名头。


    殉职或者殉葬,如此相似。


    卫湘唇畔浮现笑意,伸手就拿起那酒盏。张为礼原因宋玉鹏与谦王同时出现而被惊住,此时刹那回神,上前就要夺那酒盏:“娘娘!”


    卫湘嫣然一笑:“谦王有胆识,但可惜,你不敢杀本宫。”


    谦王笑音轻蔑:“母后何出此言?”


    卫湘悠然将那酒盏放回宦官手中的托盘里,歪头笑看谦王:“你就不好奇,近来最得你父皇疼爱器重的二妹,这几天去哪儿了?”


    第329章 求生 “商人还是什么?几个人?”……


    谦王神情一凛, 还是稳住了心神,道:“去霁月台为父皇祈福了。”


    “哈哈。”卫湘报以一笑,不置一言。


    谦王厉声:“她去哪儿了!”


    卫湘反问:“你弑父?”


    谦王冷眼:“我在问你话。”


    “啧。”卫湘幽幽摇头, “陛下已去, 我问的事无伤大雅, 只为给自己一个明白;你想知道的, 可会动摇你的根基, 劝你别跟我犟。”


    宋玉鹏上前一步,斥道:“你耍什么威风!送进宫正司过一遍刑, 还怕你不松口么!”


    “你是有本事的。”卫湘微笑着赞他,“本宫与容掌印早就怀疑谦王身边有能人点拨, 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是你。哈……”她扬音轻笑,“怪不得掌印差你去盯着谦王却毫无进展, 有进展就怪了。”


    宋玉鹏听着这话, 眼底多少闪过一缕得色。


    卫湘话锋一转:“但今日你怕是得意得太过了,也不听听自己说的什么糊涂话。”


    宋玉鹏倏尔拧眉,她举步踱向谦王, 口吻风轻云淡:“来啊,这就让人把本宫送去宫正司。本宫知道你在宫里自有人脉,本宫这个皇后却也不是白做的。把本宫送进去, 这就让天下人看看,你父皇尸骨未寒,你是如何让你的继母去受宫正司的酷刑的!”


    谦王额上青筋暴起,脸上的怒气消了又起,起了又消,终是闭了闭眼,道:“是。”又经不住地为自己争辩, “我原也没那个打算,但听闻父皇要杀我,不得不放手一搏。”


    卫湘点点头,睇视着宋玉鹏,眼中写着理解:“有这样的人在御前替你做事,这放手一搏胜算还挺大的。”


    “宁悦公主去哪儿了?”谦王毫无耐心地再度追问。


    “她啊……”卫湘想到云宜,唇角又勾起笑来,懒洋洋道,“她去罗刹国了,去见她的教母。”


    “你!”谦王大惊,不顾礼数地双手握住她的肩头,双眼中愤恨迸发。


    卫湘衔笑回视着他的怒火:“她的聪慧你想也有数。若我死了,不知道她会不会说服罗刹皇帝做些什么。到时候,谦王殿下——”她顿声,笑容更加明丽,“皇位未稳,内有疫病盘绕,外有罗刹铁骑,恐怕应付不来吧?”


    ——四天前,深夜。


    卫湘屏退宫人,开门见山地告诉云宜:“你父皇情形不好,宫里恐要生变。你马上去罗刹国求见罗刹皇帝,许能暂保咱们的性命。”


    云宜被宫人从梦中唤醒,本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下被这话砸清醒了,不可置信地望着母亲:“母后……”


    “即刻出宫,谁问起来你都说你是去霁月台为你父皇祈福。”卫湘边说边匆匆塞给她一只木匣,云宜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匣首饰,皆是罗刹国的样式。


    卫湘蹲身轻道:“这些首饰都是罗刹皇帝送你的,是每年你生辰礼里最重要的那一件。”


    云宜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事情太大,她仍自懵了半晌,勉强定住神,只问了一个问题:“可是母后……我们不如一起走吧?不然……不然我至少带上恒泽?”


    卫湘无奈一哂:“母后是皇后,便是能离宫也不可能往罗刹国去;你弟弟是皇子,此时亦有千万双眼睛盯着,只能你自己去。”


    云宜急道:“可您若真有什么闪失,难道我真的要让罗刹兵指大偃?我教母也不会干呀!”


    “对,你不能,她也不会。”卫湘低了低眼,笑意平静,“可你大哥不知道。亦或可说,他不敢赌。”


    云宜倒吸凉气:“万一他敢呢?”


    “那就是我们赌输了。”卫湘敛去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母后从不怕愿赌服输,但母后绝不束手就擒。”


    云宜便是这样离的宫。


    “四天多了。”卫湘笑意轻悠,“她带出去的都是宫中最好的马,你说她现在骑到哪儿了?”.


    山野戈壁之间。


    云宜日夜兼程地赶路,一路上仆从逐渐减少——这原是情理之中的,她本不需那么多人随行,劳师动众只是为了连带着让足够多的好马出宫又不惹人注意。


    出来后为着不耽误时间,她跑一阵子便要换马,仆从无马可骑,只得就地找驿馆歇息。


    就这样不眠不休地赶了四天,身边已只剩下两名宦侍了。


    其中一个是小临子,小临子对她很是担忧,忍不住劝道:“殿下……再有两三天就能到罗刹国边关了,殿下不如歇一歇,别累垮了身子。”


    云宜只是摇头:“我不累。”


    侧过头,她看到小临子欲言又止,满目忧色。


    她笑笑,又说:“先赶到再说吧。”


    她明白小临子的担忧。纵使不照镜子,她也猜得到自己现下必然看起来很憔悴。可她说自己不累也并不是在敷衍他,因为她真的不累,在这足足四日的时间里,她从未有过半分疲惫感。


    这也真是奇怪,平素在宫里学骑射的时候,只要练得狠些,她都常在晚上觉得骨头都颠散了架,难免叫苦连连。


    若不是父皇母后坚持要她与皇子们一样去练,她也不是没在浑身酸痛时打过退堂鼓。


    云宜复又赶了一整日的路,再至破晓之时,她过了一道在书上读到过的关隘,罗刹国的边关真的很近了。


    云宜心生喜悦,暗暗盘算着若今日就能到罗刹最好。忽闻身后一声低呼,她猝然回头,原本跟于左侧的宦官被羽箭贯穿胸膛,已然滚落在地。


    “追兵!”小临子惊呼,同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同僚的马。


    云宜毛骨悚然,眼见一片树林近在眼前,奋力扬鞭催马,顷刻间冲入林中。


    有了草木遮蔽,追兵找寻他们难了一些,云宜不敢耽搁,拼着一口心气儿横冲直撞地赶路,二人换着三匹马骑,在傍晚时分跑出了树林。


    她自己不知自己有多疯,小临子却快撑不住了,早已有几次险些跌下马来。至于什么追兵,早已在她这不计后果的急奔下被甩开,寻不见踪影。


    闯出树林又过几里地,二人望见一片灯火,似是村落的样子。


    再定睛一看,那片村落的房舍显是罗刹风格,云宜顿时大喜。


    “找到了,追!”追兵的呼喝声忽又袭来,云宜刚浮现的笑意顿失,回眸扫了眼,望见一片颠簸不止的火把,心里直呼不好。


    ——所谓望山跑死马,那片村落虽看着近在咫尺,真要跑到却还要时间。


    转瞬间又一片羽箭袭来,云宜和小临子躲也难躲,只得更拼命地往前冲去。俄而忽闻前方有男子高呼,声音浑厚,喊得却是罗刹语,云宜从疾风中分辨出一句:“此处已是罗刹国领土,何人来犯,速速撤退!”


    云宜顿时恍悟:村庄尚有段距离无妨,入了罗刹国境也就是了!


    她侧首笑道:“就快到——”


    “殿下小心!”小临子突然朝她扑来,云宜乍觉后背被尖锐之物硌得一痛,耳边一声闷响,小临子双目圆睁,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小临子!”云宜疾呼。


    同一刹里,马儿失去平衡,二人一马一同栽向地面。


    在马儿的嘶叫里,云宜只觉眼前一黑。


    “这什么情况!”云宜又听到那个浑厚的声音用罗刹语喊,接着就是箭声枪声混成一片。其中亦有人用汉语大喊撤退,但云宜已经没力气顾及这种细节了。


    她被摔得头晕目眩,浑浑噩噩地想撑起身,定睛却看到倒在一旁的小临子双目睁得溜圆,已然断了气。


    云宜吓了一跳,视线却偏偏定住,一个劲儿地盯着他惨死的样子看。


    又闻听一个温润的男音用罗刹语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先前那个浑厚的声音说,“我们照常巡逻,突然就看到他们冲过来,身后有很多人在追。”


    “是大偃人吗?”温润的声音问,“商人还是什么?几个人?”


    云宜逼着自己不再去看小临子的死状,可她发觉自己开始耳鸣了,几天来都未有过的疲惫突然成倍袭来,不管不顾地要将她拖入梦乡。


    可现在哪里是睡觉的时候。


    她伏在地上,一口咬向自己的手腕,咬到腥甜在口中弥漫,却也只清醒了两息,眼皮就又再度沉沉地往下坠去。


    “看样子是大偃人,但看不出身份。”浑厚声音说,“就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死了。女的……我只能说看起来还活着。”声音停顿了一下,“我们是不是应该送她回去才对,公爵大人?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争端,跟我们都没什么关系。”


    公爵大人……


    云宜思绪飞转,拼尽全力翻了个身,急喘了几口气,在火把映照出的憧憧人影中分辨出服色明显不大一样的那个。


    撑着最后一缕清晰的思绪,她吃力地够过掉落在身边的包袱,一边摸索包袱里的木匣子,一边用尽量标准的罗刹语道:“我是楚云宜……大偃朝的摄政宁悦公主。”


    “大偃皇帝与皇后的女儿。”


    “罗刹皇帝的教女……”


    “求见罗刹皇帝陛下。”


    第330章 教女 女官垂首说:“每一件,陛下。”……


    安京北郊, 麟山行宫。


    谦王到底没敢逼卫湘殉葬,但将她幽禁了在了椒风殿内。殿外重兵把守,殿内只留了琼芳等几名近侍侍奉, 其余的宫人都撤走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深夜。至第二日天明, 卫湘就听闻几位位高权重的嫔妃去清凉殿与谦王闹了起来, 厉斥他幽禁继母乃不忠不孝之举。


    积霖说起这个有些担忧, 只怕双方闹得不好收场。卫湘倒很平静, 仍自坐在茶榻旁读着书,淡然道:“由着她们闹吧, 个个都是谦王的庶母,谦王又能如何?倘若他真能把她们都关起来, 亦或杀了……呵。”她轻笑一声,“她们背后个个都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新贵, 你猜她们家里头能不能忍?”


    说起这个, 卫湘的弱势就显现出来。


    她没有娘家撑腰,这从前是好的,皇帝对她很放心, 这才让她有了接触朝堂的机会。但现下突然变了天,谦王说关她就敢关她,无非也是看着她没有娘家。


    不过……


    她脑海中忽而响起很久以前容承渊评价谦王的一句笑音:“太嫩了点儿。”


    谦王还是太嫩了。他竟然以为她接触朝堂这么久, 仍会因为没有娘家就被他轻易拿捏。


    现在在朝臣们眼里,她和谦王谁更可靠还说不好呢。


    卫湘心生戏谑,安安心心地继续读书。然后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她忽地又被难过包裹了。她不受控制地开始想楚元煜的溘然长逝,脑海里便又闪过从前与他的种种相处。


    那些或真或假的情愫,终究占据了她的十几年人生。


    她也必须要承认,他的的确确给了她很多东西。其中有些对天子而言不值一提, 譬如金银珠宝;但更有许多,是他身为天子也要争上一争才能给她的,譬如朝政大权。


    她开始逼迫自己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其实……对她挺好的。


    他固然有欺瞒她的时候,可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他面前演戏?若这样想的话,有时候他待她只怕还要更真一点。


    可现在,他成了“先帝”,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再也见不到他的好,不能跟着他学朝政,就是想骗他也再没有机会。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在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一天里戛然而止。


    卫湘这样想着,不禁悲从中来。那种悲伤像海浪,不仅来得汹涌,而且一叠压过一叠,直冲得人心跳加快、呼吸不畅。


    于是,她终是为他痛哭了一场,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


    琼芳他们跟了她多年,却从未见过她这样,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劝,也不敢劝,索性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下去。


    卫湘放纵地哭了许久,直至哭得累了,她就伏在榻桌上睡了过去。梦里,她回到多年以前,在离慈寿宫不远的宫道上,她假作刚扭了脚,耳朵却始终听着圣驾的动静。


    但不知怎的,他忽而出现在她的身边,蹲身看着她,嗤笑道:“怎么又扭脚了?”


    卫湘神思一滞,怔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叹了口气,跟她说:“我走了,你顾好自己和孩子们。”


    他走了?孩子们?


    卫湘茫然地望着他,眼看着他站起身,沿着晨起薄雾中的宫道径直向前。


    他走出好一段,她才蓦地回神,想要起身追他。


    可刚一动,她踢翻了脚边搁着的小杌子,就惊醒了.


    后宫,凝妃、怡妃等几人为着卫湘的处境很是烦恼了几日,但很快就不烦了。


    因为大偃乱了。


    皇帝驾崩的事情传出去,民间很快就有人揭竿而起,用前两年的事作筏子,叫嚷着谦王继位必是昏君的口号,迅速纠集了几万兵马。


    敏贵妃说起此事一脸复杂:“本宫听御前的人说,皇后那日是要秘不发丧的,是谦王偏命人敲响了丧钟。这个蠢货……”她长缓一息,连连摇头,“也不想想,外面的疫病闹成了什么样子,民怨积攒了多少。这时候万里江山都是一锅热油,有一点火星子落进去都能燃场大火。他倒好……天子驾崩是多大的事,说捅就捅出去了,”


    文丽妃亦是叹息:“倘或陛下早已立他为储,那也罢了,名正言顺,总有七八分胜算。可他何止是没被立储,去年还刚闹出过那样的难看的事。一个为了权势对发妻和腹中子女都能下狠手的人,如何能服众?”


    “也没什么不好……”怡妃笑笑,小声道,“就让他先应付这些去,皇后娘娘暂且是安稳了。”


    凝妃听得掩唇直笑:“你这话倒对。啧,且让他见识见识这些真刀真枪去,到时候他恐怕就要觉得他这个继母属实是够仁慈了。”


    众人哄笑一阵,自此略过不提。


    面对这等谋逆之事,谦王很快也有了反应。


    他在宣布登基为帝,改年号景平,次年为景平元年,紧随而出的第一道圣旨就是派兵镇压民间的叛兵。


    再之后又过两日,他突然而然地下旨,以谋反之罪废了屿王的爵位,接下来就是抄家赐死一条龙,雷霆手段之下倒真有些少年帝王的风姿。


    ……若只看民间听闻皇帝驾崩即刻就生了乱,藩王趁机谋反似乎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可问题是,屿王……


    朝中重臣对着人都快没什么印象了。卫湘贵为王后、屿王的长嫂,也只听先帝说过他的一件轶事,就是屿王这封号的由来。


    屿王是先帝的幼弟,生母位卑又早逝,自幼没什么大志向,就爱钓鱼。先帝继位后不久他到了封王的年纪,竟专门跑进宫来求先帝封他为“鱼王”,要么“渔王”也行。


    用先帝的话说:“这封号像什么样子?”


    最后兄弟两个拉扯了好几天,挑了个“屿”字,听着比鱼王像样些,但岛屿也算容易钓鱼的地方,屿王这才满意了。


    至于后来这十余年他都钓得不咋地,常常在岸边坐一天依旧空手而归,也曾因此抱怨过都是皇兄不肯给他那个更合适的封号才钓不上……那是另一场笑话。


    总之,就这么个人,你说他会谋反?


    玉玺在他眼里恐怕还没鱼竿好看。


    不过,“柿子捡软的捏”虽然无耻,但许多时候就是行之有效。因此卫湘在初闻此事时,虽为屿王夫妻叹息了一场,却也能理解新君为何选了屿王。


    只是她的这种“理解”,终究是因事不关己才有的。先帝余下的几位兄弟眼看对权力最漠不关心的屿王都落得如此下场,哪里敢赌自己的将来?屿王夫妻前脚才咽气,后脚便有数位宗亲联手真要造反。


    再加上民间的乱子,大偃江山一夜之间战火四起.


    罗刹国。


    云宜仍在马背上颠簸着。


    此前几日她精神亢奋全无睡意,近来几日她则几乎一直没醒,任凭马儿奔波得如何激烈,她头脑都始终昏沉,连眼皮抬都抬不起来一下。


    如此一来,吃饭喝水只能靠别人喂了。她不清楚周围有几个人,但能感觉到身后那一位在骑马时始终小心护着她,停下来喂她喝水进食的时间也大多恰到好处,尤其喝水,常是在她刚觉得口渴的时候水就恰好喂了进来。


    唯一不太舒服的是,这人还常喂她些味道古怪汤。云宜觉得那可能是药,但与大偃的药味截然不同,所以也说不准。


    就这样赶了不知几天的路,他们似乎被人拦了下来,身后的人猛地勒马,云宜被晃得一阵头疼。


    只听有人用罗刹语说:“公爵大人,您无诏不得入城。”


    “当然,但大偃公主要见她的教母!”伴随着这样一句话,她听到马鞭划过空气的声音。几是同时,马儿再度飞奔起来,两声劝阻的疾呼瞬间被甩在身后。


    接着又是一路疾驰,在傍晚时分,一行人马抵达罗刹国皇宫大门处。


    云宜此时已睡沉了,宫门口的守卫借着火把的光辉看清驭马之人,悚然一惊:“公爵大人,陛下不曾传召——”


    “大偃公主来访罗刹,滚!”阿列克谢径直闯入大门,已然没了入城时的好脾气。


    因为他感觉怀里的人在发烧,一口口的呼吸都变得滚烫。


    大偃公主病亡在罗刹国——这个后果他不敢深想。


    宫内书房中,叶夫多基娅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忙完手头的政务。在处理这些文件的时候,她不喜欢书房里有其他人,侍从们知晓她的习惯,都不会进去打扰她。


    于是直到她走出书房,身边的女官才马上迎上去,拎裙行过礼后立刻禀话:“陛下,阿列克谢公爵来了。”


    叶夫多基娅瞥她一眼,脚下没停:“我没有诏他觐见。”


    女官忙跟上她的脚步:“是的,但是他带了一个女孩子来,自称是大偃的公主,您的教女。”


    叶夫多基娅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女官同时停脚,小心地从她的侧脸上寻觅情绪,放轻声音继续解释:“我们核对过了,她身上确有您曾经送给大偃公主的首饰……”


    皇帝终于回过头,睇着她问:“哪一件?”


    女官垂首说:“每一件,陛下。”——


    作者有话说:截至昨晚,本文已存至大结局。


    接下来这篇每天自动更新,我收拾收拾开新文《嫁给前任他弟(重生)》,是轻复仇向小甜文,有萌宠有美食那种,老读者可能对这个画风比较熟悉,总之跟本文风格完全不同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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